楔子 微风。 深夜。 皎月。 披着头发,一身麻布破衣的男人,坐着,手里在不停地写着什么。方青石板上的凹槽里,一根引线,松油嗞嗞地燃烧着,发出微弱的光芒——尤其是在月光的白色笼罩下。 瘦弱的黄狗趴在男人的脚边,狗嘴的门牙缺了一颗,舌头伸长的时候总是歪向一边。黄狗的嘴巴扯着草鞋的带子,咬一下,晾着舌头抬头看一眼男人,发出哼哧的叫声,然后低下头接着咬。涎水早已浸透了草鞋,草鞋间原本夹杂的泥土,此刻被涎水浸湿,使得草鞋看起来又破又脏。 男人突然停下了,他手里的木炭已经写完了。他拍拍手里的炭末,左手又顺手从地上拾起一块木炭。 他的面前是一副复杂的图,宛如鬼画桃符,又如狂草书法,毫无章法可言。然而只有他心里是清楚的,每一步,每一笔,他都牢牢记在心里。推演到这里,已经足足用了三年时间。 自然是什么? 人又是什么? 世间万物从何而生,为何荣枯有时? 有没有神? 有神的话,神又从哪里来? 人为什么会死? 人生从何来,死往何处? …… 周天星辰,四时气象,天、地、风、雷、水、火、山、泽等元素,生、死、荣、枯等命理……到底是什么在掌握着一切呢? 想超越生死,想超脱自然,想飘然出尘,那就得找到,是谁在掌握一切?涿鹿之野,英雄浴血,长戈所向,尸横遍野。胜利者振臂一呼,似乎天下已在指间。可百十年耳,壮士暮年,霜染长发,到头来不过是一抔黄土。所谓霸主,不过是任人宰割的蝼蚁而已! 男人仰起头,看着夜空。 月光清冷,星辰遍布。 他就这么久久地看着。 突然,天空中一道明亮的光芒闪过,如利箭一般,射向远处深邃漆黑的天空。 流星! 灵光一闪。 奇怪,东北方位的记录以来第一千零六十二颗星,竟然转换到了原来西南方位记录以来第一百二十四颗星的位置。 而原来那颗星,消失了! “星辰不变吗?” “星辰不变吗?” “星辰不变吗?” …… 男人站起身来,背着双手,来回踱步一遍一遍的嘀咕着。 破旧的粗麻布衣服不能完全遮掩他高大健硕的身材,半边小腹袒露在外。腰间系着一条粗布腰带,后腰的位置皱起来了,臀部的大片肌肤没有遮掩。 时间? 对了,是时间! 一定是时间! 不可超越,永恒存在,而你无法触摸,无法掌控,无法追逐! 男人像发了疯一般,大声狂笑着,双手不停地在空中挥舞着。久未清洗的油腻腻的长发,随着他头在摆动,在空中飞扬,露出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满脸胡茬的脸,额头上已经有了皱纹,鼻子挺括,粗黑的眉毛下面,一双眸子闪着妖异的蓝色光芒。 “嘿嘿嘿”,诡异的笑声从身后响起,那声音有一股瘆人的力量。 男人转过头,正对上了那双眼睛,闪着妖异的蓝色的光芒。 “你是谁?”男人不安地问,虽然他对这个面孔无比熟悉,他每次捧起池塘的水喝的时候,总能看到那张脸。可是他还是问出了口。 “火正吴回之子,高阳颛顼之玄孙!你难道不认识吗?”那人一身蚕织的轻衫,发顺冠正,英气逼人,说起话来却总是给人一股阴恻恻的气息。 男人惊得说不出话了。 “这番至高的奥妙,到底还是被你解开了。这方青石板,说不定会成为传世的神圣之物呢?”衣冠楚楚的男人用手抚摸着那块方青石板,“就叫皇图吧!天下的皇图!” “你,你,你……到底是从哪儿来的?”男人的腿已经软了,如果不是那一点残存的意志,他早就惊吓倒地了。固然他悟到了终极奥秘,可眼前的一幕,他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是你啊!”那人微笑着看着他,“你解脱了我啊,你顿悟的那一刻,就是我挣脱肉体束缚的那一刻!你是不明白,还是不敢承认呢?” “哈哈哈”,那人仰天大笑。 “女樻,取我的矛来!”男人突然咆哮道,身体像猎豹一样向石头堆砌的屋子门口冲去。 一个矮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一身粗麻布衣服却也掩盖不住她姣好的身形,膝盖以下小腿光着,赤着的脚上有厚厚的茧,浓密的长发用头巾紧紧地裹住了。她的双手也布满厚厚的老茧,此刻,那双手里,握着一杆矛,玉质的矛头。 可是女人呆在了那里,愣住了,她完全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 她嫁的这个男人,高大,英俊,出身显赫,充满智慧。她爱他,因为他独一无二!可是…… 男人一个箭步冲到女人面前,拽过那杆矛,转身向衣冠楚楚的男人冲去。 矛如穿云流星。 “你杀不了我!”衣冠楚楚的男人盯着他,平静地说。 还差三寸,喉头前三寸。 握着矛的男人绝望了,那最后的三寸,他永远也刺不出去,他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会帮助他完成这个动作,除了他脑子里残存的一丝意识。 时间过了很久。 持矛的男人,转身,牵着女人的手,走进了石屋。 “杀了我吧!”男人坐在地上,他的右手将那杆矛横在胸前,眼神笃定,望着女人。 女人手里的碗跌落。 没有一滴泪落下。 矛刺进了男人的胸膛,鲜血大片涌出,女人握着矛的手不住地颤抖。 “女樻,记住,不要让我们的孩子知道这一切,毁了那石板!”男人的脸色惨白,失血过多,已经开始剥夺他的意识。 鲜血从男人的胸膛涌出,沿着屋子里的地势慢慢流淌,然后渗进土里。 女人松开了紧握着矛的手。 爱过吗?当然。 如果不爱,她不会在他被家族放逐一无所有的时候违抗父母之命嫁给他;如果不爱,她不会在他被封于陆乡时而随他远赴异地;如果不爱,她不会在他犯下大罪惨遭酷刑为他泣血呼号;如果不爱,她不会在他被流放不毛之地依然为他生养了六个孩子……怎么会不爱呢? 只是,她是个笨人,笨到不懂说爱,只知道守护在他身边。 是的,因为她是个笨人,她对他做的事帮不上一丝一毫的忙。 可是笨不代表不会用心爱一个人哪!笨人爱一个男人的方式,很简单,就是听他的话啊!不管他要自己做什么,都听话,这样就好了。 她抹了一把眼泪,流出来的鼻涕被她一抹,均匀地抹在了脸上。她没有再去清理,转身走出了石屋。 衣冠楚楚的男子倒在地上,倒在血泊里,看她的眼神依旧妖异。 她不喜欢这样的眼神,她爱的那个男人,从来都不会有这样的眼神。 “我们的孩子来了呢!”衣冠楚楚的男子狰狞地笑着。 什么? 话音未落,马蹄声起。 她的脑子一片空白。 先毁了这块石板再说!她抱起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在方青石板上。方青石板裂成了两块。 她要在孩子进门之前赶到石屋里去,那里躺着她的丈夫。 她必须和她死在一起。 长矛插进了胸膛。 柴门被推开。 两个兄弟走了进来。 他们看见了躺在血泊中的男人。 “这是怎么啦!父亲!”是带着哭腔的声音。 女人想,他们肯定是看到了那个倒在血泊里的男人。 鲜血涌出胸膛,流到地上,和他爱的男人的血汇聚在一处,融合,然后一起渗透。 女人想说什么,右手抬起,嘴唇张得很大,却再也呼唤不出来了。 那只手无力落下…... “石板,你们带走,快……快走,别,别进屋!快!”倒在血泊里的男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着两个兄弟说。 说完这句,气息戛然而止,他死了。 在皎洁的月色中,两匹马,两个兄弟,一人怀中抱着一块破石板。 马儿向着不同的方向飞奔。 两个人分开跑,总有一个能逃走的。两个青年这么想。 却没有想过,分道扬镳的那一刻,便走上了两条截然不同的路,更将对整个世界产生那么不可估量的影响。是永生之路,是深渊之路,是永世传承的皇图!是死亡,是终结,是绝望。 躺在血泊里的男人,双目圆睁,望向星空,眼睛里是掩饰不住的狂喜! 那分道扬镳的两个兄弟,终将走向不同的结局。一曰昆吾,一曰彭祖。 第一章 南都午后 午后没有蝉鸣,南都小城的夏日热得连蝉都钻进树洞避暑去了。路边的野草茎上趴着一只无精打采的蚂蚱,时不时吞下一粒草籽,看起来是没有囤粮才冒着烈日出来觅食的吧。 陆添摘下一粒葡萄放进嘴里,另一只手把棋盘上的棋子往前挪了几步,把葡萄皮吐在垃圾桶里,低声道:“車五进七。” 陆添对面的竹躺椅上坐着一个老头儿,一件白色的背心后背全都湿透了,右手的大蒲扇不停地摇着,两只脚踩在一只拖鞋上,脚上的青筋突兀,血管紫红,皮肤一看就是上了年纪的老年人。另一只拖鞋横躺在陆添身后几米开外的下水道井盖上,后脚跟的位置缺了个角,露出黑色的胶皮。 “不行不行,这步不算,这步不算!”老头儿赔着笑,左手麻利儿地拿起陆添的“車”要挪回原位。 “啪”的一声,老头儿的左手吃痛,棋子掉在了棋盘上。 “这可是第三次了,丑叔你好意思吗?” 老头满脸通红,气呼呼地说:“哼,你个小兔崽子,一点儿家教都没有,我的岁数都可以当你爷爷了,让我几步咋了,我年轻那会儿让你半边車马照样杀得你人仰马翻!” 每个人都在说,当我年轻时,尤其是人到暮年,发觉自己对这个世界已经无能为力了,于是只好怀念当初。 当初策马红尘,当初慷慨高歌,当初冲冠一怒,当初拔刀横眉…… 说起当初的时候,说出口的那一刻是自豪,说完了留给自己的却是无尽的失落,唏嘘时光不再,韶华难复。 那你怎么忍心戳穿呢?哪怕是谎言。 陆添不搭话,翻了个白眼儿,看也不看,往背后随手一扔,他的“車”吃掉的老头的“炮”,不偏不倚,正好砸在那只拖鞋上。 趴在棋盘桌子下的那只原本在假寐的黄狗立马窜了过去。 “跑,赛虎!” 似乎是听懂了陆添的话。黄狗叼着那枚“炮”就飞快地往远处奔去。 “死畜生!让你亲那小兔崽子,我抽死你!”老头儿一下就跳了起来,右手的蒲扇早换成了拖鞋,向着陆添挥去。 陆添向后一窜,躲了过去,“我先回去上课了啊,丑叔。” 话未说完,人已经奔出了老远。 老头儿望着陆添奔跑的身影,啐了一口,吐在地上,骂了一句“臭小子”,然后躺在了竹躺椅上,右手又拿着蒲扇摇起来。 老头儿知道,赛虎跑过那个前面那个转角,就会从后街绕回来。以往老头儿也常常悔棋,陆添想了一个法子治他——就是把他悔的那颗棋子丢给赛虎,赛虎叼走了棋子,他就没法悔棋了。 第一次见面,也是在这棵榕树下,老头儿布下一盘残局与人打赌,没有一个人能解得了。陆添拖着一双人字拖,白背心大裤衩,揉着两只惺忪的眼睛,走到老头儿的小卖铺门口,打了个哈欠,喊:“老板,两个热狗,两个面包。” 老头儿回头瞪了他一眼,“没空,去别地儿买去!” 陆添便凑了过去,然后用了五步把老头儿给将死了。 老头儿自以为前后三条街,没有人能下得过自己,却不料败在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娃儿手里,心里很不服气,一连约战三日,谁料一连输了三日。自此以后,陆添有空就会来陪老头儿下几把。 想到这儿,老头儿的脸上泛起了笑意。活了这么大岁数,就怕没个盼头,这小子让自己又回到年轻时候的争强好胜。 果不其然,赛虎从后街绕了回来,把嘴里叼着的“炮”一口吐在老头脚边,伸长了舌头喘大气。 老头儿一看,那枚“炮”上全是黄狗的涎水。。 老头一脚踹在黄狗的背上,朝着校门的方向啐了一口,又骂了一声,“小兔崽子!” 校门上金色的四个大字“南都大学”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 南都的夜空,依然可见漂浮的白云,洁净得让人陶醉。 陆添坐在最高的那阶看台上,手机里单曲循环放着一首歌,周围并不浓稠的夜色,使得他可以看见左边那对情侣在忘情地拥吻,而蹲在右边围栏下的那个女孩儿在不停地揉着眼睛。如果他不是戴着耳机,他当然是可以听见那个女孩儿的低声啜泣的。 见怪不怪,在这个学校里,每天都有人在表白,每天都有同样多的人在分手,这样才平衡嘛,陆添想。 大一第一天走进这个学校,接他的大四学长,就曾谆谆告诫,大学一定要多找几个对象,不然就亏了!那时,他对这样的想法嗤之以鼻,认为这简直是对爱情的亵渎啊!谈恋爱那就是在寻找另一半啊喂,不求人生若只如初见,怎么也得衣带渐宽终不悔,众里寻他千百度啥的嘛!什么叫多找对象,听起来像一头发情期的公牛,四处狂奔有没有? 见惯了分分合合的所谓校园爱情,想来大一也是很遥远的一个日子了吧。他似乎明白了学长当初的心态了。有人说是时代在改变,年轻人都越来越开放了,可是那又怎样呢?你爱一个人,跟时代没有关系,跟校园没关系,跟心态更没关系,就跟那个人有关系。如果你有一天要改变,那也应该仅仅是因为那个人而改变吧! 陆添的双眼盯着跑道上的女孩儿。白色运动服,长发,白色耳机,白色运动鞋。这些只有当女孩儿跑到挨着看台的路灯下,他才能看得见。 女孩儿在用力地挥动双臂,脚步却已经有些不稳,她已经跑了很久,体力应该不支了,可是她没有停。曾经有一个人对她说,如果你跑不动了,你就用力地挥动双臂,那样你就可以跑得更快,跑得更远。 终于,女孩儿支撑不住,腿一软,摔倒在跑道上。 夜色下,只能看见几个人影把她扶起来了。陆添并没有跑过去,只是站起来,站在那里。 “还是这么跟自己过不去吗?” 他盯着女孩儿,仿佛她可以听见他的话一样。 如果你要爱一个人的话,那就要一直守护她,让她免受伤害,免受痛苦,免受悲伤,让她快乐,幸福,开心。 可是,我守护了你这么多年,却依然不能让你开心快乐。或许,我真该离你远一点,不再见面,让你过自己的生活吧。 陆添突然发疯一般,翻过看台的围栏,一跃而下。跃下的瞬间,除了呼呼的风声,他还听见了身后的尖叫声。或许,这对情侣以后再也不敢到这个地方来了吧!想到这儿,他又忍不住笑了笑。而那个哭泣的女孩子,也会觉得失恋也并非什么了不得的事吧。说起来,还蛮安慰的,死得总算有点价值咯。 看台最高的一级看台和一旁的塞珀馆四楼一样高,从这里跳下的话,重力作用足以把人摔得面目全非。陆添早就计算好了,从这里跳下的重力刚好能摔死他。额,应该说不是陆添,是他。 陆添瘫坐在墙角,靠着墙壁大口地喘着气,汗水涔涔湿透了白色的T恤。离他几米开外的一大片水泥地已经被血水染红。他的头朝下,额头已经摔变形了,眉骨深深陷进了眼眶,把大半个眼球都挤出了眼眶,大片的眼白上嵌着一个黑点,仿佛难以置信自己就这么死了,写满了惊恐与绝望。他的鼻子已经消失——巨大的撞击力连面部的骨骼都撞碎了,何况突出的鼻子呢? 陆添想,待会儿医生来挪动他的身体,抬起他时,他那满嘴的牙齿也会全都掉落。 血水总是向低处流的,陆添蹲着的那个墙角,和他躺的位置,隔着一个下水道。血水朝着陆添流过来,却在离下水道略只几公分的地方停住了。 也是,这么摔下来,本来就不会有外伤,只是脏腑和头部被震碎了而已,血自然流得少。 陆添抚了一下胸口,撑着墙站起来,一步一瘸地往塞珀馆走去。塞珀馆是南都大学的图书馆,现在刚好八点,离闭馆还有两个小时,刚好还可以看一段古龙的武侠。 在他身后,围着无数的人,救护车的警报声从远处响起,很快从他的身边飞驰而过,一个急刹停在高高的看台后面。 医护人员鱼贯而出,迅速把人抬上了担架。身材娇小的女护士明显有点反胃,拿着氧气罩的手抖个不停。 救护车风驰电掣,后勤部门雷厉风行,清理现场回复原样。除了学校论坛里的帖子,生活找不到任何关于这件事的痕迹了。 而帖子也终会沉,会不断有新帖子置顶。死亡是一件大事,也是一件小事。 每一秒,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都会有人死去,寿终正寝或曝尸荒野,早幺或长寿,流着泪咽气或笑着闭上眼。 每一秒都有人为死去的人落泪,为死去的人穿好寿衣,抬进棺椁,唱着盛大的诗歌或奏着昏沉的丧乐。 然而,既没留下什么,更没带走什么。想想有什么好悲伤的呢?每个人迟早都会死。 每一个人会涨红了脸挺直了脊背去证明自己的与众不同。然而,你生来死去,从来没有什么不同。 第二章 临别辞行 苏宅。 铁门掩映在两棵高大的榕树下,深秋本该是榕叶布满阶梯和地砖的时候,地上却是干干净净。 苏杭照着铁门的反光做了个笑脸,却是很僵硬的那种笑。他挺直了脊背,系上了灰格子衬衫的第二颗纽扣,按了两下门铃,铁门吱呀一声开了。田妈早已经站在了大铁门的门口。 “杭杭来了啊。”田妈看见他,立马迎上来笑眯眯地说。 “田妈好,小姑在吗?”苏杭只是点了点头,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说话也是直截了当,客套话也不多说一句。 “在客厅见客,吩咐过你来了直接过去就好。”田妈关上了铁门,又插上了大铁栓。 苏杭踏上台阶,推开了红木的门,走了进去。 天花板上绘的是一整幅华丽的壁画。圣子站在圣徒们的中央,好像在说,你们中有一个人已经背叛了我,眼神里没有丝毫的迷惘,犹大的面色惊惶,双眼躲躲闪闪。沉重的十字架压在圣子的双肩,铁锁锁着的脚踝鲜血淋漓,额头滚落的汗水和眼角的血水混合在一起,挂在嘴角卷曲的胡须上。长钉穿透圣子的手腕和脚踝,另外两具十字架上的强盗在呻吟,一个强盗似乎在埋怨,另一个强盗似乎在忏悔。 这么仰着头观望,不知不觉走到了沙发边,苏杭停下了脚步。 真皮沙发上盘腿坐着一个妇人,眼角虽然有了细微的皱纹,却依然让人不得不惊叹她的姿色。看上去还是那种画上美美的妆,出席各种舞会,可以惊艳四座,成为全场焦点的女人。妇人只穿着粉红色的睡衣,睡衣上绣着hellokity,隐隐可见胸脯的轮廓,漂亮的蝴蝶锁骨让人一览无余。 在妇人对面的是一个正襟危坐的中年男人。头发上抹了适量的发胶,黑色的皮鞋锃亮,深褐色的西装熨得一丝褶皱也没有,想必有个贤惠的妻子。 “杭杭,你来啦!”盘坐在沙发上的妇人一看见苏杭,立马从沙发上弹了起来,两只脚往粉红色的拖鞋里一塞,就向苏杭扑了过来。 “啵”的一下,苏杭脸上留下了一个唇印。中年男人早就站了起来,呆呆地看着他俩,不知如何称呼苏杭。 苏杭尴尬地笑笑,对这个搞怪的姑姑,他一点辙都没有。这种脱线的事情,他早已司空见惯。 “你为啥这么久都不来看我?是不是你爸不让你来啊!”妇人两只手勾着苏杭的脖子,嘟着嘴皱着鼻子,眼神像个愤怒的小狮子。 “姑姑,有人……”苏杭把妇人的手从后颈解开。 妇人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整理了下衣物,转过身来,左手拉着苏杭的胳膊,对着中年男人说:“我侄子苏杭。” 又指了指中年男人对苏杭说,“这是李副市长。” 苏杭这才想起来,怪不得见着眼熟,原来是在新闻上见过几次。据说是个清廉正直的官员,为市民做过不少实事。 “这样吧,你刚才说的事,我先应承下来了,你要想做的事都可以成功,也不会有人找你麻烦。”说这话的时候,妇人好像换了一个人,整个人都透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威严。 中年男人欠了欠身,“那就谢谢苏董了。” 这个穿着hellokitty睡衣的脱线女,名叫苏筱筠,毕业于斯坦福大学,西丰集团董事长,身价几十亿的阔太太。哦,不对,不能说是阔太太,因为她不是任何人的太太。有人问她,为什么不嫁人呢?她回答,钱我可以自己赚,家务我可以雇人做,我要男人干嘛?别人又说,你没有孩子啊,你老了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她翻了个白眼,说的好像你有孩子有伴侣,老了就有人陪你说话似的,再说了,我有杭杭。 “小姑,那人找你什么事啊?”苏杭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右手搭在沙发背上。 “还不就是个政客呗,想当市长,没钱没势,竞争对手找人追杀,走投无路来求救的呗。”说话的工夫,田妈已经泡了一壶茶送了过来,放在了茶几上。 苏杭心里嘀咕,什么时候江湖追杀也归你操心了。 苏筱筠拿了一只青花瓷杯,倒了一杯茶,然后又盘腿坐在了沙发上。 苏杭扯了一张纸巾,擦掉了脸上的唇印,起身把纸巾扔在了垃圾桶里,自己从杯架上取下一只玻璃杯,在饮水机上接了杯白开水。 “小兔崽子,这可是我自己珍藏的茶叶,云南一个朋友送的,全世界只有那么几株茶树,一年也就产十多斤!刚那个破市长来我都没舍得让田妈泡,你还嫌弃!” 苏杭刚把玻璃杯放在茶几上,苏筱筠手里扔来的沙发枕已经砸在了头上。 “你自己也说了,是破市长。”苏杭翻了个白眼。 “哦哦,不对不对,不能这样,要懂礼貌。”苏筱筠一头倒在沙发上,用枕头捂住嘴巴,两只大眼睛盯着苏杭忽闪忽闪地眨巴着,长长的睫毛配合着,电量十足,那样子完全是个犯了错在脸红害羞的小女孩儿。 苏杭一脸黑线,心说,小姑你今天三十六,小姑你是我那不靠谱的爹的妹妹好吗?对着侄子卖萌这是什么禁忌的话题啊喂! “小姑,你叫我来干嘛?有什么重要的事吗?”苏杭身体不自觉地坐正了,搭在沙发背上的手也放在了面前,一脸严肃的样子。 “没良心的东西,你这么久不来见我,一来就问什么事,是要讲完了事情就摔门而出,又是几个月不回来的节奏吗?”苏筱筠故意装着哭腔,言语间像个备受冷遇的后宫弃妃。 我擦,小姑你最近闺怨诗读多了吗?这是什么深闺空度青丝雪的桥段啊!我受到了惊吓…… “额,爸说,小姑你打了好几次电话,让我非得来一趟,我以为有什么急事。”苏杭硬着头皮,还是耐心解释着,虽然他知道这并没啥用。 “我不管,这次你必须在我这儿住一段时间,我带你去看百老汇好不好,还可以带你去坐摩天轮和过山车。”苏筱筠一脸神采奕奕。 小姑我已经二十岁了哎,我不是坐过山车的年龄了啊,我想去看百老汇,我有很多漂亮的女孩儿可以陪我去哎!很多人,他们给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像把自己的最爱分享给自己最爱的人,爱得热烈,以至于忘记了对自己最好的未必对每个人都是最好的。 “好啊,我也好久没有放松过。正好在小姑这儿歇歇。”苏杭往后靠在沙发背上,把头歪向一边。 “你那个混账老爹,太过分了,恨不得你管着整个地球,逼那么紧干嘛,我们杭杭这么优秀,靠脸就能活得很好了,何况还才华横溢,才高八斗,才富五车!滚他丫的!”苏筱筠说这话的时候,人早就趴在了苏杭旁边,两只手揉着苏杭的脸,咯咯地笑。 “小姑,我要去南都了,录取通知已经到了。”苏杭坐直了身子,表情严肃得不像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 苏筱筠仿佛吃了一记闷棍,整个人都呆住了。 南都!南都! 是非之地,伤心之地。那一夜的大火至今还在她的梦里燃烧,至今还在她的心头燃烧。死亡的黑鸦携着狂风带走生灵,火光把整片洁白的天空烧得通红,也把许多是是非非、许多爱恨纠葛、许多前世今生烧得无影无踪。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苏筱筠从沙发上站起来,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一只手去拿那只紫砂茶壶。 可能是用力不足,只挪动了一下茶壶,没能提起来,茶壶又跌回原来的位置。 “你爸怎么说?”苏筱筠坐回苏杭旁边,盯着苏杭,一脸凝重的神色。 “他答应了。”他的双手习惯性地十指交叉握在一起。 “不行,不行,那也不能去。你听着,我现在就给你换学校,不许去南都,这辈子都不许去。”她的声调明显提高了不少。 “小姑,”苏杭的声音有些哽咽,“这么多年了,您还是没有放下吗?” “你懂什么!我不让你去肯定有我的理由。”苏筱筠整个人都变了一副模样,上一秒,她还是温顺可爱的绵羊。下一秒,就变成一头凶猛的狮子,一字一句都像在发号施令。 苏杭没有搭话,仰面靠在沙发上,双眼盯着天花板发呆。 苏筱筠摇摇头,走向了柜台上放着的那台古董电话。 “苏宁,帮我召集宗族会,一个小时以后,对,一个小时以后!” 苏杭喃喃道:“我已经决定了,小姑!” 苏筱筠转过身,满面怒容的呵斥:“那可由不得你,我不让你去,你就不能去!” 说完,她气冲冲地冲进了卧室。 苏杭端起茶几上的那杯白开水,抿了一口,对着卧室的方向,低声说了一句,“再见。” 然后放下杯子,起身向门口走去。 小城的天气湿润,穹顶的壁画,在深秋的季节时常会泛起一层潮,使得原本色彩分明的壁画晕开。在苏杭刚刚站立的地方,一粒水珠落下,溅成一小片水痕。多少水分子,花尽力气凝结成水,又费尽心力聚拢成滴,这个过程是无比漫长的。可在低落的那一瞬,跌得粉身碎骨,打回原形,仅仅留下那一小片水痕,很快又会消失踪迹。 这值得吗?——你只能去问水滴。 苏杭仰头再看了一眼穹顶的圣子,推开门走了出去。 第三章 宗族会议 笨重的石英钟挂在大厅的中央,时针快指向十二点,离午夜还差五分钟。深褐漆的长方桌两边端坐着西装革履的男人们。除了石英钟的指针拨动的声音,屋子里一片死寂,如死水。 面对这石英钟的方桌尽头,苏筱筠两只手撑着下巴,瞥一瞥左边,又瞥一瞥右边。这些男人还真是沉得住气啊!刚才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咆哮,强烈反对让苏杭去南都,言辞之激烈,不仅痛骂了坐在左首的那个男人,她的兄长,苏松源,更是句句暗讽宗族要依靠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孩子去打开南都的秘密,真是没落不堪。可是在座的十几位男士,都出奇一致的双手交叉放在面前,从头到尾没有给过她一个眼神,全是一副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模样。 尽管苏筱筠无论是商业上的成就,还是学历,不管是宗族的地位,还是自身的实力,在宗族内都是数一数二的。但是想来,苏氏宗族延续了数千年,族众不止遍布大江南北,更是散落世界各地,其规模超过许多小型国家的人口。而能坐在宗族议事厅里的,也不过是面前的十二位男士,加上她一个执事。执事虽然地位仅低于奉祀官大人,但是说白了,也就是给宗族跑腿办事的。在座的十二个人,除了她的兄长,其他人从事什么工作,有过什么样的履历,她都不知道。但是肯定个个来头不小,譬如坐在她右边第二个的那个戴着老花镜,白发苍苍的老者,苏筱筠觉得似乎在哪本国际权威的科学杂志上看见过他的照片。 老实说,接管了宗族的事务这么多年,大大小小的事都是经过她的手操办的,可是宗族到底掌握着多少资源,背后有哪些强硬的势力支撑,她也不清楚,甚至可能没有一个人清楚。她敢随口答应一个市长的职位,依仗的也不过就是这种势力。 秒针转到了12点的位置,零点。 沉重的青梨木大门被推开了。 “吱呀”的声音仿佛是唤醒众人的钟声,西装革履的男人们齐刷刷地站了起来,双眼都望向大门的方向。 映入眼帘的本该是那个女子。酒红色的齐耳短发,精致而凌厉的五官,低胸的礼服露出面前大片白皙的肌肤。最致命的还是那一双长长的睫毛下的宝蓝色的眼睛,闪着诡异的光芒。 然而,男人们一直注视的却是那根拐杖,一根普普通通的胡桃木的手杖,手握的地方是羊角的形状,便于人把握,尤其是被一双骨节嶙峋突兀、没有力气的手握着,不用太费劲就能支撑行走。 苏筱筠连忙起身迎了过去,扶着老者的另一边胳膊。两个丽人搀扶着老者走向那石英钟正下方的位置,苏松源早就起身将那把红漆紫檀木的椅子往后挪了少许。 满脸皮肤如枯松树皮的老者坐定之后,颤巍巍地抬起手示意大家落座。 苏筱筠回到位置坐定之后,就抢先开口了,“奉祀官大人台鉴,小六今天冒昧召集各位长老议事,为的就是苏松源纵容苏杭去南都一事。” 苏筱筠双手规矩地放在面前,一脸的严肃,在这个老者面前,她不敢有丝毫的不敬。 老者整个人靠在椅背上,微微点了点头,看了苏松源一眼。 苏松源连忙解释,“请奉祀官大人明察,松源哪里敢自作主张,让我那小子去南都那个是非之地呢?此事我先前已向奉祀官大人禀告过。是我那小子不听教诲,非要去南都,这才有了这事。” “你扣下他的所有证件,他就哪儿也去不了了啊!实在不成,就关起来也成,反正就是不能让他去南都!”苏筱筠打断了苏松源的话,双眼恶狠狠地盯着他。 苏松源看了她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 “各位胞亲有什么看法呢?”老者嗫嚅着说出这句话,声音仿佛是破烂的旧风箱。 浓墨一样的沉寂再一次笼罩了整个议事厅。这件事本来该算是苏松源一家的私事,苏筱筠却大费周章召集议事会。而最后不光一个长老都没缺席,就连长年住在特护病房里、已经九十多岁高龄的奉祀官大人也亲自来了。其实大家心知肚明,苏杭从一出生就是宗族选定的人,不光他的天赋和血统出众,奉祀官更是百般爱护。而苏杭也从未让宗族失望过,自小成绩优异,不仅有十分深厚的文化功底,对宗族的事务乃至对某些未知事物的感知上,甚至已经超过了在座的某些长老,遑论同龄的宗族子弟。 其实,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答案,肯定是不能去。宗族十多年前的惨剧还历历在目,南都不仅是伤心之地,更是灾祸之地,怎么能让宗族最看重的年轻人去冒险呢?何况,血灵契约未曾失效,南都对于宗族中人仍然是禁地啊!如果有宗族中人闯入南都,那就意味着,宗族单方面解除血灵契约,腥风血雨又将重新笼罩整个世界,那扇门将再次被打开,恶魔的黑色羽翼又将翱翔于晴空之下,遮天蔽日。 然而,谁又敢去揣测奉祀官大人的心思呢?哪怕是苏筱筠召集了议事会,她也不敢保证奉祀官会支持她的决定,尽管奉祀官是那么爱护苏杭。虽然宗族里的人对这位奉祀官大人知之甚少,但是关于他的只言片语大多都是听过几句的。上过战场,战功赫赫......与几任共和国领袖相交深厚......在异族的战斗中立下卓越功勋。在宗族人的眼里,他不仅是宗族最权威的代表,更是只能仰视的英雄。宗族之所以传承数千年,也就是为了守护一个秘密,守护这个世界。像这种为了宗族,为了安宁,从枪林弹雨中、从尸山血海中走过来的人,真的会为了保护一个孩子而放弃对宗族的责任吗?谁都知道,南都的事终归是要有一个结局的,而作为宗族最优秀的年轻人,苏杭无疑就是去划上这个句号的最合适的人选啊! 厅顶悬着的青铜吊灯,黄色的灯光逐渐暗淡下来。灯盏里盛着的松油已快见底,没有人表态,奉祀官没有再开口。 老者把胡桃木的手杖放在面前,两只手撑着。 “十八岁那年,我第一次走上战场,手榴弹在耳边炸响,炮弹像炸药包一样倾泄在头顶,子弹擦着头皮飞过。”老人本来平缓的声音变得嘶哑,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千疮百孔的肺叶甚至都无法支撑破旧风箱一般的声音。 “断了腿的士兵趴在战壕上,还在不停地填弹、射击,子弹才不管他受没受伤,照样打爆了他的头颅,脑浆溅了我一脸。教我打枪的老班长,被榴弹炮炸成了碎尸,我在战壕里爬来爬去找他的碎肉,也没凑齐一副全尸。” 老者清了清嗓子,“我无数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无数人倒在我的身边,倒在我的面前。后来他们只在梦里出现过,我们不说话,只是那么静静地对视着。” “那些死在我手上的人,跟我何尝有过哪怕一丝一毫的仇怨呢?可是我还是得杀死他们,因为我要活下去,我有我的使命,我要为我守护的东西而战!” 老者的脸颊因为激动而变得潮红,松弛的皮肉微微抽动。这个已经九十多岁的老人,整天住在特护病房里苟延残喘。但却从来没有一个人怀疑过他领导宗族的能力。他是权威,他是支柱,他是暮年的雄狮,咆哮仍足以震慑山林。 是啊!其实在座的哪个人不是早早就独当一面了呢?就连苏筱筠自己,十八岁的时候不也是已经提前从stanford肄业,接管了西丰集团吗?杀伐决断,手段宛如阴诡老者。 “我们应该庆幸,宗族有这样一个有担当的年轻人!”右首的男人推了推半框的眼睛,说完这句话,下意识瞟了瞟苏筱筠。 老者似乎被这句话从往事的回忆里惊醒了,脸上泛起一丝笑意,但随即收敛,换了一种严肃的口吻,“宗族对优秀的年轻人,是会给予最大的呵护的,但是宗族不会阻挡他们的路。这就是宗族的态度!” 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苏筱筠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脸上全是失望的神色。 “嗵”的一声,沉重的大门被推开,是谁这么大胆,敢擅闯宗族议事会! 一身黑色职业装的年轻女助理闯了进来,一向沉稳的苏宁,此刻满脸惊慌。 “杭…杭少爷,已经登机了!”苏宁喘着粗气说道。 “拦下那架班机!”苏宁“嚯”地站起来,一拳砸在桌子上,咆哮道。 一回头,却正好碰触到老者温润的眼神,很难想象那样一张枯瘦的脸上,有那么一双昂然的眸子,给人以安宁。苏筱筠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还真是一个固执的年轻人呢!”老者用拐杖敲着方青石的地板,笑着说。 “我是个快死的人!我比任何一个人都明白生命的可贵。我说过,宗族会派最精锐的人去保护他,帮助他。我终究会死去,迟早需要新的一代来带领宗族!无数的先辈们带领宗族的人披荆斩棘,从山野中走来,从历史的尘烟中走来,哪一个不是千锤百炼,浴火才能涅槃哪!”老者的脸上满是兴奋的神色,他滔滔不绝地讲着,连声音也变得清晰洪亮。 苏筱筠愣在了那里,所有人都沉默了。老者仿佛把他们带回了曾经的那个年代,黑暗的年代,风烟不止,血海翻涌。 老者示意侍女扶着他,向门口走去。 走到苏筱筠身边的时候,老者停下了步子,伸出那只枯枝一样的手,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对他的爱,从来不会比你们任何一个人少。谁要是想伤害他,就先从我的尸骨上踏过去!” 老者的声音忽然变得无比的慈爱温柔。 “你也是这么想的,对吗?” 老者一步步挪动着步子,列席的男人们也都跟着出了门去。 苏筱筠仰头盯着快要熄灭的青铜灯盏,叹了一口气。 “这又将是一个烈焰不息的时代吗?” 从这一天起,南都将不再是乐土,沉睡的撒旦将睁开眼睛,眼中的黑暗足以吞噬整个世界,战火重燃,蔓延到天际。无数人将前赴后继,为守护美好的事物流尽最后一滴血。 是铁与血,燃烧整个世界! 飞机的羽翼划过天际,留下白色的轨迹。 在南都的天空下,白色T恤的少年,坐在大楼的顶层,手里握着一把瓜子,磕一颗,向空中扔下一颗,自言自语道: “你们迎着风落下,便一定要发芽!” 第四章 诡异初显 飞机在攀升,胸闷的感觉袭上来,苏杭仰着头,两只脚不自觉地蹬到了前排的椅子。靠窗的位置,可以看到漂浮的雾气,可以看到机翼上飞速旋转地驱动,可以看到越来越小的这个城市。 这座美丽富饶的江城,最终还是要离他而去的啊。哪怕它刻在他的生命里,它的水融进他的血液,它的土壤种进他的心田,它的空气充斥他的心肺,它的一街一巷编织他前半生的路,它的一砖一瓦建构他对这个世界最初的认知。 可他还是要走。 一个人总是要走的。 因为前方有路,而身后有你的所有,你的整个世界。有些人,生下来,就是注定要去做某些事的,没法逃避。 你能做的,就是此时此刻,渐行之际,记住它的每一条街道,街道上的每一盏路灯,路灯杆上的小广告,那也是带着它的味道的。从高空俯瞰,记住它的模样。 我们相守时不曾学会铭记,晃荡度日,消磨时光,离开了开始一遍遍翻阅那些空白的记忆,直到热泪盈眶。 苏杭嘴唇蠕动着,轻轻地说了一声“bye“。 白色的羽翼破空直上,插入云层之上。 玻璃棚顶的过街天桥上,女孩儿左手靠着铁栏杆,粉色地帆布鞋伸出栅栏外,无聊地在空中晃来晃去。她摘下扎着头发的粉色发夹,用力地丢到了桥下。发夹落水,没有激起一点涟漪,消失不见了。 “哼,你以为可以逃的掉吗?” 苏杭从前排的座椅背里抽出一本杂志,一页页地翻看着。机舱里很安静,只有衣服摩擦的簌簌声,还有优雅的空姐,低声地询问:“您喝点什么呢?”他没有抬头,专注,是他最大的优点。 红色制服的身影经过身边的时候,他下意识摆了摆了手,然后接着看手里的杂志。那是一期关于马航飞机失踪的报道,上面有很多专家对事件的分析,头头是道,却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想到这儿,他轻轻地笑了,大概这就是所谓的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吧。 无知不可怕,怕的是不自知。 关于马航失踪,宗族已有定论,也派了行动组去专门处理,这会儿大概快要水落石出了吧。这几年,各种各样的奇怪事件频发,看起来是那个群体开始反击了吧!沉寂了这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了。有些东西,生来就是被毁灭的,你不能期盼他们会良心发现。 乱世只能依靠铁与血才能平定,历史一次次地印证了这个真理。在看不见的战场,更加需要凌厉的意志。他要做一把刀,最快最锋利的那把刀,忘情斩杀,不留余地。 他扭了一下僵硬的脖子,抬头的瞬间却正好碰上那一双眼睛。 就那么盯着他,眼神里什么都没有,安宁,平和,看不出一丝情感。这样的眼神,他从来没有见过,没有感情,没有感情......他偏过头,又看见了同样一双眼睛,安宁,平和,没有感情。 是空姐,是空姐。 站在前面的那个空姐,右手握着一大瓶七喜饮料,左手悬着空中,握着一个纸杯,无名指上的钻戒闪着银蓝色的光芒。后面的那个空姐,两只手握着餐车的推把,那是一只很漂亮的手。白色地衬衣,天蓝色的工装筒裙,纤细的小腿,黑色的细高跟,衬出近乎完美的身材。可是此刻全都一动不动,仿佛睡美人。 苏杭扭头看看,坐在过道边的是一个穿着考究的西装的男人,此刻双眼紧闭,神色安详。 衣服簌簌的声音再也听不见了。 时间静止!难道是时间静止,这不是只存在科幻电影里的桥段吗? 到底是哪里不对?到底是哪里不对? 制服!是天蓝色制服!那个红色制服的身影!那...是谁? 苏杭解开了安全带,从座位上跳了起来,窜到了过道上,重重地一掌拍在随身行李放置的那个格子,打开了挡盖。 他握住了那把黑色的长伞。然后一步一步向机舱后面的服务区走去。 帘子掀开。 “嗡”的一声,他感觉整个世界都在震动,他的脑子受到了重击,眼前一黑,向地上倒去。 红色小西装的身影抱住了他,把他一把拖进了洗手间,然后放置在地上,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红色西装的人捏了捏鼻子,把苏杭的头靠在了马桶盖上。 帘子被轻轻地掀动,那是有人在试探着进来。 “那就借用一下你的伞咯!唉,反正你也还不会用!”红色西装的人撇了撇嘴。 下一秒,他大步向前,将拨动帘子的那只手一把扯了过来。那个人一个趔趄摔倒在地那张脸上写满了惊恐,却掩不住精致的面容,剑眉星目,红西装的人经常见。它属于那个叫苏杭的男人。 “幸亏,没有直接斩杀呢?”红西装的男人一脚踩在苏杭的背上。右手快速转动伞柄,左手大力撑开了那把黑色的伞。 黑伞遮住了苏杭的身体,诡异的黑色雾气盘旋在他的头顶。 红西装的男人手里握着一把三棱的短剑,闪着紫色的妖艳光芒。传说中,紫金锻造的利刃可以杀死鬼神。 “那就用它为你们送行吧!虽然你们只是些低贱的东西。“ 紫色的利刃穿透帘子,深红的血液喷洒在素白的帘子上...... 紫色的光芒从经济舱到商务舱再到头等舱,到驾驶舱。 红西装的男人靠在驾驶舱的舱门上,左手捂着胸口,大口地喘着气。 歇息了一会儿,他跨过地上的两具尸体,坐在了驾驶座上。 “唉,幸亏...幸亏启动了自动驾驶,不然,不然小爷不是要尸骨无存啊!“红西装的男人喘着气说。 飞机在云层之上平稳地飞行,乳白色的云朵从脚下飞过,踏上云端的感觉真好! “靠,做这行真累,连飞机驾驶都得会!” 云端之上,除了这个穿着考究的红色定制西装的男子在埋怨,只有一个人在均匀的呼吸,沉睡在马桶盖上。 阳光从铁丝窗户的缝隙里溢入,落在泛黄的书页上。 藤制的圆桌,藤织的靠椅。 女孩儿捋了捋耳际的头发,撇到耳朵后面,左手自然地翻了书页。 那是一本米奇.阿尔博姆的书,《相约星期二》。关于死亡,关于意义。他读过。 暗红色的长发随意的搭在藤椅的椅背上,深色的波西米亚长裙上嵌着缤纷的花纹和随意的流苏。阳光倾泄在她微曲的后背上,像蜷曲着双腿坐在光辉里的天使。 苏杭合上手里的书本,站起身来。在这个地方闷了太久,眼睛一直盯着书本,远眺一下。 他走到窗边,站在阳光里。 这就是南都啊!有明媚的阳光,有静谧的湖,有青翠的植物,有低飞的鸟儿,有明媚的女儿,有和煦的笑容。他用力吸了一口气,慢慢呼出去。 越是光亮的地方,越是藏得住阴霾吧。越是圣洁的中心,越充斥着无尽的污垢吧。 他想。 那又怎样呢?打破这阴霾就好了! 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呢?他不禁这样问自己。 当他醒来的时候,睡在医院的床上,医生告诉他,他已经昏迷了很长时间,很可能是某一种精神疾病导致出现的幻觉,从而丧失了意识,造成长时间昏厥。 苏杭心想,我去你大爷的!你才有精神疾病呢!然后拔掉了点滴的针头,翻身下床,掀开被子的那一刻他抬头看见了墙上“争当文明市民,共迎双创工作,打造美丽南都”的标语。 第一站,医院。好吧,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到了南都! 他拉上了帘子,转身。 正好迎上了那温婉如水的目光。 莞尔一笑。 苏杭点了点头,露出一丝微笑。 人有时候真的很有意思,越是素不相识,越愿意给予无限的善意。越是萍水相逢,越是温婉如水。 看着苏杭远去的修长的身影,女孩儿的双唇开始慢慢的咬紧,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右手探到的地方满是黏湿。她的眼神变得阴鸷,仿佛是一口深不可测的古井,藏着无尽的奥秘。 黏黏湿湿的东西,她当然知道那是血,小腿上原本细腻的皮肤,此时每个毛孔都在向外不断的渗血。如果掀开她的裙角,可以清晰地看见,她小腿上满布着紫黑色的细密血管,每一寸肌肤都被细小的血珠覆盖着,它们汇集,沿着光滑的肌肤流下。 “魑魅魍魉,还不退下?”女孩儿面前的那本书上放着一支金色的铜制书签,精致漂亮,十分考究。她把书签横在胸前用力地向空中一划。大概是用力过猛的缘故,女孩儿浑身脱力,左手扶住胸口,大口地喘着气。 泛黄的书页上留下醒目的红色斑点,女孩儿晃悠悠着地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向门口走去。 黑色的身影走到那张藤椅旁边,拾起那本书,《相约星期二》。书页印着斑驳醒目的鲜红指印,血迹未干,还弥漫着细微的血腥味。 “明明还是个倔强的孩子啊!” 你长发长裙,身后带着魑魅魍魉,从裙角到眉梢,都裹挟着来自地狱的黑暗。你的袖中带着柳叶的刀,你的怀中有天下最狠的毒药。可你,在我的眼里,依然还是那个单纯倔强的女孩儿啊。 黑色卫衣的人合上了那本书,扭头的瞬间却碰上一股冷冷的目光。他不禁打了个冷噤。 那是一个穿着红色休闲西装的男人,双肩平直,五官如刀削,严峻森严,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显然西装男已经站在那里很久了,细致如他,竟然没有感受到哪怕一丝异样。静水深流,对方就如同一潭不见底的水,平静不起涟漪。那眼神,如同神凝视人间苦难,无动于衷,又如猎人紧盯着猎物,下一个瞬间,长箭离弦,应声倒地。 男人的双眼直直盯着他手里的那本书,专注的眼神甚至没有分出一丝余光瞥一瞥他。 西装男伸出手来,他本能地把那本书递给了西装男。 西装男接了过去,和他擦肩走过,却在他身后几步的位置停了下来。 “你若不出手,今天你们俩都会死。”西装男冷冷地说,“话说你为什么会拦住她呢?你们不该是一路的吗?嘿嘿。” 西装男的脚步声离他而去,直到消失在门口。他没有说话,掌心渗出了细汗,肌肉因为刚才绷得太紧,此时免不了还在抽动。 其实就算没有西装男在一旁,他同样会阻止女孩儿。可是,西装男人的存在还是让他后怕不已,他没有把握可以胜过他,这么厉害的人他已经很久没有碰见过了。 “滴滴”的短讯声音进来了。 西装男打开手机,那是一款最新的黑莓手机vienna,稳定,安全,低调,一如他这个人。 “西村,情况怎么样?” 西装男的拇指在屏幕上快速按键打字。 “已被安排进同一专业,新情况我会及时汇报。” 联系人是“苏宁”。 西装男把手机放回西服的口袋,胳膊夹着那本书,双手揣在兜里,下了台阶,往宿舍楼走去。 他要去冲个澡,因为汗水已湿透脊背。 他姓顾,叫顾西村。 第五章 只如初见 暴雨清洗黄昏的街道,积水没过脚踝。 夏日的南都小城,傍晚一场雨。 撑着黑色长伞的少年走进了这家小店。雨水打在钢板焊接的篷檐上,然后顺着篷檐流下,“砰砰”的声音充斥着耳朵。 小店的名字叫“白货”,没有一横。 光头的老伯躺在竹躺椅上,轻揺蒲扇,假寐着。白色的背心紧贴着肚皮,被汗浸透了。 老式的功放里,放着张信哲的《过火》。功放是台老功放,他是认得的,小时候家里有过一台,那是日本三洋最先进入中国市场的厚膜功放STK439。它的厚膜块是OTL放大电路形式,单电源供电,输出端带耦合电容,所以音质相比后来出的许多功放是要差很多的,这倒丝毫没有影响它在当时很受欢迎。有杂质的声音也许更有魅力,更热闹吧。 歌也是老歌,这首张信哲的《过火》可谓家喻户晓。他去买人生的第一台单放机,老板附赠的那卷磁带,里面第一首歌就是这首《过火》。现如今,也没多少人爱听这沧桑的声音了吧。不过对于老一代来说,这是他们那个青春里的时髦,毕竟,那是一个没有欢声和富足的年代。 苏杭把伞靠在门口的玻璃柜台边,弯腰卷起了裤腿。 南都的暴雨来的快,去的也快。过一会儿,雨就会停了。 “小伙子!”身后传来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 苏杭转头的一刻,正好碰上了老伯的眼神。那一双眸子里有着和他这个年纪不太相称的东西,没有一丝浑浊,没有一丝迷茫,没有一丝颓靡,有的只是自信和从容,甚至有一点狂热。 光头老伯手里提着一个凳子,放在苏杭面前,然后躺回了竹篾躺椅上,轻轻地摇着扇子。 苏杭说了声谢谢,坐面对着老伯下来了。 “你是学生吗?”百无聊赖的口气。 “对啊,大一。” “叫什么名字呀?”老伯闭着眼,也不看他,看似随意地问着。 “我叫苏杭,苏州杭州的苏杭。”雨声好像变小了,苏杭下意识扭头去看路上的积水,落在水塘里的雨点果然少了很多。 老伯手里的蒲扇停了下来,凝神注视着眼前的这个男孩,尽管只能看见他的侧颜,可是他依旧能确认这个孩子的身份。 太像了!太像了!连声音都那么像! 老伯努力压制着内心的激动,他要让自己表面看起来很平静,就像在给一个陌生人提供一个遮蔽风雨的地方一样,就像一个悠闲度日的老爷子一样。 “好名字,真是好名字……”老伯摇着竹躺椅,嘴里喃喃细语,“好名字。” 黑长伞“嘭”的一声撑起来,苏杭回过头露出一个笑容,“谢谢老板,我先走了。” 老伯点了点头。 望着逐渐远去的少年。白色的条纹衬衣,发白的牛仔裤,简约的工装鞋,裤腿卷起,露出白皙的脚踝……一如初见,一如往昔那个雨天。 雨点又开始变得大了,雨水四溅,门前的公路上很快又积了很深的水。 少年的身影消失在雾气笼罩的雨幕之中,老伯闭上了双眼,继续轻揺着蒲扇。 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等到老伯睁开眼睛的时候,陆添已经在那里坐了很久。他手里捧着一本书在看,书页泛黄,是一本破旧的《边城浪子》。那是老伯放在玻璃柜上的,几十年前的旧书,那时候售价五分钱。 “哎,丑叔你说,叶开和傅红雪谁的武功会更高一些?”陆添头也没有抬,仿佛在老伯睁眼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察觉到了。 “应该是叶开吧。”老伯把蒲扇放在玻璃柜上,拿起那杆土烟袋,擦了跟火柴点燃,用力拔了一口。 “如果真是你死我活的时候呢?”陆添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是很满意,小李飞刀,例不虚发,似乎从来都是天下第一,凭什么。 可能是拔得太狠,老伯咳嗽了一声,吐出了嘴里的烟雾。 “那就不一定了,傅红雪的刀凌厉霸道,叶开的飞刀虽然天下无双,可是他内心牵绊太多,尤其对傅红雪肯定会手下留情!” 老伯说完,又拔了一口。 “丑叔,跟你说了好多次,这旱烟劲儿大,您老人家那肺迟早得废。” 陆添放下手里的书。 老伯嘿嘿一笑,“活到我这个年纪的人,也没啥盼头,生命不就只能随着吞云吐雾一点点消逝吗?” “我觉得最后赢的会是傅红雪,他带着仇恨,杀意正浓,叶开却是宁愿自己死也断然不会杀傅红雪,只因为他知道,他们是亲兄弟啊!”陆添接着说。 老伯脸上露出苦涩的笑,这让他满是皱纹的脸变得更加难看。 “谁说不是呢?李寻欢又何尝不是如此?小李飞刀,例不虚发,却也是勘不透人心啊!”老伯叹了口气,看看陆添。 陆添出神地望着不远处的校门门口。那四个烫金大字的“南都大学”门口下,长发长裙的女孩儿,右手伸向雨中。 豆大的雨点打在他的手心,然后滑下她的手背,滑到手腕,滑向手臂…… “还真是有点想念家乡每年初春的樱花呢?素洁,典雅,还带着一点春寒料峭的肃杀。”老伯也顺着陆添的视线,看到了那个女孩儿。 “是啊,很美。” 陆添转过头来,“我做得对吗?” 他盯着老伯,眼神里满是对答案的渴望。 “其实你大可不必掺和进来啊!你不属于这场战争,甚至不属于现在,你不用做什么,你隐藏好自己就可以了!”老伯坐直了身子,把烟袋放在玻璃柜上,拿起蒲扇接着摇。 雨很大,已经很久了,没有停。 老伯望着雨幕,接着说,“看起来那小子运气不错,趁了这雨的空档。” “你说,他走到了吗?”陆添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应该走到了吧。说起来,你们是同一种人啊,都放不下过往。”老伯答道。 “你该明白,哪怕粉身碎骨,我也要保护她!否则我活着也不会有片刻的欢乐!”他的颚骨因为激动而耸起。 “我知道,有什么问题记得来找我。”老伯的话充满了慈爱,“我还没赢过你呢!” 陆添“嘿嘿”一笑。 突然,他冷冷地问老伯,“你有做过什么后悔的事吗?” 老伯淡淡一笑,闭上了双眼。 苏杭停下了脚步。 雨更大了,从白货小店出来的时候,没想到暴雨会这么快再一次到来。 他站在路边便利店门口的遮阳棚下,望着雨幕发呆,努力回想着那天飞机上发生的一切。 那个红色的影子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仿佛时间停滞了?他是怎么到了南都的医院的?难道是产生了幻觉吗…… 积水越来越深,他的工装鞋里灌满了水,袜子湿透了,紧贴着肌肤,黏黏的很难受。 引擎的轰鸣响起。 红色的影子如刀锋一般切开雨幕,稳稳地停在便利店的门口。 那是ALFAROMEO的一款跑车,型号TZ3,流线型车身,有着非常出色的前轮驱动。ALFAROMEO是意大利的古董品牌了,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在西方,它有艺术之车的美誉,更在各种赛车中拥有骄人战绩。不过,更被广为诟病的是它的质量问题,没有德系车那么安全耐用。就价格而言,它不会比奔驰或者宝马的中高档车贵多少,但相比于奔驰宝马满街跑,它出现的次数实在少的可怜。ALFAROMEO的老板们似乎遗忘了中国这个地方。所以这街上跑的罗密欧,基本都是进口车,关税得自掏腰包。 车窗摇下,那是一个戴着墨镜的女孩,暗红色的长发,高挺的鼻梁,长长的睫毛,烟熏妆。 什么怪咖这种天要戴着墨镜啊!耍帅耍成这样也是够了。 女孩儿把墨镜往下拉了拉,“我们见过。” 是那个在图书馆见过的女孩,只是全然不同的风格而已。那天她是小清新的文静女孩儿,今天是个一身牛仔风的中二潮女。 这转变也太大了吧!苏杭不由得咧了咧嘴。 “上车啊!”女孩儿甩了甩头,左耳上的水滴形耳坠闪了一下,发出淡紫色的光芒。 苏杭走到另一边,打开了副驾驶的门,把长伞插在一旁的伞筒里,坐了进去。 车窗关紧,雨声和引擎声被隔离在车窗外面,密闭的小空间里,两个人呼吸可闻。 “我叫苏杭,我是金融1班的。”苏杭想着说点什么来打破一下安静的气氛。 “牧歌,田园牧歌的牧歌,我学物理的。”女孩儿手握着方向盘,并不看他一眼。 红色的车身穿透雨幕,劈波斩浪一路前去。 坐在黑色轿车的红西装男子,咬完手里的最后一口苹果,把苹果蒂扔进了垃圾袋,忿忿地说,:“我的大少爷,你能少拈花惹草吗?你们老苏家是天生遗传种马基因吗?回头又得我去救,我很累的好吗,我以为来南都冒充冒充大学生,可以休休假的!” 黑色轿车发动,轮胎卷起一米多高的水花。 “这样开车很不优雅呢!”顾西村一脸轻松的笑容。 第六章 神秘围困 红色的阿尔法.罗密欧跑车在暴雨中疾驰,积水的街道上溅起一米多高的水花。 这样开车很没素质的好吗?姑娘你这么一言不发地耍帅真是有点过分哎! 苏杭右手捏着指甲刀,绞断了最后一根手指的指甲,然后把指甲刀放进了裤兜里。 他侧过脸去看牧歌。 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很有姿色的姑娘。画着一丝不苟的妆容,穿着前卫新潮的衣服,暗红色的头发,水滴形的吊坠,再加上这辆逼格十足的跑车,应该足以让青春期荷尔蒙泛滥的青年们血脉喷张了吧! 他不得不承认,眼前的这个姑娘,比他以前喜欢的那个叫柳玫眉的女孩儿更加充满魅力。倒不是说长得更美丽,而是在于她更懂得展现自己的美。眼前的牧歌,像是一块磁铁,她懂得如何去释放自己身上的每一点磁性,把它们变成不可抗拒的引力。而柳玫眉,更像是一只混迹在丑小鸭群里的白天鹅,看到的都是身边的丑小鸭的样子,又从不照镜子,便以为自己不过也是这般丑小鸭的模样。 有些人注定是白天鹅,她知道自己是白天鹅,而有些人,哪怕有了白天鹅的样子,却只有丑小鸭的命运。丑小鸭也会变成白天鹅吧!可是白天鹅那么多,笨拙的丑小鸭,等不到欣赏她羽毛的人。 然而,若是问苏杭,你是喜欢悠然自得、自信美丽的天鹅,还是喜欢丑小鸭群里那只温驯纯真、不知道装扮与展示、土里土气的天鹅呢?他想,自己大概也答不出来。 雨水打在厚厚的车窗玻璃上,发出“啪啪”的声音,像极了有人用手掌拍着车门。天仿佛全黑了,这样的天色在暴雨的南都小城,倒并不是什么稀罕事。 所以苏杭还沉浸在欣赏眼前的这个女孩中,细细打量着她的一切,好似全然忘了在哪里下车了。 他知道他们早就出了校门,他也知道他们跑了很远很远。他不知道到了哪里,可是,他不会问,也不会拒绝。优雅的男人,尊重女孩子的安排,哪怕是一塌糊涂的安排。 雨幕越来越重。 牧歌完全没有注意到一边的苏杭一直盯着自己,她的两眼盯着前方,整个身心都放在开车上,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雨刮不停把雨水刷走,露出前方的视野。 要足够远,一定要足够远! 车是好车,司机也不赖,所以他们又跑了很远,远到她都不认识路。 发热的轮胎贴着地面向前直直地滑行,发出刺耳的厉声。滑行了不到一米,车子停住了。看起来这台跑车的制动还是相当不错的。 终于,她不得不停下。 烈焰一样的红色跑车,此时被一根栏杆挡住了去路。像大多数电影的情节一样,牧歌是打算直直撞断那根栏杆的。可是当车灯晃到一边的石碑上,只看到了石碑上的一个“界”字,她便意识到应该刹车。 她本来是知道的,这个地方她来过,前面,只是一根木头制成的栏杆,腐朽不堪,经不起哪怕一点点撞击。可是,它依然完好无损地保存到今天。 值班室亮着白色的灯光,灯光下趴着一个人。透过窗户,只看得见那人的两肩耸起,想是整个头都趴在桌子上睡觉。 牧歌鸣了一声笛。 这想必不是一条车流量很大的公路吧!不然,值班人员哪里能睡得着觉呢?苏杭心想。 木栏杆升起,放行。 值班室里的人这才抬起了头,望着疾驰而去的红色跑车,喃喃细语道:“奇怪,好久没有见到两个人了,好久没有见到两个人了。” 天色昏暗,借着值班室的白炽灯光,值班的男子抚摸着自己的脸。那是一张可怖的脸,遍布的疤痕,歪歪斜斜的鼻梁,一只白如亮瓷的眼睛,裂到脸颊的嘴唇…… 怪不得这条路车流量那么少吧,怪不得会被派到这条车流很小的路值班了! 顾西村坐在那台jeep的越野车里,汗水沿着他的额头流下。他解开了衬衣的第二颗扣子。他的红色小西装早就扔在了后排,白色的衬衣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他失去了苏杭的踪迹。那辆阿尔法·罗密欧的跑车,带走了苏杭,然后迅速摆脱了他的追踪。他一直觉得自己像是个放风筝的人,操纵着风筝的线。他自信,因为他足够出色,可以控制自己的风筝。他也相信,他想让风筝飞起来,就可以让它飞起来,想让风筝落下,它就一定会落下来。——他有这个能力。可是,才不过短短的几天,风筝就断了线,他手里攥着着风筝的线团,茫然无措。 “苏宁,搜蚕宝宝的手机定位。”车载卫星电话,接通的是苏宁,他沉着的声音,下着命令。 “蚕宝宝”是代号,他给苏杭的代号。是的,他喜欢蚕宝宝。 苏杭的手机是他亲自装的信号源,那是专属于他的信号追踪装置,有专门的一套设备在后台不停地运转,收集他每天出行的数据。只要那套设备还在,苏杭就不会丢,因为信号源不是芯片之类可以拆除的东西,而是类似于病毒式的虚拟植入物。 西村相信家族的研发团队。这些疯子经常把某一国的国防部网站搞到瘫痪,当作闲来无事喝咖啡时的练手。他们连恐怖分子头目的藏身地都能搞到,何况追踪一个人。用那个戴着眼镜,一脸思想者面容的研发部头头的话说,如果,不是子弹误伤了研发部某位教授在中亚旅游的远房侄子,本拉登起码可以再嚣张几年。对他们来说,破译到全世界的核武库把那些不可计数的弹头发射到天上,也不是不能做到的事,不过考虑到自己亲人朋友的生命,他们才没有尝试,虽然他们随时可以为科学献身……研发部头头那张看起来酷酷的脸,西村现在还能记得,当时他恨不得,一拳揍过去! 三分钟过去了。 五分钟过去了。 十分钟过去了。 …… 三十分钟过去了! 怎么回事,难道是家族本部被袭击了吗?苏宁你正穿着职业筒裙,蹬着细高跟,端着冲锋枪拼命吗?你不是一向被看做温柔可人又听话的模范职业女性吗?提枪上阵似乎不该是你这文静小女人的style吧!尽管家族奇葩遍地走,二货时时有,你好歹看起来像个正常人啊! 顾西村还是忍不住又一次拨通了那个电话。 “查不到。”知道是顾西村打来的,没等他开口,苏宁已经回答了,“跟踪不到信号了!” 顾西村呆住了。 “喂,发生了什么,喂,你说话啊!”电话那头是苏宁急切的声音,“你说话啊!喂……” 顾西村什么都没有说,他知道,不管他说什么苏宁都不可能听见了。 他打开了雨刮,车窗上留下一道道被刮过的粘稠的红色印痕。 红色的天空,红色的街道,红色的积水,红色的草木……一切都变成了红色,血一样的红色。 他一脚把油门踩到了底,黑色的越野车如离弦之箭,向前奔去,溅起的水花比车身还要高。 “来吧!搞什么腥风血雨,你算个屁!”他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滑向腰间。 他掏出来三枚制钱,造型古朴,正面的文字依稀可以辨认出朝代。制钱被他用力扔出,碰到车前玻璃反弹回来,像是落在了软软的棉花上,轻轻弹回,以一个优雅的弧度向后排飞去。没有打在他的脸上,当然不会打在他的脸上。 这种感觉很糟,因为你好像除了坐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路没有尽头,雨不会停歇。 是的,西村不喜欢这种感觉,就像看见自己喜欢的人在面前,薄薄的嘴唇性感诱人,充满着致命的魅力,可是,你吻不到她。 不对,应该换一个比喻,就像……你看见有人在吻你心爱的女孩儿,可是你阻止不了他。他肆无忌惮地吻女孩儿的薄嘴唇——你最爱的薄嘴唇,甚至轻点她的鼻尖,吻她的脸颊。他可能还伸了舌头。而你心爱的姑娘,对这种奇妙的感觉似乎很享受。 你能怎么办?你除了懊悔为什么不早点吻她,早一点让她感受到那种奇妙,以免她沉沦其中,其余的什么都做不了。哦,对,你还可以狠狠地骂那个轻薄她的男人,用尽天下最恶毒的词汇,尽管只有你一个人可以听到。哎,那薄薄的嘴唇…… 妈的,来个人不行吗?为什么大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呢?没有人的话,就算来个鬼,也比这样要好啊!活活把人闷死,是二十一世纪新发明的酷刑吗? 时间在一秒一秒流走,现在大概已经过去了四个小时零二十五分,这源于他对时间的精确感知。他手腕上那块网上淘的罗西尼的腕表,指针永远停在了三点八分十六秒的时刻上。西村只能依靠自己对于时间的感知,判断大致流失的时间。jeep车在雨中缓缓地行进着,西村开得很慢。他用不着开得很快,因为快与慢都没有意义,反正雨还在下,一切都还是温暖的红色。 这是梦境?还是幻觉?抑或是穿越了? 好吧,随你怎么理解都可以,反正也都差不了多少。 如果是穿越了,等到回去的时候,那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伙子,会不会已经埋骨荒山,坟头草木茂盛,坟前种着一棵桑树。 呃,为什么要叫毛头小伙子?自己明明也只比他大那么一点点,心态有这么老吗? 还有,为什么要种桑树呢?为什么不是苹果树,不是梨树,不是桃树,起码可以结果子啊!还可以是桂花树,可以是樱花树,可以看美丽的花朵,嗅沁人的芬芳啊!但是,桑树可以结桑叶啊,桑叶可以养蚕呢! 为什么要想到养蚕?是的,养蚕可以抽丝,关键是蚕宝宝很可爱! 怎么会觉得蚕宝宝可爱呢? 怎么会想到养蚕的? 雨刮不停地摆动着,只有这样,才可以勉强看清前面的道路。这里什么都没有,就算随意而行,大概也不会遭遇事故。不过,西村是一个称职的司机呢!一定要走公路,还一定要走右车道。可是只有一条道,都说天堂的路,没有右车道,地狱也没有吗?想想也是,都归一个人管嘛! 雨刮停下了,jeep车沉闷的引擎也终于熄了火。 “透透气吧!”天窗打开,雨水如注向车里灌去。西村从车里爬上车顶,脱下了白色的衬衣,坐在车顶上。雨水冲洗着他的头发,沿着他的耳际,额头,后颈,淌下他挺直的背脊,紧实的前胸和小腹。修身的西裤早已湿透,他索性把脸上的皮鞋也踢掉了。 雨水是触目惊心的鲜红。 车载电话里响起一个苏宁的声音。 “蚕宝宝已定位成功,喂,蚕宝宝已定位成功!” 可惜,声音瞬间湮没在漫天的风雨里。 蚕宝宝总是要织茧的。 第七章 视线之内 巨大的全息投影环绕着众人,屏幕上绿色的图标还在不停的放出螺旋波纹,位置处在快速移动中。房间里堆放着各种各样的机器,巨大的服务器不断地把数据传输到每一台计算机上,再呈现在全息投影的屏幕上。每一台计算机前都坐着一个人,眼睛出奇一致地盯着眼前的计算机显示屏,手指在键盘上不停游走。本来还算宽阔的房间,显得有点狭窄。 苏筱筠抱着双臂站在最靠近投影的位置,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她的旁边是一身黑色职业套装的苏宁,两手放在小腹前,神色肃然。 “目标上了新海大桥,正往学院大道行进,车速112.3码,预计三分钟后可以到达市区。”一旁紧盯着电脑屏幕的技术人员,头也不抬地说。 “可以追踪到之前车是在哪里消失的吗?”苏筱筠问。 “因为是在接到预警后才展开搜索,市区通往郊区的路有很多条,尤其是一些偏远的路段,市区交通录像根本捕捉不到,所以……” “不用告诉我怎么做!我只要知道能还是不能!”苏筱筠一挥手,打断了他的话。 “可以,不过需要时间,还需要授权,我才能动用公安系统监测卫星!”戴着眼镜的技术男抬起了头,他不是第一次听苏筱筠用这种口吻说话,不过他依然不能完全习惯这种压迫感。 “可以,我授权你了,用我QQ的账号登录就可以了,密码是杭杭的生日。”苏筱筠转过头看了技术男一眼,“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温仰昊,08年从麻省毕业就进入了技术部,负责监测追踪。您可以叫我帕克,苏总。”技术男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我不管你叫温什么昊还是帕克,也不管你是麻省还是剑桥,希望你们以后给我二十四小时紧盯着他的踪迹,我不希望今天的事再发生,”苏筱筠的言辞冷峻,“否则,属于你们的一切,我都会收回!” “是,苏总。”技术男点了点头。 “我们走,阿宁。”苏筱筠转身向门口走去 苏宁紧跟在苏筱筠身后,出了门口,紧赶两步附在苏筱筠的耳畔,低声问道,“那顾西村呢?他还没找到!” 苏筱筠仰起了头,“他是大家长的人,我们不用插手。想来,他不会那么容易就死掉的吧。” 这是苏宁第一次听到自己敬重的老板,说出这种话,不再把自己和家族,和大家长绑在同一阵营。可能,隐隐的,有些东西正在发生变化吧。 身后传来温仰昊“拉实时街景,拉实时街景,再拉近点”的吆喝声。 已经是晚夏了呢! 苏筱筠扯了扯肩头的衣服。一身宝蓝色的开叉旗袍,尽管可以衬出她曼妙的身材,不过在北风乍起的时候,还是有那么一点凉意。 “哎,这种人,行走在无间道上,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谁会在乎呢!” 苏筱筠边走边呢喃的这句话,苏宁听在耳里,忍不住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其实,也是个不错的人啊。爱穿着风骚的小西装,爱随口飙两句烂话,爱用冷冷的口气让你做什么。对了,还爱养蚕。说起来,世上有那么多可爱的宠物,为什么一定要养蚕呢? 如果你就从今天消失了,以后看不见你的日子,说不定会有点想念呢? 苏宁掏出了手机,点开短讯,输了几个字“你在哪儿?” 收信人是“顾”,她犹豫了一会儿,伸出食指,轻点了一下“发送”。 然后把手机揣回了黑套装的小兜里,跟了上去。 她知道,这条讯息不可能有回复。对于顾西村来说,它显得那么多余,没有丝毫意义。如果他就此消失,这简单的四个字会石沉大海。如果他有机会看见这条讯息,也会不以为意地当作家族的询问,他会认真的向她报告,自己的行踪,自己的遭遇,并让她转呈老板或者大家长。 报告,不是回复,永远都不会是。 雨早就停了。雨幕像是那个收费站一样,被这辆载着两个沉默不语的人的红色轿跑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倾盆的暴雨像是被上帝的手掌挡住一般,隔绝在另一边的天空。此时,周围再也找不到大雨过后的痕迹,天空甚至出现了难得的晚霞,海天相接的地方,海水像是被点燃了一般。 车子驶入了校园,经过喷泉广场,在体育馆左拐,驶向女生宿舍楼群。 “我到了,下个路口。”苏杭打破了长时间的沉寂。 “我还没到。”牧歌看都没有看他,直接了当。 苏杭只好闭嘴。 雨后,傍晚,从女生宿舍楼走出一个个时尚性感的女孩儿。娇艳欲滴的脸,因为有了化妆品的装饰,更加充满致命的魅惑。不光她们的眼睛,睫毛,她们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放电,喷薄而出的满是荷尔蒙的气息。 那些妙龄的姑娘,或牵过帅气的男朋友的手,或坐进拥挤在楼下的车群里的某一辆车。 她们会享受美妙的一晚。或许在烛光晚餐里听着爱人比蜜糖还甜的情话,或许在大腹便便的男人身下婉转承欢。 年轻,所以无所畏惧,所以放肆张扬。等到老去的时候,回想起今天,想来也不该后悔。爱过,享受过。 无疑是很美好的年纪啊! ——却也是最悲惨的年纪。 你当然可以批判,用严肃的语气,用严厉的词汇,面若冰霜,大声责骂。可是苏杭不愿意那么做。 谁年轻的时候没有向往,没有放纵呢?年轻,以为自己可以掌控自己的生活,以为自己是命运的主人,以为自己可以掌握情感,可以放肆青春。殊不知,无一处不是奴隶,无一时不是奴隶,无一事不是奴隶。情绪的奴隶,生活的奴隶,命运的奴隶,也当然是青春的奴隶!从来没有什么征服。 他宁愿去想象她们小时候的样子,宁愿去想象她们嫁人生子,知性从容的样子。洁白如初生的纯真,和沧桑过后的成熟,是永恒的美。 尽管楼下停着不少的车,可这辆红色的轿跑还是赚足了眼球。苏杭似乎可以看见经过时女孩儿们匆匆一瞥时眼里的火热,也可以看见那些站在路边的男子们,假装不经意的细细打量。 车子熄火,牧歌已经下了车。 苏杭也打开车门走了出去。 他想跟牧歌打声招呼就离开,可是没等他开口,牧歌突然转过身来,冲他喊到:“车,开走” 钥匙砸在他的胸前。 苏杭弯腰捡起钥匙的时候,牧歌已经扬长而去,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 这是,要把车送我了吗?还是把我当司机了。洗车加油这种事不会以后归我了吧?我是有家教的啊喂!我也是有尊严的啊喂!为什么感觉周围人看我的眼光,像看一个被包养的男宠一样啊? 喂喂喂,忘了留联系方式了!怎么把车还给你啊! 牧歌完全像是聋了一样,直直地走向宿舍楼梯口,没有回头。 苏杭呶了呶嘴,坐回车里,熟练地把钥匙插进车钥匙孔,转动一下,一踩油门,打响了车。 如溪水淌过礁石,红色阿尔法跑车从车流中鱼贯而出,驶上了校内车道,经过破旧的大礼堂,左拐就到了宿舍楼下。 熄火,关门,锁车,上楼。 宿舍没有开灯,整层楼都没有开灯。苏杭一看表,已经七点,这个点确实不会有什么人待在宿舍,果然,他住的404宿舍也关着灯。 其他三个舍友都不在,苏杭把钥匙往书架角落一扔,走进浴室。 尽管下雨,天气依然闷热,他要洗个澡。冰凉的水从头顶冲下,苏杭闭上了眼睛。 他的心还在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黑暗中,一点火光,忽明忽暗,闪耀在宿舍楼的楼下。穿着红色长裙的女子伫立良久,一口一口认真的吸着手里的烟,陶醉的样子像是很久没有吸过香烟了。 她一直望着那一层楼唯一亮着灯的宿舍。 她仿佛能听见水流的哗哗声,仿佛能听到浴室里的那个人揉着头上的泡沫,仿佛能听到他轻微的鼻息…… “大概你不会想到,我们会在这里相逢。”她手指轻轻一弹,烟头飞进不远处的下水道里。 “我要你,再也走不出我的视线!”红裙长发的女子,咬牙切齿地说。 第八章 追逐你万里千年 苏杭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九点了。 太阳透过窗户投在他的床头,细微的光热把他从睡梦中叫醒。 他下了床,走进洗手间,揉揉惺忪的眼睛,挤了一截牙膏。 “叮铃铃”的电话声响起。 “喂。”尽管刻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清醒,还是显得慵懒。 “你不会还在睡觉吧!”电话那头的声音有点耳熟,他一看,是个陌生号码。 “呃,请问你是……” “牧歌。”声音听起来很温柔,像是那种很文静的淑女啊。 可是一想起昨天她那皮衣皮裤,在暴雨中飙车的模样,苏杭不禁打消了这个无知的判断。 “有什么事吗?”说实话,他不是那种见了漂亮女生就心猿意马的男生,哪怕是个漂亮的女孩子。 “陪我去个地方。”语气像是指挥。 “没兴趣。”他冷冷地回绝了。 “不过,车子你应该来取走。大概三十分钟我到你楼下。”说来奇怪,不知道为什么,遇见她,苏杭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来到南都,发生很多诡异的事。这个女孩莫名其妙出现,全然不知她的底细,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离她远一点。 二十分钟以后,红色的阿尔法·罗密欧轿车稳稳停在女生公寓的铁门口。 牧歌今天穿着一身休闲的衬衫,深蓝色的格子纹路衬出那么一点点老气,牛仔裤,脚下穿着一双平底鞋。这模样,怎么也不像个开跑车的暴发户啊! 苏杭把钥匙递了过去,转身就走。 牧歌连忙驱动车子,赶了上来。 “你真的不陪我去吗?”车窗摇下来,这次的声音里略带请求。 “你的事,我没兴趣,我还有自己的事要忙,不好意思。”苏杭不假思索地说。 想来,这个女生也很奇怪,莫名其妙开了辆车,出现在下雨天自己躲雨的路口,然后载着自己到处溜达,一起见证了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大的暴风雨。当然,第一次见,是在图书馆,那时的她,安静娴柔,一眼看去就是个安静的美女子。 三天两次巧遇,是因为缘分吗?一切,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安排。就像是出演一场青春偶像剧,按照剧本,男主角和女主角数度邂逅,虽有误会,但早已干柴烈火,相见恨晚,尽释前嫌后从此眼中只有彼此,纵使万水千山,刀山火海,海枯石烂,也矢志不渝。 可是就算是个大团圆的剧本,苏杭也不会出演。 “那好吧,你记住,我都是为了你。”车窗摇上,车子绝尘而去。 这下苏杭呆住了。 “为了我?” 有没有搞错,我们才见过三次而已,我连你哪儿的人,干嘛的,“牧歌”是笔名、艺名还是人名都一无所知。你却跑过来跟我说,你是为了我! 为了我,你是我的爹妈吗?你是我失散多年的亲姐姐吗?你是我失去记忆前爱得死去活来的女人吗? 你哪门子为得着我啊!我需要你为我做什么吗?真是莫名其妙! 苏杭不屑地瞥了瞥车子远去的方向,“且”了一声。 上午的阳光还不太刺眼,透过高大茂密的梧桐树,从叶隙间照射在书的扉页上。四个工正的小楷字“一日重生”下面是作者的名字,米奇·阿尔博姆,再往下是龙飞凤舞的“陆添”的签名。 陆添一套灰色的休闲装,脚上一双大头拖鞋,一副刚起床,出来散步的老人家的装束。 他左手拿着一串青提,胳膊垫在大理石的桌子上,另一只手不紧不慢地摘下一颗,丢进嘴里。就这样,一颗又一颗,脸上没有表情,也不吐籽儿。 他的生活,就是每天喝喝茶,吃吃水果,逛逛街。没有感情生活,没有亲人挂念,没有朋友联系,不思进取,也没有琐事缠身。手机对他来说,除了mp3就是游戏机。 音乐永远保持三首歌,听的时候总是单曲循环。 游戏永远是贪吃蛇,从第一个点玩到通关,然后重新开始。 你要是问,他的生活哲学是什么? 他大概会一脸黑线,骂道,滚你妈的哲学!老子是无聊!你要是跟我一样闲,你丫比我还哲学! 红色的轿跑,从旁边一晃而过,只留下一抹鲜红的影子。 “上巽下乾,风天小畜,不利妇人,不利妇人啊,不利妇人……”神叨叨的样子像是游方的神棍。 陆添丢掉了手里的青提蒂,把三个古币从石桌上一个个抠起来,放进裤兜里。 “还以为你找到个年轻的小白脸,就不会再一个人闯荡呢!” 他走向路边那辆破破的小电驴。在兜里翻了半天,掏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 红色的跑车已经拐出了校门,一路过了大桥。破破的小电驴风驰电掣,摇摇晃晃地刚驶到校门口,早已没有了跑车的影子。 “经济基础很重要,经济基础很重要,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第一次体会到速度的重要,没想到是以这种方式,陆添在心里叫苦不迭。 出校门,需要过减速带,他捏住刹车,减慢了速度。 阳光很好,空气很好,街道很干净,行人很少,交警叔叔的制服很洁净……等一下,制服?还有……交警!!! 交警! 白手套拦在他的面前。 怎么办?要冲过去吗? 看起来,没得选择啊!他往后一仰,右手转动把手。 潇洒过杆!perfect! 不顾前面还有一条减速带,他强忍着屁股被颠得飞起的疼痛,冲过了减速带! “靠靠靠,彭以楷你姥姥的,让你给我上个假牌,你丫的非说没时间,你大爷的!” 在骂骂咧咧的声音里,小电驴一马平川,左拐右拐,无比娴熟地经过水果摊,绕过电线杆,避开红绿灯…… 不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两辆白色的摩托执法车一个猛的一拐,横在路中间,陆添只得捏紧刹车,停了下来。 “请出示您的电动车驾驶证!”穿着黄色背心的交警同志,敬了个礼。 “呃,驾驶证……”电动车还要驾驶证!天哪,我来自火星吗? “到一横路口,这儿有辆无牌车需要处理!”另一个交警拿着对讲机,对另一头的同事说。 陆添心里暗暗叫苦,看来今天这车是被拖定了,说不定还要罚款。 他温顺地把电动车推到路边,把脚架打起来,拔了钥匙,然后无精打采地坐在人行道上。那模样,像极了一条落败的狗,又像一条待宰的羔羊。 两个交警都放松了警惕,其中一个点燃了一支烟。两人低声聊着天,等回头的时候却发现,陆添已经早就不在了,向两边一望,才发觉他已跑出了老远。 他一边跑,一边忍不住气喘吁吁地大笑,一副恶作剧得逞的熊孩子的模样。 突然,一阵电流从腰间袭来,迅速地冲到四肢,胸腔,脊柱,再到大脑。 倒下的一瞬间,他脑海里闪过一行字,“尼玛,交警配电棍吗?” 然后他就失去了知觉。 …… 他的脸半边埋在乌黑恶臭的淤泥里,从大腿以下还浸泡在冰冷的河水中。他醒过来的时候,全身的神经系统被刺骨的寒冷第一时间唤醒了。没有流血,没有任何伤痕,却痛不可当。 他用力扭动脑袋,挣扎着仰起了头。不远处是大片的鹅卵石,卵石是铁青的颜色,看着像是血液浸泡过一样。 再抬起一点,他看见了干枯的草丛,泛黄的草叶,和毫无生机的草茎。 他两手在身侧用力一撑,致命的疼痛从腰间传来。不过他还是看见了那棵树——只剩下枝干的光秃秃的油桐树,枯枝笔直地指向惨白色的天空。他甚至还可以看见地上没有捡拾干净的黑色油桐子,那想必是打桐子的人捡漏了吧。 所以,他当然也看见了油桐树下站着的那个人。 一张带着和善的笑意的脸,一张他无比熟悉的脸,一张他觉得可亲可敬又可怖的脸……他想挣扎,可腰以下的部分已经失去了知觉,他甚至爬都爬不动一步。 那张脸离他越来越近……一直到呼吸相闻的位置。 那个人一只手捧起了他的脸,像是欣赏着一件精美的艺术品一样,凝视着他的脸。 过了很久,那个人才开口说话,“我亲爱的弟弟,哥哥来救你了哦!” 他用力地挣脱了那个人的手,把脸扭向一边。他不想看见这个人,一眼也不想。 “啊——”空谷里回荡着无比凄厉的叫声。 那是他看见了下半身的自己,那失去知觉的下半身。 那里簇拥着鱼群,从他的大腿根到脚趾,全是鱼群在穿梭翻涌。白色的虫子不时被带到水面,很快被鱼儿吃进了嘴里。红黑色的水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森森的白骨,在水中若隐若现。 他不忍再看下去,猛的一回头,眼中的泪被甩出了眼眶。 透过朦胧的泪眼,他看到了又一张脸,被那个人捧在手里,脸上带着泪痕,嘴角有一颗痣,双眼有神,睫毛上却挂着泪珠。 那个人的右手,握着一把弯刀,砍柴的弯刀。熟铁百锤,刀口闪着寒光,刀身漆黑,柏木刀把,刀刃上一抹鲜红。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他一手抢过了那把砍柴刀,另一只手用力地撑在地上,拖动着下半身。他喉咙里发出挣扎的绝望的低吼,想完成最后的奋力一击。却没有料到,他竟然还可以一跃而起。 河滩上留下一条小小的脚骨掌印,在“哥哥,哥哥”的低唤声里,向着河流的上游延伸。 …… 第九章 雨里孤儿 狂风像是要把山峦撼动似的,吹斜了整片天地的雨丝。雨幕笼罩着天空,整个世界只剩下风雨飘摇的声音。 车子的天窗关上了,暖气慢慢带走全身的雨水。西村趴在方向盘上,右手夹着一支烟。车载mp3播放着一首很老的歌曲,名字叫《Food,GloriousFood》。 悠扬的旋律里,歌词如轻舞的少女,多情而哀愁,飞扬在耳际。 “Isit?worth?the?waiting?for? If?we?live?'til?eighty?four All?we?ever?get?is?gru...el! Ev'ry?day?we?say?our?prayer?--Will?they?change?the?bill?of?fare? Still?we?get?the?same?old?gru...el! There?is?not?a?cust,?not?a?crumb?can?we?find,Can?we?beg,?can?we?borrow,?or?cadge, But?there's?nothing?to?stop?us?from?getting?a?thrillWhen?we?all?close?our?eyes?and?imag...ine.” 孩子望着济贫院高高的天窗,发着呆。窗子那边,有温暖的阳光。鸟儿在枝头欢快地叫嚷,溪水静静地从水草丛中流淌,金黄的面包涂着奶油,被烤得溢出了烤炉沿儿。父亲从农场带着倦怠的眉梢归来,望着忙碌的妻子和在草坪上追逐着猎狗的孩子,连皱纹里都流淌着幸福的笑容。 孩子在面包和奶油的香气里出了神,“啪”的一下,屁股被抽了一下。孩子揉揉屁股,连忙拾起扫帚,接着打扫屋子。死亡、孤单、饥饿的阴影就如同那天花板上层层的壁画,让他琢磨不透,喘息未定。 “Food,?glorious?food! Hot?sausage?and?mustard! While?we're?in?the?mood?--?Cold?jelly?and?custard! Peasepuddingandsaveloys!Whatnextisthequestion? Richgentlemenhaveit,boys--In-di-gestion! Food,gloriousfood! We'reanxioustotryit.Threebanquetsaday--?Ourfavouritediet!” 他安静地听着乐曲,在那优美而略显悲凉的旋律里,似乎看见了孩子艰难地奔跑,身后是济贫院越来越远的剪影。孩子的脸上,有不加掩饰的狂喜,还带着一点鬼主意成功后的小得意。 他似乎看见孩子,在一次次的不情愿里,被逼无奈地去做坏事。孩子的脸故作镇定而扭曲狰狞。他知道,这不是孩子想要的。 他似乎看见孩子,受到了女士们温柔的对待,第一次感受到温暖和关爱。那些爱里,有他抵御来自心底的罪恶最坚硬的盾牌。 他似乎看见孩子,拼命地想挖掘,想寻找。那是人活在这个世上的终极命题,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 是food吗?gloriousfood? 不是,是对自由的渴望,是对自我的救赎,是对孤单的反戈一击,是对命运的尽情嘲讽。 真的好羡慕那个孩子啊!他的抗争总算没有白费。他没有沉沦,反而找到了自己一直探寻的答案,收获了世间温情。 这样想着,西村不禁呆住了,直到有人敲他的车窗。 “咚咚”的声音响起,西村下意识转头去看副驾驶的车门。 那里站着一个白色的人影,“咚咚”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是那个人用指节叩着。 在这漫天的风雨里待了这么久,一丝活物的痕迹都见不到,从哪里蹦出来这么一个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啊? 管他呢,那也比一个人要强!西村掐灭了手里的烟头,一手摁进旁边的烟灰缸里,打开了车门锁。 站在车外的人一拉门把手,坐了进来。 “呼呼呼,好冷,碰上这种鬼天气,真是要命!”是个男人。 男人穿着一件李宁牌的白色运动T恤,做工很差,估计是地摊淘来的冒牌货。下身是一条白色的运动裤,裤脚卷起,破烂的球鞋显得很扎眼。 是个年纪不小的男人。烟熏的黄牙、高高的发际线和脸上又黑又松弛的皮肤足以说明他的年纪不下于四十。 是个邋遢的男人。长长的鼻毛翻出了鼻孔,上面还带着些让人不愿遐想的物质。除去白T恤胸前的油渍和从裤脚一直绵延到膝盖的黄泥,裤子的松紧带也散落在两腿之间。 他并没有淋湿。他的衣服没有湿,裤子没有湿,甚至连裤管、裤脚都没有湿。那双白色的安踏球鞋,鞋帮有不少地方用的是布料,一浸水很容易就能看出来,走路的时候网眼里会不断涌出小股的余水。可是,它尽管破烂,却不曾打湿。 如果刚才他看得没错的话,这个人是没有打伞的。难道是眼花了?西村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叔,您去哪儿啊?”西村一只手握着方向盘,随手关掉了车载音乐。 “人老了,也不大在乎,要到哪里去了。倒是小伙子,你要到哪里去呢?”男人的声音比他看上去显得还要老。 “你是什么人?”西村的语气里已经透出了冷峻。他的座椅侧面,那里装着一把M500手枪。那是被称为世界上威力最大的手枪,口径达到了惊人的0.50英寸,净重2.32公斤,接近冲锋枪的重量,发射马格努姆大威力手枪弹时,一枪可以打死一头非洲象,完全可以称之为“手炮”。本来,已经没有什么目标需要动用这么大威力的手枪了,有枪械专家说,这种枪大概是发明用来对付外星异形的吧,可是家族知道,他们要面对的是怎样一个群体,所以甚至还对手枪做了更强的改进,配备了专用子弹。 西村做好了随时拔出那把枪的准备,他有理由相信,出现在这里的人,都不会是什么无辜路人——路人根本到不了这里。 在确认不会伤及无辜的前提下,杀戮是一件简单的事。而这里的环境,本就是一个不错的奠基。 “你竟然问出了这样高深的问题!看来你是个哲学家!可惜我无法回答你。” 男人叹了口气,接着说:“人是一种自大的动物。他们天真地以为掌握科技,掌握知识,掌握财富,便等于掌握了自己的命运,可以改变世界。真是可笑,他们连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连自己从哪里来都不知道!就如猎人的眼里,只有枪下的猎物,却不知自己亦是猎物!可笑,可悲!” 男人冷笑着。那语气里的轻蔑与嘲讽,仿佛是神祇凝视人间,唇齿间的气息,便可冰冻整个天地。 西村的右手握着方向盘,左手故意挠了挠头,然后放在大腿上。他可以拔出那把枪,随时。他可以在不到三秒内,打光枪里的子弹。光是子弹发射和爆炸引起的气流,就可以震碎这辆轿车的车窗玻璃。所以那之后他大概得在大雨里淋着了。 “你,”西村顿了顿,“真的好臭屁啊!”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左手已经握住了那把枪。手枪从右肋下瞄准了邋遢男人。 “砰砰砰砰砰”五声枪响,没有间歇,西村用最快的时间打光了枪里的子弹。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五发马格努姆子弹都精确地喷射到邋遢男人的身上。子弹发射的后座力震麻了他的手臂,枪口也因瞬间的高速发射而变得发烫,隔着衬衣烫到了他肋上的肉。 他不愿意扭头去看副驾驶,这款手炮倾泻一空的结果可想而知,副驾驶上必定是一滩烂肉了,血肉模糊的样子会影响以后吃饭的胃口。 用眼睛的余光可以瞥见副驾驶前的挡风玻璃有明显的裂纹,上面全是血液的污迹,细细看,会发现一些零星的碎肉末。 他当然会感觉到冷。整辆车,只剩下天窗的玻璃还完好无损。驾驶座的车窗玻璃被震得大块掉落,红腥的雨水打了进来,使得车里的血腥味更浓了。 左边有呼呼的风往车里灌,西村才意识到,副驾驶的车门肯定已经被轰开了。是啊,五发马格努姆弹,车门报废是必然。那么想来,巨大的杀伤力也将那家伙轰下了车。 他扭头去看副驾驶。座位上的一滩血水,在雨水的洗刷下,颜色越来越淡,最后终于由红黑变成淡红,和雨水无异,沿着座椅的凹陷流淌。 雨水还在洗刷着前挡风玻璃上的污迹,关于这场杀戮的痕迹很快会在这场大雨中消失殆尽。 车子还在匀速行驶着,车里的血迹已经全被雨水冲刷干净了。西村把手枪插进了座位侧面的皮套里,又打开了车载音乐播放器,继续听着那首《Food,GoriousFood》。 其实,想想,我也挺臭屁的啊!想到这儿,西村不禁笑了。 他很少笑,其实他的牙齿很整齐,笑起来的样子还蛮好看的,只是他习惯了死人脸。 别人笑,他是死人脸,别人哭,他也是死人脸,别人说“你好”,他说“你好”,伸出手去,还是一张死人脸。那样子,像是说,你敢不握我的手,就立马抽出一把枪,把你打成筛子。 可是,现在是一个人在这里啊!你死人脸给谁看啊?摆这么酷酷的样子,只有漫天的风雨陪着你啊!你哭,你笑,也只有漫天的风雨陪着你啊。 他听人说,在北方极寒之地,有一种雪狼。它的体形是一般狼的三倍,就连狮虎面对它都会望风而逃。这种狼,从不群居,从出生时,雪狼母亲就遗弃了它。它要在荒漠和雪地里一直跋涉,觅食,慢慢长大。然后它会寻找对象交配,接着母狼会咬死公狼,靠吃公狼的尸体度过孕期。等小雪狼出生以后,母狼又遗弃它继续独自跋涉,独自觅食。 他就像是那只从小被遗弃的雪狼,独自跋涉,独自觅食,不知道自己将会死在哪里。 他开始有点后悔了。 后悔刚才太心急,太利索。如果不是那么快杀掉那个邋遢的男人,这会儿起码有人陪他说说话啊! 西村放开方向盘,从仪表盘格子上拿起烟盒,一抖,发觉只剩下一根了。 座椅边儿的烟灰缸里塞满了烟蒂,还有两个烟盒。金色的烟盒上有两个白色的字,“雪宴”。这是他最后一包,最后一根烟了。 那是家族自己的烟厂生产的,造价不贵,可是市面上是买不到的。因为这种烟的烟草味太重,一般的烟客吃了肯定会醉。说酒醉所有人都知道,要说抽烟能抽醉恐怕没几个人会信的。可是醉烟比醉酒更可怕,不仅会呕吐昏厥,而且可能丧失理智,甚至危及生命。 雪宴就是这样的烟。 这样的烟,却正适合这样的场景。浓重的烟草味,可以压制血腥和潮湿。 烟是临行前,苏宁塞在他的手提包里的。想来,那也是一个不错的女孩儿啊!虽然永远一副行动派的架势,形影不离跟在老板的后面。她的生活永远是老板说什么,就规规矩矩去做什么,就算要她去死,她也会立刻拔出手枪对着自己脑袋开一枪,绝不让老板多浪费一个表情。可是,她也是会有思想,会有感情的吧。 或许,正是因为是同一类人,所以我才能更懂得你的心吧。你在夜深人静无法入眠的时候,也会想生活的意义是什么,也会想一只手拿着一大团白乎乎的棉花糖,一只手扶着旋转木马,开心大笑,也会想怎么会没有人给我写情书,没有人想跟我结婚呢? 你也是个女孩儿,二十多岁花儿一般的女孩儿,还是个漂亮女孩儿。没有男生不喜欢漂亮女孩儿的。 西村点燃了最后一支烟,然后丢掉了手里的打火机。那是他在校门口便利店买的打火机,两块钱一个,丢了也不可惜。没有烟了,留着打火机做什么呢?它们本来就是为彼此而存在的啊!失去了对方也就失去了意义。 就像,苏杭是烟,他就是打火机。有烟,没有打火机,可以再去买一个,还有更好更贵的打火机。可是烟没了,打火机也就没什么用了。如果苏杭不在了,他也会被家族像丢两块钱的打火机一样丢掉吧。 家族为他准备好的烟,只有“雪宴”。 他脚踩着油门,整个人趴在方向盘上,嘴里叼着那支烟。从车窗飘进来的雨水打湿了他的衬衣,他的左肩以下全都湿透了,白色的衬衣紧贴着皮肤。 而他的眼里,竟然浸着泪。 其实,我也会害怕啊。 我也会有无助的时候啊。 我一个人待在永远不会停歇的腥风血雨中,我也会孤单,也会冷啊。 我也想这时候有个人来抱抱我,有个人在我耳边说“别怕,有我在”啊! “这么开车,可是会被交警罚的啊!”幽幽的声音从旁边响起。 不会这么灵验吧? 他下意识扭头去看副驾驶,眼睛里的泪水瞬间停滞了。 “呼呼呼,好冷,碰上这种鬼天气,真是要命!”是个男人。 男人两手不停地揉搓着,整个身子缩成一团。 西村感受到了暖意——那是车内的暖气。 男人哪,一流泪就不会有好事,这是苏筱筠说的。 西村只有苦笑的份儿。 前挡风玻璃很完好,雨刮有节奏地带走雨水,给出前方的视野,虽然能看见的也只有雨幕。 紧贴在身上的衬衣干了,西村把手上的最后一个烟头摁灭在手边儿的烟灰缸里。 他按了一下控制按钮,“咯”一下锁住了副驾驶的车门,问道:“叔,您去哪儿啊?” 男人略显沧桑的声音响起,“哎,人老了,也就不大在乎要往哪里去了。” 透过那声音,似乎可以感受到穿越几个世纪的悲凉。日月星辰从大海上挣脱,四足的鸟儿驮着土石撒向四处,赤身裸体的男子一齐高举着双手,向着大海的极远处朝拜。 车里还回响着那首《Food,GoriousFood》,旋律悠扬,略显悲凉。 第十章 黄泉路远 日中正午。 阳光刺得人的眼睛生疼,大街上很少有人行走。偶尔会有一两个撑着伞,薄衫短裤满头大汗的姑娘路过。南都小城炎热起来的时候,整个城市都躲进了空调房里。 苏杭无疑是个例外。 此时他正躺在科技楼顶层的小平台上。坐电梯到二十楼,再爬上一架用来检修的手扶钢梯,才能看见苏杭。从科技楼的顶层平台一眼望去,视野可以越过一栋栋高楼,抵达出海口。海水在太阳的热烈光芒下闪着磷光,以肉眼看不见的气流蒸发着自己的血肉。 这是个还算安宁的午后,苏杭想着。他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出汗,额头和眉毛渗出的汗流向眼窝,他不得不时时抓过一边的衣服擦一擦——他是裸着上身的。他完全不用担心,会被别人看见,因为这已经是整个南都最高的一栋楼了。 南都是个海滨城市,很多建筑是建在填海造陆的土地上的,土壤根基浅,而且夏秋季节会有大洋上的季风和气旋过境,时常引发台风和雨涝,所以这里的建筑是不能超过20层的 这座科技楼的“地下一层”是一间储藏废旧科研器械的仓库。仓库的门口有公路经过,公路拐弯经过一楼正门。这是中国式应付楼房规制的特色办法——仓库算作地下一层,也就是说这栋科技楼实际上有21层。那么这栋本来就达到单层楼高红线的科技楼,无疑就是这座城市的最高楼——尽管它不是地标建筑,它只是一所大学的科研楼。 苏杭坐了起来,肩胛和锁骨上的汗水沿着胸前淌下,流过他略略显肥的胸膛和腹部。他眼神凝望,红色的影子像飘扬的红丝带,从大桥上飞快地掠过。 他从裤兜里掏出了手机,拨通了苏宁的电话。 “喂,苏宁,我让你做的事怎么样了?”他开了免提。 “追踪器早就安装好了,有专门的人盯着,不会出问题的。”电话那头是苏宁一贯冰冷机械的声音。 “这是我们救出他的关键,我需要他的帮助。所以,千万不能马虎!” 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原来他什么都知道,苏宁的内心受到了深深的震撼。 “怎么,想不到吗?”隔着电话,苏宁也可以想象出苏杭一脸戏谑得意的表情。那种表情,是她从小到大经常见到的。 他偷偷向厨师发好的的三层蛋糕面粉里掺大袋的精盐,看着舞会上表情囧讶的宾客,就是这样的表情。 他在家庭晚宴上,穿着红色的考究西装,打着精致的领结,浑身上下都是一股贵公子的气息,嘴里冷冷地说,不让我去自己想去的学校,我就接着整任课老师,脸上也是这种表情。 而最为肆无忌惮的一次,是他推开宗族议事厅的大门,衬衣的扣子解开到胸前,满头大汗地把夹克摔在桌子上,冷冷地说,“这个破家族是你们的责任。我要负的责任,我自己知道。所以,去TM的什么继承人!”临出门的时候,脸上那种戏谑和得意的神情转而变成厌恶,啐了一口,“呸,都21世纪了,还搞中世纪那套!” “其实,谁是猎枪,谁是猎人,本来就不一定,”苏杭能想象到苏宁此刻惊讶的神情,“帮我做些有用的事,好吗,阿宁?” “是,是……”苏宁的声音有一点慌张,这一切太出乎她的意料,“是,少爷。” “我也知道,这件事情为难了你,你只要装作我从未告诉过你这些一样。就像你从未告诉过我,自从我到了这里,我的周围就布满了家族的人。我现在脚下的这栋楼里,就有整整一层楼的人,掌握着我的行踪。”苏杭的声音听起来倒不是那么严峻。 “某种程度上,我感谢家族为我做的一切。人总是要长大的,总会明白世界的残酷。”他的口气唏嘘,仿佛带着经年的沧桑。 “好了,就到这里吧,记得删除通话录音,阿宁。”这是他第二次叫“阿宁”,自从苏宁成为苏筱筠的助理以后,他就没有叫过这两个字。 苏宁的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忙音,过了很久,她才放下手机。 她的表情虽然平静,内心却陷入了巨大的挣扎。 原来,他也并不是一个任性的孩子啊!他开始去承担了。这个从小没有母亲的孩子,一直用自己的方式去反抗着家族安排的一切。宁愿做一个叛逆的孩子,也从来不把心底的坚持说出口。他的心底该藏着多深的仇恨和怨恨啊! 可是……说来苏筱筠也是一个很脆弱的人啊!她心里想着念着的不过是这个侄子,她在酒醉的时候,破口大骂说,我宁愿他是个一天开豪车、戴名表、左拥明星右抱嫩模,只会炫富喷人的富二代。那样老娘很容易就满足他了!可他看着宗族议事会的眼神,像狼一样,那是要茹毛饮血的眼神啊!我看着他的眼睛,就心想,总有一天我也会失去他啊! 苏宁用力点了一下手机上的删除键,然后拨通了苏筱筠的电话。 “老板,少爷向宗族求助了,我按您的吩咐派人去了。”苏宁强装着平静,她从没向苏筱筠撒过谎,所以语气微微有些发颤。 不过电话那头的苏筱筠并没有察觉到。 “是。” “是,我知道了。” “是,我明白。”苏宁诺诺称是。 …… 牧歌驾着车子一路狂奔,下了桥就直接拐上了环城高速。 在限速120迈的高速道上,红色的罗密欧轿跑左拐右拐,已经连续超过了十几辆高速行驶的车。被超车的司机里不乏路怒症患者,可是除了冲着她的背影骂几句娘,什么都做不了。车是好车,司机也无疑是好司机,不会有人想和这样的组合赛车的。有个陆航小伙儿看见开车的是个妹子,心头一热,脚下油门一催,连着赶超了三辆车,最后还是望着她的车后尾气一拍方向盘,长叹一声鸟枪不如炮。 越往前,车道上的车子越来越少。到了最后,要每隔十多分钟才能看到一辆一闪而过被甩在身后的车子。 转速表上的数字指在了141的位置,牧歌还是把脚下的油门踩到了底。八缸发动机带来的强劲动力,可以在3秒内把速度提升到200迈——那是这辆车的极限速度。 红色的钢铁影子向前极速飞窜。牧歌的额头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她的肩膀在下意识的抖动——那是由于紧张。 她不用担心前方会有别的车辆,她只有一个顾忌——那就是身后。后视镜不断反射出刺眼的光,那像是高强度军用手电,又像是某种射线的扫射。她从后视镜里看不到那些光来源于哪里,可她总觉得那一束束光,像是有意识一样,一直跟随着她。尽管时速200公里,依然逃脱不了那一束束光——他们有规律地每隔固定的几秒从她眼前的后视镜里一晃而过。 前方是岔路口。交通指示牌上写着“环岛高速”,主干道线路指示“前方新昌,二十公里”,那是另一个市了。主干道的分支向右,那是一条很窄的道路。指示牌上只有一条白线向右拐去,旁边写着“比良坂”三个小字。 比良坂的意思是“黄泉之国”的大门,那是日本神话中伊邪那歧和伊邪那美的故事。伊邪纳岐在黄泉之国点燃了木梳齿,看见了丑陋的妻子,落荒而逃,伊邪那美和黄泉之国的鬼神追到比良坂,伊邪那歧推动千引石挡住了黄泉之国的大门,伊邪那美便隔着千引石大骂伊邪那歧,并发下诅咒。 车子减速,一拐就上了那条窄窄的道路,通往“比良坂”的道路。 牧歌只是想甩开那一束束光,它们刺得她的眼睛生疼。 一直是弯道,一直是下坡。牧歌不由得放慢了速度。两旁高大的榕树遮天蔽日,使得这条道路看起来幽静凉寂,让人心底升起一股寒气。 渐渐的,牧歌发觉她竟然完全可以不用掌握车子了。车子像是自己活了一样,自己转弯,沿着下坡滑行。牧歌当然不会发现,这条道路的水泥表面有一层细密的纹路,像是某种古老的祭文,又像是充满艺术气息的壁纸花纹——他们驱动着这辆车,驱动它拐弯,驱动它滑行——滑入深渊! 牧歌松开了方向盘,油门、刹车也全都松开了。她是一个技术不错的司机,可是她看得出,这样的坡度,这样的弯道,就算多高超的司机也没法控制住车子。最好的办法是顺其自然,越多的控制只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可是好像冥冥中有一股力量在牵引着这辆车,拐弯,滑行,甚至拐弯前的减速也被考虑到了——像是一双手在推动着车子前行。 没有回头路了!如果这条路的尽头是悬崖呢?这是一条单行道,道路的宽度甚至容不下两辆车错开,更加不可能掉头。你不用担心对面有车,只需要担心来自身后的车辆。 在这样一条道路上,车子依次沿着弯道滑行,以同样的节奏,无声的赶往前方某个不知名的地点,不能掉头,不能停止。 想到这儿,牧歌的心里冒起一丝寒气,无助和疲惫瞬间爬满全身。 车子无声的滑行,直到停在一个僻静破落的院子里。 在面前的是一栋木质结构的老房子。南都地处热带,潮湿燥热,很适宜微生物的生长繁衍。这样的天气,木质结构的房子无疑是各种虫蚁猖獗的胜地。 什么怪人会在热带盖一栋木质结构的房子?牧歌心里嘟囔道。 她没有准备下车。 她观察过这里的地形,除了来时的那条公路,有一条水泥路绕到屋后。她在弯道的时候看见这条水泥路一直向屋后极远处延伸。她也可以看到,这栋房子的四周,视野所及,没有一栋建筑。相比在渺无人烟的空地上安家,在热带盖一栋木质结构的房子,也不算太奇怪的事。 所以她不会下车,只要在这辆车上,就没有人能威胁到她。她可以在以秒计的时间里,发动引擎,极速窜上那条水泥公路,然后跑得无影无踪。 时间如同她额头上的汗水一点点挥发。天色已经很暗了,快要来临的傍晚,把本来就隐秘昏暗的一隅衬得更为阴森。 或许是自己疑心太重吧。不过,她是按照那个人指示的路开过来的。应该没有错啊!她打开了车载导航。绿色的图标就是她在的位置——赫然是“比良坂”三个字。 突然,“吱”的一声,大门打开了,黑衣的侍者低着头快步走到车子旁边。透过车窗,牧歌可以看见他黝黑的面孔和修饰过的胡须。 车门打开,牧歌伸长双腿,迈了出去。 进门的时候,一股怡人的清香袭来,顿时让她觉得精神一震…… 昏暗的光线从室内唯一的窗户照射进来,弱得还不足以让你看见对面的人的模样。 整个房间里一股腐烂的气味,这是陆添一进门就闻到了的。他不由得捏了捏鼻子。 “你终于来了!”沙哑的声音从角落传来,那口吻,像是已经等了他很久。 陆添摸摸头,无奈地笑笑:“毕竟小电驴是追不上跑车的啊!” “你来是为了那个女孩儿?”尽管身在黑暗里,可仿佛所有的事也逃不过他苍老的眼睛。 “明说吧,你还可以收手!有些东西不是你碰得起的。”这个形容邋遢的小伙子,说起狠话也有一股慑人的气势。 “哈哈哈……”那沙哑的声音笑起来让人联想到某种怪兽的吼叫,沙哑而郁积。 老人接着说,“你竟然会为了一个女人动容,我有好长时间没见你动过怒了!” 是啊,动怒又是何必呢?这世上的事,本就十分荒唐,世事轮换,百年以后,都是幻影。陆添岂会不明白呢? “告诉我,你对她做了什么?谁让你这么做的?”他平静了许多,呼吸也变得缓和。 “简单地说,就是我们需要她为我们做什么的时候,她就会服从。” 陆添的眉头皱着,流露出很厌恶的表情。 对方仿佛看到了他的变化,补充道:“别误会,我们是有底线的!” 且,底线?一个混蛋帮会的头头,你跟我说“底线”!陆添心里骂骂咧咧。 “说重点!”陆添冷冷地说。 “大概就是类似于癫痫的一种病吧。”苍老的声音接着说,“通过一些外在的刺激可以切换。” “所以说,上次带着苏杭穿过雨幕进入虚空的是你们控制的那个牧歌?” “称她为牧笛吧,或者Angel。”老者笑着纠正。 “我以为,帮会还是原来那个可以为了义气和责任而流干鲜血在所不惜的帮会呢!你们真让我恶心!”陆添啐了一口。 “阿山,啊不,陆添,如果你看到了我的模样,你或许会对我的选择感到值得呢!有时候,我还蛮羡慕你的。”摇曳的烛火将昏黄的光撒满房间。那是一盏黄铜马灯。 陆添望着那火光,脸上瞬间流露出惊恐的表情。 那本该是一盏被时代所淘汰的灯,也本该是一个被时代所淘汰的人!他不愿意相信,刚刚跟自己说话的是面前床上躺着的这个人。 他有一张精致而细腻的脸,皮肤柔嫩,汗毛微微。陆添依稀可以看出,多年以前那个叫季未的人的相貌。 “这是……”陆添说不出话来了。 “这就是我。”沙哑的声音斩钉截铁,充满自豪。 “很快我就会和你一样年轻,一样充满活力,我再也不用躺在这张床上了,我已经躺了十年了!”他说这话的时候,竟然有一些哽咽。 “是谁?”陆添的心里感到一丝久违的恐惧。 “是神!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神!”他的眼里闪着激动的光芒。“你是知道的,你是知道的。可是你为什么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呢?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师兄,任何一种以剥夺别人生命为代价的生存都是邪恶的!你收手吧!”陆添的语气里弥漫着悲凉。 “那你占据别人的身体,再弄死他们就是不邪恶的吗?”对方愤愤地说。 “虽然有些扯,但是我是把他们带到他们注定要死亡的那个地方。这只是我的工作,你也知道我并不需要占据别人的身体来生存!”他用心的解释。 “所以,永生就是你这种人的特权吗?从我二十岁遇见你,成为你的师兄,你就是这个模样,这么多年,我从毛头小伙子变成了满脸胡腮的中年男人,又变成了步履蹒跚、弓腰驼背的老男人,再变成了满头白发的耄耋老人,最后又躺在这里这么多年,你还是这副模样,那现在你又凭什么剥夺我找回青春的权利!”不服气的心理占据了他全身每一个细胞。 “好了!”陆添打断了他。 “你的事我不管,但是你记住,这个女孩,你不能动。否则,就算你变成襁褓里的婴儿,我也会毫不留情宰了你!”面对这么一个精神失常的人,威胁远比劝告有用得多,这是经验之谈。 “我可以做到,你知道的,师兄!”他打开房门的时候,扭头说。 他径直出去了,他不需要等男人的答复。 出了大门,粘稠的晚霞已经烧红了半边天。站在路牌旁边,他再一次打量这栋老式的木房子。 “其实,生老病死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师兄。” 下一秒他转过头看见了那个“黄泉路”的路牌,水泥路一直延伸到天的尽头。 “呸,取的什么破名字,真当自己住在神话里啊!” 第十一章 魔鬼的交易 天已经快黑了,路灯没有打开的校园显得昏暗幽静。 苏杭走在林间的石板路上。 穿过这片林子,石板路的尽头,就是校外了。那是一个狭长的海湾,悄悄地延伸到学校的外围,切断了小岛与南都本岛的联系。 南都在这个国家最南端的一个小岛上,而这个大学在这个岛最南端的小岛上,南方又南。 苏杭摘下了耳机。 他穿着白色的休闲裤,上身是一件白色的evisu短袖,脚上踩着一双人字拖。 他倒是蛮容易融入一种新的生活的。 他可以像CD人一样,睡到中午再起,吃完饭约一场麻将。也可以像广州人一样,约一顿早茶,一直吃到中午。他可以在银座一丁目,假装一个成熟的贵公子,一掷千金,也可以在法国庞铂罗讷海滩,一言不发地任侍者把防晒油抹遍他的胸膛。所以,他对只需要一双拖鞋和一条沙滩裤的生活,并没有太大的接受障碍。 ——他是个随遇而安的人。 苏杭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人。借着朦胧的月色,他可以看见那个人穿着一条宽大的牛仔裤,上身是一件格子衬衣。苏杭走近了些,可以看到那条牛仔裤洗得发白的痕迹。格子衬衣是vans品牌2009年的春季款,苏杭恰巧曾有过一件,那是一件蛮有纪念意义的衬衣。 苏杭在他身后大约五米的地方停了下来,再一次细细打量着他。 因为个子很高,所以他可以倚着水泥护栏。 他的头发有些蓬松,想必已经来了有一段儿时间了,站在这里被海风吹乱了发型。——当然,也可能原本就是这样一副模样。 “你好。”苏杭在他背后打招呼。 那个人转过身来,迎面撞上了苏杭一身清新休闲风。 “有些随便,请别介意!”苏杭似乎意识到自己穿着拖鞋的失礼。 “并没有,我倒是很喜欢这样的你。”那个人笑着说,“这样的你,属于南都。” 苏杭无声地笑笑。 “陆添。”那个人伸出了手,手指纤细,手掌宽大。 “苏杭。“”苏杭握上了那只手。 “终于见面了。”苏杭的口气仿佛已经盼望了很久。 “是啊,我也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陆添的脸上,洋溢着久违的笑容,“终于又一次见到了江城苏家的人,还是个潇洒英俊的男人!” “过奖了,我也没想到,你这般年轻。从我九岁那年,你第一次给我寄出那封信开始,这么多年过去了,才得以见面。”苏杭略带叹息地说。 “因为今天的你才长成我想看见的模样,也是你母亲想看见的模样!”陆添说。 陆添突然意识到,提到了苏杭的痛处,连忙补充说,“不好意思,别放在心上。” “我已经到了南都,现在,告诉我一点有用的东西!”苏杭不想接着废话。眼前这个人,总给他一股发了霉的气息。 “你想知道什么?” “真相。”苏杭一字一句地吐出着两个字。 陆添摇着头,无声地笑笑,语气却有点冰冷,“年轻就是好,可以把一切都看得轻描淡写。你以为你问的是一个什么问题?今天晚饭吃什么?还是周末去哪里旅游?如果你非要问,那我只能告诉你,我不知道。因为,我也搞不懂这个世界的真相!何况,也不是一句两句说得清楚的。” 苏杭两眼盯着陆添,眼神固执而坚决,“那就慢慢说。” 陆添从牛仔裤兜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递给苏杭。 “不会。”苏杭拒绝了。 “那就学。苏家的男人,怎么能不抽烟?”陆添把那根烟放到苏杭的嘴缝夹着,打火机打出了火,点燃了那根烟。 有点呛人,苏杭用力吸了一口。呸,什么狗屁逻辑! “你跟我很像。”陆添冷不丁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有什么问题你就问吧,我可以为你解答的,都可以。何况,你还帮了我的忙,没有你,我找不到牧歌。”他又说。 苏杭学着陆添的样子,把烟夹在食指和中指间。“西村,他在哪儿?” “我以为你会先问一下牧歌。”陆添笑了笑。 “”有你关心她的安危,她自然不会出什么事。我只想知道西村。”苏杭绝对是个耿直的boy。 “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陆添的话透着一股寒意。 “什么意思?” 陆添接着说:“就在你上一次,被牧歌带进了灵域,哦,对了,我们称那个地方叫灵域。后来你被牧歌带了出来,可是一直负责保护你的西村却陷在了里面。通常来说,普通人进入灵域都会经历身体与灵魂剥离的过程,这世上的绝大多数意外死亡几乎都是因为偶然进入灵域,身体被剥离。可是你们没有。到底是苏家的人,拥有天赐的血统与天赋。” “牧歌,她,为什么要带我进入灵域?” “哈哈,到底还是问到了她。”陆添很为引导话语的能力感到满意,可是他内心突然又涌起一丝担忧,“被控制的可怜虫而已。给黑帮做事,可能在带你进入灵域后,突然神智又变得清醒了!” “不是什么黑帮吧。”苏杭的嘴角上扬,露出一丝狡黠。 “据我所知,小青帮是个传承上百年的组织,它的创始人是民国某位有名的江湖大哥,而且有理由相信他是掌握了这个世界的真相的人之一。在你漫长的人生中,跟这位大佬,有着某种千丝万缕的联系。想不到牧歌原来是他们的人。” 陆添带着欣赏的眼光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不错,出乎我的意料。” “只是例行调查,苏家在跟任何一个人打交道之前,都会先了解他。而只要是这个世界上存在的人,对我们来说,都不算太难。”苏杭说。 “或许对苏家来说,了解另一个世界,也不是很难。只是,苏家的人不会告诉你真相,他们希望你是一个听话办事的大家长,尽管他们也知道,最终一切都瞒不过你。因为你总有一天要成为守护秘密的人。可是你等不急,所以你才会选择跟我合作。”陆添当然也早已揣摩透了他的心思。 “那你准备告诉我了吗?”苏杭问。 “至少是一些。” “那好,就从灵域说起吧。” “那好,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觉得这个世界是真实的世界吗?”陆添问。 苏杭没有做声。 “未必真实。”陆添自言自语,“生,死,是一种状态。日东而升,日西而落,是一种状态。清醒,做梦,也都是一种状态。状态与状态之间,本就没有本质的区别。可是你总能分清什么时候在梦里,什么时候处在清醒中吗?如果不能,你又凭什么说,你分得清日落日出,分得清生与死呢?” “那什么是生死呢?”苏杭从未面对这样一个沉重的话题。 “本就没有所谓的生与死。”陆添说这话的时候,连自己都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看过《星际穿越》吗?”陆添深吸一口烟,吐了个烟圈儿。 “当然。”苏杭回答道,他不知道这和灵域有什么关系。 “不得不说,人类一直没有放弃过对世界的探索。星际迷航其实是根据理论物理学家基普·索恩的虫洞理论改编的,这位老爷子,专注于引力波的研究。” “就那个被玩儿坏的引力波?”苏杭问。 “对的,绝大部分人类,在面对新事物时,都不大会意识到它的重要性。他们还不知道,这是新世界对他们敞开的大门。《星际穿越》里的库铂经由黑洞进入了多维空间,并最终回到了地球。可那时,他的女儿已经垂垂老矣!”陆添不紧不慢地说。 陆添顿了顿,好像是给苏杭留下点发言的时间。 可是苏杭没有说话。 “这些物理学家,包括相对论的最早提出者爱因斯坦先生,应该与你们都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吧?”陆添还是问出了这句话。 “这个,我不太清楚。”苏杭有点不太适应这种想当然的联想,但从内心而言他无法否认这个猜测。 “他们知道,这个世界远非我们看见的这么简单。时空就像生与死,就像梦与醒,都是一种状态,甚至一种物质,可以改变。只是人类还没有掌握。而在另一些时空,人可以获得接近永生的机会,就像库铂回到地球的时候,他的女儿已是耄耋之年。”陆添说这话的时候,情绪有点激动,使得他的眼皮不由自主地跳动。 “那么什么是生死呢?”苏杭小心翼翼地问。 “相比于漫长的人生,人活的这近百年时光,更像是做了一场梦。梦醒了,人就死了。” 这是一个多么令人惊恐的比喻! 如果说,这个世界只是人的一场梦的话。那整个世界都会坍塌。政府和组织的运作,个人对梦想的追逐,财富和欲望,整个世界的价值体系,一切的一切,它们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 甚至说,自己这么久的执着,想探寻多年以前的真相,也是毫无意义的。 他不能接受这种说法,绝不能,苏杭心想。 他决定结束这个话题。 “好了,我们谈谈西村的问题。我希望。你帮我救他。”可是苏杭的语气一点也不像是求助。 “可以,不过这得费点劲。我保证还你一个活的顾西村就是了。说来,他还是个蛮厉害的年轻人。不过,没有谁可以违背世界的铁则,不然,必以血泪为代价!” 陆添盯着苏杭,铿锵有力地说。 第十二章 你是我一个人的女人 苏杭熄掉车子的火,拔出了钥匙。双手握着方向盘,他的眼睛盯着前面那个路口。 是个幽深的巷子,尽头没有灯。不会突然窜出来一只怪兽吧,想来也就怪兽这种存在值得陆添那个怪咖求他帮忙吧! 他打开车门走了出去,刚下过雨的地面,可是地面的热量迅速把雨水蒸成水汽,悬浮在空气里,让人的皮肤有种黏黏的湿感,像是猫儿的舌头舔过。 “喵”的一声从身后传来。 刚想到猫,就有猫咪的叫声,苏杭下意识扭头过去看了看。一只雪白的猫咪趴在盲道上,身体前弓,警觉的眸子闪着熔金的光芒。 “小家伙,还不回去?你主人该着急了!”他的眼神宠溺,一如看着心头的挚爱。 “小满,小满……”一个轻柔的女声从巷子的方向传来。 苏杭扭过头。嗯,是个文静的女孩儿呢。白色的蕾丝边裙,淡粉色的拖鞋。应该是那种出门被各种搭讪也不敢吱声的小女生,各种青春偶像剧里学生时代大众的心上人。 “是它吗?” 猫儿没有作声,苏杭指着小家伙说。 “小满,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女孩儿看苏杭的眼神比猫咪还要警觉。 女孩儿抱起猫咪就往回走,瞥了苏杭两眼,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苏杭摸摸头,突然想起来,忘拿东西了。他打开车门,头伸进去找刚带的长伞。 “那个……”应该是那个女孩儿的声音。 “啊?”苏杭探出头,一脸询问的表情。天哪!说个“谢谢”有这么难吗? “那个,谢谢你啊。”女孩儿的脸颊通红,像是在做一件尴尬的事。 “哦,没事,正好看到。呃,猫咪很可爱!”苏杭说。 “它叫小满。”女孩儿噘着嘴,想尽可能使自己的笑看起来自然一点。 “为什么叫小满呢?”苏杭始终带着平淡的笑意。 “因为它是小满那天爸爸送给我的,是我生日。”女孩儿说起自己的宠物来,变得大方起来。 “四月中,小满者,物至于此小得盈满。你生在一个好日子!”苏杭点点头,满脸学究气。 “谢谢,那你生在什么时候?”女孩儿摸着怀里的猫咪的头。 “我当然也生在这个好日子。”苏杭说。 女孩儿显得比较兴奋:“哇,这么巧啊!” “是啊,很巧。”苏杭的脸上也洋溢着笑容。 “再见。” “再见。” 说完女孩儿转身向巷子走去,只留下白色的剪影。 苏杭有点恍惚。仿佛有个美丽的影子,从黑暗的巷子里走来,把拘谨的表情留在你的心里,转身消失得像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那感觉,像极了那个女孩儿,从太阳的光晕里走来,走到你的记忆里,然后留下款款温情和爱的誓言,转身消失得像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把他整个人拉进了过去的漩涡。 老师看着他摇头叹息,父亲摔门而去,小姑用手指顶着他的额头……女孩儿穿着白色百褶裙,拉着他的手,双脚小心翼翼地踩着路沿儿,嘴里问:“要是这么一直走到老就好了。” 要是这么一直走到老,就好了。 要是这么一直走到老就好了…… 那声音在他的脑子里久久不能消散,直到整个脑子都仿佛被这句话塞满了。他握着长伞的手有些微微发抖。 其实,在那些年里,我爱的远没有你那么坚强和坚决。 女孩儿住在巷子尽头靠右的那栋矮房子里。苏杭一直在后面跟着她的步伐。不过因为他的步子比较轻,所以女孩儿根本听不到。 女孩儿进屋的下一刻,他推开了左边的院子的门,沉重的铁门没有上锁。苏杭走进去,轻轻地关上铁门。 希望不会打扰你睡个好觉吧。他还想着刚才那个女孩儿。 二楼还亮着灯,窗户没有关上,隐隐有呻吟声。 苏杭四下看了看,寻了个小石子儿,对准窗户扔了进去。 二楼探出个肥大的光头,“TM的,谁砸我,活腻歪了!” 苏杭看着气急败坏的光头,耸了耸肩。 “妈的,看老子不活剥了你!”田蛇骂骂咧咧的声音在整个房子里回荡,他要冲下楼活剥了这个败坏他兴致的滚蛋。 可是光头刚一转身,就看到了立在窗边的苏杭。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这是一栋小型的独立别墅,二楼的窗户比一般的单元楼要低些,可是二楼的窗户离地起码也有五米。如果这个世上有轻功的话,这个年轻人无疑是此中高手。 田蛇倒是见过一些少林寺的轻功高手,依靠出色的弹跳和对身体的绝妙控制,可以离地两三米。可是,这种离地五米的离奇功夫,别说没见过,听都没听过。 可是这个年轻人在片刻之间就完成了整个过程。如果把他前一刻的画面拍下来,绝对是堪称教科书的功夫教程。 田蛇怔在那里,吃惊的嘴巴还没合上。 “你是叫田蛇?”苏杭开口就问,光头却还懵着。 苏杭瞥了一眼床上,头发凌乱的女人裹着真丝被,仿佛看着鬼魅一样看着他。 “跟着这种又肥又丑的男人有什么好的?”苏杭歪着头问女人。 “啊?”女人被他一句话从发呆中唤醒,才发觉这话不是对田蛇说的,而是对她。她有点怀疑自己听错了,这年轻人在说什么! “不如跟着我吧,你跟他睡觉,不过因为他有钱,你又打不过他。”苏杭鄙夷地看着田蛇。 “你看我,比他有钱,又比他能打,重点是我比他好看。你陪我睡,不比陪着他好一百倍吗?”苏杭蹲在床边,用手抬起女人的下巴。 那是个还算有点姿色的女人,鼻尖高挺,眸子黑亮。 一边的田蛇早就气得冒烟儿了。他原本是个刀尖上过日子的人,也见惯了穷凶极恶的人。刚才他只不过是由于惊讶而呆住了。 他也是靠着敢打敢杀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一个人面对几十个拿刀的仇家,他都没有怕过,何况这个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小男生。 “草泥马,你找死!”田蛇嘴里叫骂着,一记长拳已朝着苏杭的鼻梁袭来。 苏杭瞧都没瞧他一眼,身子一闪,右脚朝着田蛇的小腿一个猛踢。 “扑通”一声,刹那之间,田蛇已经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刚才苏杭的那一记猛踢本来不至于让他如此狼狈。事实上,他故意受下这一脚,是想顺势将苏杭携在腋下,之后他可以用肘击狠击他的后背。 在自己的女人面前,受下一脚说明自己根本不把对方放在眼里,一招制敌更可以说明自己的强大。也只有这样,才能最大限度挽回刚才失态的颜面。 狂妄如他,甚至想好把苏杭痛击在地,再钻回被窝和受到惊吓的女人,继续放肆的时光。女人的尖叫,和自己的笑声,大概是最好的羞辱。 可是现在,他才发觉自己做不到。 那一脚的力量如此沉重,他甚至在某个瞬间好像听到了自己腿骨裂开的声音。巨大的冲击力使得他不可控制地摔在了地板上。 “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人,也敢自称一声老子!”苏杭的脸上带着嘲讽的笑。 “用不用帮你叫一下楼下你的草包小弟?”苏杭手里的长伞伞尖接触到田蛇的手背,那是田蛇出拳的那只手。 田蛇当然不会想,他不会想任何人看到自己的模样,他的手肘因为刚才突然的倒地支撑而变得麻木,他一直在尝试着爬起来。可是韧带拉伤和骨裂使得他的腿部力量难以支撑他站起来。 “是这只手吧。”苏杭用伞尖轻轻点了点那只手的手背。 看起来只是轻轻点了两下。 “啊”的一声低吼,从田蛇的喉底发出。可以看出,他在拼命压制叫声。 “完全没有先前的声音那么高啊!”伞尖移开的地方,手背出现了深深的凹陷。如果是在CT下显示,可以清楚的看见,他的手掌骨因为巨大的压强而严重变形。 田蛇竟然忍住了,换了一般人大概会吵醒整条街吧。 “你TM到底是谁?我跟你有什么过节?”田蛇强忍着疼痛,咬牙切齿地问。他长久以来养成的强烈自尊,不允许他低声下气,即使成为别人的掌中物。 “嘻嘻,对哦,我为什么要找你呢?”苏杭坐在正对着床的椅子上,手指戳着太阳穴,装作一副不解的模样。 “你这个疯子,白痴,王八蛋!”田蛇破口大骂。 苏杭看了一边的女人,视线在她的身上游离。 女人裹着蓝色的真丝被,遮住了胸前,露出了美丽的蝴蝶锁骨和大腿上大片的白色肌肤。 是个魅惑的女人,即使是面对这样的场景,依然不自觉地流露出性感和成熟的魅力。这样的女人,像是鲜花丛中的毒蛇。尽管嘴里吐出的红信比花蕊还要醒目,可是很少会有人可以拒绝把脸凑上去。 没有哪个正常的男人,会不喜欢漂亮的女人。 女人感受到了赤裸裸的、火辣辣的目光,天生的生理反应,使得她不禁低下了头,脸颊烧起了红晕。 苏杭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那一瞬间他似乎忘记了自己的目的。 “听说,这片儿归你管?”苏杭歪着头看着他。 “这片儿归你管”的意思很明显。——田蛇也当然能听懂,可是他并没有答话。 多年的混迹,使得他快速沉静下来。虽然他表面上看起来五大三粗,是个黑李逵一样的人物,但是他早已将识人观势的本事练得炉火纯青,粗胖的身体下,是一颗阴谋家的心。他的脑子早就把可能的人选就排除了一遍,始终想不出有谁会袭击自己。他细细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早已断定他是新来的刺头儿。 南都这个地盘儿,说大不大,可是仍然有很多人觊觎。因为这个地方,是边界城市,靠近东南亚,临近几个毒品和军火交易的大国,掌握了这里就掌握了金库的钥匙。 所以,这个新来的刺头儿背后一定有某个帮会的力量,否则他不可能对自己了如指掌,一击即中。 ”道上的朋友,不知拜的哪个老祖,点的哪一门的香烛?”田蛇心里打定了主意,此刻自己被人制住,只能服一时软,等得过后再找这小子算账。不知天高地厚的主儿,在南都这个地方,还没有谁敢这么对他,他一定会让这小子付出代价。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也不必打听,因为打听也是白打听。”苏杭冷冷地说,“你只要办好我交给你的事就可以了。“ 苏杭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田蛇, 照片上,是一个干净的少年。一头前卫的发型,高挺的鼻梁,洁白的脸庞,嘴角有细密的汗须,是那种让少女们血脉喷张的男生。 ”你不用知道他叫什么,你只要找到他就行了。“苏杭用命令的口吻说。 ”我凭什么答应你?”田蛇冷笑道。 ”首先,我希望你明白,我不是求你帮忙,我是在命令你。其次,凭什么答应我,很简单,凭我有一百种方法让你去死,像碾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苏杭慢悠悠地说。 ”哼。“田蛇的鼻子发出冷哼。 ”不只你的背景我一清二楚,你们那个小破帮会,我也了如指掌,什么时候灭了你们只看我的心情!你应该去告诉你那个瘫在床上的废物主人,他会很想见我的。不过我交代的事要办好。话多无益,你可以滚了!“苏杭撤掉杵在田蛇手背上的伞尖。 听了这句,田蛇的心里更加恐惧起来,他明白,这个小子说的对自己一清二楚绝非妄言!整个帮会内部,知道帮主瘫痪在床的人都少得惊人,他也是在坐上第三把交椅的时候,才在昏暗的小黑屋里见过帮主一面——只是一个苍老无力的声音和床的剪影。从那儿,他才知道,帮主是瘫痪在床的。这小子连这等机密都知道,何况自己呢? 田蛇扶着床沿挣扎着站了起来,眼神里满是惊疑和不安。 他一声不吭地转身下楼。 走到楼梯口的时候,苏杭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对了,我姓苏,那个老骨头会很开心听见这个。” 下了五六步台阶的时候,楼上传来了女人的惊呼。 他站在台阶上,紧紧攥着拳头,指甲留下深深的印痕,可是不知怎么的,他没有勇气转过身去。细细回想,这个小子简直像鬼魅一样出现,飞檐走壁,一瞬间就制住了他,应当是具有深厚的擒拿功夫。 他不是个为了女人会失去理智的人。他发誓,他会让这小子付出代价!但是现在,他需要忍耐。他相信,把这个小子交给帮主,有一种方法折磨死他,说不定还可以立下不小的功劳。 他一步步走下台阶,楼上传来隐隐约约的呻吟声...... 苏杭靠着枕头,双眼微微闭着。 旁边的女人还在独自呻吟着。 ”好了,stop!“苏杭有点厌恶的说。 ”你以为你和他有什么区别吗?“女人的口气满是鄙夷。 ”所以你就故意让那头猪误会,想让他一气之下冲上来杀了我?“苏杭当然明白她的心思,他见过的女人当然不会少,他自以为很了解女人。 女人故意一脚踹开了真丝被,露出了美丽的酮体,”哼,跟他那种色中饿鬼相比,你这种伪君子的脸更丑陋!没有一个男人能拒绝我的引诱,你难道能说,你对我一点冲动都没有吗?“ ”你敢说,我不美吗?“女人不甘心地补充道。 ”你很美。“苏杭淡淡地说。不得不承认,她是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成熟的女人,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身体最大限度地挑逗男人的神经。 女人的嘴角晕出一丝狡黠的笑。 ”可是你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残留着别人的唾液,你的身体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男人流出的体液。这样的你,再美也让人恶心!“苏杭慢条斯理地说着,每一个字都是针刺心尖的恶毒。 可是女人一脸云淡风轻,看得出这种轻贱的语言,她已经习以为常。 女人翻身下床,身上一丝不挂,她也丝毫没有遮蔽的意思,就从苏杭面前大摇大摆地向浴室走去了。 ——活得如此轻贱而自知,活得如此放荡而坦荡。 苏杭把枕头放平,躺了下来——他要休息。 浴室里水流的哗哗声响了很久才停下来。 闭上了眼,可是他依然能听见女人的动静——听得见她抹着沐浴乳,听得见她拖鞋踩水,听得见她揉着头发,听得见她的喘息,甚至听得见水流流过她玲珑的身体曲线...... 他承认,他被吸引了。 可是他也清楚,今晚的这间屋子,还会有很多事发生。他也要从这间屋子开始,走进南都的世界! 过了一会儿,他感受到女人的鼻息。 那是女人的鼻子靠在他的脸颊,轻轻的,柔柔的气息,很舒服。很像小时候,他趴在妈妈的咯吱窝里,妈妈的气息就是这样抚摸着他的脸颊。无数个夜晚,他在这样的气息中入睡。 女人的嘴唇压了上来,压在他的嘴唇上。很柔软的触感,像含着樱桃一样。 女人的嘴唇疯狂地吻着苏杭的脸颊和嘴唇,舌头自然滑进了苏杭的嘴里,然后索性整个人跨坐在苏杭的身上,裹着白色浴袍的身子卖力地晃动着。 突然,女人停了下来,略带不屑的问:”你是不是不行啊?“ 苏杭慵懒地睁开双眼。 ”你叫什么名字?“苏杭问。 这种时候,问这种问题的确很扫兴。 可是女人还是回答了。 ”小河。”女人不假思索的回答。 ”全名呢?” ”我爸姓楚,那就是楚河咯。“女人觉得有点无趣,故意做出不耐烦的样子。 ”不像个女人的名字,一点都不美,我不喜欢名字不美的女人,你也不是我喜欢的那种女人。“苏杭淡淡地笑了笑,”不过,从现在开始,你是我的女人了。“ “我一个人的。”苏杭一字一顿的强调。 女人有点发愣。 下一秒苏杭已经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 真丝被下发生的一切,苏杭并不很熟悉,但是他有着快速的领悟力。对他来说,这不是难事。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内,接下来发生的,以及正在发生的。 ——明天,他会在一间昏暗的屋子里醒来。 见到这个女人的时候,占有她就成为他的计划的一环。他,太需要这样一个女人了! 第十三章 豢养恶灵的人 苏杭手里攥着手机,靠着床头,真丝被只盖到胸前的位置,露出结实紧绷的胸肌。小麦色的肌肤,那种喷薄的荷尔蒙气息,是很多女人无法拒绝的。 他的旁边躺着面色潮红的女人,白皙匀称的小腿搭在床边,丰满的胸脯随着平稳的呼吸有节奏的起伏。 所以手机震动的时候,他第一时间就接了电话。 “听起来疲惫的声音,想必昨晚累得很。”电话那头是陆添戏谑的声音。 “你如果不是这么聪明,适当装装糊涂,会更可爱一点。”苏杭当然不愿意别人窥探他的隐私。感觉像被脱光了丢到大街上,这就是陆添给他的感觉。 “其实,知道的太多,让人一点都开心不起来。”陆添说,“或许以后你会明白,毕竟哲理的山路十八弯。” “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苏杭倒不是拒绝幽默,他一向直奔主题。 “呵,这口气越听越像是赌气的小女朋友。”陆添打趣道,他总是爱揶揄别人。 “人找到了吗?”苏杭问。 “当然,所以特地告诉你一声,该你兑现承诺了。”他一直很满意自己的效率。 “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苏杭对他一无所知,一直以来都对他充满了好奇,忍不住问。他对家族的能力一向深信不疑,可是动用了这么多人力,花了这么多时间也没有找到西村,这个陆添却这么快就找到。这让他不得不对这个陆添高看一眼。 “大概就是魔鬼一类的人吧,没准儿比魔鬼还可怕。”陆添并不想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苏杭也知道问不出什么来,“那我也就是在跟魔鬼做交易咯。” “是啊,所以,你占不到便宜的,魔鬼想要的只是人的灵魂。祝你好运!” 听了这话,苏杭感觉到后背有一丝发凉,但是很快接过话去,“两个小时以后,救他出来,我会先带着那个女的回来!” 苏杭挂掉了电话。 他看着一旁躺着的女人,左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 “醒了,该走了。”苏杭轻轻地说。 他很少在一个女人身上投入真挚的情感,他甚至辜负过一些人。 他很久没有再投入过真挚的感情,他甚至忘了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楚河像是在等他叫醒一样,双眼睁开一条缝,透过眼缝安静地看着他。 并没有一个女人是真正愿意过放荡的生活的,她们都期待灵体合一的幸福。——女人的放荡大多源于失望,对男人的失望,对感情的失望,对生活的失望。得不到情感的满足,只好退而求其次,只追求极致的生理快感。 一个男人,抚摸女人头发的动作,总是包含了一些怜惜和爱意的。 楚河,很久没有碰到愿意轻抚她长发的男人了。 她的头发很美,很长。可是以前的那些男人,只会粗鲁的拽着,扯着。这些男人,他们根本不懂什么是女人,不懂得女人真正的美。 苏杭的出现,是对她的一种馈赠。 “穿好衣服,跟我走,我不管你的以前,但我承诺你的以后,好吗?”他的声音和话语让人无法拒绝。 这是第一次有父亲以外的男人跟她说这样的话。可是她的父亲早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所以眼前的这个男人是唯一的那个了。 楚河洗漱完毕,拿出包里的瓶瓶罐罐,画了淡淡的妆。然后穿上漂亮的白色连衣裙,蹬上粉色的高跟鞋,系上了腰间的蝴蝶结扣。 苏杭早就收拾好,坐在床头,静静地看着她,脸上带着宠溺的笑。他懂一个优雅的男人所具有的一切言行,那些可以让女人瞬间沦陷的言行。 苏杭拉开门的时候,门口就站着田蛇,身后跟着几个黑衣服凶神恶煞的小弟。 苏杭一只手拄着那把黑伞,另一只手抓住了楚河的手,握在手心。 “苏少爷,老爷子有请!”田蛇强忍心底的怒火,眼角因为克制而不受控制的抽动着。他从没有受过这样的侮辱。 苏杭跟在领路的田蛇后面,楚河就跟在他的后面。 她仰着头,尽量使自己看起来和他般配。他看起来那么的充满魅力,那么自信从容,她想尽力配得上这个男人。 “你从这儿一直往前走,路口有一辆白色的路虎SUV,车牌是SH021,你把它开回去,然后在家等我。”在大铁门口,苏杭掏出裤兜里的钥匙,递给楚河。 钥匙链上挂着各种形状的钥匙有十几把,上面有他的学生宿舍钥匙,有苏筱筠在南都给他买的别墅的钥匙,有好几把车钥匙。 现在他都交给这个女人。 楚河笑着点点头。没有犹豫和不安,没有哭泣和拉扯,即使担忧也绝不挂在脸上。她是一个成熟的女人,成熟的女人懂得尊重男人的安排。 “晚上七点,你没有回来,我就来这儿找你。”楚河望着苏杭的眼睛,轻轻地说。 苏杭淡淡一笑:“好,地址和定位我发到你手机了,别迷路哦!” “怎么会?”楚河害羞地笑笑,把钥匙放进粉红色的精致小皮包里,然后向前走去。 苏杭站在原地看着楚河的背影,脸上始终带着笑容。 走了大约十多米,楚河突然转过身来,“你爱吃什么,我回去买菜做饭等你啊。” 苏杭笑得咧开了嘴,乐呵呵地问,“你会做什么呀?” 楚河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我只会番茄炒蛋和煮酸菜鱼。” 家常的菜。 “恰好我都很喜欢。”苏杭大声说。 “恩。”楚河兴奋地点点头,转身小跑走了。 楚河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 过了一会儿,苏杭扭头看了看田蛇,“走吧。”然后一头钻进了黑色的丰田霸道里。 引擎怒吼,车子如离弦之箭。 真是车霸道,人也霸道。苏杭瞥了一眼旁边紧绷着脸的田蛇,心里想。 陆添也有一把伞,一把黑色的伞。 雨很大,所以他撑着那把黑伞。 周围只有风雨的声音,见不到行人,见不到房屋,见不到任何人类活动的痕迹。——除了不远处一闪一闪的大车灯。 车子在飞速的行驶,从他站的位置都可以看见溅起的一米多高的水花。 在某一个瞬间,陆添甚至怀疑那辆车在朝他疾驰而来。 可是就像环形跑道的赛车,那辆车始终没有朝他驶来。大车灯每隔几分钟有规律的闪动,黑色的车影在同一个地方飞驰而过。陆添穿着一件黑色的T恤,七分牛仔裤,一双棕色的人字拖。这与黑伞所营造的冷峻气质严重不协调,从而显得造型古怪。 他的左手手腕,戴着一块精致的腕表,复杂的表盘,各式的指针,触感细腻的表带,和表面上复古的雕饰都能证明这块表的价值。 海瑞·温斯顿Opus7,全球限量50只。美国顶级珠宝品牌HarryWinston,旗下的Opus腕表系列,每年都会推出惊人之作。这款腕表设计强调视觉的震撼,蝴蝶造型机芯表桥,其设计灵感直接源自现代艺术风格。它或许不是一块多么顶级奢华的腕表,也不是一款最为知名的腕表,但它无疑是最具收藏价值的腕表之一。它不仅是财富的象征,更是地位和名气的表征。 如果那些挤破头皮也买不到它的顶级腕表狂热粉,知道有个混蛋,竟然用人字拖、七分裤、T恤来搭配这块表的话,一定会大声骂娘,感慨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白天鹅和癞蛤蟆生了小癞蛤蟆。在他们眼里,这种腕表只有在最顶级的场合,搭配最昂贵的私人订制西装。 陆添看了时间,离约定的时间还差半个小时。 “再多忍一会儿吧。”陆添望着疾驰的黑色影子,自顾自地说,“真是个倔孩子啊!越是没法反抗,越是不死心。” 此刻苏杭一会儿使刀叉,一会儿使筷子,忙的不亦乐乎。 “小牛脊排太老。” “呸,这是冰川一号?会不会醒酒啊?还不如去路边买可乐喝呢。” 冰川一号是智利顶级酒庄冰川酒庄的代表。由澳洲著名酿酒师JohnDuval和冰川酒庄首席酿酒师FelipeTosso联手打造的这款顶级名品,是二位世界级酿酒师合作的第一款以赤霞珠为主的混酿佳品。用十年时间去寻找一块完美的种植地来赋予赤霞珠独特的生命,以此酿造出的冰川一号生来便有成为智利顶级葡萄酒的潜质。该酒具有较长的陈年潜力,限量生产,2010年份的产量仅为200瓶。 可是还是被苏杭吐在了残羹碗里。 “烟熏鳗鱼配红菜,烟熏过头了。”苏杭只尝一小口就吐掉了。 “鸭肝坯,Duckfoiegrasterrine,这还像是个厨师做的东西。”苏杭点点头,“可这特么用的什么鸭,丑小鸭吗?”他吐槽的天分与生俱来。 苏杭切了一块巧克力千层酥,放进嘴里,“合着你们请的厨师只会炸巧克力啊!” 这一桌子菜,都是顶级厨师才能烹饪的,米其林餐厅才能吃到的特色菜品,可是仍然被苏杭批得一文不值。 面对这个挑剔的食客,主人只能安静地坐着。 坐在苏杭的对面,可是苏杭看不见他。 餐桌的中间横着巨大的镀膜单反玻璃,主人可以看见苏杭的所有动作,通过房间里的通讯仪器,也可以听到他说话。可是苏杭看不到他,他只是感到对面肯定坐着一个人。他一直在说话,却没有听到对方说一句话。 可是他知道,坐在对面的那个人,就是他此行的目的,他此行要见的人。 “吃完了,说点什么吧。”苏杭把手里的刀叉往桌子上用力一扔,双眼盯着单反玻璃。 透过玻璃,主人看见了他的眼睛。 那无疑是一双漂亮的眼睛,眸子清澈,炯炯有神。 那眼神,带着别样的威压,让人不自觉地感受到压力。 “果然是被神选中的人!”主人的声音里,不止是感慨,更有难以抑制的欣喜。 “介绍一下我自己。”苏杭说,“我叫苏杭。” “我知道,我知道。”主人重复了一次。 “我也知道你。”苏杭耸了耸肩。 “哦?”主人有点自得,“说说看。” “你在五十年前,一直只是个穷困潦倒的老油条,混迹各种赌场、妓院,做着不要本钱、见不得光的买卖。后来你有了财富和地位,可是你的不要脸和卑鄙丑陋却与日俱增。说你是混蛋,不足以形容你的卑鄙,说你是畜生,不足以形容你的丑恶。”苏杭对自己的用词还算满意。 “恩,一点儿不错。”说话的语气很明显是在笑。 “你不否认?”苏杭有点意外。 “你说的都对,我有什么好否认的呢?”主人说,“随便你叫我什么都好,不过,出于礼貌,我叫季未!” “那你也别指望我跟你说一声‘前辈你好’!”苏杭专心地晃着面前的红酒杯,他只是无聊。尽管醒得不是很好,可是冰川一号,是难得的好酒,光看颜色就可以看出来,“我想我们不必这么多废话的,你清楚我来是做什么的。” “我知道,可你本人远比你此行的目的更有吸引力。”主人的声音沙哑,可是显得很激动。 “希望不会让你失望,你想在我这里得到的答案,都不可能有结果。因为,我知道的一点都不比你多,甚至要比你少!”苏杭不喜欢别人利用他,控制他,他也享受别人利用他未遂时的表情。 “不,你本身就是答案。”季未的语气无比肯定。“你无非是来找那个女孩儿的,没问题,我交给你。” “你是不是还想提一些条件啊?”苏杭望着镀膜单反玻璃,冷笑道。 “这是自然,你放心,对你来说,都很简单。”季未对这个年轻人的头脑感到赞赏,就像听不出他的轻蔑口气一样。 “你给我听清楚了,就算很简单,我也不会受任何人的威胁,更别说是你了!只要我想,我能立刻叫你这个什么破帮会从这个世上消失!所以,人我带走,你也别想占我任何便宜!”苏杭恶狠狠的模样,看起来十分慑人。一开始,他就是来翻脸的。 季未“嘿嘿”一笑...... 苏杭感觉一股凉意直冲后颈,仿佛来自地狱,让人毛发直立。 以苏杭的警觉性,他可以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在向他袭来。他没有转身,转身当然来不及。 他的手里只有一把黑色的伞。 下意识地,他侧身踏步,身子一斜,手中长伞用力一挥。 像是撞上了狂风!可是那股风似乎识趣地转向了。 他的虎口被震得生疼,手腕也因为巨大的冲击而颤抖着。 他把黑伞横在面前,做好了防御的姿势,这才看清眼前的景象。 那是一个红色的影子,隐隐约约有人的轮廓,根据身形看得出是个女人,因为身材很曼妙。影子的手里像是攥着什么,可是苏杭只能看见一团光,红色的光。 影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苏杭看着眼前的这个影子浮想联翩,他很想问,但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去开口。沉寂了很久,像是过了一个世纪,影子点了点头。 于是玻璃一边的季未也点了点头。 “你知道,最强大的力量是来自于哪里吗?”季未唏嘘道。 苏杭没有答话,他也不知道怎么答话。 “是心,是意识!真正困住你的恰恰是你这副美好的皮囊。”季未自顾自地说着,用一种神经质的口气。 影子开始扭曲了,那是蓄力的姿势,任谁都看得出。 苏杭缓缓地撑开了那把伞。他拿着这把伞的时候,神鬼难挡,他有这个自信。 那是苏家的人才会拥有的伞,是传承了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信物。苏家多年以前的家主,遍访河海山岳,寻找质地坚硬、能百毒不侵的材料,最终在神农山巅,找到了名为“龙晶“的暗黑色宝石,以龙晶锻造伞骨与伞柄,打造了三把黑伞,命名为“龙骨簦”,暗合天地人三才之道,加上久远的传承,早已具备了无上的威力。 苏家之所以在残酷的战斗考验中,传承了一代又一代,其中就有龙骨簦的影响。 苏杭手里的这把,便是以人道为基的龙骨簦。 巨大的黑色伞面散发着浓郁的黑色气流,把苏杭整个裹了起来,在这个领域,没有什么能靠近。 他感受到周围越来越密集的声音,像是鸟儿的叽喳,像是梦婆的呓语,像是婴儿的啼哭,像是怨妇的低吟......那是什么东西聚集的声音。 亡灵聚集的声音! 他仿佛看见,撒旦从地底睁开了眼,漆黑的眸子直直地望着太阳,竟似遮住了太阳的光辉。满是枯枝的光秃秃的树不停扭动,泥土里盘根错节的躯干像是重新获得了生机,沿着地面,向着天空扭曲地伸长,向着茂密的森林绿海伸长,所到之处,遮天蔽日,全是阴霾...... 苏杭不由得怔住了。 这让它们抓住了机会!无数白色的影子从四面八方向他冲来,整个房间里,全是白影晃动的身影,来回穿梭,撞击着黑色的气流。它们像是嗜血的蝙蝠,双眼血红,一心渴望咬破苏杭的喉咙,为此不惜飞蛾扑火。 白色的影子撞到黑色的气流,迅速的消散,以某种肉眼看不见的方式迅速地燃烧。它们本来不拥有任何形体,从来都体会不到疼痛和炽热,可是,空气里还是不断传来哀嚎的声音。 红色的影子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似乎前一刻那个蓄力、冲锋的姿态不是它做出来的,面前的这一切和它毫无关系,它只是这场杀戮的一个旁观者。 另一个旁观者,自然是窗户那边的主人,季未。他的脸上,甚至始终带着放肆的笑。 白色的影子消散一批就会有新的一批跟上,从门窗,甚至从墙壁上,不断有新的影子渗透进来,没有一刻等待,毫不迟疑地撞击着黑伞。 苏杭持伞的手有些吃力了。一波又一波的冲击,使得他的手臂被震麻了。照这样下去,他支撑不了太久。 他决定反击! 他不再用两只手紧握伞把,而是左手持伞柄,伞把抵在肋下。这样,他就腾出了右手,这让他可以趁机拔出伞柄。 他转了一下伞柄,“唰”的一声,一道紫光在半空划了个半圆,紫光经过的地方,传来一阵哀嚎,甚至有火光闪过。 紫金锻造的窄刃,昆吾,用的是苏家远古祖先的名字,陆终之子昆吾。《大戴礼》云:‘滕奔氏之女,谓之女娽,是生老童。生伯称、卷章、季禺三人。卷章生黎及回。黎为祝融,卒。帝喾以回代之。回食于吴,是曰吴回。吴回生陆终。陆终生子六人:长子曰樊,樊为已姓,封于昆吾,即古帝丘颛顼之虚。”昆吾的后代以吴、苏、顾、彭等姓氏为主。 昆吾也是剑中始祖的名字,相传是昆吾剑乃是盘古氏第八代始祖的脊椎骨所化。盘古氏第八代始祖功夫通天,在昆仑之巅大悟结界之秘,终于在苦悟了两百七十年之时,打通了精神结,思感和精神可以无休止地引动天外天之力。但他却做了一件最失误的事,他根本就未能打通生命结。在他调引天外天之力时,突然发现自己无法控制这股力量,在不能承受之时,他只好将所有生机和精神全部内敛于脊椎骨中。虽然他有天纵之资,却无法抗拒天外天的力量,终于被爆成粉末,惟有一根完整的脊椎骨,化成了一柄剑。凝于剑中的是盘古氏第八代始祖的精神和生机,而这股生机和精神却在天外天的力量摧退之下与他的脊椎骨完美结合,也便创出了一柄完美而奇异的剑,因其出于昆仑,因此叫昆吾剑。 一整块紫金锻造的利刃,光是这段紫金的价格就已经是个大得吓人的数字了,更别说,是和这把龙骨簦一起诞生的古董了。 窄到极致,却依旧具备锋利的剑刃,只有紫金锻造的利刃可以做到。这把与上古神剑同名的武器,浑身泛着紫色的光芒,很美,更致命。 剑在苏杭的手里划过一道道美丽的弧线,节奏井然,不慌不乱,像是一场表演。 其实就是一场表演,苏杭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坐在玻璃那头的人,想看到这些,这是苏家人身份的最有力证明。那苏杭就证明给他看,从一开始,他就坦白了他的身份。事实上,从踏足南都这片土地开始,他就没想过要掩饰自己的身份。 相比撞在龙骨簦上消散,更多的白影死在昆吾剑不断闪动的紫色光芒之下。宽松的HushPuppies休闲裤、ECCO的休闲鞋无一不是最适合运动的行头,那些需要灵活的技巧才能展现的身姿,他无一不是轻松完成。 他甚至有点恍惚,似乎自己从内心里很享受这一刻,忘情地挥斩,毫无顾忌,任意宣泄,更重要的是——还不用担心弄脏衣服。 一个白影看准了龙骨簦的空隙,向他的腰间袭来,快速跃动使得身影变了形,张大的嘴巴看起来可以吞下苏杭的脑袋。 苏杭察觉到了,右手一个回旋,昆吾剑直直地砍向白影的头。那张可怖的嘴在离他耳朵不到十厘米的空中慢慢消散。右手边的白影得了空档,发出兴奋地嘶叫,争先恐后地向他冲来,那声音听起来像极了裁纸刀划过玻璃。 苏杭把手中长伞用力一挥,瞬间卷起一股黑色的气流,在空中一扫,扫过的白影瞬间变得残缺不全。 没有一丝停顿,他的人已经翻身跃起。 他有着从小学武的经历,加上本身过人的战斗天赋,完成翻身跃起的动作变得如转身一样自然。他已经站在了餐桌上,依旧是长伞掩体,窄刃傍身,随时准备劈砍。 白影们暂时停顿了,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红色的影子站在房间的一角,也没有动。 这点时间足够让苏杭后退到餐桌的中央,那里是一块镀膜的单反玻璃。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玻璃那一侧始终没有一个白影,尽管白影们早已无视物理阻隔,可是还是没有大量地从那块玻璃后面涌来——那里是季未坐着的位置。而苏杭相信,这位主人,肯定还没有离开,他处心积虑安排这样一场戏,就是为了此刻的场景,他舍不得离开。 苏杭已经背靠着那块玻璃了。这让他摆脱了腹背受敌的窘境,他只用面对正面蜂拥的白影,手中还有两件足以改变战局的利器,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这里的白影杀不完。 他也算定了,莫说季未拥有的亡灵数目有限,纵使多得数不清,这场戏也迟早会结束。 红色的影子动了,它又做出了和之前一样蓄力的姿势,整个身影拉伸成了起跑的模样...... 四周的白影沸腾了!他们噪杂的声音里仿佛充满了喜悦,充满了戏谑,充满了渴望! 就是这个动作,让所有的白影重新躁动起来,它们又开始动了。成群的白影再一次向着苏杭冲击,叽叽喳喳的声音较之前更加喧嚣。 龙骨簦完全可以将苏杭裹挟在内,不受到任何攻击。苏杭的双眼盯着那个红色的影子。 ——它动了! 原本红影离苏杭大约十五米的距离,可它仿佛是瞬间闪现到了苏杭的面前。在它冲击的路径上,白色的影子被带起的风撞得七零八落。 它已经到了苏杭的面前,和他呼吸可闻的位置。 中间隔着一把伞、一柄剑。 以它的速度,应该有可能在一瞬间卸掉苏杭的两件装备,可是它没有那么做。或许是因为它没有把握,或许是它在忌惮着什么。显然,相比这些横冲直撞的白影,它更有智慧,更有意识。 “樱花,只开在人心。”它应该是盯着苏杭在说这句话。 苏杭忽然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仿佛与眼前的这个红影相识已久。 他的防御下意识放松了。 心思恍惚,身体就会有相应的反应。 它抓住了机会!红色的影子迅速扭曲,上身向后倾斜,猛地向前一撞。令人窒息的狂风就在苏杭的面前产生,下一秒,苏杭再也不能牢牢地抓住龙骨簦,龙骨簦向左边倾斜。他努力地想抓住龙骨簦,扯回面前,可是已经晚了,红影已经到了他的面前。如果站在苏杭面前的是个真真切切的女人的话,他该尴尬了,因为红影凸起的胸部正抵着他的胸腔。 他感受到炽热,整个胸腔像是灼烧一般。那种灼烧感迅速蔓延到全身。 常年的训练使得他可以快速的反应,在红影突进到他贴身的位置时,他右手中的昆吾早就出手,从红影的身后没入她的腰间。 所以红影才没有动。只要苏杭轻轻一划,它的整个身形就会被割裂。难以愈合,甚至马上就会消散,所以它没有动,而是说了那么一句话。——它本就比那些白影更加有智慧。 苏杭左手的龙骨簦重新回到了面前,黑色的气流在苏杭的周围再一次形成。 这个掀起狂风的红影,会在这片黑色的笼罩下,灰飞烟灭。 对于敌人,他从不手软。 是他以为。 他已经看到了那个红影的脸,在呼吸可闻的位置,那张脸看起来有一丝熟悉,眼眶里竟然噙出了泪。 仅仅迟疑了几秒,苏杭把龙骨簦往头顶一扬,右手昆吾剑拔出,左脚抬膝,用力地撞在红影的小腹上。 红影被击飞了,向后倒在地板上。腰间的位置还有残留的紫色的火焰在燃烧,火焰越来越小,四周的白影们变得出奇的安静。 苏杭明白了,这群没有思想的白影,一直是受这个红影的控制的,它让它们进攻,它们就不遗余力、前赴后继,可是一旦它倒下了,它们也会被震慑住。 对于力量和威严的恐惧,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是本能。 苏杭没有多想,他害怕被困在下一波的撕咬中,他要尽快脱身。 他右手的剑一次次洞穿镀膜单反玻璃,留下一道道以剑缝为延伸的裂纹。 紫金的利刃,当然可以轻易洞穿玻璃,因为它是最坚硬的高密度合金材料之一。 他在等。 白影们很快又躁动起来,红影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刚才的一击使它遭受了重创,可是它很快修复了自己。只要不被切割,它们就可以复原,这是上天赐予它们的天赋。 白影们聚集在苏杭的前方,两边,面前,除了背后。红影第三次作出了蓄力的姿势,白影们也又一次随之沸腾。 它们叫嚷着,咆哮着,嘶吼着。它们准备最后一击,不惜任何代价! 苏杭的嘴角浮现一抹窃喜的笑。——机会来了! 白影们几乎是挤破头向着他冲来的,只要可以突破那把黑伞,苏杭就是砧板上的肉,任它们咀嚼撕咬。纵使黑伞会将撞上的白影烧得无影无踪,可是它们在红影的激励下,已经完全疯狂了!自然界的生物总有某些共通的特质。此时此刻,这群没有思想的白影,不约而同地选择和蚂蚁逃出火海同样的策略。因而,它们争先恐后,义无反顾。 苏杭等的就是这一刻,他早就把一切都计算在内了。 他轻松地侧身,移步,手中长伞挥向头顶。 他闪开了,他避开了白影的冲击! 前面的白影重重地撞在镀膜单反玻璃上,后面的白影难以控制巨大的惯性,带来一波接着一波的冲击力。 厚重的玻璃,开始有了裂纹,沿着那些剑缝的边沿。裂纹随着一次次的撞击不断扩大,一直布满了整块玻璃。 之前他就看出来了,不知出于什么缘故,这些白影无法突破那层镀膜的单反玻璃,因为没有一个白影是从玻璃的另一侧渗透进来的。 他没有多想,他要完成最后一击! 巨大的镀膜单反玻璃被撞碎了,黑色的影子一闪而过。 闪着冷冷地紫色光芒的昆吾已经架到了季未的脖子上。 苏杭带着得意的神色看着他。 季未却没有一点惊慌,他异常镇静,脸上的笑看起来绝非做作,更像是发自肺腑的喜悦。 红色的阿尔法·罗密欧跑车静静地驶入校园,行驶在椰林小道咸湿的空气里,拐过安铂馆,稳稳地停在女生公寓楼下。 “时间还早,要不我请你喝杯咖啡?”牧歌的脸色并不好,很疲倦。 苏杭伸出脑袋看了看车窗外,摸摸后脑勺,“不用了,好好休息吧。” 牧歌“嗯”了一声,打开车门下去了。 苏杭从车窗里探出头来问:“你是一个人住吗?” 她转过身来,回答:“是啊。” “嗯,有事call我。”苏杭点了点头。 牧歌走远了,苏杭的手机“嘟“的响了一声,他解锁来看。 是陆添的短信。 “苏衙内,小的恭喜您了,香车美人手到擒来,一举两得,啧里个啧,真是嫉妒你们这些土豪,有这么好的跑车可以开,我就只有破电驴。货到付款,稍等老板!” 苏杭无声地笑了,他脑海里全是陆添那张贱贱的脸。 手指飞快的打字。——“你个抠逼,特么再多发一个字供应商就要收两毛钱一条是吧,心疼你,话唠强迫症!” 苏杭靠在高大的梧桐树下,隔着玻璃窗看着厨房里忙碌的影子。 他看了看表,六点一刻。正好是晚餐的时间,他想。 他是个强势的人,这个他从来都不否认。他给身边的人的感觉总是坚硬如铁。 很小的时候,他就被送到了山里,那个叫苏松源的男人,开着车载坑坑洼洼的山路上颠簸了几个小时,才停到只有两栋低矮破旧的教学楼的小学门口。推开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没有人跟着他进去,他也当然没有回头。 从那天开始他在山里的小学度过自己的童年。那时候,他是最脏的孩子,是最霸道的孩子,也是最孤单的孩子。 或许,有些人就是注定不值得人爱的吧,没有妈妈的爱,没有爸爸的训斥。这种人,却具有与生俱来的冷漠与坚硬。苏杭觉得,他就是这种人。 可是,这一刻,他隐隐感觉到什么东西融化了。 他在梧桐树下足足站了十多分钟,直到细细的雨丝串联天地。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把伞插进了伞桶,走到了厨房门口。 苏杭悄悄地走到她的背后,双手交叉环绕到她的面前,放在她肚子的位置。 小河“咯咯“地笑了。 “讨厌,走开,去洗手吃饭。”满是娇嗔。 “我帮你吧!”苏杭把下巴放在她的肩上。 “滚滚滚,去洗手!”小河一耸肩,撞了苏杭一下,挣开了他的怀抱。 苏杭只好悻悻地站在那儿,“哼,你撞宝宝,宝宝不开心了!” 小河笑得更大声了。 女人在厨房永远是占着绝对地位的,哪怕她只会做一道菜,哪怕只是番茄炒蛋和煮酸菜鱼。 第十四章 逃出生天 我亦只有一个一生,不能慷慨赠与不爱的人。——亦舒。 苏杭已经睡下了吧。 陆添忍不住想。 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这个人充满了好奇,即使知道他的一切。陆添第一次出现在他的生命中,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他自己都忘记了。那时候他是个脏兮兮的孩子,眼神里写满了倔强,像一头还未长出獠牙的幼狮。他蹲在围墙的角落,面前是五个表面粗糙略显圆形的石头子儿,不停的扔起来,抓地上的石子儿,接住。——那是山里的孩子很少的游戏之一,那些石子儿是他仅有的玩具。他看着教室的方向,嘴角浮现出得意的笑。教室门口站着气急败坏的老师,四处张望。 ——陆添就趴在三楼的阳台上,一只手撑着下巴,睁着午后有些慵懒的双眼看着他。 陆添还见过他第一次回到那个冰冷的家,那个家里只有一个叫苏松源的严厉的男人,一个连蹲坑都不哼哼的人。那时的他瞟了瞟站在门口的苏松源,径直走了进去,没说一句话,也没多看一眼。 陆添在过去的日子里,都在欣赏这个年轻人的人生,直到这个年轻人来到他的面前。 这个年轻人会拽拽地逼问他真相,会抽出刀剑一言不合就要开打,会开车,会撩妹,会和漂亮女人滚床单。这种感觉,很不错,有点像是看着自家的猪长大了,终于会拱大白菜了。 其实这个比喻也不大对,对陆添而言,更像是在磨刀,现在刀磨得够锋利了,可以上山砍柴了。 雨还没有停,也没有小。 这场雨永远也不会停。 雨中,是那辆还在疾驰的jeep越野车! 唯一的好处是,大哥你这么飙车还不费油,爽死你了,陆添心想。 陆添的脚下是深深的积水,快没过脚踝,他的棕色人字拖就是一直泡在水里。这让他的两只脚显得有些发白。 他刷完了最新更新的朋友圈,那里有一张苏杭刚晒出来的番茄炒蛋。 番茄炒蛋有什么好吃的?土鳖才吃番茄炒蛋。他忍不住想翻个白眼。 然后他把手机放进牛仔裤兜里,向前一步步走。他的速度很慢,每走一步就要踢一下,看起来像是在玩水,于是有了水流淌的声音。 水才是介质,借助着水流的流淌,他才可以进入那个与外界隔绝的空间,虽然刚刚的一切就是在他眼前发生的,可是其实那是他借助自己对空间的感知罢了。他与西村之间,还有很远的距离,依靠这样的步伐,应该需要走很久。 那个空间,通常被称作灵墟,陆添却喜欢称它为“异度空间”,那是他看过的一部电影的名字。香港的一部老片子,讲鬼魂的,主角是张国荣,相比于影视,张国荣更出色的成就是音乐和敢爱敢恨的往事。如今他应该也在这个世界吧。是天堂,也是地狱,其实从来都没有什么分别。 陆添就到了这里,他当然不是第一次到这里,所以他很熟悉,感觉更像是回家。 他停下了步子,站在路边儿。 黑色的jeep越野车再一次从拐弯处疾驰而来,溅起一米多高的水花,带着鲜艳的红——当然,是在西村的眼里。 他第一次面临这种境遇。没有刀光剑影,没有追逐搏杀,只有重复。 没有终点,没有方向,没有停止。 上一刻,他第183次用手里的枪把副驾驶的邋遢男人轰下了车,车门洞开,雨水很快洗刷了血水,其实反正都是一样的颜色。 他已经知道这是一个死局,是一个轮回。这已经在无数的悬疑电影中被各国各地各时代的导演呈现过了。 美国的《恐怖游轮》,讲的是一群人去海上旅行,遇上飓风,所幸遇上了一艘巨轮才得救。紧接着就是神秘杀手的出现,同伴相继死去,杀死了神秘杀手的她,发觉另一个自己和所有同伴站在一艘船上呼救,于是她变成了神秘人,开始了一轮又一轮的杀戮,最后费尽心力逃回家救孩子的时候,她又发觉了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命运的指向把她再一次带上了海上旅行之旅,她始终没有逃脱。同样的电影还有韩国的《两个月亮》,虽然是鬼魂题材,不过也是相同主题。 西村当初看完电影的时候,不禁后背发凉,感到后怕,如果有一天自己也陷入这种处境,该是多么无助和绝望! 他现在体会到那种无助和绝望了。这类电影的结尾,没有人能逃出那个轮回,命运之轮还是在不停地旋转,往往承接着一个更大的阴谋。 体力和心理的承受力一样在慢慢地流失,可是他不会放弃,他要进行下一轮,第184次,每一次他都在细细地观察,记住沿途的每一个特征,尽管几乎是出奇一致的特征。——这些是他活命的唯一稻草。他只能靠自己,尽管是神通广大如家族,也不可能有方式来搭救他了,他了解家族的一切手段,因为他就是执行手段的最强的工具。 “嘭嘭嘭”的拍打车门的声音,车子没有停,第184次。 西村打开了车门。 陆添回头瞪了一眼和他并排站在一起的邋遢男人。邋遢男人刚迈出的脚迅速地收了回去,强壮的双肩在这风雨中却显得单薄,不停发抖。 陆添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窜进了车里,一屁股坐在副驾驶上。 “呼呼呼,这鬼天气,真是冷得要命!”陆添把收起来的伞靠着车门放好,随口说。 “哟,还真是换汤不换药啊!”西村忍不住感慨道,因为这久违的小小的新鲜感,哪怕上来的人开场白相同。 “去哪儿啊?”西村望着这个一身休闲打扮的年轻男生问,重复的次数多了,已经全是套路,连西村也是如此。 陆添盯着西村,脸上带着莫名其妙的笑,“无所谓啊,你决定啊。” 西村也笑了,竟然不是超级哲(zhuang)学(bi)的回答“人老了,也不大在乎,要到哪里去了。倒是小伙子,你要到哪里去呢?”,这让脑子已经快迟钝的他,显得格外兴奋。 “呵,你这人比较有意思。”西村笑眯眯地看着前面,雨刮器有节奏地刮走挡风玻璃上的水雾,他的心情好了,话也多了起来。 “这么大雨天出门的人,都应该挺有意思的吧。”陆添回敬道。 “哈哈,未请教怎么称呼啊?”西村不禁多打了两转方向盘。 “姓陆,名添,添福添寿的添。” “看起来你就是个长命百岁的相貌!”西村兴致勃勃地想找个人多聊几句。 陆添无声地苦笑。 “哎,对了,你怎么会在这里啊?这里是什么地方啊?”西村似乎都忘记了之前183次的遭遇了,竟然想了解些线索。 “哥,你话这么多,下次不用开枪打那个邋遢大叔啊,直接唠叨死他得了!”陆添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说。苏杭描述中的顾西村明明是个冷面杀胚,可眼前这家伙让陆添完全对不上号啊。 顾西村猛踩了一下刹车,车子“轰”的一下停住了。 伴随着”咚“的一声,没系安全带的陆添一下子撞在了前挡风玻璃上。 “你怎么知道的?”西村的语气生冷,双眼逼视着陆添。 之前他还没有仔细打量过这个人。陆添给他的感觉太过随意,太过理所当然,以至于你不会过多关注这样一个来者。因为他丝毫没有值得关注的地方。何况,那么多的重复已经让他懒得打量了,反正最后都是一枪轰下去了事。可是此刻,他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很眼熟。 “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西村怀疑的眼神一遍遍打量他,又问。 陆添瞥了他一眼,然后翻了一个极其婉转的白眼。 “切,大惊小怪,首先,这里是什么正常的地方吗?我既然已经出现在这儿,我知道这个很奇怪吗?还有,别看谁都眼熟,这种搭讪的方式对脑回路简单的迷妹才好使!”他的语气很不耐烦,却还是啰里啰嗦说了很多。 说的也是,在这种地方出现的人,怎么会是正常人。 “好好开车。”陆添提醒道。 车子重新发动,不过没有之前那么轻快了。 陆添把身子伸向后排,手伸的长长的,去捡地上的东西。 “你找什么呢?”西村疑惑地问。 “怎么,怕我翻出什么盗版好碟吗?”陆添把左手掌打开,手里面躺着三个铜钱。 “你找来干嘛,我扔的。”西村既惊又喜,惊的是,古钱之法是苏家的秘技,这人显然知道些什么,那这个陆添到底是什么人。喜的是看起来,这人对自己并无恶意,很可能是可以救他的人。 陆添又把身子探到后排去。 “喂,你又找啥?” 陆添撅了噘嘴,“我看看是不是有盗版动作片啊!” 西村内心恨不得掐死这个主儿,丫是来搞笑的吧。 陆添很快换了一副贪婪的面孔:“哎,你啊,这种古董宝贝要好好保管啊,什么年间的啊?顺治?好像是顺治哎!” 可是突然,陆添断喝一声:“停车!” 西村猛地一脚刹车,这次陆添做好了准备,之前就已经默默系好了安全带。 “你个笨蛋,你再转弯我们这辈子都出不去了好伐?”陆添瞪了西村一眼。 可是……西村他根本没有转过方向盘。 “你胡说什么!”西村反驳道,“我根本没打过方向盘!” “哎,猪脑子啊猪脑子!”陆添恨恨地骂,“你们苏家的人都是这么蠢吗?” 陆添把手里的3枚古钱往空中一抛,接住。 “阳二阴一,往右转。” 西村将信将疑。 “古钱从你出世便是你的命盘,是你的命盘!”陆添又专门加重语气强调了一次。 车子哄的一声启动,转向右边。 风雨还是那么大,车子在急速地行驶。 陆添又抛了一下,接住。 “左转。” 车子左转。 “你其实胸有成竹的,又何必那么激动,想拿奥斯卡小金人儿吗?”西村终于可以回他一个白眼。 “这条路,我熟,可是这是在生死岸边的路,是你的路,我没办法左右。”陆添的眼神坚硬,“或许,命盘如此,你该死在这儿呢,毕竟世界上每天都有人在消失。” 西村倒吸一口凉气,陆添的语气让他心里泛起一股寒意。 西村发怔的瞬间,古钱又抛了起来。 “掉头。” 陆添把古钱放在旁边的储物盒里,闭上了双眼。 那是因为,他的耳边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呼唤着他。 “哥哥……” “哥哥……” “哥哥你终于来看我了啊。” “哥哥,这里好冷啊!” “哥哥,我好想你!” “哥哥……” “哥哥,你怎么又要回去啊!” “哥哥,你留下来陪我!” …… “停!”陆添一声喝,车子急停。 “怎么了?”西村看他额头冒着微汗,脸色很不好,不禁关切的问。 “没事,”陆添长长地吸一口气,接着说,“苏杭委托我来带你回去,我便会让你活着出去。。沿着这个方向一直开,心里想着你想见的那个人,你就会见到他。” “你呢?”西村问。 “我在这儿有个约会要赴,黄泉路上多佳丽,毕竟都是没化妆的,容易看出真美人。”陆添挤出一丝苦笑,“雨挺大,伞留给你。” 西村只能点点头。 “我一下车,就开到最大码,冲出去。”陆添握住车门开关。 车门很快合上,陆添站在了雨中。 倾城大雨,而一骑绝尘。 “哥哥……”冷厉的声音更加刺耳,“你,想我了吗?” 陆添抬头望着惨灰色的天空,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轻轻地说:“很想,很想。” 西村醒来的时候,穿着黄色背心的交警正在玩命儿敲他的车窗。 车窗降下来。 “先生您好,这里是高速桥,不能停车。”交警敬了个礼。 “嗯,好的,马上走。”西村还有点懵逼,所以声音显得有气无力。 “还有,记得去交罚单。”交警敬了个礼,然后上了前面那辆警车。 西村发动车子,在高速桥上行驶起来。 他的脑海里还在回忆之前的画面,仿佛那是一场梦,梦里他不停轰油门,好像还哭过。 优美的和弦乐响起,“蚕宝宝”的电话。 他点了接听。 “喂,西村啊,我知道小姑派你来南都了,前面那辆红色的轿车你别跟了,来找我,我俩喝一杯。”是苏杭的声音,满满老熟人的。 “你在哪儿?”西村难得一笑。 “在看得见你的地方啊,你猜猜看!”苏杭得意地说。 西村一扭头,看见了晴空白云下高高的农科楼,三个镏金大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好。”西村挂了电话。 ——“沿着这个方向一直往前开,心里想着你想见的人,你就会见到他。” 西村脑海里突然窜出这句话来。 可是,自己想见到谁呢?总不会是苏杭那个家伙吧。 想到这儿,西村无声地笑了。 副驾驶的座位上,靠着一把长长地黑伞,伞面漆黑,伞骨漆黑,伞柄漆黑。 第十五章 死尸和猫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宽敞的大床上,连被子都是阳光的味道。 头发散披的女人两只腿夹着真丝被,怀里抱着粉色的靠枕。宽松的睡衣露出胸部的轮廓,大片雪白的大腿肌肤裸露在外。睡梦中的女人不会在意这些,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想必在做一个美妙的梦。 直到香气一直溢到了床边,女人的鼻子不是狗鼻子,可是有时候,女人的鼻子比狗鼻子还灵。 楚河翻身下床,光着脚走出了房门。她倚在在二楼的楼梯护栏上,望着厨房里一脸认真忙活的苏杭。 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像是宿命的恋人,历尽漂泊,半世流离,原来只是为了等这么一个人。 苏杭一抬头,也恰好看见了她,“早餐就我来咯!总要给我个证明自己的机会嘛!” 楚河淡淡一笑,转身洗漱去了。 苏杭把盛着煎蛋和三明治的盘子端到楚河的面前,又倒了一杯牛奶放在一旁。 楚河静静地看着他:“真希望可以一辈子都有人给我做这样的早餐吃。” “那就做一辈子。”苏杭一字一句都甜到爆炸。 楚河轻轻笑了笑,抿了一口牛奶。 “我待会儿要出门一趟。”苏杭说。 “有课。”苏杭见楚河没有搭话,又说。 “好。”楚河轻轻地应了一声,整个人还沉浸在早餐的香味,和那句话里。 “对了,你常常去那条巷子吗?”苏杭假装漫不经心的问。 “啊?”楚河不大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住在对面房子的人,你有见过吗?”苏杭干脆问得直接点。 “啊?”楚河一脸茫然地看着苏杭。 “你说的是……苦丁巷?”楚河试探地问,生怕眼前的这个男人,此刻冲动之后想起她的过往,准备翻脸。 苏杭回想好像是在那儿看过这么一个路牌,点点头。 “对,就呢个巷子,住在田蛇对面的人。”苏杭放下杯子,杯子里的牛奶被他一口气喝完了。 “那里……”楚河眼神打量着他,狐疑地说,“哪有住过人?” 什么?没有住过人! 这话仿佛给了苏杭一记闷棍。 “明明早就拆了啊!”楚河的语气斩钉截铁。 苏杭一时懵住了,没有答话。 楚河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所以苏杭这么反常,只好低下了头,继续扒拉那块三明治。 过了很久,苏杭才回过神来。 “有空带你出去玩,有没有想吃的、想逛的?” 楚河看着苏杭虽然笑得有些不自然,但是心情还时轻松了不少。 “我想想啊,嗯,我想坐在摩天轮上一边吃冰淇淋一边看海!”楚河表现出很向往的样子。 苏杭略思忖了一下,说:“明天,明天带你去好不好?” “嗯。”楚河用力点点头。 苏杭收拾好了桌子,楚河穿着大号睡衣盘坐在沙发上,玩着手机里的游戏,阴阳师。她刚刚觉醒了ssr的酒吞童子,特别兴奋,所以苏杭刚坐到她旁边,她就“啵”的一下亲了他一口。 苏杭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搞得有点懵,不过还是很受用。 坐了一会儿,他起身走进了穿衣间。 苏杭换好衣服出来,走到楚河的身旁,俯身亲了她一下,出了门去。 等他驾车到达那条巷子口的时候,顾西村已经一早就到了。 两人点头一笑,直奔主题。 “你打电话约我在这里见面,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西村问。 苏杭指了指西村身后的那条小巷子,说:“你看这条巷子有什么古怪吗?” 西村转身看了一眼,皱着眉头:“这样的小巷子,在南都处处都有,能有什么古怪?” “老实说,我来过这里。是一个晚上,来找一个人。”苏杭盯着西村。 “找什么人?”西村一脸警觉,又透着沉静。 “应该是你,我记得是为了救你才来这儿的。”苏杭盯着他缓缓地说。 西村依然很沉静,继续问:“我从来没有来过这儿,也并没有遇过险。” 话说出口,西村迟疑了一下。他本想说有一次好像被困住了,醒来发觉是一个梦。可是这种无法确定的事想想还是算了。 “不错,你从没来过这儿,事实上,我也有些困惑,仿佛……梦境。” “梦境?什么意思?”西村回忆起自己那个可怕的梦了,难道苏杭也有过同样的遭遇? “可我肯定它不是梦境。我见过一个人,他告诉我,怎样才能救你,于是我来到了这儿。还碰见过一个女孩子,和一只猫。后来我还跟人交了手。” 西村拉开了车门,苏杭坐在了副驾驶,西村坐在了驾驶座上。 苏杭接着说:“我记得跟我交手的人的长相。可是,我记不得那个告诉我来这儿的那个人,还有那个女孩子,他们长什么样子,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这就是奇怪的地方。小河告诉我,原本她在的那栋房子对面是没有住人的,我又分明记得,那个女孩子走了进去……” “等等,”西村打断了他,“小河是谁?” “哦,是我的女朋友,也因为她,我肯定这一切不是梦境,而是真实发生过的。” 苏杭这么肯定的口气,让西村有种不好的预感。 “好,你继续。”换了别人大概也是会笑一笑的,毕竟苏杭才来了几天而已,这么快有了女朋友。可是西村没有笑,他只在乎事情本身,对其它的不感兴趣。 “没了。” “没了?” “对,没了。我记得的只有这么多。这就是我觉得后怕的原因。”苏杭瞥了一眼西村,答道。 “好吧,我们去看看。”西村说话的时候,就已经发动了车子。 “我们走着去吧。”苏杭制止了他。 两个人下了车,向着灯光照射不到的巷子深处走去。 一路上,他们都屏住呼吸,凝神静气观察着周围。等他们走到巷子的尽头时,都愣住了。 苏杭说的那栋楼根本就是一片废墟,不光如此,连右边那栋苏杭遇见楚河的那栋楼,也是一片废墟。 “这……”西村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了。 “灵域,是灵域。”两个人几乎同时联想到了。 没有什么可以解释这些,除了灵域。灵域是灵体的绝对领地,在这个领地内,灵体拥有绝对的控制,只有在白天,灵体会进入休眠,控制范围会缩小。可是,有什么灵体的控制能达到这么大的范围,不止是这条巷子,似乎连苏杭和它第一次见面的地方,都在它的控制之内。 “不可能,什么东西的控制范围这么大?”西村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苏杭没有接话,而是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当中。 两个人其实心中都有了答案:“这么强的灵域,只能是传说中的灵墟。”只有《狩魂残札》里记载的“灵墟”有这么大的领域,可是他们谁也不敢说出口。“灵墟”留下的唯一记载,是明正德年间的文安县“冰柱”事件。《顺天府志·祥异志》记载,“正德十年七月,文安水忽僵立,是日大寒,结为冰柱,高围俱五丈,中空旁穴(xue)。数日而贼至,民避穴(xue)中生全者甚众。”“灵墟”的记载少,其实不仅因为能制造出灵墟的灵体极少,更因为记录的不完备和难以查证等缘故。更重要的是,灵体为了隐藏自己,一般都不会制造出“灵墟”那么大的范围,文安县的这个灵体,想必是为了救人迫不得已差暴露自己。 他们清楚,眼球下的世界的一切异象,多半是源于灵体的世界,那是一个未被科学所看清的世界。科学,对于灵体的世界,仍停留在盲人摸象的谬误阶段。一旦那个世界被探知,无数的秘密就会大白于天下,人类世界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那时,人类要面对的不只是伦理、道德等方面的抉择,更可能是毁灭性的灾难。 正因为此,在人类生存繁荣的这个世界,一直有一群人,他们称自己为“守护秘密的人”,也被称为“狩灵者”。他们贯通阴阳,穿梭于不同的世界,清除恶灵,维持平衡。苏氏宗族正是这样的守灵家族之一。 天空积压着黑漆漆的乌云,衬得苏杭和西村的脸都愈加沉重。 过了很久,西村指了指右边的那片废墟,“右边这栋楼呢?” 苏杭没有回答。 “你进的是这栋楼对不对?”西村仍要刨根问底,“你遇见了什么?” 近乎逼问的口气。 为了保护苏杭,西村愿意采取任何手段,哪怕是审讯他。他是要保证这个未来继承人的安全,而不是讨好他,这一点他很清楚。 “是那个叫小河的女孩子对不对?”西村已经猜到了。 苏杭的双眼呆滞,像是遭受了巨大的打击一般。那个他搂在怀里,那个在他身旁睡了两个夜晚的女孩,难道是虚构的?可是,一切是那么真实,他甚至还记得自己高潮时的低吼,记得她胸前的那个黑痣,还记得出门前她的那个吻,像牛奶一样滑腻…… “你不会真的相信一见钟情吧?”西村叹了一口气,什么都明白了。 “问题就出在叫小河的那个女孩子身上,去找她。”西村是个行动派,讨厌繁琐的交流。 “我一个人去。”苏杭说。 “我陪你去吧,你一个人我不放心。”西村犹豫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他能想到仅有的安慰方式。他并不是没有情感,他只是不爱表露。 “我一个人去。”苏杭又说。 “好。”西村知道他的脾气,不过如果有危险,就算惹怒他,他也会一起去。可是他知道,那个叫小河的女孩子有很多绝佳的机会伤害苏杭,可是她没有,那么一定是别有目的,所以说,苏杭暂时是安全的。 苏杭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西村看着苏杭穿着白色衬衣的背影,摇摇头喃喃道:“明明是个单纯的大孩子!还是会伤心吧。” 门锁扭动,一个穿着白色衬衣、七分牛仔裤的男生推门走了进来。他解开了帆布鞋的鞋带,脱下了那双鞋子。鞋子是匡威的经典款式,看起来很素,很低调。他把鞋子放在了鞋架上,顺手取下了凉拖。 凉拖“滴嗒”的声音到了沙发的位置,然后停止了。 他应该是坐下了,拧下果盘里的几颗青提,塞到嘴里,咀嚼起来。 不错,他确实坐在沙发上,确实拧了几颗青提。看他望着遥控器的眼神,他大概还想看看电视。可是他没有,也许是怕打扰到什么人吧! 他低头看了看旁边沙发的褶皱,用手慢慢地抚平。沙发的面很柔软,他的手也像是贪恋这种柔软,一遍遍抚摸,迟迟不肯停下。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起身,眼睛望着装着透明玻璃的厨房。厨房里的陈设坐在沙发上就可以一览无余,他就径直走到了冰箱旁边。 打开冰箱门,冰箱的照明灯自动打开,照亮了冰箱里的食材。放鸡蛋的格子,切成片的面包,各式各样的果汁,大罐的牛奶,还有一些青菜。 他的眼睛扫视,首先看见了空了两格的鸡蛋格子,然后是大罐的牛奶,罐口还残留着少许痕迹。接着,他关上了冰箱门,转身走上通往二楼的螺旋扶手木梯。 卧室的门没有关上,虚掩着,他就站在门口的位置。 手机震了一下,他掏出来看。 是微信消息。 他修长的大拇指飞快地在手机虚拟键盘上打字,然后点了一下“发送”,摁下电源键,把手机揣回了兜里。 他又站了一会儿,歪着头,想从门缝里看到点什么,可是发现什么都看不到。他伸出了右手,想推开门,却悬在半空。 时间仿佛停止在这一刻,一切都静止了。 突然,手机又震了一下,这才把他从静止中拉了回来。他放下了手,去掏兜里的手机,右手飞快地打完字,然后转身下楼了。 他把手机搁在桌子上,在沙发上躺了下来,闭上了眼睛。 他大概是想睡一觉,又大概是在等什么人吧。 西村看着手机上的对话框,“蚕宝宝”的备注,最新的一条消息是,“她还在”。 距离收到这条消息已经过去了很久,西村还待在这个地方,那条巷子的尽头。他把车开到了两堆废墟的中间空地。他的左右两边都是拆除的建筑废料,生锈的钢筋,混凝土块,预制板,断裂的圆顶柱,随意坍塌在地。 天色已经很暗了,西村还是没有打开车灯。他望了望两边的废墟,然后低下头,点开手机游戏。 晚七点,是阴阳师抽到ssr式神的黄金时间,他不愿错过,再抽到一个治疗性的ssr式神,他就可以搭配一个完美的ssr式神阵容。 十连抽! 又中了一个sr的姑获鸟,群攻和跟随攻击很恶心,很厉害,可是对他一点用都没有。 他丝毫没有意识到在他眼前悄然发生的一切。夜幕逐渐降临,夜色笼罩了整条巷子。在车子的两边,渐渐显现出两栋楼房的轮廓。 不高,不过四层,右边那栋还亮着灯。 大概是感受到了亮光,西村抬头看了一眼,立刻便呆住了。 “这……”尽管有过心理准备,西村还是大吃一惊。 这两栋楼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他宁愿相信是自己看错了,或者是海市蜃楼。 如果说这两栋楼是存在于阴影当中的,那么他自己,此刻正是置身在这阴影中间,想到这儿,不禁脊背发凉。 “喵——” 车窗没有关,西村可以辨别出这一声就是在车旁发出来的。他只好硬着头皮伸出头去看。 是一只猫,通体漆黑的猫,黑色的毛在房子透出的灯光下,闪着黝黑的光泽。一双瞳孔除了黑米大小的眼球,都是熔金一样的颜色。 只那么一个对视,黑猫就跑开了,径直跑向左边的那栋楼。按照苏杭的说法,那就是白衣服女孩住的那栋楼,苏杭没有进去的那栋楼。 跑到铁门口的时候,那只黑猫回头瞧了西村一眼,一双眸子在黑夜里更加闪亮耀眼,熔金的颜色在黑暗里更显妖异。 西村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打开了车门,往铁门那里走去。 白天的那些废墟都完全不见踪影。西村在这个巷子待了几乎五个小时,这里的场景他已经深深地印在了脑海里,可是现在他的眼前是完全陌生的环境。原来是一大块预制板的位置,现在是一个高高的散尾葵的盆栽。 原来被废墟掩埋的人行道,此刻一尘不染,和整个巷子的人行道毫无二致。 这种诡异的事情,西村以前也曾遇到过,可是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感到紧张。他感觉自己的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了,每走一步,都仿佛向什么冰冷的东西靠近了一点。这种感觉让他有点心底发寒,又有点作呕。 铁门没有上锁。他努力压制住自己的不安情绪,推开了铁门。 “喵”,黑猫就在他前面不远处,蹲在门口,还是用熔金色的眸子望着他,像是在等候他。 西村的手探向后腰,摸了摸皮套,确认那把短刃和手电还在。他的车上还有一把手枪,可是他忘带了。他有点后悔,这样的境况,多一件武器就少一分危险! 房子的正门同样没有关上,只是虚掩着。整个房间里都没有灯光,给人感觉像是鬼屋,处处透着阴寒的气息。 西村刚一推开门,一股浊臭的气味就涌过来,说不清是发霉还是腐烂,冲得西村直欲作呕。 “有人在吗?”他拍了拍胸口,暂时抑制过作呕,大声问。 “有……人……在……吗……”声音在整栋房子里面回荡。过了很久,也没有人回答。 他从腰间摸出了便携的军用强光手电,扭开了手电开关。他得先找到房间的灯开关,光亮起码可以带来一丝可怜的安全感。 军用手电的光束像利箭一样射了出来,却没有打在正对面的墙壁上,被某个物体阻挡了。 沿着光束的方向看过去,可以看得无比清晰…… 那是一张狰狞的面孔,披肩的长发凌乱不堪,早已经失去了光泽,变得干枯,有些地方明显可以看出脱落的痕迹。脸颊上的皮肤因脱水而干枯皲裂,全部变成了死皮。整个牙床裸露在外,借着手电的光,可以看到无数的蛆虫在蠕动。长长舌头也早已失去了鲜活的颜色,无力地斜垂在嘴角。 西村可以想象得到,整个口腔和鼻孔都会是这些虫子们的天堂。这些生物在生前依靠人体而存活的寄生虫,人死了它们倒是欢快得很。 这是属于它们的狂欢,庆祝它们得见天日。谁都是向往自由的啊!向往光明,向往空间,向往毫不压抑的空气。——哪怕是只虫子。 再往上,两只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层厚翳,灰蒙蒙的,距离太远看不清楚。 亦或是西村根本不愿意去看清。他看过死人的眼睛,他发誓那是出生以来见过的最恶心的东西,那让他连续一个星期都毫无胃口,恨不得连胃酸全吐出来。 西村不想再多看那张脸,把手电照射在身躯上。果然是一个女孩儿,因为有着姣好的木瓜胸和想来原本漂亮的锁骨。素色的外衣遮不住的胸部边沿,也已经腐烂,隐约可以看见白森森的锁骨,这也必然是那些狂欢者们的杰作。 普通人见到这样的场景早就吓得魂不附体、狼狈而走了,可是西村没有。常年的残酷训练,无数次见证死亡,已经让他可以像一个老练的法医一样见怪不怪了。 他咽了咽口水,手电往下照射。 衣裤还没有腐烂,遮蔽了从胸部到小腿的肌肤,只露出了一双脚。其实不应该称之为脚,是两双袜子,仍可以看得出是粉色,套在脚上。不用思考就知道两只脚肯定早就被啃食得只剩骨头了,所以袜子无力地垂着。 她是整个悬空的。 西村这才想到看一看是什么把她挂在半空的。 手电刚打到头部以上,一阵强烈的光芒刺来,晃得西村双眼下意识地闭上了! 他用手遮挡眼睛,右脚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忽然感到脚下软绵绵的。 就在这时,一股巨大的力从西村的脚底传来,像是要把他整个人扯进地板里。那股力,源源不断地从脚底传来,在短短的几秒内,西村不受控制地跪倒,匍地,瘫倒,直到完全失去知觉。 在他跪倒的瞬间,他透过双眼眯起的小缝瞥了一眼前面的地板,整个房间的地板上,躺满了密密麻麻的……猫。 一双人字拖出现在门口,离西村倒地的位置仅仅两米。人字拖轻轻的“踢踏”声响起,走到了西村的身旁,停顿了一下。 “这里是地狱啊,孩子!”他的声音显得有些苍老,沙哑无力。 然后又走到了正中间,那个女孩的面前。 穿人字拖的男人应该在仰头看着女孩:“该走了啊,我已经留了你这么久,现在终于要被发现了呢!” “喵——”那只黑猫蹲在通向二楼的木梯上,望望一楼死态各异的黑猫,又望望穿人字拖的男人,眼神里满是忌惮。 “交给你了啊。”穿人字拖的男人温柔地说,对那只猫。 猫儿乖巧的长长“喵”了一声。 第十六章 门外来客 照在这个城市清晨的光,是柔和的,浪漫的,像是恋人的手,温暖中带着一丝凉意,让人沉醉,不愿再抽离。慢慢地才会热烈,就像女人。 睡梦中的西村感觉到了光线的变化,原本仰着的头侧了过去,脸对着车窗,想再接着睡一会儿。 ——然后他就猛地坐了起来,顺理成章地“咚”的一声撞在车顶上。他这才意识到,不是在宽敞的床上,而是在他的车里,驾驶座上。 他揉了揉脑袋,又揉了揉眼睛,打开了车门。 他的面前是两片废墟,歪倒在路边的道路指示牌上是掉了漆的“苦丁巷”三个字。 时间已经不早了,可是这条巷子,一个人都没有。这个时候,应该是早餐摊儿出没的时间,可是巷子依然安静地出奇。只能隐约听见不远处的街道传来的汽笛声。 这本就是一条僻静的巷子,人少也不值得奇怪。 他看了看手表,八点十分。这么说,他已经睡了整整十个小时。他清楚地记得,昨天下车前他特意看了一眼,离十点还差五分钟。 一想到那最后一瞥的场景,不禁心底发寒。还有那股莫名奇妙的力量,强烈的超重似的压迫感,恨不得把他拽到地底。 这让他想起以前。 有一次,他去猎杀一只专诱人自杀、推人下楼的凶灵。以他的手段,很轻易就治住了那只凶灵。从身形看,那只白色的凶灵,生前是个挺美的女人。 女人说,你能不能听我讲讲我的事。 他说,不能。 女人说,给我两分钟就好。 他没说话,一扭头,手中的四方铜锏已经出手,将女凶灵牢牢钉在了地上。 他没有回头,他不必看。这种结局他见得太多。 他分明听见,女凶灵挣扎着,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话。 “飘了这么多年,好久没这么踏实的感觉了。” 哼,凶灵这种东西,连转生的资格都没有,也配让我听你讲故事。那时,他想。 他不曾体会过真切的绝望。他一直是手握刀剑、主宰杀戮的那个人,不用考虑羊羔的感受。 就在不久之前,他也经历过那种“踏实”的感觉了,差一点被撕裂的感觉。 他又饿又乏,已经懒得去想自己是怎么回到车里的。他发动了车子,却不是忙着回家——他要去找苏杭。 西村开的jeep大切诺基SRT虽然跟苏杭的路虎揽胜2016款比起来要便宜得多,但就马力和提速来说,也不遑多让。他不愿意开奔驰那种老爷车,年轻人就该有年轻人的样子,这点他和苏杭很像,所以他们能成为朋友。 苏杭没有朋友,至少苏杭自己是这么觉得的。可是,如果说必须要有一个的话,只能是顾西村。 西村不禁回想起以前。 第一次见面,是在山间的小学校。对山村里的孩子来说,苏杭是个阔少爷,所有的老师包括校长都对他关怀备至。毕竟那所学校的每一砖每一瓦都是这个阔少爷带来的,所以没有人敢欺负他,除了顾西村。西村,是那群野小子里最野的。对了,那时候,他还不叫西村,他叫顾强。 顾强对着苏杭吼,“你小子去给我把黑板擦了。” “为什么?”苏杭说。 “因为今天该你值日!”顾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他是劳动委员,因为他力气大,管得住人。 于是苏杭去把黑板擦了。 顾强又对苏杭吼道:“你小子再去把垃圾倒了!” 苏杭又去把垃圾倒了。 顾强接着吼:“你小子给我买只铅笔去!” 苏杭这次一动不动,站在垃圾堆旁边,翻着死鱼眼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信不信我弄死你?” “靠,我他妈不信!” 然后顾强的鼻子就淌血了。 然后上课的时候两人都鼻青脸肿的。 “你个死东西,你给我站门口去!”矮胖黝黑的女老师对着顾强咆哮道。 顾强白了一眼苏杭。 苏杭“腾”地站起来:“老师,为什么不叫我站外面去?” “肯定是顾强打你,老师给你主持公道,你别怕!”矮胖黑老师谄媚地说。 “不啊,我先打的他。” 苏杭和顾强都站在了教室外面。 “妈了巴子的,还以为你要告我状呢!”顾强啐了一口,吐在地上。 苏杭翻了个白眼,没理他。 “你们有钱人脑子肯定不好使,跑这山沟沟来受罪!”顾强根本没计较苏杭的冷眼,继续说。 “我没钱。”苏杭忍不住还了一句。 顾强刚想说,你家建了学校,你没钱谁敢说自己有钱。但是看见苏杭铁青的脸,没有说下去。 过了半节课,这次苏杭先开了口,“顾强这名字难听,你爸起的?” “没,那老东西早都不在了,村里的瞎眼算命先生取的。” “这算命的,水平这么低,肯定忽悠人的。”苏杭撇了撇嘴。 “是啊,他算东头村的田大奶会生个儿子,结果人生了个女儿,还有南坪的瞎婆婆,他说人母猪下9个崽儿,结果那母猪只下了7个,还有......” “田大奶......”苏杭嘴里喃喃着,耳根有点泛红。 “哈哈,改天带你看啊!”顾强一脸猥琐的神色。 “对了,你住哪个村儿啊?”苏杭想岔开这个话题,尽管他想听得多一点儿。 顾强依旧嘻嘻地说,“西坡村儿啊。” 苏杭小声合计,“顾西坡,不好,有个大文豪,叫苏东坡,你这跟他齐名,太不好了!” 可是顾强还是听见了,抢着说,“多好啊多好啊!我以后肯定比那个东坡厉害!” “不要,你干脆以后叫个顾西村儿吧,总不能叫坡村,哈哈!” “你笑了哎,卧槽,你会笑啊!”顾强忍不住拍了拍苏杭的肩膀。 迟暮的天空下,偏僻的山村里,两个少年影子在夕阳下拉得很长。 西村思绪从记忆中拉扯回来,车子已经稳稳当当地停在苏杭小别墅的门口。 下车,开门,径直走了进去。 苏杭坐在餐桌前,餐盘里有半个煎蛋,两块橙子,半拉三明治,旁边还搁着大半杯牛奶。 “来了。”苏杭手里拿着一块橙子,淡淡地笑了笑。 西村拉出一把椅子,坐在了苏杭对面。 “你状态不对。”西村已经感觉到了。 “吃过了吗?”苏杭指了指面前的餐盘,示意他要不要来点儿。 “没有。”西村回答道。 “那你自己去做吧,这个家应该比我要熟。” “我不是来吃早餐的,你明白吗?” 苏杭低头掰半拉三明治,头也没抬地说:“吃完我们再说。” 西村只得起身去了厨房。 他拉开冰箱的门,准备也拿一个鸡蛋。 看见空了3格的鸡蛋格子,他的动作停滞了一下。不过也就那么一小会儿,随后迅速地打开煎锅,做起早餐来。 苏杭吃得很慢,西村做完早餐,坐在他对面吃完食物、喝完最后一口牛奶的时候,他也刚好清理完餐盘的最后一点面包屑。 西村扯了一张餐巾纸,擦了擦手,“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了吗?” “我猜得没错的话,你是来质问我的。”苏杭并没有习惯性地用带着压迫感的语气。 “你可以这样认为,她明明不在!”西村是有一点恼火的,所以语气显得有点咄咄逼人。 苏杭看见西村愠怒的样子,强挤出一丝笑意:“我问你,刚刚你打开冰箱的时候,为什么迟疑了一下?” 西村被问住了,一时答不上话来。 “因为你知道,那里少了一个鸡蛋。”苏杭很满意西村的这种反应,“你几乎每隔一天就会趁我外出来检查一次,所有的食物,所有的衣物,所有的家具,每一个房间,每一件电器,小到餐具有没有消毒,和门把上的指纹。你很清楚,那里少了一个鸡蛋。” 是的,西村的心里很清楚,他刚才只是想,也许苏杭多吃了一个鸡蛋。 可是,苏杭每天只吃一枚煎蛋,这是他很多年的习惯。这习惯,是西村帮他养成的。在山村小学的时候,西村是孤儿,村里的人都会给他送鸡蛋,所以他每天早上都会煎两个鸡蛋,带上。那时候,苏杭不爱吃老师家的小灶,只爱吃西村带的煎蛋。后来他就养成了每天吃一个煎蛋的习惯,哪怕是吃三明治,里面也是不加煎蛋的,而是喜欢吃整个的煎蛋。 西村想不通,在苦丁巷经历的一切,都告诉他,这个叫小河的女人,绝对不是真实存在过的,极有可能只是一个灵体,就像那个被挂在大厅的女孩一样,是死去的人。可是灵体有着自己限定的活动区域,而且是不能进食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杭看着西村的反应,接着说:“让我来告诉你。昨天的这个时候,在你的位置,坐着一个温婉如玉的女子,陪我吃了一个煎蛋,喝了一杯牛奶,三明治加了牛油果和火腿片,她只吃了半块。” 西村看着苏杭信誓旦旦的样子,也有了那么一点动摇:“那她现在人呢?” 苏杭:“这才是我等你来的原因啊。可能只是出去散散心,也可能是被什么人抓走了,你要帮我找到她。” “大少爷你这如意算盘打得响亮啊!你自己女朋友丢了,搁这儿悠闲地吃早餐,等着小的给您屁颠屁颠跑去找啊!又不是我女朋友丢了!”西村站起身来,干脆靠在沙发上,翘起了二郎腿。 他无非是想揶揄一下苏杭。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偶尔也打打趣调剂一下,毕竟人前他们要一直保持着距离感,这种风格的谈话是不会有的。 “我们现在毫无头绪,像是一团毛线球,找不到线头,这种情况下我们该怎么办呢?”苏杭把餐盘放到洗碗槽里,转身收拾餐桌。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们到了这儿,是避不开他们的。俗话说,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山门还是要拜一拜的。”苏杭想什么,西村向来猜的八九不离十。 “我没有见过他们的人,可是你一定见过。”苏杭盯着他,笑得很诡异。 “你这样的身份,还整天学苏宁她们八卦,你害不害臊!”西村翻了个360度的白眼。 “哈哈,你还不承认,那个女孩是叫月城吧?”苏杭已经清理完餐桌,倒了两杯白开水,递了一杯给西村。 “滚。” “是不是嘛?” “麻利儿滚!” “你丫在我家,装的跟大爷似的!你信不信,我告诉家里,你跟我这么嚣张,让老爷子打你屁股!”苏杭佯装怒气冲冲的样子。 “切,你去啊,以后更没人跟你好好说话了!”西村又翻了个白眼。 苏杭内心一万只草泥马呼啸而过。 “好了,不闹,给我讲讲天心阁,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苏杭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西村瞥了他一眼,慢悠悠地问:“你知道天心阁这名字怎么来的吗?” 苏杭略一思忖,“我知道中南有个天心阁,是天下四大名楼之一,莫非这二者有什么关联?” 西村得意地笑了笑:“不错。天心阁就是源于中南的天心阁楼,那里也是他们原来的总舵。你既然知道天心阁楼,想必也就应该知道文夕大火,中南古城在那场大火中被烧得满目疮痍,天心阁楼也被烧了个乱七八糟,天心阁人就此南迁动到了南都这个地方。” 苏杭接过话茬:“我查过很多密卷,对天心阁的记载都是含糊不清的,不清楚它什么时候诞生的,也不知道构成是怎样的,目的何在?但想来应该源远流长,目的嘛,既然牵扯进南都这趟浑水,恐怕跟咱们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是的,天心阁的人我曾经接触过,他们对于驭灵一门的修炼,要远胜于我们苏家,而据我所知,那个叫月城的女孩,还只是天心阁里一个普通的驭灵师,可灵力与我竟不相上下。”西村的眉间罕见的有了一丝忧虑。 “天心阁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组织呢?但凡存在必有它的使命。别说这种代代相传的门派了,就是一个小小的街头帮会,也有其存在的理由啊!”关于天心阁,苏杭想知道得更多。 “我来讲讲自己的判断吧。这天心阁原名“天星阁”,其名源于明代盛传的“星野”之说,按星宿分野,“天星阁”正对应天上“长沙星”而得名。古阁位于古城长沙地势最高的龙伏山颠,被古人视为呈吉祥之兆的风水宝地。可是令人奇怪的是,这里供奉的神明乃是文昌帝君和奎星,这文昌帝君天下文人都供奉,可是供奉这奎星就蹊跷了。”西村故意停顿了下来,望着苏杭。 苏杭急着听个中原委,急忙说:“这奎星乃白虎宫七宿之首,主天下文运,天心阁本就名为书院,供奉奎星不是理所当然吗?” “这你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我来问你,这奎星是何形象?” “黑脸红发以鬼面出现,右手执朱批笔、左手托金印,左脚后翘踢斗,这谁不知道?”苏杭对星宿有颇多的涉猎,这点知识难不倒他。 西村满意地点点头,接着问:“古代神话中,除了这二十八宿生得凶恶以外,可还有别的凶神恶煞?” 苏杭略思索了一会儿,回答说:“凶神恶煞,多半为地仙或者冥界,天上神仙却是仙风道骨的多。若非要找出几个,那驱魔帝君钟馗实在算得上凶神恶煞了!” “不错不错!”西村忍不住鼓起掌来,“这位镇宅赐福帝君生的是豹头环眼,铁面虬鬓,一点也不似那天上的神明,倒似那冥界的恶鬼。我再问你,这冥界之中,可有生的与奎星相似的人物?” 苏杭“切”了一声,“我知道是判官,你别跟我卖关子了,快点告诉我。” “别急,我的大少爷!我告诉你!不错,就是陆判。你我心里都明白,这神话传说本就不足信,所谓神迹也不过是灵体的作用。似奎星、钟馗、陆判这些人物,不过都是那逃离了丧葬之地的灵体天、地、人三魂结合之后的产物,能超离七魄而存在,这并不是多罕见的现象,苏家以前的子弟中就有这样的人物。”西村说到苏家时,不禁顿了一下,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苏杭。 苏杭当然听到了,他咬了咬有点发干的嘴唇,凝声说:“不错,以前苏家就有这样的人。我的二哥苏醒就能做到。你清楚我来这儿就是为了他!所以我可以不惜一切!” 西村的话把苏杭心里的执念牵动了。苏醒是苏杭的堂兄,正是在南都的驱魔大战中失踪的,十年来音讯全无,大家都觉得他死了。那次大战以双方停战,签订血咒告终,换来十年天下太平。苏杭此次来到南都,已经是破了血咒,终结了互不侵犯的协约。 西村坐直了身子,拍了拍苏杭的膝盖。 “好,我们说回正题。对于钟馗还是陆判,或者是奎星,以前的人并不能知道他们是什么,他们将自己朴素的愿望寄托到这些神明身上,却从不深究他们的来源,也自然就不会想到,可能他们本来就是一个神明,哦,不对,应该说是灵体。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天心阁所供奉的奎星就有另外一层意义了。” 苏杭缓缓地点头:“不错,天心阁实际供奉的就是陆判!天心阁既然了解灵体的世界,不可能不知道从来没有一个叫陆判的神存在,他们为什么还要供奉呢?”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按道理来说,天地人三魂各有其归宿,加上我们苏家负责狩灵,如果陆判真的存在,他司职的乃是冥界,应当是掌握地魂。可是地魂却一直是在墓地游荡,等待轮回之井开启,游往归墟之国与人魂汇合。如果陆判存在,他在这个轮回中发挥什么作用呢?供奉陆判的天心阁又发挥什么作用呢?”西村习惯性地皱起了眉头。 “叮铃叮铃……” 门铃声响起,打断他们短暂的思索。 苏杭起身走到门后,从猫眼里向外看。 门外站着一个女人,墨镜,长裤,红色西装上衣,长发。 就在苏杭准备开口问明身份的时候,女人摘下了墨镜,隔着猫眼像是盯着苏杭的眼睛说: “幸会,我是月城,我想,坐着的那一位应该认识我。” 第十七章 月神的挽歌 桌子上放着三杯热茶,是立夏前的西湖龙井。好茶,色泽明净,茶香扑鼻,热气升腾。 可是没有人动。 苏杭和西村都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这个不速之客。 也没有人说话。 月城倒是一副闲适放松的样子,丝毫没有局促和紧张。她穿着紧身的牛仔长裤,脚下瞪着一双高跟鞋,翘着的二郎腿可以让对面的两位观众更好地注意到她笔直的大长腿。 “呃,可能不大礼貌,”月城尝试着打破沉默,“但是,请问看够了没有?” 西村这才缓过神来,连忙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失态失态。” 可是苏杭还是一副意犹未尽的姿态,脸上带着一丝赞赏的神色,“西村,这就是你喜欢的姑娘啊?果然还是不一般的。” 西村只好用手肘撞了他两下。 “撞什么撞?怕我说出你的心事啊?我知道分寸的了。”苏杭有点不耐烦西村打扰他欣赏“美景”,“我在你眼里就这么没出息吗?我是会为了美色而动摇的人吗?虽然以后打起来我会忍不住手下留情什么的。” 苏杭脱线如此,西村只能在一边连连耸肩。 “好了,月城是吧。”苏杭换了一副正经模样,西村这才踏实。 “恩,首先嘛,你确实很漂亮。” 西村有点想扒开窗户跳出去...... 苏杭接着说:“不过嘛,就算我想约你吃个晚饭什么的,也得先聊聊正事。” “好啊,我来就是聊正事的。”月城扯了扯衣领,放下了二郎腿,坐直了起来。 “尽管你长得漂亮吧。” 西村内心一万只草泥马呼啸而过,大兄弟你能忘了漂亮这回事吗? “但是恕我冒昧,你这么闯到我的家里来,好像不大礼貌吧。”苏杭说。 月城只好耸了耸肩:“那需要我道歉吗?” 西村在一边小声地说:“大哥,人家是按门铃进来的,算哪门子闯啊?” 苏杭语塞,狠狠甩了个白眼给西村,摸了摸鼻子,说:“额,好吧,好像确实不能算闯。” 月城听到这里,已经深深被面前这两个中二病给折服了。号称苏家立宗以来天赋最高的三少爷,少主,和据说苏家年轻一代最杰出的狩灵师,居然是这么两个脑回路不正常的中二少年。这让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好吧,直说,你的来意是什么?”西村到底是个行动派,不愿再被苏杭这么绕下去。 “你们在找我,我就来了啊!”月城微微一笑,嘴角现出两个好看的梨涡。 “哎,这梨涡,得迷倒多少男人啊!西村你也是这么被迷倒的吧?”苏杭的手肘撑在膝盖上,一副欣赏尤物的样子。 西村又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毕竟是外人面前,必须维护他少主的身份,否则他早跳起来踹他一脚了。 “我知道你们去过苦丁巷183号,而你,还看过那里的东西。”月城盯着西村说。 西村不禁打了个冷噤,月城的那个眼神像极了客厅里那个女孩儿,苏杭看过一眼,再也无法忘记那个眼神,尽管那个女孩儿的双眼已经严重变形。 西村和苏杭都不知道那间房子的门牌号是183号,但他们知道那条巷子叫做苦丁巷,那月城说的肯定就是那间神秘消失的房子。 “不错。”西村点了点头,“所以我们也正要去找你们,南都是你们天心阁苦心经营多年的地方,这里的怪事,问你们大概八九不离十。” 他说话做事一向开门见山。 “好,那我也不藏着掖着了,那里的事确实跟我们有关系,我来,是请二位走一趟。”月城说明了来意。 “这么说,你是来抓我们的?”西村眯起了眼睛。 月城欣赏着自己的芊芊玉手,完全忽视了西村的逼视,随口说道:“你这么认为也算没错,我一向懒得说废话,你应该知道的。” “我就是苏家的仆人一个,不值得劳心劳力。但是我家少主何等身份,你天心阁就如此轻视我苏家,连一个‘请’字都不用吗?我倒要看看天心阁的人到底几斤几两!”西村说话的时候右手已经化拳为掌,向月城劈了过去。 他了解月城的实力,所以并不顾及出手先后。 月城脸上的笑意未散,手从腰间早抽出了一条一指宽的软鞭,用力一挥,迎了上去。 西村硬生生收住了右掌,侧头躲过。 月城却已经站了起来,第二鞭,又从半空中劈了下来。 西村此时还坐在沙发上,只好就地一滚。 这鞭子带着倒刺,抽在沙发上,势必会撕破沙发皮。 可是鞭子没有落下,也并不是月城收了回去。 是苏杭,他的手里握着一把伞,伞面漆黑,伞柄漆黑,伞骨漆黑,——龙骨簦! “也就只有如此神器配得上你苏家少主的身份吧!”月城禁不住赞叹。 苏杭微微一笑,说:“你的也不赖啊!‘霰影’的名字试问哪个狩灵师没听过呢!” 西村从地上爬了起来,嘴里连连吐槽道:“行行行,你们都牛,就我没个像样的家伙事儿行了吧!” “你何曾需要过家伙事儿?”苏杭还不忘揶揄他。 西村刚才急中生出一智,躲闪得不可谓不漂亮,毕竟这么近的位置,又是从‘霰影’软鞭逃过,只是姿态终究狼狈了点儿,所以他心里老大不痛快。 “要打就好好打,外面宽敞,去外面,这个借给你使!”苏杭把龙骨簦扔给了西村。 西村一把接过,走到通往后园的门前,掀起了门帘,对着月城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月城一扬嘴角,走了出去。 苏杭在后面看着两人的样子,摆了摆头,笑出声来。 “看在你是女的,我不出手,我摆个阵在这儿,你破了,我们就跟你走。”西村看起来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他的手里握着龙骨簦,确实不需要谦逊。 苏杭双手抱在胸前,在一边儿等着看好戏。西村的实力他清楚,也许在驭灵方面西村跟月城不相上下,可是西村对奇门遁甲的阵法比月城却要高明得多。 而龙骨簦又是绝佳的阵眼,这么一件百鬼莫近的法器所护的阵几乎不可能被攻破。 西村席地而坐,双手半握于小腹前,凝神闭目,他周围的气息渐渐浑厚起来。 在他的周围,隐约闪动着白色的光芒,那把龙骨簦被托浮到他头顶的位置。 苏杭知道,他的两个手掌之间必定夹着三枚古钱。古铜本就是古时祭祀的礼器,与人的心意相通,与龙骨簦的法力相吸,能发挥非凡的力量。 这个阵法苏杭以前在残卷上看过,名为“挽歌”,是缚魂释魂的大阵。西村放出此阵,摆明是让月城随意施展本领夺他的三魂七魄。这既是一种极大的冒险,也就更能说明西村的信心极高。 阵已初成,龙骨簦的黑芒很快包裹住了白色的光芒,将西村整个人笼罩起来。本来“挽歌”的领域远比这个阵要大,但西村将阵缩到如此狭小,以便更好地抵御“霰影”的攻击。 毕竟“霰影”也是有名的驭灵法器,每一根倒刺都带着撕裂灵魂的暴力。 龙骨簦笼罩下的西村,盘坐的位置现出一个五芒,此刻阵已大成。 月城看着眼前这短时间的巨大变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才觉得,苏家的人真是不简单。她与西村之前也有几次照面,在崂山,在青城山,在苗疆,甚至也交过手,那时虽然也觉得他比自己更加出色,但没有那种遥不可及的感觉。此刻见他随意摆的一个阵,已然如此棘手,才觉得他高深莫测。 可是软鞭还是出手了! 鞭梢一接触到龙骨簦的黑芒,月城顿时感觉身体一麻,整个人开始天旋地转...... 等她再凝视周围的时候,发觉一切都变了。 西村不见了,苏杭也不见了。 她立在高高的岸边礁石上,面前是黑色的、深沉的、一望无涯的大海,波浪在翻滚,天空是铁青的颜色,和铁青的礁石一样。 她穿着打结的短上衣,肚脐和小腹露在外面,甚至可以看见一点下胸部的轮廓,下身是一条麻布短裙,大腿的大片雪白肌肤裸露在外,但是她并没觉得冷。她的腰间系着一条黄麻撮就的绳子,绳子的那头在一片浓稠的雾气中,像是拴在树上,又像是被人扯着。 她的脚边放着一个竹篮,细竹篾编织,把手上缠着烂布条。 她就望着铁青的大海,不知怎么的,眼眶竟然噙出了泪。 “采珠勿惊龙,大道可暗归。” “采珠勿惊龙,大道可暗归。” ...... 身后浓稠的雾里传来了幽怨的男声,歌声凄凉无奈。 一股悲凉涌上心头,让她恨不得放声大哭。 然而她没有放声,依然沉默着。可是这时候,她的眼泪就开始大颗大颗地涌出了眼眶,有的滴在面前的礁石上,有的随风而落,落进海里,还有一些飘飘洒洒,落进了竹篮里。 天还是铁青着脸,海也还是铁青着脸,像是看不见她的眼泪,看不见她的哀伤。 亘古的天,亘古的海,哪会留意你万年一瞬的悲泣。 绳子那端的人抖动着绳子,催促着。 她明白,那是催促她下水的信号。 “采珠勿惊龙,大道可暗归。” 她低声吟唱着这句歌谣。 纵身跃下。 游过珊瑚,游过鱼群,游过海藻…… 鱼儿啊鱼儿,你如此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可终究也有一个家吧! 而我呢?那岸上的人儿,会一直握着拴住我的绳子吗? 如果把大海比作天空,而我也就同那风筝一样吧。 想到这儿,她又流出了泪。 滴泪成珠,缓缓下沉,落进了鱼儿微张的嘴里…… 她也就随着那泪珠下潜,下潜,下潜…… ——直到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下意识地扭过头去。 那是一张面色凝重的脸,那是苏杭。 苏杭又拍了两下她的肩膀,然后朝着前方微微颔首。 “够了。”他轻声说。 龙骨簦的黑芒散去,盘坐在地上的西村,两眼直直地盯着月城,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对她诉说。 他当然看见了月城脸上的泪,就像月城也看看见了他脸上的泪一样。 过了许久许久,当泪水已变成泪痕以后。 苏杭在一旁轻声说:“你是我见过最厉害的狩灵师。” 月城沉默不语。 苏杭接着说:“其实,你并没有输。” 西村和月城同时看向了苏杭。 “一开始,你挥出了七鞭‘霰影缚魂’,月光飞溅,风云为之一变。你难逃‘挽歌’的梦魇,可你把他也拖进了梦魇。”苏杭指的当然是西村。 “那握着绳子的人,从始至终便是他。或许你们真有一段宿命的渊源吧。”苏杭说完,长叹了一口气。 月城还是沉默着。 又过了许久,她才开口:“既是没有破阵,我便走就是了。” 苏杭却说:“西村先前毫无缘由出手,你也毫无缘由接招,无非都是想试探一下对方。这架打得莫名其妙,自然赌约也就上不得算。天心阁,你便是不带我,我也是要去的,何况你来了!” 月城有点讶异地看着苏杭:“你明知是鸿门宴,还敢送上门去。” “送上门去”这四个字,分明已经搞混自己的阵营了,有点把自己和西村、苏杭二人划到一起的意思。 “就算是鸿门宴,我也得去看看这项庄究竟会不会舞剑!” 苏杭说这话的时候,月城看到了一张从未见过的坚毅的脸庞。 也许,这才是那个叫少主的人吧,她想。 第十八章 天边的“雄鸡云” 苏杭窝在后座上,睡得很熟,有细微的鼾声传来。 西村坐在驾驶座上,开的是苏杭的路虎,可是他在的时候,理所当然苏杭坐在后座上。 月城坐在副驾驶上,表情呆滞,一言不发。 这个刚才满脸泪痕的女人,花了三分钟去洗手间洗了把脸,补了个妆以后,重新变回那个把诱惑和危险挂在脸上的女王。 本来正午以前是个好天气,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天越来越暗,看样子是要变天了。 西村想起昨天好像手机有消息推送说,今天有台风过境,所以想着待会儿还会下雨。 南都的天气就是这样,同它本身一样令人捉摸不透。 车里有点闷,除了苏杭的鼾声,静得出奇,气氛有点压抑。 六车道的高速桥上,反向的车一辆也没有,西村想抽支烟了。 他不是烟民,可是每当气氛压抑的时候,他总愿意点上一支,以此打发打发时间。 他打开档位边儿的储物箱,从烟盒里抽出一根香烟,掏了打火机点上。 然后摇下窗户,换了右手握方向盘,吸一口,就把夹着烟的手放在车窗外。 一根烟很快抽完,他把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搭在上面。 前面开始有了雾气,天边的黑云越来越近,车前挡风玻璃上开始有细小的水珠滚动。 西村扭头看了一眼苏杭,半躺着,睡得正香。 他又看了看月城,月城双眼直直的盯着前方,丝毫不在意他的注视。 本来他是想找点话题聊一聊的,可是一回想刚刚二人交手的结果,就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相依为命的母亲死的时候,他哭过一次。这么多年,今天是第一次流泪。 黑云很快到了头顶正上方,光线暗了许多。 远处的云层也是一样的乌黑,云层之上还不时有光亮闪动。——那应该是闪电。 西村第二次看了看月城。她还是一样的表情,从上车她就一直是这个表情,西村都没见她眨过眼。要不是还听得见她细微的呼吸声,西村都会觉得旁边坐着的是一具僵尸。 猛的一阵光亮闪过,本来阴暗的天空瞬间亮如夏昼,紧接着,一记“劈啪”声在云层炸响,像是在头顶点燃了炸药包,震耳欲聋。 西村分明看见一道闪电劈在了正前方的山包上,如果不是阴天,加入南都气候潮湿,肯定会引起一场大火。 他这样想着,脚已经不由自主地踩了刹车。 苏杭倒不是被刹车弄醒的,天边炸雷响起的时候,已经惊醒了他。 他拍了拍驾驶座的靠背,对西村说:“还有多久到?” 月城“哼”了一声:“你以为现在是在哪里?” 苏杭不禁倒抽一口凉气,这才去看窗外的情形。 铁青色的天空,铁青色的云团,铁青色的远山。黑云团簇,像是某种动物的图案,黑云之上,每几秒就会有金光闪动。 “难道我们已经进了天心阁?”苏杭的语气沉缓,虽是问句,却没有半点疑问的口气。倒是有些许唏嘘,像是叙述一件久经消磨的往事。 西村见苏杭醒了,也没有说话,动作娴熟地又点燃了一支烟,然后顺手把烟盒和火机递给苏杭。 苏杭摆了摆手,拒绝了,扭头看着窗外。 其实窗外并没有什么可看的,只有满天乌云映照下的暗淡世界。 不过此刻好像除了这样望着窗外发呆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奇怪,不是说有台风吗?为什么一点风都没有?”西村的左手夹着烟放着车窗外,他自然知道外面有没有风了。 “你看那朵云。”苏杭没有用手指给西村看,可是他知道,西村一定第一眼就能看见。 只要你一抬头就会注意到它。它的形状,就算一个毫无想象力的人,看见那块云层也可以马上叫出它像什么! “那,是一只鸡?一只鸡的形状?”西村吞了吞口水,有点难以置信。 悬挂在他们左上角的这块云层,已经可以用栩栩如生来形容了,精准地展现了一只鸡的每一个部位,从鸡冠到鸡爪,从翅膀到脖子,甚至连眼珠都是因为云层厚度的不同而无比相似。那姿态,完全就是一只报晓的“雄鸡”! “大自然是最伟大的艺术家啊!”一直沉默的月城冷不丁来了一句。 苏杭和西村看了看她,又对视了一下,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苏杭和西村都不是初出茅庐的菜鸟了,从十几岁的时候,他们都开始接触各种灵异古怪的事件,参与其中,直到后来独当一面,他们经历的稀奇古怪的事情不知多少。何况他们是苏家的人,是掌握着世界的钥匙的家族,他们知道每一件怪人怪事的后面,都有着千百个诱因。大自然更是个诚实无比的存在,它的每一种形态都在向人们传递着信息,只看人类会不会解读罢了。就像三年以前的西南大地震,震前家禽暴走,飞鸟不栖,河道水井一夜之间全部干涸...... 雨还没有下,可是雷声却似乎越来越近了。 每一道闪电降下光芒,晃得人的眼睛难受,下一秒响雷便在耳边炸响,车子前进的每一米都像是行走在云端,和雷电偕行。 苏杭靠着座椅靠背,头倚在车窗玻璃上,看着天边的“雄鸡云”,一言不发。 西村还是抽着他的烟,一根接一根,烟盒很快变得空了。 月城发了一声感叹后也再也没有一句言语。 车里的气氛再一次变得凝重起来,在雷电交加的衬托下,愈加压抑。 车子还在沿着高速往前开,笔直的高速路,没有弯道,没有超车,没有尽头。 仪表盘显示90码,可是厚厚的“雄鸡云”还在头顶,两眼怒目而视,鸡股位置有节奏地劈下闪电,然后雷声从天边滚滚而来。俗话说,“千里的雷,万里的闪”,果不其然。 “带了罗盘吗?”苏杭当然是问西村。 “没有,平时不都是三爻定方位吗?再说现在手机有罗盘仪功能啊,所以从来不带。”西村掐灭了手里的烟头,直接扔在外面。 苏杭掏出手机,打开了指南针,然后泄气地放下了。 “我们被困住了。”苏杭有点沮丧。 “是的,这个地方古钱卜出来的都是乱象,指南针也大概因为磁场的干扰不停摆动,我们当然是被困住了。”西村看起来倒是并不担心,一边开着车,一边慢悠悠地说。 “想到出去的办法了吗?”苏杭问。 西村嘿嘿一笑,答道:“没有。” 苏杭当然知道西村没有,只是求个心理安慰罢了。 西村接着说:“我不担心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我知道,天心阁的主人既然要见我们,自然不会永远把我们困在这里。而他这么做,无非是想知道,我们的实力如何?我的任务是负责你的安全,为苏家维护权威并不在我职责范围之内。” 苏杭并不惊奇西村的话,倒是一边的月城有点不安了。 “所以你准备一直这样待着,等我带你们出去?”月城问道。 “不然你坐在这里是做什么呢?月城小姐。”西村反问他。 月城的脸瞬间变得煞白,为难的情绪已经写在了脸上。 “不,不能这样,不......”月城的样子很反常。 苏杭和西村当然注意到了月城这些明显的变化,忍不住想,她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她也不知道怎么出去? 月城此时全然顾不得保持冰冷的形象了,她在回想一个人的话。 那是一个穿着一套黑色修身西装的人,脚上穿着一双锃亮的黑色皮鞋,这形象和他骑的破电动自行车大不相称。 “月城。”他知道月城的名字。 月城半跪在地上大口的喘气,她的衣领散开,面前大片白皙的肌肤裸露在外,可是她顾不上整理一下,只是大口地喘着气。 就在上一秒,她还在山谷里拼命地奔跑,那种被无力包裹的感觉,几乎夺去了她的意志。 就在她快要扑倒在地的时候,一辆破电动自行车从那追逐她的暴风中心穿了过来。 她从来没有想到,那些风像是有意识一样,在这座山的每一个山谷出没,飞沙走石,旋转着移动,一直在她的身后追逐。 可是她更没有想到的是,那个男人的出场,可以那么骚包和邋遢,又那么奇妙和令人感动。 然后,他打起了电动自行车的脚架,拔出了车钥匙,走到了她的面前。 他叫了她一声,轻轻挥了挥手,那些风就凭空消失了,然后她就站在那儿看着她。 直到月城喘匀了气,他才开口:“我要你,去带两个人,到这里来,只有他们可以从这里带走你的七魄,帮你复生。” 月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复生?难道自己已经死了吗? 她只记得,自己接到总阁的传唤,按照原来的路线返回总阁,在路上不知为什么出现了一条绵延的沟谷,然后就迷路了,这才遭遇了暴风的围追堵截。她不记得什么时候自己的七魄被夺走了,而且她明明可以感觉到心悸。 “你是谁?”她有气无力地说。 “你不必管我是谁,你只要记住,天心阁不再是那个天心阁了,你回不去了,去找到他们,带他们来。”那个男人盯着她的眼睛。 那双眼睛那么清澈,却那么有说服力。明明是一个看起来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可说话的口吻却仿佛是活了百余年的老者一样。 “他们是谁?”月城问。 ...... 于是月城找到了他们。 “其实你一早就知道她被夺去了七魄?”西村听完月城的讲述,扭头看了看苏杭,见他一副淡然的样子,忍不住问。 苏杭看了一眼月城,答道:“不然你以为她是如何突破龙骨簦的结界,强行把你的意识拉进她前世的记忆里。” 西村恍然大悟:“因为她早已感受不到疼痛,不管是精神上还是肉体上,只是她的三魂还在,所以陷在前世的记忆里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流泪。” 苏杭挤出一丝苦笑:“龙骨簦毕竟牵引了她的三魂,可是没有七魄的她等同木头人,根本感受不到痛苦,况且她还有一件缚魂的神器。” 西村点点头,“接下来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朝闪电正中的位置走吧,到了这儿,方向已经不受我们控制了,不过我想过了那儿,应该会有一片安全的地带。” 苏杭的语气肯定。 “直走,只有这一条路。”苏杭补充道。 这句话,让刚刚稍稍安心的西村和月城又忧从中来。 第十九章 士兵的特别葬礼 这是西村从上车以来叼的第十根烟了。 车窗全部都打开了,苏杭站在车门外,双手叉腰,眺望着远方。 月城站在离苏杭不远的位置,兀自远眺,也不说话。 车子停在一个十字路口,上路以来遇到的第一个十字路口。 “你能把烟掐了吗?”苏杭有点不耐烦。 西村悻悻地掐掉了烟头。 “到了中心地带,接下来该怎么走?”过了会儿,苏杭像是对西村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四下无风,无云,看不见太阳,可光线很充足。 西村只好打开车门,和苏杭并肩站立。 “你以前遇见过这种情况吗?”苏杭扭头问道。 虽然他们年纪相仿,也同是宗族看好的年轻人,可是苏杭毕竟身份不同,太危险的任务宗族不会让他去执行,都交给西村。所以,西村比他经历的危险和困境多,这不是什么稀罕事。 “没有,也遇到过风雷电大作的时候,但那都是灵体造成的,领域也有限,想要逃出来并不困难。可现在这些,根本不像是灵体的产物。”西村说。 苏杭微微点头,接着说:“不错,这么大的领域,像是自然形成,到底是什么造成的呢?” “是阵。” 说话的是月城。 其实苏杭和西村心中早就猜得八九不离十了,他们当然知道是阵,可是,他们想不出这是什么阵法。要了解是什么阵,必须要经历阵法的每一关考验,才能看清本阵。然而既然是阵法,必定处处暗藏杀机,哪会允许你一步步试啊! “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吗?”苏杭笑着问道。 西村嘿嘿一笑,把手揣进了裤兜里,回答说:“要说心愿,那可就太多了。但如果说会终身遗憾死不瞑目的,大概就是,我发誓要吃锅盔吃到牙掉光吧!” 月城有点无语,这种时候,他们还有心情开玩笑。 苏杭也忍不住笑了。 “你是要掠阵吗?”西村猜到了苏杭的心思。掠阵也就是看清阵的布置,从而来判断是什么阵法。古代交兵之时,摆下一阵,先会邀对方前来观阵,也可派一小股兵力试探阵法的变化,称为掠阵。可是此番身处阵中,错一步就可能万劫不复,掠阵实际上是件极其危险的事。 苏杭点点头,表示默认。 西村明白苏杭的意思:“你是不是早就发觉了什么?不然你怎么会知道这里是安全地带呢?” 苏杭说:“你遇到难题的时候都会一直抽烟,这是你的习惯,你之前又在想什么呢?” 西村的笑容烟消云散,代替的是一张严肃的脸孔。 “这世上的阵法,终究离不开河图洛书之数,都是天干地支九宫八卦的变幻。云层之上雷电涌动,应是有八卦方位在作用,雷属震,先天八卦震位在东北,后天八卦震位在正东,这说明我们是从东边进入阵眼。虽然不能确认,但我们都看得出,那片云层是一只雄鸡报晓的姿态。鸡是十二生肖之一,也就是地支之数,按时辰来看,当属酉时。如果云层是根据时辰来变化的话,那我们进入阵中的时间应该是酉时,可是我们分明是正午离家,行车不过一小时,时间不符,这也就是我的疑惑所在。” 苏杭点点头,表示认同:“你说得不错,这也正是我觉得棘手的原因。仅凭我们现在观察到的信息来看,我们无法推断出这究竟是什么阵法,更何况去破阵。要想出去,我们必须要冒险掠阵!” 西村知道别无选择,问:“往前走,还是原路返回。原路返回可能我们更容易找出阵法变化的规律。” 苏杭没有立即给出答复,思索了一会儿。 “不,向前吧,既然走到这儿了,我们就不回头了。” 西村一向懂得服从,低下头说:“那好,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不管是什么情况下,你都不可以冲在前面,除非我死了。”这下西村的样子不容商量。 苏杭看了看西村,想说点什么,可是没有说出口,到最后只轻轻地说了声“好”。 月城没有再说一句话,跟着他们上了车,依然坐在副驾驶。 车子在高速路上飞快地行驶,两边的行道树高大浓密,构筑了浓浓的绿荫。阳光洒在林荫路上,轮胎碾过金黄的斑点前行,此刻的他们,不像是疲于奔命,反倒是像结伴出游。 “你们俩是怎么认识的?”苏杭想找个话题聊聊天,这样的气氛太压抑了,他们都需要放松。 西村看了看月城,见她没有答话的意思,回答说:“第一次是去西南的南天门,那里出现了凶灵屠村的事件,家里派我去解决。我去的时候,她正和凶灵缠斗。” “什么样的凶灵?” “生前是个军人,在缅甸打日本鬼子,后来国府撤军,翻越野人山,受伤加上细菌和虫蚁蔓延,染上了一种很罕见的瘟疫,还跟大部队失散了。他一个人走到南天门的时候,已经衣不蔽体,骨瘦如柴了,这从他死后的样子可以看得出来。南天门那时候驻扎着一个整营建制的国军,把守着怒江边的最后一扇国门。他满心欢喜以为自己找到了大部队,可以得到治疗,一条命终于捡了回来。” 西村说到这儿,停住了一会儿。 “然后呢?”苏杭提醒他。 “然后那些守军不仅没有给他治病,而且把他赶了出来,还说他要是不走就按逃兵执行枪决。后来他逃去边境上的一个小村子,希望得到治疗。他是抗日的功臣啊,原本不是应该被自己保护的人民善待吗?可是这个村子里没有一个人接纳他,还威胁他再不走,就放狗咬他。”西村说这些的时候情绪很低落。 “就这样,他死了,死在离那个村子不到三公里的山洞里。死后,没有人收敛他的尸骨,他的尸体被群狗撕咬、吞食殆尽。” 苏杭叹了口气:“没想到竟落得这样的下场!” “不过后来,那个村子的人也全都死了,他们的狗染上了瘟疫,人也被传染了。大概这就是报应吧。” “那为什么他还有那么大的怨气,硬要屠村宣泄呢?”苏杭表示不解。 “那个营的士兵后来都在附近的村庄安家立业,繁衍后代。他要报复那些士兵。咦,前面怎么走?” 苏杭正在怅惘,西村提醒了一句,他才看见前面又有分叉路口。 “往左吧。”苏杭漫不经心地说。 西村没有迟疑,打了方向盘,车子直接拐入左边的车道。 “你接着说。”苏杭说。 “没什么了。” “没什么?你俩的事还没讲呢?” “没什么。” 西村很少这样冷漠地对待苏杭。他一直是个冷漠的人,但是对苏杭是例外,这不仅因为苏杭是苏家的少主,更因为苏杭是他从小到大的朋友。他的行为很反常,不过苏杭也大概能想到,是因为同情那个士兵的遭遇,对国军和村民的行为感到气愤。 车里安静了好一阵儿。 “他真的很恶心。”月城居然说话了。可是这一句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额...什么意思?”苏杭看了看西村的表情,发觉他还是板着一副面孔,又转过来看月城。 “我说那个当兵的。”月城解释说。 “所以你就把他囚禁在你的鞭子里?”西村的口吻不太友善。 月城冷笑一声:“哼,轮得到你来管吗?我做事向来懒得解释,我这鞭子里囚禁了几百个魂灵,难道还要挨个跟你解释吗?” “原来你们之间还有这样的过节,那你们后来怎么还会有那么多交集的?不是应该一见面就打吗?”苏杭倒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与其闷得发慌,不如看他俩吵架。 “每次碰到他,他都百般阻扰我缚魂,被我教训了好几次。”月城狠狠地瞪着西村。 “你无非是为了想增强鞭子的灵力才这样做的,魂灵都应该得到超度转世,而不是困在你的鞭子里永世不得超生!” “凶灵杀人就应该付出代价,天心阁就是为了审判它们而存在的!” “那个当兵的是凶灵没错,也杀了人,可是他难道不是因为生前遭遇了不公平的对待吗?这不是情有可原吗?”西村的情绪很激动,所有的情绪在这一瞬间爆发出来。 “哼,本来不想说的,可是我不妨告诉你真相。那个当兵的,传染了同行的大部分人,因为没有食物,他杀了唯一一个没有被传染的战友,啃着战友的一条腿,才撑到了南天门。还有,村里的狗吃他的尸体是因为他割下了自己腿上的肉,故意扔给村里的狗,引诱它们,最后才被啃食一光。他只是为了报复村里的人故意那样做的!” 月城涨红了脸,几乎是吼着说的。 西村傻眼了。 “你,你凭...你凭什么这么说?”西村不由得有点结巴。 “因为,他害死的那些人就是我超度的!”月城的语气十分坚决。 这下,西村哑口无言了,一脸呆滞。这么说来,莫非真的是自己误会月城了? 月城说完这些话,又陷入了沉默,只是依然涨红着脸,有些愠怒。 “等一下,你说天心阁就是为了审判它们而存在的,是什么意思?”西村扭头问月城。 可是月城在看着苏杭。 于是他也不由得转过头来看苏杭。 苏杭的表情怪异,一双眼睁得老大。 透过苏杭的眼球,西村看到前方的场景。 怎么说呢?很壮观,可越壮观,也就越致命。 第二十章 风从白骨 西村以前看过一本书,是一本小说。 故事发生在大漠,一个客栈里。 故事已经忘得差不多了,让他记忆犹新的是故事发生的背景。——“狂风大作,黄沙万里,远处一道黄沙构成的风柱直接云天,慢慢的伸长、加粗,不断地侵蚀着周围的一切。没有人可以从那样的黑风暴下逃生,除了那几个鹰一样的男人。” 西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个鹰一样的男人,但是现在他知道,这世上真的有那种黑风暴。 讲道理,大漠上,黄沙连天,大风鼓卷黄沙,应该叫黄风暴才对。可是人们偏偏叫它黑风暴。一细琢磨,那是因为它经过的地方飞沙走石,移山填海,遮天蔽日,当然只能称作黑风暴了。 1934年的美国黑风暴,是那个国家几代人的梦魇。西村看到过相关的资料。 那场黑风暴从美国西部土地破坏最严重的干旱地区刮起,狂风卷着黄色的尘土,遮天蔽日,向东部横扫过去,形成一个东西长2400公里,南北宽1500公里,高3.2公里的巨大的移动尘土带,当时空气中含沙量达40吨/立方千米。风暴持续了3天,掠过了美国2/3的大地,3亿多吨土壤被刮走,风过之处,水井、溪流干涸,牛羊死亡,人们背井离乡,一片凄凉。 眼前的大风与黑风暴还是有不小差别的,准确地说,它们应该称为龙卷风。 不过七八道龙卷风柱悬挂在天地之间,也早就可以达到遮天蔽日的效果了。 车子越往前走,光线就越暗。 西村握着方向盘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骨节突出。任谁都可以看得出他很紧张。 如果面对的是一只凶灵,哪怕再凶恶,他都能毫无惧色的手起刀落,干干脆脆,干干净净。可是,这一次,面对的是元素的力量。 元素有它自己的规律和逻辑,既不听你讲道理,也不怕你玩命斗狠。 路还是笔直的一条,车子还是笔直的行驶,车窗玻璃开始“嗡嗡嗡”地微震。 路虎揽胜之所以名声在外,就在于它出色的越野性能。而苏杭的这辆揽胜还是所有路虎车型中迄今为止动力最强、速度最快的车——揽胜运动版2016款5.0V8SVR,8档手自一体,加速到百公里只需4.7秒,最大马力为551Ps,最大功率转速6500rpm,最大扭矩转速3500rpm,最高时速可以达到260码。总之一句话,就是很拽很拽。 这样的一辆车,减震和防风的设计自然十分出色,可是竟然连它的车窗玻璃都在震动,可想而知,外头的风力该有多强劲。 “别担心,我定制这辆车的时候,特意让生产商使用了钢化的防弹玻璃,别说风和沙石了,迫击炮都炸不进来!”苏杭从后视镜看到了西村和月城忧心忡忡的神色,出声安抚道。 西村看着后视镜里的苏杭略显得意,忍不住出声吐槽:“少爷,你就可劲儿吹吧!反正吹牛不上税。还迫击炮,迫击炮来了你这车都没了,还玻璃!” “额,好像有点道理......” 眼前的一切,像极了末日来临的景象。 每个人的紧张都挂在脸上。 苏杭只是想扔个槽吐一吐,他们需要放松。 车子行进的方向,全被骇人的巨大风柱挡住了。七八道风柱像是从九天之上,斜插入人间,扭动的样子又像是一条巨蟒在翻江倒海。人的渺小在这一刻被赤裸裸暴露出来,人心的懦弱与恐惧也一览无余。 西村并没有减速,苏杭也没有让他减速的意思,所以车子继续朝着龙卷风的正中心开去。 光线变得更暗了,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 西村打开了远光氙气灯和车载全景摄像。 氙气灯的尽头,还是黑暗,穿不透的黑暗。全景摄像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偶尔随风卷起的一缕黄沙。 他们肯定是在旷野中,不然,车灯总会找到一个落点。 搞笑,这是直接开到了塔克拉玛干吗?他们心里都忍不住这样骂。 可是,任你怎么骂,都并不妨碍周围的黑暗越来越沉重,玻璃的震动越来越剧烈,砂石击打车身的声音越来越响,车身变得越来越轻。西村感到越来越难以控制车的方向了。 “这车回去应该就报废了吧?”西村说。 什么时候了,还在担心一辆车!月城有点心塞。 苏杭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正常,依旧接过了话茬,“是啊,也没啥,换2017款的就好了嘛。” “不过,”苏杭停顿了一下,“我开始后悔买这个车型了。” “怎么了?”西村问。 “它比路虎的其他越野车要轻,比2015款轻了0.42吨,如果是你的jeep,我想我们可以晚那么几分钟飞上天和太阳肩并肩。” 西村只能苦笑,不过嘴里还是说:“如果你把学网络流行语的精神用在学英语上,你也不会高考英语都考不到120分!” 一听到这,苏杭突然板起脸:“专心开车!” 西村却笑得更自然了。 从小到大,苏杭从不靠家里的关系上任何一所学校。小学时光在山区度过,自从上初中,他上的都是最好的学校,最好的班,这些都是他自己凭真本事考上的。高考英语是苏杭永远的痛,以学霸著称的苏杭,从小到大只有这一次折戟。 “那是怎么回事?”说话的是月城,她也被这个话题吸引了。 神经一直高度紧绷,她想找点话题聊一聊,转移一下注意力。 苏杭冲着后视镜翻了个白眼。 西村从后视镜看见他的样子,噗嗤一笑,说:“我跟你讲啊,他啊,坐他旁边那个女生,听力的耳机坏了,他借给了她。30分的听力只对了俩,作文还被扣了分,只有118分啊!哈哈哈......” 月城看着西村大笑的样子,莫名的有种被愚弄的感觉:“这有什么好笑的,你在笑什么?”月城自然不能理解他的笑点。 “没什么,没什么。”西村只好悻悻作罢。 “你考了多少啊?”月城转而问。 西村忙扭头去看前面,嘴里一个劲儿说“怎么还是看不见啊”,显然是想岔开话题。 西村的英语超级烂,苏杭是知道的,只是苏杭从不挤兑他,毕竟这么多年苏杭都是碾压他的。每次他们偷偷见面,一说起成绩西村都会岔开话题。如果不是因为把耳机借给了女生,西村不可能会有这个千载难逢的把柄抓住来嘲笑苏杭。 和苏杭在一起的时候,西村更乐于讲自己假日的狩灵任务,更乐于讲他在学校发现了什么灵体,生前是个什么怎样的人,苏杭也乐意听他讲。更何况,他知道西村的自尊心特别强,虽然偶尔也拿西村的成绩打打镲,但是他不会刻意拿出来讲,他知道那样会伤害西村的自尊。 我们都是脆弱的孩子,而最脆弱的又莫过于内心。 苏杭根本没有关注西村和月城的谈话,他一直透过车窗观察外面的场景——他发现了一些异样。 以往苏杭总是会顺着话茬损他两句,让他闭嘴,可是今天苏杭没有。这让西村感觉到反常,所以他转过头来看看苏杭。 苏杭也意识到西村在看他,于是说:“你停下来,仔细看,风里有什么?” 西村一脚踩下刹车,顺着苏杭刚才指示的方向凝神细看,月城也向那边望去。 外面一片漆黑,可是三个人都是经过特殊的训练的。他们一般执行的任务比较特殊,所以基本都是在深夜,这就要求超凡的夜视能力。苏家的科研部门,还为此专门研究了猫、狗、猫头鹰等动物的视网膜结构,制造出了可以辅助夜视的可植入镜片,毕竟每天晚上带着夜视仪出门执行任务对狩灵师来说不大方便。 西村知道,苏杭不用这些,堪比猫一样出色的夜视能力是苏杭过人的天赋之一。西村相信,他甚至可以在完全黑暗的状态下,拾起掉落的一根绣花针。苏家的奉祀官在得知了这个消息的时候,说了一句“天佑我苏门”,然后就顺理成章订下他作接班人。 所以,西村相信,苏杭肯定发现了什么。 西村那身夜间狩灵的行头,并没有带出来,自然也就没有带夜视镜片,——苏家称之为“天眼”。在一片漆黑的情况下,他只能看见模糊的一些白影。 “你这双眼睛,看得清幽灵,却看不穿夜色吗?”苏杭看着西村一副细细打量可又一无所获的样子,忍不住笑话他。 苏杭不是不紧张,可是他更清楚,越是这种时候,越需要镇定。 “是白骨骷髅,漫天漫地都是。”月城缓缓地说。 苏杭“咦”的一声,不禁又打量了一遍她。 “我有‘猫眼’,天心阁制造的。”她解释道。 那自然是和“天眼”功能相同的设备了。 她也和西村望着同一个方向,不同于西村一脸急切的神情,她的脸色显得极其苍白,嘴唇也在微微的发抖。 “它们,它们...是在动吗?”月城不得不紧张,哪怕她是久经实战的狩灵师,可是她也从来没见过这么骇人的场面。 那些白骨骷髅分明是在动,刚刚有一个骷髅的嘴巴咧开,冲着她点了点头。她甚至感觉到那具白骨空洞的眼眶有眼神向她示意,与其说是恐吓,不如说是一种挑逗!这让她又气又怕。 女人,是需要被保护的。哪怕是再坚强、再成功的女人,遇到自己不可控制的状况,都会变成那个害怕的小女人。 苏杭当然也看见了,“不错,全都在动。我一直奇怪,这些风柱平地而起,离得这么近,却没有合成一股,而且它们竟然不移动,这根本不像是自然形成的龙卷风。哪怕是在阵中,风元素的变化也是要符合规律的。” 西村没有向窗外看了,而是耐心听苏杭的解释。 “现在我明白了,这风是它们制造的。”苏杭补充说。 “你是说,这些骷髅的运动才是形成风柱的原因?”西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如果你能看见它们,你会马上认同我!”苏杭斩钉截铁地说。 西村不由得不同意,他有理由相信苏杭的判断,何况他根本搞不清楚状况。 “我们...我们怎么动了?”月城惊魂未定,又感受到了来自脚下的恐惧。 这辆重2.335吨的SUV像是被一辆巨型塔吊吊起,四个轮胎已经全部悬空,正在以一个缓慢但可以明显感知到的速度被拉向空中。 显然,有一道新的风柱在车子的正下方生成了。 西村正准备抓住雨伞桶的龙骨簦,推门而出。 可是他抓了个空,苏杭已经把龙骨簦握在了手里,右手已经推开了门。 一股劲风携着砂石像一记闷棍敲在头顶上,瞬间吹懵了苏杭。 “少主,你留在车里,我去!你忘记答应我什么了吗?”西村大吼着。 “煞笔,你坐车里等死吧!”说完,苏杭晃晃脑袋,抖掉头发上的沙子,撑开伞,双脚一蹬车门,跳了下去。 风柱刚形成的时候还比较细,不足以包裹整个车子。最关键的是,风柱外虽然漆黑一片,风力也算强劲,但是却没有风力旋涡制造的向上的作用力,否则,苏杭是绝对会被风裹挟着上升的。 西村隐隐听见风里传来苏杭的声音,可是他没有听清。 还好抬升的高度有限,大概四五米左右,这对经历过魔鬼训练营的苏杭来说算不得什么。苏家在委内瑞拉的特种兵训练营有一个专门的基地,苏杭和西村都曾在那里受训。那时候,他们要跳下的是至少六米的高墙。 苏杭在空中还翻了个身,以此来减小一点重力,免得落地的时候腿受压过度。落地的瞬间,他手中的龙骨簦蓝光大作,瞬间驱散周围的黑暗。靠着龙骨簦的结界,苏杭稳稳站在地面上。龙骨簦之所以敢称神器,不过就在于它超强的感应和神奇的法力,总是能恰当地保护持有者。 月城就没那么好受了,她推开车门往下跳的的时候,把鞭子前梢吊在车门上,这为她减弱了一段下降的重力,却也让她的手臂被拉扯得生疼,幸亏她的体重偏轻。 她在空中用力晃荡着,像一个钟摆不断向风柱的外围弹开。这样才能让她尽可能偏离风柱,摆脱上升的作用力。 松开鞭子的那一刹那,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吼! 这一次西村听见了——“顾西村,你他妈等什么呢?” 西村松开了安全带,从驾驶座上抽身出来,握住了副驾驶的车门。 顺着绳子滑下对他来说不是难事,所以轻车熟路。 只是当他滑到绳子尽头的时候,车身已经抬升到快二十米了,而那根绳子不过为他减少了不到三米的高度。 尽管他是一个身体素质很好、弹跳能力绝佳的人,可是从差不多四楼的高度向下跳,不死也得断胳膊断腿儿的吧。 正在犹豫的时候,西村一抬头恰好看见了汽车的底部。 那股托举这汽车上升的力量——是数不清的白骨骷髅! 他们用双手在托举着这辆车。那些森森的白骨看起来随风摆动,但凶狠异常,狰狞的模样看起来恨不得撕碎那辆车。底层的骷髅还在不断上涌,前赴后继地向上急扑,天上和地面的骷髅瞬间连成了一片。 苏杭和月城站在地上,除了龙骨簦的小范围蓝光,没有其他光源,只能借助头顶车灯的余光隐隐看见白骨攒动的样子。可是西村不同,他和那些骷髅面对面,刚刚甚至有一个骷髅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有点后悔自己从来不随身带把武器,否则,至少能砍了那个骷髅头。 西村把右手的绳子又缠了一道在腕上。他的整个人随着风在上升,所以完成这个动作并不需要费太大的气力。 车子离地面越来越高,西村的及耳长发在风中凌乱,水蓝色的衬衣猎猎作响。西村瞟了一眼亮着蓝光的方向,心神不禁有点恍神。那个他从小到大都熟知的男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在面临危险的时候他拿着那把足以扫荡一切的神器,选了一个绝佳的时机跳了出去。以现在的处境而言,苏杭反而是安全的那一个,苏杭是抛弃了自己吗? 西村把鞭子又在手腕上缠了一圈。 又一圈,再一圈...... 他要回到车里。 他宁愿在前进的途中被折磨得生不如死,也不愿在逃跑的时候被摔得鼻青脸肿。 很快他的头到了车门的位置。 那些骷髅看起来虽然凶恶,可是它们在自己制造的这根风柱里,也变得身不由己,不能再自由行动。幸好如此,西村没有面临来自它们的攻击。 他的手一把抓住门把手,身子用力一窜,窜回了车里。 现在,他不用着急了,所以他一圈一圈绕开手腕上的鞭子。 他把鞭子放在副驾驶的车座下,整个身子挪到了驾驶座。 车钥匙没有拔,他打响了车子。 然后一脚油门到底,揽胜的引擎怒吼,几秒内轮胎已经飞一般转动起来。 “来吧!”西村大笑着吼道。 脚下,骨头噼里啪啦的声音如节日里的鞭炮般炸响。 月城和苏杭望着车子抬升的那根风柱,黑暗下,他们已看不清车子,更不可能看见西村。 “你最后喊的话到底是什么?”月城幽幽地问。 苏杭手中龙骨簦的蓝光罩着两人的身形,双眼目不转睛望向上方。 “我说,后备箱里有两副降落伞,那是我上个周末参加南太平洋海岛跳伞时用过的。” 第二十一章 嗜血骷髅 西村把档位打到最大,引擎低吼,车轮的转速已经达到最大。此刻这辆车的四轮俨然是巨大的电锯,所有撞上的东西都被切割。 那些奔涌而上的白骨骷髅被飞速旋转的车轮击碎,一时间头骨、手骨、尺骨、胸骨、肋骨......随着车轮的转动,四散开来,很多击打在车窗玻璃上。 西村有那么一点得意,他甚至第一次有了“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的豪情。 西村爱读辛弃疾,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大英雄与大文豪三千年难得一见”。读“野马尘埃,扶摇下视,苍然如许”,扑面而来的苍凉落寞;读“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又是满腔豪情空度日的愤懑。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更像是荆轲,等一世孤苦,拼一条性命,为的是太子丹的青眼。 再不济自己也是像冯谖,高歌一声“长铗归来兮”,倘有人懂,则百死而无悔。 可是,现在他觉得自己不过是一条狗,苏家的一条狗。 没有用的时候可以丢在路边,可以牺牲。他想起那个梦,在梦里,他被困在风雨大作的环形车道上,永远没有尽头,只有轮回。就像他改变不了那个轮回的车道,逃脱不了那场红色的暴风雨一样,他的消失也不会给带来任何改变,赚不到一滴眼泪。 可是哪怕你知道自己的命运不过就是做一条狗,甚至你极力去维护自己的这种身份,可是当你真的被遗弃的时候,你还是会心痛,会委屈,会不甘。 他又想到了苏杭。 其实苏杭不一定是故意抛下自己吧,他毕竟是自己唯一的朋友。 他没有选择跳下去,因为他想保住这辆车。因为他知道,没有这辆车,他们不用想着去破阵,光是耗就耗死在这个阵里了。 说来可笑,自己的命或许就跟这辆车没什么差别吧。——不过是件工具而已。工具不需要感情,不需要思想,不需要被关爱。工具不需要朋友,不需要亲人,甚至不需要有自己的敌人。 ——工具是被人握在手里的。 西村想瞥一眼苏杭,可是断骨已经遮蔽整个车窗,他看不到地面的情形。 苏杭也是想看一眼西村的。 在车子腾空而起的那一个瞬间,苏杭就已经意识到是白骨骷髅掀起风柱,他想到了最直接的方式——第一时间,阻止骷髅大军。所以他拿着那把龙骨簦跳了下来,伞柄里还有一把紫色的利刃——昆吾。 可是他小瞧了外面的劲风,更小瞧了骷髅汇集的速度。 那些骷髅仅仅在苏杭跳下到落地的时间,就已经把车子抬升到六米多的高度,而苏杭一落地,周围便层层环绕着白骨骷髅,他们像是饥饿的狼群,龙骨簦的蓝色光芒映照出它们黑漆漆的空洞眼眶,甚至都可以看得见贪婪和欲望。 所幸,月城依靠鞭子的摆动,准确地跳到苏杭的身边,躲到了龙骨簦的结界里。否则在落地的那一刻,她就会被撕得粉碎。 机智果敢,判断准确,苏杭不禁对这个沉默寡言的女孩儿有了一丝好感。 西村跟那辆车只能离他们越来越高,越来越远。 他最后喊的那句话,西村是肯定没有听到了。 所以西村的眼神才会是那样。哪怕隔着十几米的高度和浓稠的黑暗,可是苏杭能感受到他缠起鞭子窜回车子的那个背影,那么落寞,那么无力,完全不像是那个咬牙死撑、拼命斗狠的西村。 月城大口喘着气,她早就已经踢掉高跟鞋,鞋子被各种拥挤的骷髅群踢得不知踪影。 她刚刚用一把匕首,插入一个骷髅的喉骨,用力一扭,卸下了它的头,可是那个骷髅一只锋利的骨爪已经洞穿了她的肩胛骨。小礼服上衣也被那只骨爪撕破了,露出肩膀上的雪白肌肤来,此刻汨汨地淌着血。 龙骨簦的灵力虽强,可是也难以抵挡着一波接着一波的骷髅群。在阵法当中,武器的灵力本来都会大打折扣,何况他们所面对的是纯粹的力量攻击。龙骨对有灵力的事物具有超强的防御力。可是这些骷髅更像是**控的机器,全是简单暴力的物理攻击,机械但很实用。在这种情况下,龙骨簦的结界防御变得有些不中用。 幸好月城除了那条叫“霰影”的鞭子,随身还带着防身的两把匕首,就绑在腋下的位置,小礼服刚好可以遮掩。 这两把匕首此刻成了她保命的武器,否则仅仅依靠苏杭手中的龙骨簦和昆吾剑,难以保两人周全。 苏杭和月城背靠着背,左手持着龙骨簦,为他们抵挡来自左边的攻击,右手挥动着昆吾剑。斩杀攻击到面前的骷髅。 龙骨簦在这种极端的环境下,产生了极度的自保意识,通体散发着蓝色的光,仔细看的话可以发现那是幽蓝色的火焰。每一具触碰到火焰的骷髅都迅速被幽蓝色的火焰包裹,行动变得迟缓,要么被后面的骷髅踩碎在地,要么无声地燃烧成灰烬。那些骷髅上的火焰,甚至可以蔓延,一时间,龙骨簦前的骷髅都暂时退却,不敢上前。 一些骷髅开始围绕着苏杭和月城转,寻找正面进攻的机会。苏杭和月城面临的压力更大了。 苏杭倒还好,昆吾剑毕竟乃是顶尖的灵器,通体紫色,此刻更是紫芒大盛,切骨断筋有如切菜般容易。只是月城手中的两把匕首都是凡铁,她不过是见它们制作精致,所以随身携带。 女人嘛,总有点爱美的心思,不管什么女人。 可是到了这样的危急时刻,连续的格挡和砍击使得两把匕首都开始出现缺口和卷刃。 四面八方不断有白骨骷髅向这里聚集,甚至原来那些制造出龙卷风柱的骷髅也开始一股脑涌回地面,向着苏杭和月城冲来,有些来不及落到地面的骷髅甚至踩着同伴的头颅和肩膀向着他们奔来。 他们面对的是来自四面八方、成千上万的骷髅军团。这些骷髅不知疲倦,不知疼痛,无所畏惧。 可苏杭和月城不是,他们会疲倦,会疼痛,会害怕。他们都知道,这样下去,他们总会累垮的。尽管脑子里担忧着,可手上却丝毫不敢放松,手里的刀依旧凌厉狠辣。 苏杭看见了月城肩膀上的伤口,尽管她上身穿着的是红色小礼服,血液浸透的血痕还是很明显。 可是尽管苏杭有着做护花使者的心思,他也无暇顾及。 混战中,苏杭又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车子的方向,也不知道顾西村怎么样了。 骷髅军团已经完全把那辆车包裹住了,看不到车身。那辆车不仅玻璃是防弹的钢化玻璃,而且车身和底盘都包裹着坚硬轻巧的合金材料,就连轮胎都是特殊橡胶制成。它唯一的弱点在于车前盖,那是可以掀开的。而一旦被掀开,破坏了哪怕一根线,这辆“装甲路虎”就会变成一个没用的铁盒子。 看到那根龙卷风柱不时有碎骨飞溅出来,加上顶端的骷髅始终在不停地涌动,苏杭可以判断,车轮还在转动。那也就意味着,西村还是安全的。 就在苏杭思考这些的时候,月城突然“啊”的一声惨叫。 苏杭忙扭头去看,一个骷髅头狠狠地咬在月城的大腿上。它的头颅被月城一刀斩断,和身体分离以后,惯性使得那个头颅向前飞落,它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狠狠地咬在了月城的大腿上,尖利的牙齿穿透牛仔裤,嵌进了血肉里。 月城吃痛,忍不住叫出声来,可是又没法低头去扯掉那个头骨。 苏杭见状,连忙伸出一脚,踹掉了那个头骨,定睛一看,发觉流出的血液已经变成了黑褐色。 他又瞥了一眼月城的肩膀,怪不得,那些渗透衣服的血迹看起来那么明显。 原来是……有毒! 月城的额头上全是汗水,额前和两鬓的头发都被汗水打湿了。嘴唇和眼眶都已经变成了深褐色。 明显是中毒的征兆,只不过她一直在死撑。 苏杭先前只顾着想西村的处境,并没有注意到攻击自己的骷髅变少,绝大部分都冲着月城去了。 没想到,这些骷髅也嗜血,血液的味道使它们变得更加疯狂。 月城已经支撑不住,要不是苏杭一剑斩断攻到她面前那具骷髅的脊椎,踹飞了它。她的脖子早就被锋利的骨爪洞穿。 越来越多的骷髅向月城的面前聚集,后面的甚至踩着前面的骷髅的头和肩膀,从高处向她扑来。 苏杭把龙骨簦往月城面前一挡,伞柄也递到了她的面前,朗声喝道:“拿着!” 月城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龙骨簦的伞柄。 苏杭已转身接战,另一边的骷髅群见有机可乘,早已猛扑上来,想借着这个空档把苏杭撕扯成碎片。 龙骨簦为月城抵挡了来自面前的骷髅群,幽蓝色的火焰迅速蔓延,那些蜂拥而上的骷髅群,来不及躲避,就被这火势席卷。一时间,蓝色火焰的光芒照亮了四周。 借着火光,苏杭才看清那些骷髅的模样。 它们的骨爪奇长,看起来锋利无比,每一个指节都生着尖利的倒刺,两边的肩胛骨都变异成锋利的骨刺,这让它们即使是用肩膀撞击都能产生巨大的创伤。它们的牙齿细长尖利,和电影里经常见到的僵尸很像,嘴角的长牙可能还要更长一点。 苏杭开始有点担心月城,他先前分明看见那个骷髅的牙齿没入了月城的大腿,从牙齿的长度来看,造成的伤口很深,极有可能破坏腿部大动脉。那样的话,她撑不了太久。 苏杭有点后悔,其实从一开始的时候,他们就应该选择弃车的。出于之后行程的考虑,他一个人跳了下来,后来月城也下来了,西村却被困在了半空中的车里。 如果西村在他身边,他不至于这么被动。况且这些骷髅军团在意的看起来并不是那辆车,而是他们这些活人。 紫芒闪过,昆吾剑将一具骷髅拦腰斩断。 苏杭抬头看看龙卷风柱上方的巨大骷髅群,脸上的神色更加急切了。 第二十二章 金光法阵 西村坐在车里,眉头郁结,他在思索自己的退路。 原本待在车子里,飞快转动的车轮为他创造了不少优势。起初他还有些担心,那些骷髅会洞穿车门或者车的底盘,后来他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苏杭的这辆车简直就是一辆装甲车,表面看起来和一般的车没有差别,可是整个车身都是特殊合金打造,别说普通的刀剑无法洞穿,就连子弹也无法穿透。 有那么一段时间,西村甚至觉得有点无聊。如果不是心里还念着地上苦战骷髅军团的苏杭和月城,他真的想打开车载音乐,享受这难得的和太阳肩并肩的时光。 可是现在他再也无法从容淡定了,因为他发现,自己连同这辆车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了。那些被飞速转动的车轮击打而散落的断骨紧紧地贴在车窗玻璃上。那是外层的骷髅向内挤压形成的。 这些骷髅本身并不具备灵活的战术意识,他们只不过闻到了人的气息,看到车轮的转动,所以本能地一拥而上。当它们形成了巨大的包围圈,里层的断骨堆积,在上升的风力作用下悬浮着,此刻便被这些一涌而来的骷髅挤在里面,层层包裹着这辆车。 虽然对西村来说,这些断骨阻挡了骷髅们的攻击,可是也成功地堵住车门。这等于堵住了他求生的路。 他的心情比先前更糟,尽管二十几米的高空,他跳下去非死即残,可是这下他连从二十几米的高空跳下去赌一把的机会都没有了。 现在的形势很明朗,苏杭、月城和他都被困住了,成了待宰的羔羊,毫无还手之力。 西村的胸口像是压着千斤巨石一般沉重。是绝望,他无数次想象过的绝望。他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在这种绝望中死去。他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自己才刚刚见到她,月城。如果不是因为彼此身份的差异,或许他们不会是现在这样。苏杭说得没错,他是喜欢这个女孩的,一直喜欢。 他还记得他们第一次相遇在西南的南天门,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后来在塞外的离人关,在浙东的鬼岛,在长白山麓......他们互相扶持,危难中视彼此为唯一的依靠。那是第一个融化他铁石心肠的人,如果还能再见到她,西村一定要告诉她,自己喜欢她,跟她在一起,无论多么危险都不怕! 西村想得呆了,直到月城坐在了他的旁边。 西村的表情僵住了,他实在想不出月城到是怎么出现在自己面前的。 “你...你,怎么会......”西村结结巴巴地问。 “这一次,我逃不出去了。”月城的神色有点凄凉。 “都怪我没用,我想不出办法。”西村有些沮丧。 这已经是绝境了吧,西村想。 “你还有三枚古铜钱,你忘了吗?”月城提醒他。 其实她笑起来还是挺好看的,只是,她从来不会这么单纯、安静地笑。她的笑,在西村的印象中,要么是刻板的,要么是放肆的。 西村看着不禁有些呆了,好像忘了去听她说什么。他已经明白了,他明白了月城想说什么。 他不愿意那样做,宁死也不愿意那样做。 月城注意到了西村的反应,也没有再刻意强调,只依旧保持淡淡的笑容。 “真是好遗憾,为什么我们的故事还没有开始,就要结束呢?”月城叹息着说,她的语气里是前有未有的无助和凄凉。 “你做了什么?你到底做了什么!你应该在下面,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西村原本发呆的面孔突然变得惊恐和狰狞。 “是苏杭吗?是他没有保护好你吗?我要杀了他!”西村咆哮道。 仿佛是被西村的咆哮所震慑,包围着车子外围的骷髅群开始减少,紧贴在车身上的骨头渐渐松动,就连车子的高度也似乎在缓缓下降。 “不,不是他,他跟我一样,都是想保护你的人啊!”月城望着他的脸有些疲倦,可是看起来又很安详。。 “他最后是想告诉你,后备箱里有两副降落伞。他把机会留给了我们,自己选择冒险。”月城的脸越来越憔悴,以至于她的声音开始有些有气无力,“有一个人,愿意这样对你,我也能放心了。” “有降落伞,我们可以一起走,一起冲出去。”即使西村知道,现在的情况,有了降落伞也是无济于事。外面的骷髅群根本不会给他们一丝喘息的机会,更别说让他们跳伞。 “你别说话,听我说。”月城的声音更小了,那是生命衰竭的征兆。 “你手上有三枚古钱,要布下三爻护法阵,缺一件灵器,可以用我的霰影鞭。还需要一个三魂分离的灵体作引,现在也有了。” “你,你竟然散去了七魄,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不知道这样你就死了吗?”西村强忍住眼眶里的泪。 “只有这样,你们才能出去,不然我们都得死。你,你......要告诉苏杭,这里是牛腹。”月城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落叶,气若游丝。 “什么意思?牛腹是什么意思?我才不要做传声筒,你自己跟他说。”西村的两只手扶住了她的肩膀,把自己的脸凑到了月城的面前。 “你还记得,在昆仑山麓,我们被大雪困在山洞里,你搂着我的那个夜晚吗?”月城的话语已经有些含糊不清了。 “记得,我记得。”西村的声音哽咽。 “那,是我...这辈子睡得最踏实的一个夜晚。”月城勉强挤出一个笑意,笑对她来说都变得困难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也是啊,你不要走啊,你走了我再也睡不了一个踏实觉了。”西村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似乎这样就可以让她听见,让她不会离去。 “你别走,以后我陪你看很多偶像剧,看多久都可以。”西村搂过月城的头,放在胸口,嘴里不住地哀求着。 每次他们同行的时候,月城都爱坐在副驾驶上,用手机看偶像剧,西村总是一脸嫌弃。可是此刻,他那么想陪她一起看,哪怕只是一分钟。 “那些故事,真的好美。”月城的声音像蚊子一样。 西村连连点头,“对啊,对啊,每一个都好美好美,所以我们要一起看,一直看下去。” “你...喜欢我吗?”月城已经发不出声音了。 可是西村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他读懂了她的唇形。 以前的时候,西村也常常看见这个唇形。只不过,以前,那两片薄薄的嘴唇,总是鲜活的颜色,总是勾勒出一个最漂亮的弧度,问的也是那句“你喜欢我吗”。 西村总是毫不迟疑的说“不喜欢”。这一次他却迟疑了,直到月城的双瞳慢慢地合上,他还怔着。 为什么连最后的时刻都要这么像偶像剧里的狗血情节?我不要回答!我回答完“喜欢”你肯定就会闭眼,你说偶像剧都是这样的。我不回答,你就不会离开了。 可是,那双眼眸再也没有睁开。 从来没有人知道,不光苏家的人不知道,就连月城也不知道,他的心里,一直都有这个女孩儿。 车里狭窄的空间,交织着红、白、黑的三色气流,那就是灵体消散后的魂了。 红白黑的三色气流原本是互相缠绕,随着西村怀里搂着的形体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透明,三色气流逐渐变得越来越泾渭分明。 西村就望着那些气流,慢慢地各自汇聚成三道红白黑的气流,又慢慢地变幻出三个人形,只有婴儿大小。 人有三魂,红色的是天魂,黑色的是地魂,白色的是人魂,离体之后各有归属。 车里漂浮的,就是月城的三魂。 她是死了吗?西村一时有点不敢相信这个事实,尽管他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亲手送终。他还是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 为什么有些故事还没开始就要结束呢?这个世界上的爱情不应该都是偶像剧那样的吗?从相遇,到误会,矛盾,到破冰,再到互相吸引,相爱,直至生死不离。 西村嘴里不住地念叨着“喜欢啊,我喜欢啊。” 可是月城再也听不到了。 她的三魂已经分离,意识也就随之消弭。 有些话,没有说出口,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西村的怀里空空荡荡的,可他搂着那肩膀的手却迟迟不肯放下。 过了许久,他才颤抖着收回那只手,神情暗淡地从衣兜里掏出三枚古铜钱。 狩灵法术上最基本的三爻之法,同时也是最厉害的法术。需三魂做引,魂器为依,现在他找到可以逃生的办法了,那是以月城为代价的办法。 可是他却更绝望了,比面对死亡更加绝望。 三枚古钱从他苍白的手上抛出,滞空,悬浮在副驾驶位置正上方,不停地旋转。 渐渐的,三枚古钱之间,隐隐有金丝相连,不断加粗,直至金光大盛。那红白黑三条人形气流,遭遇了金光的束缚,开始不断地挣扎。 可是挣扎没有持续太久,古钱悬浮的三角阵型,不断产生流动的金光,很快便使这些气流安静地向四方孔中流淌。 “护法金光,周衍众生,以我三魂,阵列乾坤。” 西村字字铿锵,每念一句话,都像是吟唱某种庄严的佛号。 流动的金光仿佛听到了他的召唤,瞬间将车里照得如同白昼。 西村的双眼圆睁,眼中隐隐有金光闪动。 他握起了副驾驶座上的那根神鞭“霰影”。流淌的金光自他的手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向鞭身流淌。 西村熄火,推开了车门,奋力一跃。 车子离地只有两三米的高度了,而且还在不断地下降,所以他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骷髅群如潮水般向前方聚集,根本无暇顾及这辆车,和跳出车门的西村。 ——前方是苏杭和骷髅厮杀的方向。 西村的头顶,三枚古钱滞空旋转,不停地发出金光,流动的金光护住他的全身。 他用力一挥鞭子,鞭影带着金光扫过,一大片骷髅从背后被拦腰截断。那根被三爻金光加持的神鞭,此刻比刀剑都要锋利。 护体金光和手中长鞭使得他不惧一切,他踩着骷髅的碎骨,朝着苏杭用力地奔跑起来。 苏杭留意到了西村这边的变化,不禁喜形于色,手中龙骨簦蓝焰更盛,昆吾剑出手更加凌厉。 快到苏杭近前的时候,西村手中长鞭一抖,被鞭子打到的骷髅如积木般向两边倒下,西村趁着这个短暂形成的通道,三个飞步冲到了苏杭面前。 然后他看见了这一生最难忘的一幕。 那是月城。 她盘坐在地上,苏杭手中的龙骨簦,一直笼罩在她的头顶。 她的面孔青紫发黑,头发凌乱,上衣早就破烂不堪,肩头和腹部都破了,血迹斑斑。更醒目的是,她的身下,是大片的血水。血液已经凝固,在护法金光和龙骨簦蓝色火焰的照耀下,可以清晰地看见凝固的血块。 她的双手还保持着各握一把匕首的姿势,手腕上深褐色的青筋突出。两条大腿各有一个黑乎乎的血洞,身下的血,都是从大腿的伤口流出来的,牛仔裤早已经被血染成了深色。 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她切开了腿部大动脉,失血过多导致了死亡,这也是骷髅们不顾一切全向这里涌来的原因。 西村想好好再看一下月城的脸,可是他却不忍心再看一眼。 “对不起,我没能阻止她。”苏杭和西村背靠着背。 苏杭的手臂上被骷髅的骨爪抓了一个骇人的伤口,血液染透了衬衣袖子,沿着袖口滴落。同样的伤口,在他的膝盖、肩头、大腿上也都有。他只有一把剑,无法抵御一波又一波的密集进攻。 西村脸部的肌肉剧烈的抽动着,脖子上的青筋暴起。 “啊——啊——”两声怒吼。 手中的鞭子已经甩入了骷髅群,顿时又扫倒一大片的骷髅。 他大踏步向前,霰影鞭飞扬,一脸慑人的杀气。 “来啊!”他咆哮着。 苏杭收回昆吾剑,把手中龙骨簦向前用力一扫,一片蓝光闪过,又是一群骷髅被火焰点燃。趁着这个机会,他抱起了月城。月城本来也不重,失血过多的身体更加轻巧,苏杭可以轻松抱起。 车子已经落地,他们得尽快撤离。 苏杭紧跟在了西村身后。 霰影鞭在三爻金光的加持之下,威力更甚以往。 西村眼中杀意正浓,手中长鞭胡乱抽打,所到之处,骷髅们头断骨折,不一会儿,他们就冲到了车旁。 车子已经熄火了。苏杭把月城放进了后排座椅上,钻进了驾驶座,摁了一下控制器,启动了车子。 西村却丝毫没有上车的意思,仍然面对这追上来的骷髅群,大吼着,手中长鞭扫倒一波接一波冲上前来的骷髅。 这些没意识的骷髅都仿佛被西村的气势震慑住了,涌上来的速度变慢了。 “走啊,走啊!”苏杭大声喊道。向着骷骷髅群迎上去。 苏杭看见西村头顶的护法金光在慢慢减弱,不由得心急如焚。三爻护法阵以灵体作引,无法持续太久,灵体的活力耗尽,护法金光就会慢慢消失。 “走啊,为她留一缕残魂!先送她的尸首出去!”苏杭用尽全身力气吼道。 西村怔了一下,却仍然不为所动,咬牙作响,鞭影横飞。 苏杭只得拿起龙骨簦,拔出昆吾剑,下车奔到西村的身边。 苏杭这才发现,西村大口地喘着气。 长时间的高强度战斗,不仅要维持三爻护法阵的运行,还要控制一条并不属于自己的神器,他的体力耗损太大,护法金光也处在崩溃的边缘。 “走!走啊!”苏杭一只手拽着西村,另一只手将龙骨簦罩在面前。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苏杭再次吼道。 西村下一鞭未挥出来,终于脱力,护法金光瞬间消散。 苏杭抓住机会,将西村的胳膊往肩上一搭,托起了他。 他把手中龙骨簦蓄力一扫,点燃了近前的几具骷髅,使得骷髅群攻势一滞,旋即转身向车子奔去。 苏杭迅速的打开车后座的门,将西村往里一扔,用力关上。他已经顾不得把西村跟已经死去的月城分开放着。他没有时间绕到副驾驶去,那样骷髅群早已又围上来,他们就再也没机会走了。 他飞速地坐进了驾驶座,一脚把油门踩到底,车如离弦之箭向前疾驰。 只要逃离这个地带就好了,趁着这些骷髅群没有再次聚集成龙卷风柱,他们必须尽快撤离。 在白色路虎车的后面,成千上万具骷髅如潮水般奔涌跟随着。它们不会放弃这到手的猎物! 苏杭隐隐看见远处的山谷,又看了看后视镜里张牙舞爪的骷髅群,额头上冷汗直冒。 如果不是西村一时冲动,三爻护法阵是可以保他们撤离到山谷那里的。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只能祈祷经过前面那么大一片开阔地,千万不能出一点意外。 “牛腹..牛腹....”西村含糊不清地低声念着。 “什么?”苏杭大声追问。 可是西村又不说话了,他已全身脱力,疲惫到极点了。 第二十三章 九宫八卦阵 路虎车在苏杭的手中才发挥出最出色的性能。只有自己才最了解自己的车,在苏杭看来,车就像人一样,有它的脾气,从启动到加速再到刹车,每一处都有它独一无二的地方,只有长时间跟它相处的人才会懂得,也只有对它脾气的人才知道怎样做才能达到它最完美的状态。 那些尾随而来的骷髅群很快被甩得远远的,它们不可能追得上高速行驶的路虎车。苏杭已经把速度加到了最大,车窗外的一切都如瞬影般飘过。 苏杭从后视镜里瞟了一眼西村,见他还是一脸呆滞的样子,不由得轻叹了一声。 苏杭的脑子里还回想着不久前触目惊心的一幕。 他见过不少血腥的场面,甚至可以用司空见惯来形容,这是一名狩灵师必须要承受的。可是那一幕给他的震憾使他现在还迟迟不能平静下来,握着方向盘的手都有一丝发抖。 在刚见到月城这个女孩的时候,苏杭只是单纯觉得她漂亮,那是出于异性之间的吸引。后来她拼尽全力与西村对赌,又毅然从车上跳下来,出手果断,计算精准,苏杭不由得钦佩她的武艺。 可最后那一刻,月城所有的这些形象都在苏杭内心崩塌了——不是被破坏了,而是苏杭那么透彻和清晰地看见了她的脆弱和无助。她越是决绝,越是凶狠,就越是脆弱和无助。 月城的最后时刻,她捂着小腹淌着血的伤口,气喘吁吁地对苏杭说:“我已经中毒了,坚持不了多久,你自身都难保,不必顾着我。要想办法尽快脱身才是!” 苏杭一手持着龙骨簦,将她护在身旁,并没有回答她。尽管他也知道,月城说的句句在理。他早就注意到,月城肩头渗出的血已经变成了彻底的黑色,小腹上的伤口更深,只怕已经伤及了内脏。 可是他不能按她说的做,别说为了西村他不可能那样做,就是作为一个男人,也不能丢下一个女人或者让一个女人去牺牲。他的教养和尊严不允许他那样做,那比让他死更难。 “你们苏家的三爻护法大阵可以保护你们,我曾见西村用过一次,对吗?”月城因为受伤,说话显得很吃力。 苏杭一剑插进一具骷髅的胸骨,用力一拉,昆吾剑的紫刃如切菜一般,将骷髅齐胸斩断。 他听见了,可是他没有回答。 “可以的,对吗?”月城锲而不舍地追问。 “还没有到那个地步。”苏杭只能安慰她。 “你别骗我了,这样下去我们一个人都出不去。”月城声嘶力竭地冲他喊道。 “如果可以的话,一开始我们早就用了,需要等到现在吗?”苏杭还是咬牙坚持。 月城长叹一声。 她看得见苏杭脸上的急切和......绝望。 尽管见到他不过半天的时间,可是苏杭给她的印象一直是个胸有成竹,做什么都游刃有余的人。 而此时,他的脸色严峻如铁,眉头紧皱,跟起初见他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你知道吗?我真的好后悔去找了你们,那样我们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我不一定要跟他在一起,我只要知道,他一切都好就够了。”月城的眼里噙着泪。 有什么东西,一直探触到苏杭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令他的坚持正在崩溃,仿佛尊严、教养什么的都不再重要了。 “他是这个世上第一个让我感觉到温暖的人,他搂着我的时候,我觉得好踏实。”月城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我一直都想为他做点什么,你明白吗?”月城看着苏杭。尽管他挥着剑,要抵挡骷髅们的攻击,可是月城知道他在听。 “我愿意做任何事,你知道吗?”月城坚定地说,用力过猛使得她忍不住咳嗽不断。 尸毒已入肺腑。 “像我们这种人,要爱一个人,好难好难。”月城的眼角挂着泪,难得地抬头望着天。 苏杭的心里五味杂陈,不是滋味。 原来,她真的是爱着西村的。以前,西村会偶尔给他讲月城的事,再有就是,每次西村汇报任务的时候,总会提到“天心阁”、“月城”这些字眼,所以苏杭一直怀疑西村心仪这个女孩。 可以苏杭没想到,这个女孩,已经可以对西村付出生命。如果不是狩灵师的身份,加上各为其主,他们本可以坦坦荡荡地在一起吧。 苏杭想起,自己生命中曾经走过的那个女孩儿——那个叫柳玫眉的女孩儿。如果当初自己有月城一半的决心,一半对爱的执着,肯定不会是那样的结局。从那以后,那个红色的影子总是在每个夜晚来到他的梦里,让他一次次在午夜惊醒,一次次泪湿枕巾,长吁短叹直到天明。 这样一个远比自己坚强、执着得多的女孩儿,自己又有什么资格来为她做选择呢? “三魂作引,魂器为依。”苏杭一剑抵住一具骷髅的喉骨,扭过头对月城说。 “我明白了。”月城微笑着说。 苏杭一脚踹开那具骷髅,再扭头看她的时候,那两把卷刃的匕首已经插在了月城的大腿上。鲜血如注,顿时染红了牛仔裤。 |“鲜血会使它们疯狂,但愿能将那边的骷髅也吸引过来,他也好腾出手来列阵。”月城望着半空中的西村,脸上挂着满意的笑容。 “你......”苏杭一时哽咽。 这一下大意,苏杭握剑的手已经被骨爪抓出了三条深深的血槽,疼痛感使得他下意识的缩手,于是被紧跟而上的骷髅,又狠狠地抓了一把上臂。 疼痛让他变得清醒,骷髅越来越多,苏杭也变得越来越疯狂…… 后来发生的事只有西村知道。苏杭没问,他也不说,只是在发呆 车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可是苏杭和西村都像是没有嗅觉一样。 西村的怀里搂着月城的头,双眼暗淡无光。 大量的失血导致了月城的死亡,她的脸色变得无比苍白。双眼紧闭,很安详,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笑意,只是这一切都不再鲜活。——她已经死了。 她死了?她真的死了! 西村脑子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明明就在几个小时之前,她还在甩动鞭子和他比试,她还在和他争吵斗气,怎么会突然就死了呢? “别太难过。”苏杭不知道说些什么,想了很久才说了这么一句。 “没什么。”西村虽然嘴硬,不过好歹说了句话,这让苏杭略微放了心。 西村又说:“她让我告诉你两个字,牛腹。” 苏杭有点疑惑,“牛腹?” “恩。” 苏杭有点纳闷,为什么之前月城没有告诉他,而是在魂消之际,才告诉西村呢? 西村的脸上毫无表情,“我想,她是飞升的时候,到了二十多米的高度,看见了远方的地形,我在黑暗里看不清楚的地方。” “牛腹是什么意思?”西村又问。 “牛腹在八卦当中属坤地。”苏杭琢磨了一会儿说,“坤地,风为巽。坤巽交叉,先天八卦与后天八卦相交倒正好是坤巽交叉的态势,可是从未听说有这样一种阵法啊!” 苏杭心中疑虑,自然顾不得关心西村了。 西村把月城的头放平在座椅上,从后排爬到了前排,坐在了副驾驶位置。 “你接着说。”西村坐定以后对苏杭说。 苏杭瞟了瞟西村,见他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那个一丝不苟的西村又回来了。 “按照古代传下来的阵法,只有九宫八卦阵与我们现在所处的阵法最为相似,可九宫八卦阵只是根据后天八卦所设置的天覆、地载、风扬、云垂、龙飞、虎翼、鸟翔、蛇盘八阵,中含五行变化,按八卦方位设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要破九宫八卦阵,只需从正东生门入,往西南休门杀出,再从正北开门杀入,即可破阵。说白了,就是尚有破绽。” 苏杭对于古代阵法颇有研究,九宫八卦阵,在三国演义中都多次出现,又是古代行军的一大奇阵,他不可能不知道。 “刚才你说先天八卦和后天八卦交叉,是什么意思?”西村脸色通红,似能滴出血来。 “先天八卦与后天八卦排列不同,先天八卦依照什么排列,早已不为人知,恐与河图洛书之数与莫大联系,别说列阵,就是弄懂都难比登天。”苏杭说。 听到这,西村心头如悬巨石,可忽又落地:“那你想必是弄懂了吧?” 苏杭“嘿嘿”一笑,“不错,这对我来说,还不太难。” 换了以往,西村会大笑,但今天他依旧紧紧抿着双唇,脸色通红。 “你直接说如何破阵吧。”西村说。 “先天八卦与后天八卦交叉,这个阵取得的是后天八卦所对应的天地风雷水火山泽八种元素以及先天八卦对应的八种神兽器官。我们进来的位置,遇见了雄鸡云和雷电,其实那并不是雄鸡云,而是雉鸡,先天八卦中离为雉目,酉时的推断也不正确,后天八卦中震为雷。由此不难得出,我们是从正东,离震方位入阵的。”苏杭认真地分析起来,“刚刚我仔细观察了周围,现在我们的侧后方,有一座巨大的山,形似牛头,我们遭遇骷髅群的地方正是牛腹的位置。月城她飞升之际想必已经明白了阵法的布置,故而让你告诉我“牛腹”两个字,她的博学多识让人刮目相看。”苏杭说到这儿,不由得停住了。 苏杭看了看后视镜,借着车里灯光可以看见月城苍白的脸颊,可以想见,她身上渗出的血水已经将座椅染红湿透,可是苏杭并没有丝毫不舒服的感受。 “你接着说。”西村淡淡地说。 苏杭点了点头,继续分析:“所以我们遭遇骷髅和大风的地方,就是西南的巽坤方位,这与我们先前左拐直行的路线一致。此阵当中以该处最为凶险,依八阵所言,巽为杜门,主闭塞不通,坤为死门,主死丧埋葬。所以......” 苏杭是想说,这就是月城必定会牺牲的原因,可是他不忍去戳西村的伤口。 “怎么出去?”西村还是面无表情。 “艮艮相逢,止也。虽然八卦卦象中艮卦乃是凶卦,可此阵不能以寻常论,非行此非常之道,方能脱身。” 西村有些倦怠,“按你说的,我们现在往哪儿走?” “若我猜得不错,此阵以二十四小时变化,我们入阵多久?”苏杭对于时间的把握并没有西村准确,西村完全依靠脑子来计量时间。二十四小时内误差不超过五分钟,这是两人打赌时苏杭知道的。 “不到三小时,约两小时三十分钟。” “不错,此阵正是一个半时辰也就是三小时一变,再过三十分钟,先天八卦东北方位和后天八卦西北方位的艮位便会重合,那就是我们的机会!我们向向北经过坎兑方位,再往东便能脱身”苏杭满怀信心,一扫入阵以来的压抑,略显踏实了。 “好,到位置叫我。” 西村说完这句,靠在座椅背上,又闭上眼睛睡去。 第二十四章 你们都是已死之人 车子行驶了大概十几分钟,西村醒了。 苏杭知道,他其实睡不着,只是他的心累了,而且他不愿意去看后视镜里的月城的遗容,所以想闭上眼。 “你喜欢她吧。”苏杭问。 “没有。”西村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骗人。” “真的不是。”西村还是否定。 “我只是想陪你说说话。”苏杭的声音忽然变得柔软。 “谢谢。”西村把头扭向窗边,看着外面的夜幕。 苏杭看了两眼西村的侧脸。西村少见的沉默,以前西村心情不好的时候,苏杭总是会陪他聊一聊,他便解开心结,可这次看来不是。 “她还残留着一缕精魂,还是有可能救回来的。”苏杭指的是苏家宗族的“还魂之术”,可以把残留的魂魄重塑,获得新的生命。这也是苏家能屹立千年的原因之一。可是还魂之术不仅耗损精气巨大,而且成功率不高,何况是一缕残魂,成功率几近于零。 “不用了。”西村没有解释,只是淡淡地拒绝了。 苏杭没有听清西村是说“不用了”还是“不要了”,可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专心开车。 离预测的艮艮交叉时辰还有十几分钟,他们只要在十几分钟后,就可以通过生门顺利脱身。 过了半响,西村又说:“我跟她只是熟识的朋友。” “恩,我知道。” “所以失去这个朋友我很伤心。”西村意图解释什么。 苏杭还是面无表情,回答他说:“我知道。” “更何况她还是为了我们死的。”西村又说。 “我知道。”苏杭表示认同。 西村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一直朝着车窗那边。 可是苏杭还是透过车窗玻璃的镜像,看到了西村的表情。 他的脸庞上挂着泪。这个看起来坚硬如铁的男人,尽管假装坚强,可还是忍不住流泪。 又过了几分钟,西村问:“我们还要多久?” “我算过了,还有十分钟的车程。”苏杭望着前面一片漆黑,也有点摸不准,“如果我们方向没错的话。” 西村的手里握着那根鞭子,一副警觉的样子。 “你不用这么紧张。”苏杭这句话还没说完,脸色却已经变了。 车子停了。 油门踩到了底,油表显示还要一半的油,车子还在响着。 “发生了什么?”西村夜不能视物,只能一个劲儿问苏杭。 苏杭可以看见,便一时呆住了。 车子的前面,站着一个人。 白色polo衫,印花齐膝短裤,刘海遮住眉眼,看不到脸庞。看样子像是个人畜无害的家伙。 可在这儿,苏杭不信会有什么人畜无害的物种,所以他下意识握紧了龙骨簦。 就在这时,一种天旋地转的感觉从脚底升起,苏杭再也使不出力气去踩刹车了,整个人感觉已经漂浮起来了。 在重新找到重力作用之前,他们先感觉到了光明。 天地之间,猛地豁然开朗,光芒万丈,让他们不得不用手遮住双眼。跟光明的久别重逢使他们感到喜悦。他们甚至忘记了刚才拦路的那个青年,只顾着欢喜逃出生天。 直到他们适应了强烈的光线,重新打量车外的情形,他们才又一次呆住了。 刘海在风中扬起的那刻,苏杭和西村同时如五雷轰顶。 那张脸! 那张脸是那样的熟悉! 可是他们偏偏记不得这个人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出现。如果非要说在哪里见过的话,那大概是在梦里吧。 他们不约而同地大惊失色,又面面相觑。 那个白衣服的人招了招手,示意他们下车。 苏杭打开车门,走了下去,手里拿着那把伞。 西村也跟着走了下去。 这时候,他们才看见,在道路的右边,有一个棋摊儿,桌子上面摆的是一副象棋。一个穿着白色背心的老头,正摇着蒲扇,冲他们微笑致意。 西村警觉地问:“你们是什么人?” 那个白衣服的男子笑着说:“陆添,添福添寿的添。” 这个名字,听起来很熟悉,跟他那张脸一样熟悉。 “坐下吧,我们聊聊。”老头的声音很沙哑,容易让人联想到某种破旧风箱的声音。 四方的棋盘,每方摆着一个折叠凳子。陆添坐在了老头的对面,苏杭跟西村只好分坐两边。 “你们看,这棋局如何?”老头摇着蒲扇,先打个哑谜。 那棋盘之中,红子只剩下一帅一車,困守在九宫内,绿子尚余一将两車,且双車已将红色方逼入死角,败局已定,这是经典的杀法——“双車错”。 “粒子之间,败局已定。”苏杭直言不讳。 “老伯执绿?”他又紧跟着问。 “老朽执红。”老头倒不掩饰。 苏杭不由得瞟了陆添一眼。 “可有扭转的余地吗?”老头问。 “落子无悔,回天乏术。”苏杭答道。 “我与陆老弟对弈,共三百零二场,前三百零一场,老朽皆败绩。痛定思痛,苦研千余种杀法,长达数日不眠不休。在此约一局棋,赌二位的归处。” 这老头说赌自己的归处,想必定是与天心阁关联之人。 “未请教老伯怎么称呼?”苏杭见西村一直没有说话的意思,只好接着问。 老头手中的蒲扇停了停,自我介绍道:“在下公良丑,天心阁现任阁主。” 这下西村不由得大惊失色,手已探向腰间的霰影鞭。 这么说,月城是死在你的手上了?那我定不能饶你了!西村复仇心切,甚至想打断二人的谈话。 苏杭的脸色也不对劲,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久仰”。 “嘿嘿,你不必克制,月城那丫头的死是我一手造成。不过我要跟你们说的不是她,而是你们。”老头连忙解释。 “我们?”苏杭大惑不解。 “对,你们。这是我的工作,只不过你俩身份特殊,免不了我亲自送一程。” 苏杭冷笑道:“你们天心阁不是也以狩灵师自居吗?什么时候接我俩出阵成了你的本职工作了?” 老头神秘莫测地一笑:“老朽本来是来度化二位的,奈何技不如人,只能把你们交给他了。” 苏杭怀疑自己的耳朵坏了。度化?搞笑!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从来都是我度化人,哪有人能度化我? 西村甚至以为老头的意思是来杀他们的,手已经放在了腰间的鞭子护手上,恶狠狠地逼视着老头,“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老头只是一脸尴尬,倒是陆添先笑出了声。 “丑叔啊,我就知道你要落个吃力不讨好的下场。”陆添满脸写着“幸灾乐祸”四个字。 没有人说话,等陆添一个人笑够了,才又开口:“你们两个人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已死之人吗?” 话语一出,如石破天惊。 苏杭和西村两人都是一脸惊恐。 陆添看他们的样子,一副颇觉得滑稽的样子。 “让我们来问你们,你们可有觉得在哪里见过我吗?” 一语中的。 苏杭和西村不禁都在心里暗暗称是。 “从头说起吧。西村,第一次见你,在南都大学的图书馆,红色西装,衣服里没带武器,好像你没有带武器的习惯,可是依然让我觉得难缠。苏杭,我与你渊源极深,但在南都第一次见你,是在无名湖的北边。”陆添笑着道来,却在两人心里掀起一场剧烈的风暴。 苏杭和西村对视一眼,心中都是疑虑窦生。 苏杭吞了口唾沫,问:“你说我们是已死之人,是什么意思?” 陆添剑眉一挑,朗声说道:“三魂分离,难道不是已死之人吗?” 西村和苏杭心里一惊,后背冷汗涔涔而下。 但是两人却都是万万不会相信的。 西村“切”了一声,“我不是三岁小孩,我手底下走过的亡魂无数,怎么会不知道我自己的三魂是否离体?” 陆添并不争辩,接着说:“苏杭你在来南都的飞机上已然失了天魂,西村恐怕是知道的。后来你和牧歌前往灵域之中,则又被收走了地魂,如今只剩下一缕人魂,迟迟不肯离体,却也坚持不了多久。” 陆添说话的时候,西村心里又是一通乱鼓,苏杭的天魂离体,他确实是亲眼看见的,莫非这陆添说的是真的? 苏杭正要问“牧歌”是谁,陆添已经冲他挥了挥手:“你不要问牧歌是谁,你三魂离体,早已记不清许多事,此刻还在的不过是游荡无依、混沌不灵的一缕人魂。” “再说说你,”陆添看向西村,“你被困在灵域当中,经历了183个轮回,后来我为了勾走苏杭那一缕人魂,作为交换我才救你出来,可是你的地魂我拿走了,三条命,由此去了一条。后来你擅闯苦丁巷183号,倒是给了我意外的惊喜,我便让丑叔带走了你的天魂。本来此次是想将你两人的人魂一并收了。可没想到你们竟然可以逃出来。” “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苏杭还算清醒。 陆添赞许地点点头,“不错,你能问这个问题,说明你是个冷静的人。那我不妨告诉你一点点。” 陆添整个人一时换了一种风格,向远处眺望着。 “我并不想杀你们,我只是需要你们帮我一个忙。所以不得已把你们卷进来。” 苏杭心里直骂娘,这真是个好借口,找我帮忙所以杀了我。 “我从你出生就开始关注你了,你很小的时候我就开始出现在你身边,以各种各样的身份,为的不过也就是这一天。你是独一无二的,起码在那个叫苏醒的男人故去以前,对了,他是我的朋友。你大概还不知道,苏家每代只有一个人可以打开轮回之井,将亿万亡灵送入归墟之海。苏醒是,可惜他死了,为了帮我。他死了,就只有你了。” 苏杭一时发蒙,连忙问道:“每代一个人?这是什么意思?苏醒明明是我的堂兄啊!” 陆添诡异地笑笑:“那是苏家的长辈们告诉你的,不是我。” 苏杭的脑海里蹦出了一个答案,可是他不敢相信那个设想。 “不用怀疑,很多秘密等你们到了另一个世界,自然会知晓。其实,也不能说我要你们帮忙,我也在帮你们。” 陆添指了指远方,对苏杭和西村说:“那片黑云过来的时候,你们会去一个谁也找不到你们的地方,你们会记不得以前的事,但是你们将得到你们想要的答案,当代表死亡的鬼车鸟再一次飞扬在九天之上,便是你们回归的日子。所有的一切,都关乎我的宿命。” 陆添的话俨然一个赫赫天威的统治者,一言一语便可颠倒乾坤。 “九幽阴灵,幻化随心,星辰不变,穿梭无形。起!” 陆添手掌抚着大地,头顶黑云笼罩,他的声音如同梵唱,飘荡在广阔的旷野上。 天地玄黄,风云变色,自此,悄然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 第二十五章 梅子垭村 西南山区有一贫穷村落,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山连山,水牵水,一个僻静优美的所在。 偏僻之地多异事,虽无根据,但一传十十传百,听着也是神乎其神。 村落名唤梅子垭,传言山垭中曾有百年梅树一棵,第一代定居的老祖宗逃难至此,无水无粮,啖梅而活,遂扎下根来。 村东山包上有一块巨石,唤作王八石。王八石旁,村东北方向,地名叫做崖屋水,内有阴河之水流淌,冬夏不涸,大旱之年全村便是靠此活命。 村西郑家湾,并无人家,却以姓氏命名,有三溪流过,传言此处有五千阴兵,乃是袁世凯孙中山北伐战场,公社时期,多挖出头骨、腿骨之类的怖物。 村后靠一座大山,名叫铜矿岭,听名字是藏铜之地,却并无铜矿。倒是常被人津津乐道于乃是杨六郎当年架炮御敌的山头。 村东南乃是百米悬崖,因此命名为东南峡,峡谷中有小河,名万福河,注入长江,悬崖中曾有猴、虎等野禽。 南面一条千米沟壑,笔直如尺量,直插入谷底,中有水流。 正南面山,对面山上是另一村子,名唤安居村,山头上又有一处凸峰奇绝险峻,唤作歇马台,又唤四方石,据传是当年薛仁贵骑天马的歇脚处,三丈见方的巨石顶上,确有栩栩如生、凹凸有致的一个马蹄印。据传曾有一恶毒会计因克扣寡妇家粮食在歇马台上被鬼打死,死时全身紫肿,却并无致命伤。 村西南行二里,叫向氏坟,全是山间石凹,再行二里,唤作坟弯槽,老年人讲有牛鬼出没。坟弯槽向东一里路,名叫马家坟,山石缝中多马蛇,马蛇缝旁有天然形成的一对石牛角,吹之响彻三山。 村西北茶山两座,茶山之上常有雕鹰抓鸡,得名雕包,谁家有个头疼脑热、身体不适,常于此处燃冥钱草纸两沓,小病小灾,多能顺顺当当。 村西北有垭,四季一股过山风,所以取名风吹垭。 梅子垭,共有三姓人家: 苏姓居首,又分两支,各属不同祠堂。来自高山上何家庄的苏姓一支,以苏七爷为长,半数人全是他的子嗣。来自低谷里洞坪村的苏姓一支,以苏家阿婆年纪辈分最长。 宋姓,是二十年前外来户,宋发章和宋发珍两弟兄定居于此。发章膝下无子,发珍膝下四子一女,一子过继给发章,均定居于本村。发章、发珍与苏家七爷同年生人 向姓人丁单薄,只有两户,乃是上门女婿传下的家业,但向家奶奶年逾九十,全村辈分最长、资格最老。 这苏家七爷一支本来人丁兴旺,膝下四子四女。长子兴富生有两子,年皆二十,学业不成,艺业也不精。二子兴贵做了上门女婿,生育两女,虽也随了苏姓,但终归传不下苏家这偌大的门楣。三子兴双幼年致残,未婚。如今,只剩下这已成婚三年的混账幺儿苏兴全。 这混账老幺,天生顽劣,不服管教,幼年就常闹事打架,惹是生非,实乃梅子垭一混世魔王,人人害怕。学业、艺业更是差了几位哥哥一大截,只是那攀岩采药、追獐逐鹿的本事村里谁也赶不上。成年以后,常饮酒大醉,整日弄些风水看相、算命打失的混账功课。年逾三十,靠着苏家这十亩茶山、百亩良田,倒是讨了个美貌媳妇儿,叫做文紫。那文紫生的是明眸皓齿,体态婀娜,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美中不足的是,这美貌媳妇儿右腿因病致残,败了这大好面相。 可叹那幺媳妇儿文紫进门三年,房事不断,肚子却总是不见动静。 那混账幺儿苏兴全,气急之时,也曾破口大骂“别人买条母牛还讨个本,我连个本都讨不到”,言辞不足平愤,常大打出手。 所幸这苏家的婆婆,混账老幺的妈,顾大奶奶,出身秀才之家,是个识大体、知轻重的人物,斥责吼骂之下,儿媳妇儿总算保得命在,继续过那看不到边儿的苦日子。 有人说,这苏家的老屋坐北朝南,靠山临水,上应北斗七星的天枢方位,是个绝妙的选址。只不过这风水偏女不偏男,旺女不旺男,所以,这苏家四个女儿都是嫁的好人家,儿女成双,夫妻恩爱,四个儿子反倒一个比一个不成器,一个比一个差香火。 苏家七爷何等人物,一袋旱烟拔完,说了一声,地基往东南移八尺三寸盖新房。 不出俩月,挂泥、锤墙、盖瓦,一栋新的土墙瓦房就建成了。 天可怜见,文紫挨到这第三年,总算大了肚子。自此全家视作金宝卵,就连那混账老幺也安分懂事了不少。 九月初八,重阳前一天,夜已渐渐深了。 集上放电影,名字叫《王瞎子闹电》。这混账老幺出门前,还特意跟媳妇儿报备了一声,又叮嘱周家奶奶顾着点媳妇儿。喜得那周家奶奶和幺儿媳妇儿心里脸上都是喜滋滋儿的。 那美妇人,裹着一床碎花被子,靠在竹躺椅上,旁边点一盏昏黄的煤油灯,借着光亮,扎一只千层底。 那文紫这会儿不由得又想起老太奶奶的冬至那天晚上的那句话了。 说来也巧,那苏家老太奶奶,苏七爷的妈。去年的冬至,被文紫接到混账老幺家过节。冬至一大早,老太奶奶早起偷那酒桶的白酒来喝,倒地不起,脚一蹬一命呜呼,享年九十有三。 这旧社会裹脚的臭毛病,老太奶奶自然赶上了,这裹脚痛倒不说,年纪大了脚不长了,疼痛自然就下去了。只是血液不流通,脚冰冰凉,难得睡暖和。所以冬至那天,文紫便睡在老太奶奶的脚头,怀里抱着老太奶奶的那双三寸金莲给她暖脚。 那老太奶奶被孙媳妇儿的孝心深深打动,含着泪说:“文紫啊,你放心,我死了去阎王爷那儿,一定给你讨个带把的小崽子,就是抢也抢一个,让你在这个家里也抻得起眉来!” 哪晓得,第二天一早,老太奶奶就去了。 说来也巧,到那正月底,文紫就心烦作呕,请了村里的老中医苏哈武来号脉,竟是喜脉。 到现在怀胎已九月有余,文紫的肚子早已是圆滚滚的了。 外面的天色昏暗,借着清冷月光,远处隐约可见几个人影,朝着苏七爷家的土墙屋走来。 文紫眼尖,已然看清了其中一人,就是苏家大哥苏兴富。苏兴富大混账老幺十二岁,山东部队放马三年,回来以后因为是党员在村里做了民兵连长。苏家七爷分家之时,对混账老幺颇多偏袒,所以苏兴富一肚子意见,几次见了文紫都是吹胡子瞪眼。 也就因为这,苏兴富都走到了门前,文紫也没招呼他一声。 “文紫啊,爸在不在?”苏兴富的脸色匆匆,看起来很不对劲。 “爸在里屋躺着呢,啥事啊,大哥?”文紫见他站在门口,也抹不过去面儿。 “我跟爸说点事,二婶你在这儿陪着会儿文紫。”苏兴富冲着旁边的中年妇人说,然后就径直往里屋走去了。 另外一个人是向家老二的媳妇儿,年纪五十来岁。因为是从一个村儿嫁到梅子垭的,论亲又是姑侄,所以平时与文紫走得近。 “二婶,你坐啊!”文紫招呼向二婶进来。 “这是你当初陪嫁的椅子吧?”向二婶拉出一把黄木椅子。 “是啊,进门的时候还是二姑帮忙擦的椅子嘞!对了,二婶啊,这是出啥事了?大哥这么火烧屁股的!” 向二媳妇儿长长地“嗨”了一声。 “我跟你一样,也不知道啊,我们也就碰巧同路了,谁知道这个砍脑壳的什么事啊!我就是来找你唠唠嗑,今儿晚上我就不走了,我睡你脚头。” 文紫嘴上欢喜地应承着,心下却有点嘀咕,二姑你又不是不知道,那混账老幺还要回来呢! 第二十六章 货担郎 走四方 夜已深了,煤油灯还亮着。 文紫扎着千层底,也觉得有些困了。向家二婶一开始还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可不一会儿就在旁边儿作起揖来(打瞌睡的形象说法)。 苏家老大找了苏七爷以后,两个人就行色匆匆的出去了。 经过文紫面前的时候,文紫看见苏七爷的脸紫得能滴出血来。文紫也没敢多问。 看时间,已经出去了很久,可是还是没有回来。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周边的人家都熄着灯。平时,像苏哈武家,由于方便村里人去治病,都会亮灯到很晚。还有坪对面的苏家两兄弟,豁牙子和国娃子,家里总会有一大群玩“上大仁”的牌客,今天却也是早早就熄了灯。 整个梅子垭,偏只这一处亮着灯。 所以他只能落到这儿,把文紫吓了一跳。 穿着到膝的军大衣,待着一顶东北帽,脚上穿着一双东北鞋,高大的身材。如果不是他挑着货担,看起来真像电影里演的林海雪原里的抗联战士。 “大妹子,走四方的货担郎。天寒地冻的,外面飘雪了,借个地儿吃口干粮,烤个脚。”声音听起来很粗犷,让人有点发怵。 这是说的哪里话,农历九月的天儿,红苕还没挖回家,下什么雪!别是个神经病吧? 文紫心里这么想,却被向家二婶挡住了话。 “我的妈呀!你是哪儿来的?大半夜怎么要往人门里钻哪!” 向家二婶被汉子的说话声惊醒,顿时吓了一跳,连忙挡在他面前,用力地推那扇木板门,要把他赶出去。 “大姐,大姐,我是好人,真的是天冷讨个火烤烤。”那汉子往外退不赢,被推了几个趔趄,货担摔在了地上。 “快走快走!”向家二婶把他赶出了门,一看外面的天儿,连忙裹紧了露着棉花的破棉衣。 “这背时的天,见活鬼了,几月就飘雪。”向家二婶嘴里嘟囔着。 “二婶啊,外面真下雪了啊?”文紫问。 “可不是嘛!”向家二婶叹口气道。 “二婶啊,叫那货郎回来吧。从咱这儿过去郑家湾那路不好,又传说有乱七八糟的东西,平时连那镇子里姓向的兽医都不敢一个人走啊。好歹叫那货郎来打个火把!” 向家二婶连连摇头:“你们年轻人真是不怕事,恁大的身胚,万一是坏人怎么办?” “二婶,谁没个难处啊!那走四方的货担郎,苦着嘞!平时咱买个针线布匹不也方便过吗?” 向家二婶见拗不过她,只得说:“好好,我去叫。” 那向家二婶出了门去,只一个鞋底后跟针线的工夫,就领着货担郎回来了。 货担郎脸上冻得紫红,却还是强憋出个笑脸,“多谢大妹子,救了老汉的命啊。” 那货担郎靠近了煤油灯,文紫一仔细打量,才发觉是个须发花白、五十岁上下的男人,都赶上文紫她爹了。 “大叔你别客气,家里今儿也没生火,我这行动也不便,火垄在那边儿,柴也有,大叔您就自己生个火烤烤吧。”文紫指了指墙角的柴火堆。 “行,行,行!谢谢姑娘了,姑娘你心真好啊!”那货担郎连连称谢,卸了肩上的担子,从兜里掏出一包火柴,去那火垄边儿生火去了。 向家二婶脸色一直不安,警觉地看着货担郎。 “到——哪——儿——哒!”村子里忽然响起一句喊声。 听声音,是在坪对面的大路坡上,坡在大路边儿,名儿就叫大路坡。 “找——到——没——”又是一句喊声。 文紫有点不解,问向家二婶:“二婶,这是叫啥嘞?” 向家二婶面露难色,欲言又止的样子。 那货担郎早已生燃了火,脱了鞋,靠着脚,屋子里有一股脚臭的味道。 “姑娘,你这娃怀了多久了?”货担郎随口问。 “八个多月了。”文紫笑着说,这是她现在最大的幸福。 “你这娃,马上就要生了,生在今天,或者后天都是好日子,一生大富大贵。若是生在明天,哎……”货担郎长叹一口气。 这货担郎竟装神弄鬼,从来只听说十月怀胎的,昨天苏哈武来号脉,还说暂时还不会生产。 “你这砍脑壳的说的什么胡话?”向家二婶看起来倒比文紫还生气。 “老汉是看这姑娘是个好人,所以才说的。惹您二位不开心的地方别放在心上。”货担郎连忙解释。 “没事,不打紧。”文紫淡淡一笑,接着扎那鞋底。 过了好一阵儿,货担郎烤干了鞋袜,又烤暖和了脚,起身告辞。 文紫连忙说:“大叔啊,那墙根的竹篾,你拽断一把,点个火把走,咱这过去郑家湾那里路不好走。” “那是做背篓的金竹篾,老汉不能拿。”货担郎倒也看得真切。 文紫连忙道:“竹篾没了再破就是了,大叔别客气。” 货担郎连连点头,手上却掏出个东西来:“姑娘,老汉受了你的好处,没个报答也不行。这个送给你!” 货担郎手上拿的是一块方石板,背着火光的时候,隐隐泛着一股青色光辉。 “一块破石板也好意思送人。”向家二婶不屑地说。 货担郎“嘿嘿”一笑,“这一块青石板可是好多人梦寐以求千金难求的嘞!” 文紫赶紧拒绝:“既是珍贵的东西,我就更不能收了,本来也是举手之劳,哪敢奢求什么回报。” 货担郎却是执拗起来,“不行,必须要收。” 说罢就把那一方青石板往针线篓里一放。 “就当我给这孩子的,我们有缘。”货担郎笑嘻嘻地说。 “咯噔”一下,肚子里的孩子似乎动了一下。 “动了。”文紫摸摸肚子,脸上都是幸福的笑容。 “这孩子取过名儿了吗?”货担郎笑着问。 “还没呢。”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老汉给他取个名儿叫苏杭吧。” 向家二婶破口大骂:“你个砍脑壳的!谁家的孩子轮得到你取名!” 货担郎自觉无趣,只好说:“哎,姑娘,希望我们能再见面吧。” 说完这句,他往火垄里点了那竹篾火把,一挑货担,径直走了。 翌日凌晨,卯时。 “苏哈武”急冲冲地上了吊脚楼来,定睛一看。 煤油灯歪在床沿儿。 一个身着锦衣的年轻美妇托着一个裹着被子的婴儿。美妇的手上全是血,将那方被子都染红了。 向家二婶坐在床上,怀里搂着文紫的头,眼里泛着泪花。文紫没有睁眼。 顾大奶**发蓬乱,满头是汗,双目呆滞,枯皱的脸上全是泪痕。 年轻的美妇人,对“苏哈武”点点头,说:“苏医生,生了,是个狗崽子。” “苏哈武”掉头就走,从此难免要倒三年霉运。 翌日正午,午时。 万福河边响起了喊声。 “找到了!找——到——了!” 梅子垭,从此少了一个混世魔王。 苏七爷,少了一个混账幺儿。 世上,从此多了一个孩子,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他叫苏杭。 第二十七章 饿死鬼 风吹垭的风,还是一年到头的刮。 苏家的娃,已经长大。 年已三岁,孤儿身,还好不是孤儿命。那苏七爷的三儿兴双,虽是个残脚败手之人,可生的一副古道热肠,认了那苏杭,全当作自己的孩儿来养,只告诉这苏杭,他母亲已改嫁他处。虽让这小子生着些恨,倒是死了他寻母的心。 顾大奶奶将这小崽子视作心头肉,磕破点儿皮,都心疼得不行。 更让人感动的是,这梅子垭有一户算一户的人家,对这孩子的身世非但不提及,平时有个水果、糖的,都先紧着这孩子吃。这苏杭吃百家饭,穿百家衣,一晃长到了三岁,模样很是端正,个头也高。 本来是个极好的孩子,偏偏那性子像是跟他那混账老爹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一天到晚手上拖着根棍子,翻山钻林,活脱脱一个孩子王。 这梅子垭有些嚼舌根的人,背地里也说,这小魔王成天拄着一根哭丧棍,难怪一出生就死了爹妈。 苏家老三苏兴双,因为小时候放牛,被牛踢碎了膝盖骨,后来就成了瘸子,年已三十六,也没讨到个媳妇,梅子垭的人背地里都喊他“三跛子”,可当面都是叫他“三先生”或者“老三”。 你道这老三高中尚未毕业,从无拿过一天教鞭,却偏偏有人叫他“先生”呢? 原来这西南地区,巫邪盛行,怪力乱神之事颇多,人们将这从事沟通阴阳、驱鬼祈神的人,称作“傩公”。这苏七爷家,就是傩公世家。 苏七爷家,隔代传艺,其实不难理解,傩公一行,由于长期跟污秽人事打交道,多半是短命之人,在世也是穷困潦倒,多灾多难。 苏七爷的父亲,苏醒龙,那是十里八乡第一号的傩公,七十岁的时候,在那时的苏老太爷百岁高龄去世的丧事上,站在九张堂桌上,连跳连唱三天三夜,没有合眼,据传在那九层台桌顶上,苏家老太爷魂兮归来,与苏醒龙对话的声音,声闻数里。从此,梅子苏家声名大振,拜师学艺之人门庭若市。 到了苏七爷一代,原是两儿一女,苏七爷也算是那命硬心狠的人物。苏七爷排行第二,可头上的大哥一岁便幺,脚下的妹妹也没能活过三岁。人都言,苏七爷是个孤老命。这样的命数,本是传这傩公手艺的好苗子,可是祖宗之法不可废。到头来苏七爷也没传下这手艺,不过靠着祖宗的余威,又有着过人的诗书和正直的为人,在十里八乡苏姓一支也是一言九鼎的人尖子。 传到混账老幺这一辈,合了祖宗的规矩,却在人选问题上伤透了脑筋。那四个女儿,个个嫁的好人家,日子红火,又是女儿身,自然不便传下衣钵。那四个儿子,老大和老二,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汉,这傩公的营生,也不愿接在手里。余下那老三和老幺。老幺本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命数也硬,可是苏七爷见他一副烂德行的混账模样,这傩公手艺做的虽是鬼神的生意,秉承的也是人间的规矩。这混账老幺,若是学了手艺,日后徇了私心,免不了给大家里带来灭顶之灾。 思来想去,只有那老三苏兴双最为合适。苏兴双的手艺,那是苏七爷的爹,那位桃李满天下的苏醒龙亲自传下的,故而在傩公这一行,“三瘸子”是块金字招牌。你道为啥,那苏醒龙虽然弟子很多,有那么几个德行不亏的也得了真艺。 可说到底,苏家的傩公是祖宗手艺,苏醒龙怎会留着要紧的几手?三跛子正值二十岁的光景,一日猛得双腿失去知觉,卧床三日,医生都束手无策,起来以后,双腿一长一短,从此跛了。外人不知,独苏七爷和傩公才知晓,这是做傩公的代价。有的人一生贫困,毫无财运,有的一世孤苦,无人陪伴,还有的残脚败手,瞎眼聋耳,不尽相同。 三跛子端着一大海碗苞米饭,饭上面搁了几块厚厚的白肉,蹲在院坎上扒拉着饭。顾大奶奶怀里抱着个娃,红彤彤、圆嘟嘟一张脸,眉毛浓密,一看长大后就是个英朗的汉子。 ——那便是死了爸妈的苏杭,一晃过了三年半了。 如今已是六月的光景,天热难耐。顾大奶奶手里拿一把粽叶扇,轻轻地扇着,驱赶蚊虫。 日中正午,热得人发慌,大多数人这会儿都在睡午觉。 对面大路上一个人行色匆匆,往垭口的苏七爷家奔来。 还没上坎,那人先喊上了:“老三老三。” 三跛子定睛一看,是本家的兄弟,苏兴洪。 “洪娃子,咋了?”三跛子嘴里全是饭,嚼得嘴角流油。 “我的羊子在坟弯槽走失了!”苏兴洪是急坏了。 坟弯槽连的山,长达三四里,其间传说有牛鬼出没,常有牛羊走失,十去九失。农村里,一只羊,是笔不小的损失。 三跛子从脚边捡了几颗石子儿,在手里捋了捋,扔在地上。 苏兴洪正好上了院坎,撑着苹果树,喘着气,额头上的汗珠历历。 三跛子扒了一口饭,说:“再去坟弯槽那条正路,然后往东边林子里钻,百步左右可以找得到。天气热,堂屋里瓷盅里有凉水,你先喝一口再去。” “老三哪,老三,要不你还是陪我走一趟吧!坟弯槽那里我也不敢乱跑。”苏兴洪一副哀求的样子,“年底杀了羊,我送你一条羊腿答谢。” 三跛子扒拉着饭,没做声。 “地里的苞谷头可以明儿再掰,先去帮洪娃子找羊子。”顾大奶奶发话了。 “嘿嘿,还是婶疼我!”苏兴洪望着顾大奶奶,谄媚地说。 “嗯,妈,给杭娃子择点瘦肉焖个白米饭,等他醒了吃。”三跛子使劲儿扒了几口,大半碗饭很快见底。 “我晓得,焖好了。快点去,早点回来,你爹去采茶叶了,天黑了你给交到茶场去。”三跛子应了一声,把碗搁在屋里砧板上,随苏兴洪去了。 天色渐晚,苏杭吃完了瘦肉焖白米饭,顾大奶奶洗了碗,收拾了灶台,和苏杭坐在院坎上乘凉,给苏杭讲着牛郎织女的故事。 三跛子不见回来,苏七爷也不见回来。顾大奶奶先给小孙子弄了些饭菜吃,然后把饭菜焖在锅里。 小孙子苏杭搬个小板凳,挨着顾大奶奶坐,手里忙个不停,折着奶奶教的纸飞机。 “奶奶,那个飞机怎么折啊?”小孙子稚嫩的声音让顾大奶奶瞬间心情愉悦了点。 “来,奶奶教你。”顾大奶奶接过被揉着乱糟糟的纸,放在大腿上抹平。 刚对折了一下,一个人影闯了进来。 屋里光线暗,顾大奶奶还没看清是谁,那人影已经冲到了蒸饭的木箍蒸桶旁,把盖子一掀,直接用手抓木箍蒸桶里的苞谷饭往嘴里塞。 顾大奶奶连忙一把把苏杭搂在怀里,小孙子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两眼直瞪着那个人影。 “你是谁?”顾大奶奶战战兢兢地问。 那个人影吃了太急,苞谷饭水分少,很容易就渴,一时间把他噎住了。 过了好一阵儿,他才把饭团吞下去。 “你们家媳妇呢?”他左顾右盼着,声音听起来有点癫狂。 顾大奶奶心生疑窦,心里猜想莫不是文紫当年招惹了麻烦,嘴上却另是一番说辞。 “我们家没有媳妇。”顾大奶奶板着脸说。 “没想到,你还是死了。”那人神色略显悲戚,可转瞬变得又愤又急。 “一念之差,给了你那宝贝,害得我自己家破人亡,再无一天好日子。你可千万别弄丢了它。” 嘴上这么说,眼睛已经四处搜索着。 屋子不宽敞,光线又不好,找东西本来不容易。 可是在那放砧板的大粮桶底下,一个东西放着幽幽的绿色光芒。 他的眼睛盯着那个东西。 土泥地面,难免坑坑洼洼,顾大奶奶就拿那块石板垫着桶底,免得切菜的时候晃来晃去。顾大奶奶心想这人莫不是疯了,那一块她拿来垫桶的青石板,能是什么紧要的东西? “哈哈,哈哈,找到了。”那人欣喜若狂。 “什么人?”苏七爷手里拎着一个竹篓,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 “不知道哪儿来的饿死鬼,你快赶他出去!”顾大奶奶见来了救星,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忍不住大骂一句解解气。 “哪儿来的饿死鬼?敢在我家撒野!”苏七爷一声断喝,顿时就把那人吓得愣住了。 那人连忙抱紧了那块青石板,显然被苏七爷吓住了。 苏七爷眉眼极浓,颇有一股震慑之力。 “这是我的,我的……”那人嘴里碎碎念着,到最后竟似开始呜咽起来。 “你脚步虚浮,面黄肌瘦,我知你是饿死之人,你快快去了,你告诉我你葬身之地,我回头必收敛你尸骨,超度你。”苏七爷一字一句颇有威严。 一边顾大奶奶却是吓得不轻。莫非这人真的是个饿死鬼? 那饿死鬼停下了呜咽声,盯着小孙子苏杭问:“这就是那媳妇的儿子吗?” 苏七爷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一家五口,皆因失了这块石板而遭横祸,我自己更是跌落天坑,活活饿死。可我自己送出的东西,又怎能怨人?” 说完他把石板递给小孙子苏杭。 苏杭想去接,顾大奶奶连忙拦住了,最后苏七爷接了过去,又转手给了小孙子。 “货担郎,走四方,走四方……”那人又念叨起来,身形往门口飘来。 苏七爷让开了路。 顾大奶奶这时才看清那人的双脚竟是悬空的。听老辈子讲,鬼魂都是踏雪无痕,走路无声。这回真是见了鬼了! 那鬼魂飘了出去,苏七爷一把拉过小孙子,也要跟出去。 顾大奶奶不知怎么回事,扯住小孙子的胳膊,急问苏七爷:“七爹,你扯他干嘛?” 苏七爷脸色一板,喝道:“妇道人家,别管这么多!” 然后低头看着小孙子,语气变得和缓了些。 “陪爷爷去,好不好?” “嗯。”苏杭用力地点点头。 “爷爷要去收敛,你怕不怕?” “不怕!”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异常坚定。 第二十八章 黄梁子上鬼打墙 苏老三进门的时候,屋里没有一点亮光,只恍惚看见一个人影瘫坐在地上。 他走近几步,才发觉是顾大奶奶。 “妈,你怎么坐在地上啊?”苏老三连忙扶起她。 “三儿啊,快去找你爹!他找鬼去了!”顾大奶奶想推他赶紧去,没成想把自己又推了一个坐墩儿跌坐在地上。 “妈,你说的什么话,好好的找什么鬼啊?”苏老三很不解,“杭娃子呢?” “被你爹带去了。”顾大奶奶神情急切。 “从来都是怕鬼找,哪有自己送上门去找鬼的?妈,你别急,我马上去!” 苏老三感觉到事情不简单,把钻林子拿的柴刀一扔,进了里屋。出来的时候,拎着一个行军包,急匆匆出门去了。 苏七爷领着苏杭,一直跟着那货担郎到了郑家湾。 郑家湾靠着一道山梁,名叫黄梁子,山的另一侧就是向氏坟。 过了郑家湾,他们顺着通往向氏坟的羊肠小路上走,路越来越窄。那小路在田坎边,田坎下是条从山里流出来、经年不涸的小溪流,这小路一直是放牛放羊才会走的路,杂草丛生,顽石当道。 小孙子才三岁多,走得很艰难,苏七爷只得将他背在背上。 走到山腰位置的时候,苏七爷只觉冷风扑面,浑身汗毛直立,脊背一阵发凉,腿肚子登时便有些软了。 要说这苏七爷真真是个胆子极大的人了。 郑家湾是什么样的地方,不光梅子垭的人知道,十里八乡但凡是出过门的怕是没有一个不知道的。 郑家湾,顾名思义,以前是姓郑的聚居地,可是现在全部变成了田地,无人户居住,梅子垭也并无一户姓郑的。这些姓郑的人去哪儿了?就连最年长的老人都不知道。有人说,曾经在这里看见了密密麻麻的阴兵,也有人说,在这里看见了巨蟒拦路。 当地有一句俗语,“郑家湾,月半弯,阎王爷,不落单”,可想而知,郑家湾给当地人的震慑有多大。 苏家的老屋离这郑家湾就几百米路程,翻个小山包就到,郑家湾的田,有一半都是苏七爷的。苏七爷年轻的时候,在这地方种田,一挖锄下去曾翻出个白森森的骷髅头。况且,苏家又是傩公世家,郑家湾里有什么,苏家人心里都了解个大概。 所以说,这苏七爷真真是个胆子极大的人。苏七爷生的一副神憎鬼厌的模样,加上对鬼神之事有些大致的了解,才敢趟这场浑水。 但饶是如此,他还是带上了小孙子来壮胆。 苏七爷心里知道,这三岁前的孩子,不用开天眼,就能看见那污秽之物。三岁以后,那些怨念不深又不愿显形的,一般人就再也看不见了。也正因为如此,每个人都记不住自己三岁以前的事,虽然看见,三岁之前不明人事,也受不到惊吓。苏杭现在3岁零8个月,那怨念不深又不愿显形的就瞧不见了,也就不会受到惊吓了,要不然,苏七爷是万万不敢带他出来的。 “爷爷,他走远了。”苏杭在他背上说。 苏七爷心里思索着郑家湾的事,没注意那货担郎已走得远了。往前一看,只见那白影径直翻山梁而去,便连忙赶上。 到了山梁,苏七爷再一扫视,看见那白影正立在不远处,便硬着头皮往白影那儿走去。 “爷爷,爷爷,我们回去吧!”苏杭在背上害怕地说。 “杭娃子乖,我们找到地方就回去!”苏七爷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都开始抖了。 “爷爷,爷爷,你不要走了。再走我们回不去了!” 苏七爷听了小孙子这话,再一看周围黑漆漆的林子,无边的恐惧刹那间如潮水般涌来,一步也不敢向前迈了。 那货担郎像是在等着他们一样,也立在那里。 就这么停了一会儿,苏杭忍不住问爷爷:“爷爷,爷爷,你怎么了?怎么不走了?” 小孙子越是问得急,苏七爷越是害怕。刚才出门的时候,天色还能看个大概模样,哪怕走到郑家湾,翻过黄梁子的时候,也还模模糊糊看得见路。可是一上了黄梁子顶上,天色就完全黑了,伸手不见五指,若不是苏七爷从小在这梁子上放牛放羊,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无比熟悉,怕是要绊不少跟头。 “杭娃子,下来我们歇一会儿!”苏七爷感觉自己的腿肚子在抽筋,想坐一会儿。 苏七爷把苏杭放在地上,想从兜里掏火柴和烟袋。抽袋烟,有点火光,能让他放松下来。他在兜里掏了半天,也没找到,心里暗骂顾大奶奶早上没有把烟袋和火柴搁他兜里。 “爷爷,我们还往前走吗?”苏杭怀里揣着那块青石板,此刻绿光更胜先前,好歹生出一些光来。可是打在苏杭的脸上更觉瘆人。 苏七爷看了看小孙子,啐了一口,道:“妈了巴子的,不信这个邪了,往前走!” 正要起身,却听得郑家湾传来一句喊声。 苏七爷连忙凝神去听动静。 反倒是小孙子苏杭先反应过来,“是三伯伯!” 苏七爷如蒙大赦,这才松了一口气,心里想着,三儿子来了,好歹这一劫该是躲过去了。 “我们往回走,去找你三伯。”苏七爷到底是萌生了退意。 爷孙俩起身的时候,看见梁下有一片火光,苏七爷料定是苏老三,连忙喊道:“三娃子,我们在这儿!” “爹,你们往我这儿走,莫往前走了!”苏老三大声吩咐。 “好,好。”苏七爷巴不得往回走呢,这活见鬼的,着实吓得不轻。 爷孙俩摸着树干往山下摸,眼看那火光越来越近,却总是到不了跟前。 苏七爷心里念着,奇怪,这树桩子我踢着三回了!再回头一看,那货担郎还是站在离自己不远处,惨白的脸上竟是在笑。 苏七爷怕惊着小孙子,只是说:“三娃子,我下不来哎!” 苏七爷知道这话苏老三肯定听得懂。 果然,苏老三立即便懂了苏七爷的意思。 肯定是鬼打墙! 苏老三把火把插在地上,一扯行军包,从包里掏出一个盒子、一把带锈的半尺短剑。打开盒子,里面是朱红色的粉末。他抓了一撮,放在左手手心,右手拿起那把半尺短剑,在左手心一划,手心渗出了血来。 苏老三攥紧手心,大声喊道:“爹,你叫杭娃子朝背后撒泡尿!” 苏杭倒也听话,不等苏七爷言语,已经脱了裤子,也不害臊,那小鸟儿对着那货担郎的方向便是一泡热尿。 小孩的尿,骚味还不是很重,可那货担郎却像是被熏到了,鼻子皱在一起,脸色变得狰狞。 小孙子撒完那泡尿,苏七爷眼见梁子半腰里一片火光登时大盛,映得半边山梁都红彤彤的。 “爹,往我这儿走,莫回头!”半腰里传来苏老三的声音。 苏七爷火烧屁股似的一把拽过小孙子,夹在左肋下,往红光的地方奔,全不像个六七十岁的老年人,也顾不上绊着了。 苏七爷边跑只感觉双眼像是被蒙住了,看不清路,两只眼睛都只能看见那一片红光。后背传来呼呼的风声,直吹得苏七爷从后颈到腰椎,都冰凉冰凉的。那风从耳边飘过,竟似是有人在耳边吹气一般。苏七爷也不敢回头,只管靠着一只右手在前面探路,拼了命地往梁下摸。 那红光也在向梁上移动,眼看就到了跟前,苏七爷脚下一绊,一个猛冲,栽倒在地,只把那小孙子摔得哇哇乱叫。 “杭娃子,杭娃子!”苏七爷急切地喊,手顺着小孙子痛呼的地方摸去。 这一摸,竟摸得一只冰冰凉的手,哪怕晚上,伏天里,那手竟没有一点热乎气儿。 手指粗壮,手掌宽大,比小孩子的手要大不少。 苏七爷心里“咯噔”一声,这下坏了! “爷爷!爷爷!”苏杭喊着,头不经意地回过来看苏七爷摔倒的地方! 这一眼,便吓傻了他! 那竟是一个已经腐烂不堪的人,浑身都是破衣服和腐烂的肉,脸上和胸前的肉已经腐烂干净,露出了颚骨和胸骨。 最可怕的是,那人就趴在苏七爷的背上,苏七爷摔倒的时候,那人也摔倒了,趴在苏七爷的背上,一副龇牙咧嘴的痛苦表情。那人的面孔依稀可辨是货担郎,这时见了苏杭回头看他,竟咧着一张烂嘴冲他阴森森地笑。 苏杭还傻愣着,冷不防被一记闷棍敲在头顶,登时昏了过去。 是苏老三! 他一手持着一根桃木棍,适才便是用它敲晕了苏杭!另一只手拿着一根竹篾做的火把,火光却是诡异的朱红色。 “爹,起来!走我前面!”苏老三的双眼逼视着趴在苏七爷背上的货担郎。那货担郎眼里生出了一丝畏惧!那红色的火光似乎晃得他很难受。 苏七爷屁股一撅爬了起来,两大步窜到了苏老三身边,从地上把小孙子一抱,抢在前面走了。 苏老三把那火把往泥里一插,也随着苏七爷飞速下了梁子。 那红光映亮半边山梁,爷孙三个便借着这红光大步向家跑去。 直到过了郑家湾,翻了小山包,看见了梅子垭家家户户昏暗的煤油灯光,二人这才稍稍慢下步子来。 苏七爷把小孙子往石头上一放,瘫坐在路边大口喘起气来。他的全身已经湿透了好几次,先是冷汗,这会儿又跑得大汗淋漓。 苏老三也大口喘着气,可他没有坐下,而是把行军包往腰后一甩,抱起苏杭。 “爹,这里不能久留,这红光会引得郑家湾的这些野畜生出来闹腾,小娃子火焰低,杭娃子刚才还受了惊!我们快走!” 苏七爷只得立马起身。二人冲进家门,就让顾大奶奶锁了门窗,这一夜便才过去了。 PS:春假假期结束,雁歌返回单位准备上班。大晚上一个人更文,吓到自己不敢去厕所,不敢拉开窗帘!文笔不够纯熟,请大家多多支持 第二十九章 风天坑 天刚蒙蒙亮,苏七爷家已经升起了炊烟。 不一会儿,陆陆续续地有人往苏七爷家来。 苏七爷摆一把椅子坐在院坎上,嘴里叼着一根长烟袋,咧着一口烟熏的牙,冲着来的人点头示意。他是不会去招呼大家的,来的人全是苏家的近亲晚辈,没有以大迎小的道理。 小孙子苏杭就盘腿坐在他的椅子边上,手里拿着颗红石子在那块青石板上划来划去。溪沟里各种颜色的小石子,能用来写字,苏七爷上学的时候,破学堂里还没有粉笔,都是用这些小石子来板书。 苏杭还只认识几个简单的字,像他的名字,像一些基本“天、田、开、土”这些字,他是会写的,都是苏七爷教他的。他就在那块青石板上一遍遍写自己认识的字,写满了擦了再写。 过了一阵儿,门前聚的人已经不下七八个了,苏七爷的大儿子苏兴富也来了,肩上扛着一捆安全绳。要说这安全绳在农村可是稀奇玩意儿,县城都买不到这么大捆的。苏兴富早年在山东放马,套马用得就是绳子,就是这安全绳裁的。后来他复员回来,就只带回来一个行军包和一捆安全绳。行军包给了苏三,安全绳自己留下了。 苏三一早上就到各家去找人,借工具,这会儿从坎下一跛一跛地上院坎来,连忙招呼大家。 “大家进屋里,吃点东西垫巴垫巴!” 顾大奶奶刚好端了木箍的蒸桶出来,蒸桶里全是煮熟的红薯和土豆,热腾腾地冒着气。 顾大奶奶招呼了一声,大家伙都围了过去。 苏杭也跑了过去,苏三见他在旁边,随手挑了个大的土豆递给他,又从桶里拿了个红薯放在他手里。 “你不吃红薯,去给爷爷!” “嗯!” 苏杭撕下一块土豆皮,咬了一口,烫得舌头打转儿。 苏三看了,不禁发笑。 吃过东西,一行人便在苏老三的带领下,往郑家湾去了。苏七爷脚力没年轻人那么好,加上昨天晚上累过了劲儿,便领着小孙子苏杭在后面远远跟着。 顾大奶奶本来死活不许苏七爷带着小孙子的,怕那场面吓着小孩子。苏杭闹着要去看热闹,苏七爷又保证说找到了不让小孙子看,顾大奶奶这才罢休。 翻过黄梁子,苏三凭着记忆带着大家在梁子顶上寻那火把。 没多大会儿功夫,就找到了。那火把已经烧得只剩下一小截竹篾。 要说这昨儿那火把那么大的火势,现在又是夏天,天干物燥,没生出火灾,真是运气好,否则这满山的成材林木都得烧个干净不说,山连山的没准还会出了大事。 想到这儿,苏三不禁有点后怕。 寻到那火把了,苏三便吆喝大伙往前头去。 那前头有个天坑,苏三是记得的。前几年,兴德家的大牯牛掉下去摔死了。当时也想捞那牛出来,打算着趁着刚死好歹能做点酱肉,可是由于绳子放完还没能到底,加上牛太重,只能作罢。 此番,虽然不是捞一头牛,但凶险却是小不了多少。 苏七爷到了的时候,委实吓得不轻,不禁脊背直冒冷汗。 只因他瞧见了那天坑旁的那堆被坐得东倒西歪的草丛,那正是他昨天晚上再也迈不开步子停下来歇息的地方,再往前一尺就是天坑的边沿。苏七爷心里后怕,心想若不是小孙子的连声追问吓得他不敢上前,昨晚他们俩已经摔下天坑,断无活命的道理,只怕此时早已石灰填缝,封棺入殓了。此番大难不死,当真是祖宗保佑! 一行人带的东西不少,苏家老大苏兴富已经找好了拴绳子的树,就长在天坑边不远,当地人叫作“马夫哨子”,学名苏七爷也不知道,反正以前闹饥荒的时候,很多人是靠吃“马夫哨子”的树叶活下来的,苏七爷也吃过,可以说这棵树以前是救过苏七爷命的。也许是树通灵性,又昨夜又救了他爷孙的命。 想到这儿,苏七爷费劲地把绳子往下套了套,接近树根的地方树干粗一些,免得拽弯了这棵树。 “爹,我下去了啊!“苏三喊了苏七爷一声。 苏七爷看了看苏三的腿,沉下声来,“让你大哥下吧!这大白天的,还能见了鬼了!” 苏三瞟了老大一眼,面露难色。他是知道这个大哥的性格的,这种事肯定是不愿上前的。 “爹,我这两天风湿犯了,下不了。”苏兴富嘟囔着说。 苏七爷脸色立马变了,怒道:“就是腿折了也给我下,老子说话还不顶用了?” 苏老大脸僵住了,一时间大家都不说话了。 苏三怕爷俩闹僵,连忙说:“爹,我下去吧,没事的!” 苏七爷却犟住了:“死富娃子,给老子下去!” 苏兴富还是大不情愿,苏七爷上去就是一脚把他踹倒了。 苏兴洪见状,上前解围,把绳子往苏兴富的腰间系,“大富哥,你先下去,我跟着你就下!” 苏三拿了块石头,往天坑里一扔,“砰……砰……砰”的声音从坑底传上来。 “大哥,坑底有点深,绳子放完没到底你就喊。”苏三叮嘱道。 天坑地缝是西南地区的地形特点,苏兴富也不是第一次见,无非是些钟乳石和杂草藤蔓之类的。天坑里一股潮湿的气味,还带着些阴冷。 苏兴富打开手电,环顾四周,并未发觉什么异样。不一会儿,本家的兄弟苏兴洪也下来了。 “大富哥,可有什么发现吗?有找到那尸首不?” 苏兴富摇摇头,表示否认,口中已经有了怨言:“都怪老爷子瞎许愿,这下天坑是人干的事情吗?” “大富哥,你不要动气,眼下找到那死鬼的尸首,正经安埋了才是正事。”苏兴洪开解道。 “哎,大富哥,你看这天坑是不是连着底的啊?”苏兴洪一打手电,发觉另一头竟有出路,只是出路那头没有光亮再凝神细听,仿佛有水流的声音。 苏兴富到底是苏七爷的儿子,对这些事情多多少少是有些了解的。 “咱这个地方多的是连底的天坑,不足为奇,只是那挑担子的,不可能失足掉进这黄梁子上的天坑,你且想想,挑担子的怎会走到这深山林子里来。我先不愿意揽下这差事,正是处于这个考虑。”苏兴富这才道出了自己的隐忧。 “按大富哥的说法,咱这差事没准还要费不少脚力了。”苏兴洪也有了些悔意。原本他昨天去坟弯槽寻牛欠了苏三的人,这番又是个在苏七爷面前邀功的好机会,来年自己借苏七爷的牛耕地也就不愁了。可是他万万没想到,这差事这么棘手。 “三哥,这底下没有,有个黑漆漆的口子,好像有水声。”苏兴洪冲着头顶的天坑口子喊道。 “爹,这天坑准是连在一起的,这连着的又是哪个山头的天坑呢?”苏三也觉颇为棘手,不敢贸然叫兴富、兴洪两人前行,只得求教苏七爷。 “你爷爷讲过,那天坑连着的是坟弯槽里的风天坑。”苏七爷沉声道。 苏三是知道那响天坑的,之所以叫风天坑,是因为,不管冬夏,那天坑中始终有一股强风刮过的声音,天坑口还有凉飕飕的风,夏日里坐在坑口凉爽无比。所以人们叫凤天坑。可是这风天坑的位置,大家知之甚少,梅子垭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最关键的是,那风天坑处的位置,正是坟弯槽中心地带,就是传说有牛鬼出没的地方。所以村里的人就更不敢去了。 “爹,要不我下去吧?”苏三面色凝重,想了一会儿还是下决心说。 苏七爷略一思忖,点了点头。从内心里来讲,他是心疼苏三的,四个儿子里,他自觉最对不起的就是苏三。其余是哪个好歹已经婚配,成家立业,就连那混账老幺,也好歹留下了子嗣。独这三儿子,没有一儿半女,也没有个媳妇儿照料。而苏家这几年的名声,委实竟是靠着跛脚的老三撑起来的。所以,他先前才会踢了老大一脚。 可眼下的情形,也只能老三下去才最为稳妥。 “你们先别往前走,等我下来。”苏三喊了一声,把那绳子拉起来,系在腰间,也下了那天坑。 过了五六分钟,苏三也站在了天坑底。 “三哥,你看看。”苏兴洪用手电照着那黑漆漆的洞口,指给苏三看。 “老三,我以前听爹说,这天坑连着坟弯槽的风天坑,是不是真的?”苏兴富双眉紧锁。 苏三点了点头,“咱这地方,哪一处天坑不是通的?大哥你别想太多!” “那风天坑里不知葬了多少牛的命,牛鬼拦路你又不是不知道。”苏兴富随着苏家老太爷从小长大,多多少少也是懂一些门道的。 “大哥,我们还是得往前走,你要是不想走了,就先上去。”面对如此棘手的情况,苏三也有些不耐烦了。 傩公这个行当,苏三也做了有十几年了,可是梅子垭有两处他是不敢放肆的,一是郑家湾,二就是坟弯槽,都是戾气太重,有些法术到了这里,都失了效力。 苏兴富听了这话,脸上不悦,却也不好发作,只得呆立一旁。 苏三从行军包里掏出一根红蜡烛,擦燃火柴,点燃了红烛,往那洞口走去。 点燃了红烛。苏三冲着头顶光亮处喊;“去坟弯槽风天坑等我们。” “三哥,你真要去啊?”苏兴洪也生出一些恐惧。 “此番是为了收尸,是大大的好事,料想挑担子的死鬼不会为难我们。”苏三振振有词,其实内心也有疑云。须知昨日苏七爷也是为了收尸而来,不也差点遭了毒手吗? “听三哥的准没错!”苏兴洪略略放了下心,跟着苏三后面小挪步子。 苏兴富也只得跟上。原来那苏七爷听见苏三的喊声,早已抽了绳子,苏兴富想上去也上不去。 “三哥,前面那水声是从哪儿来的?”苏兴洪倒是个好稀奇的人。 “若是我猜的不错,那水人从崖屋水流来,往长城沟里流去的。”苏三解释道。 兴洪、兴富二人心下大骇,“难道那就是阴河吗?” 苏三面色凝重,沉声道:“正是。” 第三十章 阴河死水 苏三右手拿着红烛走在最前面,水牛娃儿不明白个中厉害,到底是好奇心占了上风,跟着苏三后面,一个亮铝色的手电四处乱照。 苏得富是见过世面的人,晓得厉害,但苦于退路都没了,只得硬着头皮跟在后面。一颗精钻的脑袋,四处打量,那模样一发现不对肯定立马会拔腿就跑。 走了得有十多分钟,洞口不见逼狭,反倒越来越高,越来越宽,路也变得更宽敞了,一人通行完全足够。让三人不禁感叹,这西南几万大山,地底下的奥妙实在多着哩! 手电照在四周的洞壁上,可以看见光溜溜的石头,上面布着层层细密的水珠。时不时有那么一两块奇形怪状的钟乳石悬在洞顶,所幸洞够高,不至于让他们弯着腰前行。 “三哥,咱有手电,你点那红蜡烛干嘛,一晃就熄了!“水牛娃儿不懂这其中的门道,不免有些疑惑。 苏三没有应声,倒是苏得富呵斥了他一句。 “你个死水牛娃儿,当真蠢得跟个牛一样,不知道利害就不要多嘴,你尽管照电筒,这蜡烛不是给你照路的,你几时见它要熄了!” 苏三没有说话,倒是苏得富呵斥了他一句。 水牛娃儿定睛去看那红烛,只见那红烛的火苗竟是诡异的红色,也不像那寻常蜡烛的火苗上下左右窜动,就那么笔直的立着,那火苗倒仿佛也是蜡做的一般。他再一看周围的壁石,更觉阴森,忍不住打了一个冷噤,心中便有了三分退意。 三人又大约行了几分钟,只听那流水的声音,时而清脆,时而隐约,时近时远。有时仿佛在头顶淌着,有时似乎在脚下流动。水牛娃儿心里暗暗称奇,却不敢发声询问,生怕又挨苏老大一声训斥。 这时苏三停下了步子,侧着头对他俩说:“我们到阴河了。” 水牛娃儿歪着头去看前面,借着红烛的光,看得不甚斟酌,遂将手电打了过去。 路到这里就被这条阴河硬生生截断了,那水表面不见波纹,清澈见底,水底岩石亦清晰可见。 水牛娃儿见得这异景,不由自主踏到了苏三的前面,往那阴河边一蹲,细细打量起来。 说是阴河,其实水深不过大腿,宽不过丈余,说是河有点嫌小,但比起郑家湾的溪沟,水量却要大得多了。梅子垭多得是山泉水,清冽可口,就是那苏三说的这阴河发源处的崖屋水,就是一处极好的泉眼。那崖屋并无人工开凿,只在崖底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大水坑,储满水可达百担以上。人都说,崖屋水里卧着一条水龙,龙吐水便有了这个从不干枯的水源地。 可饶是如此,那崖屋水的泉水也不能及这河中的水来得清冽,水牛娃儿欢喜之下,捧了一抔,往嘴里送去。 “真爽啊,大富哥、三哥,这水真是清凉,还带着一丝甜味。”水牛娃儿招呼苏三和苏得富。 阴河正对面看不见有洞口,苏三正在查看四周是否另有通路,没注意水牛娃儿喝了一口水。经这一声叫,方才看到,立马脸就变了颜色,低声呵斥道:“你个背时货,小声点,谁叫你喝那水的!” 这一句连同苏得富也吓懵了,压低了声音问:“老三,你不是说这河从崖屋水流来的吗?阴河的水,又有什么打紧?” 苏得富不懂厉害,只当是苏三大题小做,忙在一旁开解。 “哎,大哥,你怎么也跟着糊涂啊!你看那河里的水,没觉得什么不对劲吗?” 苏得富原本也在查看四周环境,没怎么注意看这河水,毕竟,他一心想着遇到危险脱身要紧。 听了苏三这话,这才细细打量那河水。 只见那河水表面仍是没有一丝波纹,再将手电往上游的位置打,隐约看见靠近水面的水层有鱼儿游动。 “那里是鱼在游吗?”苏得富眼睛一向很尖。 苏三点了点头,他其实早就发现了,只是还没来得及告诉两人。 “那就是盲鱼,只在地下暗流出没,有些生有利齿,我们万万不可惊扰。你们看,这阴河里的水,是不是上层停滞,下层流动?” 得富、得水二人将那手电打到水底,发觉果然和苏三说的一样。 苏三脸色凝重,接着说:”这阴河里的水量如此之大,既不是水源处的崖屋水可比,也比下游的长城沟要大得多,蹊跷得很。早就听说阴河之水,下层养人,上层养鬼,所以下层是流动的活水,上层是停滞的死水。果不其然,这阴河是流往长城沟的,长城沟与坟弯槽只隔着一道梁子,这水莫不是坟弯槽里那畜生的饮水地?“ 苏三一席话说得二人头皮发麻,尤其是那水牛娃儿,更如大祸临头,脸色苍白如纸,只觉得脑子里一团浆糊,竟似听见那牛铃的响声一阵阵传来。 “我们快离开这儿吧!若是缠上那牛鬼,我们就出不去了。” 苏得富本就不想跟来,这下更是怕得要命。 那坟弯槽里的牛鬼,兄弟三人都听老一辈讲过的。坟弯槽里有一处牛坟,也不知何人所埋,更不知埋在何处。 当年苏家老太爷苏醒龙说这坟弯槽的山势,曾说北面依次姚梁子、铜矿岭、北山面,北山面被风吹垭截断,形成上缺之势,南面三道山梁,长城沟截断第一道,歇马台便是第二道,东南峡截断了第三道,乃是中满之势,正好形成了兑上坎下的困卦之势。困卦系辞云:“一阴。臀困于株木,入于幽谷,三岁不觌“。 正因为此,那坟弯槽里的牛鬼虽身子被安埋,仍旧不得超生,只能困于此间,常年引人歧路,勾人生魂,迷路者若无大法术解救,三年不得出,吓不死的也活活饿死了。所以别说是大晚上,就是那青天白日,梅子垭也没有人敢独自去坟弯槽放牛砍柴。又稀罕的是,那坟弯槽成材木颇多,所以梅子垭的人每逢想做副好棺木的人家或者做木工手艺的木匠,需要砍伐木材,免不了求苏家给掐个好日子,讨得一两件护身的玩意儿,三五人成群才敢进去砍伐。 苏三怎会不知那牛鬼的厉害,饶是苏家老太爷苏醒龙那般的厉害人物,有了七十余年的修行,为了救那混账老幺也在傍晚进入过坟弯槽,那时,他才刚从老太爷学艺三年。 当时苏三也想跟去,但苏老太爷拒绝了,说道,我进了里边,自保也许不成问题,能不能救到人还要另说,更加无法保全你,你切不可跟来。 后来出得坟弯槽的时候,苏老太爷满头花白头发已然全白,面如死灰,身子如筛糠般抖着,如风中落叶摇摇欲坠。虽救得混账老幺回来,可是自此之后,苏醒龙再没出过手,一应事宜都交给苏三去办,身体也是每况愈下。后五年而殁,就是那混账老幺,如此命硬的人,正值壮年遭横祸而死,虽说多多少少跟苏杭有点关系,但多半也是因为被牛鬼掠去了魂儿,动了根基,才不长命。 想到这儿,苏三也觉此地不可久留,但觉背后阴风阵阵,甚至比那前路更加凶险可怕,忙指着下游一个黑漆漆的洞口说:“坟弯槽是在这个方位,我们一路都往偏南方向直走,料想已经不远,我们眼下没有退路,只有过了这河,寻到坟弯槽的天坑赶紧脱身。至于喝了死水什么的,一切等出去了再说。” 得富、得水两人惊吓不轻,听苏三这么说如蒙大赦,便卷起裤腿要淌水过河。 “等等。”苏三连连出声阻止,所幸二人还没有下水、 苏三从行军包你掏出两个骷髅鬼面来,那两个骷髅鬼面无一不是嘴角长牙带血,红发直立,怒目圆睁,一副朝天鼻,还套这个偌大的鼻环。 在这阴森天坑里,苏三拿出这玩意儿,不免将二人吓了一跳。 “三哥,快走吧,你拿这鬼面壳子干嘛啊?吓死人了!”水牛娃儿埋怨道。 “少废话,快带上,我走前面,水牛娃儿你走中间,大哥最后,记住,要用大拇指和食指紧扣前一个人的手掌虎口,死也不能放开!” 苏三再三叮嘱,二人也觉情势严重,哪敢敢不照办! 二人按照吩咐戴好了鬼面骷髅,跟着苏三下了水。 初时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寒冷刺骨,苏得富、水牛娃儿不禁打了个冷噤。 走到快河中央的时候,那股寒气消失了,倒觉得水有丝丝温热,便觉舒适。 不多时,那水温陡然升高,越发让人忍受不了。 眼见要被烫个皮开肉绽的当口,水牛娃儿一颗心却沉了下来,一股绝望的感觉从心间直冲脑门。 “嘚。” 就在不远处,只响了一声,有如试探。 “嘚嘚。” 两声,低头窥伺。 “嘚嘚嘚。” 三声,——牛行一步,铃响三声。 “三哥,三哥!”水牛娃儿自觉大难临头,忍不住惊呼求救。 “嘚、嘚、嘚、嘚。” 这四声却慢了些,似乎有所忌惮。 “三哥,三哥救我!”喊到这两句,水牛娃儿只觉喉头像是被棉花塞住了,胸口有如巨石压住,气息不得畅通,竟是难以发声。 “嘚嘚嘚嘚嘚。” 这五声铃响,便可想象那怒牛狂奔之态,一瞬之间便可撞得人当场毙命。 水牛娃儿口不能呼,眼不能视,只觉隔着那鬼面壳子,一股劲风相当狠辣,吹得他半边脸庞已火辣辣的疼。 水牛娃儿但觉四肢无力,六神无主,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救我!” 所幸他记得苏三的嘱咐,手上没有放开苏三的虎口。 只觉那虎口一震,苏三已然发觉了异样,立即双腿搅水有声,左手虽被扣住虎口,但右手还是迅疾无比掏出一物,电光火石之间水牛娃儿只觉眼前一片红光闪过,登时便觉清醒了些。 “野畜生,你活得不耐烦了吗?”一声断喝,声若洪钟,直震得水牛娃儿和苏得富耳鸣阵阵。 苏三手中持着一根红漆的桃木棍,顶端却有熊熊火焰燃烧,哪里是这一根小小桃木棍能生的火势。 三人上得岸来,水牛娃儿“啪”的一声瘫坐在地上,浑身已因惊吓而脱力。 苏三还是持着那桃木棍,不敢放松。 “都说牛怕火光,这番看来是真的了。” 苏得富听苏三这么说,忍不住问:“原来你也不知道如何降服这牛鬼,若是这法子不灵呢?” 苏三苦笑:“这牛鬼不知在此逗留了多少年,爷爷都拿他没办法,我哪里降服得住。我三人互扣虎口,早已浑然一体,水牛娃儿的魂儿若是被勾走了,我们也难逃被勾魂夺魄的结果。” 苏得富听了这话,心里陡生怨恨,但也不好明说。反观是那水牛娃儿,满脸感激的神情。 “非是这样,我也不能发觉那野畜生在勾水牛娃儿的魂儿。”苏三幽幽地说,显然刚才一幕让他大受震动。 那牛鬼之强,超乎他的想象。他用桃木、朱砂,加上自己的血点燃,也只赶走了它,竟没能伤它分毫。只盼能快点到那风天坑,尽快脱身才好。 苏三心里这么想着,嘴上连连催促二人快快起身前行。 第三十一章 天坑验尸 苏三领着水牛娃儿和苏得富在那天坑里七拐八拐,走了约半个钟头,仍是没有见到有半点光亮。 那红烛不似寻常的蜡烛一般耐烧,半个时辰便去了半截。 “三哥,我们还能出去吗?”水牛娃儿经过刚才的一幕,已经吓得魂不守舍了。这会儿走了有些时候,仍是看不见出路,心里更加慌了。 苏三其实心里早就一团乱麻,只是不敢说出来,免得这两个兄弟更加的害怕。过阴河的时候,他已经使出了全力,可是也只吓退了那野畜生,没能伤它分毫,心中还在隐隐后怕。 “没事的,信我。”苏三出言安慰,却也找不到有说服力的理由。 “老三,你看那边,是不是有光透出来?”苏得富眼神不错。 “走。” 三人喜出望外,忙紧赶几步。 苏三走在最前面,已拐了过去。 苏得富走在最后,唯恐走得迟了,被牛鬼勾了魂儿去,几个大跨步紧跟上来。 却不防一拐角正撞在水牛娃儿背上。 “格老子的,你个背时的东西!怎么不走了?” 苏得富个头比水牛娃儿要矮,刚才鼻梁正好撞在水牛娃儿的后脑勺上,立刻便痛得眼泪汪汪。 水牛娃儿是个从不服软的货色,平时哪受得了别人无端骂他,可这时却没有说话,只是往旁边挪了挪,给苏得富腾出来块地儿。 那天坑边上有大树和草木遮挡,本来没那么容易见着光。好在苏七爷是个心思极缜密的人,带着近亲的几个晚辈,到了风天坑边上,就叫人把那周边的树遮阳的枝叶都砍了下来,边上笼罩的草木也悉数砍了。 这才让苏三他们看见光亮,不至于迷了道路。 苏得富鼻梁生疼,眼睛自然也模模糊糊的。只因那头顶有亮光,他便知道,是到了出口。 等他揉了一阵儿鼻子,才发觉苏三和水牛娃儿都呆站着。 正奇怪着,双眼一打量,才看见那边上的情形。 只见在苏三面前,伏着一具尸体。 那尸首半边脸庞朝着苏得富这边,所以他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的五官,那肿胀惨白的眼睛仿佛在盯着他。 苏得富顿时吓得跳了起来。紧接着一股恶臭袭来,苏得富开始不住地干呕,早上吃的那红薯便倒灌食道,一股脑儿全都吐将出来。 那人显然是刚死不久,在这阴冷潮湿的天坑里,加上天气炎热,微生物活动猖獗,早已将那尸体分解得腐烂不堪。 水牛娃儿和苏得富只顾着恶心干呕,哪里敢多看那尸体一眼。 好在苏三于这方面有些经验,知道要与腐尸照面,事先做了准备工作,早上并没有进食,连水也没有沾。他原本就是准备一人下坑,所以并没有告知别人。 饶是如此,他也是直泛恶心。苏三只能强忍着恶心,检查起尸体来。 他从旁边的灌木丛了掰了一根树枝,拨动那尸体的脸。 脸部虽然浮肿糜烂,可是骨头没有坏折,看起来并不是直接掉下来,摔到头部而死。 那树枝一拨动尸体的脸,只闻得一股腥风扑鼻而来,一滩脓水便从那尸体的嘴里流出来。 苏三只能不去看那尸体的面庞,扭头去看它的四肢。 那尸体的腿骨早就被虫蚁啃食得没多少皮肉,骨头裸露出来。右脚踝骨有明显的扭折,膝盖骨也变了形。 苏三于这验尸一门,并不专业,只是村里有个和苏老太爷同年生人的老头,大名人们多不记得,只称他老林头,晚辈都叫他老林爸。老林头干的是入殓收尸的行当,这梅子垭的人,怕是有五代人的身子是他收拾的。 闲聊之时,苏三向他请教一些东西,他也乐意传授,所以苏三虽没有正儿八经给人收尸装棺,更没有验过尸体,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靠着平时跟老林头扯的一些闲篇,苏三看得出,这人失足落了下来,是摔在那块大石头上,所以大石头上留下了一些深褐色的血迹。可是最后倒下的位置离那石头还有大约两米的距离,显然那死的货担郎死前有行动过。 苏三又仔仔细细将那尸体检查了一遍,皮肉腐烂看不出是否有皮外伤。但除了踝骨和膝盖的伤,并无其它骨折的地方。 按理说,一只腿不能着地,靠单脚或者爬行也是可以行动的。 那地下天然形成的通道,掉了下来,第一眼就可以看见。既然知道自己爬不上去,为什么不往那洞里爬另寻出路呢?奇怪的是最后竟活活饿死在几米开外的地方。这不符合人一般本能的求生意志。 苏三将那树枝扔了,靠着石壁缓缓坐下,嘴里憋着一口浓痰,“啪”地一声吐在旁边。 “爹!”苏三仰着头往上喊。 天坑不是很深,也就十来米,苏三一声喊,上面的人立马就听见了。 “三哥,是三哥!”头上的人喊。 “三娃子,怎么样啊?”是苏七爷的声音。 “找到了。用绳子绑一袋石灰和一个大黄包袋放下来。” 这腐尸没有石灰,如何下得去手?黄包袋是用来装苞谷、可以装五百斤的大袋子,一般的蛇皮袋还真装不下。 这些东西都是苏三吩咐提前备好的,不一会儿上面就用绳子放了下来。 “过来帮忙。”苏三一个人搬不动那袋石灰。 三个人解了绳子,把那石灰袋挪到尸体旁边。 苏三从行军包里拿出三根香,用火柴点燃,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插在尸体前面。 傩公一门,其实也算道家的分支,故这三柱回魂香,代表的也是礼敬三界众神。 苏三卷了一截纸烟抽完,香也烧的差不多了。那石灰一遇到脓水,就开始沸起来,一层层地倒,慢慢地脓水被烧干了。 三人忍着恶心,将那尸体抬进黄包袋里,拴在绳子上,便喊上面拉。 那尸体皮肉多已腐烂,加上石灰一烫,更剩的少了,余下一些骨头,虽裹了些石灰,也远不及一个活人重。 三人依次上了地上来,水牛娃儿最先,苏得富其次,苏三断后。 苏七爷见苏得富第二个上来,脸上又生韫意,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苏得富只当没听见,接过瓷盅,就咕咚咕咚喝起水来。 喝了两大口,又开始干呕,原是那恶心的劲儿还没过去。 苏三上来的时候倒还淡定,只是脸色有些苍白,望着苏七爷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爹”。 苏七爷忙过去扶着他。 众人拾柴火焰高,大家伙在苏七爷的督促下,在那坟弯槽边儿马王坟,选了一个葬身之地。苏三本就是定穴看风水的高手,选块安稳的墓地于他是举手之劳。 砌了层层方青石,也算是让那货担郎寿终正寝,各家兄弟都回去了,这事也算告一段落。 月已中天,苏三和苏七爷爷俩坐在院子里。 苏三用白纸卷着散烟,对叼着烟袋的苏七爷说:“爹,这事怕是没这么简单。” 苏七爷取下烟袋,在面前的石头上磕了几下,递给苏三。“这老东西你以后拿去抽。” 过了一会儿,苏七爷才开口问:“你说没这么简单是什么意思?” “那货担郎怎么会到坟弯槽去,那一户人家都没有。而且他死都没走那坑下的过道,肯定有蹊跷。”苏三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苏七爷嘴里嘬着一口痰,半晌没有接话。 “爹你看这个。”苏三递过去一个物件儿。 苏七爷接在手里,用手指去摸,冰冰凉的,是块铜钱大小的铜牌,那铜牌的正中刻着一个字。 心随指动,正是一个“顾”字。 第三十二章 招魂幡 次日一大早,苏三已经下地去干活了,苏七爷吃过早饭,拎着一个竹篓,正准备去雕包上的茶岭采茶去。 门前坎下,年约二十七八的美妇人,脚步匆匆地赶来,但见头发凌乱,显然是没有打理,脸上神色凄迷,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 刚一上坎,正好和苏七爷碰个正着,立时便哭出声来。 那是水牛娃儿苏得水的媳妇儿,名字叫五香,前年才从隔壁村嫁给了水牛娃儿,是这梅子垭一等一的俏媳妇儿。 苏七爷见她这般模样,心想,莫不是昨天苏三说的话撞了口风了? “七伯伯,你去看看我们家水牛娃儿吧,我早上叫也叫不应,推也推不醒。“ 香花嘴里说着,脸上的泪珠已经串成了串儿。 小孙子苏杭每天随着顾大奶奶早起,这时就在苹果树下玩着泥巴。 苏七爷听了香花的话,冲着苏杭喊了一声,“去地里把你爸叫回来!” 嘴里喊着,手上竹篓子就扔在了脚边儿,恨不得一步并作两步,往水牛娃儿的家奔去。 苏三到的时候,门口早就围了几乎梅子垭所有的人。小地方,屁大的事一嗓子就传遍了。苏七爷就站在床边上,一张满是麻子的脸,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更显得苍老了些。看到苏三进来,冲他摇了摇头,意思很明显,人不行了。 水牛娃儿就仰面躺在床上,双目圆睁,双手五指弯曲如爪,满脸都是惊恐之色,显然是受到了极大惊吓。整个身体一层薄薄的被子盖着,全无知觉这门口的嘈杂声。 “三哥。”五香原本瘫坐在椅子上,一见苏三进来,立马站了起来,像是来了救星一般。 小孙子本来也想进来,被顾大奶奶一把抱住,只得伸着头向里张望着。倒是那水牛娃儿和苏杭同年生的懵懂儿子,自幼多病,小名取了个贱名,叫“叫花子”,自小和苏杭玩耍,此刻到了一堆儿,仍是嬉皮笑脸,浑然不知家中出了何等变故。那街坊邻里,见了这孩子嬉笑打闹,心里更添酸楚。 苏三不愿意探他鼻息,怕这样一来更刺激五香。只得掀开被子,水牛娃儿只穿着一条裤衩。他用手探了探水牛娃儿的胸膛,发觉已完全冰冷。但凡活人,浑身上下任何一块地方都会冷,唯独这胸口一股热气不消。这热气一笑,便说明人死灯灭,三魂七魄都已离体而去,便是神仙也回天乏术。 可是眼下这等情形,苏三是万万不愿意说出这个事实的,只是和苏七爷对视一眼,眼神间已相互意会。 “五香,你去隔壁歇一会儿,我和爹在这儿守一会儿看看动静。” 五香以为苏三要作法救人,倒是情绪稍稍安定下来,抹干了泪,带上门出去了。 等那隔壁的门关上,苏三才开口。 “爹,我想用招魂的法子救人。”苏三还是决定要试一试。 “哎,行,我在旁边儿待着,你也别太强求。” 苏七爷知道苏三心里歉疚难过,招魂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须知那水牛娃儿并非阳寿已尽,而是被强行掳去了魂儿。若遇上那阴差抓人,招魂之术往往能摄魂回归,拖延时间或者瞒天过海,再延续一段阳寿也不是不行。可是被灵鬼掠去了魂魄,除非在短时间内,施法者的法力高于灵鬼,否则绝不可能成功。眼下水牛娃儿身体都已凉透,就是有了大法力也无能为力了。 苏三从腰里挎着的行军包里掏出些物件儿来摆上。 先是盛满香灰的香炉,然后是三柱回魂香。然后是一张幡布,展开以后七尺见长,七寸见宽,撑起来估计比苏三都要高一大截。还好水牛娃儿家的房子还是土墙瓦房,头顶有横梁,苏三让人寻来了梯子,才把那幡布挂在了横梁上。这幡布唤作“招魂幡”,当年兰台公子宋玉所作的《招魂》一赋中,正是傩公招魂的咒诀,不同的是,此赋乃是古代招魂大阵召唤阴兵的唱词。一般的招魂咒诀相对简单,只需点燃三柱回魂香,布好招魂幡,心里念着那人就可以了。 “爹,你也出去吧!” “不,我就在这儿待着。”苏七爷并不是第一次见招魂。以前是好奇,这会儿因为担心儿子,更加不愿意走开了。 苏三盘坐在地上,将那香炉放在地上,点燃了三柱回魂香,然后合上了双眼。 一开始,那回魂香的烟还四逸,可烧了一会儿,开始聚而不散,笔直向上,冲向那幡布下端。 也不见那屋内有风,但那幡布一遇到烟,竟无风自动,如狂风乱刮,猎猎作响。 “魂兮归来!”苏三一字一顿,铿锵有力。 那幡布抖动得更厉害了,直欲崩坏的声音连大门口的人都听见了。 “这是出了啥事了?”大门口的人交头接耳起来。招魂一事虽然苏七爷熟知,但是对于其他人来说还很陌生,就连顾大奶奶也是一无所知。 众人吵闹之际,那三岁的小孙子苏杭却脸色异常,身体里如一股电流涌动,从脚底直冲脏腑,接着直冲脑海。 “西村。”那小孙子苏杭再睁眼的时候,已经完全不像是一个三岁天真无邪的孩子了。 “魂兮归来!”苏三面露痛苦之色。要知道这招魂之术,是靠着施法者自己魂魄的强大灵力,召唤其他的魂魄,一旦被反噬,也有被勾魂夺魄的可能。水牛娃儿的魂魄灵力虽不是很强,但是它是被坟弯槽的野畜生带走的,魂魄自然被它吞噬。这么一来,苏三面对的就不再是一个水牛娃儿的灵力了,而是那野畜生。 正因为这样,尽管有回魂香、招魂幡的极大力量加持,苏三还是跟那野畜生相持不下,甚至落了下风,一魂一魄早已离体而去,不由得哀嚎起来。 “啊啊啊,野畜生,啊啊......“ “啊啊,痛啊,啊啊,放过我吧!” 显然是神智已经被夺,意识也已混沌。 苏七爷守在一边儿,一时间慌了手脚,又不敢打断招魂仪式,只能大喊着“三娃子、三娃子”,企图通过喊叫,使苏三神智魂魄归位。 可这法子丝毫无济于事,喊了二十多声,眼见苏三双眸睁大,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这是魂魄离体的征兆。 顾大奶奶早已吓得跌坐在地,树皮一样粗糙的脸上瞬间布满了浊泪。 站在门外的众人也都慌了,一个个面露惊惧,伸头张望。 水牛娃儿的儿子叫花子,听着屋里的嚎叫,有些懵了,两只眼睛打量着四周。 这群人里,唯一神游物外的只有苏家的小孙子,苏杭。他双眉低垂,面露倦怠,仿佛是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似的。 直到叫花子对他说:“杭娃子,你爸在叫!” 苏杭脑子一猛,我靠,我爸,我爸还会叫吗?就苏松源那个样,明明就是铁打的,刀砍在脖子上也不会叫的吧! 不对,这小东西这么矮,最多三四岁,我咋和他一样高。 里面苏三的声音转急,变得凄厉无比。那平日里苏三一副鬼神辟易的模样,此刻已经变得无比的脆弱。那魂魄离体,已经变得六神无主。 苏杭虽然一时间有点懵,但也难免被屋里的惨叫吸引。顾大奶奶这时也没顾着照看他,众人也没留意他,所以他就走进了那间屋子。 苏七爷一看见苏杭进来,怕他看见床上的尸体,连声呵斥:“滚出去!” 苏杭走到了苏三的身边,用略显稚嫩的声音说:“以卵击石,真不怕死!” 尽管他只有3岁的身体,但是他的记忆却早就不是三岁孩子可以比。 他的小手去翻苏三的的行军包,从包里翻起东西来。苏三此刻三魂已去了两魂,七魄也去了一半,哪里会阻挡他。 翻了半天,他拿出一个物件。 一个袋子,倒出来,五枚铜钱。 “带了五帝钱,这是你的造化!” 那五枚铜钱王地上一扔,顿时金光大盛,一边的苏七爷惊得目瞪口呆。 第三十三章 五芒帝钱朱砂阵 苏杭把双手背在身后,绕着苏三踱起步子来。 那五帝钱,乃是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嘉庆,清朝五代帝王在位时发行的铜钱。苏杭自然知晓,他原本手中有一套,是这五位皇帝登基后发行的第一批铜钱,显得更加珍贵,而其中所蕴藏的能量当然也就更大。五帝钱是人们经常佩戴的辟邪之物,对于驱鬼也有不同凡响的效果。 那五枚铜钱,被苏杭一掷之后,一道金光瞬间就稳住了苏三残余的一魂三魄,接着,他将这五枚铜钱按照顺时针的先后次序排列,呈五芒之势放置在苏三的周围。苏杭一经醒转,天眼即开,因而瞧得见苏三的魂魄归属。 苏杭尽管有着成年人的意识,但身体毕竟还是个孩子,三岁孩童,走路尚且不稳当,做这些动作难免有些滑稽。 可是一边的苏七爷丝毫不觉得好笑,反而是目瞪口呆,完全忘了苏三命在旦夕的处境,只顾着看苏杭耍宝一样的行为。 苏七爷心里有一千个一万个疑问,实在想不通,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孙子,怎么会懂得这些东西,但看他用那五帝钱的样子倒是有模有样,关键的是他一撒下铜钱,苏三竟然停止了惨叫,双眼也变得灵动起来,渐渐有了眼波流转。 苏家的傩公手艺是隔代传艺,苏七爷料想苏三万万不敢破了老祖宗的规矩。那就只有一个可能,这孩子是天才,天生的傩公,不学自会,无师自通。这简直又比前一个听起来更不可思议。 苏杭并不关注眼前这个看起来吓傻了的老头,瞟了他一眼,咧嘴笑了笑,然后接着忙自己的事。 他见那五帝钱各自归位,隐隐有金光交互,又打开苏三的行军包翻起来。 由于心急,那些用不上的东西全被他扔在一边。 翻了一会儿,拿出个木匠用的墨斗,点点头笑了。 这傩公一行,其实是最高深的手艺。农村里的匠人,素有“一瓦二鞋三铁戟,四篾五漆金银器,杀猪最是费气力,石匠木匠最神气”的说法,各行各业都有着各自的规矩和法门,于辟邪生财一道且都有自己的家伙什儿,但最后总得加上一句“不如傩公百家艺”。 那是因为傩公一门用的法器甚多,一样一样地学,就得各行各业都有涉猎,都去尝试。举例来说,瓦匠的轻功功夫,也就是弹跳力,傩公里面属苏家老太爷苏醒龙最为厉害,可平地起跳,摘下屋檐三片瓦。还有杀猪刀的点血刀、篾匠的破竹刀、打铁的小叫锤、漆匠的朱砂漆、石匠的钻心钎、木匠的墨斗线等等,都是傩公手上的好把事。 苏杭于这狩灵一道浸淫多年,自然知道这些门道。那墨斗里装的,必定是漆匠所用的朱砂漆。 其实苏三若是在设下招魂阵之前,略做些布置,也不至于这么快被那野畜生夺了神智。 三岁孩子的手小,饶是这孩子的手已算一双大手,终究握不柱那墨斗,更别说用来救人。 苏杭抬头看了看苏七爷,见他正盯着自己看,就摆头示意他来帮忙。 “无哥通前质检脸伤。” 苏杭先前说过一句话,由于苏三的惨叫声盖过去了,自己没有听清,这会儿一开口,顿时把自己吓了一跳。 我靠,我的口音!天哪,我说的是什么?我明明是个汉语可以过专八的人啊!他的内心是崩溃的。 不过他悄悄去看苏七爷的反应,发觉他倒是没有放在心上,手上忙着转动墨斗的线圈。想来也是,这小孙子自小是跟着苏七爷长大的,纵使小孩子发音很不准确,但朝夕相处下来,怎么会不懂呢? 苏杭扯着墨线,从顺治通宝往康熙通宝间,对准之后,苏七爷手指用力一弹,一条红色的墨线就印下了。 苏杭一直在猜这个老头是谁?他心里猜想,他应该是这家的主人,那个床上躺着的必定是他的儿子。盘坐在地上的是他请来救自己儿子的人。那门口的小胖子刚刚对自己说“你爸叫得跟杀猪一样”,那盘坐在地上的这个人是自己的爸爸?那这个小孩叫什么名字呢?我又是怎么来到这儿的呢?我记得明明遇见了陆添和一个叫公良什么的人,和西村一起死了呀? 他的心中有太多谜团,直到苏七爷拽了他一下,才回过神来,低头一看发觉已经印下了五条红线。 这样一来,五芒帝钱朱砂阵便完成了,只需激活阵法就能保魂魄不散。这是基本的收魂阵法,苏杭在十岁的时候就会用了。虽然这些法器不能与他原先使用的相比,但是好在那牛鬼的老窝离得远,道行也还没达到逆天的地步,所以这阵法能勉强支撑。 苏七爷看到这些,还只是纳闷,小孙子怎么会懂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之所以帮忙,是病急乱投医,只能试试看。可是要他相信,三岁的小孙子会傩公的手艺,他是万万不能。若是苏三此时在一边旁观,就会由衷敬佩了。尽管苏三也懂这门阵法,也多次使用。但是他远远不及苏杭对位置把握得这么精准,那是影响阵法威力的关键因素。 苏杭拿出行军包里的那把半尺短剑,划破了左手食指。苏七爷原本是想阻止他的,毕竟还是怜惜小孙子的,哪能让他划自己的手呢?可转念一想,没准能成,也就没有作声。 苏杭用划破的食指在苏三的额头上一点,留下一个红色的血点。 那周边的五个铜钱,像是有了感应,立刻便抖动起来。铜钱之间串连朱砂墨线,也隐隐发出红色的光芒。 收魂在即,苏七爷识趣的退到一边儿。 苏三的身体被铜钱的金色光芒和朱砂的红色光芒交织笼罩,迷迷糊糊间神色已经红润了许多。 苏杭蹲在苏三身前,只听得耳边有什么响声。 “嘚。” 就在不远处,只响一声,有如试探。 “嘚嘚。” 两声,低头窥伺。 “嘚嘚嘚。” 牛行一步,铃响三声。 “嘚嘚嘚,嘚嘚嘚,嘚嘚嘚,嘚嘚嘚......” 铃声急促,分明是在奔跑。 苏杭闭目凝听,只觉五脏六腑,血气翻涌,整个身子,如筛糠一般,饶是他道行多深,却到底是副小孩的嫩弱身体。 “脱下他的衣服,快!”苏杭闭着眼睛喊。 尽管一着急,让人更难听清他喊的什么。可好在苏七爷听懂了,连忙去扒苏三的衣服。 苏杭感觉那牛鬼已到了自己面前,甚至连它用鼻子嗅自己的声音都清晰可闻,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草腥味。 苏七爷已经扒下了苏三身上的破衬衣,里面还有一件汗衫。 “背...心,挂在梁上。”苏杭呼吸已经有些困难,说话也吃力得很。 这时顾大奶奶听见小孙子先前的喊声冲了进来。她没听清小孙子喊的是“脱下他的衣服”,只道是小孙子受了惊吓,一扭头发觉身边没有,声音从屋子里传出来,也顾不得许多,着急忙慌地就推门进来。 一看屋里这情形,顿时傻了眼,还没来得及问,苏七爷一嗓子就吼开了。 “快来帮忙!” 顾大奶奶看见小孙子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睛紧闭,眉头皱紧,鼻子也皱着,看起来非常痛苦。哪里还敢多问一句话,拼了老命跨了一个大步握住了梯子。 苏杭此时神智处在崩溃的边缘,只要稍一放松,就要被那面前的牛鬼夺了魂儿去。他的心里十分后悔,后悔不该管这一烂摊子事,那盘坐在地上的汉子,根本就不是他的爸爸,他只是拥有这具身体的孩子的爸爸而已,自己犯不着为他拼命,那个躺在床上已经死掉的糙汉子更不管他的事。好不容易九死一生,接下来应该好好享受生活啊!陪你们两个中年糙男人去死怎么会是自己的追求呢? 他心里这么想着,可一听苏七爷和顾大奶奶在一边急切的喊“你快点挂”、“你扶稳了”,心里竟然有点不忍:他们可能还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其实已经死透了吧?我只是在救坐在地上这个人,你们的儿子已经死了很久,魂魄都被吞噬了。 劲风拂面,热气淌胸,生死关头,苏杭却在想这些。想那对忙着的老夫妻,失去了儿子,他们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又想起那个叫苏松源的男人,如果是自己面临生死关头,他怕还是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吧。 天下之大,千奇百怪,果然父母也是不同的,有些恨不得把自己的一切都子女,有些把子女当成***的附属品。 他又回想起陆添的那句话,或许自己真的不是苏松源的儿子? “嘚嘚嘚。” 那牛铃声就在他的面前响着,听那声音,铃铛就在他面前摇晃。 苏杭尽最大的努力集中精神,好歹睁开了双眼。 这一睁,只见那一个硕大的牛头就抵着自己的额头。一双拳头大的牛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眼球上布满血丝,眼角渗着血珠。那牛的鼻子断了,想是生前为了扯断牛绳,扯断了鼻子,过了这么多年依然淌着血。 牛角弯弯,尖利如刀,下一秒就要剜进心窝。 苏杭开始放肆大笑起来,他三岁的样子,笑起来还是多少有点天真烂漫,看着很滑稽,可是他笑得无所顾忌。 那是因为他看见了苏三,苏三的魂魄,他就附在那横梁上的背心上,面有惧色但安然无恙。那牛鬼气呼呼地看着他,目露凶光,恨不得一口吞了他。 可是它忌惮这个三岁孩童,竟然不敢越过他去抓苏三的魂魄。 这一下苏三也大为惊奇,因为他看见那小侄子苏杭一屁股坐在地上,双眼隐隐有金光闪动,显然是天眼已开。再看自己盘坐的地方,四周竟然布了一个力量极强的帝芒朱砂阵,那阵法威力极大,竟让那野畜生不能近前分毫。 就在这时,苏杭突然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当场便晕了过去...... 这副嫩弱的身体,终究是抵抗不了! 这是他最后的念头。 第三十四章 借尸还魂 “这娃怎么还不醒啊?” 苏杭一醒第一句就听见之前那个老婆子的声音,他实在不知道如何面对,害怕一不小心就会露了馅,只好强装昏迷。 顾大奶奶一向把孙子当心尖儿上的肉,见他吐了一口血,吓得“妈啊娘”的乱叫起来。 找了苏哈武来把脉,只说是血气攻心,休养一会儿自然就会醒了。但过了这些时辰,小孙子还是没有醒,她免不了有些着急。 “到底怎么回事?爹,你一直在场,说说吧!”苏三到底是有些根基的,将那衣服穿在身上,三魂互相吸引,过不了多时,已经醒转过来。 苏七爷虽然没有学到苏醒龙的傩公手艺,但是接骨推拿的本事比苏三要纯熟。这会儿,正在苏杭全身的穴道拍打按摩,把苏杭给折腾得够呛,好几次差点“哎哟哎哟”地叫出声来。 “哎,我当时也吓傻了,哪里像是三岁小孩儿啊?怕是比你的道行都深了!我问你,你当真没有教过他任何手艺吗?”苏七爷逼问道。 苏三心中一凛,连声解释:“不不,怎么可能?爹,我们苏家隔代传艺,是千百年来的规矩,给我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破祖宗的规矩!” 苏三转念一想,先前见那帝芒朱砂阵,排列的比自己实在高明许多,就是苏家老太爷苏醒龙也不过如此,脑子里灵光一闪,小心翼翼地问:“莫不是爷爷显灵了?” 苏七爷“咦”了一声,也露出怀疑的神色。 “没想到这小子还有这等造化!”苏三劫后余生,不禁又觉得苏家老太爷实在是鬼神莫测的人物。 苏醒龙那是傩公行里神一般的人物,他在世的时候说,自己死后会有一魂不散,能让他附身的人,那必定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奇材,不然经不住他一身道行。其实,那不过是苏醒龙醉后的一句胡话,被他们当了真,饶他道行再深,也不过是个凡人,哪能逃得过天地命数。 “兴许是,公公见这孩子打小没了爹娘,怜见他吧!”顾大奶奶在一边早已垂下泪来,默默地用手掌揩着。 “你个死婆娘,你再说一句我撕了你的嘴!”苏七爷大吼道,眼睛下意识瞥了一下小孙子,见他双目紧闭,鼻息平稳,这才放下心来。 苏杭却偷笑个不行,先是被当作老爷子附身,后是听了这孩子的身世,见这几个人浑然不知被耍得团团转,恶作剧得逞的幸灾乐祸是少不了的。 可他转念一想,这孩子自小没了爹妈,实在是比自己更加可怜。又一想,如果苏松源不是自己的亲身父亲,那自己与这孩子当真是身世无二。当即在心里默默道,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待你这副皮囊,总不至于让你吃亏才是。 经过苏七爷三个人短短几句话,苏杭已经搞明白了自己的身份。按他的性格,若是在此间给人做孙子、当儿子是打死也不愿意的。可是他知道自己原来的魂魄,已经被生生打散,四处游荡,分明就是已经死了。这时候,尸首怕都已经被运回江城苏家,葬礼上小姑一定哭得昏天黑地。当然,也可能被暴尸荒野,烂得只剩下白骨了,小姑肯定还是要哭得梨花带雨。说来,就算为了小小姑也要好好活着。 不知道为什么,苏三的招魂阵竟然意外地聚齐了他的三魂,又刚好有个三岁大小的孩子。孩子的七魄形成早,三魂却要等到六岁以后才会成型,这也是为什么六岁前的孩子绝对不会被勾走魂魄的原因,而三岁前的孩子更是天眼不退,能视鬼神。一般来说,七魄中孕育出三魂,三魂除了自己的本体以外是绝对不能和其他人的身体融合的。 但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样的造化,苏杭的三魂竟然可以与这孩子的七魄完美融合,同化成一人。 苏杭以前在狩灵世家长大,深知这天地间的奥秘实在无穷无尽,不可捉摸,也就不觉得多么不可思议。 他假意打了个哈欠,顺理成章地睁开了眼睛。 他睡在一个挂着旧蚊帐的床上,床板有些硬,绣碎花的被子也有点潮。 他自然不知道,被子潮是因为他昏迷的时候出了几身大汗,尽管顾大奶奶一直在边上擦洗,也还是润湿了被褥。 这是一栋老式的土胚瓦房,透过头顶的亮瓦,觉得光线很暗,想是时候已经不早了 这下旁边守着的三个人可算是松了一口气,顾大奶奶揩干了脸上的老泪,咧着只有两颗门牙的一张嘴笑。 苏杭心里打个哈哈,至于吗?比过年还开心。 正在心里偷笑着,说时迟,那时快,苏杭还没反应过来,一个海碗递到了面前。 “来啊,狗儿子,喝了这碗药,咱就好了啊!”苏三少见地温柔。 可是这一温柔,苏杭叫苦不迭。 这......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打死我我也不会醒啊!苏杭的内心是崩溃的。 苏杭拼死抗争,终究是胳膊拧不过大腿。这会儿,他们全无谈论苏醒龙和千年奇材的崇敬之情了。 这边落了个太平圆满,可那水牛娃儿一家却免不了酸风苦雨。 壮年而逝,是最大的憾事。 梅子垭人人都知道这事是由苏七爷家起,但并无一人说他一句不是。 那苏三差点栽在水牛娃儿的家里不说,就连那苏家三岁的宝贝孙子都吐了血,差点救不回来。苏七爷可以说是尽了全力了。 苏杭吐血晕倒、苏三生死未卜的时候,所有人都去忙着救他二人。苏七爷却走到水牛娃儿媳妇五香的跟前,一磕记跪了下去。 “五香啊,是我害了水牛!我给你赔罪,你放心,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女儿,叫花子就是我的亲孙子。”所有人都被苏七爷这一举动惊住了。 苏七爷是德高望重的老辈,等于是苏家的族长。早些年,别说是给族长家帮忙做事死了,就算是族长让去自杀,也没有人敢有怨言的。苏七爷下跪赔罪,真真是做到了极致。况且,他承诺把五香当自己的女儿,叫花子当自己的孙儿,就一定会做到。家里死了男人,这孤儿寡母今后的日子却还有指望。 他这一跪,没损着威信不说,更让大家打心眼儿里钦佩和敬重。 “七伯啊,这事怪不得您,都是命。”到底是死了丈夫,五香只顾着抹泪,也没有去扶苏七爷起来。 苏七爷倒不在意,站了起来,立马吩咐本家的男儿们,去给亲戚送信、请入殓师傅、置办做法事的东西,还有就是给苏老太爷的徒弟去信,让他们来帮忙做一场法事。安排妥当,又吩咐人照看着孤儿寡母,这才急匆匆赶回家来看小孙子和儿子。回来的时候,苏三早就醒了。 这下,苏杭也醒了,苏七爷心中一块石头终于是落了地,否则,这梅子垭一天之内,可就是几场丧事了。 “你在屋里好好带孙儿,我和三娃子还有事。”苏七爷吩咐顾大奶奶,然后和苏三一起出去了。 苏杭吃完了药,连着吃了几块糖,感觉身子好了许多,心情便也就好些了,过了一阵儿,就闹着要去找苏七爷和苏三。 苏杭自然是叫不出一声奶奶的,当然也叫不出“爷爷”和“爸爸”,只是说:“我要出去玩。” 顾大奶奶拗不过他,临了还是带他出了门。 远远看见对面山上人声鼎沸,苏杭就硬生生拽着顾大奶奶往那边儿去。 苏杭到的时候,苏三、苏七爷正和几个头发花白,看起来仙风道骨的人坐在两条长板凳上商量事。 苏杭便要过去蹭板凳坐,顾大奶奶将她交到苏三的手上。苏三就抱过他,放着身边坐着。 “先说的小孙子,就是这个孩子了。”一个坐左手边的老头脸长长的,笑起来倒是慈眉善目。 苏七爷点点头。 “七公想做多大的法事?”一个戴眼镜的老者,脸上坑坑洼洼,眉毛浓密,眼球突出,生的十分凶恶。 苏杭看了她一眼,觉得讨厌,便不再看他。 苏七爷没有作声,眼神示意苏三先讲。 这种事,他不好表态,若是几位师傅被迫允了,日后免不得说他不懂规矩,若是不允,往往折了他的面子。 “三位师兄,我的意思是,唱六台。”苏三虽然道行比这些老年人要厉害,可是终究辈分在那里。 这安魂的法事,傩公一行向来循着三六九台的法子来办。一般人,都不垒高台。于一家一姓有贡献的老人过世,可以唱三台,也就是垒三张四方桌。于一方百姓有功绩,或有秀才功名在身的人,可以唱六台,垒六张四方桌。于一省乃至一国有功绩,于万千黎明有恩泽,或一方诸侯,可唱九台,搭九层高台。这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 当年苏醒龙唱那九台大法事,实在是梅子垭几百年的头一桩。只因死的那人是大革命的元勋,开国功臣,与大总统齐名的人物,于国于民有大功不说,论功名也是手握几十万重兵的将军。这才有了那九台的大法事。 就这梅子垭来说,能配得起六台法事的人,可以说没有,就连苏七爷自己,既无功名,又无明显的功绩,怕要配那六台法事都是勉强。 “哼,你们苏家就爱搞这些坏规矩的事,莫不是想百年以后试试那九垒高台,这会儿先做着铺垫!”那大眉毛的老头冷笑道。 言语之间,不仅讥笑苏七爷是为了自己的身后事,那一个没啥功业的水牛娃儿都可以用六台,水涨船高,自己以后当然可以用九台,而且这话里的意思,更是说了苏醒龙的坏话,意思是他当初做那九台大法事也坏了规矩。 这话实属无理,但想来确有缘由。苏醒龙在世收他们做徒弟,却留了手,他们心中怎么能不怨恨。 苏三被这句话噎在那里,苏七爷更是脸色铁青,大为光火,只是忍着没有发作,毕竟那六台法事得指着他们。 “哼,真是混账,连师傅的坏话也敢说!” 苏杭口齿还不是很清楚,但眉眼和语气却根本不像个三岁小孩。 而且,他一瞬之间就听懂了大眉毛老头的意思,心智成熟更令人震惊。 不光苏三和苏七爷张口结舌,那三个老头更是被惊得像坐了一般针尖从板凳上弹起来。 昨夜苏杭布阵救人的事,他们先前已经听苏三讲了,而且,一到这里,就听大家议论得沸沸扬扬,倒抢了那死者的风头。 而借尸还魂之事,他们不光知道,苏醒龙在世的时候也提过,他们怎敢不信。 一时间齐刷刷看着苏杭,可怜那一张张老脸吓得惨白。 “就唱六台。”苏杭故意皱着眉,做出一股厌恶的神态。 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又大声嚷了一句:“我看什么规矩都可以破,以后这小子也要学我的手艺!” 尽管他声音显得稚嫩,可是这一声还是把在场的人都吓住了,就连入殓的老林头都呆住了,手里一把石灰没撒下,愣着神看着这厢。 苏杭没有一个字承认自己是苏醒龙,可是在场的没有一个人敢怀疑。毕竟是个三岁孩子,若不是苏醒龙借尸还魂了,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话? 不仅是昨天晚上他显露的术法,就连他此刻的神情语气都像极了那个故去的老神棍。 说完这句,苏杭作势往后倒去,苏三眼疾手快,赶紧一把扶住了他,抱在怀里。 幸亏你手快,不然非摔老子一个脑震荡不可。 苏杭在心里暗爽不已。 第三十五章 六层高台 消息一传出去,十里八乡都知道梅子垭的水牛娃儿死了,丧事要唱六台。别说村里的老少爷们儿沸腾了,就连邻村的许多人都赶来凑热闹。 这丧事办的,倒比前几年水牛娃儿的爹过世还要热闹和隆重。 大家都说,这水牛娃儿也死的不冤了,六台的大法事,对子孙后代是何等的大功德啊! 做法事的高台基本准备妥当。要说这六层大法事,需要的四方桌数量当真不少。 那中间六层高台,最底下是用八张大桌子围八边,第二层是六张四方桌据六方,第三层是五张四方桌按五芒之势布置,第四层是三张四方桌成掎角之势布置,第五层是两张四方桌紧挨着,第六层的一张四方桌便放在这两张桌子上。 在这六层高台四周,另围了三座三层矮台,底层三张,中层两张,上层一张,一个等边三角,中心正是那六层高台。 时间已经是傍晚了,苏杭早就醒转过来了。他本是装蒜,索性也懒得把戏做到晕死几个时辰的地步了,说到底是害怕待会儿再来一大海碗中药,苦不堪言。这西南地区办丧事,常常一办就是几天几夜,所以必须得备些糖果、副食、瓜果之类的,供吊唁的人食用,否则太过无聊。 刚好为丧事置办的吃食已备齐了,苏杭两条腿跨坐在一条长板凳上,面前摆着一个偌大的瓷铁盘,里面装着瓜子、花生、糖果、饼干等等,总之好多东西。 他忙得不亦乐乎,一会儿要看那六层高台啧啧称叹,一会儿要对那跪在地上、身披重孝的水牛娃儿的小儿子挤眉弄眼,眼睛还不住地打量前来吊唁和看热闹的宾客。 可嘴一点都没有闲下,一双手掌已是不小,抓了一把瓜子、糖果不一会儿就吃完了。旁边的人见了,心想小孩子哪儿来的这么好的牙口,不免又猜测是苏醒龙那神棍作祟。 毕竟是小孩子,苏七爷、顾大奶奶也都惯着他,何况他一日之内两次晕倒,见他这般没规矩也并不呵斥。 苏杭就这么待了一会儿,终于觉得无聊了,嘴巴也干得不行,于是跑到那专门摆的茶摊儿端茶喝。 茶都是管茶的师傅倒好的,他刚拿了一杯茶水,小心翼翼地端着,转身便走。 “彭”的一声,只觉得额头被撞了一下,直震得脑仁疼,一杯茶水也泼在手上,烫得他哇哇乱叫。 他正要发作,一抬头,却见一个粉扑扑的小脸就在眼前,嘟着嘴,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三的,眼眶里包了一包泪,马上就要哭出声来。 那小女孩看起来个头比他还高一点,一张小脸白白净净,又白里透红,粉嘟嘟的小嘴看着便很可爱,眉眼也极是好看。 苏杭见她要哭出来了,便忘记了痛了,做个鬼脸,冲她说:“谁哭谁是小狗!” 那小女孩愣了愣神,鼻子抽了两下,又瘪起嘴作势要哭。 “汪汪,汪汪!” 苏杭这两声一叫,那小女孩“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呆呆的看着他傻乐。 “我请你吃糖。” 苏杭到底是个大人,本来就喜欢小孩,哄小孩是他的拿手好戏。 小女孩点了点头,跟他一起坐在那长板凳上的两头,中间放着一盘吃食。 “你几岁了啊?”苏杭问。 凡是人见了小孩都是先问年龄的,这是常理。 “两岁半。”小女孩说话口齿自然不大清晰,这个年纪都是如此,不过好在苏杭听得懂。 “哦,你跟谁一起来的啊?“左右是闲,逗逗小朋友也是极好的。 “跟爸爸。”小女孩指了指一个穿半袖衬衣的青年男人。 苏杭递给小女孩一颗糖果。 “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香花,很香很香的那种花!”小女孩摇头晃脑地回答,想了想又问,“你呢?” 这一句真如一记闪电劈中了苏杭。对啊,我还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呢!!!只顾着装神弄鬼,忘了这一茬了。 不过他到底是成年人了,不会被这点小问题难倒,当下便使了个心眼儿。 “你去问问你爸爸,我不告诉你。” 小孩子去问自己爸爸小朋友叫什么名字,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夜色已经降临,打发那小女孩去他爸爸那儿后,苏杭就瞧见那苏三已经穿好了一件宽袖广袍,头上戴了一顶跟道士帽类似的一顶高帽,正和几个老头言语着,看样子是要开始了。 那小女孩还没有回来,苏三便登台了。 六层高台,不能架梯子,要上去对一般人来说是件极困难的事。可是苏三一个健步便窜上了第二层,——正是那瓦匠师傅平地捡瓦的轻功。 好苏三!他几个纵身就上了六层高台的顶上,手脚敏捷,全不似个残脚败手的人。 那下面三个老头也已经上了三层台桌,可身手都比不上苏三,不由得面面相觑,心里又把苏醒龙那个老神棍拎出来骂了好几遍。 高台之上,苏三脸上戴着一具鬼面,涂着红色的漆,神情狰狞,尖牙阔鼻,虎目狼耳,着实有点吓人。 “好可怕啊!”身边响起那个小女孩儿的声音,娇滴滴的。 苏杭扭头冲她笑了笑,说了声“不怕不怕”,还是看那法阵。 先前他只顾着吃,心里并不大在意那几张桌子搭起来的六层高台,只当是一个普通的丧葬仪式。 许多地方都有类似的仪式,不足为奇。 苏三上了高台以后,只捏了几个手诀,苏杭只觉那高台旋转生光,仔细一打量,才觉得不简单。 细一思量,那底层八张四方桌,是依八卦方位排列;第二层六张桌子,是按六爻分布;第三层五张桌子,暗合五行之数;第四层三张桌子,象征天地人三才之道;第五层两张桌子紧靠,那是阴阳两仪的象征;第六层的这一张桌子,才是作法的台桌,正是衍生万物的太极位。 加上这四周三张矮台,其实已经构成了一个威力极大的法阵。 太极八卦变幻无穷,这世间法阵几乎全部都脱胎于此。 若苏三昨日是用这个法阵来招魂,怕那野畜生就要吃不少苦头了。 苏三那边已经开始唱开了,身体也随着歌声跳动起来,翻转、跳跃、舞动,歌声凄厉,加上那鬼面、大袍,宛如鬼魅。 唱腔是西南方言,内容又极艰涩难懂,在场的人基本都听不明白。 听傩公唱得多了,总也听不懂,人们都说,傩公的歌是唱给阎王爷听的,用的不是人间的语言。 苏杭原来是中南地区江城人士,与西南离得很近,方言上有相通的地方。以前从事的又是狩灵之事,对这天南地北的唱词咒法都了然于胸。 “吉日兮辰良, 东皇太一穆将愉兮上皇。 抚长剑兮玉珥, 缪锵鸣兮琳琅。 瑶席兮玉瑱, 盍将把兮琼芳。 蕙肴蒸兮兰藉, 奠桂酒兮椒浆。 扬枹兮拊鼓, 疏缓节兮安歌, 陈竽瑟兮浩倡。 灵偃蹇兮姣服, 芳菲菲兮满堂。 五音纷兮繁会, 君欣欣兮乐康。” 那正是《九歌》中最著名的篇章《东皇太一》,想是这山村当中,读书人实在不多,才云里雾里不知所云。 苏杭心神有点恍惚,只觉得那高台之上,白雾缭绕中有一位仙女,舞衣翩跹,体态婀娜,令人心醉。 那漆黑的夜空被仙女身上的光芒照亮,那光芒并不刺眼,柔柔的,淡淡的,让人觉得舒适。 “哥哥,苏杭哥哥。”小女孩儿的声音在身旁响起,稚嫩可爱。 苏杭扭头看了看小女孩,脸上流露出宠溺的神色。 原来我叫苏杭。 真巧,竟然还是叫苏杭。 两个人又你一言我一语聊起来,边聊边吃着瓜子糖果。 眼见夜已深了,可是苏三和那三个老头依旧没有停下,唱着跳着,竟不见有一丝疲倦和惫懒。 苏杭不禁暗暗有点佩服。 一开始,他知道苏三是傩公,便以为这傩公唱的必定也是一般的傩戏,像什么踩刀山、下油锅之类的把戏。 后来见那苏三等人的动作,分明像是西南地区端公的端公舞,那手上捏的手诀,有太阳诀、月亮诀,还有天师诀、捆鬼诀和山王诀,就连那翻转、跳跃的动作,也像极了端公舞中“祭五猖舞”和“祭五方神舞”的动作,便深感这偏僻之所,哪里会有纯粹的傩公,流派果然不怎么正宗,倒是百家混合,成了杂家了。 后来,他仔细观察,又深深的觉得这六台法阵绝非泛泛。 那六层高台之上,隐隐可见狰狞的灵体,有的鹤发鸡皮,有的黄口垂髫,无一都随那云端之上的仙女翩跹起舞,显然是被这大阵的威力所摄,全都汇集在此。 是什么阵法,竟然有如此的威力?我一定要学到手。 苏杭暗暗下定决心,一念及此,再看这可爱的小姑娘,便觉得这三岁孩子的人生,也并非不值得过。 这时,突然听“啊”的一声,那高台之上,苏三发出了一声惨呼。 台下观看的人,连同那矮台上的三个老头都被这一声惨叫吓住了,齐刷刷向那高台之上看去。 苏杭也注意到了这变化,定睛去看,只远远看见苏三五指弯曲如铁爪,“啪”的一下抓碎了脸上的鬼面,露出一张阴恻恻的脸来。 苏三目眦欲裂,眼角已滴出血来。 “凡我子孙,须守法度。驱邪挡煞,荡清寰宇。” 声如洪钟,一股无形的威压从那六层高台之上汹涌地压向地面。 苏杭只觉得胸闷气短,甚是难受。 “醒,醒龙公...”那个一副慈眉善目的长脸老头颤巍巍地叫道。 “阿德,你老了。”只有苏醒龙才会那么叫,言语间满是唏嘘叹惋,一句话道尽人世沧桑。 那长脸老头顿时老泪纵横。 苏杭手中捏个手诀,开了一双天眼,远远望去,只见那六层高台上,一个白胡子、白头发的老头,就附在苏三的身上。 假扮了这么久,正主儿终于来了! “很久不见这么厉害的灵体了!”苏杭喃喃地说。 那白胡子老头也正好看向了他。 “是啊,很久不见这么厉害的灵体了!我这一身本领,等的就是你啊!”那白胡子老头双眼闪着光芒。 苏杭一愣,这话分明是对自己说的。 “你终于出现了,等了这么多年,你终于出现了,我也终于可以身死神灭,魂归西天了!” 苏杭知道这话只有他一个人听得见,可是他却偏偏不想搭理。 “整这么多幺蛾子干嘛。” 苏杭“切”了一声,给小女孩儿剥了一颗花生。 小女孩儿从他手里拿了一颗花生米,笑嘻嘻地问:“你怎么不理那个老爷爷啊!” 苏杭调皮地笑笑。 “不管他,我们吃花生。” 小孩子牙口不好,吃得有点慢,长大了就好了。 第三十六章 你在看什么 “喂,骚杭,你等等我!” 身后传来叫花子的喊声,他吃得身上全是肉膘,一双眼睛都被脸上的肉挤得眯起来了。那模样,哪里是叫花子啊,分明叫“胖墩儿”才对。 苏杭远远望着那一坨奔跑的肉,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时间过得很快,他在这方水土生长,转眼已过了十几个年头了。 以前看穿越小说,主角转世以后再不济也好歹是个正常人设,往往还带着前世的bug,一路修仙飞升,怀抱美女无数,走上人生巅峰。 可再一看看自己,一转世就转世成三岁小孩了,还在一个穷山恶水的村里,身边除了大婶就是大姐,饶是那年轻的媳妇,姿色比什么柳玫眉、牧歌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好在上了中学,还能时常见到几个底子不错的。 其实苏杭是大大冤枉了梅子垭的一众女同胞们,柳玫眉和牧歌就算是在美人当道的江城、南都,都是上乘的颜值,何况还有来自东瀛的的化妆技术加持。而梅子垭的这一众女同胞们,一要下地干活,二无条件日日化妆。 想来,若是化了妆,那地里的庄稼不认得主人,非得吓得嫣儿坏不可。 话说回来,他虽然打小便比同龄人长得高、长得快,可终究是个孩子,说到底是西门庆的心,王二小的身子,见了美娇娥也是无能为力。 作为梅子垭苏家的宝贝疙瘩,苏七爷虽然家教严,但对这小孙子却是宽容得很。苏三和顾大奶奶对他更是宠溺有加,生怕他吃穿不称心、玩耍不尽兴。 这苏杭原来被苏氏宗族管束得紧。这一下没有了管头,当真是龙如深海,虎啸深山。从那四岁以后,简直是他那混账老幺的翻版,手中一根齐眉金竹棍,身上常披无敌床单披风,东一棒子,我是孙悟空,西一榔头,我是冠军侯。 人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梅子垭人都觉得说的甚是有理。 苏杭今年十五岁,在茶王店镇中学读初三,学习成绩逆天得好,惹麻烦也是逆天得多,是校长、班主任的噩梦。 茶王镇不是个镇,是个县,很穷的县,全县最有名的一是茶王镇中学,二就是穷。茶王镇中学的初高中教学都是整个南江市的头把交椅。 苏杭在茶王镇中学,那是响当当的人物。用校长的话说,自打你来了,三年了,我没过过一天安稳日子。从教二十年,从未遇到你这样的学生! 校长的名字叫苏乾坤,原本不叫这个,叫苏兴国。后来读了书,吃了公家饭,觉得这名字不响亮,所以改了过来。 苏杭倒觉得,改了名也没见得响亮多少。 论辈分,苏乾坤是和苏三一辈,可是年纪却比苏三要大了一转整整十二年,以前还当过苏三的语文老师。 可是苏杭私下你从不叫他校长或者老师,都是一口一个“苏兴国”的叫。 他连苏七爷和苏三都至今没叫过一声“爸”和“爷爷“,何况这个并没多少恩情的校长呢! 苏杭正从食堂出来,手里还攥着一个肉包子,咬了一口。 听见叫花子喊他,就站那儿等他。 “你干嘛去?”叫花子一向爱跟着苏杭玩,因为能看着不少的热闹。 苏杭神秘地笑笑:“有人找我约架,你去不去?” 叫花子从小长得胖,胆子也是出了名的小,哪里敢去打架,每回苏杭跟人打架他都是跑去叫老师的人。不过苏杭倒并不在意,知道他打小没了爹,他娘又总是教他事事忍让,性格上难免懦弱一些。 从小学到初中,他都是跟苏杭一起混,因为苏杭不管到哪个班,都是最难缠的人。 个子高能打不说,脑子也转得快,每次把别人扁了,都能顺利躲过处分,到了期末还能拿个三好学生。 苏乾坤每次给他颁奖的时候表情都是出奇的一致,苦笑,苦瓜一样的笑。 想必他是觉得自己的人生很幻灭,这样的学生还能评上三好学生,实在是自己教学生涯的一大污点。 叫花子把胖脸一抖,装出几分大义凛然来。 “谁?谁敢惹你,我们一起去!“ 过了大概十来分钟,两个人顶着大热头,趴在学校二区的围墙上面。 “臭神棍。”叫花子用胳膊撞了他一下。 “叫杭哥。” “杭哥。” “别说话,看。”苏杭没好气的说。 “看什么?不是打架吗?”叫花子一头雾水。 “看什么!你是瞎吗?你看那腰,那腿,那胸,啊不......那胸你不要看!” 苏杭唾沫横飞,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二区是茶王镇中学的运动场。茶王镇中学的初中校区和高中校区是分开的,隔着一道大铁门。但是运动场却是共用的,都设在原来茶王镇中学的老校区。 这群在运动场上体育课的都是高中学生,男生是体育生,女生是艺术生。女孩子这个年纪都是正发育的时候,学艺术的又都是容貌不差的人,颜值自然值得一观。 “杭哥,我......”叫花子吞吞吐吐的。 “叫你别说话!好好欣赏!” 苏杭常说,美女就和美景一样让人心情舒适,美景被人破坏,就不美了,美女被亵渎也是如此。 “不是,我想,我想尿尿。” 苏杭低头一看,见他一条破破的牛仔裤面前起了小帐篷。 “我靠,就知道你不会欣赏!滚!” 叫花子跳下围墙,晃着个圆滚滚的屁股去一边儿农田里自己拾掇去了。 苏杭远远地望着,没注意身后墙根下来了个人。 “杭哥哥,你看什么呢?” 这声音,又是香花那黏人的小姑娘。 香花只比他小了一岁,出落得也挺大方漂亮。十五六岁是春心萌动的年纪,苏杭又是他打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儿,她自然看得和旁人不一样。 加上这苏杭,一直是个流氓习气,哪里还有上辈子那种斯文气质,——姑且称为上辈子。 都说姑娘爱流氓,这话大概不假。 可偏偏苏杭一直把香花当个小姑娘,打六台法事上起就是,就将她看作小妹妹一般,根本不敢往谈情说爱上面去想。 “你管我!”苏杭翻了个白眼。 “我也要上去!”香花倒不生气,他见惯了苏杭这个样子,但觉得他对自己,跟对别人颇不一样,显得更流氓些,心里有时还欢喜得紧。 那围墙不高,墙根有一个大石头,苏杭这样的个子站在石头上,伸手就可以够着。香花比苏杭到底矮点,够了半天也没上来。 “你拉我上去,我下周给你带奶奶做的腌菜!”香花使出了杀手锏。 “哼,太小瞧我了!我不会被收买的!” 五分钟以后,两个脑袋在墙头伸着,向里张望。 “你个流氓!你看什么!”香花啐了一口,恨恨地骂。 她顺着苏杭的视线,已经明白苏杭在盯着什么看了。 “要不然我在这儿干嘛,难道看你啊?“苏杭吐了吐舌头说。 “看我怎么了!” 香花低头看了看自己衣服里空荡荡的,一个白色的亵衣贴着胸脯,倒是先看见小肚腩上的肉,“哼”了一声,扭过头生闷气去了。 就这么待了一会儿,苏杭也没扭头说句好话。 香花赌气想跳下围墙,突然听见运动场里有吵闹的声音。 苏杭早就翻了围墙,跳下去了。 几个高高大大的男生,穿着球衣,围着那群女生,一脸坏笑。 苏杭跑得比兔子还快,那几个男生谁也没有注意背后来了人。 苏杭冲过去对准一个个头最高、看着像带头的黄毛飞起来就是一脚。 那群女生吓得”啊“了一声。 那个高个子男生被踹倒在地,摔了个狗吃屎,半天没有爬起来。 其他的男生一看,一个比他们矮了半个头的学生,正撒欢儿地往运动场门口跑。 一窝蜂的,那些男的,骂骂咧咧地追着他来了。 “他妈的,找死!” “干死他!” “站住,你个王八蛋!” 苏杭头也不回,撒开了脚丫子跑。 刚出运动场,叫花子喊:“臭神棍,你跑什么?“ 苏杭没空答话,叫花子扭头一看,只见一群肌肉壮硕的高中男生,个个下巴都比他头高,凶神恶煞地朝这边儿,登时吓软了腿。 苏杭只觉得胃里七荤八素,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步子却不敢慢下来。 好不容易跑到了教室门口,着急地打了声报告,就要往里钻。 班主任是个女的,名字叫叶怡清,教地理,三十岁左右,年纪不大,嗓门真大,手里常年握着一根竹节鞭。 这名字,实在太顺口,都省了苏杭给她取绰号的功夫,早有前辈取好了,叫“*************一看苏杭站在门口,再看看表,一节课已去了大半,瞬间火冒三丈,冲着苏杭吼道:“给我死门口站着”。 后面那一群男的已经追了过来,眼看就要逮住他了,他哪里肯听,两步便窜到了自己座位上,坐了下来。 “出来,草,你个王八蛋!” 那个被踹倒在地的男生,一头乱糟糟的黄头发,长得不好看,样子看起来十分凶恶。 ***虽然年纪不大,可是学生之间打架闹事的戏码,她见得不少,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 ***手中那根竹节鞭在讲台上敲得震天响,讲台上的粉笔灰都被震得飞扬起来。 “都给我滚,一群混账东西,不上课的吗?” “你少管闲事!”那黄毛指着她的鼻子威胁。 说完就要往教室里钻,却冷不防一顿鞭子已经到了脸上,打得他连连退让,躲闪不及,脸上仍是结结实实挨了几辫子。 苏杭以前也见过“****打人,尤其打他的次数最多,可从没见一次打得有今天这么狠! 那黄毛哪里受得了这种毒打?嘴里骂了句“操”就要上来动手。 “他妈的,想死是吧!”一声怒吼从教室外边传来。 苏杭还没来得及伸头去看,一个高大威猛的男子就冲了进来,把黄毛的衣领一提,就拖了出去。 只听见外面黄毛“妈啊娘”的叫着,教室这些都学生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全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外面一个人影晃动,拳打脚踢,每一脚下去都听见黄毛的惨叫。 约摸过了几分钟,一个留着平头的男人礼貌地敲了敲教室门。跟着黄毛来的几个男生在门口耷拉着脑袋站成一排。 “叶老师,对不起啊,是我没管好。”那男子点头哈腰地赔罪。 那男人苏杭是见过的,常常在楼下等着“********却好像不大待见他。 一想便知,准是这个男人心仪“*****正追她呢。那几个黄毛是高中的体育生,没想到这男人是这些人的教练。 “滚,我要上课!” “****很不耐烦。 “好好好!”那男人哪敢迟疑,立马掩了门出去。 苏杭见一顿缠架就这样偃旗息鼓,不禁有些得意,嘻嘻笑道:“这家伙功夫不错啊!” 教室里顿时哄笑一片。 “苏杭,你还敢笑,给我滚门口去!” “****一拍桌子吼道。 苏杭一看黑板上写着“出师表”三个大字,立马喜出望外,找到了救命稻草,连连赔笑:“老师,这节课要学的我都会了啊!” ***瞟了他一眼,一脸不屑。 “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诚宜开张圣听,以光先帝遗德,恢弘志士之气,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义,以塞忠谏之路也。 ......” 教室里顿时一片惊叹声。 苏杭以前学的诗词古文无数,这篇《出师表》他十岁的时候就被逼着背了,自然难不倒他。 “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灵。若无兴德之言,则责攸之、祎、允等之慢,以彰其咎;陛下亦宜自谋,以咨诹善道,察纳雅言,深追先帝遗诏。臣不胜受恩感激。今当远离,临表涕零,不知所言。” 一篇文章下来,如行云流水,酣畅淋漓,无一处卡壳。正好结束,下课铃声便响了。 “****初时还点头赞许,可到了后来一想这小子明明是想蒙混过关,越想越气。一扭头又看叫花子那小子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苏杭背书,连“报告”都忘记打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背完了?”***面露笑意。 “对啊。”苏杭有些得意。 “那去门口,站着吧!”***笑意一凝。 苏杭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只得拿了书离开了座位。 “报告,老师!”叫花子才想起来打报告。 “你会背出师表了吗?” “****怒目而视。 “不会。”叫花子惭愧地低下了头。 “那你也去站着!” 苏杭觉得有点冤枉,赶紧说:“老师,我会啊,我会啊!” “站着去!”“****怒眉相向,不容商量。 “****一摔课本,出门去了,完全懒得理苏杭在后面喊。 “老师,下课了!下课了!” ...... 第三十七章 断指 苏杭靠着墙站在教室门口,捧着本书百无聊赖,只好看着远处的电线杆发呆。 “你叫什么名字?”一个温柔的女声。 苏杭扭头一看,是个女孩儿,一个在运动场训练的艺术生,苏杭“欣赏”过的一个。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苏杭两眼还是瞄着那电线杆发愣。 “我跟着向老师来的啊!”女孩儿站在他旁边,也靠着墙。 想必那个打黄毛的教练姓向。 “哦,你找我什么事?” 苏杭一反常态,跟之前趴在围墙上看她们的激动模样判若两人。 那女孩儿见他这般态度,也并不生气。 “我叫柳眉。” 苏杭微微一怔,她甩头发的样子像极了那个叫柳玫眉的女孩儿。 想到这儿,苏杭就不想搭话了。 “你是不是叫苏杭?”女孩儿歪着头问他。 苏杭只是当作没听见。 “你有没有礼貌啊?”柳眉嗔怪道。 苏杭瞥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你打扰我欣赏风景了!你说谁不礼貌?“ 柳眉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看见一根孤零零的电线杆子。 “你经常这样发呆吗?” 她倒没有像别的女孩儿一样喊着“我还不如一根电线杆好看吗”,然后拂袖而去。 所以苏杭便又有了回她一句的心情。 “是,不同的时间,我爱看不同的风景。” 人有时候,不见得比电线杆好看。 “所以你一个小时以前,爱看的是运动场的风景?”柳眉揶揄他说。 苏杭翻了个白眼,翻的时候忍不住也瞟了她一眼。 柳眉的个子已经快赶上苏杭了,皮肤很白,五官立体,长得神似迪丽热巴。尤其是一双眼睛,和胸前一对大白兔,简直了勾魂夺魄的利器。可见这世间不只是厉鬼索命,无常勾魂。 “你相信世界上有鬼吗?”苏杭冷不丁问一句。 “额,我,我不信。”柳眉有点吞吞吐吐的。 “那就是信了。” 苏杭说完这句话后,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仿佛看电线杆是一件很累的事情一样。 现在他终于把头转过来,对着柳眉说话了。 “姐,你走吧,待会儿让那个上课的老巫婆见到了,我又得多站一节课!” “你还害怕多站一节课呀!这里不是你的第二故乡吗?”柳眉显然对他很了解。 苏杭嘻嘻一笑。 “不准叫我姐,我比你大不了多少!”柳眉两眼一瞪,吓唬他说。 “好好好,你快走吧!“ 叫花子站了两节课就被叶怡清叫回教室了,留苏杭一个人在门口罚站了一整天,两条腿都快站断了,所以一下晚自习他回宿舍洗洗睡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同楼层的公共厕所里传来一声尖叫,不一会儿尖叫声此起彼伏。 苏杭翻了个身还想睡会儿,刚眯着眼睛要睡着了。只听见叶怡清一声怒吼,“都给我滚宿舍待着去!” 围在厕所门口的学生都一哄而散,各回各的寝室了。 过了一会儿,整栋楼响起叶怡清震耳欲聋的尖叫声。苏杭心想,到底是嗓门大,可是大早上,鬼叫什么呢! 又大约过了一刻钟,警车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一直响到楼下。 听见一个人在楼下大声喊:“怎么样?” 楼上应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都凉了,回去吧!” 苏杭只觉得吵吵闹闹,难以睡个安稳觉,索性用被子蒙住了头,呼呼大睡起来。 他这一睡就睡过了头,睡了个日上三竿。最后被一泡热尿憋醒,宿舍里早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很多床被子都不在了,想必是搬出去晒了吧。 他急急忙忙穿了拖鞋就奔厕所去。一边跑一边看着阴郁的天儿,心里幸灾乐祸,你们这些白痴,这样的天气,过会儿不把你们的被子淋个透底湿才怪 从厕所入口拉着好几道警戒线,苏杭尿急得要命,感觉尿泡都快憋炸了,哪顾得上这些,把警戒线往头顶一扯,火急火燎地钻了进去。 一泡尿,酣畅而下,胃里一股热气儿随着尿液全出去了,忍不住打了个冷噤。 撒完了,正低头拧紧“水龙头”,无意间瞥了一眼粪坑,见着一个东西。恍惚一看有点像是手指头,便低下头想看得更仔细点。 果然是一根手指头! 一般人见着活人的指头早就吓得魂不附体了,目瞪口呆了。可是苏杭到底是苏杭,他以前见过的场面很多比这要重口得多。 他正猜想,肯定是有人的小指头断了,可能是给人剁断的。这在茶王镇不是没有先例,所以为了保护现场,才拉起了警戒线。不过这些警察做事也太不认真,连重要物证都落在这里。 他这样想着,自觉十分聪明,往后一推,撞在一个人身上。 他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停见那人吼他。 “你在这儿干什么?” 是个粗壮的男声,低沉浑厚。 苏杭回头一看,见是个穿着警察制服的男人,立马提起了裤子,连声说“上厕所上厕所”。 “你看什么呢?”那警察问。 苏杭哪敢隐瞒,指着粪坑说:“这有一根手指头。” 那警察找了个火钳,夹了上来,临走的时候瞪了他一眼,训了他一句:“没看有警戒线吗?谁让你进来的!” 苏杭吐了吐舌头,跟在后面钻了出来。这下更觉得这群警察真是瞎扯淡,单独出现在作案现场的人,不应该抓回去严加盘问吗? 一进教室,就听见前排的同学在议论。 “你知道吗?那先见着的几个都吓得昏过去了!全送到医院去了!” “场面好血腥,全是血!” “有那么可怕吗?” “怎么没有,听说抬出来的时候,手指头都掉了!” “这么可怕!” “是啊,是啊!“ 苏杭听前面说得热闹,一把扯过坐前边的狗娃子。 “怎么回事啊?” 狗娃子被他一把扯得疼了,龇牙咧嘴地说:“杭哥,杭哥,你轻点!你问什么呀?” “出事的那个人,是谁?” “听说是四班的那个叫李懂的。” 苏杭认识李懂,在一起打过篮球,个子比苏杭还要高,总是站在篮下抢板。 虽然不是很熟的朋友,可好歹也喝过他几瓶水,吃过几颗糖的。所以心里也觉得有点惋惜,毕竟以后就是残疾人了。 苏杭想起那粪坑里的手指,一想那么长那么粗的手指,准是他的 “怎么说手指掉出来什么的?” 狗娃子摇摇头,“不知道,只听说死得特别惨,全是血。” 苏杭听了这话,有点发懵,“你说什么?” “死了啊,救护车到的时候早就死透了。” 苏杭顿时觉得头皮发麻。 什么人这么残忍,竟然要杀一个高中生,而且连指头都剁了下来。 李懂竟然死了! 茶王镇中学是封闭式管理,平时出入都需要登记,陌生人一般都进不来。当然,像苏杭这样,翻墙而入的肯定也有。可是这宿舍楼入夜也会关门,门口和宿舍楼周围都有监控,陌生人出入绝对都是逃脱不了的。 这么一想,这件事蹊跷得很,肯定没有那么简单,怎么看也不像是人干的。 其实苏杭不必插手,可是好歹同学一场,他不忍心看着李懂魂魄无依,四处漂泊,成了怨灵。 他估摸着,学校和公安都封锁得严密,从狗娃子的嘴里也问不出来什么,还是需要找个机会查看查看。于是决定偷偷地去查看一番。 下午吃了晚饭,他打算偷偷去保安室查看一下宿舍楼的监控,可是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宿舍楼的保安哪敢懈怠,少见的两个人坐在值班室里。 苏杭在门口晃悠了很久,也没找着机会,只好悻悻而归。 夜已深了,整个宿舍的人都没有睡着。出了那么大的事,尽管出事的那层楼都被清空,苏杭他们都搬到楼下来住了,可是大家都心有余悸。 苏杭将一双手枕在脑后,一脚踢了上铺的床板。 “叫花子,去玩不?” “杭,杭哥,我不去了吧!”叫花子一向胆小,何况出了这种事的时候。 “那我一个人去,你别后悔!” 三伏天里,本就不热,苏杭套个短袖,穿着一条裤衩,就出了寝室门。 一出门来,只觉得一阵凉风直透脊背,心里便有了几分怯意。 “杭哥,你等等我!” 一扭头,露出叫花子白胖白胖的身体。他也只穿着了一条裤衩,披了一个短袖衬衣。 出事的地方在四楼,四楼以上全部都清空了,没有人住。 想是早上见苏杭闯了进去,公安从楼梯口就拉了警戒线。 走到三楼到四楼的拐角处,楼梯口亮着灯,晃得眼睛生疼。 “杭哥,不是去玩吗?干嘛到这儿来。”叫花子猜到苏杭是要去四楼的厕所了。 “别废话,后悔了就自己回去!”苏杭说完几步窜上了四楼。 叫花子只觉得一股冷丝丝的气息像是活的一样,专往背后钻。待在这三楼的楼梯口,进退两难,只得硬着头皮上。 叫花子赶上苏杭的时候,苏杭已经快走到厕所门口了,叫花子连忙赶了几步想追上他。 苏杭突然停下了,叫花子以为是在等他,跑到苏杭身边,嘿嘿一笑:“杭哥,谢谢你等我。” “嘘”,苏杭示意他别做声。 见苏杭指了指厕所,叫花子赶紧闭嘴停步。 又过了一会儿,只觉得一股腥臭的气息从厕所里传来,让人恶心反胃。 叫花子连忙捂住了嘴。 “咯嘣”、“咯嘣”, 仿佛是咀嚼什么的声音。 叫花子用胳膊撞了苏杭一下,眼睛向厕所那边使个眼色。 “他妈的,有什么好怕的!” 苏杭骂了一句,脚下跨了一个大步,站在了厕所门口。 叫花子见苏杭站在门口,也不进去。借着走廊微弱的灯光,只见苏杭脸上一会儿惊恐,一会儿微笑,一会儿又变得阴恻恻。 叫花子忍不住也跟了过来,伸头去看。 那黑暗中站着一个人,个子和苏杭差不多,嘴里“咯嘣咯嘣”地嚼着什么。 苏杭看着面前的景象,心里不禁发毛。 他虽然嘴巴一直在嚼着东西,却一直对着苏杭在笑。 苏杭也只好这么看着他,只等他嚼得嘴角出血。 苏杭心想,莫不是嚼到了舌头?可嚼到了舌头也不见他叫,还在笑。 那个人举起手来,把右手里的东西递给苏杭。 苏杭正要去接,他一摊开手掌,竟赫然是一根手指! 那人的右手明明是五根手指,待苏杭仔细去看他左手。 才发现,那人左手,滴着血,明明只有三个指头了! 第三十八章 打了个照面 苏杭见了这情景虽说不怎么害怕,但是到底没有伏魔的家伙事儿,哪敢久留。这时也顾不上那个正在自残的人了,拔腿就要跑。 跑了几步,发觉好像缺了点什么,回头一看。 叫花子那倒霉孩子还在原地,两条腿跟筛糠似的,白色的内裤前面湿了一大片! 妈的,竟然吓尿了! 厕所里的人可以不管,可是叫花子是自己从小到大的玩伴,再说,他是自己硬拽来壮胆的啊!怎么能把他一个人丢在这儿! 苏杭想到这儿,一个急停,又返身回去拉他。 “走啊!”苏杭故意叫得很大声。 吼声可以屏退灵体,就是没用吓唬吓唬也好,他手边没有可用的法器,实在无计可施。 叫花子哪里动得了,带着哭腔说:“我腿动不了了!” 叫花子正对着的,就是那个男子,此时手掌里摊着一根血淋淋的小指,正对着叫花子笑。 苏杭一把将他一拽,用力一推,叫花子撞在走廊的墙上。 这一摔,倒是把他摔清醒了,圆滚滚的屁股一撅,爬起来就跑。 他妈的,这下倒是跑得挺快! 苏杭心里骂了一句,便要跟上去。 厕所里站着的那个男生,脸上的笑意顿时凝结了,变得狰狞起来,张牙舞爪地就向他扑来。 这样的阵势他见过的倒不少,可是手头没有可以用的法器,光靠几句咒语,怕是治不住那恶鬼。 也没别的办法,只能撒丫子跑路! 他也不敢往后看,借着走廊的灯光,只觉得有个巨大的影子一直笼罩着自己,纵使脚下无力,也逼自己跑得快些。 叫花子到底跑得早些,虽然跑得慢,也已经到了楼梯口了。 苏杭卯足了劲儿跑,一双拖鞋“啪啪啪”的,很是拖累,也不得空脱了鞋再跑,最后堪堪和叫花子前后脚到了宿舍。 叫花子一到宿舍,就把灯打开了,大喊了一声:“闹鬼了闹鬼了!” 顿时一个宿舍的人都醒了。他们本来就因为白天的事没有睡着,正迷迷糊糊半梦半醒着。 “叫花子你瞎叫什么!哪里有鬼?”不知谁吼了一句。 本来叫花子先喊的那一句“闹鬼”,大家还恍惚在半梦半醒之间,没怎么听清,但经这人一声吼,顿时都惊得从床上跳了起来。 苏杭紧随其后,叫花子堵着门,他进不去,没办法只得将他用力一推,转身重重地把门拍上。 宿舍的人都起来了,有好几个都下了床,穿上了拖鞋。 苏杭一见这么多人,心里稍稍安稳些了。 自古以来,鬼怕众人,尤其是十几岁的人,火焰正旺,一般等闲的灵鬼见了是要绕道走的。 哪怕这个灵鬼敢这么大摇大摆的在厕所那样的污秽之地作祟,可谅他也不敢闯进这么多人的男生宿舍。 “咚” 有敲门声! “咚咚” 又敲了两声。 宿舍里大家的脸色都变了,都望着那扇木门惊恐地睁大双眼。 都是十几岁的学生,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 “大家别慌!都站到我身后来!”苏杭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表现得尤其镇静。 大家见了苏杭的行为,总算有了主心骨。就如在恐惧的海洋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他们哪里知道,苏杭心里也是没谱得很。他心里只恨自己没有前世那些豪华装备啊!要是龙骨簦、昆吾剑在手,别说一只灵鬼,就是十只、百只、千只,他也不放在心上。 想想又觉得不对,大概百只、千只也是很难应付的。便是此刻这一只灵鬼,已是很难应付。 他只能放手一搏,料想这么多的童男之身,阳火是何等的旺盛。可那灵鬼,敢在厕所这样的地方行凶,料想能耐不低。要知道,那厕所里,童子尿的尿骚气冲天,寻常的灵鬼,早就避之不及了。 “我靠,真的见鬼了吗?”一个学生在后面小声嘀咕。 一时大家的话匣子都打开了。 “要不我们还是躲在被子里比较好吧?” “放屁,你睡门口,进来第一个就掀你被子!” “对啊,每次老巫婆来不都是第一个掀你被子吗?” “真的是鬼,我看见手指头了!”说这话的当然是叫花子。 苏杭连忙呵斥他:“瞎说什么?外面是杀人凶手,哪有什么鬼啊?” 这种时候,不能动摇军心。说是一个变态杀人犯,总比说是鬼要好。 这些十几岁的学生,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就算遇到了杀人犯群起而上,也不会怂苏杭说是杀人犯,反而能激起大家的好勇斗狠和出风头的心。 “那还说这么多干嘛,让他进来,咱们抓住他!” 有了一个人挑头,其他人也都叫嚷着开门。 茶王镇中学的学生宿舍,是用老教学楼的教室改的,一个宿舍可以放十几个架子床,所以一个宿舍就住了二十多个人。 这二十个人堵在门口,显得有些拥挤,原本由于怕鬼,没有一个人敢越过苏杭站在前面,都是在他背后。这会儿群情激昂,有几个人抢着要来拉开门栓。 “咚咚咚”,敲了三声。 苏杭有这么多人在背后,顿时也不觉得害怕了,猛地把锁头一开,用力一拉,门就开了。 只觉一股血腥的气味扑面而来,一个满脸是血的人向他压来。 后面的学生见门一打开,都想上前动手,硬生生把苏杭挤得没有退路。 那一张血淋淋的脸,当即便压在苏杭的肩头。 那人个子本来不矮,可是浑身竟没有一丝力气,膝盖一弯,腿一软,就向前倒了。 站在苏杭身后的人还欲冲那人动手,却不防备他突然倒了。好在苏杭眼疾手快,一手扶住了那人的肩膀。 苏杭向门外一扫,他只见一个白影跌倒在地。 他一双天眼,自三岁上下救苏三那次便开了,灵鬼的踪迹自然逃不出他的视线。 那是个女子,白衣棕裤,年纪约二十岁上下,留着一头很是飘逸的长发。 她一只手撑地,另一只手捂着脸,脸上腾腾地冒着热气,像是被烤焦了一样。 她手背上的筋脉肤纹苏杭都可以看得都很清楚,可是她那没被捂住的半张脸的肌肤苏杭却看不斟酌,只能隐约看见五官的轮廓。 是了,这女灵鬼在门开的一霎,被屋里这二十多个少年的阳火灼伤了。人有三盏灯,一盏在头顶,两盏在双肩,那是生命之火,三盏灯便是三魂,三盏灯灭,三魂离体,人便就死了。 十几岁的少年,大多都还是童子之身,也正是阳火正旺的时候,这灵鬼不知轻重地闯进来,怎么会不吃亏呢? 那女灵鬼的脸上还滋滋冒着烟,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嘶嚎。 “好疼啊,好烫啊!”那女灵鬼的声音尖锐无比,如同用刀划着玻璃一样难听。 这声音当然只有苏杭一个人听得见。 她意识到苏杭在看着自己,一双怨恨的眸子便朝他射了过来。 这种场面,苏杭前世不知见过多少回,脸上并无惧怕之色,反倒冲她笑了笑。 那女灵鬼见着他笑,先是有些诧异,接着竟露出一丝怯意。 身后的众人已经吓得尖叫起来,那断了手指头的人,满脸是血,甚是可怖。 苏杭的肩膀上便是那人的脑袋,双手扶着那人的双肩,脸上却还在盯着她笑。 那女灵鬼自知是遇到了难缠的人,顾不得脸上的疼痛,顿时掩了身形,逃走了。 苏杭见那女灵鬼走了,对着吓呆了的众人吼了一声:“快报警,叫救护车啊!” 手机这种东西,宿舍里一些家里宽裕些的人都有,当时就有几个人拿了电话拨。 这回公安医院行动倒是迅速,约莫过了十来分钟,楼下就响起了救护车的声音。 苏杭摸了摸那人的胸口,热气未散,想是性命无碍。只是这断了的两根指头,一根已经不知所踪,说不定已经被他自己吃了下去,另外一根被他握在右手里,也不知道能不能还接得上。 几个荷枪实弹的警察和抬着担架的护士医生在几个学生的带领下,行色匆匆地闯进来。 苏杭哪里知道,茶王镇这宗命案,是茶王镇近年来的第一桩命案,已经得到了县里领导们的关注。接到报警电话,公安局的这些人哪敢迟疑,若是这宗命案再坐实了,从上到下不知有多少人要倒霉。所以一接到电话,都是火急火燎地从被窝里爬出来,马不停蹄地朝这儿赶。 “怎么样了?”一个为首的警察急匆匆的问。 “还有气儿!”苏杭连忙把位置让了。 那个警察一把将身后的医生拽过来,让他看看。 几个护士已经把担架抬了过来,连声呵斥围观的学生走开。 “快,抬走抬走!”医生探了探断指人的鼻息,连声催促。 “有救吗?有救吗?”那个警察急切地问,这毕竟关系到她的乌纱帽。 医生在他耳边说了句悄悄话,行色匆匆地走了。 那个为首的警察舒了一口气,随即吩咐其他的警察,“把这个人带回去协助调查!” 苏杭见他指着自己,又用一种狐疑的眼神打量自己,觉得很不舒服。 可无奈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得乖乖地被带走了。 只是这灵鬼一日不出,难免再生祸端。 “叫花子,让叶老师连夜叫我爸来!”他当面从未称苏三一声“爸”,这会儿却也逼不得已了。 苏三那里,伏魔的法器甚多,有他出手,想必那灵鬼是逃脱不了的了。 那些警察只当是他让老师叫她家长,心里倒还笑他:其实我们明天自然会请你监护人来的。 苏杭经过叫花子身边的时候,又对他耳语道:“我爸来之前,不要睡!” 这才放心走了。 第三十九章 护犊子的老巫婆 苏杭跟着几个警察走到楼下,发现宿舍大门口围了好多人。 那个受伤的人已经被抬进救护车里了,苏乾坤领着几个校领导和老师都等在那儿,想必是被在门口戒严的警察拦住的。 此外,还围了许多看热闹的学生,都穿着短袖拖鞋。 苏杭一眼就看见了“老巫婆”叶怡清,毕竟那道可以杀人的目光不是谁都可以发出来的。 不过这次不是冲着苏杭,而是冲着站在苏杭身边的两个警察。 “干什么?干嘛抓我学生?”叶怡清杏眉横挑,态度很不友善。 “带回去协助调查!”其中一个警察语气倒挺硬。 “什么协助调查!他又没犯错,什么也不知道!调查什么!明天有课!”叶怡清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 “叶老师,叶老师,”那个先前带头的警察听见这边的声音,连忙过来圆场,语气倒是和蔼了很多,还不忘瞪了那个语气强硬的警察一眼。 “叶老师,您别生气,我们这也是正规程序,做做笔录就回来了。” 叶怡清鼻子“哼”了一声,颇强硬地说:“明天有课,笔录中午午休我陪他去做!” 苏杭没想到叶怡清还有如此护犊子的时候,更没想到她面对带枪的警察也敢如此横,这点他是佩服的。这种行为,人家可以治你个妨碍公务的罪的啊! 那个为首的警察被晾在那里,左右为难。 “就这么办,苏杭你给我滚回去睡觉,明天早上默写,错一个字看我不抽你丫的!” 苏杭心里嘀咕:明天早上是地理课,默写什么,默写七大洲地图吗? 可身体还是很诚实的,两只脚不由自主地就向后退。 还没等他转身的时候,那个为首的警察说:“那也好,叶老师担保我们是放心的,明天来就明天来。” 他……竟然对一个老师妥协了? “宋副局长这样办才是真正为学生考虑嘛!”叶怡清也只好借坡下驴,恭维两句。 原来那个肚子略鼓的为首的警察是副局长,难怪,生的就是一副领导的样子。可是他为什么偏偏要对一个中学老师低声下气呢?想必这“老巫婆”背后必定有什么势力。 “苏校长,叶老师,我们警局派两个人在这栋楼把守,以防不测!”他面对这么多其他的校领导和老师,单单点了叶怡清的名字又是一个很好的例证。 命案现场,派人蹲守,情理之中,由不得人拒绝。 苏乾坤疲倦地点了点头,硬挤出一丝微笑说:“那谢谢宋局长了!” 学校出了命案,他作为校长,安全问题上难辞其咎,现在是调查阶段,调查一结束,他的校长势必就要被撸掉了。所以整个人的心境如死灰一般。 那姓宋的副局长倒也不在意苏乾坤的反应,当场吩咐了一番,就领着几个人坐上警车,回去了。 苏杭并未走远,他进了宿舍门,就躲在门后,听外面的人说话。既然说今天不带他回警局,又见他进了宿舍楼大门,自然没人注意他。 直到叶怡清站到他的面前,两只黑珍珠一般的眼睛瞪着他似笑非笑。 “你给我说说,怎么回事?” 苏杭较量过的人和鬼也不少,唯独见了这个“老巫婆”,像是耗子见了猫,一点辙都没有,一举一动都逃不了她的法眼。 “你打电话叫了,叫了我爸...我家长没有?”他在这“爸”字上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换了个顺眼点的字眼。 叶怡清点点头。 “你知道他是干嘛的吗?”苏杭有意无意地问。 “苏三嘛,傩公,听说过。”叶怡清回答。 想不到苏三的名气倒是不小。 “对了,这里面的事,就得他出手!”苏杭少有借着苏三的光扬眉吐气一回,以往他多并不屑如此的。 “无非就是骗人的把戏嘛!”叶怡清看起来很不屑。 这茶王镇地处偏僻,没想到还真有三观信仰如此端正的人物。 “知识就是力量”,这话大致有些道理,但又不全对。若是闭目塞听如茶王镇百姓一般,对鬼神之事深信不疑,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固然不好。最佳莫过于如苏氏宗族一般,知识信息积累已达一定程度,对鬼神之事尽可以用科学解释。 然则中间一层,最是尴尬。知识不甚渊博,信息更谈不上畅通,但于这鬼神之事,竟一概不信,也没别的道理可以说服自己,左右不过“相信科学”四个字。 须知科学既然是科学,又怎么是人定义的。 苏杭想到这儿,不禁想哑然发笑,但到底是忍住了。 “你信不信这世上有鬼?”苏杭故意撩扯。 叶怡清“哼”了一声,还是一副不屑的语气:“我知道你的家学渊源,懒得和你辩白。” 明知道说不过,索性不说。这鬼神之事,历来子虚乌有,哪是一两句说得清的。这倒不失为一个秒法子。 苏杭又不禁发笑。 “笑什么笑!去宿舍。”叶怡清吼了一声。 真奇怪,这人除了吼,就不会好好说话吗? 苏杭心里这样想着,脚下却没有停,在前面引着路。 上了一会儿楼梯,苏杭脑子里还在思索着先前那女灵鬼的模样。 突然听见叶怡清吼了一声:“到了,你还上去干嘛?” 苏杭抬头一看,竟然已经到了三楼往四楼的楼梯口了。 他一回头,正好撞上叶怡清一脸慌张的神色。但那慌张的神色很快便消失不见,叶怡清重新变成了那个不怒自威的“老巫婆”。 可是她脸上那一丝表情,怎么逃得过苏杭的眼睛。 原来这“老巫婆”也是害怕的!还说什么世上没有鬼,分明是自欺欺人。 苏杭听话的下了楼梯来,走到宿舍门口,敲了敲门。 “谁,谁?”是叫花子的声音,声音一颤一颤的,显然是吓得不轻。 “我。”苏杭答道。 “快开门!磨磨唧唧什么!”叶怡清大声吼道。 “这女的是谁?”里面一个人忍不住叫出声来。 “瞎了你的耳朵,耳...” 骂到这里,叶怡清也明白自己好像一时口误,颇有点不好意思。 “哈哈,你小子连老...叶老师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不想活了吗?”苏杭一时笑得有些得意,差点脱口而出叫出“老巫婆”三个字。 叶怡清的脾气大家都是知道的,动不动就骂人,别人绝对学不像的。再说,朝夕相处,自然能听清她的口音。哪里敢有半点迟疑,立马就开了门。 叫花子一见果然是苏杭和叶怡清,大喜过望,立马扯了两个人进门,随即又“嗵”的一声将门关上了。 “关门干什么?”叶怡清一向这么吼人,倒是让这些人听得疲了。 叶怡清瞪着叫花子,却听见苏杭哈哈大笑起来。 她扭头一看,只见这些学生一个都没有睡,有的手里拿着拖鞋、有的手里拿着扫把,有的手里拿着脸盆,有的把毛巾拧成一条棍......着实好笑。 “都干啥呢,都滚回床上睡着去!” 叶怡清这一声吼,顿时让大家都安静了下来,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再出一声,就连苏杭也屏住了笑声。 “砰。” “你们听。”苏杭耳朵向来伶俐。 那声音却又不大斟酌了。 “砰。” 这次叶怡清也发觉了不对。 “不会是又来了吧?”叫花子如遇雷击。 叶怡清断喝道:“什么来了?” 苏杭嘿嘿一笑:“叶老师啊,你这么成天吼,嗓子不痛吗?” 叶怡清正要吼他,他却突然打开门走了出去。 “快来快来!”苏杭高兴得手舞足蹈。 “你干嘛!”叶怡清正要出门去拉他,却被叫花子拦住了。 “鬼上身了鬼上身了!”叫花子一脸恐惧地望着苏杭念叨。 叶怡清见着苏杭手舞足蹈的样子,确实有几分像是撞邪。纵使她三观端正,也不由得信了几分。 苏杭扭过头来,冲着叶怡清做了个鬼脸,喊了一声:“救星来了!” 就在叶怡清考虑要不要拿根拖把棍子把他敲晕的时候,一个人影窜到了面前。 “大半夜打电话有什么不得了的事!老师,是不是他又打人了?”是一个胡子拉碴、乡下人模样的中年男人。 像苏杭这样调皮捣蛋的学生,苏三怎么会是第一次来学校呢?所以叶怡清早就认识苏三。 叫花子自小也是跟着苏三腿跟前跑的,大喜着叫了声“三叔”。 “没什么事,苏杭让我打电话给您的,您问他吧!”没想到这叶怡清头一次不把话茬攥在自己手里说,态度也十分和蔼,哪是对着学生吼天吼地的样子。 “过来,我们这边说话。”苏杭拽着苏三到楼梯口那里。 “家伙事儿都带了吧?”苏杭着急地问。 “在三蹦子里。” 原来苏三是骑着三蹦子来的,怪不得来得这么快。 “我去拿,我去拿。”苏杭虽然叫不出一声“爸”,但是他尊老爱幼、助残帮困的心却从来不变。加上这么多年吃他的、穿他的,总是有些恩情的。这种跑腿的活儿,他还是要干的。 苏三有些不放心,也跟了去。 他们拿了行军包回来的时候,叶怡清还在宿舍,督促那些学生上床好好睡觉,听见两个人的脚步声赶紧出门来张望。 “叶老师,我们要去四楼!”苏杭说这话的时候,颇有几分大义凛然的味道。 叶怡清似乎被这气势慑住了,“唔唔”两声胡乱应了,也没有阻拦。 苏三背后的行军包鼓鼓的,看起来很沉。 叶怡清叫了一声苏杭。 苏杭以为她要阻拦,却只听见她说了句:“懂不懂事,换你爸挎着包。” 苏杭连忙接过包去,挎在身上。 第四十章 鬼上身 一拐过楼梯口,苏杭就慢下步子走在苏三的后面。 “你本事没学到家,胆子小点也不是坏事。”苏三嘿嘿一笑。 “你少来,老实说有没有把握?”他虽然没法把苏三当父亲看待,但朝夕相处,自然亲近一些。 “你可见我几时栽过跟头?” 苏三除了水牛娃儿那一次,倒是从未在灵鬼手上栽过跟头,也不由得自己自满一点。 苏杭本想反唇相讥,想想好歹还是给他留一点颜面,也就不说话了。 苏三对他的反应颇觉满意,一把从苏杭手里拿过行军包。 两人上了四楼,苏杭指了指厕所在最左边的角上,便向左手边走去。 前一次上来的时候,苏杭只觉得冷风扑面,寒意刺骨,这趟跟着苏三来,却没感觉到什么异样。心里想,这自然是苏三的本事了,让那灵鬼不敢妄动。 快走到厕所门口的时候,苏杭见苏三仍然挂着行军包,也并不掏出个一件两件儿的,只背着一双手就要往里闯,连忙一把拉住了他。 “你干嘛,你真上厕所来了!”苏杭说。 “怕啥,你要是怕你就站门口,别进来!”苏三笑嘻嘻地对他说。 “站门口就站门口!” 苏杭跟来一来是不放心苏三,二来是想瞧个结局,图一安心。 这会儿见苏三一副胸有成竹、云淡风轻的样子,浑然不放在心上,一想着进去可能又要见到一些血腥的画面,便也没了进门的兴头。 他在这十几年里,爹疼爷爱的,杀鸡杀猪都见得少了,更别说杀人了,时间长了,血腥的场面见了也是难免要吃不下饭的。 苏杭就站在门口,走廊上好歹有灯,厕所里却是黑漆漆一片,也不知道是没有开灯,还是灯坏了。 苏杭正在回想厕所灯的开关在哪儿,就听见里面传出来撒尿的声音。 “嗒嗒嗒嗒”的声音分明是尿在便池里。 苏三大法师你真是艺高人胆大啊!不怕被突然撅断了命根子吗? 一想到这儿,他忍不住笑出声来了,一扫之前不大明媚的心情。 “这段时间有没有考试啊?”厕所里传来苏三的声音,当然是问他。 苏三很少问他的学习成绩,因为他学习成绩一向是全校数一数二,不用操心。 他虽然身子不是原来那具身子了,可是魂儿是正儿八经苏家少爷苏杭的魂儿,光论知识,他那以前积累下来的足以应付到高中毕业了,比叶怡清他们几个任课老师说不定还要高明一点。初中这点知识,若是搞不通,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 苏三知道他纯属扯闲篇,嘴里也还是应了。 “考了,考了,还是第一。” 这个“还”字用得甚好,苏三也觉得甚是满意。 他一个跛脚的傩公,虽说表面上挂着“苏杭爸爸”的名头,可是十里八乡谁不知道苏杭是混账老幺的,只是没有当面点破。 他料想苏杭肯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所以从三岁上下再也没有叫过他一声“爸”。 但尽管如此,他还是挺开心的,苏杭虽然调皮捣蛋,但是学习成绩好,对苏七爷和他也算孝敬,他自然是欢喜的。 因为看这个孩子太过招人喜欢,他至今不愿意把傩公的手艺传给他,也是怕有损他的阴德,害了他一生。 苏三听了苏杭说的话,心里一时高兴,多得意了一阵儿。 苏杭没听见苏三答话,还以为里面出了什么变故,正准备抬脚进门,只感觉一股冷风扑面,全身汗毛直立,那只脚哪里还敢踏出去。 苏杭站立在原地,只觉得自己靠在了一块巨大的冰川上,奇冷无比,冻得他牙齿打颤,两腿也不住的颤抖。 苏杭这一世还未学到傩公的手艺,原本的那些术法也因为没有法器和身体根基而施展不了。 可是他对于灵体的感知能力却一直都在。这种情况,一想便知那灵鬼在自己背后,只能暗暗叫苦。 苏三这混账傩公,装什么艺高人胆大,这不害的自己被逮住了吗? 苏杭只觉得一股气息在自己耳边若有若无,像极了一条毒蛇吐信,舔舐着猎物,心里慌得不行,又不敢出声呼救,让那女灵鬼发觉自己知道她在身后。 灵鬼一般不会向人的身体发起攻击,毕竟人怕鬼三分,鬼怕人七分。 恶鬼害人一般都是用吓唬、迷惑和附身等方式,但是这并不是说灵鬼不能攻击人。 灵鬼可以直接破坏人的三魂,厉害一点的灵鬼甚至可以靠吞噬人的三魂来强化自己。 以前苏杭在藏西谷地遭遇一只女灵鬼,就是专门靠吞噬过路人的三魂,变得非常难缠,要不是有龙骨簦在手,那一次差点被反噬。 苏杭哪里敢叫出声来啊!只盼着苏三赶紧发觉,出手相救。 他哪知道,苏三根本不曾意识到逢此大变,还在一个蹲间儿一个蹲间儿地查看。 苏杭听见苏三还在哼着“千年等一回啊,等一回那啊”,心里真是叫苦不迭,只能原地站立,守住灵台清明,就怕一个不小心被这女灵鬼上了身。 “苏杭你站那儿干嘛!你爸呢?”是叶怡清的声音。 还是熟悉的味道,还是熟悉的吼声!却亲切了很多! 苏杭扭头去看,果然是叶怡清。 这一声显然将那女灵鬼震慑了一下,苏杭也感觉背后的凉气猛地一抽搐。 “这世道,有什么鬼啊神的!你们快过来,别破坏了案发现场!”叶怡清虽然没有吼了,嗓门还是很大。 苏杭扭头的瞬间,只看见隐约有几缕黑发搭在自己肩上,再侧眼去瞟。 正撞上那一双阴惨惨的眸子,还有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 那女灵鬼竟是伏在自己肩头冷笑! 苏杭眼见叶怡清走了过来,心里大呼“不好!”,也顾不得许多了,连忙大声喊:“别过来,别过来!” 这一喊,确实把叶怡清给吓到了,停住了步子,一脸惊诧地看着苏杭。 苏杭只见得一个白影迅疾无比地向叶怡清冲了过去! 下一秒,叶怡清再睁开眼的时候,那脸上的表情,那眸子里的凶光,就和趴在自己肩头的那个女灵鬼一般无二。 苏杭正对着那双眼睛,身体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 好在苏三听到叫声,一蹬跛脚窜了出来,正好站在苏杭身边。 “上身了上身了!”苏杭连声说。 苏三再做不出轻松的神色了,显然情况变得棘手起来。 他原本带了苏杭来,是胸有成竹的。苏杭开了天眼,加上天生的带些辟邪之气,鬼怪想附身是千难万难,何况他自信能治得了这小鬼。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这个倒霉的叶老师跑了上来! 那些影视剧里灵鬼上身之后,被几道符文就贴得俯首帖耳乃至灰飞烟灭,都是编出来消遣的! 须知这灵鬼一旦附身,有了身体之实,才是最大的麻烦。 灵鬼附身,是将自己的残魂强行挤进活人的身体里面,使得人的三魂沉睡。这样一来,进可以占据三魂,替代活人,退也可自保,任你天大的伏魔手段,也毫无办法。 苏杭当初也不过是一缕残魂,占了小孙子的身子,是一般道理,只不过苏杭三魂七魄与那苏家小孙子苏杭天衣无缝,这才没有让人发觉。 一般能上身的灵鬼都是灵力很强的,苏三从事这一行也有二十多年,见到的不过两三个而已。这下只觉得非常麻烦! “野畜生,倒着了你的道!”苏三愤愤地骂道。 那女灵鬼嘻嘻一笑,叶怡清也就做出个嘻嘻一笑的表情来。 苏杭平时从未见过叶怡清做过这样的表情,只觉得有些瘆人。 “我不这样,你不就弄死我了吗?你要是敢动手,我先毁了这女人再说!” 她开始还带着笑意,说到后半句,就变成了恶狠狠的逼视。 “我警告你,你要是乱来,我非让你受尽苦头不可!” 苏杭万万想不到,苏三这样一个平时看起来平和甚至有何猥琐懦弱的人,竟然会说出威胁的话来。而且眉眼之间,煞气极重,颇有些慑人的气势。 “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害人?”苏三问。 “哼,我高兴害人就害人,要你管!”那女灵鬼发起怒来,倒和叶怡清往日的做派更相称。 苏三见这情况,也傻了眼。 “你走吧,若你没有害人的心,我们自然不会找你麻烦。”苏杭说 苏三看了苏杭一眼,心说,这怎么行?一个鬼上身,还让她走。 他哪里知道,苏杭以前遇到过不少这种情况,灵鬼也是人,自然也就有软肋。逼不得已,玉石俱焚,不如徐图之。 “你说什么?”这倒出乎那个女灵鬼的意料。 “我们逼得急了,你难免要伤害叶老师。你别伤害她,让你逍遥几日也没啥要紧的!”苏杭这话说的轻描淡写。 但是在苏三和那女灵鬼听来,却仿佛是天方夜谭。 本来这种事轮不到苏杭来做主的,但是苏三竟也忘记阻止他了。 “走啊!”苏杭抬了抬下巴。 第四十一章 天人交战 叶怡清狐疑地打量了他俩几眼,转身向楼下走了,苏三和苏杭在后面远远地跟着。 苏三跺着脚直埋怨:“这下怎么办?我这么多年的金字招牌就要砸你手里了!” 苏杭听了这话,又好气又好笑,说道:“你关心的原来是你的招牌!” 苏三把脸一沉:“说的什么疯话!” 人命关天,哪里是招牌那么简单。他自知失言,也不好多斥责苏杭了。 “你把你宝贝借我两件防身。” “防什么身,谁近得了你的身!”苏三一把捂住行军包,这可是他吃饭的家伙事儿。 “瞧你那个抠样儿,你就随便给我一件两件儿的,遇到紧急情况我好歹可以暂时制住她啊!”苏杭央求道。 “我这几天就住这边儿了,有什么情况我会把握。” 苏杭摇头苦笑,只好作罢。 “我回哪里去睡?”走到宿舍大门口,叶怡清突然扭头过来问。 苏杭瞪着一双眼睛,有点不可思议地看着叶怡清,心想她又搞什么鬼。 苏三用手肘撞了他一下,他才反应过来。 “呃...呃......”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呃什么呃,带路啊!”苏三提醒道。 苏杭指了指操场对面那栋教室宿舍楼。 “不是,他们还要睡觉吗?”苏杭知道,灵鬼没有七魄,是感觉不到累的,所以根本不需要休息。 “她现在用的是叶老师的身体,当然会累啊!”苏三解释。 哦,对了!叶怡清每天早起晚睡的,嗓门又大,吼天吼地的当然累了。叶怡清这个老巫婆,没想到无形之中做了件好事,睡觉好,睡觉不会四处害人。 叶怡清转头瞄了一眼他俩,苏杭也不敢多说什么了,领着叶怡清进了教师宿舍楼。 叶怡清家住二楼,苏杭是去过的,她开了门进去。听见浴室的流水声,苏杭就折身回来了,——他一向耳朵很灵。 苏三卷了一袋烟,蹲在花坛旁边,叼着苏七爷给他的那根烟袋。苏杭只好在一边陪着他。 月光清亮如水,折腾了大半夜,这会儿月亮都到了中天了。苏三掏了那块断了表链子的机械表出来看,才发觉已经快一点了 过了一阵儿,苏三问:“你回去睡吧,我去外面找个旅馆。”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钱了?” 苏杭知道,尽管傩公这一行,家里不缺钱,苏家那是几个村儿加起来都排得上号的有钱人。可是苏三遗传了苏七爷的惜财如命,一分钱都恨不得掰成两半花。除了对苏杭特别大方以外。 “去我宿舍,有空床!”苏杭一拍他的肩膀。 “嘿嘿,没想到我这老了老了,沾你的光还能做一回学生!”苏三打趣道。 “非常时期,非常手段,走!”苏杭在前面领路。 今夜总算是个安稳夜了。 苏三挎着个行军包,在后面远远地跟着。 一夜无事,苏三远远地看见叶怡清家的灯熄了,才回宿舍躺下。他偷偷地在叶怡清身上下了一道咒,让那女灵鬼无法伤害她的三魂,而且只要女灵鬼一离体,立即就会被活活烧死。对付灵鬼,从来不需要仁慈和怜悯。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们才敢安然离去。但饶是如此,那女鬼若是抱着鱼死网破的决心,干出跳楼自杀这种事,他们也控制不了,那就只能怪叶怡清倒霉了。 第二天,苏三料想白日里不会出什么事情,地里又有苞谷棒子没掰完,交代了苏杭几句,就回去了。 苏杭见到苏三落在架子床上的行军包,知道他是故意假装忘记了,心里不禁又笑他老古板,心里答应了偏偏不松口。 上午先是两节数学课,苏杭听得不是很认真,毕竟初中数学对他来说,太过于简单。他一会儿在书上画画,憋笑憋得满脸通红,一会儿掏出一本《剑毒梅香》,夹在数学书里,看得只呼过瘾。 接下来的两节课就是叶怡清的课,苏杭一心想看她怎么样了,所以还没上课就开始四处张望她的身影。 可是直到上课了,她还是没有来。 “大家复习一下昨天学的内容。”班长是个十分傲娇的小姑娘,名字叫萧雪。 “喂,萧雪萧雪,你要不去叫一叫老师?”一直对萧雪有意思的郑强隔了几张课桌叫。 “闭嘴!上课不准讲话!”萧雪横了他一眼。 郑强吐了吐舌头,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脸上容光焕发,比吃了蜜还甜。 苏杭不禁扼首,贱到这个地步,也是一种境界。 “要不我去吧!” 苏杭对这种老师上课拖堂的事一向喜闻乐见,可今天的情况特殊,他反倒积极起来。 萧雪两眼盯着他,眼睛里似乎在说,你是想逃课才对吧。 不过就那么一眼,随后就点了点头,脸上还带着一点酡红。看他的眼神跟刚才瞪郑强的眼神哪里像是一个人啊! 十几岁的年纪嘛,都是这么过来的!姑娘爱傻逼的戏码,实在数不胜数。果然,这个世界,从始至终都是看脸的啊! 想到这儿,苏杭对自己的颜值忍不住有一点小小的骄傲。 他挎着那个行军包出了教室门,这更加坚定了班里所有人对他是逃课的判断,一时间躁动起来。 萧雪把笔在桌子上一拍,水汪汪的两只大眼睛一瞪,“自习!” 苏杭在窗外听见教室里的动静,忍不住得意的心情,窃笑着一路小跑,出了教学楼。 进了教师住宅楼,苏杭轻车熟路地来到叶怡清门口。 苏杭按了两下门铃,等了一阵儿,还是不见来开门。 兴许是出去了吧,会去哪儿呢?苏杭心里思量着。 “轰”的一声,里门打开了。 叶怡清看是苏杭,又拉开了防盗门。 她看着苏杭的眼神带着一点笑意,很平常的那种微笑,不像是有恶意的样子。叶怡清从来不会这么对他笑,每次都是吼一嗓子,所以这个肯定就是那女灵鬼了。 “有什么事?”她侧身让苏杭进来,关上了防盗门和里门。 苏杭刚想说“我站在门口就好了”,就被她莫名其妙拽了进来,还发着懵。 听见她问,连忙回答:“上课了,你得去教室啊,叶老师!” 他刻意加重“老师”两个字,手下意识的抓紧了行军包的带子。 叶怡清有些懒散地倒在沙发上说:“上什么课,我不上。” 她穿着一件黑色细绸的睡衣,肯定是还没有起床洗漱。 “你走吧,我要睡觉。”她打了个哈欠,觉得还是有点困,大概是想接着睡。 这大概是最没出息的鬼了吧!上了身只知道一个劲儿睡觉,也是奇了! “就两节课,你去教室让大家自习或者做做作业就好了。你不去的话,万一学校发现了蛛丝马迹,找你麻烦我可担待不起啊!”苏杭的嘴皮子一向是不错的。 叶怡清把脚往面前的桌子上一翘,不耐烦地说:“不去不去不去!” 这一翘腿,叶怡清整条大腿都笔直地呈在苏杭的面前。 苏杭一直以来只关注叶怡清的嗓门,加上她妆容素来随意,从没有发现她有这么好的身材。 睡衣本来就宽松,这一下苏杭直接看到了大腿根儿,直接看见了黑色蕾丝的边缘。 苏杭虽然以前交过女朋友,在这方面开化得不算晚,但是直到和楚河的那一次,但是真真正正的真枪实弹。 年轻人,就算能故作深沉、自诩冷漠,但是于这世间第一桩难勘破之事,哪里能够幸免。 当场便是脸红脖子粗。 叶怡清也注意到了苏杭的这些变化,偷瞄了他一眼,嘻嘻一笑,顿时睡意全无。 她故意把睡衣往腿上拢了拢,遮住了蕾丝边。 这女灵鬼生前必然是个中高手,懂得全裸不如半遮的道理。 她遮住了大腿根儿,又将胸前的衣服扯开一些,身子向前一挺,——当然是故意给苏杭看的。 苏杭一颗心跳得扑通扑通的,恨不得立马就扑上去。 这十几年来,他一个成年人的心思,住在一个小孩子的身体里面,万般绮思都是枉然。 想他十八九岁上下,血气方刚的年纪就上了个三岁孩子的身,一过就是十几年,正常情况下应该是三十几岁了,这人生中最为旺盛的十几年,他都是苦苦压抑。所幸,十五六岁,身体上的反应还不是很多,否则怎么能克制到现在。 眼前香艳无比的场景,显然是那女鬼刻意挑逗,叶怡清虽然年纪比自己只大了不到十岁,可是毕竟是自己的老师。 一时间,天人交战,道德和生理的大战打得如火如荼,苏杭只觉得一双腿如同灌铅一样沉重,下半身如火烧火燎。 只要叶怡清再有半点勾引的动作,他绝对扛不下来! 苏杭啊苏杭,枉你从小宗族全力培养,竟然要做出这样败坏德行、猪狗不如的事吗? 百爪挠心之下,他手忙脚乱的打开行军包,从里面掏出一根桃木棍。 他也是病急乱投医,横在胸前对着叶怡清威胁道:“你洗漱完快点来教室,有...有什么问题我,我会帮你解决!” 他直欲逃走,语气已经不是很平和。 “小帅哥啊,你干嘛这么怕我啊?这骚货是不是以前经常诱惑你们啊,一看就不是很正经的老师!” “你别乱说,我们叶老师是很,很正、正经的!”苏杭有些慌不择路,这话听着倒像是欲盖弥彰。 “呵呵,正经的老师穿蕾丝边!”叶怡清翻了个白眼。 苏杭被这一句话噎住了。 “这老师是情欲正盛的年纪,你心里何尝不是想这一天很久了!不如我趁现在满足了你?”她媚眼如丝,舌尖轻抵上唇,“反正她不会知道,我也享受享受这久违的快感嘛!” 苏杭只觉得口干舌燥,握着桃木棍的双手犹自摆动着,“不行不行,我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 他嘴里还在拒绝着,叶怡清的一双玉臂已经向他环抱了过来,那条如白玉一般光洁平滑的大腿,已经紧贴上他的腰间。 但觉千里之堤,将溃于一旦,欲望的洪流即将席卷他整个身心。 苏杭心里只抱着一个念头,“不可”、“不可”。 他用尽全身力气将脑袋往后用力一撞,只觉得眼前一黑,一阵酸麻感袭向全身,登时没有了知觉。 第四十二章 欲望边行走 半梦半醒之间,苏杭只觉得头晕脑胀,整个人有一种被一枪毙掉的感觉。 他没有被枪毙过,可是他想不出能用其他的什么词来形容现在的感觉。 他躺着暖和的床上,空调呼呼地出着冷气,可是他还是感觉很热,这大概是他裹着一床真丝被褥的原因。又或者,有什么东西压住了他,压住了他的全身。 他想活动一下自己的胳膊,因为他的胳膊已经失去了知觉,完全麻木了。他试着想挪动一下,可是发觉动不了。——他的胳膊也被压着。 于是他想扭头去看看什么东西压着自己的胳膊。 可是他一转动自己的脖子,感觉到脖子也被什么东西压锁住了,就感觉整个头仿佛是一块千斤巨石,沉得要命,凉得要命。 睁开眼容易一点。 首先看见的就是天花板,虽然是白色,但是却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色彩,这很容易解释。因为窗帘没有拉开。——苏杭的脑子一向聪明,不难想到。 那么这里是哪里呢?也不难想到。 真丝被褥就是舒服,带着别样的触感。 糟糕! 完蛋! 我的衣服呢? 他既然能感受到真丝被褥的细腻触感,当然知道自己是光着的了! 压在自己身上的这一坨,软软的,暖暖的...... 苏杭不敢再往下想,更不敢往下看! 没想到啊没想到,竟然如此苦苦相逼!原以为撞晕自己可以躲过一劫,可万万没想到她会做得这么决绝 苏杭略微动了动,这才可以看见屋里的陈设。 他的短袖和牛仔裤搭在床头的椅子背上,那一抹深色的边缘是内裤露出的一角。和他的衣服搭在一起的还有叶怡清的睡衣,——那件细绸的睡衣。 叶怡清的头就枕在苏杭的胸口,两只手勾着他的胳膊,一条大腿就放在他的大腿上,挨着分叉处的那个地带。她整个人等于半骑在苏杭的身上。 她的脸上似乎带着笑意,想必是在做一个很美的梦。 苏杭一直昏迷着,自己的衣服被扒光,被这样扔在一张床上,实在是不成体统。 不过也幸好他一直昏迷不醒,才没有发生什么超乎礼矩的事。 他挣扎着想爬起来,他这一动,叶怡清也醒了。 “你醒了?”她的眼波流转,深情无限。 苏杭胡乱“嗯”了一声。 “头还疼吗?”她的话语柔柔情似水,像含着蜜。 苏杭伸手摸了摸脑后,这才发觉后脑勺下面垫了一块冰袋,所以脑袋才没有肿。 “不疼了。”他害怕说疼以后,叶怡清又说出过分的话,做出过分的举动来。 “我要回去上课了。”苏杭找个借口准备开溜。 叶怡清一记粉拳捶在他的胸口,“死相,都这样了你还想着溜之大吉!” 说着一条大腿已经跨过苏杭的身体来。 苏杭连忙侧过身去,十几岁的少年,碰到这种情形怎么会没有生理反应,若是她一跨过来,触碰到了,就如干柴遇到烈火,必然一发不可收拾。 可是苏杭的一只手被叶怡清肩膀压着,根本没法侧过身背对着他。只好面对着她。 她那条要命的大腿倒是没能跨过去,可是这下正好面对面,她的双手勾着苏杭的脖子,两个人的双唇相距不过十几公分。 苏杭只觉得她吹气如兰,脖子以下大片雪白的肌肤顿时裸露在苏杭的面前。 这......真是天大的煎熬! 苏杭涨红了脸不去看她,可是叶怡清一双直勾勾的眼神盯着苏杭,盯着他全身发毛。 “你不想要我吗?”叶怡清看着他的眼神火辣,那是赤裸裸地挑逗。 “我...我,我要回去上课了。”苏杭哪里还有心思上课,满脑子都是鱼水之欢的画面,此刻全靠一丝道德底线在强撑。 叶怡清“嘤咛”一声,整个人缩进苏杭的怀里。那软绵绵的两团紧贴着苏杭的胸膛,她的整个身体都在轻轻地颤动,轻轻的晃动,那像极了儿时摇篮里的时光,让人缱绻。 苏杭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沉下去了,嘴巴和鼻子贴着水面,艰难地呼吸。 先前他手被压得麻了,没有知觉,走不了,可是此时,他却是整颗心都走不掉了。 他下一秒手就会不由自主地放在她的胸前,不由自主地做那些猥亵的动作,对着他一直视为严师的叶怡清。一想到这儿,他又害怕又紧张,可又带着点莫名的兴奋,好奇。 他控制不住自己了...... “嗵嗵嗵。”,敲门声。 苏杭整个人已经大汗淋漓了,在空调制冷的室温25摄氏度下,他大汗淋漓了! 这三下敲门声,宛如佛号当头棒喝!瞬间把他从无间地狱拉回人世。 “有人敲门。“苏杭讷讷地说。 叶怡清娇喘一声,回答道:“不管他,谁也不能打扰我们!“ 说完,一把拥过他的背,把整个人都贴在他的身上,裹着他的那条大腿像蛇一样缠住他的腰。 他再也逃不掉了! “嗵嗵嗵。“这下敲得更重了。 “我还是开门去吧!”苏杭艰难地控制着自己,哪怕他的内心深处一直有个声音叫他不要去。 叶怡清亲上了他的嘴,给了他一个深深的法式湿吻,“你满足了我,我就不纠缠这个女人了!” 她的眼里带着威胁,好像在告诉他,是的,这是一场交易,一场性与命的交易! 这为苏杭找了一个很好的理由,让他可以抛开礼数和道德的束缚,让他觉得自己是为了救人,而不是害人。 这个女人,她深悉男人的心。 苏杭心动了,他不得不心动,他的手,有力地搂紧了叶怡清的腰肢,他找到了最佳的借力位置。 他是一只蓄势待发的雄狮,而且还是一只年轻有力的雄狮,他找到了自己的猎物,甚至已经选好了下手的角度! “叶老师,叶老师!”是一个急切的女声! 苏杭听出来,那是萧雪的声音,那个傲娇而又娇羞的小姑娘。 “叶老师,苏杭不见了,会不会出事了?您快出来啊!”她一边说一边“嗵嗵嗵”敲门。 “烦不烦?真是的。”叶怡清的兴致被打搅了,忍不住皱起眉头。 可是她的精力仍然都放在苏杭身上,她的舌尖接触到了苏杭胸膛的皮肤,她能够明显的感觉到,他的身体像触电一样的颤抖了一下。 她准备继续下去,可是苏杭没有给她机会,他推开了她整个架在他身上的美好酮体,一骨碌爬了起来。 “你干什么?”叶怡清睁大了双眼看着他,脸上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她不相信有人可以拒绝她,拒绝她如此的温婉如水,拒绝她如此的柔情蜜意,拒绝她如此的媚入骨髓,拒绝她如此的赤裸相迎。 “我走了,你好好休息。”苏杭心想课已经结束了,他不想久留,一把抓起自己的衣裤,胡乱往身上裹着。 叶怡清不甘心,她整个人跪在床上,膝行着向他靠近。 她的身体,当然是赤裸着的。 她想扑过来一把抱住苏杭。 可是苏杭扭头躲开了,以最快的速度,冲出了卧室。 他跌跌撞撞地奔到门口,打开了两道门,一眼就看见了急切的萧雪。 萧雪张着嘴巴正准备喊“叶老师”,可“叶”字没有出口,就咽了回去。 她看见了苏杭赤裸的上身,并不健硕的身体,可是胸前和小腹已经有了紧实的肌肉。 所以她咽回那个字的时候,顺带着咽了一口口水。 “这么喜欢看,不如进来一起看啊!” 苏杭背后不远处,卧室门口,站着一个只裹着细绸睡衣的女人,五官依稀可见是叶怡清,可举止神态一点也不像是那个严肃冷漠的叶怡清。 她的样子,宛如一只发情期的母狮子,恨不得把人一口吞进肚子里。 萧雪有些不知所措,只得呆呆地站着,看了看穿衣服的苏杭,又看了看酥胸半露的叶怡清,终于脸红地低下了头。 “走吧。”苏杭一把拉起萧雪的手,他不想久留,连头也不想回。 他没想太多,只是自然而然地就牵起了她的手。 萧雪的脸红得更狠了,脑子里已经顾不上去想为什么苏杭裸着上身从叶怡清的房间出来。 她是十五岁的女孩子了,初潮过后,懵懵懂懂之间,大概知道难缠之间总有些亲密的事情可以做。 可是她没有迟疑地就跟着苏杭走了,——她本就是为了苏杭才来的。 直到他们坐在操场边的台阶上,萧雪才说:“见你很久没回来,很担心,你上课时间不会逃课出去的。我想,最近出了很多事,所以担心。” 苏杭在思考什么,随口应道:“嗯。” 萧雪又说:“我是班长,关心班上同学本来就是应该的。” 苏杭又“嗯”了一声。 萧雪不好再说什么了,她不明白这两声“嗯”是什么意思。 “你放心,我不会把刚才的事说出去的。”萧雪想了会儿,觉得苏杭担心的也许是这个吧。 “嗯?”苏杭听了这句倒是回过神来,看了她一眼。 见她不说话,又扭过头想自己的事去了。 两个人坐的位置比较偏,所以经过的人都没有看见,得以让他们静享一刻安宁。 坐了一阵儿,萧雪说:“我们回教室吧。” 苏杭点了点头。他的脑子还一直回想着刚才的场景,此刻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叶怡清拉开窗帘,在二楼的窗户边儿一直看着两个人并排行走的背影。那个矮点的女孩时不时扭头瞟一眼高个子的男孩。 她的眼神不再充满着轻佻和欲望,脸也不再因为情欲而红烫发热,只是淡淡的笑,带着一点落寞的笑。 昨夜雨疏风骤,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第四十三章 鱼我所欲也 她犹记得,曾几何时,也有这么一个男人,让她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让她不由自主的脸红,不由自主的低头娇羞。 那是多么美好的一段时光啊! 她不由得痴了,就这样穿着一件低胸的细绸睡衣,站在二楼的窗口,看着苏杭和萧雪,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通往教学楼的拐角。 这时,她的神色又不禁哀伤起来。 是啊,再美的风景总有看尽、落幕的时候。 苏杭这一觉醒来,到教室才发觉早已是午休的时候了。 他刚醒,也睡不下,便坐在桌子上捧着那本《剑毒梅香》津津有味的看起来。以前作为苏氏宗族的少主,他哪有空看这种闲书,如今倒是落得清静。 脑袋虽然还有点疼,不过这也正常,这样的伤他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正看得入神的时候,觉得面前的光线暗了下来,抬头一看,是叶怡清。 刚刚两人才闹了个尴尬的局面,苏杭委实以为叶怡清会一直躲着他。 现在看来,她的心胸倒是比脾气还要大。 叶怡清指了指门口,示意让他出去说话。 苏杭虽然不大情愿,可是碍于现在的局势,他不得不顺从些,不然惹急了这个女鬼,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来,就不好收拾了。 萧雪没有睡,像是在做题,他出门的时候,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叶怡清,脸色有些难看。 苏杭收拾好书,小心翼翼轻手轻脚出来的时候,叶怡清正望着远处的电线杆子发呆。 苏杭一看叶怡清的表情,再一回忆自己每次被罚站的时候,用这种表情看电线杆子的时候,心里想的多半就是柳玫眉,便明白了她大抵是在伤春悲秋了。 现在是夏天,你伤春悲秋个什么劲儿啊!苏杭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一下。 苏杭见她看得入了痴,也不好打扰。于是也盯着那根电线杆子发起呆来,这事是他常做的,若是换做平日,他大概还能耍贱地说,叶老师,欢迎你来我的地盘啊,我请你发会儿呆,看个电线杆子啊! 可这会儿,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两个人就这么相顾无言地站了一会儿,叶怡清问:“你在看什么?“ 苏杭反问她:”你又在看什么呢?“ “看电线杆子啊!“ 苏杭笑笑,他自然知道她看的是电线杆子,只不过,每一个发呆的人心里都会有些心事,苏杭想问的是她的心事罢了。 不过他也不好追问,愣了半天只好说:“我看的也是电线杆子。” 叶怡清扭头看了看他,“莫非你也有什么伤心事吗?” 苏杭正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又说:“是我多想了,并不是一定要有伤心事才能看电线杆子的,你这小小的年纪,还什么都不懂,哪里会有什么伤心事。” 苏杭只得木木的一笑,笑了两声,自己都觉得表情太僵,想扭过头去调节一下。 一扭头,才发现,萧雪就站在自己身边。没想到自己一时入了神,丝毫没有注意萧雪什么时候来的。她也倒好,一句话也不说。 “你陪我出去一趟吧。”叶怡清丝毫没管他那两声干笑,也丝毫没理会一边的萧雪。 苏杭问道:”去干嘛?” 有了先前的教训,他避之唯恐不及,哪敢再跟她一块儿。 ”就是有点饿,想吃点东西。“叶怡清的声音很小,听得出有请求的意思在里面。 说到底是个人,哪怕被鬼上了身,正常的身体反应是避免不了的,该饿还是会饿。 苏杭看了萧雪一眼,萧雪也正看着他。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看她一眼,这难道是征求她同意的意思吗? 扯淡,老子出去还需要跟她征求意见吗? “呃.....行,想吃什么?”苏杭觉得这是个很正常的理由,也就不好拒绝。 “想吃鱼,清江鱼。” 这次苏杭专门在心里叮嘱了自己一遍:不能看萧雪。 苏杭点点头,“那好,我们走!” 萧雪倒是不识趣,瞪大了一双眼睛说:“你怎么可以逃学,老师知道了会处分你的!” 苏杭“嘿嘿”一笑,指着叶怡清问:“那她是谁?” 萧雪一时情急,倒忘了这茬,被班主任带出去,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没有谁会阻拦,更没有人敢说三道四。 她一想到这儿,再一想之前在叶怡清家看到的那些场景,一时又是无奈,又是好气,涨着一张脸,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好吧,你大概也是想吃鱼,不如一起去吧!”苏杭看她这个样子,颇觉得好笑。 “谁要吃你的鱼了!”萧雪把脸别过去,赌气不去看他。 过了一个小时,三个人坐在县城一家叫“清江居”的饭店里,相顾无言。 苏杭满以为叶怡清会主动点菜,用餐,付钱,行云流水如兰亭集序,自己顶多是当一陪跑。可是坐了半天,她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对着苏杭笑了点头,点头了又笑。 这是县城一家颇上档次的饭店,饶是苏三做傩公手艺,每次别人封的红包是傩公行里最厚的,最爱的又莫过于这个名义上的“儿子”,可是也没带他来吃过一次饭。即便以叶怡清这这种还算光鲜的职业,来这种地方也不是月月都可以。 苏杭坐在这种饭店里,自然不会有多拘束,以他原先时常出入顶级酒店和米其林餐厅的人,硬是以三十九钱一件的T恤,五十九一条的牛仔裤,一片谈笑风生,竟也能Hold住,让颇势利的女服务员丝毫不敢小觑了他,心里只道是哪家的少爷,肯定是生来就朴素得很。 可是他毕竟没个正经收入,零花钱在一众受苦受难的兄弟中间虽已算是多的,平时不怎么用,攒了几个月,全部家产才五百多块钱。 一看菜单,一条鱼就一百九十九块,瞬间心里叫苦,早知道不该那么风光得意,一副康熙皇帝微服私访的模样。 “两条清江鱼。”苏杭对着一脸媚笑的女服务员,堆着一脸笑说。 女服务员的表情瞬间冻结在一起,恨不得一个白眼翻死他,“就要两条鱼?” 苏杭苦笑着点点头。 女服务员的冷笑没有发出来,倒是萧雪先笑出了声,一脸幸灾乐祸地看着他。 苏杭忍不住给了萧雪一个白眼,一脸谄媚地看着叶怡清,见她此刻又是神游物外,完全没有看他,心里觉得很是扫兴。 “哼,装阔的穷小子!”她的“不屑”两个字写在左脸,“鄙夷”两个字写在右脸。 苏杭只是不理她。 “给我来三条清江鲢子鱼,一条清蒸,一条油炸,一条切片生吃,再把你们店里的招牌菜各来一份。”萧雪倒是豪气得很。 女服务员脸色有些为难,看了看苏杭,仿佛在说,你们是想吃霸王餐吧!一个比一个能装阔! “你不用看他,咱们虽然坐在同桌,可也并不熟识,他付他吃的鱼,我付我吃的鱼!”萧雪说话做事倒是随到了她爸爸的法度谨严。 女服务员连声说着“这个好,这个好”,出去的时候还弯了个腰,顺手带上了门。 苏杭知道她家是很有钱的,老爸虽是个学历很高的人,又出身书香门第,是个极为斯文的人,可做了煤炭生意,让人一听“煤老板”三个字,便觉得是个穿金戴银的主儿,当真是辱没了斯文。 尽管萧雪平时嗓门很大,没她爸半点的斯文模样,不过好歹学到了低调,人前从不炫富,吃穿用度也不过是像中产人家。 可她此刻专门为了气一气苏杭,便故意奢侈起来。 饭店的效率倒是不错,过不多时,便把一桌子菜摆齐了。 “叶老师,您别客气,这顿算我的,您爱吃清蒸的、油炸的还是生鱼片,您随意!” 叶怡清只淡淡笑了笑,仍旧扒拉着苏杭点的那条鱼。 苏杭倒是爽快,剔着面前那条鱼,一边剔一边还说“好吃好吃”。 他虽然这几年粗茶淡饭多了,吃这么讲究的清江鲢子鱼实属不易,可他一叶舌头不知曾经尝过多少美味,这链子鱼虽鲜,却并不见得有多好吃。只不过这种时候,万不能短了心气儿。 萧雪看自己的招数不奏效,嘟着嘴生起闷气来,筷子都不带伸的。 苏杭见她这般反应,心又有些软了,忍不住出声安抚:“你吃啊,不能白花钱嘛!凉了就不好吃了。” 萧雪忿忿地说:“我愿意凉着,要你管!” 苏杭心里默然,不管多大、多聪明、多大大咧咧的女孩子,生起气来也是一般模样。 “本来啊,这条是给你点的,你自己要了三条,这条正好我自己可以吃,哈哈!”苏杭忍不住笑着说。 萧雪听完,脸上有那么一点害羞的神色,心想算你有良心。可那害羞转瞬即逝,接着便一把将苏杭面前的盘子拿过来,也不管他已经剔了半边鱼身,剔了鱼肉放在嘴里就嚼,“既然是给我的,还是得我吃。” 叶怡清看了他俩一眼,淡淡地笑了笑。 如他们这般的时候,自己何尝不是这个样子。 她吃着那鱼,看着眼前一对冤家,心情略好一点。 可一想起以前的日子,再回头看看自己落得的下场,愤懑悲伤之下止不住地又落下泪来。 苏杭这辈子,对,和上辈子,都最见不得女孩子流泪,哪怕她是老师,还是个被鬼上身的老师。 “要不你还是吃萧雪的吧,反正她只是冲我嘛!”苏杭只是想找些话说,让她缓过这个劲儿。 萧雪白了他一眼,可随即看向叶怡清的眼神变得无比关切,抽了一张纸巾递给叶怡清。 苏杭内心戏是,你这个演技,真该去做金马影后!你这个戏很足,我佩服! 叶怡清接过纸巾,擦了擦眼泪,抽了一下鼻子说:“好久没有流过泪了,以前一直想哭,却总是没有泪落下来!” 苏杭心里直骂娘,你是鬼,当然没有眼泪了,要不然人都说鬼哭狼嚎呢?你别说漏嘴,让萧雪这个丫头听去了! “我爱这儿的鱼,谢谢你。以前他知道我爱吃鱼,打听了很久,知道这里的清江链子鱼最正宗,可是他没有钱,带我来的时候,只够点一条鱼。于是他就只点了一条鱼,说是看着我吃,我就说我们一人半条,一起吃。”她娓娓道来,眼里闪着泪花,脸色甚是凄凉。 苏杭这才明白她想吃鱼的用意,心里不禁叹息:又是个伤心人,哦不,伤心鬼。 可是她这番话,苏杭实在是没法去接,只能陪着笑,低声安慰“别哭别哭”。 苏杭这一安慰,让叶怡清明白了自己的失态。 “对不起,我,我是不该,不该哭的。”叶怡清拭去眼角的泪。 苏杭哂哂一笑:“我这鱼肯定比不上当初的那个味道。” 萧雪在旁边扯了扯苏杭的衣袖,靠在他耳边小声问:“叶老师是不是失恋了?” 苏杭不由得赞许地看了萧雪一眼,心想,你这丫头,让我很看好啊!我倒想着是不是要找个理由跟你解释一番,你倒是帮我给自己找了个好理由,我谢谢你。 他俩四眼相对,要不是叶怡清说了句话,险些忘情。 “你再陪我去个地方吧!去完以后我就不纠缠她了。” 叶怡清这个“她”自然是自己占据的这副身躯,可萧雪听在耳里,却满以为是指叶老师以前的情郎,加上苏杭那个有点吃惊又透着赞许的眼神,她更肯定叶怡清是失恋了,满肚子气立马全都消了,看着苏杭的眼神又开始含情脉脉不说,更是忙把那乱七八糟做法的清江鱼一股脑端到苏杭面前,连连让他吃。 苏杭见叶怡清这般伤情,萧雪偏偏看着又比过年还开心,知道此番是骑虎难下,只得点头应下了。 第四十四章 竟然来这种地方 吃完了鲢子鱼,差不多都快三点了,萧雪让苏杭和叶怡清去门口打车,自己去结账。 苏杭从裤兜里掏出自己攒了好久一直夹在字典里的五百块钱,颇豪气地一把拍在萧雪的手里。 哪怕他这五百块还不到饭钱的一半,可他豪气干云的劲儿,俨然一副收银员还要找他钱的模样。 苏杭打到一辆车,叶怡清坐了进去。 头往车窗外一探,就看见萧雪从饭店门口狂奔过来,一拉车门就坐进来,就冲着司机喊:“快走!快走!师傅!“ 司机师傅倒是配合,一脚油门到底,车如离铉之箭,硬是把一辆东风雪铁龙,开出了布加迪威龙的感觉。苏杭对县城里的司机师傅是打心眼儿里佩服的。 他从右边的反光镜里看见那个方才冲他翻白眼的那个女服务员,追着车子一边狂奔,一边大喊,那着急的模样,感觉逃命也不过如此,可是她还是被出租车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你做了什么?”苏杭忍不住笑着问。 萧雪做了个鬼脸,哈哈笑道:“逃单嘛,谁让她对你态度不好的,急死她!” 司机师傅从后视镜看了他俩一眼,眼神很是古怪,估计内心戏是,那警惕的眼神仿佛是在说,你们不会吃完霸王餐,又来坐霸王车吧。 苏杭有觉得有点囧,咳了一声,说:“这样不好吧,我们还是回去把账结了!“ 萧雪吐了吐舌头,一拧他的胳膊说:“好啦,我知道了,我爸在那家店也投了些钱,算是个股东,这点钱,回头我让老宋去结,只怕他们也不会要。我就想让那个势利眼着急着急。” 苏杭想,怪不得你敢那么大手大脚呢! 叶怡清坐在副驾驶上,见他们两人打情骂俏的模样,也还是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 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目的地。那是一家很高档的洗浴中心,叫东方明珠。 苏杭有几次晚上坐车经过这里,看见门口一排超短裙恨不得齐胯、浓妆艳抹的姑娘,站在门口招揽生意。 这手段当然是奏效的,所以这是全县老百姓人尽皆知的风月场。白天的时候,虽然没什么人来,但自古风月场都是晚上的买卖、一过九点,吃完饭来放松的老板和政府官员,背着老婆跑出来的偷腥的汉子,肯定会把这里塞得人满为患。 总之,这里就是整个县男人堕落的地方,是无数家庭破碎的罪魁祸首。 萧雪对这种场所嗤之以鼻,无处发泄,不由得瞪了苏杭几眼。 苏杭尴尬地笑笑,心想难不成她那斯文老爹,也是这儿的常客? 现在还是下午,门口没站着露大白腿的姑娘。 萧雪犹豫了一下,说:“我们到这儿来干嘛?这不是全是不正经的姑娘,和男人待的地方吗?我,我就不进去了吧!” 苏杭哈哈一笑:“姑娘就是姑娘,哪有什么好姑娘坏姑娘,做什么工作怎么就有高低贵贱了,美丑才最重要。” 说这话的时候,萧雪的眼神冒火,恨不得活剐了他。但一想,他这话,又不是全无道理。 照苏杭这全身上下不到二百块的行头,本来怕是连门都进不去的,不过叶怡清倒是好像轻车熟路,加上面色颇有些凝重,气场简直七米八,怎么看怎么像是来寻夫捉奸的怨妇,保安和前台哪个敢拦。 大堂里的侍应上前问了一声:“您有预定吗?” 可她浑然不理,挂着一张讨债脸,像是回了自己家一样,径直上了二楼的楼梯。 苏杭顿时觉得这个世界果然还是很有些眼瞎的,以他苏氏宗族少主的修养,气场竟还不如一只女鬼,说来真是相当惭愧。 到了一个挂着“总经理”门牌的门口,叶怡清直接推门而入。 苏杭脑子还是迷糊的,原本以为,她是来这儿,把那个逍遥快活、负心薄幸的男人捉奸在床,好好修理一番,可是她却进了总经理的办公室,看来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你们是谁?” 一个颇具威严的男中音。 叶怡清听到这句话,仿佛受到了什么沉重的打击一样,顿时愣在当场。 苏杭见状,连忙堆了一脸笑,“总经理是吧?” 他瞥了一眼办公桌上的名牌,“陈清河”,连忙又补充了一句,“陈总经理,您好,久仰大名啊!特意前来拜访。” 那中年男人一脸茫然,心里在思索什么时候自己认识了这么个穷小子。 苏杭眼珠子一打转儿,堆着一脸笑接着说:“陈总,您忘了,上个月,上个月我们还一起吃过饭呢!您那时候说让我有空来看看您!” 苏杭心想,做洗浴这种行业,一个月只怕不下数十场应酬,哪能场场都能记得清。他以前做苏家少爷的时候,每次有人跟他打招呼,他总是也会赔个笑脸,以示自己的平易近人,其实他压根就不认识那些人。——他也不想认识。这才有了胆子,诓他一诓。 哪知叫陈清河的中年男人果然中计,瞬间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那个小,小什么来着?” “小苏,小苏。”说着便伸过一只手去。 “对对对,小苏,来来,坐坐,两位美女也请坐。” 苏杭看着叶怡清呆若木鸡盯着陈清河的样子,心里不禁失笑,女鬼同志啊,没想到你心里装着的竟然是这号人啊! 陈清河拨了个电话,“小王啊,给我泡三杯上好的茶!” 他言语间故意拉长了“上好”两个字。 陈清河心里也打着如意算盘,来这儿逍遥的人,多半都不敢太过声张,所以不光行踪诡秘,有时候穿着也故意低调些,这小子年纪轻轻,如此精于事故,肯定是哪家常来玩的少爷,怎么也不能怠慢了。 想来这陈清河真是个极精明的人,只是任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全县哪儿有一位这样的少爷。 不过这不妨碍他的热情,一个劲儿问苏杭:“有没有什么需要,尽管跟哥讲!都可以照办!”神色颇是自得。 他这个地方叫做“东方明珠”,和香港东方明珠塔同名,稍微懂得门道的又称这里叫“黄金海岸”,临江而建,晚上一片灯火辉煌,又是个逍遥快活的去处,名气大到连临近几个县都有很多人光顾。 “你以前有没有对不起过什么人?”说话的是叶怡清。 苏杭正愁接下来不知该怎么应对呢,这女鬼同志开口得很及时。 萧雪的一双眼睛红通通的,眼见着快哭出来了,显然是认为苏杭是这儿的常客,竟然跟他们总经理都是熟人,怪不得没有保安拦他。 既然叶怡清发话了,苏杭乐得在一边儿看戏。 陈清河听了这话,顿时变了脸色,两只眼睛盯着叶怡清细细打量。 “你是谁?”他声音有些颤抖地问。 “既然做了亏心事,就要想到有鬼敲门的一天!”叶怡清冷冷地说。 这话让苏杭心里“登”的一下。 我擦,你倒是直白,直接说自己是鬼! 好在陈清河没有相信,只当是有人来又来翻他和旧情人的陈年旧账,打了个比方而已。 要说对不起过什么人,那就只有那个旧情人。他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两眼放空,竟是有些痴了,嘴里念叨着:“我确实对不起她!” 苏杭心想着,原来这位才是正主,倒是我小瞧了你,原以为你只是沾花惹草,经常来这风月场,没想到你倒自己开了一家,不由得人不佩服啊! 不过转念一想,这女鬼应当是被这人伤得深了,才自杀而死,如今话说清楚,这男的认错态度还算端正,这事早点了解,也免得叶怡清再受活罪了。想到这茬,不禁觉得是件好事。 谁料叶怡清见陈清河这般反应,突然冷笑了一声,“哼,你何必惺惺作态!” 陈清河看了她一眼,眼里竟然闪着泪花,“我对她不起,都是我的错。” 叶怡清见他双目含泪,可能心也软了几分,原本铁青的脸稍稍放松了些,正想再说些什么,一个人推门走了进来。 那是个珠光宝气的女人,还未见到人,一身的香气早已经扑鼻而来。 “阿河,陪我去谈个事!”说话俨然是命令的口吻。 她走了进来,才发觉里面有人,见有两个姿色还不错的姑娘,脸色立马就不好看了,倒是看着苏杭的时候,见模样倒是生得还行,起初有那么一点笑意。 不过她一细打量,发觉苏杭这一身行头,实在都是便宜地摊货,脸色刚露出的一丝笑意很有节制地瞬间冻结,转为白眼。 这女的,长得实属一般,只是妆容化得夸张,浓眉大眼,红唇粉脸,加上一条紫色的包臀裙,拎一个gucci的紫闪包包,倒倒是狐媚得很。 “我这里不是有客人吗?”陈清河一见这女的进来,立马一改之前悲伤得要流泪的表情,堆起一脸笑。 “我这不是还有客人吗?你去房间休息一下,我让司机去开车好不好?” 陈清河虽然是让她稍等一会儿,可是语气很恭敬,听起来倒有几分像是恳求。男人做到这个地步,委实窝囊。 苏杭瞥了一眼叶怡清,见她看着那个女人怨毒的眼神,立马便会意这是她的情敌了。他再一看这女人一副颐指气使的模样,陈清河对她说话都是小心翼翼,莫不是这陈清河攀了“高枝儿”,做了陈世美? “什么乱七八糟的客人?一群low货,我去隔壁补个妆,你最好快点!”“高枝儿”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瞟了一眼苏杭,流露出满满的不屑。 苏杭见她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忍不住便要糗她一回! 第四十五章 妾本青竹 苏杭一打量“高枝儿”全身上下这身行头,倒是得几十万块上下,看来陈清河攀的这根高枝儿确实挺高,难怪狠心负了旧情人儿。 苏杭接过一个美女秘书端来的茶,不紧不慢地说:“唉,卡地亚猎豹系列,确实是卡地亚最为传奇的款式,运用雕塑与解剖学手法造就的生动体态,已经超越了简单的观赏价值。不过你这款手镯豹子的鼻子和眼睛之间的部分,眼睛的轮廓,还有脸颊的弧面,都太过夸张,想必又是哪家国内的不良产商树脂模型没有仿到家,真是贻笑大方!” 他面无讥讽之色,可一字一句都在“啪啪”地抽“高枝儿”的脸。 高枝儿听他这段话的前半句,还是一脸自得的神色,心想有点结见识,听到后半句,顿时怒从中来,“你个没见识的乡下野小子,从哪儿冒出来的,你懂个屁!” “高枝儿”怒不可遏,顾不得自己满身珠光宝气,也顾不上装出一副端庄淑雅的样子,忍不住破口大骂。 “你若是多戴几款,就明白了,我家小妹妹常戴来玩,我也不懂,不过是看你这个跟她的不大一样罢了。”苏杭成心要帮女鬼同志忙灭这家伙的威风,眼都懒得抬。 萧雪在一边忍不住笑,可叶怡清,却还是一副怨毒的表情,那双眼睛恨不得冒出火来,把“高枝儿”活活烧死。 “高枝儿”正想接着骂几句难听的话,却被人打断了。 “高金枝你可还记得被你杀死的顾青竹吗?”叶怡清咬牙切齿地说。 这话一出口,在场的人顿时都大吃一惊。苏杭一听这名字,本来还觉得,高金枝这三个字取得颇有意思,既是高枝儿,又是金枝儿,正忍不住要吐槽呢!可一听完这句话,才明白了这叶怡清,哦不,应该叫顾青竹,是来复仇了! 陈清河整个人开始瑟瑟发抖,嘴角因为颤抖而抽动着,指着叶怡清问:“她,她说是你,是你杀了青儿?” 高金枝显然也被这句话吓到了,心想莫不是之前的事发了!不过她也不是像三岁小孩子那么经不起恫吓的,强装出一副镇定的样子说道:“那个贱人,不是跳了长江淹死了吗?关我什么事!” “你找的是刀疤脸的蛟叔和他的黄毛小弟下的手,你记得吗?你让他们把顾青竹的双手用绳子绑住,另一头系在车子上面,30码的速度,沿着沿江路开了两个来回,地上全是血,警察勘察了几天,你记得吗?你让他们把她的手指一根根切掉,慢慢地切,像切香肠那样切,你记得吗?你对蛟叔说,既然那个贱人留恋和这个臭男人十指相扣的日子,就把她的十个指头都切掉吧!看她怎么十指相扣!你记得吗?你让蛟叔把她活生生地丢下峡口,下面就是滚滚长江,让人误以为她是投江自杀,你记得吗?” 顾青竹娓娓道来,像是不带一丝情感,可她的眼角分明一直噙着泪,泪水流在脸颊上,也不去擦拭。 高金枝浑身如筛糠一样发抖,知道这件事的人,只要刀疤脸和他的一个小弟,这个女人是怎么知道的?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她惊恐地问。 “哼,我是谁?我已经索了刀疤脸和他儿子的命,现下也该轮到你了!里还不知道我是谁吗?”叶怡清露出阴惨惨的笑来。 “你是...你是,你到底是谁?”高金枝的精神处在崩溃的边缘,她早就听说,刀疤脸前段时间莫名其妙地死了,莫非就是这个精神病一样的女人下的手?可是刀疤脸虎背熊腰,一个人可以打五六个混混,怎么可能被这女的杀死! “哼,你如此心细的安排人杀我,却半点也识不得我吗?我虽借尸还魂,换了相貌,你却可以忘得这么一干二净吗?你做这些事,难道还会有旁人知晓吗?高金枝,我与这个男人在一起的时候,还没有你,你横刀夺爱,却还不放过我。那也好,我就算做鬼也不能放过了你!”顾青竹不再掩饰自己的身份。 “是你,是你!你少装蒜,这个世上根本没有鬼!你别吓唬我,我可不是吓大的!”高金枝指着她大声的尖叫。 她这话前言不搭后语,显然神智已乱,脚下一滑,跌坐在地。 萧雪早就被吓得躲在苏杭的身边,双手抓着他的手臂,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三个人,牙齿都因为害怕而打战。 陈清河脸色惨白,笑得凄厉:“竟是她杀了你吗?青儿。” 顾青竹嘿嘿一笑,“你也不必这么叫我,你弃我负我,但念在你以前好歹对我有些情意,哪怕冲你第一次带我去吃的那条清江鱼,我也会让你死得痛快些!” “来人!来人!”高金枝望着顾青竹那杀气腾腾的眼神,大声嘶喊求救。 这洗浴中心,养了有二三十号打手,平时谁敢在这儿撒野。这里是二楼,正对着一楼的大厅,二楼的楼梯口也有服务生。她这一声喊,确实可以叫来人救她。 其实她做贼心虚,才慌了神,饶是叶怡清加上苏杭和萧雪那个十几岁的学生,也不见得就能杀了他俩。 “你要报仇,也是应当,我早就想随你而去了!旁的我也管不上了!”陈清河说完闭上了双眼,不再去看高金枝,也不再去看顾青竹。 那个美女秘书探头探脑地推开门看了一眼,见高金枝跌坐在地上,陈清河却闭着双眼,仰坐在椅子上,连忙关门走了,想是去叫人了。 “苏杭,你是叫苏杭吧,我早就觉得你不大对劲,但我说不出哪里不对,我知道你是个有大本事的人,谢谢你请我吃的鱼,我在世间最后一个愿望,也满足。现在我要问问你,你站哪边?”顾青竹歪着头问苏杭。 苏杭倒是一直很镇定,端起门前的那杯茶喝了一口,慢条斯理地说:“茶不错,应该是雾山上的玉香尖,立夏前的第一道嫩芽。” 他吧嗒了一下嘴,接着说:“以前,处置你们这些恶灵的时候,我总是习惯当胸一剑,那时候本事大,脾气也就大些,懒得听废话。现在本事小了,所以不得不随你听些废话。” 在场的人都不知道他这么说的用意,好像这人命关天的大事,在他看来,还不如一杯茶那么重要。 萧雪见一向流氓气的苏杭都变得这么诡异,握着他胳膊的手吓得放开了,只一个人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苏杭见了她的反应,很是心疼,把她那杯茶递给她。萧雪摇了摇头,没有接过去。 “那你是什么意思?”顾青竹不得不有些耐心。 苏杭笑笑:“我既然听了这些废话,一来我没法子帮你复仇,因为杀人违法,二来我不情愿阻止你复仇,因为这两人个确实该死。你猜得没错,我确实能解你身上的禁制,不过我要你答应我,不可以伤害叶老师的肉身。再者,你杀刀疤脸的蛟叔,是复仇没错,这阳间的法律管不到你,我虽可以照着惯例管一管,却也觉得理所应当。但你杀了他儿子,那个叫李懂的学生,那苦海里的百年折磨你势必免不了了,我须得先告知你。” 这一段话说完,不仅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更是字字惊人。在场的人无不心惊,阳间的法律管不到灵鬼,他却可以管,难道这阴间的法律是按他的惯例来的吗? 顾青竹颇满意地点了点头:“我答应你,不会伤害这具身体,至于以后受何种苦难,我都认了!” 高金枝眼见情况不对,只得连声向苏杭求救。 “我有钱,我给你很多钱,还是你要姑娘,比这小妮子漂亮几百倍的姑娘我这里多得是。求求你,不要帮她!不要帮她!” 她眼见苏杭不为所动,只是一脸冷笑地看着她,又发起怒来:“你动我一下试试,信不信我让你全家给你陪葬,也不打听打听,谁敢惹我高金枝,我爸可是副省长!” 怪不得敢这么嚣张! 苏杭把脸凑近她,“你威胁我不要紧,可你不该说这小妮子不美,你是在质疑我的审美吗?既然你这么说的话,我就非得帮一帮这苦主了!” 说完他走到顾青竹身边,大拇指、食指和中指从兜里撮了一点朱砂,向着叶怡清的额头一点,随即说道:“你大可放心处置,没有人会进来。” 苏杭这话说得很是自信。 说完这句话,苏杭一把扶起腿都吓软了的萧雪,搂着她的肩膀,走到门口,拉开了门。 高金枝只觉得绝望和无助铺天盖地地袭来,因为害怕眼泪夺眶而出,顷刻便满脸都是,坐在地上不由自主地往墙角移动。 临出门,苏杭扭过头来看了陈清河一眼,对顾青竹说:“看在他准备的茶不错的份儿上,你可以痛快一点,下手别太狠,毕竟以后都要做鬼的!” 说完,他淡淡一笑,掩上了门。 楼梯那边传来密集的脚步声,想是这洗浴中心的打手们到了。 苏杭把萧雪安置在过道上的休息座椅上,捏了捏手指关节,“好久没活动了,拿你们练练手!” 第四十六章 不会伤害你 奔着这件办公室来的打手以一个膀大腰圆、胳膊上纹着龙头的胖子为首,手里攥着一根甩棍,把甩棍一扬,指着苏杭的鼻子恶狠狠地说:“小子,想活命的给雕爷滚到一边儿去!” 萧雪坐在离苏杭十几米开外的椅子上,吓得一张小脸惨白,心里只道苏杭总逃不过一顿毒打,怪他不该逞强,又急又气,直欲掉下泪来。 可是一看苏杭,还是一副负手而立、云淡风轻的模样。 “这厢事,各位还是不要插手的好,免得误了自己的性命!”苏杭倒是和颜悦色,可这话明明就是威胁。 苏杭知道,这些人虽然挂着个保安的名儿,其实不过就是街头一群小混混儿,平时跟在后面嚷嚷两句还行,真遇到事儿,有几个敢玩命儿往前冲的。他一说这话,加上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倒真唬住了几个怕事的小弟。 “妈的,小兔崽子,我看你是活腻歪了!躺下吧!”为首的胖雕右脚一抬,就要向他当胸踢来。 胖雕的身材比苏杭魁梧壮硕多了,这一脚踢来,正对着他的小腹。 众人只觉得这一脚下去,这小子非得躺下不可。 说时迟那时快,苏杭两只手一把将胖雕的脚顺势捉住,用力一拽。 若是一般人,这用力的一拽非得把他韧带拉伤,再严重一点的可能还会劈个叉,伤筋动骨,可是这胖雕生的一身横肉,一条大毛腿大腿估计能比很多小姑娘的腰都粗。 苏杭这一拽,只是把他拽得立足不稳,一个趔趄栽倒。 那胖雕嘴里骂了一句“操”,正准备爬起来好好修理苏杭一顿,谁料手里的甩棍已经被苏杭趁机一把夺了去,棍子如雨点般落下,重重地抽在他的背上。饶是他皮厚肉多,也禁不住这甩棍的修理啊,疼得哇哇大叫。 “你个小兔崽子,老子弄死你!”胖雕破口大骂,两只手撑在地上作势要往起爬。 苏杭索性一条腿的膝压住他的颈间,嘴里恶狠狠的说:“你再动一下,信不信老子直接照着你的头来一下!” 苏杭的个头虽然比同龄人高,但是比胖雕一米八五的身材还是略矮了一点,加上长得比较瘦,先前这群混混儿哪里把他放在眼里。 可是这一会儿的功夫,都大为改观了,他打人的气势,凶狠霸道,简直比死掉的那个蛟叔还要狠。 “他妈的,还不动手!”胖雕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使出全身的力气,脸憋得通红,命令一帮小弟。 这些人都慑于胖雕的淫威,有几个把手里的甩棍攥了又攥,跃跃欲试。 苏杭这几棍子打得红了眼,大吼一声:“谁他妈敢来试试,老子让他知道李蛟是怎么死的?” 他这一声实在是恫吓,蛟叔怎么死的,他心里有数,应该是被顾青竹索命的。 这会儿逼不得已,搬出这茬来,吓唬一下。虽然他这些年一直在锻炼身体,偷偷地学习各种武术和格斗,可是这具身体毕竟还不算发育完全,肌肉和骨骼都还不是最佳的状态,很多有力的招数变得轻飘飘。他要一个人对这么多成年混混,少不了要挨一顿毒打。 他倒没想到,这话一出,立马有几个人吓得魂不附体,连胖雕的脸色都变得惊恐万分。 关于蛟叔的死状,这些混混都是听人讲过的,而胖雕则是最先发现蛟叔死的那个人。 ...... 胖雕以前就是蛟叔的小弟,蛟叔是全县最大的混混头目,据说是黑社会,手下有几百号混混,凡是街面上游手好闲的混混,都称自己是蛟叔的人。据说他还有枪。 俗话说,背靠大树好乘凉。胖雕就找了蛟叔这棵大树,大节小节都去孝敬。六月十日,是蛟叔的生日,他买了一个三层高的蛋糕,准备了几根金条,带了一个小弟去给蛟叔祝寿。 可他一到蛟叔的小别墅的门口就发觉了不对劲。 小别墅的门半掩着,胖雕推门进去,第一眼看见了胖雕瘫坐在地上的老婆,双眼呆滞,像是痴呆了一般。 胖雕喊了一声嫂子,那女人才反应过来,看了他一眼,指着关着门的房间声嘶力竭的哭喊道:“救救他,救救他!” 胖雕知道那是蛟叔的书房,扭了一下把手,门反锁着。 他撞了几下,也没有撞开,索性拿了个锤子砸开了锁头才进去。 一进门只感觉一股浓浓的血腥气,熏得人直欲作呕。他再凝神一看,顿时吓得魂不附体,爬起来就往外跑。 他到现在都忘不了那个场景,每天半夜惊醒都是因为那一幕。 那满地的......被啃食干净的指骨,那断指的截面,血液早已转黑,整个手只剩下一个圆掌。裸着上身,肚子上是一道道纵横交织的刀痕,每一道刀痕都清晰可见,刀痕的边缘都沁着血,凝固变黑。他的头套在一个系紧的塑料袋里,塑料袋紧贴他的脸,勾勒出已经浮肿变形的眼口鼻。 胖雕没有勇气去揭那层塑料袋,他知道那必然是可怖至极的画面。 这个模样,一定是遭受了巨大的折磨,是什么人能下此毒手?可最让他不解和恐怖的是,蛟叔竟然一直在笑!直到气绝,他的脸上还挂着笑意。 胖雕踉跄奔走到门口,听见蛟叔的老婆嘴里喃喃道:“报应,报应,这是厉鬼索命啊!” ...... 蛟叔自己切掉手指、拿刀划伤自己肚皮,最后活活憋死自己,这是蛟叔的老婆亲眼所见告诉警察的,加上蛟叔的儿子也死得蹊跷,警察查了很久也没有头绪,人们都说,蛟叔是缺德事做得太多,被自己害死的人冤鬼缠身,连同儿子都丢了性命。听了苏杭这话,他的心里早就吓得魂不附体了,虽然他没有杀过人,可是缺德事他也干了不少。饶是他再凶狠霸道,也终究是怕死的。 苏杭的话,虽然未必是真,可是关系自己的身家性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小哥,小哥,是我不对,我马上带人走,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胖雕这话说得尤其低声下气,哪还有半点当大哥的样子。 苏杭听来颇为受用,“你若当真识趣,饶了你也没什么。” 说完,他放开了压在胖雕颈上的膝盖。 胖雕站起身来,一改之前蛮横的做派,满脸堆笑,这前倨后恭的模样着实把苏杭弄了个措手不及。 苏杭把甩棍递给他,说:“你走吧,我不计较就是了,今天的事儿你什么都不知道,明白了吗?” 他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说话倒是很有气势。 胖雕带着一行人悻悻地走了。 苏杭看看萧雪,她一直盯着这边,见一场架就被苏杭这么三下两下的解决了,自然乐得笑逐颜开,喜不自胜,不由得拍手叫好。 苏杭看她这个样子,也笑了,走到她身边,挨着她坐了下来。 萧雪所有的疑惑都挂在脸上,犹豫了好久正准备问,一个“叶”字刚刚出口。 苏杭就轻轻摇了摇头,“别问,我没法回答你。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 萧雪听他这句话,前半句倒也没什么,想必他是有什么苦衷,既然不想说,自己也不去追问就是了。可这后半句听来实在大有蹊跷,什么叫“我不会伤害你”,萧雪不由得不去猜这句话的意思。早些年有首很火也伤情的歌,张振宇的《不要再来伤害我》,第一句就是“好难过,这不是我要的那种结果”,苏杭这话莫不是还有什么弦外之音吗? 萧雪想得入神,苏杭倒以为她在猜测自己到底是什么人,犹自摇头苦笑。 直到那扇门打开,叶怡清走了出来。 她带上门,转身就看见了苏杭。 苏杭冲她点点头,她也冲苏杭点了点头。 “走吧,”苏杭站起身,对萧雪说,“自己可以走吗?” 萧雪“嗯”了一声,慢吞吞的跟着苏杭。苏杭也将就着和她步子一致。 从城里到中学,半个多小时的车程,一路无言。 到了教室门口的时候,苏杭让萧雪先回去了,她虽然有些不大情愿,但也明白苏杭有事要处理,应了一声,就自己先回教室了。 到了叶怡清家,苏杭泡了两杯热茶,一杯递给叶怡清,自己喝了一口。 虽然是在叶怡清的家,可苏杭显然比她身体里的那个顾青竹要熟悉得多。 “你叫顾青竹对吧?”苏杭又抿了一口。 “嗯。”叶怡清此刻还在神游物外。 “大仇得报,心情还是不佳吗?”苏杭也并不在意她的平淡反应,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笑意。 “我下不了手。”她还是没看苏杭,“我恨得咬牙切齿,可是到了最后我发觉还是下不了手!” “我猜到了。” 叶怡清有点惊讶,“哦?” 苏杭叹了口气,“你若真爱了一个人,不管他做什么,你总也舍不得伤害他的。” “也许吧。”她点点头。 愣了一会儿,她问:“你也爱过一个人吗?” 苏杭点点头,说:“是,她也做了伤害我的事,我同你一样,恨得要命,也是下不去手。” “原来如此,怪不得你能猜到。”她惨然一笑,同是天涯沦落人,自然多了一分亲近。 苏杭又抿了一口茶,把杯子放回桌子上。 “你一个人好好静静,晚上七点,我来接你。” 她点点头,把头转过去,看着窗外。 屋子朝西有一道窗,可以看到偏西的落日。 苏杭又叹了一口气,起身走了。 第四十七章 跟我走吧 “咚咚咚。” 有敲门声,叶怡清起身开门,门未开满,话已问出口:“怎么,还有什么忘记交代的吗?” 她自然以为是苏杭。 门口站着一个女子,怀抱肤白如雪的一双纤细胳膊,一袭长发及腰,一抹红裙过膝,笑得如和煦春风。 “是你?”显然,叶怡清,应该说顾青竹,认识她。 红衣女子巧笑倩兮:“怎么,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叶怡清连忙侧过身子,红衣女子轻移莲步,飘然进屋。 半杯残茶尚温,一缕茶香暂存。 红衣女子端起那半杯残茶把玩起来,竟似兴趣极深。 “另泡一杯吗?”叶怡清淡淡一笑。 女子并不看她,双眼只盯着手里的瓷杯,“不必,这半杯茶就很好。” 叶怡清也就不再管她,坐了下来,仍是盯着窗外。 “你寻的这落脚之处,正好朝西有扇窗,倒是适合看夕阳。”女人淡淡一笑,梨涡浅现。 叶怡清只是一笑,更没答话。 红衣女子并不觉得扫兴,接着说道:“你倒确实应该多看几眼,以后怕是有心看,也见不到这么美的夕阳了!” 言语之间,有些叹惋的意味。 “你助我复仇,我本该谢你的。只是我竟有些后悔了!”叶怡清幽幽地说。 红衣女子摇头叹息,显然对她大失所望,“青竹,这世间男子都是凉薄之徒,我原也同你这般,记挂心软,可今日,他不仍然只留了这一杯渐冷的残茶给我吗?” 叶怡清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显然不愿意再听她说下去,可又不得不强笑着陪她聊几句。 “我身死化灵不过一年左右的光景,也觉得终日浪荡无依,清冷苦寂,恸哭无泪,食不知味,过得很悲惨。你这么多年又是怎么熬过来的呢?”叶怡清竟然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她。 红衣女子把半杯残茶一饮而尽,恨恨地说:“便是这半杯薄凉,让我至死不休!” 说完把杯子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放,她是动怒了。 “你是爱着他的,对吗?”叶怡清一语点破了她,“他说,若是真的爱一个人,便是如何伤害自己,也不忍心下手去伤害对方。这话说得大抵不错,可他终究是个男人,体会不了女儿家的心思。” “你闭嘴,你又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你只不过是个被男人甩了的可怜虫!”她双目怒视。 叶怡清却丝毫没有感到惧怕,笑得很镇定:“你又何必生气呢?” 红衣女子冷冷一笑,眼神冷厉,“你肯定是在心里怪我吧!” “你不该杀了他儿子的!”叶怡清看了她一眼,显然是承认了。 红衣女子狞笑着说:“所以你上次才会在阻止我杀陈清河的弟弟吗?” 叶怡清微微一怔。 “哦,你大概还不知道那个男生是陈清河的弟弟吧?跟他在一起那么久,你竟然还不知道他有个亲弟弟。真是可笑!” 叶怡清惨然一笑。 “斩草要除根!”红衣女子狠狠地说。 过了许久,叶怡清叹了一口气,“不过又是多一个孤魂野鬼,何苦呢?” “做个孤魂野鬼有什么不好?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做个鬼魂不好呢?连你也说是孤魂野鬼!”红衣女子说这话的时候很是伤情。 叶怡清见她这般模样,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又看着窗外的落日。 又过了一会儿,夕阳渐渐没下山头,红衣女子问,“等待的感觉怎么样?” 叶怡清淡淡一笑,叹息着说:“还好,路走完了,我也正好不知道以后该往哪儿去,很好,这样就很好!” 红衣女子双腿相叠,侧身靠在沙发上,眉眼重又含笑,“有件事我还是得告诉你,让你你走得安心!” 叶怡清一愣,“你想说什么?” “那负心汉和恶女人,我已经帮你料理了!”红衣女人显然是十分得意。 “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叶怡清错愕不已,没想到他们最后还是难免落得这样的下场。 红衣女子见她的表情愕然,笑着说:“你大可不用担心以后会碰见他们的。他们两个的后事,就交给他,苏...苏杭去做吧!” 她提起苏杭时,表情很不自然。 叶怡清只是一瞬的愕然,随即变得平静下来。 “茶是彻底凉了,我们该走了。”红衣女子喝完那口茶说。 “你要带我走?” 红衣女子站起身来,手扶着叶怡清的肩膀,“这是你早就跟我约定好的,莫非你自己忘了吗?我为你复仇,帮你杀了那些害你的人,难道你还想反悔吗?” 红衣女子一根手指抬起她的下巴,嘴唇离她的脸只有几公分的距离,吹气如兰,“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交易嘛,我们各取所需!” “你是为了要报复他吧?”叶怡清一眼看穿了红衣女子的心思。 红衣女子紧咬牙关,狠狠地说:“你倒是有几分聪明,不过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吃过晚饭,学生都回了教室上晚自习,操场上空无一人。 苏杭坐在宿舍楼大门口的台阶上,手里拿着一包辣条,边嚼边吧嗒嘴。 他刚从叶怡清的家里出来。 吃过晚饭,到了约定的时间,他去找了叶怡清一趟。 一敲门,叶怡清正好开门出来。 她穿着黑色的阔腿裤,上身一件职业的白衬衣,手里拿着一本语文书和备课本。 “什么事?”见到苏杭,她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 不过,她这个人本来一直就是一副严肃的样子。 这就是原原本本的那个叶老师。 每次苏杭来找她的时候,总是因为闯了祸,被学校领导发现了,或者是跟班里谁闹了矛盾。 所以她总是用一种严肃、严厉的态度对他。 苏杭嘴上说着“没事没事”,一溜烟就跑开了。 顾青竹没有等他,这是为什么呢?他想不通。 顾青竹的样子明明是万念俱灰,为何事到临头反悔,莫非她改了主意,回去杀那“陈世美”了? 她万念俱灰的样子,并不像是假装,就算是事后反悔,要再次前去复仇,也不会跟苏杭一个招呼都不打,仿佛人间蒸发一样。 这种忧虑的情绪困扰了他一会儿,可是很快他就想到别的事情上去了。 他在想萧雪,有点倔强强势的一个小姑娘,对他却处处都透着不一样。他自然知道萧雪的心思,只是他始终无法接受。 因为有两个女人曾经走进他的生命,可无一善终。 路灯昏黄的光像是回应他的心情一般,突然暗了下来。 苏杭微微侧过头去,看了一眼。 一双大脚掌,一双大大的拖鞋,湿哒哒的,走起路来应该会有“噼啪噼啪”的声音才对,可是那人走到苏杭背后,却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坐吧。”苏杭淡淡一笑。 那人“咦”了一声,显是很诧异。 “你能看见我?”一个男生的声音,微微颤抖。 苏杭扭过头去,看着他的眼睛,说:“很奇怪吗?我在等你。” 那个男生挨着苏杭坐了下来。 “坐你身边还真凉快,李懂。”苏杭想说些什么来打破一下尴尬的气氛。 在厕所这种阴冷的地方死去,加上又是死于不明不白的他杀,变了灵鬼,身上的寒气自然是很重的。 “别人只当我是一阵凉风吹过,直到遇见你,你是第一个看见我的人。”李懂的语气有一丝凄凉和落寞,“最开始,我在这栋楼里游荡,遇见认识的人就拼命地喊,没有一个人答应我。后来有人发现了我的身体倒在厕所里,手指断了,肚子上伤痕累累,那一刻我才真的相信,我已经死了。” 苏杭见他神情落寞,忍不住要出言安慰两句,“你新变灵鬼,免不了有些情绪不稳,时间长了自然也就好了。” 其实他心里想的是,时间长了,更觉得无聊孤寂,可是他不愿再这个新丧的小鬼面前说这种话,这对他来说太残酷。 “你是怎么死的?还记得吗?”苏杭很关心这个问题,虽然不免要触到李懂的伤处,可除了问他本人也没有其他的办法。 “我记不清了,当时整个人都是麻木的,只记得,那人穿着一细红色的裙子,鲜艳的红色。”李懂一想起那一刻,脸上顿时布满惊惧之色,显然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红色的裙子?”苏杭眉峰紧蹙。 李懂点点头,肯定地说:“不错,是红色的裙子。” “我猜你是看见了那红裙,才迷了心智对吗?” 李懂回忆那夜的情景,自己确实是看了一眼红色的裙子,后面的事就记不清了,于是点点头。 苏杭猛地想起,似乎在一次密室交战中,自己也曾经遭遇一个通体红色的灵鬼,当时它给自己一种无比熟悉的感觉。 他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还是想不起到底是在哪儿见过那只灵鬼,只好作罢。 他看了李懂一眼,说:“我们走吧。” “你要带我走?”李懂睁大了双眼,吃惊地看着他。 苏杭微微一笑,“这本来就是我的工作。” 第四十八章 难得再见 正午,骄阳似火。 午睡时间,教室里鼾声微微。 苏杭却毫无倦意,睁着一双眼睛发呆。 叶怡清走了进来,两只手插在阔腿裤的裤兜里,头轻轻一扭,示意他出来。 苏杭不敢违拗,轻脚轻手出了教室来。 一出教室,他看见叶怡清的旁边站着两个穿着黑色制服的警察,其中有一个是县公安局的刑警,苏杭见过一次,站在旁边的还有校长苏乾坤。 “他就是苏杭。”叶怡清指着他说。 其中一个警察冲他点了点头,自我介绍道:“你好,我叫宋时轮,是市公安局刑警大队的副大队长,这位是县公安局的向警官。” “你好。”苏杭点头微笑致意,并无一丝恐惧和慌乱的神色。 “是这样,县东方之珠洗浴中心发生了一宗命案,死者是老板和老板娘,老板叫陈清河,老板娘叫高金枝。我们来找你了解一下情况。”宋时轮简要表明了来意。 陈清河和高金枝死了? 这个消息有点突然,尽管之前有过这样的猜测,苏杭仍然有点不敢相信。 是了,高金枝的父亲好像是副省长,怪不得惊动了市里的刑警。这么说,顾青竹最终还是回去复仇,杀死了他俩? 他脑海里转过这些念头,整个人就愣在了那里。 宋时轮见苏杭一副神游物外的样子,叫了两声“苏杭”,他才反应过来。 灵鬼索命之事,在大众的价值观里一直视为怪力乱神,苏杭没有把我说服他们相信人是被灵龟所杀,只能装作不知,“哦,死了人吗?怎么死的啊?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这几句话说出来,表情很是自然,不由得让人相信他是无辜的。 宋时轮用狐疑的眼神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接着说:“有人说,在老板和老板娘死前的两个小时以前,看见你和一个女同学,还有叶老师,曾经去找过死者。” 宋时轮提到“叶老师”的时候下意识瞟了叶怡清一眼,满脸怀疑的神色,但不知为什么又带着一点畏惧。 “我没去过。”苏杭摇了摇头。 承认要爽快,否认也必须坚决。 苏乾坤明显对这个答案很满意,笑着说:“就是嘛,我们学校白天都是门禁的,他们怎么可能跑到县城里面去?” 宋时轮对苏乾坤的急于推脱很不满,升了一个音调说:“苏校长,我记得贵校前几天还有一桩命案未结吧!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可不能因为几句轻飘飘的推脱之词就过去了。既然有门禁那也好办,我们去门卫室调一下监控就知道了。” 苏杭心想,这下肯定要露馅儿,自己与陈清河的死虽然没有直接关系,可也脱不了干系。他扭头看叶怡清,完全一副茫然不知所谓的样子,整个人也跟霜打的茄子一样。 一行人出了教学楼,来到了校门口的门卫室。 门卫室的老张,一看校长带着公安来了,连忙把耳机摘了下来,点头哈腰的迎了出来。 老张是苏杭的老熟人,以他这种恨不得天天逃课的尿性,跟门卫搞好关系是必修课。况且苏杭也挺会做人,进进出出的少不了隔三差五给他扔包烟。 苏乾坤打了一副好官腔:“老张啊,两位警察同志来咱们这儿来了解了解情况,咱们配合一下。” 前几天学校出了人命,老张作为门卫,配合民警办案已经来来回回好多遭了。可头一遭见到民警带着学生过来,而且还是这个喜欢逃课打架的混小子,他瞪了苏杭一眼,意思是你小子,常在河边走,终于湿了鞋吧! 苏杭耸耸肩,倒是一副轻松的模样。 宋时轮问:“老张,你昨天中午和下午这段时间,有见到叶老师和这个学生出校门吗?” 老张看看他俩,摆摆手说:“记不得了,昨天中午困了,就眯了一会儿。” “老张你别打哈哈,出校门都是要你开门的,没有就是没有,别打马虎眼!”苏乾坤呵斥道,他急于给学校开脱,不免情急了些。 要知道,学校出了命案,远不及学校出了杀人犯这事严重,传出去对茶王镇中学的打击绝对不小,是以这时候竟然帮忙掩饰。 宋时轮横了苏乾坤一眼,心想,你这明明是故意叫他说“没有”嘛! “呃,我记不清了,应该就是没有吧!”老张假装打了个哈欠。 在场的人,只有苏杭心里跟明镜儿似的。 昨天中午出校门的时候,老张明明冲自己笑了一下,还问叶怡清带着学生是干嘛去,叶怡清按苏杭教她的回答说是学生病了,带去医院。 哪有什么记不得、眯了一会儿的事,这老张,平时没白给你孝敬那么多烟,关键时刻还知道帮自己一把。 宋时轮办的大案要案无数,一眼就看出这里面有猫腻。何况这次他是副省长钦点的专案组组长,负责调查这一案件,他哪里敢有半点马虎,因而当下就决定要调看监控视频。 老张说,监控视频只有在学校的保卫处才能查看。 于是一行人又奔着保卫处去了。 保卫处的工作人员是个戴眼镜的斯文小哥,苏杭以前没见过。眼镜男调出了昨天早上十点和下午五点之间的监控视频。宋时轮和那个姓向的警官,坐在电脑前,目不转睛的看。 苏杭在一旁心急如焚,又不敢表现出来。反观叶怡清,一开始还认真看着,后来渐渐眼皮打架,竟然坐在椅子上打起瞌睡来。 想必她一股脑儿全忘了昨天的事,自忖是胸有成竹,又或许是太累了,支撑不住。毕竟被灵鬼附身了好几天,浑身的元气得需要一些时日才能恢复。 苏杭记得出校门的时间,大概是中午一点左右。现在宋时轮已经查看到12点45分了。不出意外,按照三倍的快进速度,再过六七分钟,就要露馅儿了。 怎么办?打晕他们吗?这不等于自己承认理亏吗? 看宋时轮的样子,双手骨节分明,手指粗大,一看就是经过武术训练的,自己贸然动手说不定反而是自讨苦吃。 苏杭正冥思苦想的当口,突然听见宋时轮一声喊:“怎么回事,后面的怎么查看不了了?” 苏杭一听,实在是如蒙大赦,喜出望外,双眼定睛一看,监控视频卡在12点58分的时刻,再也不动了。 戴眼镜的小哥拿过鼠标点了点,一推眼镜,说:“哎呀,存储空间满了,所以只储存到十二点五十八分的监控视频,之后的没有了。” 说完,眼镜男颇有深意地望了苏杭一眼。 苏杭听了他的话恨不得立即蹦起来,心里念叨着“天助我也”!眼镜男看他的那一眼,他并没有在意。 宋时轮正准备接过鼠标,询问几句,一个电话进来了。 “喂,李局长,我是宋时轮。嗯,好,嗯,我知道了,好,我马上回来跟您汇报!” 宋时轮又“嗯”了几声就挂了。 尽管手机没有开免提,距离也远,可苏杭还是听见了电话那头的人说了什么话,他耳朵一向很灵。 电话那头说的是:“尸检结果出来了,是自杀,当时的监控也调出来了,确实证实是自杀。” 苏杭忍不住笑了笑。 宋时轮捕捉到了他的表情变化,厉声问:“你笑什么?” 苏杭一惊,连忙解释道:“我看叶老师在打瞌睡,所以笑了笑!” 宋时轮瞥了一眼叶怡清,见她刚刚被吵醒,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才收敛了疑心。 宋时轮交代了几句,无非是让他们最近几天不要去外地,随时接受传唤之类的。 苏杭拍着胸脯答应下来,还大义凛然地表示,作为祖国的三好少年,一定全力配合警察叔叔维护正义,请警察叔叔放心! 叶怡清翻了两个白眼,并没搭话。 苏杭劫后余生,喜不自胜,随手拿起鼠标,去点了点正在播放的监控视频,想看看是否真的没有之后的视频监控。 视频监控确实只记录到昨日的中午12点58分。 按理说,保卫处有这个眼镜男专门负责监控视频,不大可能会出现存储空间满了的情况。 苏杭打开存储盘,发现了一个问号图标的文件,点了几下,却打不开。 他打开文件属性查看,发觉这个文件竟然有1T大小!文件创建的时间显示是在昨天早上9点12分。 是谁放了这个文件在存储盘里?难道是有人暗中帮助自己? 他想不通,重新打开那段监控视频,从十点开始播放。 然后只几十秒过去,他一眼就在视频监控里看见了柳眉,那个高中艺术班的女生柳眉! 她在门口晃了晃,没有进来。 这时一个红色的影子突然从她的身侧走出来,如鬼魅一般,直接穿过了那道铁门,进了学校。 红衣翩跹,如血如火。 仔细一看,那个红色的影子分明是从柳眉身上走出来的! 苏杭的双手不住地颤抖,他不敢相信,他不能相信! 他把鼠标回点,回放刚才那一幕,这一眼他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仿佛跌入了冰窟窿里,连双腿都开始发抖! 那个红色的影子,分明透过镜头,冲着他嫣然一笑! ——熟悉的笑容! “苏同学你好,我姓顾!” 眼镜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第四十九章 哼,笨女人! 我叫柳玫眉。 我是一个灵鬼,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鬼,略有不同的是,我大概还是一只恶鬼,很恶很恶的那种鬼。 我做鬼有十几年了,具体是十几年我也忘记了,毕竟在灵鬼的世界里,时间和做人又有很大的不一样。 尤其是没有他陪着我的日子,我就更记不得了。一开始,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总会记得他的生日,每年生日的时候,他都会说,我又长了一岁了。 后来他走了,走了很久,久到我忘记了他的生日,灵鬼的记性,总是要差些。 于是,我又靠着每年人们欢天喜地过春节来计算过了多少年。可后来年味儿淡了,人们都不大看重一年一度的团圆日子,何况我们这些浪荡无依、没有归处的野鬼呢? 刚开始做鬼的时候,我还真的不大习惯。 记得一开始,一个长舌头的糙汉子,脖子上挂根绳子,笑嘿嘿地跟我打招呼,把我吓得硬是在柜子里躲了两天。说到底,我是个女孩子,表面上胆子再大,心里总是害怕的。 不过时间长了,习惯成自然,见到各种吊死鬼、饿死鬼、落水鬼,甚至是无头鬼,也见怪不怪了。大家都是鬼,谁怕谁啊? 好吧,既然是自白,我觉得应该从一开始说起,毕竟这关系到我在这个故事里的正面形象。 你要知道,尽管我和写这个故事的人已经很熟了。夜里天气正好的时候,我常站在他书房的窗前,有时他敲着键盘的时候,我站在他的身后静静看着,有时在他入睡的时候我也在他的床边站会儿。 饶是如此,他还是把我写成了一个红衣女恶鬼。 我对他的勇气是比较佩服的,敢这么得罪我,他大概忘了自己住的是六楼了。 他真的以为这个世界上,有善良的鬼吗?我想,他要么是墨子,要么是弱智。 至于为什么你能看到我现在说这些话,我想就不必再咂舌了。 好吧,言归正传,自我介绍一番。 我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 这个家庭,在我八岁之前还是个农村的穷人之家,八岁以后我那死老爹发迹了,我们家的日子就好起来了。 不过那也正是我悲惨生活的开端。 在我出生之前,我那不争气的娘先后怀了三个孩子,都是男孩,头一个和第二个,在未满岁的时候就夭折了。 于是老学究的爷爷请了个端公来看,据说前前后后又是看地基,又是批八字,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下一个怀的娃,必须狠下心,扔在火里烧死,那么再生一个,肯定能够养活。 于是我那苦命的哥哥,一出娘胎,大冬天,就被一把扔进了火垅里烧成了黑炭。据说,我那死老爹,本来还流了几滴泪,可是一见火势大盛,只觉得是个吉兆,竟然喜上眉梢。 我以为,他泯灭人性便是从此刻开始。 可怜!打心眼里说,可怜,我那苦命的哥哥大概刚喘匀了来到这世上的第一口气,还来不及哭一声,就浴火化为焦炭了。 说实话,我是很佩服我老爹这一点的,俗话说“虎毒不食子”,他竟能狠心到这个地步,不由得人不高看一眼。 刚开始偷听到这段往事的时候,我年纪还小,找不到合适的掌故来引用。稍大一点读到了封神榜的画本,心想大概也只有纣王勉强有几分可比肩死老爹的造诣,毕竟纣王也是一门心思要杀自己的儿子。 我娘是个极其懦弱的人,极其不争气。 据说,我生下来前一刻,我的爷爷奶奶,死老爹,都在门外待产。我一出娘胎,接生婆一验性别,手那么一握,发觉没个把手,喊了一句是个“女儿”。我的爷爷冷冷地扔下一句“背时货”,一甩手就走了,连名字都懒得取一个。后来我那不争气的娘给我取了个名字叫“柳絮”,晦气得很。 死老爹当时倒是表现得很激动,不过不是高兴,而是捶胸顿足。 那一刻他总算想起了我那一出娘胎就葬身火海的苦命哥哥,呼天抢地,仿佛已经幡然顿悟,从此就会好好做人。 事实证明,他不过是后悔做了笔亏本买卖。——在他眼里,一个健康长大的女儿还不如一个注定要夭折的儿子。 得益于这笔亏本买卖,他从来没有抱过我。甚至我那不争气的娘,连给我喂奶都不敢当着他的面。 不过,如果不是我那不争气的娘,我可能早就饿死了,这得谢谢她。 听我娘说,有一次干完活回家,我饿得奄奄一息,她顾不得那么多,一把抱起我掀起衣服就当着死老爹的面给我喂奶,结果我奶水还没吮到嘴里,我娘已经被一脚踹翻在地,一顿拳脚,打得半死。 我这个老爹,功夫想必是不错的,毕竟有我娘这个人肉沙包,供他练习了这么多年。 从那以后,托我的福,我娘的奶水都大方泼洒给了那一行行的茶树,我饿得营养不良,脖颈只有胳膊粗,那两年的的茶叶倒是长势喜人。 死老爹和我那不争气的娘当然不会停下造人的步伐,那副模样,似乎生不出个儿子就跟天会塌下来一样。老实说,吃相太难看,我犯恶心。 这造人的计划一直到我长到四岁愣是还没成功。 我那不争气的娘,原本是有个争气的肚子的,虽然只养活了我一个,可好歹也是怀了四个娃的肚子。 用庄稼人的话说,是块丰收的地。 用泥瓦匠的话说,“灶是好灶,赶火不废柴”。 可自打生了我,再也没有半点动静。 可想而知,我那不争气的娘,那四年的日子是过得很煎熬的。 我那时还不大记得住事。唯一记得的一桩是四岁的那个夏天,我娘头一回狠下了心,拖着被死老爹打得受伤的一条腿,爬到床上,灌了一大口敌敌畏。 这个不争气的娘,终于争气了一回。 可这口气到底没有争下来,半瓢黄泥混着青尿灌下去,吐得满地都是,在床上躺了三天,最后惦记着地里的油菜,一屁股爬起来,拎着锄头下地去了。 这两口子,原来生了儿子养不长,养得长的却偏偏不是个儿子,也是造化弄人。换作是旁人,我大概还会同情一番。 逼不得已,死老爹只好把我当作男孩子来养,硬是把一个水灵灵的姑娘,养成了一个假小子,每天喊打喊杀,上山下坡,活脱脱一个混世魔王。 事情当然没这么简单,我那死老爹之所以该死,是有原因的。 有一次,我看见爹和村里的远房二婶,在茶岭里赤条条的滚来滚去,二婶还惨叫不已。 我跑去和娘讲了,娘扯过一根藤条,噼里啪啦地抽了我一顿,抽得我浑身都是血痕,边抽娘嘴里还恨恨地骂“谁让你去看的”。 我当时实在很不忿,犯错的明明是狠心老爹,我说了实话,为什么要挨打? 后来我懂了是怎么回事,就更不忿了。 我娘真的是个不争气到了极点,自己的男人在外面胡来,却连声都不敢做,只敢拿孩子出气,实在没出息到家了。 死老爹,爱看武侠,武侠之中最爱金庸,金庸武侠里又最爱天龙八部,常窝在灰扑扑的木板楼上,捧一本发黄的书,一坐就是大半天。 我年纪小的时候,以为他也许还算个热血男儿,喜欢乔峰这种大英雄,总归不会坏到哪里去了。 死老爹姓柳,却绝不是柳下惠的后人。他人品虽烂,模样倒是俊朗,是以闯出了十里八乡响亮的风**棍名声,谁家的大姑娘小媳妇他没惦记过?想来巫山云雨、干柴烈火的事干了不少。 所以我深深地怀疑,他之所以喜欢天龙八部,喜欢的肯定是段正淳,三妻四妾,左拥右抱,自诩情场高手。 因为死老爹的缘故,我顺带着讨厌了所有喜欢武侠的人,——直到遇到了他,当然这是后话。 我也问过我娘,死老爹这么放肆胡来,为什么还要跟他过? 我娘愣了半响,一句话没说,气倒是叹了一口又一口。 我心里骂了好几句“不争气”,准备躺下睡觉的时候,我娘才瘪着嘴说:“我们以前决定一起过日子,也是两个人真心欢喜的。可是我连个儿子都生不了,怎么能要求他对我死心塌地呢?” 我娘用了“死心塌地”这个成语,确实值得赞一赞的。除此之外,当真是毫无可取之处,窝囊得一塌糊涂。把一辈子耗在这样一个男人身上,半点也没想过变通。我决心,这辈子绝不要做我娘那样的女人。 笨女人,哼! 第五十章 杀死初恋 长到十五岁,我在镇上的初中读书,寄宿在学校,反倒落了个清静,渐渐地我似乎都忘了我娘多么不争气,我那死老爹有多么狠心。 每天上八节课,语文数外政史地理化生,每周都是这么轮下来,一点新意也没有。 最让大家期待的只有体育课了。男生可以玩篮球,女生可以跳皮筋。 我不爱跟男生玩篮球,因为我体力实在跟不上,加上发育得早,胸脯上的肉重重的两坨,奔跑跳跃起来很累。 我也不爱和女孩子一起跳皮筋,总觉得这是个既无趣又费力的运动,搞不懂好好的人,为什么要被几根皮筋弄得手忙脚乱。 不过即便是这样,我还是喜欢上体育课。 因为,只有到上体育课的时候,我才可以见到那个有点帅又很酷的体育老师。 他是转业到我们学校的武警,很年轻,身板高大,腰杆儿挺得跟块钢板似的。 他喊“立正”的时候总是喊成“李赠”,我们起哄,他想训斥我们,可一不小心自己先笑出声来。 忍俊不禁的样子,很呆萌。 每次体育课我都会坐在篮球场旁的花坛边上,看他指导男生运球投篮。 他认真的样子,很有魅力。 他有时候累了会坐在我旁边,我会递给他一张纸巾,他擦擦脸,有时候会问我:“柳絮,你怎么不去和大家一起玩呀?” 每到这时候,我都会低下头,不说话。 那个时候的我,实在窝囊得可以,简直可以赶上我那不争气的娘了。可见,窝囊也是可以遗传的。 在一个很晴朗的上午,阳光柔和的洒满整个篮球场,我穿着一条细碎花的长裙,脚下白帆布鞋踩着树叶间透下来的光斑,手里攥着一只彩纸折成的千纸鹤。 球场上的那个男人,汗水从他的太阳穴一直流到脸颊两侧,细密的胡须上也挂着细碎的汗珠,他的眸子那么清澈,那么坚决。 我以为,爱情开始时大多是这个模样。 我已经想好了,要把自己交给他。 我已经无数次幻想过,我们一起生活的样子。 我甚至可以为了他多生几个儿子,哪怕我是那么痛恨生儿子这件事。 这一切,都是源于我爱他。 我爱他,就可以为他做任何事。 十五年来,我生活在一个没有一丝爱的家庭里,但终于我也活出了爱情的模样。 如果不是我再一次抱着邂逅他的希冀跑去操场夜跑的时候,碰见他抱着一个热裤的女孩儿吻得绵长久远,腮帮子鼓起,恨不得把整个头都塞到热裤女孩儿的嘴巴里的话。 我大概还会一直爱下去。 十几岁的时候,说是单纯,其实就是傻里傻气,所谓的爱情脆弱得像是洗衣粉泡泡,见不得光,一到阳光下,就破灭了。 如果不是遇见那个阳光明媚日子里一身汗水的他,我大概还会相信爱情这件事,我大概又会是另一番模样。 说不定我也成了一个每天守着门槛,巴巴望着丈夫夜归的怨妇,像我那不争气的娘一样。每天最开心的事,就是用被子裹着胸,眼巴巴地等着被临幸。 所幸,后来的日子虽然清苦些,好歹我逃过了这种命运。 为此,我觉得我应该感谢一下那个有点帅又很酷的体育老师,当然,前提是他没有在水库边野合的时候被我吓得吊进水库里淹死。 那是个很清凉的夏夜,那时候我还没遇见那个后来我纠缠了一生的男人,所以这种清凉的夏夜我还是一个人过。 不要妄加揣测,断定我心里还放不下那个体育老师,偷偷跟踪他。 做了鬼以后,我没那个闲心,我只是去找住在水库的小蝌蚪玩偶然撞见。 小蝌蚪是个小孩,可鬼龄比我长,我虽然把他当小弟弟看,可是他从来不愿意叫我一声姐姐。 小蝌蚪是失足落水淹死在水库里的。水库在山腰,周围没有人家,也没有别的鬼邻居,小蝌蚪时时感到孤寂。所以,我常常会去陪陪他。 那毕竟是我刚做鬼的头几年,对太血腥难看的鬼虽然不再恐惧,但是要我跟他们做朋友还是颇有难度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只有小蝌蚪一个朋友。 小蝌蚪嘛,除了一张小脸煞白,浑身总是湿漉漉的,长得实在是一表鬼才,比我的模样都要俊几分。 那天我走到水库的铁闸门前面,按惯例喊了一声,“小蝌蚪,姐姐来了!” 不同以往,这回却没听见他答话。 我正纳闷呢,两滴水滴到了额头上,我抬头一看,这小子屁股对着外面,趴在水库围墙上。 靠,屁股上的水滴在我脸上! 我往上一窜,对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脚。 小子自然栽了下去。 围墙上面全是立起来的钢锥防护网,可对咱们这些死鬼自然是一点影响都没有的了。我坐在围墙上面,以一个君临天下的姿势俯视被我踢了一个狗吃屎的小蝌蚪。那一刻,如果有一壶酒,我想,林青霞的东方不败气场亦不过如此。 可下一秒,我就有一种武大郎的心境。 有点帅又很酷的体育老师,浑身一丝不挂,抱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整个身体晃动得十分卖力。 此刻我方知,世上男人果然不是段正淳,就是西门庆。 小蝌蚪摔了一个狗吃屎,爬起来倒是没想着来踹我一脚,蹦到我身边,坐了下来,兴致勃勃地接着看戏。 “喂,柳絮儿,他们在干嘛,我看那个女的叫那么凄惨,我们是不是该报警啊?”他嘴上说着报警,眼睛倒是很诚实,盯着那白花花的一片,舍不得挪动分毫。 我们是鬼啊,报你妹的警啊! 我翻了个白眼,“你几岁了?” 他一拍胸脯说:“三十二了!” “我说你生前......”我热衷于拿他的年龄打镲。 他把脸扭到一边,意思是不愿回答。 “你老实说自己几岁了,我就告诉你他们在干啥?”我抛个鱼饵给他,料想他必定会咬钩。 果不其然,他嗫嚅着说:“六岁。” 哈哈,六岁的小屁孩,懂个啥? 不过想想,他这二十六年过得还是很凄苦的,但凡认识个年纪大点的鬼朋友,也早告诉他这是男女苟合了。 那时候,其实我也没体验过男女之事,毕竟我也只是十几岁就化为厉鬼了。 可是我小时候见过死老爹和各种女人赤身裸体干这种事,见得多了,自然知道也是一种欢愉的方式,终于摸到一点点门道。 在这小屁孩面前,我必须要有副行家里手的威严。 所以我便装出一副学究的模样,这对我来说不难,我爷爷就是一个远近闻名的老学究。 我老气横秋地对小蝌蚪说:“这是男女之间相互勾结的大恶事,专门破坏别人家庭,只有顶坏顶坏的人才做这种事!” 小蝌蚪本来将信将疑,可是一看体育老师和那女的都是一副痛苦无比的样子,心里也就信了七八分。 “那我们报警吧!”小蝌蚪一本正经地说。 我顶你个肺!敢不敢忘记报警这回事。 “那个男的,以前欺负过我!”我指着体育老师说。 小蝌蚪一向很讲义气:“是吗?怎么办,你说句话!” 他拍胸脯的时候,如果不是仍然盯着体育老师的胯,他这句话是足以让我泪目的。 “你不是正缺个人,不,缺个鬼陪吗?”我翘起二郎腿,“弄死他免得你寂寞!” 眼不见为净。 小蝌蚪听了这话,仿佛很受启发,扭过头来看着我,用力地点点头:“你说得对,我确实缺个女人!把那个女的留下确实不错!” 我想抽死他!要不说人小鬼大呢!年纪不大,心眼儿倒是一般的黄。 我下狠手重重一拍他的后脑勺,“想得美!我说留那个男的!” 我一向很佩服小蝌蚪的效率。 体育老师很卖力的晃动着自己的身体,伴随着**有节奏的呻吟。 我十分佩服他们的体力! 小蝌蚪只捏了个手诀,一阵白光就冲着两个人去了。下一秒,两个人双双落水。 不过那个女的还是先落水。 妈蛋,男人总是先找女人下手,不管多小的男人。 嘿嘿,水库蓄满水起码有五米以上,就算只有半池水,这俩奸夫**也决计活不了。 我自鸣得意。 直到小蝌蚪救起了那个******鬼嘛,救个人总不是难事。 然后过了一会儿,有点帅又很酷的体育老师的尸体就漂上来,我对水库淹死人的效率是情不自禁要给个好评的。 那个**吓得小脸煞白,一双腿抖得跟筛糠似的。不知所以地从水里死里逃生以后,根本顾不上别的,只顾着往外跑。 啧啧啧,我对她的这种表现予以深深的鄙视。 现在的女人啊!远不及我们那时候重情重义。 所以被淹死的亡魂醒来的那一刻,有些恍惚,环顾了一圈,也找不到前一刻和自己欢好的那个人。 眼前只站着一个六岁的小孩子,和一个满脸血淋淋的女生。 他大概辨认出了这个女学生的面容,所以气氛显得略微尴尬。 直到他被小蝌蚪一口吞进肚子,无影无踪。 他可能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只鬼,就连鬼也做不成了。 小蝌蚪是个善解人意的鬼!知道在什么时候把解围。 这是我害死的第一个人,哦,不对,是做鬼以来害死的第一个人,做人就不能算了。 这个事件,我称之为“杀死初恋”。 第五十一章 我的噩梦 这是我做人以来的头一遭。 我感觉自己无法呼吸,整个人像被扔进了一个盛面粉的桶里,那一丝丝可怜的氧气夹带面粉粉尘,从我鼻子进入,从我的口腔进入,堵塞了我的气管,一直抵达到肺泡。 整个呼吸道被面粉包裹的感觉,今日是头一遭。 我挣扎着想起身,可是我发觉完全支配不了我的手脚。它们仿佛已经不属于我了,从面粉统治我的呼吸道那一刻开始,我好像顺带着失去了所有的身体机能,除了这颗脑袋。 我试着想看到些什么。 我便看到了...... 那是我。 我和一个男人在握手。 男人的手掌宽大,肩膀也宽大,披着一件卡其色的呢子风衣,敞着面前的一排纽扣,露出一件破旧的手工毛线衣。针脚不密,结头的地方处理邋遢,有些地方甚至一团线皱在一起。 如果我那不争气的娘,看见这个场景的话,大概会气急败坏地把线头一扯,嘴里骂骂咧咧地说:“这打的什么玩意儿,浪费毛线!” 男人的左手拄着拐,顶在咯吱窝下,握着我的手时,头发蓬乱,眼神更是复杂,分不清是怨恨,是嘲讽,又或是挑衅。 旁边还站着一个一身破烂的中年男人,我用余光瞟见了他脸上满意的神色,“你们是亲生骨肉,理所应当是要相互珍爱的。你看,他悔恨已极,硬是打断了自己的一条腿来赔你,你们要摒弃前嫌才是啊!” 这话好像是对穿呢子风衣的男人说的,仿佛我对风衣男做了伤天害理的事。中年男人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很顺从地点头微笑致意,手又握紧了几分。 我们竟然就这样手牵着手走进了屋子,挪动步子的时候我才发觉原来我的左手也拄着拐,也顶在咯吱窝下。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拄着拐,我明明是个健全人,而且我一瘸一拐的那条腿,明明没有疼痛感,我只是习惯地要这样一瘸一拐,也许是为了跟得上呢子风衣的节奏吧。 这是一家饭店,颇有古典气息的店,我们上了二楼,挑了一张黄梨木打造的成套座椅边坐下。 我不说话,呢子风衣拄拐的男人坐在我的对面,头发蓬乱,眼神更复杂,也不说话。 坐在我旁边的一身褴褛的中年男人点好了单,没有问过我,也没有问过呢子风衣,好像并不关心我们吃什么,他只是关心我们。 我们还是没有说话。 不一会儿,一双纤细的手,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大锅放在我们的桌子上。 羊肉的香气! 那是一整只小羊羔,肚子鼓鼓的,显然没有开膛破肚。 我吃过烤全羊,一整只羊掏空内脏,用烤架撑开,架在火上烤。 我犯恶心,这种原始的烤全羊我是吃不下去的。 所以我起身走了出来,走到门口的时候,甚至把那副拐,直接搁在了前台的柜台上。 然后一出门就钻进了一家破烂的街头小店。 “老板,一碗酸辣粉,一份武当锅贴!” 老板怔住了,奇怪,我为什么要说“武当锅贴”,难道这世界上真的有这么一种食物吗? “啊不,要一份锅贴。”我改口道。 等到酸辣粉和锅贴摆在我面前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又犯起一阵恶心,眼前的食物开始旋转起来。 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 我手里拎着一件土黄色的制服,看起来像是军装,领口还有领章,胸前的位置有番号。 哦,对了,那应该是一件军装。 我的前后都站着人,和我一样,手里拎着一件军装,土黄色的军装。 我们在排队,为什么要排队呢?我不知道。 队伍在缓慢地前行,我有些无聊,可我并没有打算离开,隐隐觉得前面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吸引着我。 我感觉越来越热,我可以看见前面不远处的队伍尽头,有一片火光闪动。 很快,就轮到我前面那个人了。 他走到一个巨大的铁盒子跟前,一个穿着土黄色军装的人,手里拿着一个长长的火钳,把他手里拎着的衣服夹了过去,一推那个铁盒子的盖子,火苗就窜了上来。 一股烤乳猪的气味溢了出来,可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地冲,令人作呕。 我勉强压抑住了反胃的感觉。 排在我前面的那个人在铁盒子旁边站着等待。 不错,他是在等拿火钳的人把衣服还给他。 拿火钳的男人很快就推开了铁盒子的盖子,火苗窜得更高了。 火钳熟练地向铁盒子里面一伸,就把那件全是火的土黄色衣服夹了起来。 那分明是一个头! 我分明看见了那件制服上有一颗头,血肉被烧去了,只剩下光秃秃的头盖骨,耳朵的位置冒着黄色的火焰,整个后脑勺像是被烧红的铁一样,发红发亮! 这是怎么回事?我本能地惧怕! “快点!”拿火钳的男人用火钳指着我,厉声呵斥。 我一迈步子,双腿因发软而差点摔倒。 我把拎在手里的土黄色制服递了过去,拿火钳的男人用火钳夹了过去! 等等!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是怎么回事? 我看见了,我拎着的那件土黄色制服,从领口往上,确实有一颗头,无力地向后耷拉着,双眼泛白,眼歪嘴斜,嘴角挂着凝固的神色血斑。 我吓得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拿火钳的男人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嘴里恶狠狠地说了一句什么话。 我没有听清,但想必是骂人的话,因为他实实在在地啐了一口唾沫在我身上。 我怒火中烧,用尽全身力气爬起来,想要回敬他一个耳光! 就在我站起身的那一刻,铁盒子的盖子打开了! 那一双瞳孔就和我对视着,滋滋地冒着火苗,有些狂喜地和我对视着。 它是活的,我强烈地感觉到它看着我的样子,那一眼,有绝望,可更多的是愤怒! 在那双瞳孔的背后,依稀可见一整排的头骨笔直地排成一排。 它们在这样的火炉里被炼烧! 我吓得昏厥过去...... “这个小姐姐还会不会醒啊?”一个甜美的女声,年纪应该不大,最多七八岁。 “会的,她只是晕过去了。”这个声音要偏大一点,也是个女声。 我觉得自己的脑袋很疼,想挪动一下。 这一动,我感觉到自己的后脑勺、额头和脸颊上全是湿漉漉的。 我想,那大概是汗。 做噩梦都会出汗的嘛。 床很硬,这种床我睡过,在我们家还穷得叮当响的时候。木头架子拼起来一张床,铺一张尺寸合适的竹排,再铺上稻草。 竹排要用金竹篾来织,不容易腐烂,稻草要放在火堆边儿烘干,这样才能隔潮。 我那不争气的娘,算是个能干人,那时候我们家睡的床,竹排全是她织的,稻草也都是她拾掇回来,放在火边烘干。 每当她织竹排或者烘稻草的时候,我都会拿个小板凳坐在她的身边。 她埋头干一会儿,就会坐直身子,伸个懒腰。 刚开始那几年,我还小,家里还穷,需要的竹排和稻草多,她做这些活儿便多些,懒腰伸得却少。 后来我大了些,家里条件也好了,用得起棕树叶绷起来的有弹性的床了,按理说,竹排和稻草要用得少了。 可是那几年,她织竹排、烘稻草却更勤了,伸懒腰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 起初我以为她年纪大了些,脊椎和腰自然赶不上以前。——如果不是我后来发现,每次伸懒腰,她都会假装不经意地望望门前那条马路的话。 笨女人,不争气! 我挣扎着想睁开眼,耳边便响起了嘈杂的声音。 人声鼎沸,议论纷纷。 这种小山村会有什么事值得大家这么热烈地讨论? 我想去听大家在说些什么,可是我一个字也听不清楚,那是一种叽叽喳喳的噪声。 我费了很大劲睁开了眼,虽然我也不知道睁眼应该怎么用劲。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破了洞的发黄的蚊帐,透过蚊帐还可以看见被熏得发黄的亮瓦,那是一种房间采光用的透明瓦,只有西南地区的吊脚楼才会使用。 嗯,我家以前的老房子,就是吊脚楼,用的就是这种亮瓦。 有种很熟悉的感觉,因为我有很多年,是在这片亮瓦下醒来。 “她醒了,她醒了!”那个较稚嫩的女声欢呼道。 我扭头去看她。 那里站着一高一矮两个女孩儿,高的穿蓝白条纹的短袖,就是六七年代青春片里的那种条纹短袖。矮的穿着一条碎花的小裙子,鼻涕快流到嘴边了。 看见我在看她们,矮个子的女孩,用力把鼻涕吸了回去。 “你们是谁?”我感觉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能发出“齁齁”的声音。 不过好在她们听见了,高点的条纹女孩儿回答说:“我爸是宋文中,妈妈是李月君。” 好熟悉的名字!可是我一时想不起来,这两个人到底是谁了。 我冥思苦想了一会儿,也没有答案,头还疼得厉害,只好不去想了。 我眼睛扫视了屋内一圈,猛地发现对面还有一张床! 我在这个屋子住了这么多年,不记得那里摆着一张床。这好像不是我的房间!可是,那片亮瓦我是不会记错的。 有个人坐在那张床的床沿。 我盯着她看的时候,楼下的嘈杂声奇迹般地消失了,所以我听见了她低声的啜泣。 尽管她的头发像鸡窝似的,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像是被野兽撕扯了一般,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就是我那不争气的娘啊!就是那个天天盼着死老爹回家望眼欲穿的娘啊! “娘!”我的喉咙发出模糊不清的嗡嗡声。 醒了这么久,我的右手终于可以活动了,我扶着后脑勺,用力地向上托着我的脑袋,好让我那不争气的娘可以看见我。 触手之处,全是湿湿的、黏黏的感觉。 “是我!是我!”我那不争气的娘好像听见了我的叫声,不再低声啜泣了,而是惊慌失措的四处张望,嘴里喃喃地说着。 “是我”是什么意思?这话不是应该我来说吗? 她猛地看见了我,脸上没有喜悦,反而惊现出恐惧的神色。 而我也见到了她的脸,满脸都是血污,宛若一个血人坐在那里,她那一口还算白皙整洁的牙齿显得格外显眼...... 第五十二章 死老爹埋在水田 我娘的样子很是可怖,可我还是想起身去看看她怎么了。 毕竟她是我娘啊,哪怕她不争气。 我吃力地将双手撑在背后,想把自己支撑起来,这很有效,我确实坐了起来。 可是我的腿麻了,全身的骨头仿佛已经散架了,那是脱力的症状,我做了什么...... 是了,我记得我那死老爹,手里拿着一根竹鞭子,从头到脚地抽我,双眼像是喷火一样,那模样,真像是一条疯狗。 那些鞭子如雨点般落下,抽在我的屁股上,抽在我的腿上,抽在我的胸前,抽在我的脸庞上。每一鞭落下,都是一条鲜红的血痕。 我那不争气的娘哭天抹泪地向我扑过来,扑在我的身上。 “别打了别打了,求你了,再打就打死了!”娘趁着死老爹发怔的瞬间,一把死死地抱住了他的大腿。 “你个死婆娘!还敢护短!看老子不打死你!”死老爹嘴里骂着,膝盖一顶,直接顶在娘的下巴上,腿用力在娘的心窝里一踹,就把她踢了一个后仰翻。 娘仰面倒在地上,艰难地喘息。 死老爹还不罢休,一只穿着破皮鞋的脚,早就跟了上去,也不管是不是要害,一通乱踢。 我娘腰上挨了一脚,用手去护的时候,那只脚已经踢到了脸上,鲜血顿时流了满脸。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我哭着喊。 可是死老爹就像没有听见一样,一脚接一脚地踹,连气都不带喘一口的。 死老爹确实练就了一身好功夫! 娘自从脸上挨了一脚以后,整个人都疼懵了,倒在那里,一动不动,连护都不会了。 不行,我要阻止他!这样下去我娘会被打死的。 我焦急地张望四周有没有可以用的武器,一把扫帚,两把椅子。 扫帚的杀伤力作用太小,可椅子我又举不了那么高,没法砸晕他。死老爹毕竟有一米八的个子,不然他也勾引不到那么多野女人。 一道寒光忽的从我眼前闪过! 刀!那有一把刀,那是我娘白天割麦子的刀,镰刀! 对,我只要砍我那个死老爹一刀,他肯定疼得厉害,我就能趁机救娘! 那一刻,我没有丝毫迟疑,连动作都敏捷了很多。 我抡起那把刀,就从背后,对着死老爹的右腿就是一刀。 那一刀我用了全身的力气,可是也只是砍进去几寸深,鲜红的血液透过裤子渗出来了。 死老爹没有防备我的突然袭击,痛得左腿单膝跪地,抱着右腿龇牙咧嘴地骂:“我操,你个狗日的!敢砍我!” 他嘴里骂着,转过身子,一只手已经来夺我手里的刀。 绝不可以给他,他有了刀,肯定两刀就把我们娘儿俩杀了! 想到这儿,我闭上眼,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手里的刀用力一挥。 有股温热的液体溅到我的脸上,我觉得有点熟悉。 “呃......”一声痛苦的呻吟。 那是死老爹的声音。 这一刀,已经用去了我所有的勇气,我手一软,刀掉在地上,发到“嗡嗡”的声音。 那一刀挥出去的一瞬间,我整个人就清醒了,我这是在犯罪啊! 我迟迟不敢睁眼,等待着那根竹鞭子落下。 可是我等了很久,那根竹鞭还是没有落在我的身上。 我忍不住睁开眼睛去看。 血......满地的血,在流动! 死老爹半跪着倒在地上,手捂着左边的脖子,全身都在抽搐! 从他捂着脖子的手指缝里,大股大股鲜红的血淌出来。 我被吓呆了!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整张脸从耳根到下巴都在不由自主地抖动! 死老爹的眼睛狠狠地盯着我,那是绝望,又有愤怒,仿佛想把我生吞活剥一样。 我就这么呆坐着,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直到死老爹再也不抽搐了,我那不争气的娘终于醒转过来,看了一眼,立马扑到死老爹的身上,摇了几下,没有反应,伸手去探鼻息,探完后明显整只手都在颤抖,眼泪就哗啦啦地流下来。 这个笨女人,竟然还在伤心! “走,我们走!”娘不顾一身的伤,站起来把我从地上拽起来,就往外拖。 拖到门口的时候,我还望着倒在血泊中的死老爹,这时已经清醒了些,哭着喊:“娘,我们报警,叫救护车吧!救救爹!” 说到底,他还是我爹,再怎么恨他,我也不想失去他。 “快走快走!”我娘明显是在哭,说话都是哭腔。 我被拽出了门,一直往后山竹林的方向走,我整个人都不听使唤,任凭我娘拽着我走。 走到水田边儿的时候,我娘想起了什么,停下了步子。 “我们回去!”娘突然说。 我以为娘是要回去救死老爹,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声追问:“爹还有救对不对?好,我们回去!” 娘看我的眼神比任何一次挨打后都要凄哀,也没跟我解释什么,拽着我踉踉跄跄地奔回屋里。 一进屋,我就被满屋子弥漫的血腥气熏得连连干呕,我娘见我这个样子,就让我去楼上睡觉。 什么时候了?还要睡觉! 可是我不愿多待,尤其是在死老爹恶狠狠的注视下多待,最后我还是用毛巾擦了把脸,顺从地上了楼躺在床上。 再醒来的时候,我就躺在这间屋子里。 过了一会儿,我的腿终于有了知觉,我想去看看我娘怎么了?为什么她满脸都是血? 我刚把一双脚落在冰凉、灰朴朴的楼板上,有两个人就推开门走了进来。 那两个人,一个穿着警察制服,一个穿一件棕色的皮衣。穿制服的却好像对那个人很恭敬,想必是他的领导,今天穿了便衣出门。 他们看了我一眼,眼睛里流露出怜悯之情。——我讨厌那种眼神! 他们走到我娘的身边,穿便衣的男人示意穿制服的警察来问。 “人是你杀的吗?”制服警察问我娘。 我娘抬起头来,满脸的血污,呆滞的眼神,幽幽一笑,像是一个神经病,样子很是慑人,“是我,是我!” 我被娘的回答惊得如五雷轰顶。 你在说什么!你听清楚啊!我在心里呐喊。 “你瞎说什么!是我啊!”我大声喊了出来。 那个皮衣警察转过头来,狐疑地打量着我:“你说什么?” 我不能让我娘给我顶罪,绝不可以! 我用力点点头,一字一句地说:“是我,我爹是我杀的?” 皮衣警察显然不信,狡黠的眼神瞥了瞥我问:“用什么杀的,抛尸在哪里?” 我脱口而出:“镰刀!抛尸,抛尸是在……” 我只记得睡之前爹的尸体在屋里,不知道后来去哪儿了! 我心急如焚不知道如何应答的时候,娘说了两个字。 于是那两个警察立马掏出手铐把我娘拷住带走了。 我想阻止,可我一下床,就感觉天旋地转,重重地摔在了楼板上,灰尘扑的我眼睛里,鼻孔里,嘴里,全都是灰。 临出门的时候,那个穿皮衣的警察转过身来,眼里都是同情和怜悯,“你放心,你以后的读书生活,政府会想办法的,最不济也能去福利院。” 说完他轻轻关上了门,留我一个人在屋里哭泣。 去尼玛的福利院!我要我娘!就连我那死老爹,也比什么狗屁福利院要好得多! 我哭着,骂着,直到累了,没有一个人来管我。 再抬头的时候,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那两个小女孩也不见了。 后来,我才知道,我爹的尸身,被我娘用刀碎掉了,埋在我们那天晚上折返的那片水田里,那是我家的水田,水稻田。 我娘说的两个字,就是“水田”。 处理好死老爹的尸身,我娘就背着我回到了好多年前我们家还很穷的时候住的那个吊脚楼。 我在那里睡了整整三天,重复地做着同一个噩梦,和瘸腿的男人握手,拎着有死人头的军装扔进火炉……这个梦,我做了很多年,一直到我变成灵鬼,我还是会做这个梦,如果不是暴雨太大,冲出了碎尸块,被人发现,警察不会这么快找来。 毕竟死老爹是个常常整月整月不归家的人,不会有人怀疑。 还是会被吓醒。 不管过了多少年,经历多少事,害怕的,还是会害怕。 第五十三章 梅花山上 那天的雨很大,不是那种狂风暴雨的大,而是绵长持久的大,从天没亮的时候,就淅淅沥沥地下,总不愿意停。 我从挂着破旧蚊帐、垫着竹排稻草的床上醒来,听着雨滴打在屋上的瓦片的声音,很清脆。恩,这本该是个睡懒觉的好日子。 以前,每到这种适合睡懒觉、而我确实踏踏实实睡懒觉的日子,我那不争气的娘,总会在楼下一遍一遍地催,“起床了,柳絮儿!饭好了!起床了,柳絮儿!饭好了!”有时我为了多赖会儿床、充耳不闻的时候,我娘会把被子一掀,细细的竹条会抽在我的屁股上。 我躺在床上,望着那片发黄的亮瓦,有雨水汇集,从上面流过。 我想等等,我确实在等,等饭菜的香气顺着楼板的缝隙,逸到床边,等那一声“柳絮儿,起床了”。我甚至在等那根竹条,可以落在我身上,哪怕多抽我几下都没关系。 我在这个世界上的家,这栋破旧、布满灰尘的吊脚楼,到最后终于要只剩下我了。 雨里,一辆车子奔驰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溅起哗哗的水声,干净利落的刹车,稳稳停在了楼下。 “咚咚”,有人敲门。 门没锁,昨天睡下的时候就没有锁,我懒得去开,我也懒得告诉他们。 他们进不进来,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柳絮。”一个男人在叫我的名字。 “柳絮,”另外一个男人又叫,声音有些熟悉,“柳絮,我们来接你和你妈妈见面。” 听到这,我一骨碌爬起来,“登登登”的跑下楼来,一把拉开了门。 “你说什么?”我盯着那个穿棕色皮衣的警察问,原来是他。 “走,去见你妈妈!”他又用那种悲天悯人的眼神。 我说过,我很讨厌那种眼神,我恨不得把他的眼珠子挖出来。 可现在我没空挖他的眼珠子,“好,我们走!” “换好衣服,穿双鞋子。”穿皮衣的警察眼神转而变得慈祥。 笑话,我们非亲非故,你对我有什么慈祥可言。 我折腾了半天爬起来,套了件破旧发黄的长袖衬衣,上了车。 “等等。”我对穿皮衣的警察说,我知道这个见面意味着什么,因为前几天法庭已经判了刑。我突然想为娘再做点事。 我轻车熟路的烧火,烧开了半锅水,下了一碗面,打了个荷包蛋,然后用饭盒装起来。 我很小的时候就会煮面了,因为死老爹不在家,娘要忙地里的活,常常一忙就是一整天。所以我五岁的时候,就开始搭着板凳自己在灶上拾掇了。 最开始学的,就是煮面,因为煮面最容易,也管饱。 那个穿皮衣的警察一直坐在一边儿看着我。他大概以为我在给他下一碗面条,脸上有很兴奋的神色。哼,自作多情! 我捧着那个饭盒上了车,把它捂在胸口。 那天的梅花山,特别冷,也许是山势比较高的缘故吧,我穿着一件长袖,还是冻得瑟瑟发抖。六七月的天儿,这么冷,真是见了鬼了。 雨丝细如牛毛,雨幕斜倾,看起来便如同整个天地都倾斜了。 我那不争气的娘,就是在这样倾斜的雨幕里,从警车里走了出来。 她穿着一件麻布囚衣,双手被铐在面前,那一头原本乌黑靓丽的如瀑秀发,只剩下齐耳的几绺,好几块露出发白的头皮。 看得出来,这段时间,她过得并不好。 她耷拉着脑袋,一步一步地拖动着双脚,看起来苍老了很多。 精神的折磨可以瞬间击倒一个人,这是我第一次明白这个道理,是从我娘身上看到的。从那一刻我相信一夜白头的说法了。 我不争气的娘啊,独守空闺,每天都在等我那浪荡成性的死老爹回来,活活把自己等成了一块望夫石。 她遭受了那么多毒打和谩骂,都没有倒下。可在折磨了她半生的死老爹咽气的那一刻,却倒下了。 她在法庭上听见宣判结果的时候,也是现在这副样子,面无表情,心如死灰。这个女人,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是一样的不争气。没有那个禽兽不如的男人,难道就活不下去吗?难道一点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吗? 我的手里捂着那个发烫的饭盒,却还是不住的发抖。 来的路上,一直告诉我自己,“不要哭,不要哭!” 可是娘朝着我走来的时候,我的眼泪还是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流下来。 娘强憋出一个笑容,看起来那么勉强。 她伸出了手想抱抱我,可是手铐铐住了双手,她只能用手摸我的脸,慢慢地整理我鬓角的乱发。 整理了一会儿,她仔细打量了一下我的脸,颇满意地点点头,准备转身离开。 “娘,”我声音嘶哑地喊,“我煮了面,你吃一口吧!” 我把手里的饭盒递给她,是那个铝制的饭盒,我寄宿学校一直用的。 娘接了过去,可是两只手铐在一起,没法打开盒子,也没法用筷子夹,只好无奈地递给我。 那个穿棕色皮衣个警察见状,掏出钥匙打开了手铐。 手铐一打开,娘看起来很高兴,活动了一下手腕,就接过我手里的饭盒。 打开盖子,一股热气窜上来,她难得露出一丝兴奋的神态。从死老爹死后,她就没有过这种神情 她拿起筷子,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我就这样看着她,面有些坨了,看样子好吃不到哪儿去,可是她吃得很高兴。 她大口咀嚼的样子让我想起每年农忙时节,中午的时候,我会煮两大海碗面,一碗自己吃,一碗放在桌子上等着娘回来吃。十次有八次娘都是会回来吃的,也是像现在这样大口的往嘴里送,有时候烫得龇牙咧嘴,有时候面坨了,她会称赞我几句鼓励我。 不过不管面坨不坨,她总是十万火急的样子,赶着去种地。 现在为什么要这么赶呢?又不赶着去种地了,这是去死啊!何必着急呢? “娘,我觉得你好不争气!”我的脸上滚着泪珠。 这种时候,我竟然对娘说了这种话。 “以后,不要活得这么不争气了!”我补充道。 哪有什么以后,我就是知道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说这句话了,才会现在说出来的。 我心里嘲笑自己,没有勇气接受这个结果,竟然还妄想什么以后。 娘却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她夹起了那颗荷包蛋,咬了一口。 我特意加了一颗荷包蛋。 娘爱吃荷包蛋,可是以前她总是舍不得吃,每次煮了荷包蛋,都全枕在我的碗里。 家里穷的时候,鸡蛋是要拿出去卖的,一个五毛钱,后来卖到一个一块钱。 一斤玉米也不过几毛钱,一根糖水冰棍才两毛钱。相比之下,鸡蛋是值钱的东西,娘是不舍得吃的。 这个不争气的女人,这一辈子都在为别人着想,从来没有为自己想过。 娘吃完了饭盒里的面,吮了一口筷子,把饭盒递给我,抹了一下嘴,强挤出一丝笑意,还是略显得有气无力对我说:“以后把汤汁跟面分开盛,就不会坨了。还有,少放盐。” 我含着泪点点头。 “回去吧。”她眼睛向上一抬,避开了和我四目相对,或许她不想让我看见她流泪的样子,故意让泪水流回眼底。 我想,她也担心过我以后的日子怎么过的吧!没有她了,我就是个彻彻底底的孤儿了。可是她没有叮嘱一个字,就匆匆上路了。 那天,梅花山上的一声枪响,结束了我作为人的最后一丝念想。 后来的雨下得很大,我望着那些警察,用浅绿色的裹尸袋,把娘的尸体装了进去。 我绝望地跪倒在地,雨水顺着我的头发淌下,我整个后背都湿透了,整条裤子也已经湿透了,只有胸前还有一片干燥的地方,因为我把那个饭盒搂在胸口。 那个穿皮衣的警察走过来对我说,让我跟着去殡仪馆领我娘的骨灰盒。 我拒绝了,我不需要那一盒骨灰,我想我娘也不需要。 不过后来骨灰盒送到家里来的时候,我还是收下了。 没有人来关心我娘的骨灰是不是需要下葬,我也没有下葬的打算。 我心里想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复仇。 至于向谁复仇,我没有想好。但很快我就找到了机会! 第五十四章 那张脸,好熟悉 我认识到生活很艰辛,那并不是来自贫穷和困顿,而是来自精神的无助和爱的匮乏。 现在,我变成了一个孤儿。 这个世界对我有太多的不公,为什么我会投生在这样的一个家庭?为什么我会遇到一个这样的父亲? 我躺在那张破旧不堪、吱呀作响的床上,看不到路在何方,抬头只能看见挂满蛛网的屋梁、熏得发黄的亮瓦。 就在刚刚,我抱起娘的骨灰盒冲进了雨里,我为她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埋骨之地。 外面下着雨,雨淅淅沥沥下了好几天了,开始下的那天,就是我娘上路的那天。或许,我娘歇下了,这雨也会歇下了。 我走到那片水田里,水淹没了我的脚踝。 水很凉,凉入骨髓的那种凉。六七月的天儿,真是见了鬼了! 前几天,警察来寻死老爹的尸体,把水田刨得到处是坑,东一块,西一块,积了水,全变成水坑。 我这个不争气的娘,这回真是心狠到家了,也是聪明到家了,竟然把死老爹分了这么多块埋。要不是下雨,把那些尸块冲了出来,可能她能活得更久吧! 我打开骨灰盒,从里面抓了一把白灰。 还是温热的。 我没有打伞,雨水打湿了我手里的白灰,变得黏黏的。 人死了以后就是这样的吗? 有点温热的,一过水就变成黏黏的,有点粘手的。这就是人死以后的样子吗? 我松开手掌,那一团黏黏的东西掉在了水坑里,我便一个水坑扔一把。这下,总算满足娘的心愿了吧!让她跟我那死老爹,血肉相连。 那些白灰在雨水的冲刷下,变成乳白色的液体,顺着我的手臂流淌,从手肘滴落,最后溅得我衣服上全都是。 我懒得去清理。盒子里积了雨水,将那一盒子的白灰,都泡成了牛奶状,我得迅速一点。 用手去抓的时候,像是抓着一坨水泥,却比水泥要轻,很轻。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死有轻于鸿毛吧。我那不争气的娘,为了我那死老爹而死,确实死得轻于鸿毛。 以前总嫌日子太长,因为那些日子都在受折磨,现在倒是落得清静。 不过是下了场雨,下得久了些,我便落了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盒子里剩下的不多了,我索性把盒子翻过来,一股脑儿全倒进水坑里。 既然娘把死老爹的尸体埋在这块水田里,想来这也是她理想的埋葬地。 她活着的时候,留不住死老爹,总是在等他回来。死后,应该也会想和死老爹埋在一起吧。 以她一辈子不争气的样子,肯定是乐于接受这个结局的。 娘的骨灰,也可能会随着这场雨流走,流进水沟,流进溪流,流淌在田野和山脚,最终化为尘土。哦不,应该说已经化为尘土了。 接下来,就是关于如何处置我自己的问题了。 我从来没有思考过关于生存和死亡的问题,总觉得这个问题离我太过遥远,毕竟我还年轻。 第一次直面生死,那是村里的一个老人,按辈分,我要称一声曾祖母,可是大家都叫她幺婆婆儿。 幺婆婆儿二婚生了两个儿子,小儿子没有成家,跟幺婆婆儿一起生活。 小儿子常常动手打幺婆婆儿,幺婆婆儿有一次气不过了,心一横,要自杀,于是在床头横梁上,搭一根裤腰带,就往脖子上勒。 我和娘正好路过,娘听见屋里幺婆婆儿的哭喊声,忙闯进去救命,劝了好久才把幺婆婆儿劝得回心转意了。 他小儿子回来以后,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她会舍得死?” 后来娘对我说,一个人要真是想寻死,怎么会搞得山摇地动、天下皆知,肯定都会找个安安静静的角落慢慢弄死自己。 一哭二闹三上吊这种伎俩,适用于各个年龄段的女性,作为讨巧和获取关心爱护的手段。殊不知,对一个漠视自己的人,这些手段丝毫不起作用。 那泼辣了一辈子的幺婆婆儿,老来所受的虐待,就是最好的例证。 以前听过一句话,“我捏住鼻子,其实是想憋死这个世界。”这话不能细想,容易陷入哲学的辩证怪圈,搞得不知道是自己死了还是世界死了。这是个很严肃的话题,一时半会说不清楚。 照这种说法,那我弄死自己,其实也就是弄死了这个世界。只能说,这是一场盛大的意淫,一种调侃自己又调侃世界的方式。 生死,是大事,也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生死的方式很重要,不管做什么,都要优雅一些,用一句我后来知道的词,叫做“仪式感”。 家里可用的工具还是不少,首先我要选择一种比较有仪式感的死法。 这个家里的血腥已经太多了,我的床头,我对面的娘最后一次坐的那个床头,都有太多的血腥气,所以我想选一个不血腥的死法。 按我几天不吃不喝、蒙头大睡的劲头,过个五六天我大概也可以饿死,可是这未免有些太难受了,最重要的是,不大体面。 我冥思苦想的时候,就听见了“咯咯咯”的笑声。 奇怪,是谁来了?我一扭头,扫视整个屋子里。 墙角的位置放着一架用来过滤粮食灰渣的风斗,个头有我那么高。 一个老式的黄木衣柜,柜子外面镶着一面又大又高的镜子,那是娘的陪嫁,用来整理衣物。 床头是一个粮食柜,用来装苞谷粒,能隔潮,已经被老鼠打了洞,洞口的苞谷粒已经发霉了。 粮食柜上面有一个箱子,放些常穿的衣物,也是娘的陪嫁现在也闲置了下来。 我扫视了一圈屋里,没有发现有人,于是打开那个装衣服的箱子,翻了翻,有两件毛衣,一件破了洞的棉袄。 大热的天,穿这两件衣服,别人会以为我是神经病发作才去死的吧。 这样不好,我要让大家知道,我去死这件事,是我经过深思熟虑的。 我翻了下箱底,终于找到一件皱巴巴的短袖。 凑合吧,总比毛衣和棉袄强啊。 脱掉身上那件血迹斑斑的短袖,穿上了那件皱巴巴的短袖。 “哈哈哈。” 这次我听清了,确实是人的笑声,还是女孩儿的笑声,声音很稚嫩。 这件屋子里没有人,难道是躲在隔壁。 隔壁是死老爹和娘的房间,可是常年在这张床上睡的是我娘。死老爹破天荒回来一次,也总会把娘赶到我的床上来。 隔壁和我的房间就隔着一层木板,吊脚楼,都是用木板隔间的。 “呲”,电灯忽的一闪,这里用的电灯还是老式的椭圆形灯泡,木板打个洞,灯泡就挂在隔间的木板中间。 只要打开这一个灯泡,两个房间都可以照明,省电嘛! 我知道,没有人扯电闸,灯泡不会亮,隔壁肯定有人! 刚才出门去水田的时候,我明明锁了门,吊脚楼都是木板封闭,楼也很高,不可能有人能翻进来。——除了鬼! 我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又凝神看了看周围。 周围没有什么可用来防身的东西,只有一把脱了毛的棕扫帚。 我两只手紧紧地握住那边棕扫帚,向通往隔壁的门帘走去。 “嘻嘻嘻。”这次的声音更成熟些,可也更瘆人。 反正我也是马上要死的人!谁怕谁! 既然都要死了,隔壁是人是鬼又有什么重要的呢?可我还是忍不住好奇,想一探究竟。 我走到门帘那里,一只手去掀门帘。 门帘还没有掀起来,猛然间,感觉自己的脚踝被什么东西紧紧抓住了! 是什么?我脑袋嗡的一声,两条腿已经软了。 我缓缓地低头去看。 是一只手!一只白森森的手,皮肉腐烂,依稀可见裸露的手骨。 “啊!”我大声尖叫起来,用力甩动那条被抓住的腿。 “姐姐,救救我……”一个全是头发的脑袋缓缓地从门帘下面伸了出来,头发遮住了耳朵和脸颊,一个被黑发包裹的头伸到了我的脚边。 “姐姐,救救我……”一种哀求的语气,可是哀求之中更有癫狂! 不管是人是鬼,我第一个念头都是跑! 我急忙蹲了下来,两只手使劲去掰那只皮包骨头的手,一触手就是一股冰凉的感觉! 这绝不是人的手! 紧接着一张脸就这样凭空出现我得眼前,那是一张小女孩的脸,嘴角带着血,一双瞳孔涨得老大,邪魅地看着我。 我吓得魂不附体,直直的向后倒去。 惨了,隔壁的门帘就紧挨着楼梯口,这么向后一仰势必要摔个半死了! 可我没有倒下,一双手托起了我的后背。 我还没来得及转头去看,右脸颊就被舔了一下。 那是舌头,冰凉冰凉的舌头,它舔过我脸颊上的肌肤,让我感觉像是被鬼魂舔舐,带着冷幽幽的气息。 半张脸从我右侧探了出来,我最先看见的,是那条长长的舌头…… 一个炸雷响过,直接把我从睡眠中震醒了过来。 这天气真见了鬼了! 我睁开了眼,望见亮瓦上的水流更急了。这雨,竟然又下大了! 撒在水田的骨灰,怕是真的要随着山洪全都流走了吧。 想来,有一点遗憾,不过好歹算是办好了娘的丧事,哪怕简单些,终归是入土为安。 回想起刚才那个梦,或许,我内心深处,真的是想自杀了此残生的吧。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呢?没有家,没有牵挂。 如果说,真的有什么放不下的,大概也就只有一个体育老师,他真的很帅,可是他有漂亮女人陪在身边,永远都不会多看我一眼。 我还是……死了吧。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我手上爬,我下意识拍了一巴掌。 再去瞧的时候,发现是一只蜘蛛,还是个挺大个的蜘蛛。我一巴掌拍下去,它竟然还躲过了。 要是平时,我早就跳了起来,大呼小叫了半天。可是现在我无比的淡定从容。 我甚至希望这只蜘蛛是有毒的,这样的话,我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偿所愿! 转念一想,就连一只蜘蛛都敢爬上了我的床,来跟我争地盘,这个世间,哪里还有地方能容得下我? 于是,我决定去找一根绳子,了此残生。 我记得楼梯下面的鸡笼上面,挂着一副安全绳。——那是我那死老爹做包工头赚了钱以后,带回这个家唯一的财产。 真可笑,我最后竟然还是要死在死老爹的手里,果然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我下了床,穿好衣服和鞋,准备下楼。 一回头,正好对着大穿衣柜的仪容镜,我看见了一双脚! 一双悬空的脚! 跟穿衣柜的顶部平行,只有脚掌照在镜子里,看不到脚跟和腿部! 我蹲了下来,想去看那双脚是谁的。 那是一个神色很安详的女孩,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短袖衬衣,头发散披着,一条长长的舌头直垂到下巴。 奇怪,那张脸,看起来好熟悉…… 第五十五章 再笑我吃了你 我被吓得跑出门来,晃荡了很长时间,才明白,我大概是已经死了。 因为我不会饿,不会渴,撞到东西也不会痛,还会像片树叶一样飘来飘去,别人更看不见我。 我大概算是死得比较冤枉的人,啊不,比较冤枉的鬼了。因为我至今没明白我是怎么死的。 就像前面提到的,我一开始并不是很适应自己的新身份,也不合群。 跟一群要么开膛破肚、头扁脸歪、血淋淋、令人作呕,要么断胳膊断腿、令人骇异的人,啊不,是跟一群鬼合群,我一时还做不到。 很长时间不照镜子,我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那天在吊脚楼照镜子,只顾着看那双脚了,没有注意到镜子里我自己的鬼样子究竟美不美,丑又丑得哪里有特色。 后来遇见了一些事,我才知道,我实实在在也是丑得可以。 第一次是一个小鬼,看起来应该是出了车祸,半边身子被轧没了,腰以下的部位都没了,加上长得胖,活脱脱跟个皮球一样。 他一看见我,就捂着肚子大笑。 被一个没有腿脚,整个人只到我膝盖的小鬼球笑话,无论如何我也是不能忍的。 其它的恶鬼我惹不起,只能忍气吞声,这么个小鬼也想爬到我头上吗? 我把腰一叉,做出个凶神恶煞的表情,“小鬼,你笑什么?” 我这句恶狠狠的话没有说清,像嘴里含着块烫山芋一样,气势也就去了大半。 不过我想,这毕竟是我做鬼以来第一次说话,还没适应也是正常的。 小鬼捂着肚子,连连摆手,笑得更放肆了,“不行了,不行,你先让我笑一会儿。” 气死我了!我上前两步照着他的胸用力踹了一脚。 反正已经是鬼了,不用怕他被踹死,所以我这一脚用了很大力,一下子就把他给踹飞了。 他就像一个皮球,借着我这一脚的力道,飞快地滚动起来。 “艾玛,笑死我了!哎哎哎...我怎么飞起来了?我靠,我靠,救......”小鬼球的声音越来越远。 我也没想到,自己这一脚会把他踹飞,看这去势,一时半会儿估计停不下来了。 我倒是有点内疚了,他毕竟是个孩子啊! 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灵鬼跟人是大不一样的。 脱离了形体的束缚,灵鬼不会受到有形的东西的阻碍,也完全不再遵循人类生活的自然规律。 简单点说,就是,也许这一脚踹下去以后,那个没有脚的小鬼球,就像失去了刹车,这一滚估计要滚好多年...... 我毕竟年纪比他大,这个以大欺小的罪名怕是要坐实了。 小鬼球是我这段日子认识的第一个人,啊不,第一个鬼,没想到竟然这么收场。 踹飞了小鬼球以后,我继续无所事事地四处游荡。 刚才我也说了,做了鬼,就不遵循做人的时候遵循的自然规律了。所以我这一游荡,也不知道晃荡到哪个犄角旮旯了。 我到了一片幽深的林子,黑咕隆咚的,我原本是个怕黑的人。可是自从做了鬼以后,不知道为什么,见到黑咕隆咚的林子就想往里钻。 活着的时候,爱跑到幺婆婆儿家,跟着她的光棍小儿子看鬼片。 光棍老幺买了一台影碟机,一台黑白电视机,还有数不清的盗版碟,一般我们不去的时候,光棍老幺的黑白电视机都是放着大胸大屁股的女郎。我们这些小孩子去的时候,光棍老幺为了吓我们走,就放鬼片。 一开始我们还被吓得躲墙角或者抱头往外窜,可时间长了,竟然看得津津有味,这可苦了光棍老幺,没法一个人看大胸大屁股的女郎了。 看的那些鬼片里,鬼全都躲在阴暗的地方,就像这种幽深的林子,因为鬼都怕光。 其实这真的是个天大的误会,做了鬼以后,才知道,我们鬼只是不喜欢在阳光下行走而已,亲近黑暗,并不是害怕阳光。 你看,我终于改口说“我们鬼”了。 我决定进到林子里休息一下,然后继续上路四处晃荡。 “呜呜。” 有哭声! 难道里面有其他的鬼吗?不对啊,鬼不是这么哭的啊!不都说鬼哭狼嚎吗?我之前听过一个女鬼哭,那声音真的跟狼嗷嗷叫一样。 “呜呜呜!” 我靠!是个人在里面哭,还是个男人! 我吓得立马就想拔腿开溜。人的身上有三盏灯,年轻的男人灯火最旺,靠近一点就会被烤的睁不开眼,浑身像火烧一样。 亲身试验,血淋淋的教训恍若昨日,如假包换。 “为什么?为什么我有你这样的父亲?”是个男孩子的声音,边抽泣着边说。 我顿时有股同病相怜的感觉,忍不住想看看那个男孩子长什么样儿。 我的视力不大好,张望了半天,才找到一个穿白衣服的背影,坐在地上,抱着膝盖。 我慢慢地靠近那个身影,注视着他的头顶和双肩,仔细看看有没有三盏灯。上次,我冒冒失失地撞到一个人身上,被烤得眉毛都燃了。 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这次我变得分外小心 走到他身后大概三米的时候,我停下了步子,认真打量他全身上下,可仍然没有看见他身上的三盏灯。 奇怪,怎么会没有三盏灯呢?难道他也是个灵鬼? 我稍稍放松了警惕,又往前走了两步。 我走到他身后,伸手就可以碰到他的时候,他哭泣的声音小了些。 “哼,这么大的男人,还哭鼻子,丑死了!我当初挨那么多打也没哭过。”我鄙视道。 我心想他反正也听不见,所以也不顾及声音大小。 果然,他只是怔了一怔,接着专心致志的哭起来。 没想到,你倒是哭得挺专心致志。 我走到他跟前,在他面前蹲了下来,盯着他看。 他的的确确是个人,还是个挺好看的人。 说实话,以前我不相信,世上有长得好看的男人,以为男人都跟我那个死老爹一样,满脸胡子拉碴,整天红着眼,不是砸东西,就是打人。 其实,平心而论,我那死老爹在村里一众中年男人里,已经算是个老帅哥了,可是我既然恨他,顺带连他那张脸一起恨了,自然也就不会觉得他帅了。 可是见了这个男生,我以为,我那死老爹在他这个年纪,也绝不会比他长得更好看。 眉毛很浓,弧度恰好,又不显得凶狠凌厉,睫毛长长的,嘴唇很薄,最重要的是他的皮肤好白,比我的皮肤都要白。 我想,他大概就是书里说过的那种小白脸,油头粉面,油嘴滑舌,要不然怎么会连代表阳刚之气的三盏灯都没有。 “你为什么一直看着我?”他开口问。 我听到他问话,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已经看得痴了,连忙抹了抹嘴角的哈喇子,“你长得好看啊!” 没想到,他竟然扭过头去,冷冷地甩了一句:“别打扰我,我在哭。” 你要哭,所以全世界都要先等着你?喂,我是鬼耶!我是个鬼耶!我从来不等人的。你不能仗着我是新来的鬼就瞧不起我啊! 哎...等等,他,他能看见我! 我这才意识到,这个男孩子竟然可以看见我! “喂!”我拽了他一把,没想到竟然拽动了他。 他一脸幽怨地看着我,不乐意地说:“你干嘛!” 我把脸一板,换了副吓人的脸孔问:“你看得见我?” 他翻了个白眼,睫毛上的泪珠流了下来,“你舌头伸这么长,我想不看见也难!” 我十分诧异,又摸了摸嘴角,软绵绵的,滑腻腻的,手感确实像是舌头。 “你平时不照镜子的吗?”他没好气地说。 他一说镜子,我忽然想起来那天在吊脚楼里,透过镜子看见的那个吊死的人,确实有条长长的舌头,垂到下巴了。 我又想到上次那个笑我的小鬼球,难道他笑的是...... 好吧,这下我猜得八九不离十了,那个被吊死的大概就是我了。何况,鬼,怎么会流哈喇子呢? “你,你不怕我?”我呆呆地看着他。 他不屑地说:“你已经算是好看的了。” 这娃脑子瓦特了吗?真可怜,年纪轻轻的,就傻了!听着口气,还见过不少难看的。 “你这是大宝天天见吗?”我用力吸那条长舌头,可是它就是粘在下巴沿。 他“扑哧”一笑。 本来我长这么长一条舌头,用了这么大劲儿还是收不回去,就已经很恼火了,他这么一乐,顿时就把我惹怒了。 我瞪着眼大吼一声:“你笑什么!” 这一怒,我的脸上就冒起绿烟来。 这是头一回,怎么还自带烟雾效果!我都忘了自己在发狠了,看着冉冉升起的绿烟,一头雾水的模样。 “哈哈哈哈。”他笑得更欢了。 “你再笑。你信不信我吃了你!”我瞪了他一眼,龇牙咧嘴地吓唬他。 “你这么笨手笨脚,还学别人吓唬人吗?” 他嘲笑我,他竟然嘲笑我! 做鬼以来的头一遭吓唬人,竟然就遇到这么难缠的主儿,我竟然被一个细皮嫩肉的小白脸嘲笑了。 我很羞愧!又很生气! 我做人的时候,就被欺负,没想到死了,变成鬼了,还是被欺负!可见,那些电视剧里动不动就说“我变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是十分不靠谱的。 活着是孬人,死了就变孬鬼。 我从这个幽深的林子里向天空望去,月儿是那么远。 月亮,就是我们这些灵鬼的太阳,我游荡这么长日夜,第一次抬头看它,真好看。 第五十六章 花前月下 我挨小白脸盘腿坐了下来,看着头顶又圆又大的月亮,不由自主就着了迷,竟然连自己前一刻在生气都忘记了。 自从做了鬼,就变得鬼里鬼气的,行为怪异得很,有时候莫名其妙地生气,有时候莫名其妙地欢喜。 以前学过“花前月下”这个成语,感觉十分浪漫。 此时此刻,我和这个长相秀气的小白脸孤男寡女坐在林子里,倒是有了那么一点花前月下的感觉。 可我这副面孔实在是大煞风景,要是手头上有把剪刀,我一定咔嚓把那条长舌头剪掉。 小白脸本来是笑了的,可是我看月亮的功夫,他大概是觉得无聊,一直在酝酿情绪,等我准备偷瞄他一眼的时候,“哇”的一声又哭出来了。 特么......你是哭上瘾了吗? 腹诽归腹诽,我毕竟看起来要成熟一点,还是应该安慰安慰他的。 虽然我不一定比他大,好吧,我看起来就是比他大。 别说他看起来比我要小,就是一个陌生人或者陌生鬼坐在你旁边哭得梨花带雨魂断肠,也是应该安慰两句的吧。 好吧,我承认,我只是好色。 如果他长得再丑那么一点,我绝对不会管这种闲事的。 “喂!”我用力拍了他的肩膀一下。 我也没想到我竟然可以拍到他,按理说,我这只手应该拍空才对。 这家伙,明明是人,为什么和别的人不一样呢?肯定有鬼! 奇怪,我为什么要说“肯定有鬼”...... 他原本把头埋在一对膝盖间,背上被我一拍,抬起头来,眨巴着噙满泪水的眼睛问:“干什么?不是说了不要打扰我吗?” 我的妈呀!睫毛真的好长啊!我不行了,少女心爆棚了! 毕竟我也是个十五六岁的花季少女啊!哪个少女不怀春哪! 不行,要矜持,我清了清嗓子,换了副老成的口气,“年轻人嘛,要经得起打击!尤其是男子汉,没听过男儿流血不流泪吗?” “多管闲事,我哭我的,你别管我!” 看不出来,小白脸还挺有脾气。 我这个暴脾气,也不是吹的,毕竟也是动过刀的人,立马炸了毛,“小子,你活腻了吧,你信不信我......” 信不信什么,我却说不下去了,我能拿他怎么办?我只是个鬼,还是个连怎么害人都没学会的鬼…… 我这一囧,他倒又笑了,歪着头问我:“信不信什么?你还能吃了我啊!” 麻蛋,都说女人的脸,像六月的天儿,说翻脸就翻脸。没想到小白脸亦如是。 我把脸转到一边,长舌头一甩,做出不理他的样子。 我实在是辱没了今晚的月色,这种清辉下,不应该是女孩子长发一甩,扫在男孩子的鼻尖,于是发香入鼻,男孩子心神荡漾,忍不住就...... 可我能甩的,竟然是一条黏糊糊、滑腻腻的舌头。 焚琴煮鹤,莫过于此。 过了一会儿,月光愈发变得皎洁了几分。 “喂,你叫什么名字啊?”我害怕这一安静下来,他又开始哭,所以找点话聊,转移他的注意力。 这么年轻貌美的蓝孩纸,不应该唱唱歌、跳跳舞、卖卖萌,整个一人畜无害的傻白甜才对吗?没事跟个怨妇似的哭天抹地什么劲儿呀! “苏杭。”他抽了一下鼻子。 “今年多大了?” “十四岁了。”他又抽了一下鼻子。 “哪里人啊?”我的语气,跟派出所查户口的女片警有的一拼。 他愣了一下,又抽了一下鼻子。 “你不抽鼻子,不能好好说话是吗?鼻涕是你的发声器官吗?”我白了他一眼。 他看我那一眼的意思,大概是说,你问我哪里人干嘛,你是这儿的鬼哎,你应该比我熟。 好吧,可是我也并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老家是江城的。”他轻轻地抽了一下鼻子,好像是怕我听见。 这倒是意外之喜,猫儿的好奇心躁动起来。 我听说,江城是个大城市,是首府,是富人住的地方,听说那里的马路上,每天都是川流不息的小汽车,房子建得比我们家屋后的那座山都要高。 “江城好不好啊?”我有点好奇。 “不好。”他瘪着嘴,看起来又在为新一轮痛哭蓄力。 我连忙打断他的“蓄力”,问:“哪里不好?不是说有很多小汽车,很多大房子吗?” 他“哼”了一声,说:“一点都不好。” 我看他这个反应,心里就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这小子,多半是打肿脸充胖子,假冒城里人。 城里人啊,都是有钱人,那还不得吃得胖乎乎的。 我们村里那个龙胖子,进城在餐馆里打了一年工,回来就变成个膀肥腰圆的家伙了。 别人问他怎么长胖了,龙胖子拍着肚皮说:“你们乡巴佬怎么会懂,城里人哪,一个个富得流油,体重就是财富的代表。吃得越胖的,都是越有钱的。” 别人又问他,那你这么胖,得有多少存款了? 龙胖子没回答,只是神秘地笑笑。 别人就明白了,龙胖子这是富得流油了,不说那是不愿意透露,怕坏人打他主意。 自此之后,龙胖子在村里走路都是背着手、八字步。 ——这才叫有!钱!人! 以这个小白脸瘦得弱不禁风的样子,怎么会是城里人? 于是我语重心长地说:“年轻人啊,不要总学人说谎,说着说着以后没准连自己都骗了。” 嗯,他愣住的样子,确实有点呆萌。 “你什么意思?”他问。 “哎,城里人未必就高贵一些,乡下人也未必低贱,何苦要冒充呢?”我头一扬,翻了个白眼,心想小白脸就是小白脸,不!靠!谱! 他却摆出一副很生气的模样,宛如受尽委屈却还要咬牙憋泪的童养媳,可是煮熟的鸭子——嘴硬,“这位长舌头大姐,你不信我就算了,又不是我硬拉着你来问我的。” 切,还傲娇起来了。 可是他这话说得极有道理,我丝毫没有反驳的余地,所以只能干笑两声。 就这么安静地坐了一会儿,我估摸着他是在生我的气,所以没想起来“哭”这件正事。 “你怎么不说话了?”他竟然主动开口说话了。 我虽然因为他冒充城里人深深质疑他的人品,可是长得好看,不管犯什么错都是可以被原谅的嘛,改了就还是帅哥……啊不,还是好孩子。 我装出一副矜持的样子,故作平淡地回答:“柳絮。” 他听完,缓缓地摇摇头。 等他摇到我想把他脑袋放最近的那根树杈上固定起来的时候,他才说:“你这个名字不好,柳絮,随风飘零,肯定孤苦一生。应该换一个名字。” 谢谢啊,我已经挂掉了,跟我说“孤苦一生”什么的,你觉得有用吗? 不过我确实想换个名字。 我这个名字是我娘取的,我一直不大喜欢。 以前我娘说,柳絮啊柳絮,你的命就像柳絮一样啊,没有依靠!以后你要是找到了落地生根的地方,就自己换个名字吧。 我现在死了,只剩下堆尸骨,也算落地生根了吧,也是时候换个名字了。 想到这儿,我有些欢喜,连忙拽着小白脸的胳膊问:“那你说,我叫个啥好?” “你让我取?”他一脸不相信的表情。 我拍了一下他的腿,嗔道:“要不然嘞?” 艾玛,我的节操,在小白脸面前就丢得如此快速而彻底吗? 是的,就是这么彻底! 他歪着头看我,我连忙把长长的舌头往回吸了一截。 “你这模样吧,要是没有条长舌头,也算是个漂亮美眉了。我看,就叫柳美眉吧。”他笑了,而且笑得很灿烂,灿烂到我想糊一把泥在他脸上。 “这‘美’字,一撇一捺,多符合你的长舌头造型啊!”他补充道。 敢取笑我!我狠狠拧了一把他的大腿,吼道:“换一个,给我好好取!” 他痛得哇哇叫,我的威胁奏效了,露出得意的神色。 他揉了揉被掐的地方,略一思忖,“要不就用玫瑰的‘玫’吧,你说呢?” 柳玫眉,柳玫眉……我嘴上念叨着。 好像还蛮朗朗上口的,而且一听就是那种大女神的名字。 好,我就叫柳玫眉! 所以我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啊不,鬼生,真正属于柳玫眉的生活,是这个叫苏杭的小白脸开启的,是从认识他那一刻开始的。 生命是一个圆,周而复始,走到了结束,也就接近了开始。 第五十七章 妈宝小白脸 因为有了新的名字,我很开心。忍不住轻轻跃起,从这个树杈,跳到那个树杈。 被我快乐的情绪感染,小白脸,哦不,应该叫他苏杭,苏杭的情绪也好多了,一扫先前的阴霾和不悦。 我们就在这广阔天地间,一片深林中,敞开心扉,畅谈自己以前的事。 聊到后来,谈到各自的经历,更有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当然,我没有跟他讲我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这件事。毕竟这是件大逆不道的事。 苏杭问我,你是怎么死的? 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一说起来,有太多的事要牵扯出来,我恰恰又不愿提及。 总不能对他说,我一个青春靓丽的姑娘家,想不开所以上吊玩一玩,所以只好岔开话题,反问他:“你为什么可以看见我?” “不知道,不过听我姑姑讲,我们苏家的人,天生就可以看到一些怪力乱神的东西,还说这注定了我们家族的使命。”他用手搓着自己的脸,看起来是有些疲倦了。 啧啧啧,家族!竟然还是家族 听到这,我兴致来了,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说:“什么样的家族啊?很有钱的那种吗?” 他摇摇头,“不知道,不过我不喜欢那个家。” 他用的是“那个”,自然是不大认同那个家族的,我也不好再接着追问。 跟小白脸聊天果然是辛苦的,尤其是跟一个多愁善感、爱哭鼻子的小白脸聊天。【零↑九△小↓說△網】 “那你哭什么啊?想你娘了啊?” 我这句话本来是取笑,可没想到他竟然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还一副哀怨神伤的样子。 “是。” 他眼眶红彤彤的,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接,于是只好干笑两声。 他抬头望着黑漆漆的天,“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母亲,没看见过她的一张照片。” “你爹没有告诉过你,你娘去哪儿了吗?”我问。 “我也问过,可每次我一问这个问题,他就摆出一副严厉的神情,铁青着脸命令我默写十遍《易经》。他以为这样我就屈服了,后来,我每次问他之前,就默写完十遍,他一说去默写,我就把那些默写完的稿纸都扔在他面前,然后盯着他的眼睛说,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吧。”他说这些的时候,没有任何表情。 我想,这才是最伤痛的表现吧。没有了歇斯底里,也没有了不断追问,只是失望到了极点,没有希望,绝望。 “后来呢?” “后来,后来他大概也是被我问烦了,就把我送到了这里来读书,可能就是图个眼不见为净吧。” 我长叹一声,说:“真没想到,我们都有个世界上最混蛋的爹。” 他扭头看了看我,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你看,这样不也挺好吗?自由自在的。”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去宽慰一下他。 虽然我身世凄惨,爹娘都死了,可是,我好歹长这么大,都是在娘的身边。比起他这个从小没有见过娘的孩子,我却是幸福得多了。 “是啊,自由自在。一个人自由自在的,也很好。”他笑起来都是一丝不苟,笑容简直跟复制的一样,脸颊的肌肉扩张,勾起嘴角的弧度,机械僵硬。 我把胳膊肘放在膝盖上,用手顶着自己的下巴,用一种自认为轻松的语气说:“你看,你可以交很多朋友呀,可以去小河里摸鱼呀,去水田里捞泥鳅呀,去山沟里捉螃蟹呀……有很多有意思的事情。” 这些都是我原来热衷的事情,农村的孩子,无非就是这些还算好耍一下子的。 他听到我说这些,脸上浮现出一丝兴奋的神色,“真的吗?有这么多好玩的吗?我每天下了课,就在房间里写作业、看书,户外活动也就是在操场打打篮球。原来农村有这么多好玩的,我们什么时候一起去吧!” 小孩子嘛,只要有好玩的、好吃的,很容易就忘记不开心的事。我不也是这样吗?十四五岁,也还是个小孩子嘛。 “我们明天就去!”我拍拍胸脯。 他拍手叫好,“好!” 看着他开心的样子,我兴奋的神色却暗淡下来,我只是个鬼啊,再好玩的事情,我都是没法子感受的了。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突然间的失落,用肩膀撞了撞我:“你可以教我怎么捉那些螃蟹啊、泥鳅啊什么的,好不好?” “哦。”我有气无力的回答。 “好不好嘛?”他撞了我一下。 “哦。” “问你好不好了啦?”他又撞了我一下。 “你撞疼我了。”虽然长舌头还露在外面,可是我还是努力地做出嘟嘴的动作。 小白脸就是小白脸,年纪轻轻就懂女人的心思,不对,连女鬼的心思都懂! 不过我心里确实宽慰了点,嗔道:“你不嫌我丑啊?” “怎么可能?你可是柳美眉哎!”他取笑道。 我把眼皮往上一翻,做出一张鬼脸,粗着嗓子说:“我可是个鬼啊!你不害怕吗?” 他装出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嘴里说的却又是一套,“哎哟,这是什么鬼啊?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吃……吃你妹啊!鬼是用来吃的吗?老娘不吃你就是你的造化了好不好! 我准备在他小腿上拧一把略施惩戒的时候,他脸上的笑容却突然凝结了。 小白脸的心思,就是这么难以捉摸。 “我没有朋友,第一次有人跟我讲这么多话。” 他说得不仅突然,而且很是煽情,以至于我都不忍修正他“是第一次有鬼跟你讲这么多话”。 他看见我一脸悲天悯人的神色,扭过头去,接着说:“有时候,我真希望,我娘也像你一样早就死了,那起码我能看见她的鬼魂啊,也能跟你这样,一起说说话。” 我一怔,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对啊,我爹娘都死了,应该也有鬼魂才对啊!我只顾着四处晃悠,竟然从来没有想过去找找他们。好吧,我只是我找找我娘,死老爹的鬼魂,不找也罢。 想到这儿,我站起身来,对苏杭说:“我得先走了,又有事要办。” 苏杭没想到我这么快就要走,愣了一会儿,回答说:“哦,哦,好的,那,那我们什么时候去抓泥鳅、捉螃蟹啊?” 这小白脸真是,还真黏上我了,我就是跟你说说而已。我要不是这么长时间没说话,闷得无聊,谁愿意跟你白话这么多。好吧,要不是你长得帅,我根本不会理你。 现在我们聊完了,就各回各家,各找各的妈呗!人鬼殊途啊,小伙子! 我心里虽然这么想,但是嘴上也不好拒绝,只好说:“到时候我来找你,时间不一定。” 说完就轻轻跳了起来。 我隐隐记得自己从吊脚楼出来,是一直往东走的,幸好有月亮,我还能分清方向,发足就往东边奔去。 身后传来苏杭的声音。 “我等你……” 傻小子! 第五十八章 消失的尸首 我急急忙忙撇下了小白脸苏杭,确实是因为我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 既然我死了,还有鬼魂,那我爹娘也应该有鬼魂才对啊,我一定回去找找,死老爹无所谓,最重要的是找一找我娘。 娘虽然不争气,可是她毕竟是我的娘啊!生我养我,最后还因为我被枪毙,丢了性命。 我做了鬼以来,总是觉得有许多不便,可能是我不太合群的原因吧,也没个伙伴,一个鬼挺孤单的。如果能找到我娘,起码可以一起做个伴儿。 我决定还是先回去吊脚楼瞧瞧,那是我死去的地方,说不定会找到些线索。现在想来,我竟然是被自己的死相给吓得慌不择路、仓皇出逃的,也真是够没有出息的。 空间现在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就算百里千里,也能很快就到。只要飘得足够高,心里想着那个地方,就能跨越山河,翩然而至。 这起码是做鬼的好处,看起来,还不赖。 原本我从跑出家门,一路晃荡到遇见苏杭小白脸,是花了整整一天一夜的,可我回到吊脚楼,却只花了半天功夫。午夜时分撇下苏杭,天亮时分我就到了。 我推开门,一股恶臭迎面而来。 我的妈呀,莫非我的尸体已经…… 我们家在整个村子里,都属于比较被孤立的,这得益于我那死老爹的光辉事迹。 那些村子里的婶啊姨啊,其实都挺想和我那死老爹有点啥的,可多数有贼心没贼胆,再说,就算有贼胆,也不敢上门。 至于男人们,谁见自家女人跟别的男人眉来眼去,还会来串门,背地里使绊子都来不及呢! 所以,我们全家都还活着的时候,家里除了少数几个走动的亲戚,几乎没有人串门。平时农忙时节,再忙的时候,都是娘带着我,从早干到晚,根本找不到哪家人互相帮工。 活着就没人来,死了更不会有人上门,农村都是很迷信的,谁愿意往这全家都死了的屋里钻,恐怕宁愿绕路也不愿意连从家门前过路,何况进门。 所以我死了这三四日,肯定是没人收尸的了。 我强忍住恶心,踏上了木板楼梯。 再怎么恶心,那也是我自己的肉身啊!不能自己嫌弃自己嘛。 最先映入眼帘的还是那双脚,没有穿鞋,穿着袜子。袜子全都湿透了,渗着黄浊的液体,滴在地上。 地上已经有一滩黄水了,还有些已干的水迹。我虽然是第一次死,但我也知道那就是脓水一类的液体。 再往上看,我的胃一阵阵抽搐,恶心作呕,可是我确实什么都吐不出来,因为我胃里没有食物。准确一点说,我根本没有胃。 可是场面实在太过恶心,我原来那张白皙的脸,都已经变成了红紫色,大洞小眼的,几乎遍布着脓疮和血水。 我整个短袖都已经被这些脓水浸染透了,变得污浊不堪。 我的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无数的蛆虫翻涌,它们蚕食着我的血肉。 我一开始是恶心,这会儿却变得无比伤心。 这一刻,我才真真正正觉得自己死了,自己鲜活的生命,正在一步步凋残,一点点被蚕食,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任何我的痕迹了。 我,从此以后就是一个孤魂野鬼了。 想到这儿,我无力地跌坐在楼板上。 默默地哭,我不想像狼嚎一样嚎啕大哭,我只想默默地哭。 可是我连一滴泪水都没有。 就这么在地板上趴了一会儿,我突然觉得好想我娘,我要去找我娘。 我不愿再看到眼前的场景,只想快点离开。 我几乎是飞奔着飘下了楼,可就像一辆飞速行驶的车,在楼梯口,我硬生生刹住了车。 因为我看见了一个人,不,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人。 他一脸冷笑地看着我,看年纪也不过十四五岁上下,跟苏杭小白脸一个年纪,不过比苏杭多了些凌厉霸道的气质。 “你是谁?”我觉察到他是在看我。 “你不需要知道。”他冷冷地说,他的确能看见我。 “你是人是鬼?”我问。 他盯着我说:“这不重要。” 不清楚对方的底细,我没法不耐心些,“你找我有什么事呢?” 他的眼睛闪过一丝凶光,几乎是用审讯的口气在问我:“你为什么接近苏杭?” 原来是因为那个小白脸吗?他们是什么关系? “没什么,觉得他投缘,多聊几句,怎么,不可以吗?” 我没有什么不良的居心,只是如实作答。 “最好如此,我念你是个新丧之鬼,才一路跟踪你到这里,没有动手杀你。你最好别有什么不好的企图。做得到吗,柳絮?” “我没打算再见他。”我赶时间,不愿意多费口舌,“还有,叫我柳玫眉。” 他淡淡一笑,变得和善了些,“对我来说,都一样。” “没什么事的话,我赶时间,先走一步。”我说。 “可以。”他站在门口,一侧身让开了些。 我点点头,穿了过去。 “等等。”我刚出了门,他叫住我。 “还有什么事?”我有点不耐烦了。 “你急匆匆是去找谁吗?”他踱步到我的身边。 “找我父母。”我强忍住不耐烦的情绪。 “他们也死了吗?” “不错。” 他又绕着我走了几步,突然抬起头来对我说:“或许我可以帮忙。” 这倒让我诧异,“你为什么要帮我?” 他摸了摸鼻梁,“当作交换吧。以后你别去招惹苏杭。” 这对我来说,确实是个划算的买卖,所以我一口答应了。 他让我带他去我爹娘的墓地,我找他帮忙,不能撒谎,迫于无奈只好带他去了水田。 对于葬在水田这种地方,他自然有些诧异,不过我解释说,我爹娘吩咐死后要把骨灰撒在水田里,他摇摇头不置可否,把手伸进了其中一个水坑。 那是我撒骨灰的水坑,里面肯定残存着娘的骨灰。 “是个女人,三十七岁,轻微心脏病,火化,枪伤,额头偏左。” 他是怎么做到的?这,别说是人,就算是鬼,也做不到吧! 我目瞪口呆的时候,他抬起头正盯着我看。 “你娘是被枪毙的?因为什么?”他的眼神倒并不咄咄逼人,看起来只是随便问问,可是还是令我感觉不舒服。 我支支吾吾半天,也只说了“杀人”两个字。 他“嗯”了一声,一摊手把从水坑里捧起的水,洒回水坑里,慢条斯理地说:“我倒希望你早点找到她,否则她怨气太深,变成厉鬼害人,我就不得不除去她了。不过现在看来,她已经不在世间晃荡了。” 他的话,说得我有些听不懂,不过我听懂了最后一句话。 “不在这个世间晃荡是什么意思?”我问。 “换句话说,就是找不到了,可能已经连鬼都做不成了。”他低头沉思状,“奇怪,除了我们,还有谁能做到呢?” 我并没有理会他的话,心里只想着,好不容易燃起的一点希望。又这样化作泡影,不禁有点伤心。 他似乎注意到了我的反应,叹了口气说:“你也不必太伤心。这样吧,我去给你收个尸,就当我们的约定还在。” 我淡淡应了一声。 “顺便,可以把你这长舌头去了,还能好看点。”他还会宽慰我一下 “要怎么做?”这个我还是有一点关心的,毕竟伸这么长一条舌头,很不方便。 “收尸的时候,切掉一截放回嘴巴里就好了。”他站起身来,先向吊脚楼走去。 到了门口,我走在前面,领着他上楼梯。 屋里恶臭的气味好像淡了些,可能是因为通风的原因吧。 我踏上二楼的楼板,指着我上吊的那个地方对他说:“咯,就在那儿。” 我实在是不愿多看一眼自己的惨相。 可是他却脸色大变,怔怔地不说话。 我意识到不对劲,扭头去看。 哪里还有尸身的痕迹,除了滴落在地上还没干的脓水,和悬在梁上的那根粗麻绳,哪里能看出来这里吊死过人。 我骇在当场,语无伦次起来:“肯定是有人刚刚来收了我的尸身,去安葬了。” 他看看我,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我们就在旁边,有人进来,扛走这么大一具尸体,我们怎么会看不见?竟然还是在我眼皮底下。” 我愣在那里,慌了手脚,是什么人,竟然连我的尸身都不放过。 可是,一具腐烂不堪的尸身,又有什么用呢? “你听好,”他用一种无比严肃的口吻对我说,“我想,你是遇到麻烦了,而且,这极有可能跟我们苏家有关系。现在你跟我走,我可以保证你的安全。” “你只是个普通人,怎么保证我的安全?”我做鬼这几天来,第一次感觉到恐惧,没想到,鬼也有害怕的时候。 “我们从来就不是普通人。苏家,就是行走在阴阳界线上的人,只有我们可以保证你的安全。现在就跟我走。”他一把拉起我的手,就往外奔。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带我走的这个男人,叫顾西村。 第五十九章 天阶大法师 我跟在西村的后面,进了一间屋子,很矮小的那种土屋,用些石灰抹了墙面,看起来顺眼不少。【零↑九△小↓說△網】 这时候其实我还不知道他叫西村,我是在之后才知道他叫西村的,那是我跟苏杭认识了很久以后的事了。 西村从木板桌子上给我拿了一个杯子,一个印花的玻璃杯,倒了一杯水。农村都有,家家户户喜欢用这种玻璃杯来冲糖水喝。 他准备递给我的时候,尴尬的笑笑,他好像都忘了我是鬼这回事了。 我不需要喝水,也喝不了水。 “你就待在这间屋子里,只要跟我在一起,你就会没事。”西村喝了一口水,对我说。 “一直跟着你吗?”我问。 “嗯,你有些奇怪,不过我也不知道哪里奇怪,等我处理完手头上的几件事,我就送你回苏家本部。”他细细打量着我。 我点了点头,心里有些凄楚。 想我活着的时候,就要受我那死老爹的管束和折磨,现在变成一个孤苦无依的鬼魂,却还是要被人控制,自然心里不会好受。 屋子外面,起了风。 风声很大。吹动屋子边的竹林,发出簌簌的声音。 屋子里点着一盏黄铜马灯,很旧,锈迹斑斑的放在木头桌子上。 我抬头一看,头顶是有一个电灯泡的,可西村却没有拉开,我想,也许是坏了吧。 西村说了那句话以后,就没有再说话了,手里攥着那个印花玻璃杯,脸色凝重,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又看了看屋里的陈设,发觉只有一些简单的锅灶瓢碗,墙角的地方摆着一张床。床很小,尽管我们个子都不太高大,两个人睡也会很挤。 我虽然是鬼魂,可毕竟生前是个黄花大闺女,也不好跟他睡一张床。 我正在考虑晚上怎么睡的问题,西村却站起身来,他不知什么时候从桌子下面拿出了一件奇形怪状的兵刃,不像剑,比剑粗,也不像枪,比枪短。 他左手反手把那件兵刃握在手里,对我说:“不管听到什么,你都不要出来,就挨着这盏灯坐着。” 我点了点头。 外面风簌簌的声音越来越大,屋子里也越来越冷,不过这盏破旧的黄铜马灯,不仅发光,还会散发出微微的温热,那种感觉很舒服。 西村掩上了门,大声说:“来者是客,不要做些见不得人的事了,出来吧!” 一个嘶哑的男声响起,听起来应该年纪很大了。 “不错不错,你竟然有这么强的聚魂法器,怪不得我作了半天法,也无济于事。” 什么是“聚魂法器”?我不大明白。 这时只听见西村接了话。 “前辈出手不凡,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不肯放过这么一个小女鬼。。” 那个老头嘿嘿一笑:“五猖做事,从来不需要向别人解释什么。” “前辈是五猖?”西村言语间显得惊讶。 “不错。” “您就是那个在狩灵师排行榜上第五的S级大师五猖大师?”西村再次确认。 “五猖不过是个捉鬼的术士,又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有什么好冒充的?”那个老头有些不耐烦。 在我看来,在什么什么师排行榜上排行第五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可是后来我弄懂了这个排行榜以后,才知道这个叫五猖的老头,实在是我做鬼以来遇见的最为厉害的狩灵师。 狩灵师是从事惩罚恶灵,维持阴阳间秩序的一群人,以阵法、念力和法器综合能力,从高到低、从上到弱,分为天地玄黄四个等阶,这是从古至今定级的方法。到了近代以来,由于人口迅速增多,狩灵师的任务更加繁重,一些更加出色的狩灵师就涌现出来了。 这些狩灵师,原本就是天阶的大法师,能力远超过其他的天级狩灵师。 狩灵师的念力和法器的威力,可以随着狩灵数量的累积,而变得愈来愈强。后来以苏氏宗族、天心阁等为主流的狩灵门派,将狩灵数量最多的十个人,定为S级。 这个叫“五猖”的人,既然排在第五,也就是说,在全世界数不胜数的狩灵师当中,他排名第五,这还不是了不起吗? “晚辈有幸见到前辈,很是开心。” 我跟西村认识不久,但以我之后对他的了解,回想他此刻说话的语气,事后才意识到,他有多么震撼和激动。让他能激动得语气发颤的人,可以说,比能打败他的人更少。 “小娃娃,我看你根骨不错,饶了你的性命,你把聚魂的法器收了,让我带了她走吧。”那个老头原来是来找我的。 “前辈,要是别的事晚辈力所能及,绝不敢推辞,只是这个小女鬼,是苏家家主要的,晚辈不能从命。”好在西村没有慑于他的威胁。 “你拿苏家来压我?”那个老头冷笑,“即便是苏兆轩那个老不死的能爬起来,站在我的面前,也不敢怼我这么说话!你是真的活得不耐烦了吗?” “他是他,我是我,再说,前辈也未免再高看自己了,并非人人都怕你的。”西村还能说出这么强硬的话来,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 “你不怕我,哈哈你说你不怕我是吗?” “吗”字刚一出口,我就听见外面簌簌的风声更大了。 我把那盏黄铜马灯端起来,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口,透过木门缝看外面的情形。 只见一个满头白发蓬起的老头,手里拿着一把脸,通体发红。 白发老头怒目圆睁,手中长剑举过头顶,左掌竖在胸前。 西村哈哈一笑,“前辈这柄血剑,想必剑下祭了不少亡魂吧。这一招‘礼敬如来’却是使得不大规整。前辈既然要拆几路招式,晚辈不才,倒是可以陪上一陪。” 白发老头嘿嘿一笑,“你这小子,自知若是比拼念力和阵法,都是不如我的,若比法器的威力,死在你手下的亡魂虽然不多,可那柄四方铜锏是传了上千年的法器,威力一点不比我的血剑弱。加上你毕竟正值年少,俗话说‘拳怕少壮’,你还有些胜算。” 西村的用心被白发老头点破,只好笑而不语。 竹叶萧萧,一场大战就在弹指之间。 第六十章 我就喜欢救你 西村屹立不动,脸上始终带着不放肆也不呆滞的笑容。 “罢了罢了,我与你斗,本来就是以大欺小,便同你斗一斗拳脚又如何?若是我输了,也配不上这S级大高手的身份。” 白发老头手中长剑横甩,斜指地面。 西村把左手反拿的那件兵刃,也就是白发老头说的四方铜锏交在右手上,“前辈,得罪了!” 那白发老头自恃身份,不愿先出手,西村的铜锏却已经朝他挥了过去。 西村的速度很快,十多米的距离,几乎是一闪而过,下一秒就到了白发老头的跟前,铜锏朝着白发老头的肩头打去。 四方铜锏在风中带起一股劲风,破空之声令人耳鸣。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栖身铜锏中的万千亡魂在呼啸。 这一锏,携着雷霆万钧之势,眼看就要劈在白发老头的肩头。要是打实了,整个肩头的骨头非得全部断折不可。 西村的这一招,实在是妙到毫巅的。他闪电般发动攻击,还是对准白发老头右手握剑、格挡不及的左肩。 谁知那白发老头,站在那儿,稳如泰山,铜锏已到面前却仍纹丝不动。 只见他手中长剑一片红光闪过,听得“铛”的一声,长剑和铜锏相击,擦出几点火花。 再看白发老头的身形,却比刚刚左闪了一步。 我竟然都没有看清,他是什么时候闪身躲过的。 西村一招失利,力犹未尽,借着铜锏下挥的力道,手腕一扭,双脚一矮,铜锏平挥,使出第二击,对着白发老头的右边大腿。 白发老头手中长剑想要格挡,却苦于角度刁钻,无法奋力一击。 西村断定这一锏下去,白发老头无法全力格挡,必能一击即中。 我却看见,白发老头的脸上闪过一丝狞笑。 我来不及出声阻止西村,他那一锏已经击打在了白发老头的血剑上。 又是一声铜铁相击的声音! 白发老头手中的那柄血剑,就横在腰间,就像是一般人出剑前的那个姿势,如果从侧面击打,确实很容易就能让剑偏离方向。 西村的计算是没有错的,他的铜锏打在剑上,剑格挡不住,会压向白发老头的腰间。尽管力道会被剑卸去不少,但能在这种顶级的狩灵师手上赢得一招半式,已经是极大的难得了,何况还打到了他的身体呢? 可是西村没有计算到的是,他面对是是五猖,狩灵排行榜上第五的五猖。 那柄剑,挡住了沉重的四方铜锏的奋力一击,剑身只微微一晃,发出龙吟声。 白发老头满脸得意,左脚却早已踢到了西村的肋下。 这一脚,力道极大,西村全身之力,都加诸于那柄铜锏,此刻正被反震之力,震得七荤八素,面色痛苦。 这一脚,他哪里还能防备,当下便被踢到一丈开外。 他试着爬起来,试了两次,才勉强站起身来。 我正准备冲出去,却听见那个白发老头开心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好小子,哈哈哈!你不错,哈哈哈……” 西村这一脚挨得不轻,把那柄铜锏拄在身前,才勉强站稳。 “哈哈哈,十几年了,从来没有人能让我老头子被迫还招。你臭小子竟然能连续两招让我不得不抵挡。尤其是第二招,你若是内劲和念力比我强些,受伤的就是我了。哈哈哈!”白发老头看起来倒挺开心,“不错不错,我这一脚也算手下留情了,免得可惜了你这么好一个苗子。你把那个女鬼交给我就是了!” 西村“哼哼”冷笑两声。 “你笑什么?”白发老头脸一僵,一双眸子里射出慑人的精光。 “办不到。”西村一字一句地说。 “你是真的想死吗?”白发老头发起狠来,完全换了一副面孔,“我会让你连鬼都做不成。” 西村又“哼”了一声,身体晃了晃,连忙抓紧了那柄铜锏,“你当然可以,可是那盏聚魂的黄泉灯,除了我没有人可以关。你照样抓不到她。” 白发老头还没说话,却听见一个娇滴滴的女声从竹林里传来。 “那你还傻乎乎地跑出来干嘛,躲那盏灯下面不就好了吗?”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黑色夜行衣的女子从林子里走了出来。 她一甩手里额长鞭,长鞭的鞭梢如蛇一样,缠住了白发老头的血剑。 “五伯伯,你好啊!”那少女一手扯着鞭子,一手叉着腰,俏皮地喊道。 白发老头面露愠色,皱了皱眉说:”怎么又是你这小丫头?哼,你师傅未免欺人太甚了!“ 那少女吐了吐舌头,做了个怪表情,“五伯伯啊,这小子是我要的,您不能伤他!” “我要这又固执又没出息的小子干嘛,我是要那红......“他说了一个”红“字,却突然缄口不言。 少女撇撇嘴,问:”五伯伯,这小子若不将那个小女鬼交给您,您是不是就要动手硬抢了?“ 白发老头嘿嘿一笑:“那是自然。” “那五伯伯,侄女求个情,你今日不要伤他,至于那个小女鬼,我也是要带回去给我爹的。” 白发老头冷笑连连:“这么说,你爹也对那个小女鬼有兴趣了?” 少女也回以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五伯伯,大家都知道她的底细,试问谁会没有兴趣呢?” 白发老头连连点头,应道:“是了是了!你师傅怎么会没有兴趣呢?” “可是,”白发老头突然换了一副面孔,“这次我势在必得!就算你师傅在这儿,也休想让我罢手!公良三少虽然排名比五猖靠前,却未必就一定胜得过我!” 少女“嘤咛”一笑,不屑地说:“五伯伯,我师傅曾断言,这个固执又没出息的小子,将来成就一定比您高,看来是对的。” “何出此言?怎么可能?我可是......“ 白发老头这话还没说完,少女手中的长鞭已经卷起了他的通体发红的血剑。 “譬如我这一招,你就躲不过去,可是这小子在一年以前就能闪身躲过,而且反击一招。你不过是仗着自己剑下祭的亡魂众多,才打败了他!今日你若想伤他性命,先得问过我手里额鞭子答不答应!”少女的双眸怒视,言语却仍然十分客气。 “罢了罢了,你最好片刻都不离开他!”白发老头“哼”了一声,飞身上前去取血剑。 少女没有闪避,将长鞭一抖,血剑应声而落,正好被白发老头接在手中。 白发老头接了血剑,一声长啸,身影一晃,像一道光向远处遁去。 速度之快,几如闪电。 西村见白发老头走了,转身向屋子走来。 那长鞭少女在背后喊道:“我救了你,你怎么连谢谢都不说一句?“ “我又没求你救我。“西村冷冷地说。 “我就喜欢救你!”少女也不恼怒,俏皮地一笑,跟着西村向屋子走来。 第六十一章 月城的计谋 西村推开门的时候,我已经端坐在桌子边,一只手假装无意地放在桌子上。 “来的是谁啊?“我假装不知。 西村狐疑地打量了我一眼,说了句“一个朋友“,在桌子边儿坐了下来,用印花的玻璃杯自己倒了一杯水来喝。 那个少女也推门跟了进来。 接着黄铜马灯的光,我看清了她的脸。鹅蛋脸,小巧玲珑而精致的五官,眉宇间却有股男儿的英气。女儿的阴柔美和男子的英气勃勃,在她身上得到了最天然的搭配。 少女把长鞭盘起,系在了腰间,然后也走了过来。 桌子边儿总共就两把椅子,她打量了一下屋里,在阴暗的墙角发觉了一把椅子,笑着搬了过来,坐在西村的对面,我的右手边。 她对我示以微笑,我点头致意。 西村喝完了那杯水,把杯子放回原处,拿着一块破抹布,擦拭着手里的四方铜锏。 “喂,你为什么不理我?”少女单手撑着下巴,含情脉脉地望着西村。 此时此刻,我倒觉得自己跟这黄铜马灯一样,是个大大的电灯泡。 可是西村不为所动,依然认真地擦拭着那柄四方铜锏。 我尴尬地看看西村,又看看少女。 西村看起来不像是个不解风情的人啊?智商在线的人,情商一般也低不到哪里去。 算了,我是个鬼,还是安安静静地做一只鬼吧。 少女一拍桌子,嗔道:”哼,我救了你,你连谢谢都不会说吗?“ 西村白了她一眼,“你如果就是为了来讨声谢谢,麻烦出门左拐。” 唉,你这么装酷是找不到对象的...... 少女把手抱在胸前,”哼,我就不走,看你拿我怎么办?“ 西村把四方铜锏放在桌子上,又把手里的那块抹布折叠整齐。 “月城,我劝你还是别打她的主意,我不会上你的当的。“西村正色道。 原来这个漂亮少女名字叫月城。 月城大笑起来,颇有些得意地说:“哈哈,你怕我对不对?” 西村神情略显慌乱,看样子也是藏着心事,只听见他低声说:”你诡计多端,多次害我没有完成任务,我自然是要防着你一点的。“ 月城更加得意洋洋了,一只手有意无意地去碰西村放在桌上的手。 他们这么明目张胆的调情,我...... “其实你虽然固执了些,可是聪明过人,行事果敢,胜我不是一星半点。又怎么会上我这么多次当,莫不是......你喜欢我?“月城巧笑倩兮,真的是别有一番美。 西村大概是感觉到一只柔弱无骨的手,握住了自己的手,顿时浑身抖了一下。 这小子,莫非还是个没谈过恋爱的花季少年?好吧,我也没谈过恋爱,可是女孩子毕竟开化得毕竟早啊。而且我们学校离高中近,周末常常可以看到一些男男女女牵着手走在大街上。如果你是个有心人,在各种街角和隐秘处,还能一睹狂吻的劲爆场面。 我觉得自己有点多余,索性准备出门转转。 谁知道西村看见我起身了,呵斥道:“坐下,这家伙就是想你走到黄泉灯照不到的地方去!“ 是吗?看月城一脸纯真的笑,哪里像是有所图谋的样子,我一脸茫然站在那里。 “哎呀哎呀,别杵着了!坐下,坐下!”月城拉了拉我的手,我只好重新坐下来。 嗯,那确实是一双柔荑,不仅修长白皙,而且柔软异常,任何女孩儿,长了这么一双手,都应该骄傲的。 “切,小人之心!”月城对西村翻了个白眼,“喂,说正事,什么时候带我去见你那位少主啊?” “不是时候。”西村冷冷地回应。 “喂,你可不要耍赖啊!我们说好了的,上次那只灵鬼我让你带回去了,你要带我见苏杭一面!”月城嘴角露出两颗小虎牙,像一只发怒的小狮子。 表面上看着虽然凶,可却丝毫不觉得有可怕之处。长得漂亮的女孩儿,果然都是发不了狠的,不像我。 “谁知道你又有什么坏心思,我被家族派来保护他,就不能让他的安全有一丝一毫的风险。”西村斜眼看着月城,一副防备的模样。 “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吗?一个只会害你的人?”月城委屈地说,神情甚是凄凉。 西村见了她这个模样,也不好再说什么。 月城盯着黄泉灯的火苗发呆,西村也只好呆坐着,屋子里瞬间变得安静极了。 过了半晌,西村叹了口气,慢慢说道:“哎,你我各为其主,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 这话说得,连我都十分气愤,如果真的相互之间都有意,在乎这些框框条条的束缚干嘛,别说只是身属不同的势力,就算人鬼殊途,也不是非不能在一起。 想到这儿,西村在我眼里瞬间变成一个懦弱不堪的人。 可月城的反应很平淡,轻轻地叹了口气。 “反正我在你眼里坏得很,索性我就去把你那个宝贝少爷给杀了,让他魂飞魄散!好叫你恨我一辈子!”月城突然像变了一个人,冷冷地说。 “那你就先杀了我!”西村不甘示弱。 只是这威胁人的方式,让人有点捉摸不透。“先杀了我”,是什么令人信服的威胁手段吗?换了别人都会回答“好呀,那就杀了你呗“。 西村果然是明白月城的心意的,而且看他的样子,恐怕也已对月城情根深种。所以这么一来,月城不愿杀他,也就不会伤苏杭小白脸一根汗毛。 小白脸就是小白脸,连保镖的脸皮也是厚得可以。 月城咯咯地笑起来:“你看嘛,你时刻提防着不上我的当,可是这会儿不还是上了当吗?你还在这儿陪我瞎白话,你的宝贝少主,早就被五猖取了性命了!“ 西村身子一震,想必整个人如五雷轰顶,结结巴巴地说:“五猖一向独来独往,又不是天心阁的人,怎么会帮你的忙?“ 月城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笑嘻嘻地说:“你妹听我叫他五伯吗?这点小忙,他怎么会不帮?又不是让他去杀什么厉害人物?“ “你......“西村手指指着月城,一个”你“说完,却语塞了。 他几乎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一抄桌子上的四方铜锏,往门外奔去。 “你别走出灯的范围。”这话自然是对我说的。 他话音未落,人却早已去了很远。 月城看着他奔出门去,一头扎入粘稠的夜色,嘟哝了一句,“臭小子,笨东西,就只知道你的宝贝少爷!” 这一对冤家,让我不禁想发笑,可还是忍住了。 “走,我们跟去看看!”月城拍了拍我的肩膀。 “可......“我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黄铜马灯。 她立即就明白了我的意思,不耐烦地说:“哎呀,我才不想抓你啦!你不放心,就端着这盏灯呗,反正除了那个臭小子,谁也弄不灭它!” 第六十二章 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我手里握着那盏黄铜马灯灯,灯身很重,我端着很费力。【零↑九△小↓說△網】我就这样被月城拉着,在空中飘。 我离开苏杭回到吊脚楼的时候,意外发现我脱离了形体的束缚,竟然可以有一日千里的速度,心里惊喜不已。 可是此刻被月城拉着,速度却似乎是我先前的数倍,耳边风声阵阵。 我初时还有些担心,怕那盏黄铜马灯被风吹灭,可是虽然耳边呼呼风声,那盏黄铜马灯的黄色火焰,却笔直向上,像静止一般,动都不动。 “这灯怎么这么神奇啊?”我一时好奇,开口问道。 月城倒也热情,笑着说:“这灯啊,叫黄泉灯。你可别小看它,它可是一件上千年的宝物了,一共是三盏,虽然我们狩灵师手里,上千年的法器并不少见,可这灯有不一样的作用。它最大的作用是聚魂,只要三魂中有一魂置于灯下,就可以聚齐死者的三魂。如果死者的身体保存完好,集齐三盏灯长燃四十九月,甚至可以结魄,三魂七魄一聚,便可以起死回生!” 我惊讶地看着手里这盏秀几班的黄铜马灯,说:“这么神奇!那岂不是可以长生不老了?“ 月城摇摇头说:“以前为了争抢这三盏灯,无数的狩灵师大打出手,死伤惨重。后来出了一位有大神通的狩灵强者,用念力打碎了一盏,只剩下两盏完好无损,全部保存在苏家。” “那碎掉的那一盏呢?”我追问道。 “还要一盏在......“她突然改口,“还有一盏失落了,找不到了。” 她不想说,我自然也不便追问。 “我们到了。”月城拉着我的手,我们两双脚同时轻轻落地。 我们是跟着西村的踪迹来的,不知道月城用了什么法子,竟然一路上都有一条发亮的白线指引方向,一直尾随着西村。 我们落地的时候,正好可以看见西村进了一栋平房。 他没有敲门,而是直接拿了钥匙打开门。 月城拉着我悄悄摸到窗户下面,透过窗户看屋里的情形。 黑暗对于鬼魂来说,就像白天一样,所以就算他在暗处,我还是可以看见。 西村没有开灯,摸索着走到一张床边,伸手探了探。 他“咦”了一声,随即放松了些,长长地舒了口气。 “走,我们进去!”月城低声说。 我惊讶地看着她:“我们进去干嘛?“ “自然是看那个苏杭啊?“她的样子比我还惊讶,”要不然我们干嘛来了?“ 我不想进去,那个小白脸有什么好看的! 我摇摇头,不解地问:“你不是说让那个白头发老头来杀他了吗?他怎么还好好的?” 月城噗嗤一笑,拧了一下的脸,“你也跟那臭小子一样傻,我不那么说,他会带我来吗?” 我愕然,这个月城,果然全是鬼心眼儿,随随便便就抓住了西村的软肋,西村自然是斗不过她的。 我正犹豫的时候,只见一张脸清晰地出现在黄铜马灯的灯光映照下。 那是西村,他表情复杂地看着月城。 月城对着他吐了吐舌头,又怨恨地看着我说:“都怪你,非要拿着这盏破灯!让他发现了!” 西村把四方铜锏往胸前一横,凛然道:“月城你屡次戏耍我,我一定要给你点颜色瞧瞧!否则你以为我是真的好欺负!” 月城晃晃脑袋,做个鬼脸,俏皮地说:“你难道不好欺负吗?我才不跟你打,你追得上我再说!” 说完,她身子一轻,已经飘到了一层楼那么高,身形已经到了三丈开外。 西村也不示弱,把铜锏往背后一别,脚下发力追了上去。 额......竟然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了,万一那个白头发老头儿现在出现怎么办啊? 我刚觉得做鬼有点趣味,准备安安静静地过两天鬼的日子,可不想这么快被抓住。 白发老头没有出现,小白脸倒是捕获一只! 苏杭小白脸正站在门口,怀抱着双手,一脸顽皮地笑。 他是在对我笑! 这么傲娇的姿势,请问你是在摆拍吗? 摆拍也麻烦你不要只穿个裤衩背心就出来好吗? “额,我,我刚好......路过,路...路过!”我支支吾吾地说。 见鬼!这个情况确实有点难以解释,而且不知怎么的,完全语无伦次,这样一来不是越抹越黑吗? 他嘿嘿一笑,脸上流露出得意的神色,“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我靠,这是什么蜜汁自信啊!我特么真的不想来好吗?你在我眼里,就是一个妈宝小白脸,我高兴起来,随口哄你两句,你不要就以为自己是什么人见人爱的爱豆了好吗? “嘿嘿。”我干笑两声,转身就走。 我得快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不然更加说不清楚了。 我想快点离开,顾不得端好手里那盏灯,猛地手一斜,灯火摇曳了几下。 几乎就在同时,三四个黑影迅疾无比地窜到了我的周围。 可是苏杭更快,他几乎是一瞬间出现在我的身边,一握我的手腕,扶稳了那盏黄铜马灯。 那几个黑影戛然而止,硬生生在我身前一米左右的地方定住了身形。 有一个黑影还因为扑击太快、停步太急,整个影子上身被扭曲,发出痛苦的哀嚎。 “怎,怎么办?”我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得慌了神,竟然去问一个妈宝小白脸怎么办。 “咱们有黄泉灯,它们近不了我们的身。”妈宝小白脸并不担心。 他一把抓着我持灯的手,拉着我往门口走。 黄铜马灯的金黄色光芒笼罩着我们的身形,那些黑影似乎很害怕黄铜马灯的金光,原本围着我们,现在却纷纷避让。 没想到,这么一盏破旧的马灯,还有这么大的威力,我着实喜出望外,经过黑影身边的时候,还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它们都披着黑色的袍子,我仔细地去看它们黑袍下的面孔,也都是黑漆漆的一片,根本看不到脸。 “喂,这些黑影很厉害吗?它们怎么这么怕这灯啊?”我扯了扯妈宝小白脸的背心,好奇地问。 “它们?不厉害啊。它们这样的,西村大概一锏可以撂倒七八个。至于怕这灯嘛,人鬼都是莫近的。”妈宝小白脸竟然还颇有点自豪的神色。 想想刚才西村,面对S级天阶大法师五猖,也没有畏首畏尾地躲在灯下面,而是选择奋力一战。可妈宝小白脸,面对几个弱爆了的黑影子,还恬不知耻地攥着那盏灯死都不放。 暂且不说,妈宝小白脸肯定本事低微,妥妥地吃西村软饭,光是这份胆量和气魄,俨然一个是大英雄,和一个大英雄掌风扫到的那片落叶——飞出去捎带脚杀死的那个哭天抹泪逃跑的小喽啰。 天壤之别,云泥之别。 想到这茬,我无比鄙视地看着他,可他却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 果然,脸皮厚到无所畏惧! 第六十三章 你要去杀螃蟹全家吗 妈宝小白脸打开了灯,趴在床上,手里捧着一本发黄的书。 我是不爱看书的,一见书就头晕目眩,只想睡觉。不管是什么书,我都看了心烦。 于是我就躺在他的旁边,双手枕着头。 我只是做出了躺的表象,其实整个身体悬空在床上。我可以随意控制自己,这么悬空着也不费力。 我想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点,像个人一样。 我毕竟是个初出茅庐的鬼,还不大适应。 “你看的什么书啊?”我百无聊赖的问。 “小说。”他目不转睛。 “什么小说?” “武侠,武侠小说。”他还是一门心思盯着书。 气氛太安静,我想出去透透气,可不知道那几个黑影有没有走远。 在这么静谧的气氛里,我才想起,自己竟然真的无处可去了。 吊脚楼肯定不能回去,万一再来个人把我抓走……不久之前,说让我跟着他的西村,这会儿跟他的小冤家,不知道打打闹闹去了哪里。 我除了待着妈宝小白脸这儿,竟然没地儿可去。 这么想着想着,突然想起来,自己好久没有睡觉了。 于是就闭上眼睛,准备睡一会儿。 可是我睡不着,没有一丝倦意,身体没有一点疲惫的感觉。 是了,我没有身体,不需要吃饭,也不需要喝水,也就当然不会需要睡觉了。 就这么闭目养神了一阵儿,旁边忽然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我扭头一看,妈宝小白脸竟然趴在那本发黄的书上睡着了。 他醒着的时候,我没机会好好打量打量他,这会儿可以肆无忌惮地看了。 他的睫毛真的很长,盖住了眼睑。 他打鼾的时候,嘴巴还嘟着,真是傲娇的人,连打鼾都是这么傲娇。 我就这样安静地看着他,中间他翻了个身,也没有醒,接着睡了。 跟一个女鬼,跟一个长舌头的女鬼共处一室,他还能睡得如此深沉甜蜜,我佩服他。 渐渐的,外面的天色发白,逐渐亮了起来。 那盏黄铜马灯还在亮着,不过颜色开始变得和太阳的光亮相近,直到融合得毫无二致。 妈宝小白脸打了个呵欠,睁开了睡眼惺忪的眼睛。 我连忙闭上了眼,假装睡着了,透过眼缝的余光瞄他。 他翻身下床,把手伸到床底下去拿什么,几次扑了空,伸长了手,才勉强够到。 然后他把那个东西拧了起来,拧到腰的高度,竟然是一个夜壶! 他把手往裤裆里一伸,掏出个东西来。 我的天!他在干嘛! 我这个年纪,看这种画面是会长针眼的吧! 他一只手握着那件物事儿,浑身抽了个冷子,接着抖动了几下。 我这么躺着,看得不大清楚,不然我早就跳起来了。 “羞不羞!”妈宝小白脸鄙视地看了我一眼,一只手把那物事儿塞回裤裆里了,动作很娴熟。 既然被发现了,我也懒得接着装下去了,直挺挺地就站了起来,炸毛了喊道:“是谁羞不羞啊喂!大早上的,还尿夜壶!还当着女生的面!” “喂喂喂,外面有那么多黑影,我怎么出去!”小白脸不甘示弱。 “你可以拿着灯!”我反击道。 “那你不就被抓走了吗?”他脱口而出。 额……你说得有道理。 我一时词穷,可还是弱弱的还了一句嘴,“我是女生,你耍流氓!” “你就是一女鬼,又不会有反应。”他把夜壶塞回床下面的时候,冲我做了个斗鸡眼。 “女鬼怎么就没反应了啊!”我吼道。 话一出口,我才发觉自己说错了。 小白脸一脸坏笑地问:“你,你看见我,有反应?”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扭头向门口走去。 “喂,你去哪儿?”他在身后喊道。 “不知道!”我怒甩一句。 “等等我。” “不等!” 我一脚踏出了门,太阳柔和地打在身上。 太阳公公刚刚从山头上钻出来,光芒还不太强烈,所以对我来说,还不算太难习惯。 我伸了个懒腰,——其实我并没有伸懒腰的意思,因为我已经是只鬼了。鬼不需要伸懒腰。 所以当我伸到一半,发觉小白脸拿着那盏黄铜马灯在我身边窃笑的时候,我尴尬地把手放了下来。 小白脸就住在学校里,一个人住一栋小平房。 这在农村里,已经很不错了,据他自己说他住的小平房比这个初中的校长都好,校长家住的还是土胚房。 他去食堂取了早餐,包子、油条、豆浆,一个盘子端回来。 他递了个包子给我,说了“给你”两个字,我俩就一齐愣住了。 他尴尬地笑笑。 我摆摆手,说:“你吃吧,我不饿。” 吃完早饭,当然,其实是小白脸吃完早饭,他自告奋勇要带我去转一转,还一个劲儿说听别人讲,下了山有条小溪流,那里有螃蟹。 我心里明白,他要带我转转是假,自己想去捉螃蟹是真。反正无聊,索性陪他耍一耍也无妨。 小白脸为了这次捉螃蟹之行,可谓全副武装。穿了全套运动服装,拿了大玻璃罐子、火钳,还带了创口贴,甚至还拿了草帽。 他把草帽递给我的时候,两个人又是一愣,不过这次他应变得很快,随即收手,抠了抠自己的脑袋。 他抠脑袋的时候手一抬,我分明看见了一个剑柄! 他在腰上别了一把短剑,剑柄是紫色的,我怀疑是某种紫色的木头制成的。 这也太夸张了吧!你这是要去杀螃蟹全家吗? 我偷偷翻了个白眼,没有多说什么。以妈宝小白脸的傲娇脾气,我要是直说,他肯定有一大堆话等着我。 下了山梁,山路变得难走,可是小白脸却显得更兴奋了。一个劲儿地问我,路边上的这些植物叫什么名字。有些我认识的,就告诉他,他免不了要仔细认一认,用心记。碰见不认识的,我就编些“妈妈草”、“小白脸儿”的名字忽悠他,他虽然一脸诧异天下竟还有如此奇怪的称呼,终究免不了还要多看几眼。 这小白脸,其实傻得可以。 我在心里偷偷乐,只是可怜我憋笑憋到肝儿颤。 好吧,我都没有肝儿了,还是憋不住笑。 “你以前没出来玩过吗?”我问。 小白脸笑容略淡了些,回答说:“西村以后还不叫西村的时候,我们一起来玩过。” “那他以前叫什么?” “顾强。” 这个名字实在普通得很,我笑笑说:“听起来后来的这个名字好多了,他自己取的吗?” “不是,是我。”听了我的赞扬,小白脸忍不住又乐呵起来。 真是个傻孩子,给块糖就乐。 “他不是来保护你的吗?肯定听你的话,你让他陪你捉螃蟹不就好了。”我揶揄他说。 他叹了口气,扫兴地说:“以前我不知道他是家里派来的人,他为了不暴露身份,还总爱欺负我。可是那时候,整个学校连个愿意欺负我的人都没有。所以他欺负我,我就揍他,后来我们就一起玩。可是后来,我慢慢发现,他只是家里派来保护我的。他骗我,我就不想和他玩了。” 小白脸说得这么凄楚,出于人道主义,我还是得安慰两句,“骗你肯定不是他的本意。他很关心你的。” 西村毕竟救过我,为他开解两句是应该的。 小白脸点点头,说:“我知道,只是他是家里派来的,我就不想和他玩。那个家里的人,我一个都不想理,是他们让我没有妈妈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那挺拔的身形,显得无比萧索和凄凉。 第六十四章 初到苏家 我跟妈宝小白脸不过待了大半天,傍晚时分回到平房的时候,西村一脸凝重的站在门口。【零↑九△小↓說△網】 “少爷。”西村低头致意。 小白脸却丝毫不给面子,看都不看他一眼。 “少爷,我得带柳絮回家里一趟。”西村看了我一眼,又看看小白脸。 “叫我柳玫眉。”我搭腔说。 “好,柳玫眉。”西村点点头。 小白脸依然板着一张脸,丝毫不给面子,“你本事这么大,动手抓呗!” “西村不敢,西村只是听家里的吩咐。“西村对小白脸实在忠犬得很。 “那是你的家,不是我的家,你有义务听指示,我没义务。”小白脸少有的语气成熟凌厉。 他俩这么吵下去,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我有意打个圆场,”算了,我跟他去吧。“ 西村既然救了我,想来背后的苏家也不会做出害我的事情来。我现在无依无靠,而且又不知道什么人对我虎视眈眈,找个靠山未免不是好事。 西村微微一笑。 小白脸却老大不情愿,瞪了我一眼。 我回瞪了他一眼,把手里拎着的玻璃罐子塞到小白脸手上,跟着西村走了。 走了十几步,小白脸在身后喊,“等我,我也去。” 我正纳闷他跟着干嘛,西村却欢喜得要命,连声说好,不顾小白脸的冷眼,麻利儿地钻进屋帮忙收拾行李。 大男人,有什么好收拾的,搞得跟过年似的。 我们一行三人走到下山去的那条公路边儿,一辆黑色的轿车已经等着了。 我活了十几年,头一回见到这种轿车,一看就是有钱人开的车。 西村打开车门,让小白脸坐进去,小白脸却示意我先进。 我也没推辞,大大方方坐了进去。 其实以我的速度,到苏家应该远比坐着小轿车快得多,西村既然能去追月城那个冤家,速度自然比我要快。 那么现在看来,我们都是为了照顾这个妈宝小白脸了。 我之所以要跟个傻叉一样半蹲在车里,装成一副正常人的样子,都是拜这位一身傲娇总裁风的妈宝小白脸所赐,少不了又要瞪他两眼。 车开得很快,在山路上,却依然跑得很稳当,小白脸囫囵睡了个觉,醒来的时候车子刚好穿过一扇大铁门,稳稳当当停在一个院子里。 西村坐在副驾驶,先下车打开了车门。 我下了车,一个打扮得时髦性感的女人就冲了过来,她旁边还跟着一个穿着职业黑筒裙的女孩,两个人一起跑过来,脚下的高跟鞋“噔噔噔”的响成一片。 我站在那儿有点不知所措,这么热情,实在让我有点受宠若惊。 谁知那个打扮时尚性感的女人直直地穿过了我的身子,把头探进车里,去扯那个小白脸了。 这不会是小白脸少爷的正室和小妾吧,你们有钱人不都爱这一套吗? 小白脸几乎是被拽出来的,好不容易临出门挑了件颇精神的黑色衬衣,下车的时候早已皱皱巴巴难看得要命。 “我的小祖宗,你终于舍得回来了!”时髦女人一把抱起小白脸。 小白脸倒也没有拒绝,只是有些尴尬地看了我一眼。 呸!看我干嘛,你们小别胜新婚,关我什么事啊! “在山里怎么样?怎么瘦了?” 耳边都是时髦女人的絮絮叨叨,听着厌烦。倒是一边那个穿黑筒裙的女孩儿看着有几分姿色,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比那个时髦女人不知道矜持多少。 “小姑,我喘不过气了。”小白脸涨红了脸说。 小姑?这么说来这个时髦的女人是小白脸的姑姑? 哦,是了,这个时髦女人虽然看起来不算老,妆容也很精致,可是眼角到底还是有了鱼尾纹,少说也是三十岁上下了。 照这么看,穿黑色筒裙的女孩儿才是他的后宫成员? “哎呀,衣服又旧又脏的,苏宁,快带少爷去沐浴更衣。”时髦女人对黑筒裙女孩儿说。 原来黑筒裙女孩儿叫苏宁。 “小姑,她……”小白脸看向我。 时髦女人扫了我一眼,吩咐西村:“带她去议事厅,各位长老都在等着。” “小姑,长老会要对她怎么样?”看不出来小白脸还颇讲江湖道义。 “没事,”时髦女人摸了摸小白脸的脑袋,“你去洗浴完了过来就知道了。” 小白脸依依不舍地看着我,跟着叫苏宁的黑筒裙女孩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进门转角的那一刻,我心里好像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 等小白脸走远了,西村才开口说话。 “柳同学你好,这是我们苏家的执事,苏筱筠苏总。”西村介绍时髦女人给我。 我礼貌地点了点头。我虽然不知道苏家的执事是什么意思,可大概能明白,大概就是管事的人的意思。 “你们跟我来。”苏筱筠微微点了一下头,在前面引路。 穿过了四五道门,有铁门,防盗门,苏筱筠最后在一扇黄色的木门前停了下来,敲了三下。 “进来。” 一个浑厚而苍老的声音在屋里回应。 苏筱筠推开了门,我也跟着走了进去。 屋子很宽敞,溢满金黄色的光芒。那是屋顶的灯发出来的光。 我抬头一看,那是一盏锈迹斑斑的黄铜马灯,跟西村的那盏几乎一模一样。 屋子中间摆着一张很长很大、深褐色的会议桌,桌子两边依次端坐着很多人。全是男人,有些正当中年,有的双鬓已经斑白,有的满头银发,却无一不是神采奕奕,全都不约而同地望着我。 在的正对面,那里坐着的人,看起来年纪最大,比我之前见到的那个叫五猖的白发老头看起来还要老。 他的脸像枯死的树皮一样,眼眶深凹,眼球凸起。在他的后方的墙上,悬挂着一个巨大的石英钟。 “请坐。”对面的那个老头颤巍巍伸出一只手,示意我坐下。 苏筱筠很配合地把椅子从桌子下面拖动出来,我说了声“谢谢”,便坐下了。 我回头用余光瞟了一下西村,他没有坐下,而是双手交叉放在小腹,站在门口,一副警戒的样子。 这么严肃正式的场合,我意识到,接下来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第六十五章 血幽灵 “这就是你说的那个游魂?”坐在我对面的那个老头,指着我问苏筱筠。 苏筱筠点头称是,看起来对那个老人很恭敬。 鬼就是鬼,非要说什么游魂。 “江北苏家的长老,有什么可疑之处吗?”老头儿看向左手边第三个座位上的中年男人。 那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戴着厚底眼镜,看起来年过半百的男人,看起来像一个学识渊博的教授。 教授推了一下眼镜框,盯着我,不住地打量。 他的表情变化很丰富,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嘴角翘起,一会儿咬着嘴唇,足足看了我快十分钟。 然后他才站起身来,皮鞋“噔噔噔”地一直响到我的背后。 我没有扭头去看他,不过通过正对面那个大石英钟的镜面,我可以隐约看见他从怀里掏出了什么东西,看形状是个圆的,在我的身后比划着。 整个议事厅里静得出奇,没有一个人讲话,我几乎可以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所有人都在看着我,和我身后的这个教授。 突然,一阵红光在我身后一闪而过,虽然速度很快,但我通过石英钟的镜面看得一清二楚。 那个中年教授把手里拿的那件东西揣回了怀里,皮鞋“噔噔噔”的声音却没有先前那么清脆了。 脚步声,就是一个人引境的反映。【零↑九△小↓說△網】 我有点懵,他们在做什么。 教授走到了对面老头的身边,俯下身子对着他耳语。 老头儿看着我,不住的点头,眼神的变化十分古怪。 突然间,我察觉到老头儿的眼里闪过一丝寒意,那是杀气! 可那不是看着我的时候,而是他轻瞟中年教授的时候。 “你坐回去吧,我知道了。”老头儿淡淡的说。 教授有些讶异,问道:“这件事,不告诉在场的长老吗?” 他这话是当着大家说的,自然引起了大家的讨论。坐在桌子旁的人,都是满腹狐疑写在脸上。 “此事干系重大,”老头儿的声音,听起来像一架破旧的风箱,“先将她安顿下来,我们从长计议。” “是。”苏筱筠顺从地点头应道。 “家主,此事万不可拖延。松溪建议,立即由大家议处!”教授神色急切,必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才让他敢公然违逆家主的意思。 老头儿的眼里杀气更重了:“松溪,你敢忤逆我!” 教授欠身一拜,大声地说:“家主,血幽灵的出现不仅关系苏家存亡,更关系天下气运哪!” 老头儿的脸上寒气暴涨,分明是愤怒到了极点。坐在桌子边的人躁动起来,没了半分先前秩序井然的模样。 “胡说八道!”老头儿怒喝道。 “通灵宝鉴照出来的结果,就是这样的!通灵宝鉴不可能是错的!”教授据理力争,额头上青筋暴起。 坐在老头儿右手边第一个位置的中年男人站了起来。 他的肤色白皙洁净,一件黑色的西装十分贴身,很衬他的绅士气质。 中年绅士问:“松溪兄,通灵宝鉴照出来的是什么?” 教授一拱手,脸色看起来苍白得很,他颤抖地用手指着我说:“她,她是……是血幽灵!” 中年绅士脸色大变,刷的一下瞪住我,嘴唇微微颤抖着说:“不可能,怎么可能,血幽灵不是在三十年前就被永恒地终结了吗?” 被称作家主的老头儿正色道:“不错,三十年前,老夫在亲手把最后一代血幽灵打下了万火窟,灰飞烟灭了。世上再无血幽灵!” 老头儿的话十分坚决,不容置疑。 “莫非真的是通灵宝鉴错了?”中年绅士神情略放松了些,扭头去问教授。 教授连连摆手,“松源兄弟,通灵宝鉴是从第一代家主手中传下来的鉴灵至宝,是上古神祇的法器,怎么可能错呢?” 老头儿“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教授看见家主的反应,长叹一声,正色道:“我苏家千年存亡,天下众生气运,都在我等一念之间啊!务必除掉她,才是万无一失的法子!” ——他自然指的是我。 只见中年绅士略一沉思,点头表示同意,“不错,无论她是不是血幽灵,都是除掉为好。” 这是什么道理,我连血幽灵是什么都不知道,坐在这里一句话也没有说,竟然就要被除掉。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正要发作,却听见坐在对面的老头儿说了话。 “我们是狩灵世家,要时刻自重。她虽然是个微不足道的小鬼,可从未伤天害理,我们就不能剥夺她的权利。宁杀错不放过的事,我们绝对不能做!” 这老头说得倒是有几分道理,到底是家主,是明事理的人。 “她杀了自己父亲,害死自己母亲,本来就要去往苦海里受罪转生,怎么能说从未伤天害理呢?”教授坚持己见,没想到,他连我这么私密的事都发现了,看来那通灵宝鉴确实不同凡响。 “你是非要除掉她吗?”老头儿双眼怒视,很难想象,他这个年纪的老人,还能有如此的气势。 “为大道,无所惧!”教授正义凛然。 老头儿大手一挥,说道:“表决吧!让各长老决定!同意暂时收押的举手!” 议事厅里瞬间安静下来,每一个人都在静静地思索。 一时间,我又被桌子两边的人上下打量。 有一个人举了手。 老头儿面露微笑,“河西苏家的代表同意了。” 有人开头,自然就快些。 不一会儿,坐在桌子两边的人都依次举了手。 最后是那个中年绅士,他举手的时候对教授说:“好,除了西南苏氏的长老缺席,和江北苏家不赞成以外,全部赞成,那就先收押起来,到时再决定怎么处置不迟。” 老头儿刚准备宣布结果的时候,教授惨然一笑,“血幽灵根本就没有被终结,有人……” 教授这话还没说完,老头儿脸上怒气暴涨,手中的拐杖已然打在他的胸口。 那一拐杖轻飘飘的,料想一个这么大年纪的老人不会有太大的力气,可教授竟然被活生生打得飞出了好几米,直接撞在议事厅的墙上,一口鲜血已经喷了出来。 教授的神色很安详,他飞起来的那个瞬间,从怀里掏出了一件东西。 这次我看清了,那是一面镜子,一面铜镜。 他用力的把那面铜镜掷向了我! 那面铜镜发出淡金色的光,晃得我的眼睛生疼,我被迫闭上了眼,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想的心底慢慢苏醒…… 第六十六章 让我们一起焚烧这个世界 有一团火从我的心底涌起,灼热异常,我感觉自己整个身体都燃烧起来了。 “果然是血幽灵,抓住她!”中年绅士大声吼道。 我的眼前全是鲜红的颜色,什么都看不清,痛苦和压抑让我想大声地吼出来,可是我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我感觉得到,坐在桌子两边的男人们都已经动手了,椅子挪动和碰撞的声音交织成一片。 “杀了她!” “杀了她!” 喊杀声震天! 我想逃,可是我的脚一步都动不了。 突然,有人拉住了我的胳膊! 此时有刀剑加在我的身上我觉得跟正常一些。 什么人会拉住我呢? 只有苏筱筠和我离得最近,她是最有可能拉住我的人,可那明显不是女人的手。 “走!“那个声音对我说。 那是一个很稚嫩的声音,像是个十多岁的孩子。 我脑子里一片混沌,就这样被拉着走,冲出了那道木门,接着又冲过了那几道防盗门。 前一刻还正襟危坐的男人们,这时候都展示出了他们狂野的本性,发了疯地向我们追来。 出了门,到了院子,那个少年拉着我的手,我们像一团火球一样,从苏家的院子里飞了起来。 我的耳边不断有喊杀声,那是苏家的追兵。 他们有不计其数的狩灵强者,倾巢出动,穷追不舍,——竟然只是为了我这么一个刚死的小鬼。 有些武力较强的人追了上来,可始终没有近得了我的身。 长剑如流水,然后咔嚓断折,无数珍宝法器不断祭出,无一不击飞。 和我并肩而立的这个少年,以他一己之力,力抗苏家本部所有精锐的狩灵师,他们每一个人都是狩灵师里的佼佼者。 可是,他像神祇一般,那么轻轻一挥手,毫不费力就把他们全都打发了。 那一夜,血红的光芒染红了整片天空,后来被无数人神化为“血殇之夜”,记载进了《狩灵残卷》,永世流传。 可大家之所以记得它,并不是因为在那天,沉寂三十年之久、据称已被永远根除的血幽灵横空重现,而都是谈论那个搭救我的奇怪少年。 苏家本部,号称一个连神祇都不能全身而退的地方,少年竟可以来去自如。 那一刻,这个奇怪少年走进了我的世界。 从那一刻开始,我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也从那一刻,我和我最喜欢的人,走上了不死不休的仇恨之路。 再见到苏杭的时候,是很久很久以后。【零↑九△小↓說△網】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 农历的三月初二,我的生日。 主人交代我去阴山办一件事。 在阴山的南麓,我再一次见到了苏杭。 他依然很白,可已经不是一个小白脸了。 他长成了一个英俊的小伙子,个子高了,五官也更加立体,最重要的是,眼神里的坚定和自信。 我一看见他,就发了疯的朝他跑过去。我有很久很久没有见到他了,自从离开苏家的那个晚上,我就明白,我们不再是一路人,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可也是从那个夜晚,我离开他的时候,我竟然发觉我舍不得他。在我被无数的狩灵师追杀的时候,有那么一个瞬间,我想回去看他一眼,看他有没有洗完澡。 一个鬼,有了留恋,留恋一个人。 我跑到了他的身后停下,伸了两次手都缩了回来,终于轻轻地从他背后抱住了他。 我以为,他回头的那个瞬间,我会看到那张久违的笑脸。 他会笑着说,嘿,柳玫眉,好久不见。 可是我看到的是一把利剑,紫色的利剑。 终于,他不再是小白脸了。 苏杭的出手很快,甚至比以前的西村还要快,我来不及躲避,那把利刃穿胸而过。 “为什么?”我眼里噙满了泪,呜咽着问。 苏杭铁青着脸,说,为了苍生,原谅我! 我想起了多年以前在苏家奇怪少年救我的那个晚上…… 少年把我放在一个冰冷刺骨的水池里。 他问,你想报仇吗? 我说,不想。 他问,你想报复这个世界吗? 我说,不想。 他问,为什么? 我说,因为不恨。 他问,你不恨那些追杀你的人。 我说,不恨。 他说,如果全天下都要毁灭你呢? 我说,不会,至少他不会。 他问,他是谁? 我说,我叫他小白脸,可是他的名字叫苏杭。 他说,做我的下属吧。 我说,不要。 他说,你不答应,我就杀了苏杭。 我说,好,我答应。 …… 想到这儿,我惨然一笑,没有还击,任凭那柄紫色的利剑,一点点带走我的灵力,撕裂我的灵魂。 他握着剑的手,有那么一点颤抖,所以声音也有那么一点颤抖:“对不起,我跟踪了你很久,一直下不了手。原谅我,我没有选择!” 他流泪了,我看见他的眼角有泪水! 苍生! 哼,苍生跟我有什么关系!跟我有关系的,从来只有你一个人而已! 又是那个奇怪的少年!应该说,是主人。 主人一挥手,苏杭飞了出去,我想扶他一把,可他已经飞出了好几丈远。 主人把我轻轻地托起,带我乘风飞了起来。 主人冷笑着说:“玫眉啊,这就是你爱的那个男人吗?” 我说不出话,只能听他说。 他又说:“玫眉啊,复仇吧!向这个男人复仇,向全天下复仇,他要苍生,不要你啊!让我们一起毁了他最珍爱的东西吧!” 他越说越激动,以至于在空中跳起舞来。 他的舞步很诡异,也很飘忽,可是有一种别样的美感。 就在这样的舞步里,我胸前被那柄利剑洞穿的口子,慢慢的愈合了。 然后他就牵着我的手,拉着我一起起舞。 他说:“玫眉,你恨他吗?” 我想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 他又说:“玫眉,你恨这个世界吗?” 我坚定地点头:“恨!” 他抬起手,在皎洁的月光下,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让我们一起——焚烧这个世界!” “好!” 第六十七章 等一个人 后来的日子,我就像一具行尸走肉,每天按主人的意思办事,聚集各种各样的幽灵,把它们带回南都。 在南都的地下,一个叫灵墟的地方,那里有数以亿计的亡灵,每天来回飘荡,无所事事。 它们不需要吃饭,不需要喝水,没有感觉,也没有方向。 可它们,依然渴望自由,所以它们每天都拼命地撞击着牢笼,哪怕它们除了这个牢笼,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去。 是的,灵墟是一个牢笼,南都也是一个牢笼。 有时候想想,其实我也是被灵墟囚禁的一个亡灵,只不过,它们负责被关在里面,而我负责把它们关在里面。 我问主人,我们囚禁这么多亡灵干嘛? 主人说,我们在等。 我问,等什么? 主人说,等一个人,等一个机会。 很快我知道,我们等的那个人,就是他,苏杭。 那天,他乘上了去南都的飞机。 我来到他住的城市,当然也是我曾经待过的那方水土,决定送一送他,因为以后在南都见面的时候,我们不可避免就是生死仇敌。 那天,我附身了一个女孩儿,花光了她HelloKitty钱包里的所有钞票,买了一双粉红色的帆布鞋,一个粉红色的发夹。 我在花季一样的年纪,生活是没有色彩的,没有温度的,只有苦难和伤痛,年纪轻轻就身死化灵,没当过一天爱美的姑娘。 女孩子嘛,都是爱美的。 在玻璃棚顶的过街天桥上,我左手靠着铁栏杆,粉色地帆布鞋伸出栅栏外,无聊地在空中晃来晃去。 我计算着时间,大概他的航班已经起飞,便摘下扎着头发的粉色发夹,用力地丢到桥下。发夹落水,没有激起一点涟漪,消失不见。 我还想扔掉那双粉红色的帆布鞋,可是它太难脱下了。 我抬头望着飞机留下的尾迹云说:“哼,你以为可以逃的掉吗?” 紧接着,我也回到了南都,回到了我的牢笼里。 我要接近他,才能一步步把他引入我们设计的圈套,我决定演一场戏。 戏要逼真,谁来演很重要。 我寻觅了很久,终于找了一个合适的目标。 那个女孩名字叫牧歌,喜欢戴四叶草耳坠。 田园牧歌,名字很美,只比柳玫眉这个名字差一点点。 那天的阳光很美,有一点刺眼,牧歌坐在图书馆的藤编座椅上,面前摆着一本书,米奇·阿尔博姆的《相约星期二》。 我做鬼的时候,闲来无聊也翻来读过。 书讲的是对人生的价值和对死亡真谛的思考。 她穿着深色的波西米亚长裙,裙角镶着好看的流苏。 我就紧贴她身后的那扇铁丝网的窗子,望着她,寻找最好的时机。 附身这种事,我早已经熟稔于心了。 苏杭就坐在两张桌子以外的地方看书。 他专注的样子,很迷人,可惜我是鬼。 过了很久,我都开始犯困的时候,他起身站在了窗边,站在阳光里。 他看起来是那么英俊和挺拔,我又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见他的时候。 那时候他脸上挂着泪,可看起来依然很好看。 那时候我就认为,长得好看的小白脸,连哭的时候也还是好看的。 我看得痴了,甚至有一瞬间,我差点忘了自己的来意。 幸好,魑魅魍魉没有忘,我们来,——是为了掳走苏杭的天魂,这是主人交给我的任务。 魑魅魍魉,她们是我手下最厉害的四个帮手,是我从南疆的屠村事件里捡回来的四只亡灵,我一直以来把她们当作姐妹。 我仔细观察过。 一般人的灵力很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所以三魂很容易被掳走,但是苏杭不同,他的三魂有经灵力加持,想要做到神不知鬼不觉摄魂是不可能的。 所以,我们要一步一步来。 魑魅魍魉最大的作用,就是对付苏杭这种有灵力的狩灵师,因为她们南疆女子有一种蛊,叫解忧蛊,可以用来麻痹对方,让对方完全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这也是我收留她们的原因。。 这是天赐的异能,就连主人都对她们的这种异能啧啧称奇。 她们四个把手搭在苏杭的双肩。 人身三盏灯长燃不灭,一盏在头顶,是人魂,一肩撑天魂,一肩扛地魂。 苏杭的身上却偏偏没有这三盏灯,我第一次遇见他就知道了。 所以魑魅魍魉才敢直接把手放在他的肩头。 她们都在等,等苏杭拉上窗帘的那一刻。 光线变暗的时候,人体的能量会下降,狩灵师的灵力也会受到影响。 在拉上窗帘的那一个瞬间出手,夺去他的天魂,是最有把握的。 可……我们错了! 就在他拉上窗帘,回头看向我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错了。 她们四个扑了空!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苏杭也看着我,我莞尔一笑,心里却慌张得很,莫非他已经识破了我? 就在我笑的那一瞬间,魑魅魍魉被同时击倒。 一股充沛至极的灵力同时向她们四个袭去。 还有另外一股灵力,从桌子底下向我袭来,我此刻附身在牧歌身上,灵力受限,小腿强行运劲抵御,便感觉小腿的肌肤寸寸皲裂,渗出了血。 魑魅魍魉她们四个惨叫着飞了起来,整个身子,轻飘飘地,像风中落叶一样飞出了窗外。 最可怕的是,我根本没有看清那股灵力来自哪里! 有人相助苏杭! 魑魅魍魉被那股大力抛出去,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都迅速冲进来,抢上前想抓住苏杭。 我连忙拿出桌上的铜制书签,一股灵力如游丝一般拦在她们身前,阻挡了她们的进攻。 “魑魅魍魉,还不退下!” 我知道,她们下一次进攻的结果,可能就是灰飞烟灭,我不能让她们去送死。 再一次使用灵力,我感觉整个身体,每一寸肌肤,都渗出了细密的血珠。 我得快点离开,否则这具身体不堪重负,血管爆裂,就很难找到这么完美的身体栖息了。 我们的计划还长。 我向主人报告了行动失败的经过。 主人看着我们狼狈的样子,笑着说,怪不得你们,你们不是他的对手 我说,对,肯定是西村一直负责苏杭的安全,这次也跟着他一起来到了南都。他比以前要强大了很多倍,竟然可以不现身就击退我们。 主人笑着说,不,西村虽然强,可他不会掳走苏杭的天魂,是他,他抢先一步在飞机上就夺走了苏杭的天魂。 怪不得魑魅魍魉扑了空,原来苏杭的天魂早就不在了。 这个“他”又是谁呢?以前我以为主人说的“等一个人”,等的就是苏杭。 现在看来,我们要等的那个人,并不是苏杭。 南都这潭水,越来越浑了。 第六十八章 白货小店 南都又下雨了。 这个地方下雨的日子很多,一个月里,完全不下雨的日子两只手就能数的过来。 牧歌是个不错的女孩儿,哦,我指的是家世,当然她的长相也足够出众。 南都本地最大地产商牧氏集团牧良才的女儿,响当当的富家女。南都大学是她留学国外多年、回到国内的第一站,目的是了解本国的教育现状。 如果说,我的附身会遇到什么难处的话,那大概就是,我到现在没有出过国,不懂其他国家的语言。 牧歌虽然住的是两人间的学生宿舍,而且另外一个床还空着,基本等于她独居。这样也好,省去了我陪别人说废话的功夫。 我做事一向很有条理,之前在暗中观察了很久,了解了她的生活习***际圈和个人爱好等等,甚至是牛排要几分熟、吃饺子蘸不蘸醋这种小细节,也要做到天衣无缝。 我决定要成为一个人,从附身那一刻开始,就是她本人,这叫职业。 我从软绵绵的大床上把自己拽起来,拉开她的大衣柜,准备收拾一下出门。 衣柜里面有各种各样的衣服,有的典雅素净,有的艳丽暴露,数目众多,品牌繁多,让人眼花缭乱,人民币估计也很多。 没有女孩子不喜欢这样的衣柜,哪怕是我,也会喜欢。 我精心挑选了一条水蓝色的连衣裙,和一双裸色金属装饰的高跟鞋。 苏杭喜欢穿裙子的女生,我要接近他,必须先吸引他,这叫职业。 衣柜里挂着十几副太阳镜,各种颜色和款式,都是名牌。 真不赖,成为牧歌,可以理所当然地享受这些。 我看了看外面的天气,阴沉昏暗,遍布着厚重的乌云,根本不需要戴太阳眼镜出门。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拿了一副粉色框架的太阳镜戴着了。 喜欢就是放肆。 牧歌喜欢四叶草的耳坠,这从她耳坠的储藏类型可以看出来,几乎一大半的耳坠都是四叶草,各种型号、各种款式、各种材质的四叶草耳坠。 我对耳坠向来不挑,因为我生前根本不戴耳坠,所以随手从架子上拿了一副水滴形的耳坠戴好,就出了门。 牧歌有一辆车,阿尔法·罗密欧轿跑,土豪座驾。 我生前没有学过开车,不过这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我附身了一个驾校女学员,对教练百般殷勤,不到一个月就顺利通过了科目一到科目四。 只是被附身的那个驾校女学员有点悲催而已,因为她拿到了驾照以后,却突然发觉自己完全不会开车。【零↑九△小↓說△網】 我发动引擎,打开雨刮,开动了这辆行走的人民币。 这辆车的底盘很低,如果雨太大,积水,倒灌排气管道,也会是个麻烦。 我把车开到一家快餐连锁的门口,进去点了些汉堡、鸡腿之类的食物,老实说,我有点饿。 饿是一件很令人开心的事,对我来说。 我选择这里,是有原因的。 ——我是跟着苏杭来的。 我能感受到他的气息,就在附近。 一切,都要自然。 所以我选了这个人多眼杂的地方,并且坐在了一个最不显眼的位置。 可我忽略一件事情,那就是牧歌这个人。 美貌,本就是一个最显眼的东西,何况以牧歌这样的身份和排场,开着一辆狂拽酷炫的红色轿跑,坐在快餐店里啃鸡腿确实太不相称。 这么做,无异于欲盖弥彰。 所以我事后跟主人说这件事的时候,他像看见了傻逼一样,指着我大笑”脑残脑残“。 先不论坐在快餐店里的那些男的,一个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看,就是外面路过的行人,也都忍不住往店里瞄上几眼。 幸好,我还是等到了苏杭。 他从前面那条街走了过来,撑着一把黑色的伞,龙骨簦。 苏家果然把最厉害的武器都给了他,我听主人说过,龙骨簦是迄今为止,防御类法器的巅峰之作,而他原本拥有的那把昆吾剑,对灵鬼造成的伤害不仅致命而且长期无法复原。 苏家给他配备的武器,是最好的。给他的保护也是最好的,是,我说的是西村。西村也来了南都,此时他的黑色jeep车就停在不远处的那个街角,远远地打量着我。 只可惜,他认不出我。 苏杭走进了对面的那件小屋,那是一家便利店,店名叫白货。 店主是一个老头儿,邋里邋遢的老头儿,看着让人生厌。 店面小,老板孬,不过这并不是我从不进那家便利店的原因。 而是主人跟我说过,整个南都这座城市,没有一个地方是我不能涉足的。无论我怎么横行无忌都可以,只是,这件又破又油腻腻的小店,一步也不要踏进,就连在门口停留都不要。 我很不解,主人说,如果说南都还有最后一个地方我无法掌控,那就是这间小店。 苏杭站在便利店的雨棚下,眺望着这边,我也不知道他是在望着雨幕,还是在望着路对面快餐店里的我。 不管怎么样,我都已经坐立不安了。 不大一会儿,雨小了些,苏杭撑开龙骨簦走了出来。 他好像没有看见我,直接进了南都大学的校门。 直到他的影子消失在雨幕里,我才站起身来,从包里拿出来一把浅紫色的伞,走到门口撑开,走了出去。 我把手伸进雨里,雨水顺着我的手心,滑到手腕,再滑到手肘...... 那家叫“白货”的小店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出现了一个男生,留着随意的长发,穿着白色的T恤。 冲我笑了一下,那个笑容很熟悉,可我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我又想起了,很久以前,在江城。每到三四月份,都会有满山遍野的樱花,走在樱花铺就的道路上,走在樱花缓缓飘落的树下。 秒速五厘米,很美。 那个刚刚撑着伞离开,一眼都没看我的人,曾经跟我说,等到来年樱花开的时候,我带你去最大的樱花园,看世界上最美的樱花海。 我在雨中站了很久,那个人没有看我,一如我曾经在树下站了很久,也没有等到那个人。 等我醒转过来,那个邋里邋遢的老头已经醒了过来,和坐在他对面那个小马扎的男生说着什么。 我一转身,钻进了车里。 第六十九章 灵墟 雨刮有节奏地带走前挡风玻璃上的雨水,我双眼注视着前方,小心地避开积水多的地带。 如果排气筒进了水,会是一件麻烦事。 苏杭坐在副驾驶上,工装鞋和牛仔裤腿都湿透了。 我打开了车内加热,这样他鞋子和衣服上的水汽会慢慢蒸发。 是的,我没准备让他很快就下车。 那把无数狩灵师梦寐以求的法器,可抵挡任何灵力攻击的防御之王,——龙骨簦,就插在伞筒里。 样子看起来稀松平常,跟普通的长伞没有区别。 “我叫苏杭,金融一班的。” 这是苏杭上车以来说的第一句话,他的话变得比以前要少。好不容易说句话,恐怕也是出于礼貌。 “牧歌,田园牧歌的牧歌,我学物理的。” 我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说起来,我们已经三四年没有见过了,他确实有些变化。 虽然样貌没有什么大的改变,但是眉宇间那股气质跟先前大不相同。 他成长了很多,也沉闷了很多。 我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慢慢地移动到离他尽可能近的地方。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这让我得以把自己的手和他的手无限靠近,几乎再近一丢丢,就碰到了。 不过,在这个距离,我已经完全可以探查他的修为了。 ——作为一个狩灵师的修为。 几年之前,他虽然看起来很弱,胆子也出奇的小。但不可否认的是,那时候他已经是一个狩灵师了,起码是玄阶中等的水平。 几年以后,他应该变得更加强大才对。 可我什么都没有感应到。 这种现象,一般只有两种情况: 一是他根本就是一个完全没有灵力的普通人。 二是他的灵力修为远远超过我。 我当然不会相信,他是一个完全没有灵力的普通人,他可是苏氏宗族的继承人。 这么看来,难道他的修为已经远远超过了我吗? 怎么可能?我可是血幽灵啊! 一个二十不到的毛头小伙子,修为能超过一个累世传承、正在觉醒的血幽灵?这太不可思议了! 应该是距离不够近,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今天,我是带着目的来的。 据主人的推测,在苏杭决定前往南都的那一刻,我们和那个人都快速地采取了行动。 可我们终究迟了一步,让那个人捷足先登,取了苏杭的天魂。 苏杭现在其实已经算是一个死了一半的人。 我今天的目标,是他的地魂,如果可以,我还想同时夺走他的人魂。 我想到一个绝佳的办法,——去灵墟! 在灵墟,有亿万亡灵的加持,我的灵鬼修为可以达到巅峰,而他的狩灵师修为会受到压制。 灵鬼和狩灵师,是天生的敌人,永远排斥。 想到这儿,我一脚把油门踩到底,一直向北,穿过南都大学北大门,拐上了跨海大桥。 在跨海大桥上,通过雨幕和海水联结,以水为介质,就可以制造出通往灵墟的“门”。 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解,或者不安,而是很安静。 天空变得越来越暗,我们上了跨海大桥,就直接开进了通往灵墟的路途。 我以为,进了灵墟他总该察觉出一些异样来的,可是他没有。 他掏出了一把指甲刀,慢条斯理地剪起指甲来。 一个男人要闷骚成什么样,才会随时在兜里揣一把指甲刀。 此刻,除了前挡风玻璃,这辆车已经被白幽灵们层层包裹起来。 它们的眼神无一不是贪婪的,它们看苏杭的眼神,像一头饥肠辘辘的老虎看见了猎物,忍不住内心的狂喜,用力拍打着车门。 活人,在这里,很珍贵。 它们每一个,都希望占据一具身体,所以它们前仆后继。 这辆车是实物,灵鬼可以穿过。它们本能够抓到苏杭的,不过在这里,我才是绝对的主宰。 这辆车里,就是我的绝对领域,它们无法突破。 那么,在这里,我要带走去苏杭的余下两魂也就显得格外容易,只需要一个念头。 我说过,在这里,我才是绝对的主宰。 苏杭收起了指甲刀,然后开始细细地打量我。 我不知道他这么做的用意,或许他发现了什么。 他的举动,让我开始犹豫起来,迟迟没有打开一个缺口,让白幽灵们把他的两魂从身体里硬生生抓出来。 我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依然不动声色地开车。 他就这么看着我,竟然还痴痴地笑了起来。 这时候,我察觉到来自身后的一丝异样。 那是一股汹涌的灵力,纯粹,强大,必定来自一个强大的狩灵师。 我知道,那是西村,顾西村。他本来就一直尾随着苏杭,自然会跟进来。 让我吃惊的是,他能这么快突破灵墟的禁制。而且在灵墟这个狩灵师灵力被最大限度压制的地方,他还能释放出如此强大的领域,实在是可怕的存在。 通过后视镜,可以看见扑过去的那些白幽灵,几乎都被笼罩着黑色车子的强大灵力震开,极个别的白幽灵突破了那层灵力构建的领域,可瞬间被那些灵力紧紧地包裹住,眼见就要魂飞魄散了。 顾西村,一直都是杀戮的代名词,这几年他在这块大陆的每一个角落,与我们作对,几乎全以我们的失败告终。 不能再等了,如果让顾西村追上我们,带走苏杭,再想找到机会就难了。 我用意念在自己的灵力领域里打开了一个缺口,把整个副驾驶放任给无数围绕着我们的白幽灵。 苏杭还是没有察觉。 一切顺利,苏杭的地魂被一个张牙舞爪的老水鬼一把扯出了身体。 苏杭的地魂飘荡出去的时候,脸上满是惊惧的神情。 这下他应该察觉到什么动静了,扭头看了看后排的车窗。 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他又重新目视前方。 接下来,就是人魂。 人魂是三魂里面最重要的,决定了一个人是否能保持生命迹象。 人魂离体,人就算真正的死了。 我不会手软,是的,不会。 我尽力控制自己不去看副驾驶的苏杭。 因为下一秒,他可能会变成这亿万亡灵中的一员,那时候,纵然我能分辨出他,他也再分辨不出我来了。 我用意念打开的那个缺口还在,很多白森森的手,正在拼命地拉扯他。 如果一个可以通灵的人在场,可以看到,他的全身上下全都是密密麻麻的手在扯动。 就在这个瞬间,我看见了一根栏杆,一根已经腐朽的栏杆。 它拦住了我的去路。 我当然可以毫不费力地撞断它。 可是我不能。 这里,是边界。 到了这里,就意味着失败。 在那个岗亭里趴着的人,连我的主人也敬畏他三分。据说,他与那个白货小店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西村的车子紧紧地跟在我们的车子后面,眼看就要追上我们了。 栏杆颤巍巍地升起,放行! 我油门一踩到底,车子呼啸而去。 在栏杆外面,公路边儿上,站着一个奇怪的少年。 雨天,少年穿着一件黑色T恤,黑色的九分牛仔裤,黑色运动鞋,没有打伞,可是浑身干燥净爽,没有一滴雨打在他的身上。 那个少年,就是我的主人。 第七十章 演一场戏 主人手里拿着手机,玩着时下最流行的一款游戏。 屋子里很安静,除了我们两个人微微的喘息声。 我跪在羊绒地毯上,静静地等候着。 昨晚的行动,尽管我没有得到苏杭的人魂,可是我成功地带回了苏杭的地魂,完成了任务,我不明白主人为何会这么冷漠地对待我。 我刚刚驱车来到这个地方,我也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 主人发给我一个定位,按照指示,我就驱车前来。 地名叫“比良坂”,神话中阴阳的分界。 我的车刚刚停在这座木质结构的楼房院子里,就被侍者带到这里。 “你知错吗?”主人目不转睛地看着手机,手指飞快地滑动,眼皮都没抬地问我。 我下意识咬了咬嘴唇。 这是我以前活着的时候养成的习惯,尽管占据的是牧歌的身体,也还是如此。 “属下知错,没有将他的人魂一起拿得手。” 主人摇了摇头,冷冷地说:“如果你得手了,你以为你还有机会,在这里认错吗?” 我惊诧莫名,不解地望着主人。 “为什么?”我问。【零↑九△小↓說△網】 “你要知道,我安排的事,只要办得恰到好处就行了,不能多一分,也不能少一分。” 我愕然,心里觉得后怕。 按主人的意思,如果我真的把苏杭的人魂一并拿到手,可能已经酿成大麻烦。 这是什么缘故? 我正想开口问一问,主人却打断了我,“你出去吧,准备一下。外面有一具新的身体等着你,从现在起,你叫楚河。你去找苏杭,怎么做想必你清楚。而我,我要在这儿等我的一个故人。” 故人?难道是那个人? 我小心翼翼地问:“是那个人?他会来这里?” 主人点点头,“你大概还不知道为什么我让你上牧歌的身吧。” “牧歌,跟那个人有关系?”我大概猜到了些什么。 主人神秘地笑了笑。 这里不止住着我和主人,还有一群帮会的人。 他们称自己为小青帮,帮主是个卧床不起的老头子。 主人用一种返老还童的秘术换取他的忠诚,所以这些帮会的人效忠于主人。 现在我是楚河,所以要去做楚河应该做的事。 我要演一场戏,配合我出演的是一个丑陋的胖子,绰号叫田蛇。 老实说,他满是肥油的身体,压在这具纤瘦的女子酮体上,是我不能容忍的。 所以我裹紧了真丝被,嘴里发出“哼哼咦咦”的淫荡叫声,假装正在发生着激情的一幕。 这让田蛇很苦恼,只能趴在一边儿,望着自己睡袍顶起的帐篷,唉声叹气。 不过他就连叹气也不敢大声,否则我会毫不留情把他变成死人。 我们的手段有多残酷,小青帮的每一个人都清楚,否则,田蛇不可能压抑住自己的兽性。 我尽可能叫得大声些,因为我知道苏杭在听。,我必须把戏演得逼真。 将近半个小时,他站在楼底下,靠着墙,站了足足有半个小时。 然后他扔了块石头,把玻璃砸碎了。 田蛇下意识把头伸出去大骂,甚至要下楼去收拾他。 然后田蛇就倒下了,不堪一击。 苏杭用手指抬着我的下巴,眼神里都是轻蔑。 是的,我被他征服了。 从精神到肉体,说实话,苏杭很棒,这种感觉我第一次体会。 便想再有第二次。 第二天早上,田蛇气急败坏闯进来,带走了苏杭。 这本就是我们计划好的,我们要活捉他,而不是杀死他。 苏杭和田蛇还在去比良坂的路上的时候,我已经提前到达,见到了主人。 主人站在阁楼上,望着楼下从车里出来的苏杭。 “那个人来过了吗?”我问。 “没有,难道他们结盟了吗?”主人的脸色有些凝重,“牧歌和楚河都不能露面,你先去试一试苏杭这小子。” 主人的年纪比苏杭看起来还要小,可他那声“小子”叫得那么自然。 下楼的瞬间,我的周围迅速聚集了一大批灵鬼。 我出现在那件会客室的屋顶,像猎鹰一样等待时机。 苏杭正在津津有味的吃着食物,喝着葡萄酒,嘴里还不忘点评一番。 小青帮的帮主。那个叫季未的老头儿,正在仔细地打量他。 他们交谈了一阵儿,甚至还笑了。 可是我知道,这里的事情,绝对不好笑。 我没有注意去听他们交谈了些什么。 只是看见苏杭突然变得凶狠起来,手放下了筷子,握紧了那把黑伞龙骨簦。 再看季未,虽然一副阴险的笑容,可一双手在微微发抖,分明已经紧张得要命。 就是现在! 我一个俯冲,直直向苏杭的脊背撞了过去。 就在我以为自己要得手的那一刹那,他身子一侧,手里的龙骨簦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用力一挥。 我顿时感觉自己整个身形都变得轻了,可事已至此,只能硬生生的相持。 我调动全身的灵力,抵挡着来自龙骨簦的领域侵蚀,可还是感觉自己的灵力在一点点被抽空。 如果这时候,他果断出手,用那柄锋利的紫色利刃,插进我的灵体里,我肯定会重伤乃至灰飞烟灭。 可是……他没有。 他静静地看着我,像是看一个朋友。 他嘴唇动了几下,没有说话,但是我知道,他应该是想问些什么。 季未说:“你知道,最强大的力量来自于那里面吗?是心,是意识!真正困住你的恰恰是你这副美好的皮囊!” 苏杭没有说话,还是那么看着我。 我开始蓄力了,我不会给他机会,我要一击即中! 第七十一章 樱花,只开在人心 苏杭缓缓地撑开了那把伞,涌动的黑色气流瞬间笼罩了他的全身。 龙骨簦打造的防御结界,是灵鬼无法突破的,而且那些粘稠的气流,对灵鬼来说,十分致命。 我不能硬拼,我需要一个机会,一个破绽。 我用意念控制整个房间里的幽灵,让他们前仆后继的冲向那把伞!让他们用自己的灵体,为我创造一个破绽。 它们呼啸着,吼叫着,不顾一切地撞击着那把伞,像鸟儿的叽喳,像梦婆的呓语,像婴儿的啼哭,像怨妇的低吟...... 那是迷惑人心的术法,我驱动着这些幽灵练就的术法,它们的叫声,本就是可以摄魂夺魄的迷惑之音,能让人产生幻象。 我是血幽灵,天生的幽灵之主,控制这一间房里的几百个幽灵,对我来说,轻而易举。 苏杭显然受到了这些声音的影响,他的心神已乱,整个瞳孔变得呆滞,空无。 我不知道他看见了什么幻象,我不关心,我只知道,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把他层层包围起来的白幽灵们,在我意念的驱动下,变得更加狂躁、嗜杀起来,白色的身影在屋子里不停地飞速穿梭,一次又一次地撞击着龙骨簦制造的黑色结界。 原始,简单,暴力。 有些白幽灵被黑色的气流粘连,整个灵体正在一点点被那股气流吞噬着,发出绝望的哀嚎,可是更多的幽灵紧随其后,猛烈地撞击着前面幽灵的灵体,一批灰飞烟灭了总会有另一批跟上。 我看得出,苏杭的手在抖动,他感觉到吃力了。 龙骨簦确实可以格挡一切灵力攻击,可是我驱动的这些灵鬼,是在用自己的灵体去撞击,单纯的冲击力产生的震荡,确是一种可以被感受到的物理冲击。 它们要冲击的不是那把伞,那把伞不可能被冲破,它们要冲击的是拿伞的苏杭。 我想,苏杭撑不了多久。龙骨簦的黑色气流,一旦失去了苏杭灵力的稳定加持,就会露出缺口,那就是我的机会! 这时,苏杭突然松开了右手,左手握着伞柄。 我正在纳闷他为何做出这么白痴的决定时,他唰的一声,从伞柄里抽出了一把剑,在空中划了一个半圆。 一道紫光闪过。 通体紫芒,刃长三尺,昆吾剑! 昆吾剑和龙骨簦原来早就成为一个整体,是苏家专门为苏杭将两大神器改造结合在一起,还是本来这两件神器,从诞生之初就是完美契合的呢? 这倒成了一个麻烦,那把紫色的窄刃,可是一把能斩杀鬼神的神器啊! 苏杭一手持伞,一手持剑,剑舞如流水,如银练,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美丽的弧线,每一道弧线扫过的灵体,都被拦腰斩断。 战斗很惨烈,我召集来的白幽灵已经被他斩杀了大半,剩下活着的也因恐惧而嘶吼着。 我萌生了退意。 说实话,苏杭拔出那把昆吾剑的时候,我虽然惊惧,但也不至于打退堂鼓,真正让我感到害怕的,是他这个人。 或许我之前的感应是对的,他的修为已经在我之上。 苏杭手中长伞一挥,一股黑色的气流顿时把离他最近的白幽灵荡开了,趁着这个空档,他一个翻身跃上了餐桌,背靠着那块巨大的镀膜单反玻璃。 行动果断,观察细致,心思缜密。 这是如今的苏杭。 灵体并不是可以穿透一切物质的,镀膜单反玻璃就是不能穿透的一种。 也许是由于镀膜单反玻璃构造原理,本来就排斥灵体。那些试图穿透这种玻璃的灵鬼都被困在玻璃的虚像中,所以没有灵体愿意去尝试。 镀膜单反玻璃所呈现的虚像,就跟灵域的构造原理差不多。灵域,如同是与人间相对的虚像。 苏杭肯定是注意到了这点,所以他背靠着那块玻璃,至少能使自己摆脱了腹背受敌的窘境。 不得不说,这几年,他真的成长很多,变成一个老练、果敢的狩灵师了。 可是,他也无疑将自己逼入了死角。 我猜到苏杭想用那把紫色利刃打破单反玻璃,可是他小瞧了这种玻璃材质的坚硬,哪怕他有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 我再一次绷紧了全身,下一秒我像一道闪电,冲到了苏杭面前,我有把握,在一瞬间就夺走他手里的武器,因为我够快! 我的速度,足以摧毁一切,可我却在他身前两米的地方硬生生停下了。 我和他就这样面对面站着。 我仿佛又看到了多年以前的那个小白脸。脸上总是挂着一些轻狂,眉宇间还有当年调笑我时的俏皮。 “樱花,只开在人心。”我轻轻地说。 苏杭也怔住了,仿佛想起了什么,呆呆地望着我。 我的身子向后躬起,弯到一个人体无法承受的程度,我在蓄力。 然后把那些力悉数向苏杭倾泻过去。 苏杭手里的伞偏了,向左偏了几尺。 这就是我要的破绽! 我转眼就突进到了他的跟前,胸脯几乎顶在他的胸膛上,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能够被我触摸到,所以他也一定能感受到我的胸脯贴在他的胸膛上。 我再也不敢前进一寸,因为他手里的剑已经没入了我的腰间。 他只需要轻轻一剌,我就会灰飞烟灭,血幽灵又会陷入下一轮沉睡。 我以为他会毫不犹豫的下手,像当初在阴山的时候。 从那一天,我开始恨他。 因为我曾经那么在意他,把他当唯一的朋友,把他当可以信任的人,把他当…… 好啊,终于可以让他得偿所愿了。 消失在他的手上,或许我最好的归宿。 不管是人是鬼,就算一直以来对你多么恶毒,多么狠心,就像我那死老爹,从没有一刻善待过我,我尽管恨他,却不会流泪伤心。 可是,苏杭…… 我不争气的流出了眼泪。 我有点懂我那不争气的娘的心了。 苏杭呆呆地看我半响,然后猛地拔出昆吾剑,一脚把我踢开了。 那天他逃走了,还救走了牧歌。 可是他没有杀我。 我受到了主人的责骂,领了焚尸炉的火刑。 可我依然那么开心。 第七十二章 苏杭之死 那天他带走了牧歌,我紧接着又上了楚河的身。 嗯,我答应他,晚上要做番茄炒蛋和酸菜鱼给他。 苏杭到了门口,在梧桐树下站了很久。站在那儿,可以看见厨房里忙碌的我。 事实上,我也是在不久之前开门进入这件屋子,不到二十分钟。 所幸,买了食材,还能赶在他之前进门。 我把蛋液打在碗里搅匀,又把番茄切成小碎块,切了点葱花。 酸菜鱼在锅里煮了有段时间了,等番茄炒蛋出锅,我们就可以吃顿简餐了。 其实,这样也不错,像一个家。 苏杭轻轻扭动钥匙打开门,轻手轻脚把长伞插进伞篓。 他是想给我个惊喜,所以悄悄走到我身后,生怕发出一点声音。 我早就发现他了,可我应该配合,我不是那种不懂情趣的人。 他双手伸到我小腹从后面环抱住了我,鼻息轻抚我颈间的肌肤。 “讨厌,走开,去洗手吃饭。”事实上,我不知道自己此刻是在强装害羞,还是真的害羞。 苏杭把下巴磕在我的肩头,宠溺地说:“我帮你吧。” 我肩头一耸,腰一扭挣开了他的环抱,“滚滚滚,去洗手!” 我们有点过于亲密,我甚至不像是在演戏,应该就此打住。 “哼,你撞宝宝,宝宝不开心了。”苏杭嗔怒道。 我哈哈大笑,仿佛又看到了多年以前的那个苏杭,任性的苏杭。 “你还吃不吃饭了?”我把腰一叉,一只手指着他,装作一副很凶的样子。 苏杭一脸坏笑,把我用力一抱,“先吃了你再说。” …… 那个晚上,我睡得很踏实,前所未有的踏实。 我很久没有睡过一次安稳觉了。 我睡醒的时候,太阳透过窗帘的缝隙照了进来。 我光着脚走出卧室,倚着二楼楼梯的护栏,望着忙碌的苏杭。 说实话,他很迷人。 他转身看见了我,招呼我下去。 我们吃早餐的时候,他问了我关于苦丁巷的事。 我知道,他有可能发现了什么,不过这没关系,苦丁巷里的东西正是我们故意让他发现的。 于是我顺水推舟,告诉他苦丁巷没有人住过。 事实上,那里有一个小女孩,和她的猫,在等着苏杭。 吃过早餐,他就出门了,借口是有课,还约好说明天带我去坐摩天轮。 可我不能在这里待下去。 苏杭关门的那一刻,拖鞋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 一个邋里邋遢的少年,踩着一双人字拖,睡眼惺忪地从楼上下来。 “你一直睡在这里?”我惊讶地看着他。 他是我的主人。 “对啊,很久没有睡过这么舒服的床了。”主人打了个呵欠。 我羞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昨晚……” 主人假装茫然,“什么,什么?这屋子太隔音了!昨晚怎么了?” 他越是装得什么都不知道,我越是害臊。 搞不懂我自己,为什么要在一个小屁孩面前害臊。 主人拖着那双大码的拖鞋,打着呵欠走进了厨房。 “这个苏杭,一点面包渣都不给我留。”主人埋怨道。 “算了算了,你收拾一下,我们走吧。”主人对我说。 “去哪儿?”我脱口而出。 不知道为什么,我下意识把这儿当作了自己该待的地方。 我脑子里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可我和苏杭说好明天去坐摩天轮的。 “如果再留在这儿,他就会发现你的身份。我们回去想别的办法。” 我只好悻悻地跟着他离开。 从那儿以后,到得知他死的消息,我再也没见过他。 那天是个阴天。 原本中午还晴朗的天儿,到了下午,突然天空像被泼了墨一样漆黑。 到了下午五点左右,主人传唤我去见他。 我进门的时候,他正趴在桌子上,伤心地哭。 “怎么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主人哭。 主人抬起一双噙满泪水的眸子,看起来楚楚可怜。如果不是见识过他的老辣狠毒,我会忍不住把他搂在怀里安慰一番。 “你说,我是不是永远都斗不过他。明明南都都是我的地盘了,可他还是抢走了苏杭的命。让我功亏一篑!”主人嗫嚅着说。 “苏杭死了?”我第一反应竟然是…… “哼哼!”主人用怨毒的眼神看着我,很明显是责怪我对苏杭太心软。 我意识到自己忘乎所以了,不敢再多说一句话,诺诺退了出来。 苏杭死了?苏杭竟然死了? 他那么厉害,怎么会死呢? 虽然我知道那个人远比苏杭要厉害一百倍,如果他要取苏杭的性命,苏杭决计没有还手之力,可是我怎么也不愿意相信他已经死了。 我焦急万分地冲进灵墟,我想去找一找,灵墟里面他的地魂还在不在。 人死以后,若是三魂同时离体,那么灵魂会从一个整体化为三部分,随后消散,各归天地人三界。如果心怀怨怼,三魂离体之后就不会分散,而是聚集成为灵鬼。 可是如果一个人的三魂早就分离了,人死以后,并不会直接飞升三界,而是先汇集到身体当中,成为一个整体。若是已死之人心有不甘,三魂就会结合,若是寿终正寝,自然就会消散飞升。 我在灵墟里找了很多遍,虽然灵墟里有数以亿万计的幽灵,可我了如指掌。 何况苏杭只有一个地魂在此,与其它三魂完好的灵鬼大有不同,如果还在这里的话,很容易就可以被探查到。 没有,苏杭的地魂不在灵墟。 这就是说,他的身体确实是死了。 不知道为什么,在确认的那一刻,我内心竟然没有大喜大悲,只是感觉到一点疲倦。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变得颓废起来,感觉生活失去了目标。 是啊,苏杭都不在了,我还有什么目标呢? 我又不是真的想毁灭这个世界。 就算是想毁灭,我也是仅仅想毁灭苏杭而已。他,比这个世界重要得多。 我以为,作为一只灵鬼,仇恨消弭于此,走到了终点。 直到在某一个时刻,在西南地区某个偏僻的小山村,我感应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这次,我要瞒着所有人,毁灭他。 不错,我要一个人慢慢享受,毁灭他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