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来乍到 民国二十九年六月,川中重镇石州南郊。 标挂“经7012号”车牌的美式绿皮卡车碾过积水坑洼的大坑,一个急刹,停在哨卡前。飞溅的泥水正好刷了带领两名哨兵上前盘查的中尉满脸,他明显发怔半秒,随即掏出手绢擦抹,但怎么看也像只眉目清峻的花脸猴。 嘴里一直骂咧着路况的司机小张被逗乐了,忍笑愉快地掏出派司和证件,递给面前的中尉。 派司上注明这台卡车隶属国民政府经济委员会,运送物资到石州城内的中央政治特别训练学校,沿途一概免检。 负责南郊哨卡驻防的是城防警备部的一个连队,因为把守由石州城通往陪都重庆惟一公路的出入口,盘查十分严密。年轻的中尉中队长孙楚在此任职已近两年,办事不徇私情,深受上司器重。他一边擦脸一边仔细查看派司和证件,认定真实无伪,随后将目光移向坐在副驾驶位的端丽女子。 “这位女士,似乎不在这份派司运送的范畴。” “确实不在运送范畴,本人是由重庆新派往特校的教师,温宁,搭顺风车而已。这是证件。”车上的女子烫齐耳卷发,身着时新的高领橙色提花缎旗袍,眉目秀婉,笑意浅淡,双手递上证件,姿态谦逊。中央政治特别训练学校,通常被简称为“特校”。 孙楚瞥一眼她的证件,有礼奉回,“还请温小姐携带行李,下车接受检查。” 小张黑了脸,啪啪拍打方向盘,“喂,兄弟,我说你啥子意思哈!不过就溅你点泥巴,怎么,存心找岔子啊?给你脸,还真当你这张泥脸变俏了?!特校的教师,你不该不晓得什么来头,你也敢——” “请问长官,本处哨卡盘查的范畴又是什么?”温宁直接插话进来。她的笑意没有丝毫改变,只是眸中增添了一缕质询的柔光,小张暗中摇头,嘀咕这位上司同伴脾气太好。 孙楚的态度也客气:“人和物。简单的说,检查人证是否相符,缉私,查禁随身携带的军火和危险物品。” “那么,显然我只身难以走私,以我的身份,携带武器也属正常?” “所以这是例行公事。” “公事理当例行,还请长官不要过于凌虐苛刻。”她所指的“凌虐苛刻”在右侧岗亭的边角,那里,几名哨兵正在狠揍一个人,鬼哭狼嚎。 “此人携带自制电台的特殊零件,有日谍嫌疑。”孙楚受到提醒,长声喝令:“停手,押回司令部严审!” 温宁开门下车,乌黑方头低跟的皮鞋,稳稳踏定这方新鲜的土地,长吁一口气,拂面的花粉香中含辛,原本在两侧树梢上联翩翔跃的雀儿,忽喇喇拍打翅膀,急速而剧烈地飞远了,带动几片绿叶脱离枝干,跟随渐起的风,瑟瑟扇动翻卷。她们都以疏离和警惕迎接她的到来。 刚将行李箱放下,兜头收到一个结实的拥抱,笑声是温宁熟悉的,充盈电报的节奏感和魔性感染力,“哈哈,我的小温啊,快两年了,怎么没有半点进步,我还等着你下令开车闯关啦!” 余南,温宁在金陵大学数理系读书时的密友。大学里,她俩就是有名的姐妹花,学业自属翘楚,更有意思的是二人行止风格一动一静,性情一刚一柔,肤色一黑一白,不仅无碍友情,反倒相得益彰。当然,前者指的是余南,后者指的是温宁。民国二十四年同期大学毕业,又同时被招录入力行社特务处。南京沦陷后,力行社特务处与特工总部合并为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俗称“军统”,二人自然跟随原先的组织关系,一同分配在第二处,分别在电讯科和会计科就职。到次年8月军统再次重组时,余南就从本部调至重庆站,其后又下派至石州站,现任石州站电讯小组组长,同时也是特校的电讯教研组组长。 现在,温宁也调来石州与余南共事,久别乍然重逢,格外亲近。 温宁回抱的同时下颌靠过去,贴住余南的耳朵窃窃私语,“余美人儿,你挺有进步的,石州的生活不错?你的腰围好像添了那么……”手指在她方格子小洋装的腰围上煞有介事地比划,“那么一点点儿……” 余南气咻咻翻了个白眼,猛力掐温宁脸颊一把。 两人互瞪片刻,同时笑出了声。 不识时务的孙楚咳嗽两下,走到她们中间,以手支颌,饶有兴致左右打量,“二位,亲热够了?” “没够!”余南侧目,回答得理直气壮,“我说孙队长,我跟温宁已经有了肢体接触,现在是不是连我一块儿搜?她要是日谍共党,我也脱不开干系?!” 面对余南的诘问,孙楚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连唇角的弧度都像是雕刻永存的,十分钟前,因为坚持查验余南的证件,二人已经发生过一次小小的口舌之争,当然,发现那名疑似“日谍”身上携带的特殊零件,也少不了余南的功劳。“石州重镇,攸关前方抗战大局,不容日谍共匪有丝毫破坏活动。余组长,你我同为党国效力,应当各司职责,通融配合,何必再三为难在下。” “好个通融配合,孙队长,这两年,咱们打交道也不止一回两回。你是潘司令的人,咱们是特校的人,你有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老话说,打碎了牙齿也得往自己肚子里吞,我奉秦校长之命来接应车和人,自然敢负责任!”余南素来心直口快,当初从军统局本部被发配下去,多少与这张利嘴有关。一面说,顺手拎起温宁的行李箱,“走,上车!秦校长还等着咱们,他在处理一桩急事,特地派我来接你。” “查就查嘛,过场而已,不打紧——”温宁意图从中转寰。 “开玩笑!”余南断然阻止温宁的妥协,“这事关系到石州站和特校的颜面,要紧得很。”压低了声音,“秦校长要知道你让这家伙搜了,头一个给你脸色看!你还想不想在特校混了?!” 温宁心头一暖,余南的善意总是这么直截。 来石州前,温宁已经有所了解,石州有一明一暗两大势力集团。潘司令、秦校长,分明为这两大集团的掌舵人。前者即城防警备部司令长官潘万军,此外,石州城郊外驻扎着一支逾万人的补充兵团,承担为第九战区训练和补充兵员的任务,也由潘万军兼任司令。后者,即军统石州站站长兼特校校长秦立公。曾经传闻,潘万军与秦立公旧有宿怨,彼此不对付,现在听余南这几句话,不像空穴来风。 “好吧,既然余组长如此笃定,在下也不好强人所难,今日之事自会如实记录在案。往后要在这位温小姐身上出了娄子,自然与警备司令部无关。”孙楚没有再上前阻挡,轻描淡写地说道。 余南正与温宁合力将行李箱塞进副驾驶座位下面的空档,听见这句话,顿时不乐意了,回头叉腰道:“孙队长这是在威胁我?!” “岂敢,岂敢。”孙楚淡淡道:“在下是吃了熊心豹胆,竟敢威胁——喂,小心!” 他提醒迟了片刻,伴随温宁的惊呼,行李箱轰然滑落,衣物、书籍、杂志,丹琪唇膏,何比甘雪花膏,谢馥春鸭蛋粉,摔成两瓣的化妆镜,还有些女人专用的小物件,风吹柳絮铺陈一地,连带她的手提小包也掉落了。 温宁“哎哟”低唤,扶住右膝,蹙眉咬了咬牙。 “怎么了?”余南问。 “没事,硌着了点儿。瞧我真没用,连个箱子都扶不住。” 余南四下看看,说:“这算是一览无遗了。说不让搜,也看了个干净。”朝孙楚招手,“你愣着干什么,还不来帮忙收拾!真是便宜了你。” 孙楚好整以暇地走过来,随手捡起手拎包,打开扫视两眼,还给温宁,然后袖手旁观温余二人将散落的行李一一塞回箱内,他看得认真而清晰,也深感奇怪——她的行李中竟然没有手枪。 余南一边收拾一边低声对温宁说:“你故意的吧,纤弱到扶不住行李箱了?” 温宁唇角含笑,“总得找个台阶一起下吧。” “就你会做人。”余南瞪她一眼,“怎么也被贬到这儿来?” “一言难尽。”温宁苦笑,发现没法闭拢箱盖。 余南左左右右敲打一通,原来左侧的锁扣摔坏了,吸口气,正拟再次指责孙楚。孙楚已摆出一副惹不起躲得起的模样,利落地抡起箱子塞入车内,两手一摊,道:“二位小姐,请便!哨兵,放行——” 哨兵应声而动,麻溜地移动栅栏。 “报告,报告——”就在这当会儿,公路方向气喘吁吁跑来一名士兵,声嘶力竭地喊道:“长官,不、不好了!韩铁锤领着凤凰山那群土匪,反出补充兵团,朝这边冲过来了!” 来程中,小张曾向温宁指示过补充兵团的营地,距离此处哨卡不足五里。 孙楚面色一沉,“他们想干什么?!” “他们说,要往特校讨个公道,为死去的兄弟报仇!” “胡闹!他们有多少人?” “总有三四百吧,长官,怎么办,吴、吴参谋看情况不好,派我赶紧给您报个信!他们、他们马上就到了!” 孙楚霍地转向温宁和余南,“你们,赶紧给我走!”快步从车前让开,凌声喝令:“全体都有,立即警戒,关闸,架机枪,绝不能让这群匪兵闯进石州城!” 侧耳,成百人的大呼小叫和吵闹喧哗,随风声远远送来,有云雷隐动之势。 余南推温宁上车,“快走,这些匪兵什么都做得出来,可不能让他们抢了车上的物资!”这辆卡车自然也是军统局的,标挂的车牌不过是个幌子。 温宁问:“究竟出了什么事?还有,匪兵?什么意思?” “原来石州城外凤凰山的土匪,闹着要抗日受党国招安,就成了兵,进了补充兵团。可不就是匪兵!”余南快声回答,跳上副驾驶位的同时,一把拉上了温宁。 温宁还没坐定,急呼“等等!”方才收拾散落的行李时,她漏了一样东西,现在,那东西就滚落在路侧的树根下,她飞快地跳下车。 “喂!”余南来不及拉她,索性跟着跳下去。 公路尽头,已经出现密密麻麻的人影。 “砰!”孙楚拔枪,一枪正打在卡车的后视镜上,“走!” 还在东张西望的小张吓得一个哆嗦,脚踏油门,卡车有如离弦之箭,飞越栅栏。栅栏即刻被训练有素,反应更加灵敏的哨兵拉回原位,步兵、步枪手、机枪手分作三排呈梯队模式就位,严阵以待。 这些无法无天的“匪兵”,近在眼前。 第2章 有匪如狂 原凤凰山大当家,现国军补充兵团代理连长韩铁锤两手叉腰,站在孙楚的面前,歪着脑袋将他上下打量。 距离孙楚十步远的地方,温宁和余南并肩玉立。虽然小张驾车跑得没影儿了,但要说她俩没来得及撤离也是假的,毕竟腿长在自己身上。可是,既然不担心物资被劫,余南索性拉住了温宁,留下来看个究竟——毕竟这桩事跟特校有关。 韩铁锤跟孙楚年纪相近,只为显出“豪气”,腮下蓄了一圈短而浓密的胡子,曾为“大当家”,在补充兵团里也是“霸主”,他挺讲究形象的,一身短褂齐膝裤平整洁净,脚下还蹬着一双以前“劫富济贫”来的棕色皮鞋。在这群穿得奇形怪状的“匪兵”中,显得忒有范儿。 他伸出右臂朝天摆了摆,身后吵嚷叫闹个不停家伙们,立即安静下来。 “国军军服,真格老子的有腔调啊!”韩铁锤拎起短褂的下摆,搓揉几下,“不像咱们这些兄弟,招了安,投了军,别说枪炮,连身像样的衣裳也没有,还得自己备着!瞧,皱得跟咸菜一样,兄弟们,你们说,这像话吗?” “不像话!” “瞧不起人!” 韩铁锤一开腔,身后应和此起彼伏,领头叫唤得最热闹的是挨在他左右的两个。左边的胖子浑名二岔子,右边的瘦子浑名三大炮,原先凤凰山的二当家和三当家,韩铁锤的左膀右臂。 韩铁锤又一摆手,身后再度安静。 孙楚笑了笑,说:“韩兄,不用急,上前线时会派给诸位军服装备。不过,上了前线就随时准备殉国,到了那时,不知各位会不会打退堂鼓?” “呸!”韩铁锤朝天喷了一嘴唾沫星子,“我韩老大和这帮兄弟还会怕了小鬼子!怎么也比长官你这种穿得人模狗样,不上前线,倒架起机枪拦咱们路的,强上那么一丁点儿!” “韩兄既有如此护国护民之心,这话就好说了,在下拦住韩兄和诸位,正是要保留诸位的有用之躯,以待为国效命!” “屁话,少讲得这么动听!拦住咱们,不就怕咱们冲进特校拿人吗?现在是跟我近十年的兄弟死了,被特校的狗东西害死的!我知道,凶手在特校是个官儿,那我兄弟的命就不是命啦?!我,韩铁锤受招安是来抗日的,不是来当憋屈受气小媳妇!上峰不肯替咱们这些贱命的出头,我不能让我的兄弟枉死!” 韩铁锤声量一高,追随者们立即应和,呜哩哇啦叫成一片。 温宁低声问余南:“你方才说秦校长在处理急事,难不成就是这桩事?” 余南皱眉,附耳过来,说:“可不是,总务组组长刘昌,你未来的顶头上司,就是他们嘴里的凶手,嘿嘿,昨晚上的事,听说有人目击。刘昌也是个没胆的,口口声声说冤枉,既然清白跑什么跑?缩头乌龟一样地躲进特校里,还怕这群匪兵把他当场打死?”说到这里,扑哧一笑,“现在看这个架势,韩铁锤名不虚传,骄狂得很啊,刘昌真可能会被打死。脚底抹油,溜得快——” 听到这里,温宁大致理清了面前事情的前因后果。韩铁锤的兄弟死了,疑凶是特校的刘昌,刘昌躲进特校,韩铁锤大概请上司主持公道遭拒,一怒之下带领手下兄弟,要往特校抓人。挂牌的“特校”,究竟是所什么学校,在石州政府和军队的中高层并非绝密,譬如孙楚明显就知道,但绝非韩铁锤这样的泥杆子能够想象,更不容“外人”跨越雷池。温宁清楚,就算韩铁锤一行人能够强行冲破眼前的关卡,也绝不可能踏入特校半步。这件事,现在已经超越简单命案的概念,关涉石州最重要的两大集团——补充兵团和特校,闹大了,可以捅破天。 只是,这件事从开始到当下的事态发展,有点怪异。温宁想。 “停!”韩铁锤大力拍掌,现场又安静了。 韩铁锤大摇大摆逼近两步,孙楚冷视他,并不后退,于是前者几近抵住后者的鼻子了。 “兄弟,”韩铁锤呲牙一笑,咱是粗人,得罪,好意铁锤我心领了,要不,好人做到底,今天向你和你的弟兄们借个道?改天,我韩铁锤请大家喝酒啊!” 孙楚说:“只怕今天这道借了,你就没命再请我喝酒!”压低声音,咬牙道:“韩铁锤,我敬你是条汉子,给你条生路,别不知好歹,赶紧回去!” “哟嗬,看来长官眼光高,瞧不上铁锤的酒!”韩铁锤呵呵笑着,手往旁侧一指,说:“我晓得了,你瞧得中的是那位美女!” 他手指所向的人,是余南。 孙楚沉下脸,“胡说什么!” “没有搞错,我韩铁锤拳头硬,眼睛也不瞎,你眼角余光一直关切到那位小姐!长官就是长官啊,工作时间还能谈情说爱!” “匪兵”中原本有不少眼珠滴溜溜往温宁和余南身上打转着,此时更是轰然大笑,炸开锅一般。 没料到韩铁锤把话题陡然扯到自己身上,余南先是一怔,随即脸泛潮红,厉声骂道:“无赖!” 这是个粗中有细的家伙!在这一瞬,温宁对韩铁锤刮目相看。她赶紧捏了下余南的手腕,制止她继续发飙,笑吟吟道:“韩大当家,做人,姿态大方最重要。你跟孙队长谈公事,何必扯上私情!” 她的声调不高,却颇有穿透力,使得韩铁锤将目光移到她身上,上下打量一通,眼睛发亮的同时树起大拇指,朗声道:“这妹子真会说话,稳重。姿态,姿态,兄弟们,咱们都注意姿态,不能丢了凤凰山的脸!别学长官,把眼珠子都给老子收回来!老二,给我回来!” 然而,就在他说这番话的同时,已经出了事。 二岔子素来喜欢凑趣,不知犯了什么邪,乍然窜到余南跟前,仿佛十年没洗过澡的腥臭味熏得余温二人透不过气,将她们从脚看到头,又从头看到脚,嘴里“啧啧”道:“长官好眼力,老大,不如抢回去当压寨夫人!”末了,伸手在余南的脸颊抹了一把,占够便宜转身便跑,十足的匪痞作风! 这来回不足一分钟时间,却将余南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盘,在她二十五年的人生中,何曾受过这样的“污辱”!温宁心知坏了,却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余南右袖霍地抬起,三枚袖箭由腕底疾射而出,直指二岔子后背! 余南家祖上开过武馆,后来败落,临到她这辈人,只留下几手防身的技艺,“袖底箭”,就是其一。 别瞧二岔子胖墩墩形同肉球,能在韩铁锤手下排行老二,自然有点真功夫真本事。听出身后风声有异,在袖箭行将没入身体之即,蓦地俯倒,狗吃屎的姿态虽难看一点,到底避过了致命一击!不过,距离他稍近的几名“匪兵”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但听“呀呀呀”惨叫不绝于耳,足有三四个,或被削破了鼻子,或小腿手臂中箭。 “杀人了!警备司令部的杀人了!兄弟们,跟他们拼了啊——”二岔子反应贼快,爬起身张臂就开喊。 现场顿时大乱。 韩铁锤顶在最前面,二岔子和三大炮包抄左右冀,“匪兵”与孙楚部属第一梯队执盾组成人墙拦截的步兵正面遭遇! 步兵“一”字型的防线像条摆尾巡游的鱼,左摇右晃,很快就顶不住了。孙楚见势不妙,后退两步,朝天连击三枪。 震耳的枪鸣让这道摆动的防线暂时凝止。 “步枪手,给我看准了,谁敢上前半步,打膝盖;再敢上前,打死!”孙楚启动他的第二道防线。抗战爆发以来,前线装备物资供应极为紧张,警备司令部配备的步枪是老式汉阳造,有效射程不过600米,但对付面前的“匪兵”,还是足够用了。 “来啊,先冲我来,我手无寸铁!”韩铁锤将左右的人往旁边攘开,一拍胸脯,向前迈一大步,孙楚看得真切,同时迈步向前,手枪枪口直抵韩铁锤脑门。 韩铁锤挑衅地朝孙楚眨巴眼睛,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模样。 “扣一下扳机,这货就一命呜呼!”余南恨恨地自语。 是啊,只要扣动板机,韩铁锤就会立毙枪下,可是温宁看得出来,她相信余南也清楚明白——不到万不得已,孙楚不会扣动他的食指。他的着力拦截,一半出于职责使然,一半源于善意。 继续对峙下去,也非解决之道。 温宁掠动的目光发现一名步枪手形迹可疑,此人个头较矮,站在队列的末尾,孙楚的左后方,因为韩铁锤已被孙楚用手枪抵住脑袋,所有步枪手都将注意力放在了其他“匪兵”身上,惟有这名步枪手,悄然地移动枪口,指向韩铁锤的右太阳穴。 “韩铁锤,低头!” 温宁发声提醒之时,枪也响了。 子弹几乎是贴着韩铁锤的头皮飞过去的,“嗖嗖”的声响震得他半捂耳朵,却不忘扭过头瞧瞧究竟是谁的提醒救他一命。 “谁开的枪,谁?!”孙楚回头厉声质问。待他刚看清那名擅自开枪的步枪手,“匪兵”的愤怒已如浪潮般汹涌扑来,二岔子和三大炮打头,不仅冲破了第一道防线,还将步枪手队列冲得七零八落。 孙楚无奈地望向站在最后一道防线上的两名机枪手,他们在等待发令。 他抬起执枪的右手,却迟迟无法下达“杀无赦”的手令。 第3章 铁腕弹压 “嗡隆隆——” 胶着的混乱中,从石州城方向风驰电掣驶至两台三轮摩托车。 当头冲过来的青年男子身材高削,一袭黑色美式风衣配上同色费多拉帽,尤显干练。他合抱一挺捷克ZB26式轻机枪,人尚未走近,“突突突”十余弹落在往前冲的“匪兵”脚前,一弹一坑,飞溅起足有膝盖高的泥水。 三大炮懵了,抱头躲枪,舌头在打颤,“喂,你,你什么人?!” 黑衣男子不予理会,挥手指令,“重火力扫射,不怕死的送他上西天!” 紧跟身后的三名部下应动疾速,瞬间子弹如下冰雹,落在“匪兵”脚前身后,轰得抱头的抱头,卧倒的卧倒,立时取代孙楚掌控了现场局势。 “孙兄,你心慈手软,兄弟助你一臂之力!”黑衣男子挑眉朝孙楚打了招呼,暂且停止射击,喊话道:“谁是韩铁锤,站出来!” 韩铁锤忙啊,他刚看清救命恩人是温宁,就遭受流弹袭击,一时间脑袋都抬不起来,可听到有人叫阵,他还是一拧脖子,挺直身躯,大声答道:“韩铁锤在此,有什么事,冲我来!” “冲你来,好得很!”黑衣男子冷笑,抬枪环绕韩铁锤脚跟连摁十余下,几近清空了弹匣,惊得他不住跳脚,像只着急找窝下蛋的老母鸡。不过韩铁锤就是有这本事,枪声一停,他又站得稳当当,好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硬声道:“你究竟什么人,凭什么这个,这个……叫什么来着,哦,鸠占鹊巢,管闲事啊你!” “我什么人?特校的。姓甚名谁,你没资格知道!想进特校闹事,也不称称自己几斤几两,韩铁锤我告诉,今天你敢上前半步,我就让你兄弟倒下一个!我,从来说到做到。” 黑衣男子放下机枪,悠然拔出一支花口撸子,上膛。 “哟,特校……我就郁闷了,你们这特校究竟是什么学校,咋这么牛掰呀,连警备司令部也不放在眼里!”韩铁锤的语调换作阴阳怪气了,朝向孙楚,道:“我说长官,你能说句话不?”孙楚多少有点尴尬地皱了下眉头。 韩铁锤一边说话,一边不服软,貌似闲散地朝前迈了一步,只听“呯”的枪响,身后一名兄弟腿上中枪,惨叫倒地。 韩铁锤不敢动了,面前这人跟孙楚不一样,心狠手辣得很。 连老大都怂了,其他人自然更加不敢轻举妄动。 眼看完全掌握了形势,黑衣男子冷冷一笑,下令道:“把韩铁锤抓起来,带回去!” 二岔子和三大炮立即挡在韩铁锤的身前。 “你敢!” “不许带走老大!” 气势不足,心却诚意。 “你们说我敢不敢?”黑衣男子吹去枪口的硝烟,嘴角噙一缕冷寒笑意,“韩铁锤,你是闹事的头儿,今天我只抓你,你自己想清楚,是乖乖地跟我走,还是让你身后这些人为你的冲动陪葬——” “韩铁锤是补充兵团的人,你不能擅自带走!”孙楚急步走近,压低声音道。 “他煽动闹事,有敌谍嫌疑,我要带回去审讯!今天,这人我非带走不可,你拦也没用。怎么,我帮你压住了事态,还不感谢我?”黑衣男子毫不客气地反诘,目光始终凝定在韩铁锤身上。 孙楚还想再坚持的时候,温宁的一声高呼转移了视线。她发现方才偷袭韩铁锤的那名哨兵趁混乱已经偷偷越过岗亭旁的田梗,即将消失在树林中,在她喊出“别让他跑了”的同时,黑衣男子和余南出手,前者的子弹击中左肩,后者的袖箭切入右腿,当即扑到。不过,当他们冲过去后,看到的只是一具死尸。 “咬开后槽牙的毒药,三秒内毙命,特效,高速,这是特高课配制的氰化钾,比咱军统的见效快十倍。”黑衣男子弯腰查看尸体,快速作出判定,再看向孙楚的目光带上几分戏谑,“哨兵中竟然潜伏日谍,孙队长,看来我真不放心把韩铁锤交给你们了!再说,你也该避嫌吧——” 孙楚思忖片刻,作出让步,挥手令哨兵将韩铁锤捆绑起来。 当然,对于韩铁锤来说,他的“束手就擒”是有条件的,他提出了一个问题——他的兄弟们怎么办? 黑衣男子再度将目光转向孙楚,轻而易举将难题传递给了他。 其实这包含两个问题,一是在场的这些兄弟们怎么办,二是昨晚那位被害的兄弟怎么办。 孙楚脾气再好,一忍再忍,也不得不冷哼道:“怪不得人人都说,宁跟阎王谈生意,莫与军统拉家常,今天我连遇三个军统,得,算我倒霉!”他只得出面保证,跟随韩铁锤“反”出补充兵团的士兵只是胁从,如今抗战当前用人之际,他会向潘司令说明情况,宽大处理,并医治受伤的士兵。至于昨晚被害的士兵隶属补充兵团,以潘司令的性情,必会查明前因后果,不会让麾下士兵枉死。 二岔子和三大炮哪里肯信孙楚的承诺,闹嚷着索性反回山寨不当这个兵了,被韩铁锤涨红着脸斥骂加叮嘱一大通,这才勉强应承。 韩铁锤被五花大绑押上摩托车前,没忘朝温宁打招呼。他打招呼的方式是挤两下眼睛再眨三次,形同暗号,腔调是调笑的诚恳,“妹子唉,我记住你啦,救命大恩,我韩铁锤可以以身相许的哈!” 其实他还想小跑两步凑近了仔细瞅瞅温宁,甚至学学方才的二岔子,占点儿小便宜,可是被黑衣男子冷冷地一掌掰开,弄得他很没趣,“嗨,你推我干嘛,我就看看,看看不吃亏吧——”话没说完,就被拖拽着走了。 拉开他,像是掀开了雨后西湖水光潋滟的纱幕,黑衣男子清晰地显现在温宁面前。 这是一个冷峻得接近冷酷的男人。他无疑是帅气的,只是面部线条棱角过于分明,眉是剑眉,鼻梁硬挺,薄唇细长凌厉,因此剑眉下的那双眼睛也时刻保持着锐利,隐约闪烁丝缕寒光,包括看向女人的时候。 “这位是行动队队长乐弈。”余南为二人作引见的时候,眼波里有光,“幸亏他来得及时!” 二人握手,停驻片刻,各自松开。 乐弈语气浅淡,“石州虽然僻远,也难免暗覆危局,方才见识过了?确定还要一脚踏进来?”锐利的目光仿佛针扎般,意图强力贯入温宁眸底。 温宁不着痕迹地垂眸以避锋芒,笑道:“见识到乐队长的威风帅气了。身为党国的马前卒,时也势也,调令当前,身不由己。” “怕不怕?” “像我这样手不能打枪,肩不能负重,一无所长,要是放上一线,只会更怕,更加误事坏事。”温宁轻笑,露出皓齿如雪。 余南惊觉,“怎么,你们认识?!” 温宁道:“当然认得。参加工作的前三个月集训,我跟你没有分在同一个班上,倒有幸与乐队长同班。”这是力行社和军统局的惯例,新招录人员需经过三个月的全军事化集训,用戴笠戴老板的话说,“洗髓大脑,磨练意志”。 “哦,瞧我这记性,那时你在杭州班,我在上海班。”余南连拍自己脑袋。 “好吧,”乐弈似乎没有兴致跟她们多言,将手中的机枪递给部下,伸指轻轻掸开风衣上的泥灰,“我得赶紧押嫌犯回校审问,你们——”目光无意中移转到温宁的左手,除手提包外,她指间还捏着一样东西,小巧别致,有湛蓝泽光,方才下车捡拾后一时忘记放回包内了。 “这——”他眸光顿敛,欲言又止。 温宁仿佛被提醒了,赶紧将那件东西放回手拎包。 “你们——”乐弈瞬间改变了主意,“天色不早了,你们跟我一同回校吧。” 第4章 特校真相 作为川中第一重镇的石州,西连成都,东邻重庆、广安,南接内江,北靠德阳、绵阳,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抗战爆发以来,由于地处重岚叠嶂间,较少受到日本飞机的轰炸袭击,成为逃难避灾的佳好选择。两三年来陆陆续续挤进外来人口近30万,将方圆不过20里的城区塞得满当当。这也间接带动了石州的经济和民生,当温宁乘坐三轮摩托驶入城内,看到的是林立的商铺,沿街叫卖的摊贩,来往稠密的人流,繁华热闹不逊重庆。当然,其间少不了蓬头垢面的乞丐,背插稻草卖身的穷人。 石州城,城中有山。特校就设在城中西北方向一座海拔不足100米的小山上。据余南说,那本是石州中学的校址,民国初年始建,作为本地最高学府,花费不少人力物力和心思。半年前筹备成立特校时,由派驻本地的第十一行政督察区专员公署出面强行征用。至于原先中学的教职员工和学生,则被打发到山下的石州小学,挤在一块儿办学。 乐弈亲自驾驶一台摩托押运韩铁锤在前,另一名行动队员驾驶载运温余二人紧随其后,两台摩托驶过布路石子的崎岖山路,穿越一片竹林碧海,以温宁精确的计算,用了十五分钟30秒,停在特校大门前。 从外观看,这所学校跟普通中学没什么两样,坐面朝北,红墙白瓦,乳白拱门,与拱门相连的有一幢四层的小门楼,再外加一个门卫室,连岗哨也没有设置。门卫老头看上去跟普通学校的门卫也差不离,慵懒闲散,在上课时间趴在掉了边角的桌子上打瞌睡,可一听到有车驶近的动静,眯缝的眼睛里全是精光,哪怕他认得乐弈和余南,仍然仔细查问了每位入校人员的身份,又致电校办公室核对无误,才开门放行。 校门徐徐在温宁面前打开,摩托车入校,放缓了行驶速度。 温宁在进校之前,朝小门楼第四层的某个窗口多看了两眼。坐在她身侧的余南注意到了,笑道:“看出来了?那里布设有暗哨和重火力,这可是特校的第一道防线,也是最重要的防线。”而刚进学校,紧邻主道左右修建的两排小平房,余南告诉温宁,现在是行动队的居所,同样为了应急策应快速。 温宁想,这就对了,外松内紧,这才符合特校的真实性质。 早有几名佩胸章穿蓝色中山装的行动队员闻声迎上来,乐弈直接将嘴里嘟嚷个没完的韩铁锤推下车,“先关起来,等我回来审。” 韩铁锤耸肩摇头松动筋骨,狠狠长吸一口气,说:“什么特校,我算是看出来了,一个个盯人贼精贼光,别是特务窝吧!”掉头朝温宁瘪了下嘴,做出个苦脸,“妹子,我就瞅你最正常最正经,咋也掉进这窝里来了?要是上当吃亏了,找哥哥我啊!” “穷叨叨个啥!”一名行动队员粗鲁地推走了韩铁锤。 驶过中轴线的十字路口,迎面是礼堂和图书馆,校内道路四通八达,但摩托车可以顺畅行驶的水泥路面,只能环绕校园。由乐弈驾驶的摩托带路,沿右边的环形路行驶,余南一直为温宁介绍环境:礼堂的后面是两个大型训练场,再往后是教室和教师办公楼,右面由南至北依次是食堂、女学员宿舍、医务室和男学员宿舍;至于教职工宿舍,则在左侧环绕线临断崖的西北角。 经过训练场时,正逢一批男女学员分成十余组练习格斗和擒拿,喊叫呼喝声振贯耳。温宁细看几眼,道:“精神不错,不过,他们的基本功似乎欠缺。” 余南同样不满意,说:“也不是秘密,早晚都会告诉你。自从王天木那狗东西投敌,前线乱了套,补充干部的任务上面压得太重。上批学员刚结业,这批又死催,当咱们是赶猴儿啦。又是政审,又是笔试、口试、体检,合要求的能招募上千人已经不容易了,哪能计较什么功底。” 这,就是“中央政治特别训练学校”的真实面目。韩铁锤说特校是“特务窝”,只猜对了一半——这里,不仅是军统石州站的据点,同时也是军统特工秘密培训学校,学校自上而下所有的教职工,均是军统特工。 至于余南提到的王天木,本系军统上海区区长,在去年秋末被捕投敌,致使北平、天津、济南、青岛等站悉数被日军破获,大批隐藏敌后的特工被捕牺牲,军统在华北设置的情报体系几近毁灭殆尽。 遭受如此重击,军统局局长戴笠在痛心疾首痛定思痛后,制定了若干条应对政策,其中一条就是扩大特工培训规模,提升培训速度,以便及时补充到前线,“特校”就在此背景下应运而生。此外,戴笠还别出心裁,在军统本部干部的晋升考核内容中新增加一条——体能技能必须合格。按他的说法,“抗日的工作,就是革命的工作,无官可升、无财可发、无权可争。军统的干部,都是要随时准备上一线的!”在会计科考核股工作满三年,极有希望晋升股长的温宁,就因为体能不合格,倒在这道新规上,现在被下派到石州站。 车行左拐,越过一座小小石桥,到达三层的教师办公楼前。 刚下车,门廊上袅娜依步地走来一名身着制服裙的年轻女子,淡妆丽雅,颇有知性气质,笑如一泓春水,“听到门卫室报讯,我就下楼来等,时间正好。这位就是新来的温宁妹妹?” 余南介绍:“办公室何主任,何曼云。” “何主任好。”温宁客气地低头示礼。 “什么主任不主任,温妹妹从本部大机关来的,那里的主任才叫主任。叫我何姐或者曼云都行。”何曼云上前一把拉住温宁,她的手纤细而冰冷,“温宁,真是人如其名,温婉宁和,看上来话也不多,我一见面喜欢。” “何姐心胸开阔,见面就钟意的人可真多啊。”余南不冷不淡插话 。 “嗨,余丫头,瞧你这张嘴,是吃醋了怎的?”何曼云嗔怪地瞪了余南一眼,目光掠过乐弈和温宁,“醋坛子打翻得太早,往后可有你酸的。” “三位慢慢聊,我先走一步。”乐弈冷淡地丢下一句话,提步就上了楼梯。 “摆出一副塔纳托斯式的生人勿近模样,好像咱们这些女人会生吞活剥了他!”看着乐弈的背影,何曼云不满地拧了下眉,转头又笑容盈面,“走,我领你们去见校长。” 秦立公的办公室在三楼东面走廊尽头那间,三人打过报告,被传令入内的时候,乐弈已经站在办公桌前,在他旁边,还站着一个戴眼镜的小胖子。小胖子耷拉着脑袋,面红耳赤,显然刚挨过训。 温宁上前敬礼,秦立公站起,笑容可掬地跟她握手。 这位军统石州站和特校的掌门人是戴笠的同乡,江山人,刚过四十五岁大寿,端正的国字脸神采奕奕,有不怒自威的气势,个头中等,身材保持得很好,没有中年人常有的肚腩,惟有略秃的鬓发,暴露出一点儿年龄。 他将温宁略加打量,向左右说:“这可是从本部下来的人才啊,石州条件艰苦,女同志要受些委屈了。今天起了个早吧,从重庆到石州,就那绿皮卡车,得有十来个小时的车程!” 温宁微笑,“清晨五时出发的。为党国尽忠,只恨没有本事上一线,哪里敢说艰苦。今后必定唯校长之命是从,竭尽属下绵薄之力。” 秦立公点头,又道:“听乐队长说,在城门外出了点波折?”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石州注定不会风平浪静,但属下相信,有校长和乐队长这样尽职精干的领导、同仁,必定能扫尽阴霾,还党国青天白云。”温宁侃侃言来,她说话的速度徐缓有致,因此听来清晰悦耳。 “全赖校长领导有方。”乐弈淡淡插言。 “不错,不错。简历上看,你是杭州人?” “属下祖籍山西,庚子赔款那年后,迁到江浙的。” 秦立公似乎对温宁的回答很满意,看向何曼云,道:“言行举止,既看得出有中原厚重文化的传承,又兼备江浙女子的纤秀。曼云,小温可不逊你这位中文科班生哟!” 何曼云的声音娇柔中沁着甜意,“我跟温宁的文采加在一块儿,哦,还得加上余南,也不及校长万一。” “又来瞎吹捧。”秦立公微笑着责备何曼云,一边整顿衣装,拉上中山装的风纪扣,一边对她说:“新同志来报到了,还没到下班时间吧,正好召集各科室负责人开个会,大家见见面,彼此间认识认识,将最近几桩要事议议。现在人都在位吧?去,赶紧通知。” 何曼云应承着去了,走到门口,又转回来,说道:“校长,还有一件事儿。刚才,潘司令的秘书打电话过来,找咱们要人。”朝小胖子看了一眼。 秦立公点头以示听见了,挥手让何曼云离开。他在房间内来回踱了两步,小胖子显然按捺不住了,抢步上前,说:“校长,我的事——” 秦立公沉下脸,“急什么,开完会,乐队长会安排。你的话我信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看对证结果。放心,我秦立公的人,我当然要保!” 余南拉了下温宁的衣袖,低声说:“他就是刘昌。” 第5章 会场闹剧 开会了。 参会人员陆续入座。 特校开会的座次很讲规矩,按照军统局会议室模式摆放长条桌,也完全遵循本部处室的序列排位。主位只设一个,坐着秦立公。秦立公左首依次是办公室主任何曼云、行动队队长乐弈、电讯组组长余南和总务组组长刘昌。 秦立公右侧的首位是政教组组长朱景中,政教组是特别设置的组别,主要工作任务是掌控学员的思想动态,大概跟学员打交道费脑,三十岁不到的朱景中瘦得皮包骨头,男人太瘦,突额深目,就易显露出额外的精明滑头,他的头发也比秦立公秃得厉害,已经开了天窗。 紧挨着朱景中的是出纳蒋蓉蓉,他们是两夫妻。蒋蓉蓉长就一张瓜子脸,肤色白腻,平常的五官搭配起来倒也俊秀,朱景中侧头亲热地跟她说话,她却只顾翻弄手中的帐本,爱搭不理,嘴角始终平直地抿住,隐约透出一种不易相与的气息。 坐在蒋蓉蓉下首的是男学员区队区队长王泽。这是个看上去精力充沛活力四射的年轻人,方面阔嘴,肌肉发达,浑身上下充满力量感,一进会议室就热情洋溢地跟所有人打招呼递烟,包括新人温宁。 最后小跑进会议室的是女学员区队区队长罗一英,坐在王泽的下首。她年近三十,颧骨较高,嘴唇丰厚,双眼大而明亮,眉毛浓密,皮肤呈现小麦色,闪耀健康的光泽,颇有一种山野自然的味道,仿佛一匹桀骜难驯的烈马。 至于温宁,会议室里本来没有也不该有她的座位,不过新来是客,且秦立公特地安排欢迎温宁,何曼云察言观色,贴心地在罗一英的旁边加了一把小椅子。 “全到齐了?”秦立公签批过几份文件,抬头巡视左右。 何曼云回答:“医务室的陆主任手头上有事,请假。” 温宁注意到,秦立公的正对面,空着一个座位,想必就是缺席的医务室陆主任的座位。 “开会。”秦立公丝毫没有在意“陆主任”先斩后奏的请假,在座其他人全都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各自打开笔记本。 会议第一项议程是新老同志的相互认识和自我介绍,由何曼云主持,简短有致,与会前温宁的观察一加结合,很快熟悉了每位参会人员的姓名职务。 至于温宁的自我介绍,更是谦逊礼敬,“各位长官,我叫温宁,原本在本部会计科考核股工作,现在调至石州站,万分荣举与诸位同事,才疏学浅,还请多加关照。” 一通欢迎掌声后,这个议程就结束了。 接下来,秦立公亲自宣布对温宁的任命。他任命温宁为总务组副组长,兼职会计。 这一任命,不仅温宁万万没想到,更是在会议室里激起一阵小骚动。 刘昌首先坐不住了,作为总务组长,他一直兼任会计。他站起来就说:“校长,这,我……” 秦立公说:“坐下,急什么,德性还能不能改?你现在是嫌疑人,避避嫌也好。再说,会计工作繁琐,你本来杂事就够多,我一直想找个人给你分担分担。这不,来了个专业科班的人才,正好嘛!” 刘昌吱吱磨牙,还想再分辨几句,见秦立公脸色沉肃,勉强忍住,别过头直喘粗气。 “人才?考核股淘汰下来的,也配叫人才!”刘昌屁股还没坐稳,蒋蓉蓉发难了。 她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拿钢笔帽敲打桌子,发出细碎的噪音,扬眉挑衅地盯住温宁,“什么会计科考核股,别对着镜子亲嘴——自己瞧着美!在座哪个不晓得,会计科的考核股,就是整个军统局闲缺中的闲缺,屁用没有!混得多差才会在那个股呆着,更可笑的是,就这样还没呆住,被撵出来了!”见她说话粗鲁,朱景中连连拉扯她的衣角,被她一巴掌回拍过去,索性大声嚷道:“扯什么扯,拉什么拉!我就钟意讲点实话直话,别笑话我想当会计,我就是想当怎么了,凭资历也该轮到我了!再说,你们出门问问看,有几个出纳不想当会计?!” 朱景中悻悻地红了脸。 蒋蓉蓉对会计科考核股的评价确实没有夸大其辞。在军统本部,戴笠的心头肉自不用说,是军事、情报、行动和电讯四个业务处室。其他譬如人事科,负责公开和秘密人事管理,自然是要害部门,秘书室掌握机要,总务科是内当家,望龙门、大巷子这些看守所关押要犯,会计科的统计股和审核股掌握经费开支,这些全都是排得上号的。其他的科室,也多多少少有些实权或者实惠,就算内部调侃最适宜养老的秘书室编制科,每年怎么也得编撰出两大本军统历史年报放上戴笠的案头,并在年报的印制费上做点手脚拿点小回扣。惟有会计科考核股,说起来真是鸡肋。因为考核股的工作范畴是对军统局各地外勤组织的财务人员进行业务考核,基本上接触不到军统局的任何机密,考核的结果呢,“原则上”作为选派和调动的依据,实际连会计科长也作不了主,最终由人事科报方案,戴笠亲自审批。坐冷板凳的滋味不好受,如此,历任考核股长都是削尖了脑袋调换岗位,不然哪能轮到资历尚浅的温宁参与股长的晋升选拔。 “哟,蒋出纳,听你这口气,好像挺有水平的?我记得上回,小王找你报销差旅费,你算错了帐,少给人家钱。亏得小王气量宽,没跟你计较,说到底,那回你是打不来算盘,还是看小王年纪轻,想坑他一把?!”余南反应很快,马上跳出来为温宁帮腔,王泽则连连摆手,“蒋姐工作忙,呵呵,忙中出错——” 蒋蓉蓉拍案而起,指着余南的鼻子就开骂:“你什么意思啊,余南,你跟温宁同学,合伙对付我?戴局长早有指示,军统内部严禁拉帮接派,搞小团伙,你好大的胆子!” “戴局长还有指示,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小鬼子没撵出去,军统人员一律不准恋爱结婚。你还不是照样跟朱组长结了婚?!别动不动把戴局长持在嘴边,这里还有校长作主。戴局长又不是你家亲戚。”余南张张嘴,正准备反击,一直垂头在笔记本上写写划划的罗一英蓦地里不咸不淡地插上了话,她说这番话时面无表情,不喜不怒,说完这句话,又低头干继续写写划划去了。 余南顿时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蒋蓉蓉双颊通红,气得不轻,转而朝罗一英亮开嗓门,“哎,关你什么事?我,我跟老朱结婚,这是特殊情况,人事科特批了的!我瞧你呢,成天板着个脸,当自己冷美人啦?变态!老姑娘没人要不是没有原因的——” 罗一英“呯”地将笔记本重重合上。坐在她旁边的王泽身子一抖,看样子她要发飙,这女人的拳脚功夫厉害着,总不成在会议室里上演全武行?谁知罗一英只是挺直腰,坐正了身躯,高声说:“校长,第二项议程过了吧,还有没有第三项议程,不然我先告退,女学员的麻烦事情太多,我赶着处理,没有闲功夫!” 在蒋蓉蓉、余南和罗一英争执的过程中,秦立公一时扶额一时摇头,不胜其烦,现在总算得了空档,大掌连拍三记桌面,沉声道:“肃静、肃静,瞧你们的一个个的模样,泼妇骂街还是菜场讨价还价,还有没有一点党国干部、军人的模样?蒋蓉蓉,你想翻天?不想干了,出门右拐,自寻生路!” 胳膊拧不过大腿,蒋蓉蓉只得忍气忿忿坐下,余南则是强忍笑意坐回座位,远远地朝温宁使了个得意的眼色。 秦立公示意何曼云:“继续第三项议程——” “校长,”温宁站起来,微笑面向秦立公,“我能说几句吗?” 秦立公微感诧异,“你有什么话,说——” 在方才热热闹闹的争吵中,温宁一直保持缄默,冷静且不着痕迹地体察每位参会人员的神情动静。 这是她面临的全新环境;面前这些人,将会是她打交道的主要对象。与他们一样,温宁也是双重身份,既是军统石州站的特工,也是特校的教工。 与他们不一样的,温宁还有第三重身份。 她是一名潜伏在军统内部的中共地下党员。 对于潜伏在军统这事,她一直深感不解、难堪且尴尬。她在大四毕业那年被发展入党,参加军统招录并加入其中,同样是组织的指示。只是潜伏三年以来,她从未执行过任何党组织交待的任务。惟有每年一次与跟她单线联系的上级领导碰头时,她才会确认自己是“闲子”而非“弃子”。不过,做“闲子”的时间太久,难免反复自我怀疑——究竟因为体能基础太差连枪都不会瞄准,或者因为所在的审核科无法获取有用情报,还是因为她根本没有受过系统的特工专业训练,所以组织不敢向她交付工作任务? 她朝晋升股长的方向努力,希冀有更好的平台为组织工作,终究还是被刷了下来,又因得罪了人事科的关键人物,被“贬”至石州。临来石州前,上级破例与她秘密碰面。她兴奋了好一会儿,以为会被委以工作任务。谁知那位戴着长檐礼帽遮住眼睛和大半个面部的“上级”告诉她:她仍然没有任务。她的工作,就是如常工作、生活,应对自身的生存环境。 这一回,她破天荒地哭了。哭得委屈而失态,她说:“这种繁琐无趣的生活,没有丝毫意义!山河破裂,同胞受难,我想要轰轰烈烈地战斗,要么生,要么死,我不能无能为力地继续呆在办公室里!” 代号“妙手”的上级,平静地接受了她的情绪宣泄,难得地伸手渥暖她的双手,说:“你要相信,每一位同志都有自己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包括你。石州特校虽然培训的是军统特工,但也是为了抗战大局。大局中有国有共,但更多时候应当不分国共,你只要记着这一点,好好工作、生活,就可以圆满完成潜伏任务。” 对妙手的这番话,温宁的理解虽然懵懂,但没有影响她正常踏上新的岗位。 现在,温宁在脑海中重温妙手的话,环顾左右,新的“工作和生活”开始了,那么,她得有一个比较恰当的开端。她站起,开始发言:“方才各位同仁的争执,怎么说也是因我而起。我不想装糊涂混弄过去,这样也不利于今后的工作。首先我想说,我被下派到基层工作,并非因为业务差,而是体能不过关,我毕业于金陵大学数理系,在考核股做过三年的会计培训工作,自认为还是能胜任校长安排的工作,请校长放心,我必不辱使命。第二,我认为,到基层工作并非水平差、能力弱。不瞒各位,我是主动要求到基层锻炼来的。我相信,在座各位凭本事都能在本部立足,为什么现在聚在石州这个地方?想来各有原因或者苦衷。我的想法挺单纯,王天木投敌后,军统损失太大了,大批同仁牺牲在敌后,其中多数是基层岗位的同志。做特工这行,精英不过凤毛麟角,执行的也是高危行动;即使如此,精英特工也需要基层同志做后援支持,基层工作才是根基。特校培养的是基层干部,我听说特校缺干部,便主动提交了申请。总而言之,希望能在特校做点实事,为抗战尽一份力。” “好!”秦立公拍案叫好,情绪略显激动,“瞧瞧,你们瞧瞧,温宁只是位女同志,人家的思想觉悟多高!早就跟你们说过,不要好高骛远,把手头的工作做好做细,这就是抗日!” 他拍板定性,本来还想怼温宁的蒋蓉蓉总算被朱景中硬生生地摁在了座位。 王泽侧过身子靠近罗一英,低声说:“厉害,真能说,快把何曼云比下去了。咱们的何主任有对手了,看她还坐得住么!” 罗一英木着脸,一言不发。 大吵大闹后,后面几项议程讨论的经费和学员管理问题,倒还波平浪静,众人按各自职责范畴提些建议,秦立公酌情采纳。会场上,惟一特殊的是乐弈,他全场保持缄默和冷脸,似乎对这种琐事连篇的会议毫无兴致。因为会议时间长,到饭点的时候,食堂特地送来便当,一边吃饭一边开会。待到散会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了。 温宁准备离开会议室时,被秦立公叫住,“小温,有项工作你参与一下。” 第6章 当面对质 秦立公要求温宁参与的工作,是对韩铁锤的审讯。按照他的说法,补充兵团士兵被杀一事,发生在温宁抵达石州之前,惟有她与此事无关,旁观者清。 审讯室,或者说牢房,设置在学校东南边角。原本是依照山势挖掘的防空洞,稍加改造,就成了校内戒备最为森严的所在。洞口很小,只能容纳一人出入,凭借沿途微弱的电灯照明,通过30余米狭长的甬道,面前逐渐开阔,也有几处岔路口和铁门闭锁的洞室。 韩铁锤被关的洞室条件尚好,内侧的缝隙竟隐约有光线透入,那是一个通风口。他被捆绑在刑椅上,歪着脑袋呼噜打鼾,看样子还没有受刑。 秦立公清了清嗓子,坐上主审座位。乐弈随手关门,室中就只余秦立公、乐弈、刘昌、温宁和韩铁锤五人,秦立公的意思,此次审讯内容务必保密不得外泄。 刘昌小跑上前,踹了韩铁锤两脚,“起来,老实受审!”后者不动分毫。 乐弈大步走去,拎起韩铁锤本就不长的头发朝后狠力一拽。这家伙哇哇叫疼,大声抗议,“干什么,男人的头,女人的腰,看得摸不得!你们这是啥鬼地方,这一套套刑具,吓唬谁呢?!”抬头看到温宁,咧嘴开笑,“妹子,你也在啊,有你在,我就不怕了!” “韩铁锤,少在这里装疯卖傻,现在问你,来特校闹事的主意,谁给你出的?你背后还有什么人?!老实交待!”秦立公沉声道。 “哟嗬,是你们特校的人——哦,就是这死胖子,杀了我的兄弟,不准我来讨个公道,反倒抓我,有没有王法,有没有天理!” “好,我先回答你的问题。这是什么地方?我告诉你,这里是中央政治特别训练学校,也是军统石州站。至于,军统是干什么,想必不用跟你解释了!”面对韩铁锤这种喜欢胡搅蛮缠的嫌犯,秦立公从来心平气和。 “军统?喂,妹子,这么说你也是军统特务?哎哟喂,我说今早嚼根朝天椒都辣得肚子,原来早就有不好的预兆,我说这么好看的妹子,给我当压寨夫人都要强过做特务啊!”韩铁锤直接朝向温宁叫嚷,一副不胜惋惜的模样。 温宁尴尬地咳嗽一声,“卿本佳人,奈何为贼,我也替韩大当家的扼腕。” 刘昌按捺不住,扇了韩铁锤两记耳光,“校长问你,快说!”后者则回敬他满口带血的唾沫星子,“这位坐上面的长官,要我说可以。咱们是不是得有个先来后到,先厘厘这个死胖子杀人的事情?!” “少来诬赖我,我没有杀人!”刘昌擦抹着脸上的唾沫,十分恼火。 “行,我给你一个公平。先厘一厘这件事。”秦立公斜靠坐椅,进一步放松了语气,“听说,是你亲眼看到见刘昌杀人?” “当然,昨晚,爷二十八岁大寿,高兴,跟几个兄弟在醉川楼多喝了二两。那位兄弟先去付帐,老半天没回。老二和老三搀着我下楼,边走边喊,谁知拐到那个巷道口,正好看到他从我兄弟身上把刀拔出来,刀上还有血!” “补充兵团的兵,居然能偷偷溜进城喝酒,看来,潘司令管队伍不行啊,他那些个哨卡的防守也疏忽大意得很!”秦立公语中难掩讥诮。 韩铁锤大声说:“谁说咱们偷偷进城,黑纸白字的外出批条在那儿!潘司令正气凛然,哪像你们几个,鬼面阴森,开阎王殿的!” “好吧,我姑且相信你的话,也不计较你那批条是真是假。”秦立公也不跟韩铁锤多费口舌之争,看向刘昌,道:“刘昌,韩铁锤说,他昨晚是在醉川楼喝寿酒,那你啦,大半夜的九点钟,你怎么会在那里?!” 刘昌朝秦立公挤了挤眼睛,为难地说:“校长,在办公室里,我不是跟您认了吗。这,这——” “敢做还怕丢丑?大点声说出来,你在做什么?”秦立公似乎不留情面。 刘昌挠挠脑袋,“咱们学校常有些公务接待在醉川楼,一般每季度结一次帐款。这不,老板催我结清这季的帐款,我就去了……” “就只为结帐?” “还有……醉川楼里有个妹子长得好看,我跟她,多聊了几句,咳……” “鬼混就是鬼混,给自己扯什么遮羞布!哼,鬼混得忘形,所以耽搁到晚上九点?”秦立公一直质问下去,很严肃。 “是。这个,醉川楼的人都可以证明。”刘昌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声调自然也放低几度,“后来我看时间不早了,就从侧门出来。刚走到巷子口,看到里面有道人影鬼鬼祟祟,我喊了句‘什么人’,他立马拔腿就跑。我就走进巷子,脚下踢到个软绵绵的东西,蹲下来一瞧,居然是个浑身是血的人,旁边地上还有把刀,我刚把刀捡起来,这个韩铁锤带着人就冲了过来,一口一个我是凶手。我看他们醉醺醺,人多势众,讲不成理,不跑不得把我当场打死……” “狡辩,我看得真切,不止我一人看到,我家老二老三都看到了!你就是杀了人来不及跑!”韩铁锤喊道。 刘昌急得跳脚,“喂,我又不认识你这位兄弟,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说我杀他做什么?!” “我咋知道你为啥害他,说不定他碰到你啥子见不得人的勾当!反正,你们这些人身上见不得人事,太多了——” 秦立公与乐弈交换了一个眼神。 “校长和我今天去过案发现场。”乐弈从随身的文件包中抽出一页纸和一支笔,放在韩铁锤面前的小桌上,“醉川楼位处城内最繁华的桃园路三叉路口,坐东朝西。这一带除了纵横相接的两条马路外,巷道众多,沟连成片。来,你们二位,在这张地图上标注一下,出事的巷道在哪个位置,昨晚你们分别从哪道门出的醉川楼。”见韩铁锤连连朝自己努嘴示意,干脆利落地替他右手松了绑。 刘昌很快标注完成,韩铁锤倒是拿起图纸摆弄半天才划上两个圈。 乐弈扫视过后,将图纸递交秦立公,说:“刘昌,你标注的是醉川楼东南面的侧门,这道门正对着出事的巷道口,所以无意中看到杀人嫌凶,说得通;韩铁锤,你标注从正门出来,为了寻找你的兄弟,往左边绕行到出事的巷道,也说得过去。” “当然说得过去,我说的全是实话!”韩铁锤说。 “不对,至少有一点你在撒谎!”乐弈猛然回头,逼视韩铁锤,将图纸重新放在他面前,“当下抗战艰苦时期,资源吃紧,每晚九点以后全城供电停止,据我调查,昨晚你前脚踏出醉川楼,全城正好停电。昨天是6月7日,旧历五月初二,没有月亮,星星稀少。刘昌也说,他只看到嫌犯的人影,那么我请教你,在光源如此黯淡的情况下,你是怎么看到深巷中刘昌拔刀的动作和刀上的血?!” “这——”韩铁锤语塞,随即一拍大腿,道:“凭啥子看不到,你说看不清就看不清?爷我是土匪,从小在山坳里长大,半夜里逮狼抓豹子的眼神,比鹰还利锐,平常人能跟我比?!” “行,这条暂且听你的狡辩!”乐弈冷笑,并不继续跟韩铁锤在这一点上纠缠,“咱们再回头仔细研究下这条巷道。石州是山城,这条巷道并非笔直的,而是近数字7形且有45度左右的下坡。受害的士兵尸体位置正在这个7字的拐角处,也是下坡最陡的角度。我与秦校长现场实验,就算白天,也无法从巷道口的位置看到尸体。因此,我可以断言,昨晚你顶多看到了刘昌的大半个身影,至于他究竟是从尸体上拔出的刀,抑或从尸体旁捡起刀,任你的视力赛过鹰隼,也无法看到因角度限制无法看到的东西!” “无耻!”韩铁锤站起狂吼,“你们这是官官相护,给死胖子开罪!不错,爷确实没有亲眼看到他行凶,不过我们哥仨跑近的时候,他手里就是拿着滴血的刀,他那张做了坏事被当场拆穿,凶神恶煞又胆战心惊的模样,爷一辈子都记得!不是现在这幅装出来的熊样!”一面说,一面合身朝刘昌撞去,“狗东西,爷现在跟你同归于尽!” 刘昌躲避不及,被韩铁锤以头抵住腹部撞到墙上,后者虽然被乐弈一个漂亮的飞脚踢倒在地,刘昌也吃罪不轻,鼓眼贴墙滑坐,一时间呈半瘫状态。 乐弈将韩铁锤抡起,重新掼回刑椅,噼里啪啦拳脚交加下去,厉声道:“浪费这半天时间揭穿你,让你死得心甘情愿!怎么,还不承认你故意攀诬特校人员,领头冲击特校,有什么目的?你背后究竟是日本人还是共产党?!” 手足被缚的韩铁锤惟有挨打的份,也被打得懵了,不顾一切地吼叫起来,“天打雷劈,你们他娘的才是日本人的狗,这么对付要上前线打小鬼子的国军!” 在乐弈打算继续施以拳脚时,温宁喊道:“等一等。” 乐弈顿了顿,停手。 秦立公微笑,“小温,看不下去这种场面?不稀奇,本部机关维持的是体面,善待俘虏,人道主义;在咱们基层,就这样,棍棒刑具下面出老实人。习惯就好。” 温宁说:“校长,我瞧这位韩大当家的身板,不是不能扛刑的人,更难得长了一颗惯于东扯西拉泼皮耍赖的脑袋。究竟是什么身份,最好给点时间让他自己想清楚,不然他受点刑,今天说是日谍,明天说是共产党,再扯出一些不相干的人和事,无谓耽搁咱们的时间,误了大事!” “哎呀,妹子,你真是我的知音,我的贵人,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啊……”韩铁锤又开始贫嘴,不过没人理睬他。 秦立公沉默片刻后站起,说道:“行,韩铁锤,我就给你一晚上时间考虑。明天再不说实话,乐队长,先从断腿断胳膊的刑具开始伺候。我倒要瞧瞧,没腿的土匪,怎么做大当家!” 四人走出审讯室,刘昌捂着肚子抱怨:“应该立马上刑,揍死那土匪!还有我说你个小温啊,你在旁边站着就着好,多什么话——”还没说完,秦立公招呼左右站岗的行动队员,“来人,把刘昌也关起来。” 刘昌变了脸,“校长,您这是——” 秦立公负手看着他,慢悠悠地说:“韩铁锤虽然撒了谎,但你同样不能证明自己没杀人。先老实在这里呆两天吧,出去乱逛,潘万军的人要把你逮住,我可就保不住你了。” 刘昌叫唤道:“校长、校长,我保证不出学校大门,您别关我啊!” 秦立公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你这种色中饿狼,管得住自己的腿?!” 第7章 打了一架 温宁在晨光微熹的六点醒来,学员出操整齐划一的呐喊和跑动声,似乎就在头顶盘旋。随即,昨日的全部记忆滚水般翻涌回脑海。 她承认,过去在军统局本部的生活,一年也未必有昨天一日精彩。而这不过是开端,精彩与危机并存,往后显然不比本部好混日子。昨晚,审完韩铁锤,关押了刘昌后,秦立公笑咪咪地问她:“有没有看出什么问题?” 这位坐镇一方的老牌特工,他所有的举动必蕴深意绝非一时的心血来潮,譬如让初来乍到的温宁参与审讯,在温宁看来,泰半是对她的考量。至于是考量她的能力,还是真实身份,抑或二者兼有,不得而知。因此,藏拙绝非适合的应对之策。而伫立秦立公身畔的乐弈始终一副生人勿样的冰冷模样,不会给予她半分暗示。 她想了想,说道:“我并不清楚石州城的建筑和地理状况,只有一点疑惑——刘昌从醉川楼出来,非得走东南侧门?醉川楼是否没有其他侧门?还是,由东南侧门走,离回学校的路程最近最便利?” 乐弈的眸中难得地掠过一缕惊诧。 秦立公转过头,“乐队长,你怎么说。” “我调查过,醉川楼北面还有一道侧门,只不过当晚管事的家中有事早退,提早锁了那道门。” 温宁点头,“这能解释通了。校长,您看我虽然是军统的人,其实半天的特务工作也没干过,实在惭愧。” 秦立公意味深长地直视她,“我瞧你是个可塑之材,现在开始特务工作,也不晚啊!你说说看,你方才为什么劝止乐队长动刑?” 温宁踌躇着。 “放心大胆地说,这里又没有外人。我跟乐队长都是老资格特工了,还能没有风度,笑话你一个小姑娘家?!” 温宁咬了下唇,说道:“我猜测,校长您和乐队长早就心里有数,韩铁锤那种直人粗人,根本不可能是日谍或者共产党。” 秦立公眸底有笑意,“所以你看不下去,心慈手软了?” “不,不仅因为心软了,而是我当时在想,校长您抓韩铁锤另有用意,我不敢妄自揣度,而您让我参与审讯,除了考量我,必定还因为我在审讯过程中能够有一点小用。可是,我对此案内情一无所知,审讯中没有我擅自插嘴打乱节奏的余地。思来想去,忽然灵机一闪,小女子与男子的区别,无非以柔克刚,当发生激烈冲突难以转寰时,以旁人能够理解的女子柔肠,缓解事态。” “好好,你这小女子,倒是肯动脑筋,有些九曲心思!”秦立公眸底的笑意浮到了脸上,“干咱们这行,得有天赋才行。有些人啊,总以为暗杀、刺杀才叫特务工作,傻帽!高级的特务工作,是做人、搞政治。” 现在,在温宁身边,余南正睡得香甜。审完韩铁锤,步行大半个学校,走到这间属于她的宿舍时,已近午夜。好在余南贴心,早已为她备好了床单被褥,暖瓶里盛满热水,洗脸架上是崭新的毛巾香皂,她那破损的皮箱规规整整地安放在床侧的小桌上。余南,因为等待太久实在倦困,竟合身蜷在她的床上睡着了。 简单洗漱后躺在余南身侧,她浸入熟睡的鼻息感染了温宁,让温宁在一整天的折腾和忙碌后,得到了一个好觉。 温宁轻手轻脚地起床穿衣,推开门,山区六月的清晨仍有料峭寒意,远处的山峦缓缓启开墨蓝的屏障,凉风伴挟学员出操的声音传送,愈加清晰贯耳,但没有对这处幽静小院造成丝毫影响。六月的气候,适于好梦好睡。 这片教职工宿舍区位处学校西北方向的高地,几十间平房或成排或圈成小院,错落点缀分布。排房集中住宿男教工和普通女教工,临接山崖的两个独立小院落,条件较好,由北至南,分别是秦立公夫妇和管理层女教工的住宅。 昨晚,奉秦立公之命为她领路的行动队员曾简要指划并说明:管理层女教工的小院基本按北方四合院的规制修建,目前住了四个女人一个男人,坐北朝南的正房住的何曼云,东侧有一道小门,可通往秦立公夫妇的小院;余南住在东厢房,罗一英住院门旁边的后罩房;西厢房有两间,且后门靠近山崖,私密性较好,住的何景中和蒋蓉蓉夫妇。至于温宁,虽然够格住进来,但院内只剩西厢房旁一间不足十平米的耳房可以勉强居住,只能“委屈将就”了。 温宁走到天井位置,刚刚依照记忆将住所与居住人重新作了一次对应,蓦地不知从哪儿窜出一人,跟她撞个满怀,“叮铛铛”,坠落物件的声音在宁静的院中格外清楚。 “哎呀呀!”那人低声抱怨,埋头捡东西。 温宁连声抱歉,弯腰帮忙,看清撞她的是朱景中,“噫,朱组长,大清早的,你从哪里来?” 朱景中忙着收捡四下散落的钱币,嘴上支吾道:“哦,我,刚刚……晨练回来。” “山里空气好,早起锻炼有利身体,朱组长真是会生活啊。”他脚上拖曳一双有灰垢的黑皮鞋,身上有酒气,哪里像晨练的,温宁忍笑道:“朱组长晨练,是喜欢跑步,还是更喜欢球类运动?” 朱景中讪笑,敷衍地点头。 西厢的房门这时“嘎”地开了,蒋蓉蓉出现在门口,她压低了声音,口吻仍然是命令式的,“朱景中,赶紧给我进来!” “嗨,蓉蓉唉,出什么事了----”伴随何曼云娇嗲慵懒的声音,正房的灯咯噔一下拉亮,整个院落顿时光亮数度,让温宁能够看清蒋蓉蓉脸上的怒容。 穿一袭水红色苏绣软缎睡衣的何曼云,一边掩嘴打呵欠一面拉开门,四下看了看,“吓侬一跳,以为又遭贼了。没事我再回去睡几分钟——哟,温宁妹妹起得真早,朱大哥昨晚手气不错,满手是钱,发财了!恭喜恭喜!” 她说着“发财、恭喜”的时候,蒋蓉蓉的脸色不见和缓,反而更增几分铁青。待到何曼云转身时,蒋蓉蓉瞪圆了眼,从牙缝里挤出话:“还不滚进来!丢人现眼!跟这些个没事闲逛找机会勾搭人的小妖精纠缠个什么劲儿!” 温宁听蒋蓉蓉这话明指自己,无中生有,辱人清誉,恁是再好的脾气,也生起几分怒火,蹙眉正要怼回去,却听“呯”的一声裂响,本已回屋的何曼云猛力开门,重新回到了门前的石阶上。有一瞬,温宁捕捉到她眸中升腾起爆燃的怒潮,燃过即熄,紧抿的唇线缓缓上勾,很快塑成得体大方的标准笑脸。 何曼云曼条斯理地说道:“蓉蓉,这你么说话可不太好哟。咱们有理说理,有些男人嘛,贪玩,在学校在院子里不是秘密,小赌怡情,更算不得丢人。你啊,河东狮吼,管教自己男人,可以。不过,何必祸及无辜,扯到温宁妹妹身上呢。” 蒋蓉蓉斜睨温宁,两手交叉合抱胸前,对何曼云说:“我这个人,最看不得某些女人,凭美色勾引男人上位。以为有男人撑腰,就可以随便欺负人?别看错了,我蒋蓉蓉可不是忍气吞声任人踩任人踏的!” “想不被踩踏倾轧,仅靠威胁恐吓只怕不行。路不平还有众人踩,一个人若是没有真本事,就只能做垫脚的石头。”温宁淡淡说道:“方才,蒋姐说什么勾引男人上位,恕温宁不懂,姐姐所说的男人是谁?莫非在你有限的认知里,上位者全都缺乏基本的认知和能力,是可以轻易被引诱的?你这是看轻了自己,还是看轻了咱们的上司?!” “这——”温宁的话锦里藏针,蒋蓉蓉的语塞,不过很快化恼为怒,“嗵嗵嗵”踏着一双塑胶凉拖鞋冲到温宁面前,挠住她的衣领一掌打在她的脑门,“装纯样儿的小骚蹄子,勾搭我男人被抓现行还不认,老娘不信治不了你!” 温宁完全懵了,只觉太阳穴位置扑扑剧烈搏动。她实在没想到,蒋蓉蓉竟然如此泼辣不讲理。她真是秀才遇到兵了。 在蒋蓉蓉准备继续第二拳的时候,有人疾冲而来,将她重重推倒在地。 这是闻讯赶来的余南,她一把将温宁掩在身后,“泼妇,你敢打温宁!”冲上前去踹蒋蓉蓉,却被朱景中死死抱住半边身子,蒋蓉蓉爬起扑上来就劈头盖脸打余南。 “别打架,别打了!”何曼云一面喊,一面跑过来,不小心足下绊倒摔了一跤。 眼见余南要吃亏,温宁手无寸铁,情急之中提起脚畔的瓷制花盆,咣当摔地砸得粉碎,抓起其中一块瓷片划入朱景中肩臂。 朱景中吃痛,哇哇大叫声中松了手,余南由此得脱束缚,反手一拳当即打得蒋蓉蓉口鼻流血,还要再施一记时,听到有人厉声喝道:“住手!” 秦立公和他的夫人赶到了。夫妇二人都身穿睡衣,罩一件薄外披,显然是被这边院中惊动,来得匆忙。几近同时赶到的还有一路小跑进来,拿毛巾揩着汗的罗一英,她拉亮了四面的廊灯,小院顿时亮如白昼,一时她也惊呆了。 面前的五个人,不是身上挂了彩,就是鼻青脸肿。 秦立公痛心疾首,以至说话在打哆嗦,“你们,你们也叫军统特工?你们也配称党国军人?!内讧、丢人!鬼子还没打过来,自己人先把自己人干掉了!” 第8章 息事宁人 秦立公夫人看上去不到四十岁,虽然匆匆赶来未及梳妆,发髻倒不显凌乱,淡绿绸衣衬得容色格外明净,身量适中,眉目平和,浑身上下透出一种温柔秀娴的气韵。她嗔怪地扯了下秦立公的袖口,说:“别急,消消气,究竟发生什么事没搞清楚呢,发什么火。” 秦立公吞下一口气,“说,怎么回事!” 朱景中“啪”地立正,“报告校长,嘿嘿,这好像是个误会。我晨练回来,跟在院子里散步的小温撞了个正着,天黑,看不清楚,还以为进贼了,两边就动了手。”转过头朝温宁赔笑,“小温,你说是不是?” “晨练?我就纳闷了,怎么没在训练场看到你啊!”罗一英冷笑着插话,“别是又去赌到天亮,偷偷摸摸溜回来的吧。” 秦立公沉声道:“又去赌了?我记得上周你还跟我保证过,戒戒戒!作为学校的政教组长,你这样怎么以身作则?你好意思台上一堆大道理,台下麻将牌九搓得哔哗响!” 朱景中被训得抬不起头。 秦立公又转头直视蒋蓉蓉:“小蒋,不是我想斥责你。瞧你在特校一副天大地大,唯我独尊的模样,半点亏都不肯吃。我告诉你,管不好丈夫,就是失职,就是无能,今后别再让我听到你那些牛皮哄哄的狠话!” 蒋蓉蓉一下子就哭出声来,“校长,我有什么办法,他是您的下属,我还能弄根绳子栓他啊——” 秦夫人忙上前扶住蒋蓉蓉,柔声劝慰,又说:“老秦,这都是人家小两口的私事,你扯那么远做什么!” 于是秦立公回到正题,问温宁道:“刚才朱景中说的,是否属实?” 情绪尚未回复的余南一脸气愤,正要抢答,温宁拉住她,微笑道:“确实是这样,刚才灯一亮,才知道闹了个大乌龙。真是不好意思!” “该说不好意思是这两口子!”秦立公气恼地说:“没有朱景中的赌到天光,哪来这出戏。小朱、小蒋,瞧瞧你们,欺负人不害臊,小温一个女孩子,刚来特校第二天,就被你们打成额头都青了。余南,有时间陪小温到医务室去瞧瞧。” “我们还被打流血了呢——”蒋蓉蓉不服地低声嘀咕,秦立公严厉的目光扫视过来,她赶紧闭了嘴。 “好了,好了!说来说去,都是一场误会,我来作个中,说个合。”何曼云的笑声总让人感到愉悦,她走过来说道:“按理说,温宁妹妹昨天到校,咱们作为老同志,应该设宴接。不巧被刘昌那件事耽搁了。不过嘛,今天也不晚,正好咱们好久没聚过,不如,晚上咱们一起聚聚?校长,您看我这个建议怎么样?” “小何就是机灵。”秦立公露出一缕微笑,“这个建议很好!嗯,谁作东——” 余南和罗一英同时将目光投向朱蒋两夫妻。 朱景天拐胳膊磳蒋蓉蓉,后者双目朝天,撅了撅嘴,不搭腔。 “当然我作东。”何曼云接下了话,“身为办公室主任,公务接待,迎来送往,是我的职责。昨天我失职,今晚特设薄宴一席,以作赔罪。校长,您瞧我诚意够么?” “你一向都有诚意,不过拜托别再让咱们吃食堂小包间,你可以签单,我已经吃厌了。”余南心疼地察看温宁脑袋上的青紫,嘴上也不空闲。 “坏丫头,我哪儿得罪你了,成天找我的茬儿,这是在说我小气是么?”何曼云佯作恼怒,脸上却是笑盈盈的,“我偏不让你看低了,今天的主客是温宁,温宁你说,想去哪儿吃?” 秦立公也兴致盎然地说:“对,小温,你说说去哪家馆子吃?” 温宁深感为难,“我刚到石州,不知道哪家馆子味道好……”话说半途,蓦地脑中灵光闪烁,“不如去醉川楼?听说,那是石州城有名的酒楼,刘组长虽然在酒楼旁边出了事,咱们正好吃饭之余找找线索,工作生活两不误。” “这主意不错!”秦立公颔首,定了下来。 待大家都散了,回到温宁的房间,余南私下对温宁说:“方才你拉住我干嘛,让那朱景中胡编什么遭贼,你是贼吗?!” “你说他在胡编,难道秦校长看不出来?”温宁倒水洗水,一边说:“把事情搞大,对谁都没有好处。再说,这场架,咱俩没吃亏!这才是最重要的。” 余南长叹一声仰卧床上,面带沮丧,“唉,原来是这样!天啦,这些领导的花花肠子,我总是摸不清楚,不知道为这个吃了多少暗亏。你来了,我算有了底气。往后,全指望你提点我。” 温宁将毛巾晾好,笑道:“没有这么复杂,做自己,有脾气性情也挺不错,至少大家都清楚你是怎样的人,不会当面惹你。她们也怕被你当场修整,自讨没趣!” 余南一骨碌坐起,似有顿悟,说道:“你的意思,在机关做人,要么像你这样,藏着掖着;要么像我跟蒋蓉蓉那样,当面锣对面鼓?” 温宁想了想,说:“差不多吧,要不然以蒋蓉蓉的性情,秦校长对她的容忍度如此高?” 余南不以为然地冷笑,“这你就不知道了,她是财务出纳,指不定校长有多少私帐从她那儿过路,要不就她那两口子的德性,早被撵出几百里地了。” 温宁说:“她得罪的人真多,我瞧罗一英也挺不待见她的。” “这些人中间的故事可多着呢,回头有时间我跟你慢慢讲。”余南催促温宁赶紧梳妆打扮,得步行近20分钟,才能到达学校东南角的食堂吃早餐。 吃过早餐,又步行半个小时,来到办公楼。 温宁坐在蒋蓉蓉对面的办公桌上,开始了在特校的第一天正式工作。 按照军统局惯例,会计与出纳需在同一间办公室办公,方便工作,也互相监督。以前刘昌只是兼任会计,因此有独立的办公室,不用跟出纳挤在一起。现在温宁任会计,自然要进入原本由蒋蓉蓉独享的“财务室”,跟后者面对面了。 财务室位于二楼,温宁进去时险些没能推开房门,桌上地上堆满各种帐本表单,简直无法立足。蒋蓉蓉的办公桌正对着门,她埋头在杂乱无章的纸堆中,听见温宁进门的声音,头也没抬。 温宁说:“这个,蒋姐,我的办公桌——” 蒋蓉蓉提起手中铅笔,傲气地朝对面指划一下,“喏,这里,自己收拾。” 蒋蓉蓉“分配”给温宁的办公桌灰垢尘积,同样堆满各类物品。 “这办公室,怎么这么乱啊,等会儿要不要我也帮忙整理一下?”温宁拎起桌上的一叠表单,四下散落的灰尘令她立即屏息。 “得,闲事少管,这些帐册只有我知道哪年哪月哪个科室的,你,你别来添乱!”蒋蓉蓉似乎早已习惯这种脏乱差的办公环境,一点儿也没有在意灰尘的乱舞。 温宁捂住鼻子,“可是,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帐册?这些,不应该在刘组长那儿吗?” 蒋蓉蓉抬起头,她被打流血的鼻子仍然通红,与白暂的肤色对比鲜明,显得格外滑稽。“别提了,刘昌那个懒鬼色迷,成天只想着讨好校长和躲清闲,把粘贴票据做分类帐的事全交给我,他只管每月统计总帐。学校上千名学员,每天开支多得不得了,我一个人得做多少个人的事,累死我了!”说这些话时,她显得不胜其烦,但脸上又分明浮动着自感能力超群的骄傲。 温宁看在眼中,颇感好笑,也不再去招惹她,先慢慢将桌上物品归类收捡,又往办公室何曼云那儿借了块抹布,花了一两个小时,刚将办公桌收拾得可以坐下,秦立公打来电话,令她立即去他的办公室。 温宁以为有特别要紧的事情,谁知秦立公只是找她要上月行动队的开支明细。 她回到办公室,将秦立公的指示传达给蒋蓉蓉。 蒋蓉蓉皱起眉头,“上个月行动队的明细?我还没整理出来。” 温宁笑道:“蒋姐,你看你这么忙,不如先将上个月的帐移交给我,我帮你整理。” “哟,温会计,拿到了圣旨,这么快就急着接班了?”蒋蓉蓉冷笑起来,“不过没有人监督交接,我不敢违反财务纪律,擅自把帐本给你啊!” 温宁为难地说:“这可怎么办,校长等着要。” “哪有这么急。”蒋蓉蓉垂头慢吞吞地拔弄算盘,“谁不晓得行动队是校长的心头肉,乐弈跟校长最贴心。行动队的帐嘛,还不是任他们打着保密的由头,想拿什么单据来唬弄我们,就拿什么。明细不明细,无非鼻子敷衍眼睛,什么要紧——” 正说着,电话铃又响了。蒋蓉蓉接完电话,“啪”地用力挂上,甩给温宁一张臭脸,“行,校长亲自给我下指令了。算你狠!”她走到室内一角,左右开弓乱翻之后,递给温宁半人高两沓单据,“行动队的全在里面,你自己慢慢找。” 因为忙着清理单据,中餐后,温宁回到办公室加班。临时下午上班时间,王泽敲门进来,“蒋姐还没来?” “王队长,你来报销费用?稍等一会儿再来吧。”温宁客气地说。 王泽见廊外无人,便上前凑近,眨巴着眼,神神秘秘地说:“温姐姐,听说,早上你们打架了?” 特校的消息传得真快啊,是谁告诉他的呢?温宁含笑不语。 王泽一副熟知内情的模样,“别不好意思,就蒋蓉蓉那德性,我都想打她!你干得痛快,解气,我支持你!” 温宁还是不搭话,忙于手中的活路,王泽伸长脖子瞥了两眼,说:“噫,校长找你要行动队的开支明细了?你刚来,第一回,小心点哟——” “你说什么?”温宁惊诧地回问。 王译眼珠一转,惊觉自己失言,忙摆手后退道:“没,没什么,呵呵,我逗你好玩呢。”转头一溜烟不见了。温宁则因为他这句莫名其妙的话,郁闷且寻思了整个下午,直到下班铃响,何曼云热情洋溢地上门招呼她和蒋蓉蓉赶紧下楼,坐车去醉川楼吃饭。 第9章 宴席惊变 接风宴定在醉川楼二层最好的包间得意阁。作为主宾,温宁这回被“请”至秦立公的左首入座,其余人等依然按照开会的位次入席,惟有蒋蓉蓉与王泽换了座,与丈夫朱景中相邻而坐。这样,秦立公的左侧依次是温宁、乐弈、朱景中和蒋蓉蓉,右侧则是何曼云、余南、王泽和罗一英,九个人刚好围成满满一桌。 坐定倒上茶水,温宁诧异地问秦立公:“怎么没见嫂子啊?” 秦立公说:“都准备好出发了,突然有点头晕,低血压老毛病,在家里歇着呢。噫,刘昌呢?” “他呀——”在私下场合,何曼云的声音总会平添几分粘嗲,“我可找了他一整天。也不知道躲去哪儿,总不成因为迁涉命案,他找个角落拿条绳子上吊了吧!” 众人哄笑,气氛顿时愉悦起来,蒋蓉蓉尤其咯咯笑得起劲儿,“就他?舍得钱舍得美女舍得吃喝?咱们这些人全送命,他也舍不得死啊!” 何曼云又道:“还有陆主任,校长您也知道,她素来不喜欢参与这种聚会的……” 秦立公兴致很高,“行,上菜吧——对了,乐队长,咱们的司机怎么安排的?” 乐弈道:“校长放心,在楼下厅堂开了一桌,咱们有吃的,他们也有,不会饿着。” 王泽呵呵开笑,“是的,都会有吃的。”秦立公咳嗽一声,罗一英替王泽添茶水,“喝茶。”王泽闭上嘴。 何曼云早已预订了菜式,秦立公发话,包房服务生即刻传达下去,不过一会儿功夫,水煮鱼、红烧猪蹄、辣子鸡、鱼香肉丝、麻婆豆腐,一道道经典川菜摆上餐桌。 “校长,如今抗战胶着时期,资源紧缺,戴局长也一再重申,要厉行节约,严厉铺张浪费大吃大喝。所以您看,我点的全是家常菜,不算违反规定吧。”何曼云往秦立公碗里夹了一筷子鱼片,娇滴滴地说。 秦立公尝了一口,指点着菜式,说:“川菜就有这点好处,食材简单,价钱便宜。做出的味道,又十分的咸宜可口啊!尤其这醉川楼,老实说,连我这个一贯吃甜的江山人,现在也越来越喜欢这口子了!” 乐弈侧首,对指挥上菜的包房服务生说:“咱们校长夸你们餐馆了,认得坐在主位上的这位长官吗?我告诉你,这位是中央政治特别训练学校的秦校长,带‘中央’两个字,别吓破你的胆。秦校长赏光醉川楼,是你们的福气。你家老板在不在,秦校长都来了,他还不赶紧过来!” 也许乐弈说话时居高临下且冰冷的态度颇具震慑力,也许“中央”二字太过唬人,看上去才十七八岁的包房服务生诚惶诚恐,连连朝秦立公鞠躬,“长官好,我马上去请老板!”飞也似跑去送信。 秦立公笑指乐弈,说:“你啊你,平时不说话,一开口就威吓人。瞧把人家小孩吓成什么样!” 乐弈随手从朱景中放在餐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燃慢慢地吸了一口,脸上似笑非笑,“真被吓坏了?” 温宁本就觉得乐弈的“威吓”,实在与她过往了解的他大相径庭——虽然这次见面他已经改变许多。现在,他似乎话中有话,她不禁心中直犯嘀咕,快速将在座所有人扫视。 他们的神情看上去都很自然,何曼云在向秦立公敬酒,王泽和罗一英各自吃得津津有味,蒋蓉蓉“噗呲”吐着鱼刺,朱景中向乐弈借火引烟。最后,温宁与余南的目光在半空相撞。 整个下午,温宁都没能跟余南照上面,据说后者的电讯组在破译紧急电文。现在,温宁能感觉到,余南的目光中,有一种欲言又止的为难。 “小温,看你模样哪里不舒服?校长,要不我先带她去趟卫生间?”温宁正在思忖中,余南突然站起。 温宁立即配合,轻捂腹部点头,垂首做出略感痛苦的表情。在她低头之际,正好能看到坐在正对面的罗一英弯腰捡拾不慎掉地的筷子。罗一英今天穿一袭中式棉绸长衣长裙,方才上楼途中,何曼云还夸赞过她这身衣裳,仙袂飘飘。温宁分明看见,罗一英在捡筷子的时候,露出套在右脚祼的枪套,她不着痕迹地取出手枪,拉开保险,又放了回去。 刹时,温宁脖后冷汗涔涔。 在她的身侧,秦立公放下酒杯,和颜悦色地说道:“不急。老板马上就到,见过面打过招呼再走,这样才有礼貌。” 余南只得坐下。这时,说曹操,曹操到,老板来了。 醉川楼的老板看上去三十岁左右年纪,个头不高,脸长且白暂,眼大眉淡嘴小,操一口纯正的川地方言,人未入室朗笑先闻,“秦校长,小弟来迟一步,抱歉、抱歉!”指挥紧随身后的服务生,“来,赶紧把好酒给各位长官奉上,今天这顿饭,小弟我请!” 一名服务生将两坛酒放上餐桌,站回老板身后,接着又进来两名服务生一左一右逐个为客人斟酒。 秦立公坐着没有动,扬声道:“老板贵姓?” “鄙人姓江,单名一个雄字。校长叫我小江好了。”秦立公态度倨傲且官威隆重,江雄见状略有踌躇,不敢贸然上前套近乎,伫立在房门位置远远地赔笑打着哈哈。 “江老板的醉川楼开业有几年了吧,生意不错啊!”秦立公道。 “承蒙校长关爱,街坊邻居照顾生意,小弟的酒楼民国二十五年营业,算起来也有三年多了,呵呵,勉强糊个口!” “是啦,居然在咱们眼皮底子下混了三年,”秦立公手指敲打桌面,似有感触,“再让你们继续混下去,爷们就不用再混了!”蓦地手形变敲为拍,沉声喝道:“动手!” 温宁眼前的世界顿时换了篇章。 乐弈和罗一英同时站起拔抢,分别射向江雄和站在他身后的服务生,他们的目的很清晰,并不立刻要这二人的命,因此二人均是大腿中枪,踉跄后退中忍痛从腰间拔枪意图还击。 距离二人最近是朱景中和蒋蓉蓉。朱景中出腿如电,一记快速凌厉的左侧踹腿,击中江雄的腹部,力道之凶猛令后者口吐鲜血,根本爬不起来;服务生的枪已然拔出来了,蒋蓉蓉从餐桌上抽出切割红烧猪蹄的餐刀,直逼两步,朝服务生斜划一记,趁他慌神闪躲之际,左手扼住他的衣领用力拉近,右手餐刀由下向上捅中了他的胸部,干净利落。 其他人也没有闲着。另两名负责斟酒的服务生,一个已行至乐弈身后,另一个正在给王泽斟酒。第一声枪声响起时,在乐弈身后的服务生立即去掏藏在腰间的枪,何曼云已然站起,举枪击中他的胸口,余南的袖箭随之而至,割穿其咽喉,当即倒地毙命。 正为王泽斟酒的服务生则机灵一些,在王泽出拳击打他的面部时,他将酒泼到王泽脸上。烈酒的辣性影响了王泽拳击的准星,服务生在右颊中拳时抽出了手枪,瞄准秦立公。王泽第二拳连环击至,正中服务生的下颌,后者的枪口就偏向了秦立公身旁的温宁。 这一场变生仓猝,不过电光火石间,温宁几近傻眼地呆坐在座位上,不知所措。直至对面的服务生子弹出膛,有人推压她的左肩,将她摁在座位下。 “呆着,别动!”乐弈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随之,他举枪击杀了王泽身后那名服务生。 与得意阁内的枪战相呼应,楼上楼下楼外,同时枪声大作,时有流弹穿透秦立公身后的玻璃窗户,擦入墙柱和梁间。 有四五名执枪服务生冲入包房,见老板江雄已然倒地不起,只得且战且撤,除秦立公和温宁外,其余人在乐弈带领下,执枪追击出去。 激烈对峙的枪声在十余分钟后稍歇,不远处仍有零散的枪击声,像一粒粒黄豆相继爆裂。大约三十分钟后,乐弈精神奋发地振步走回房间,向稳坐泰山的秦立公汇报战绩:围剿醉川楼日谍行动全线告捷,生擒日谍首犯江雄及协从五人,当场击毙十三人,缴获物资正在盘点中。 秦立公弯下腰,朝蹲在餐桌下的温宁露出和煦如春风般笑容,“小温,战斗结束,可以出来了。” 其实,在其他人出去追击日谍的时候,温宁已经打算从餐桌下站起。她虽然不会打抢,不能参加战斗,但至少应当跟秦立公一样,端坐着,以示与同事共进退。不过,秦立公摁下她,以长者的口吻说道:“小丫头,你跟他们不一样,跟我也不一样。不会躲子弹,别枉自被流弹送了小命,划不来啊。蹲着蹲着,没人笑话你。” 蹲在餐桌下,方才发生的一幕幕场景在脑海中闪回。她实在没有想到,特校的这些同事,在会议上争吵,在小院内打架,为琐事闹得鸡飞狗跳,跟市井小巷的俗人毫无分别,竟然还有着如此配合默契,执行果决,勇毅刚厉的一面,包括她私心瞧不起的朱景中和蒋蓉蓉!窥见这一面,方能将他们与特工二字划上等号。相较之下,她最为无能且懦弱,真是自惭形秽。 这样的温宁,怎么会没人笑话呢? 她站起的时候,正巧被蒋蓉蓉逮个正着,哪能错失嘲讽的良机,“哎哟,蹲趴的特工爬起来了?这么没用,早说啊,下回给你预备个地洞。” 乐弈调过头淡淡看蒋蓉蓉一眼,抿唇没有说话。 第10章 隐藏炸弹 醉川楼一役,特校大获全胜。秦立公和乐弈唤上余南乘坐吉普车,另有四台三轮摩托则押运犯人,火急火燎赶回特校。余下温宁等六人和部分行动队员无车可坐,被“扔”在醉川楼前,等待摩托车送达犯人后折返。 这是薄暮时候了,温宁看着夕阳一点一点从远处镶着金边的山巅褪却,原本璀璨的云彩就像染色过重的水墨画,层叠堆积,全凭背后的余光衬托丝缕气度,只是那光芒,终究黯淡下去,云与夜幕合为一色。微风习习,暮色无声地降落在逐渐荒凉的青石板街道上。 何曼云拢了拢长及脚踝的碧色针织薄开衫,迎风打了个喷嚏。 “曼云啊,我说校长急匆匆赶回去,怎么只载了余南,没载上你呢,车上又不是没座位?”蒋蓉蓉说话时,顺手去挽朱景中的胳膊,着力显示夫妻亲热的优越感,不想挽着朱景中早上被余南刺中的那只胳膊。他吃疼,抽搐般连弹数下,想将她推开,仍然被固执地挽住。 夜色覆盖在何曼云的长睫上,昏黄的路灯投射下,她的目光微冷,“刚才蒋姐不是也想凑上车去,亏得朱大哥识时务拉你一把,不然被校长踹下车,那就真没脸了。” 王泽嘀咕道:“行动的时候人人有份,后头的就分三六九等。” 罗一英冷眉横视他,“就你话多,涉及到密码本,只有余南有这本事,当然不关咱们的事。” “得了,你知道我不是说的这个,方才抢密码本的时候多危险,咱们几个,哪个怕死没卖力!瞧,抢到密码本了,这项大功劳的嘉奖,肯定又是行动队得大头。什么时候,咱们能雨露均沾啊!”王泽一副牢骚样,索性蹲在地上数灯影。 “都为了打鬼子,分什么彼此。再说,没有乐队长,你还有命在这儿聒噪。”罗一英故作恼怒地踢王泽一脚。 “呵呵,我不这样说,怎么能显得我也是个计较名利的俗人!”王泽仰头朝她做个鬼脸,这瞬间,让温宁觉得这小伙子挺可爱。 当王泽说到“怕死、卖力”时,温宁注意到蒋蓉蓉的目光移向自己,忙问向罗一英,“怎么,密码本,还有密码本?” “方才啊,真是惊险。”何曼云用娇柔的声音接过话题,走过来亲昵地挽住温宁,“乐弈领着余南,跟咱们几个兵分两路追击日谍。杀到三层的阁楼,几个扮成伙计的小鬼子火力压制得凶猛,拼死的劲儿阻拦,好在咱们相互帮衬照应,更加有一英,巾帼不让须眉,枪法如神,到底把那几个挡路的干掉了。冲进去的时候,好家伙,原来进门时扮作帐房接待咱们的鬼子正在发报,朱大哥想上前来个活捉,左脚都跨出大半,王泽小伙子眼尖,发现沿门槛有一条丝线,赶紧拉住了他。不然啊,这脚踩丝线,引爆旁边拴的手榴弹,什么电台密码日谍,跟咱们一块儿,全都飞上天,完蛋!” “这些日谍,真是凶残狠毒!”温宁怒斥,“后来呢,你们怎么干掉那鬼子的?” “那鬼子,倒没能脏了咱们的手,”罗一英道:“他见奸计被拆穿,吞下藏在牙齿里的毒药,头一歪倒在电台上,死了。” 温宁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不过,事情没完。”王泽也凑过来,绘声绘色地开聊,“要不人都说,鬼子不是人!日本鬼子真叫做毒,死了还挖个坑想让咱们跳!” 王泽说,当时日谍倒毙在电台上,众人便闯入室内搜罗可疑物品。这间阁楼甚小,不足十平米,像是存放杂物的仓库,屋顶墙面可见蛛网,惟一的小窗台上晒挂着七八条长了霉斑的腊肉,阴潮的木炭,肮脏的桌布餐巾,还有许多破损了的碗碟,杂七竖八地胡乱堆沓,迎面一股冲鼻的泡菜味儿,呛得何曼云直皱眉。入门右侧码放几张破旧的桌椅,自尽的日谍就合身环抱电台,倒毙在一张断了一条腿的长方形小木桌上,小桌抵墙放置,虽然略有倾斜,并没有被压垮。 虽然脏乱难,但众人都知道,往往这种环境最能隐藏重要物品或线索,因此不敢大意,各自分头翻查。罗一英和王泽在特校都是教授技侦科目的,当然不仁扒拉开日谍的尸体,作初步尸检,并没有特别发现,倒是电台的真空管已被损坏,电台无法启用了。 罗一英将没用的电台撂地上时,留意到诡异——那张小木桌经过这番动静,仍然保持原有的倾斜度,没有继续垮榻下去,简直有些像生在这面墙上的。她凑近了仔细瞧,再回忆枪战时日谍发报场景,蓦地省悟,失声喊道:“大家看,这张桌子就是以这个角度固定在这面墙上的!” 在众人的围观下,她蹲下敲敲桌子的四条腿,确定包括断掉半截的那条腿在内,全部实心没有中空藏物。她再尝试地敲打木桌与墙连接处下方布满污痕的墙面,这一敲,手下陡然一空,伴随“嘎”的轻响,墙面犹如匣箱般洞开两扇小门,骨碌碌滚出四五卷二指宽的胶卷出来。 何曼云眼疾手快,拎起滚至自己足下的一卷,细看几眼顿时双眸放光,“好像,这是密码本?!”抬眸见胶卷实在太长,末端仍在墙内,连忙拉扯几下。得到提醒,或刚刚捡得胶卷一端,或正手执胶卷中段查看的其余四人醍醐灌顶,罗一英距离“墙洞”最近,自然直接往内去拿胶卷,其余几人则忙不迭地“霍霍”扯拉,生恐动作慢了已落手头的胶卷被旁人夺走。 “别动!”罗一英的手探至“墙洞”中央,脸色霍然生变,疾声阻止同事继续拉扯胶卷,不过,似乎已经来不及! 她的指尖,触及到某种被油滑的纸张包裹的粉尘,颗粒细腻,但是,绝没有少女肌肤的美感。 只有恐怖。 她告诉温宁:“那一瞬,我从来没有这么聪明过,也从来没有这么呆傻,脑中一片空白——炸药就在我的手指下,我相信,那些被他们争先恐后拉扯的胶卷,最终会拉开引信!” 幸而,与罗一英的提醒同时出现的,还有乐弈的匕首。 快、薄、准,扬手飞旋中寒光凛冽,形同天降的乐弈顺次割断了何曼云、朱景中和蒋蓉蓉手中的胶卷。 再后来,当罗一英从“墙洞”搬出那包引信与胶卷缠绕连接的炸药,这些原本还暗怪乐弈多事的人,只能冷汗浸背,面如土色了。 朱景中抹一把冷汗,问乐弈:“你怎么看出来这里面有诈?” 乐弈拾起一截胶卷,递给紧跟身后的余南,环顾四周,说:“我看不出来。就是鼻子好使,闻到了泡菜的气味。” 何曼云说:“唉,咱们都闻到了呀,有什么奇怪!” “那么,你们在这屋里找到泡菜坛子了?”乐弈不待众人回答,直接指向半嵌入炸药包的玻璃试管引信,“泡菜在这里面。” 乐弈小心翼翼地从炸弹内将引信拆除拿出,指引众人趋近细看。玻璃试管长不过10厘米,直径约3厘米,最上端设置一块固定的软木塞,其下距离约2厘米处则设置一块浮动的软木塞,以一根电池导线相连。方才何曼去拉扯的那几枚胶卷的最前端,被人精心钻孔以丝线串联,捆在电池导线上。浮动的软木塞下,稀疏地以水盛装红绿交映的泡菜,其中红白萝卜和青椒最为抢眼。 蒋蓉蓉疑惑地说:“这有什么关窃?泡菜炸弹?这也太可笑了!” 罗一英呲之以鼻,看也不看蒋蓉蓉,冷冷说道:“外行就是看热闹,没瞧见泡菜中有几枚豌豆?这是德国人发明的玩艺儿,豌豆泡水发胀,会挤压浮动木塞升起,推动两块木塞结合,触发引信,引起炸弹爆炸。” “就这几粒豌豆,得等到什么时候才会触发引信呢!”何曼云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抚着胸口说:“我说一英啊,人的聪明总是好坏参半。好处是及时发现了日谍的秘密,免得某天这整幢炸了焚尸灭迹,咱们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坏处是没想到他们会以这些胶卷为诱饵,让聪明的人主动拉导线引爆炸弹。咱们差点阴沟里翻了船!” “要不是你们一个个邀功心切,争抢这密码本,也不至于立于险地!”一直潜心查看胶卷内容的余南抬头,对乐弈说:“我怀疑,这是日本人最新的电台密码本。这套通讯系统启用才三天,加密程度极高,本部的破译专家一筹莫展。按照鬼子的惯例,这个密码本的有效期不会超到七天,很快会再次更换。如果咱们及时将密码本送回本部,不仅可以破译重要情报,说不定还能推动专家破解日本人的电台加密方式!” 蒋蓉蓉雀跃得蹦起,摇着朱景中的胳膊:“捣毁日谍巢穴,加上缴获绝密密码本,咱们站岂不是大功两件,喜上加喜,会发上好大一笔奖金!” 朱景中吃疼地连连皱眉,却又不敢斥责蒋蓉蓉,“先别高兴得太早,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密码本,余南你能确定?” “还有什么不能确定!”王泽插嘴道:“就凭日本人如此处心积虑地保护这堆东西,我敢打包票,一定是真的!朱哥,我跟你赌十块钱,敢不敢下注——”蒋蓉蓉横眉过来,他赶紧将后面的话吞进了肚子里。 余南却只接收乐弈问询的目光,对他说:“我现在还不能确定真伪。咱们站目前的主要工作任务是教学,不用监听敌台。不过近日教学实演中,接收过几条电文。回去对照大致可以分辨真伪。” 就这样,秦立公第一时间带乐弈和余南返回特校。一人要突击审讯日谍嫌犯,一人得抓紧初步辨别密码本的真伪,都是刻不容缓。 在等待摩托车从特校折返的漫长时间里,从面前六个人的七嘴八舌和相互补充中,温宁总算厘清了她躲在桌下避弹时,在阁楼发生的惊心动魄。述说中,在他们脸上,她看到了成功擒拿日谍后意气风发,也看到远离危险后,几个女人彼此间的嫌隙与微妙的较劲。 真是复杂啊,她想,一定要抓紧向余南打听点儿她们的私密。 第11章 讨价还价 温宁一行人回到特校时,在正门恰与从校内开出的“经7012号”卡车照面,看见开车的是小张,乐弈和余南坐在副驾驶位。王泽大声打招呼,问去哪儿去,三人没有回答,车也未停,径直驰离。 罗一英将王泽拉回摩托车座位上,说:“大呼小叫做什么,他们还能去哪儿,肯定落实密码本是真,连夜送往本部!” 与温宁同坐一台摩托车的何曼云含笑远观卡车远去,悠悠道:“送你来,载他们回,同一台车,不易引人注目。就是卡车笨重些,时间上稍有耽搁。不过嘛,长途漫漫,正好让金色的麦粒从灰色的苞衣中探出头来——” 温宁微笑,“良辰美景,诗情画意,好像来自惠特曼?不过,我怎么听不懂——” 何曼云煞有介事地认真看向温宁,“说起来你跟余南还是闺蜜,她喜欢乐弈,你莫非没瞧出来?抑或是……装傻?” 温宁心中一动,虽然与余南重逢不过两天时间,她微妙的小心思,自己是真没发觉,还是恰如何曼云所说,以装傻的方式逃避? 何曼云拍拍温宁的肩,伏在她耳侧俏语昵然,“你也不用回答我。在这所学校里,有的抖机灵,有的装糊涂,真真假假,全都深究起来,还活不活呢!” 她身上淡淡的茉莉香水味道若隐若现,令温宁有片刻的走神。 “怎么,还在为今天钻桌底的事挂心?”何曼云察言观色,误会了温宁的心思,“别往心里去。校长啊,疑心大,信任的人只有乐弈,组织这种行动通常不会制定预案,全靠参加行动人员的临场发挥,这是考察人呢!再说,你来学校第二天,他就找你要行动队的开支明细,这是对你青眼有加——” 温宁脑中快速地琢磨何曼云的话,联想到下午王泽那通古怪的言行,忽有顿悟,道:“你也知道行动队的开支明细,难道——” 何曼云叹息一声,掩不住满脸的幽怨愁闷,“唉,知会你吧,每回从校长的办公室传出‘行动队明细开支’这七个字,就意味着会有特别行动。至于行动目标和方式,惟有校长和乐弈知道,咱们得闻弦歌而知雅意,快速反应配合。你说,他出的题目烧脑不烧脑?” “那,我过关了吗?”没想到醉川楼行动的内容,这些同事同样不知情,温宁咋舌。 何曼云但笑不答时,驶入校内的摩托车停下,一名行动队员跑过来传达命令,秦立公让温宁去一趟审讯室。 “喏,答案来了。”何曼云狡黠地朝温宁眨巴一下左眼。 温宁下车时,发现其他人的表情多少有点异样,蒋蓉蓉说话承袭一贯的怪声怪腔:“又是温会计单独受召见,看来新人总是最受照顾和青睐的,曼云,你说是不是?” 何曼云斜睨蒋蓉蓉,笑得散淡而妖娆,“蒋姐啊,朱组长还在身边呢,瞧你的话,听起来掂酸吃醋的劲儿,比方才阁楼里的泡菜味道还要冲鼻!” “成天斗嘴吵嚷的,也不嫌累得慌!”罗一英跃下车,冷冷撇话,“王泽,查寝时间到了,磨蹭什么!” 王泽呵呵道:“姐,你可不懂了,困在学校多无趣,这叫情调!” 罗一英冷哼,“哦,原来就属我缺情调,不跟你们一路人!” “不是,不是——”罗一英走了,王泽连忙一边解释一边小跑跟上。 何曼云看着两人的背影,似自言自语地捂嘴轻笑,“王泽这小伙子,咋这么服一英管教?真是不怕年岁误,只怕一物降一物!” 朱景中在旁摇头叹息:“女人多的地方啊——”话没说完,已经被蒋蓉蓉拉走了。 温宁走进防空洞的审讯室,远远就听到里面鞭笞和惨叫声交替起伏,与阴暗潮湿的环境相衬,格外显出几分瘆人。 秦立公在一间没有窗户的小室内等她,将放在墙角的一只大纸箱推到她面前,说:“这是从醉川楼内搜出的帐簿帐册,乱七八糟的,我眼神不好,吃力,你拿回去瞅瞅,看还有没有新发现。” 温宁应喏着大致翻看了一下,有日常购物收支的流水帐,也有分类帐和总帐,总有七八十本,“校长放心,我今晚加班清查。” “不需要这么急。明天我会让人把箱本送到你办公室。叫你查这个帐,也是以防万一。”秦立公坐上办公椅,以领导的姿态评价道:“你今天表现得不错!” 温宁脸上发烫,低声道:“属下给石州站丢脸了!” 秦立公摆摆手,“术业有专攻,这怪不得你。作为一名新人,今天早上你能想到主动提出到醉川楼吃饭,这让我很惊喜!特殊行动,也得顺势而为,学校里面教职工和学员加起来,上千人,鱼龙混杂,浑水里面掺沙子,必定隐藏有日谍。露出形迹让他们有了防备,行动就困难了!作为新人,由你提出到醉川楼吃饭,最为适当。所以说,今天你哪怕一枪未发,也得先记一项首功!” “这——”温宁羞赧地吐了下舌头,“记功也太容易了,纯属无心之功——校长,您说记功,我能否大胆跟您还个价?” “哦,”秦立公笑了起来,“小丫头大胆,跟我还价钱!” 温宁道:“这无心之功,我先抵扣在您这里。校长,您对我的考察恐怕不止这一回,下次,我若犯上无心之过,两相抵扣,您得饶我一回,行不行?” 秦立公哈哈大笑,“真是做会计的,这笔帐,算得门儿清。” 见秦立公笑得开怀,温宁暂且放下心,看来秦立公对她的第一次考察,还算过关。这种首功,无非是嘴上说说,当不得用,如果能抵扣以后在工作中的失误,划得来。到现在,至少从表面上看,秦立公对她还是比较满意的。 秦立公又道:“醉川楼的事情,实话跟你说,乐弈已经盯了好长一段时间,一直在等待收网时机。本来还可以等等,不过补充兵团士兵被杀事件,说明日谍的行动越来越猖狂放肆,居心险恶,不能再让他们继续渗透下去,里应外合,危及重庆安全,必须给予迎头痛击!今天的行动很顺利,说明石州站的工作还是很有成效的。” 这席话说得云里雾里,温宁艰难地把握其间的关键词,尝试着推测道:“您是说,士兵是醉川楼的日本人杀的?” “聪明,一点就透!”秦立公夸奖她,“几个日本人吃不过刑,陆续招了。醉川楼是日谍在川中地区最大的据点,直属特高课第二课课长南造云子直接统辖。从老板、帐房到伙计,都是他们精心调配的日谍。那个名叫江雄的老板,真名叫江川雄夫,七七事变前一直在满洲活动,是个‘中国通’,套取了不少有价值的军事情报,东北三省沦陷,少不了他狗日的‘功劳’。到石州后,他以酒馆老板身份为掩护,广结人脉,套取经济政治和军事地理情报,实是一枚毒瘤、炸弹。这回落到咱们手里,戴局长有令,先放在石州审,凭乐弈的手腕,不信从他嘴里挖不出有用的东西!乐队长和余南往本部送密码本了,快的话,后天早上就能赶回来,在日本人还没得反应前,打个时间差。咱们石州站和特校,总算在局里好好地露了一把脸!说不定,还能替前线殒难的兄弟姐妹,报仇雪恨了!” 说到最后一句话,秦立公的情绪从最初的高昂兴致,转化为唏嘘叹息。办公室内有了短暂的沉默。 “那位姓韩的土匪,跟日谍没有关系吧?”温宁脑中莫名地冒出韩铁那张痞里痞气的脸,适时转换话题。 “当然没有关系,明天就交回补充兵团,刘昌也得放了。这事儿,怎么说都是潘万军理亏一头。嗳,瞧你的模样,怎么突然关心起那名土匪了?!” 温宁踌躇片刻,说道:“校长说笑了,我不过在想,韩铁虽然易被煽动,但闹得这么风起云涌,身后恐怕有人推波动澜,补充兵团内部,也隐藏有日谍吧。” 秦立公不耐地挥挥手,“那种兵团军营窝子里,最容易被渗透。不定是日谍,共党也有可能。共党最擅长的,不就是背后煽动学运和工人罢工,闹腾各种运动?这是潘万军的事,我的手伸不到那么长,也没耐心替他捉虱子。” 见温宁点头没有搭话,秦立公又语重心长地说道:“小温,我今晚跟你说这么多,甚至涉及机密,因为我认为你是可造之材。特校里头,女人多,嘴碎,是非多,你也看见了,相信已经心中有数。我不希望你掺合到那些小女人的是非中去,这样容易心态失衡,影响工作。无论做会计还是特工,心平、气顺,看得清主次,稳得住架势,把得住分寸,才令人放心,令我放心。这些,你懂么?” 温宁很快明白了,这通怀柔的“谆谆善诱”,不过传达了一项中心思想——秦立公需要一名绝对效忠于他的会计和部属。她在军统本部没有根基,也不属于任何派系,这一点,在来石州前,秦立公想必早已打听清楚,这大概也是他敢用她的原因之一。对于领导而言,会计的忠诚永远摆在首位。不过,从这一点展开去思考,刘昌,莫非已经逐渐失去了秦立公的信任? 她当即立正敬礼表忠心:“从踏入特校那刻开始,温宁只是,也只能是石州站和校长的人,必不负校长厚望。” 第12章 半途遇袭 次日上班时间,果然如秦立公所言,温宁前脚进办公室,后脚就有勤杂员小赵奉命将装满帐簿的纸箱送到。 晚半步进办公室的蒋蓉蓉一眼就瞥见了,说:“哟,小赵亲自送来的,校长真是心疼小姑娘,怜香惜玉的心,都快偏到胳膊窝啦!” 对她的怪腔怪调,温宁已经习惯,特地当着她的面打开纸箱露出帐簿,“校长昨晚给我交待的任务,醉川楼的帐本,三年的,这么多什么时候看得完!蒋姐,今天你工作忙么,能不能帮帮我?” “去去去!”蒋蓉蓉连忙推手,挑眉指着自己的办公桌,“我哪有这闲功夫!再说,校长单独给你的‘恩惠’,牙齿嚼碎也得吞下去!赶紧搬开,把东西离我远点,这种机密材料,你新来的不懂,我还得避嫌!” 早料到蒋蓉蓉会推脱,温宁微笑着抽出两三本,将纸箱塞进办公桌下面的柜子。 作为日谍的重要巢穴,醉川楼即便需应付税政稽查,帐簿不敢过份作假,但应当会未雨绸缪,不可能完全真实反映日常经营情况。因此,其实温宁对在帐簿内找新线索这件事,不存多少希望。只不过财务尚未移交,手头上没有工作,姑妄行之没有丝毫损失,也就埋头仔细地查看起来。 她从记载时间最早的帐簿开始查看,那是民国二十五年,西历1937年11月中旬,南京沦陷前不到一个月,这说明日本对国民政府西迁的战略部署早有预测,预先已把钉子插往西南要塞。这半个月的帐本很薄,基本记录餐馆开张前的启动情况,接手原先经营不善的酒楼,每年租金一万法币,相当于温宁这类军统普通职工的十年薪金,就算近期物价飙涨,同比重庆,这个价格也相当令咋舌。这可以解释为原有的家具设备一应俱全,且有部分库存的酒水物资,省去了大笔添置费用。当然,更能体现日谍急于盘下这栋酒楼之心情迫切。再往下看,是一些零星的购置生菜米油的开支,数额很小;从发放职工薪金的记录分析,此时除老板江中雄夫外,员工仅有两人,一个帐房,一个打杂,应当是该据点的核心成员。职工并非一夕之间全部招录到位,差不多陆续花了三个多月才录齐十八人,期间甚至辞退了三五人。不过,自录齐后,人员差不多固定下来,温宁一直翻到1938年6月的帐簿,发现基本没有变更。 “温小美女,在看啥呢?!”温宁正边看边想得入神,身后有人敲她的座椅,回头一瞧,原来是刘昌,连忙站起问好。 蒋蓉蓉没有这么客气,抬头似笑非笑地说:“嗬,组长,有事的时候找不着你,这会儿从哪个金窟窿里钻出来了?” 刘昌自然不会说,他刚从审讯室被放出来,“听说昨天干了件大事儿?我也没放闲,校长另有安排——” 温宁一本正经地替他打掩护,“刘组长深受校长器重,干的更是大事儿,可不是从金窟窿里出来的。” 刘昌重重咳嗽一声,说:“小温,财务交接的事情,缓两天再办啊;小蒋,赶紧地,把前几个月帐做出来,别老太太赶集,慢手慢脚,耽搁了正事。” 蒋蓉蓉一听这话,气得眼珠子都要鼓出来了,“马老腿慢,人老嘴慢。老娘手脚是慢,不比你这条跟着屁走的狗腿子,嗅着气味就撒开了跑!” 温宁听得一愣一愣的,以为刘昌会回过头对骂,谁知他背着手转身就走,权当没听到,嘴里还念叨着:“我得往补充兵团打个电话。哼,韩老大是吧,土匪、流氓!特校放了你,兵团能饶过你!敢污蔑我,不让你脱层皮,咱这个刘字倒过来写!” 听刘昌这样说,韩铁应该已经被移交给补充兵团,他违反军纪带头闹事,回去后恐怕会吃点苦头。如果刘昌利用在补充兵团的关系“加码”,苦头自然更大。温宁暗自思忖此事时,韩铁的身影不知不觉又浮现脑海。想到他,一时好笑,一时觉得可爱有趣。大概进入军统以来,身边充斥的春装刻板沉闷,锱铢计较,心计深沉,每日需与他们斗智斗勇,已有太长时间没有出现这样鲜活生动的人物了。 她想,韩铁这样的人,他的土匪生活必定生动多彩,而她的那些战友们,在前线的战斗同样多彩而壮烈。哪像她这样,憋闷在这所学校里,整日里琢磨别人的心思,虚以委蛇。无趣无聊的孤身战斗,让她毫无热情和建树感,石州的地下党组织又在哪里呢?来之前,妙手并没有告诉她联络方式,只说必要的时候,地下党组织会主动联系她。 正在思索时,楼下和走道传来一阵喧哗叫嚷声,她推开门,正碰到快跑上楼来的罗一英,好奇地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余南回来了,刚被抬上去!”罗一英匆匆扔下一句话,飞奔上三楼。 余南回来了?不对啊,按照车程,她不可能这么快从重庆返回。 抬上楼?应当是抬进秦立公的办公室。为什么要抬,而不是自己走? 难道,她受了伤? 想到这里,温宁心怀大乱,走回办公室,匆匆将正在查看的几本帐簿锁入柜中,也快步小跑上三楼。蒋蓉蓉见她神色不对,赶着尖声追问两句,温宁哪有空理睬。 秦立公的办公室门前布有守卫,温宁打过报告,意外地被允许入内。 她一眼就看见斜倚在单人沙发上的余南,头发凌乱,面色苍白,打着绷布的右臂上仍有血色沁出。 “……袭击我们的是日本人,他们相互配合变换方位角度攻击时,说的是很简短的日语。还有,乐队长说,他们使用的手雷是改良后的九九式,杀伤范围有30米,落地即炸,因为资源紧张,产量有限,主张配给特勤人员——”负伤的余南正在向秦立公汇报,思路清晰,表达准确,站在左侧的罗一英笨手笨脚地为她抹拭额头的虚汗,何曼云则在记录。 面前这一切,让温宁放缓了急于奔向余南的脚步,与她两厢对视,确认并无大碍后,静默地站立聆听。 “你说,凑晨三点左右,你们在西溪遇袭?嗯,那里距离重庆约一百公里。”秦立公一边发问,一边在墙面上张贴的四川省地图上指点具体位置。 “对!”余南急切地说:“校长,具体情况来不及细说,我返回途中荒山野岭,勉强找到一匹马,一直没能找到电话,您赶紧向本部致电,让他们派人往西北合川方向接应乐队长!当时事发突然,小张为救我们殉国,我也负伤没了战斗力。他和我只能兵分两路,一个往重庆送密码本,一个回特校报讯。他孤身一人引走了追兵,十分危险!” 秦立公紧锁眉头,来回踱了数步,问罗一英道:“你怎么看?” 罗一英道:“醉川楼一网成擒,密码本被启获一事,纸包不住火,日本人能够知道不稀奇。不过他们行动如此迅速,说明密码本确实很重要。无论如何,救人要紧!” “对,救人第一!”温宁和余南异口同声附和。 秦立公转身,快速拨通电话。一通交谈后,紧绷的脸色和缓下来,说:“瞧你们这紧张样儿,怎么,都对乐弈帅小伙子有意思?方才我就在琢磨,都这时候,快十一点了,西溪距离重庆也就两三个小时的车程,凭乐弈的本事,说不定已经想办法赶到本部。最不济,脱身半点问题也没有!呵呵,刚才本部反馈,乐弈和密码本一个也不少,完整无缺,本部正在抓紧译电。给你们透露一点绝密消息——凭这密码本,对日谍战工作将有重大突破,讲不定可以破获在国民政府高层任职的日谍!” 温宁和余南松了一口气。 何曼云轻柔笑语:“瞧校长,说的哪门子气话,乐队长再有本事,也是校长领导有方。所谓谋定而动,校长是谋,乐队长是动。” 罗一英和余南不约而同地翻了个白眼。 秦立公坐上余南对面的沙发,满脸关切地将她打量,“你和乐队长劳苦功高啊,好好养伤,党国和我,都亏待不了你!医务室陆主任呢,怎么还没来?余南你的伤口,自己处理包扎的?这可不行,粗糙马虎,发炎了有你受的!” “打电话请了,她应该马上就到!您也知道她的性子——” 何曼云放低了声音,显得为难地说:“她只管轻重缓急。” “嗯,”秦立公轻描淡写地说:“她现在如果手头有重病号,是会晚一点儿到的。”扭头看见温宁,“小温,你在想什么?怎么一句话也不说!” 温宁确实走了神,现在思绪被秦立公强拉回来,决定说出方才脑中一闪而过的猜疑,“校长,方才一英姐说,“醉川楼被破获的事纸包不住火,因此日本人部署了半途袭击。不过,我查阅帐簿后,冒出一个大胆也冒昧的想法:帐簿中记载醉川楼员工共有十八人,咱们抓获和击毙的员工也正好十八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实在太过巧合。世上没有这般严丝合缝的事,醉川楼,会不会有漏网之鱼?咱们要不要再仔细核对名单?” 秦立公笑着摆摆手,说:“小温,你能想到这点,不错。不过,这次行动前,乐队长早就将醉川楼的所有员工画像造表,行动后一一对照核对,没有错漏。年青人,要相信巧合的机率,就像相信奇迹的存在!” “奇迹只为敢想敢做的人存在。” 秦立公办公室的门被从外轻轻推开,走进一名手提药箱的女子。哪怕她看上去不复青春年少,仅穿一袭白大褂,挽最简单的连环髻,温宁仍然觉得,惟有“气态闲静,丰姿雅丽”八个字,可以形容她。 她是特校医务室主任陆鸿影。 第13章 重大发现 陆鸿影进来,这间办公室的氛围悄然有了微妙变化。 何曼云赶上前抢过药箱,“鸿影姐,我正琢磨呢,今天日头毒,您最怕暑气。不过啊,我想,只要走得开,您无论如何会赶过来!”依旧一张甜嘴,只是说话时,少了浮亏,眉目格外端肃,那股子实诚劲儿,仿佛从骨子里沁出来的。其实她今天脚踩一双细尖跟的高跟鞋,沉重的药箱接过来,立时压歪了半边臂膀,难得罗一英竟搭了把手,共同将药箱放上了茶几。 余南一见陆鸿影,简直如见亲人,原本忍耐着伤痛,此际竟然撒娇般“哎哟哎哟”喊痛起来。 秦立公没有站起迎接,侧首微笑与陆鸿影点点头,算作打了招呼。惟有从温宁站立的角度,似乎看见他在这瞬间,眸底掠过一缕亮色。对于像秦立公这样久濡官场和特殊职场,他们的眸色早被浸染得深若寒潭,因此这意外的亮色,让温宁暗自惊奇。 “还晓得叫痛,瞧你毛手毛脚,伤口处理跟小娃娃的嘴一样,咧唇开齿!姑娘家对自己的身体不经心!这是在胳膊上,要换在脸上留下疤痕,瞧你怎么嫁出去!”陆鸿影弯腰检查余南的伤口,嘴里怪责着,不过语调轻柔爱怜,更像某种宠溺。“还好,子弹已经取出来了,疼吧,表扬你一下。” 余南享受着她的怜爱,说:“乐弈帮我取的子弹,他下手真狠!” “谢谢他,下手再狠也是保你的胳膊。他又不是专业医生。”陆鸿影打开药箱,开始认真地清理余南的伤口,酒精抹上去,余南“咝咝”咬牙,嘴上却不放空闲,“姐,听说您以前干外勤的时候,跟咱们校长是搭档。他受伤的时候,您下手不会也这么狠吧?” 秦立公笑道:“小丫头片子,不知道净瞎揣测,我干外勤那会儿,就没怎么受过伤!” “可惜啊可惜!”余南叹口气,朝秦立公挤眉弄眼,“校长您要是受过伤,我是说小伤,您跟陆姐会不会发展出点什么——哎呦!喂,小温,还不过来帮把我胳膊撑着点,我疼得都在打抖了,没看见啊!” 这一喊,温宁和何曼云都凑近了,一个握紧余南的右手帮助支撑,一个给陆鸿影打下手递送药品器械,惟有罗一英是彻底闲着了。 何曼云说:“瞧你一张利嘴,都调侃起校长和陆姐来了!也就陆姐疼你,看把你娇惯得!” “她这张嘴,只算利,还不够损——”陆鸿影依然笑得柔美,“利嘴的话,是从喉咙眼里蹦出来,跟手雷似的,放手就炸;损嘴的话,才会直戳到人心底头!” 何曼云故作左右巡视一番,说:“还好,损嘴的不在这屋里。”连温宁也听得出来,她们所指的损嘴之人,是蒋蓉容。 “她啊,挺可怜。谁愿意成为整个单位的笑话?做女人难,做军统机关的女人,更难——”陆鸿影叹息着,无意间抬头瞥见温宁,“这是新来的小温吧,模样真清秀,一看就是斯文淑女。” “可不是,鸿影啊,我瞧小温跟你有几分相似。”秦立公插了一句。这句话没令陆鸿影有丝毫异样反映,倒是何曼云拿着纱布的手微微一滞。 温宁笑道:“校长取笑,我哪能跟陆主任相提并论。陆主任是真正的秀外慧中,见之忘俗,让我心生倾慕向往。” “呀、呀、呀!”余南突然怪叫。 陆鸿影一怔,说:“药已经换完了,你哪里还痛?” “我牙酸!一英,曼云,你们的牙酸不酸?”余南嘻嘻笑着揶揄。 陆鸿影没好气地拍余南的头,站起身说:“伤口重新给你处理过,你这情况,顶好跟我回医务室吊几瓶药水,预防伤口继续发炎!” “行啊,行啊!”余南笑咪咪地站起,跟屁虫般猫在陆鸿影身后,“任务完成,我正好睡一觉。姐,晚餐您单独给我做好吃的,我想吃枣泥拉糕、纪妃伴龙颜,好不好? 校长,你答应的吧?” 秦立公挥挥手,算作同意了。不过,余南说到这两道江苏菜的菜名时,何曼云和罗一英明显地喉咙眼吐口水,掩饰不了的垂涎。秦立公说:“鸿影,说起来很久没有尝过你的手艺了。川菜固然有味够劲道,你也知道,咱们特校这些人,多半来自江北,还是想念家乡的味道啊。你住在医疗室,平常咱们照顾不到你,近期抽个空到咱们的小院做做客,顺便露上几手,替这些小馋猫解解馋?” 余南正待拍掌叫好,陆鸿影礼节性地朝秦立公微微躬身,淡声说:“年岁大了,手艺生疏,也操劳不起,照料一两个人权且勉强应对,校长见谅。” 秦立公抿唇锁眉,郑重点头,“也对,你治病救人,先得把自己的身体养好。来日方长。” 室内气氛骤然冷降,也到了各自告辞,各忙各路的时候。 温宁将余南扶至楼下,确认过她的身体实无大碍后,悄声问道:“你刚才说校长和陆主任什么啊,东扯西拉的?” 余南故意放慢脚步,与走在前面的陆鸿影稍隔一段距离,附耳过来,“你知道什么?咱们特校里的故事,多着呢,改天有时间慢慢跟你讲!校长和陆姐,原先就是——”她比划出一对的手势,“可是,让咱们现在的嫂夫人横插一扛——”对此,她似乎无穷惋惜。 “余南,要邀请小温一块儿去医疗室吗?”陆鸿影突然转过身发问,温和的审视目光落在温宁身上。石州六月的日头算不得毒,至少比重庆要温柔五六分,斜穿树翳投射向陆鸿影的眉宇,像极了她的名字,半明半寐。 美极了。温宁心中赞叹。“不不不,我手头上还有工作呢。”她谢绝,“烦劳陆主任照料余南。” 她回到办公室继续翻查账簿。尽管秦立公认定醉川楼日谍没有漏网之鱼,她仍然心存疑惑,这一疙瘩压在胸口,无论如何不畅快。这时,秦立公打来电话,“小温,我认真思索了你关于醉川楼可能存在漏网之鱼的意见,有一些道理。这样,你再仔细从头再尾查一次,看看这三年来,他们的员工究竟有什么变化。列个单子出来,到审讯室跟行动大队的人核对一下。咱们得把这帐做平了才安心!” 温宁领会其意,道:“校长说得没错。有时候帐做不平,看上去只差那么几分几厘,其实相隔十万八千里,中间也许有大纰漏。就是要找出这几分几厘,得花大的功夫!” 旁听二人电话的蒋蓉蓉竖起眉毛,“你跟校长在讲什么?我可是清清白白,从不贪公家一分钱,别想找我的篓子!” 温宁忍笑道:“蒋姐,谁还能找到你的篓子?都晓得你俭省自律,校长刚才还说,要我向你多学着点呢!”蒋蓉蓉这才化怒为喜,暂且平复了心气。 按照时间线,顺沿已查的帐簿和凭证继续翻检下去,醉川楼作为日谍据点的端倪越发显现。三年多来,每到年关腊月二十四至正月十五,购置生活用品和粮食的总量,仅较平常减少一半。按照中国旧俗,这一时间段餐馆会集体歇业,放长假让员工回家过年,本地人按照习俗在家团年,不会去餐馆吃饭,是生意最为冷淡的时段。看来,醉川楼没有放员工回家——回日本本土的路,大概太长太遥远。 这些问题,温宁看看笑笑也罢,她关心的还是“人”。从头查到尾,会计凭证每月领收薪金的表格上,员工总数始终维持在18至19人左右,名下或按手印或签字,清晰明朗,帐面做得干净,凭证装订得整齐,这是日本人的风格。她列出一张大表格,逐月统计员工增减情况,发现有一个人的活动,比老板和帐房先生还要频繁。此人在表格上载名“张野”,这当然不会是真实姓名,特别之处在于,此人是最初跟随江川雄夫来醉川楼成立据点的“三人组”成员之一。温宁查至民国二十八年的会计凭证时,发现这一问题,她随即赶紧翻查近两个月尚未装订的发放薪金——“张野”消失了。不过,再往前翻几个月,“张野”的名字又赫然在列。在忙乱的翻查中,有一页凭证纸单落在她的脚前,她捡起细看半晌,蓦地心脏怦怦直跳。 她拨打秦立公办公室的电话,此时才留意到已经过了上午下班时间,蒋蓉蓉早就捧着饭盒吃饭和午休去了。 意外,电话居然通了,她急声汇报:“校长,我有发现,请求当面审讯日谍嫌犯!”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只回答了一个字:“准。” 第14章 离奇死亡 温宁计划的核校日谍名单,迟了半步。当她顶冒正午烈阳匆匆赶到审讯室时,正碰到一名行动队员满头大汗地跑出来,她拦住此人说明来意,他跺脚道:“还核对什么哟,几个日谍全死了!” 秦立公闻讯很快赶到,首先命令封锁消息,然后入内察看现场。 死去的六名日谍关押在防空洞右侧岔道的囚室内,均是分开单独关押。从江川雄夫一一检视过去,死亡症状全部相同,面颈部青紫,口鼻有稍许血迹。 秦立公反手就扇了身边的行动队员一记耳光,怒喝:“你们干什么吃的,废物!我一再交待,严防死守,不能让这几个有寻死的机会!瞧瞧他们的症状,服毒!毒药从哪里来的,是不是你给他们的?” 那名行动队员吓得腿一软,跪在秦立公面前,“校长,冤枉!他们进来的时候,我跟兄弟们里里外外,连带扒开他们的嘴巴指甲全检查过了,没有藏毒啊!” “他们没有藏毒,就是有人传递了毒药!我早就知道,还有日谍隐藏在特校里面!查,所有接触过这几个的,给我挨个严查,尤其是你们这些看守人员!查不出来,我就以渎职罪把你们全毙了!”秦立公发起火来有雷霆之怒,周边几名行动队员全都低垂着脑袋,瑟瑟发抖。 他抬头看见站在一侧,不敢上前近视尸体的温宁,怒火东移,道:“还有你,畏手畏脚,你怕什么?打不来枪连尸体也不敢靠近,你是党国特工,还真当自己贵家小姐?!” “近伏时段火气过高,冲涨血压,于养生驭事有百害而无一利,校长,万事先缓缓。”伴随清越的声音,手拎药箱的陆鸿影走进囚室,及时解救了遭受池鱼之殃的温宁。 见到陆鸿影,秦立公眉间怒火虽然深重,脸上还能挤出几分笑,说:“哦,鸿影,你来得真及时,辛劳你抓紧进行尸检。” 陆鸿影环视左右,微笑道:“我需要一名助手。嗯,小温,就你了——” “我,我——”温宁瞠目迟疑片刻,很快识相地走到陆鸿影身边。 陆鸿影让温宁帮助传递尸检的工具。温宁鼓起勇气,趋近细看江川雄夫面目狰狞的尸体,死尸的恶臭熏鼻而来,她别过脸连连干呕。陆鸿影不动声色地递来一只口罩,说:“怎么,没见过尸体?” 温宁戴上口罩,“见过,不止一次。” “在哪里见到的?白公馆,还是望龙门看守所?” “都不是,在街道上。”温宁心头泛起悲怆和愤懑,“国民政府迁都后,日本人对重庆的轰炸就三天两头地奔过来,不晓得多少街道房屋在炮火中被夷为平地,更有成千上万的平民百姓惨死。好些被炸死老百姓,血肉模糊,全身焦黑,断手断脚四散飘挂。” “你也是远远地看着,不敢走近?” “有一回,炸弹落在本部办公楼的旁边,戴局长安排职工搜救,我刚巧有事,赶到的时候,搜救已经结束,一家五口,没留下一个活口,全死了。我看到他们被抬上板车,就拿白布蒙盖上去……盖上去……然后,我全身发软,站不稳。一连好多天,每晚做噩梦。” “这是你的噩梦,也是所有中国人的噩梦。”陆鸿影手中的摄子在尸体的口腔里搜寻,蒙声说:“不过,咱们做这行,不就为了终结这场噩梦?不要怕。” “我不是怕,我是嫌鬼子脏、臭。”温宁小声地辩解。 “畜生当然又脏又臭。你不是专职医生或法医,我不能要求你跟我一样,不过,我可以教你一个巧法——必要的时候,把自己当作屠夫,宰杀畜生时,不要嫌弃污血弄脏自己的衣袍;杀死畜生后,它就是可以帮助你窥破迷团和真相的媒介,是破解噩梦的必经途径。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像研究一份会计报表那样,仔细地研读它,这样,你就会忘记,它的本质,就是一副臭皮囊!” 温宁用心琢磨陆鸿影的话,若有所思。陆鸿影竟然愿意如此教诲她,让她在感激的同时,又心存疑虑。 “来,说到不如做到。”陆鸿影将一柄又细又长的手术刀递给温宁,“现在我们一起下手,我需要剖开他的脏器查看出血情况。” 温宁的手如同乍被烫烙,发颤两下,可是陆鸿影柔软而坚定的手掌已经伸过来,紧握住她执拿手术刀的那只手。 切割撕拉,皮开肉绽。 温宁不自觉地闭上眼。 “一切黎明前的底色,都是黑暗。在候渡彼岸的此岸,你先要适应黑暗,再撕裂这片黑暗,抵达彼岸。” 陆鸿影的声音在温宁耳畔,喃喃呢语,却似乎有无尽力量,浇注入后者的四肢百骸。 温宁睁开眼,手下不再迟滞。 尸体腹脏被打开,温宁观察着陆鸿影动作,眼珠舍不得眨动一下。 陆鸿影忙碌中侧首看她一眼,带着笑意道:“怎么,看得这么痴迷,现在是怕还是不怕?” 温宁说:“您讲得对。有些东西,越是怕,越要凑近了瞧仔细,看个清楚明白一览无余,这样就不怕了。” “有悟性。”陆鸿影低声夸赞。 陆鸿影动作麻利,半个时辰不到解剖了两具尸体,再查看另外四具尸体后,给出结论:“校长,您分析得没错,这几个人全部是中毒死亡。” 秦立公点头,“不过,症状不像氰化钾,能看出什么毒物吗?” “现在大概可以认定,是一种名叫毒箭木的剧毒。想要确认的话,得等我回去做个实验,再跟石州城的老药工请教后。” “毒箭木?这倒是头一回听说。”秦立公说。 “对,这东西比较稀罕,主要生长在非洲、东南亚和我国的西南地区,西南人一般叫它加独。它的毒不在树皮,树皮还可以织成麻布,而在树干上。往树干上轻轻一划,就会流出白色的乳液。人和动物只要有伤口,碰到这种树液,就会血液凝固,心脏麻痹,几秒种足以窒息死亡。这几个人面带紫绀,内脏器官有淤血和瘀点性出血,症状基本符合。” 秦立公再度点头,认可陆鸿影的判断,“可是,你也说是树液引起中毒,这毒液从哪里来的?难不成——”他看向行动队员,“中餐他们吃的什么?” 行动队员忙答道:“中餐是食堂送过来的,我们检查过,就是一钵子炕土豆。我们——”他心虚地低下头,“我们觉得他们吃不了这么多,还随手拿了几块,也没出事啊——” “还有,这些土豆,日谍没有吃。”温宁轻声在旁指点以作提醒——每间囚室的铁门最下方,都挖有一个二寸见方的小洞,以便犯人拿取放在外面的食物;从他们的视线看过去,囚外的土陶破钵里,几块灰头土脸的土豆原封不动。 陆鸿影笑了笑,说:“校长,您不必多作猜想,毒药藏在哪里我已经找到了。” 秦立公眉宇一动,“难怪是钵?” 陆鸿影摇头,“在送食的钵上投毒,牵涉到食堂员工、送餐员工,程序太过复杂,不利把探。日谍不会用这种存在太多变数的方法。” 她指引众人走到铁门前,说:“你们瞧这儿的血迹?”她所指的,是送食小洞下方的铁门框,虽然铁门颜色深,但这截门框的血迹仍能轻易发现。“关在囚室的犯人,多半都受过酷刑,这种血迹比比皆是,并不引人注意,也没有什么特别。尤其这一位置的血迹,我们容易理解为犯人取食时留下。不过,我观察过这六间囚室的同一部位,发现血迹太过均衡,几乎没有指掌印,像是有意敷抹过,这就令人生疑了。” “你是说,有人将毒液涂抹在门框位置,日谍主动以伤口触碰,引发中毒身亡?”秦立公眼睛一亮。 “我的猜想就是这样,当然,要确定,还得科学验证。”陆鸿影走到另一间囚室,观察良久后,弯腰用摄子从门框下的地面夹起一小块泥土,在温宁的协助下,小心翼翼地放进玻璃试瓶。 秦立公快步在几间囚室穿梭后,第三次肯定了陆鸿影的判断,“鸿影,你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你说得对,刚才我研究了六名日谍的倒毙位置,全都距离铁门很近,说明他们都是主动以身饲毒。” “那么投毒的人,应当就在特校内,而且,有机会就在这一两天内投毒。排查范围并不大。”温宁抢声说道。 “对,此人在日谍入狱后,才能对照囚室投毒,不难排查。”秦立公说话间冷冷地扫视几名行动队员,惊得这几人又是一哆嗦。 “排查不难。可是,更重要的是,这件事有四大疑点:其一,按照特高课的惯例,这些日谍为何不在被捕时服毒自尽,甘愿成为军统的活俘;其二,被俘日谍为何不早不晚选在今天这一时刻集体自尽;其三,据我所知,毒箭木毒素的提取远比氰化钾复杂,日本人如此大费周章,将此毒用在这六个人身上,又是为了什么?其四,也是最最可疑之处,日谍有能力阻拦乐弈和余南送密码本,为何在醉川楼竟毫无还手之力?立公,你难道不觉得,醉川楼一役,特校胜得太容易了吗?”陆鸿影思索片刻,直视秦立公缓缓说道。 秦立公悚然大惊,“难道说,从一开始,咱们就掉进了陷阱?!” 第15章 借用电台 特高课不会做亏本的买卖,以牺牲已经暴露的醉川楼为代价,必然为换取更大的收益。这一“收益”,思来想去,最大的可能是那本缴获的密码本。坐实密码本为真,让军统错误“破译”情报,引入弯道,带来的损失不仅秦立公和军统石州站无法承担,只怕连戴笠也难以全身而退。 可是,特高课的目标确实是“密码本”吗?会不会又是新的烟雾弹? 温宁说出她的发现,让秦立公和陆鸿影有了确定的判断。她拿出翻查帐簿时,无意捡到的那页纸条。 这是一张看上去很普通的收据。上面写着“今收到醉川楼酒馆货款三百五十元”,落款为“美丽照相馆,民国二十九年五月二十七日”。 秦立公只看一眼,马上发现了问题:“照相馆?货款?难道是……买胶卷?” “校长,密码本用的胶卷是什么牌子?”温宁问。 “矮克发。我当时就有些疑惑,矮克发的质量和显像效果远不如柯达,我还以为因为德国货比美国货更容易搞到,鬼子才选用矮克发。” 陆鸿影说:“近年来德国货的走私更加猖狂,价格也便宜,确实比美国货更容易弄到手,更何况在石州这样的小地方,照相馆大概只有矮克发。购买时间就在兵团士兵被杀发生前五天,敌人早有预谋!” 勿须,也没有时间追查这张收据为何没有被日谍销毁,脸色铁青的秦立公已经冲到电话机旁,拿起电话,要求接线员立即接通军统本部甲室。 当秦立公如梦初醒,意识到落入陷阱的时候,接踵而至的变故让他措手难及,汗流浃背。 电话局的接线员满怀歉意地回答,石州通往外界的电话线发生故障,无法接通,正在抢修。他还说,近期重庆受日机轰炸过于频繁,基础设施损坏严重,发生这种状况在所难免。 电话不通,还可以电台发报。 不过,当秦立公调来摩托车,带着陆鸿影和温宁火急火燎赶到办公楼内电讯组值班室时,那里早已乱成一锅粥。因为午餐和午休时间,值班室内只留一人值班,等午休后的组员回来交接班时,发现值班人员被一刀割喉而死,室内六部电台全部遭受毁灭性破坏。 余南是闻讯后直接拔掉正在输液的针头,快跑而来的。面对此情此境,她抱着被杀害同事的尸体,嚎啕大哭,撕心裂肺,自责不已。 秦立公哪来心情宽解她,令陆鸿影和温宁一左一右将她拉至僻静无人处,问道:“特校还有没有电台?” 余南泣道:“哪能还有,给学员做教学道具的都全放在值班室。现在是全军覆没,我还当什么电讯组长!” “石州城内呢?据你所知,还有没有可用的电台?” “以前有商用电台的,不过您也知道,自从政府迁都重庆后,为防日谍利用商台活动,石州城内的商用电台全部收缴,上交本部了!若说再有电台,大概还有共党的电台在活动,我们抄收过电波……”提到“共党”,余南的声音压低下来。 秦立公冷哼一声,“共党的电台,你们干电讯的都没查到位置,一时间往哪处找?再说,我堂堂军统,还找共党借电台不成?丢人!” 听到“借”字,余南蓦地受到提醒,脱口而出:“校长,可以借!我知道还有一个地方有电台——”她偷觑秦立公一眼,怯怯道:“被充兵团还有一部军用电台。咱们,可以向潘司令借!” “去求潘万军?!”秦立公眼底鼻腔都在冒火。 为免因工作渎职,给党国造成巨大损失,让个人被送上军事法庭,似乎惟有“求”潘万军这一条路。 秦立公等四个回至办公楼下,此时何曼云、刘昌、罗一英、王泽、朱景中、蒋蓉蓉等人和许多普通教工,均闻讯赶到。秦立公遣散普通教工,命令余南留下善后,其余组队长全部跟随他去补充兵团。 蒋蓉蓉便看向陆鸿影和温宁,嘟嚷道:“全都去补充兵团,干什么?赴宴还是单挑?” 陆鸿影拉她的衣袖,低声道:“少说两句,校长是去求人。带咱们一块儿去,体现诚意。”蒋蓉蓉连忙闭嘴,也收敛起不以为然的神色。 等到各自登车,一番交头接耳后,众人对此行目的差不多全部了然在心了,顿时个个噤若寒蝉,生怕不小心触霉头,惹恼了秦立公。 车行近半小时,通过城门和孙楚驻守的南郊关卡,再行二十余分钟,抵达补充兵团军营哨卡外。 因为出发前预先有过通报,车辆甫停,就有一名身材中等,面庞黝黑的上尉军官上前敬礼,道:“秦校长,属下补充兵团战训参谋吴永吉,奉潘司令之命迎候。” 秦立公呵呵笑道:“潘司令在?” “司令在作战指挥中心恭候。”吴永吉脸上不笑,说话硬梆梆,对视秦立公的目光中不见半分情感,然后笨拙地作出“请下车”的手势。 刘昌大声嚷嚷起来:“下车?!小子,瞧瞧咱们是什么人,你们司令不亲自迎接也罢,还敢叫我们下车!” 吴永吉看都不看刘昌,说:“兵团重地,守则第二十七条,外来车辆一律严禁入内!” “真是块又臭又硬的阴沟石头!”朱景中不满地发泄。 王泽乘机起哄,“校长,咱们索性冲进去,给他们破个例,又能怎的!” 秦立公瞪着营卡荷枪实弹的哨兵,黑着一张脸沉默半分钟,到底还是摆摆手,说:“既来之,且安之。来到人家的地界,得守人家规矩,这是礼数,是尊重。我往常怎么教你们的,人同此心!” 一行十人由吴永吉领路,步行进入补充兵团军营。 作为临时驻兵的军营,补充兵团相较特校,可称简陋不堪。佑大军营,首先入眼的是一个连一个的沙土场坝,吴永吉称之为“训练场”。这些“训练场”大小不等,大的有一个足球场大小,小的则最多能放进一两张乒乓球桌。环绕“训练场”的,则是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帐篷,咔叽色一侧平角一侧三角形的美式帐篷最为高档,但数量极少;次一点是草绿色国民标准配置帐篷,防水功能远不如美式帐篷;最差也是占绝大多数的,是用各色土布搭成,形状奇怪不讲,有的还没有安装门帘。沿途走过,有意无意能看到不少打赤膊,甚至只穿一条短裤的士兵进进出出。 何曼云掩目,细声道:“哎呀,怎么能这样,真羞人!” 吴永吉说:“军营里只有男人,习惯了,各位小姐请原谅。” “装什么装,”走在温宁左侧的蒋蓉蓉低声唾道:“光着身子的男人都见得多,在这里装纯情。”朱景中忙拉她的衣袖,“快点走。” 温宁微觉害臊,有意侧过头。这时,她看见一堆红的绿的帐篷群中,有一个小“训练场”,十字形的木杆上,绑挂着一个人。 再瞪大眼睛仔细看,被绑挂的,竟然是韩铁锤。原先洁净平整的短褂上遍布鞭痕血迹,破碎褴褛,大当家的气势荡然无存,倒是那双棕色皮鞋还在脚上。 “吴参谋,那个人怎么回事?为什么绑在那里,还挨了打?”温宁停下步伐,大声问道。 吴永吉道:“违反军令,带头闹事,他犯的禁令多了去!逞能,要把所有事全一个人扛。挨打,示众,轻的!没被处决,全赖司令慈悲为怀!” 刘昌也认出韩铁锤了,道:“对对,贵军军纪严明,打得好!” “小人。”王泽不屑地低语:“刚才还闹人家规矩不对,不肯下车。” 温宁说:“那把人这么挂着,挂多长时间?” “三天三夜。”吴永吉说。 “他固然有错,该受罚。不过三天三夜,他还会有命?”温宁满怀同情地说道:“吴参谋,法外有人情,这位韩大当家有心抗日,不如放他下来,让他在战场上将功抵罪?” “三天都扛不过去,哪什么跟鬼子拼命?”吴永吉丝毫不为所动,“不把这货骨头里的犟筋抽掉,上了战场也会害人害已。” “犟筋可导正,不可抽取。”温宁道:“骨子里若是没点气劲,那才不能跟鬼子拼!” 在他们说话时,本在半昏迷状态的韩铁锤迷迷糊糊苏醒,半耷拉脑袋,喘气道:“妹子,真有缘啊,你又来看哥哥了……放心,不用你求情,哥扛得住,死不了……” 人已经半死不活了,语气仍然是不正经的调笑。温宁又好气又好笑,罗一英则不耐烦地推了温宁一把,催促快走,时间不等人。倒是陆鸿影边走边帮腔,对吴永吉温言道:“秦校长专程拜访潘司令,其中一件要务,就为兵团士兵被杀案件和后续事件,疑点重重。这位叫韩铁锤的,是重要的当事人和目击人,若是吴参谋心里头没个轻重,一不小心开死了他,岂不形同灭口?” 吴永吉昂首直往前走,说:“这是司令的命令,我只管执行。” 陆鸿影微笑道:“吴参谋身为参谋,当知参谋二字的涵义,所谓为主公谋,为上司谋,对上负责,对下执行,这才是履职之道。岂能用一句‘只管执行’,推卸责任?” 这番话入情入理,吴永吉一怔,神色顿显犹豫。 此时,一名士兵跑来传达潘万年的命令。一是潘司令已恭候良久,请诸位贵客速到作战指挥中心见面,二是将韩铁锤一并押来,司令有话要问。 第16章 三枪惊魂 秦立公带着一干人进入补充兵团内惟一砖瓦搭建的建筑——作战指挥中心时,潘万军司令正跟几名参谋在沙盘上指划议论。听到吴永吉的报告,脸上堆笑迎上来,粗声喊道:“老秦,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秦立公快走几步,与潘万军热情拥抱,一副亲密无间,“老潘,几日不见更增风度,日子过得不错?!” 潘万军原本是东北军第五十七军的一名少校营长,现在还不到四十岁,参加过淞沪战役和南京保卫战。他有着东北男人的标准长相,手长脚长脸长,高鼻薄唇宽下巴,与秦立公并肩而立,足比后者大了两个型号,也更显硬朗阳刚。这样的对比,莫说秦立公本人,连旁观的温宁都深深感受到压迫。美中不足,潘万军少了一只胳膊,右边的。据说,是在南京保卫战中被日军炮火打掉的,这也是他“屈居”石州担任城防司令,没能再上前线的主要原因。 潘万军左右扫视一番,故作诧异,“你说来我这破烂地方,怎么一下子整这多人?军营伙食差得很,我可招待不起,不过啊,我还是羡慕你老兄,一出门身后跟着这么多姑娘婶子,怎么没见嫂子呢?” “工作,咱们来谈工作,扯家里的女人干嘛。”秦立公干笑,说:“潘老弟,无事不登三宝殿,兄弟今日确实遇到难处了,事情非常紧急,客套的话不多说,欠的人情记在帐上。请你帮个忙,借电台一用——” 潘万军笑得嘴角都撅开成两瓣,“这话咋整的。石州城谁不晓得秦兄你的本事,上天摘蟠桃,下水捞龟鳌,杠杠的,没你办不成的事儿!谈什么帮忙,这不寒碜兄弟我吗,你们说是不是啊——”他身后几名参谋笑嘻嘻地应和。温宁留意到,潘万军话里的“蟠桃”二字,正与其姓名谐音,这席话确实很带意思。 “喂,——”王泽见秦立公受到如此奚落,忍耐不住地要跳上前理论,被眼疾手快的罗一英拉住。 潘万军看在眼中,“秦兄,瞧你手底下年轻人,就是气盛火门儿大,多讲两句玩笑话就耐不住。想过像我这样,被小日本的炮火压在壕沟工事里,心里得有多憋屈?冲出去拼命?我敢,所以掉了一只胳膊。小伙子,别想两眼血红地瞪我,换你,你敢吗?少在老子面前充英雄!” “我当然敢!”王泽涨红了脸吼道,很是不服气。 潘万军哈哈大笑,转向秦立公,又道:“秦兄,你找来借电台,也知道,我这里的是军用电台,概不外借。不过嘛,我潘万军能做主,一个字,借。就是,借之前,想跟你玩个小游戏——” 秦立公暗自松一口气,“什么游戏?” “老实讲,我瞧不起你们这些搞特工弄情报的。军统有什么狗屁用?要真弄到了有用的情报,淞沪、南京,咱们能打得这么惨?小偷小摸,鸡鸣狗盗,嗑叼个劲儿,上不得台面,就会在阴沟里搞小动作。不过嘛,我敬重秦兄,看你手底下这些人,就不知道强将手下有没有弱兵。这样,我从你今天带出的这些部下中,挑出一个人来,他要敢当我的靶子,让我连击三枪不躲不避不尿裤子,这电台,我借定了。如果这人怕了,当孙子了,不要紧,我同样借,就是委屈秦兄在外面说话时,捎带上一句话——潘万军那扛枪的,是真的杠杠的,我秦立公服气!”潘万军从腰间拔出手枪,上膛,冲着枪口吹气,斜觑特校诸人,“各位,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们,我右胳膊没了,打枪只能用左手。这左手的枪法嘛,刚开始练……吴参谋,我昨天打十枪,总共有多少环?” 吴永吉啪地立正,“回司令,共有57环,其中,两枪脱靶。” 潘万军点头,“57环,好数字,跟我原先在东北军的序列号一样。”深凹的双眸扫向特校诸人,“谁敢来啊!” “我来!” “让我来!” 潘万军的话音刚落,几乎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往前靠,争取这机会,憋了一口气闷气的王泽尤其叫唤得大声。这令潘万军颇为意外,“秦兄,我开始有些儿佩服你了,带的队伍有那么一丝丝意思。不过,我方才好像说的是‘挑’,决定权在我手里。来,让我挑挑,哪位更合适呢?” 他鹰隼般老辣锐利的目光在九个人脸上身上巡游,最后指向温宁,“就你了!刚才,好像就你没有叫嚷?喏,你转身往后面的墙上瞅瞅,那是枪靶,上头有三个红得发紫的气球没被击破。你这身高,气球正好在你头顶三厘米,真合适啊。” 秦立公一怔,“小温是新来的小姑娘——” “打仗打鬼子还分先来后到?你没瞧见死在战场上的娃娃兵?”潘万军一句话就将秦立公堵了回去。 陆鸿影含笑道:“换我吧,小温是文职。” 潘万军说:“陆医生,您是后勤医疗。一会儿这位小姐受惊受伤,还得您来照料。人不在其位,擅离职守,败仗,就是这么来的!” “一个大老爷们,专挑软柿子捏。司令,我替你害臊!”现在插话的,是押入作战指挥中心后,一直被晾在边角站着的韩铁锤。 潘万军凌目逼视过去,“韩铁锤,我的颜面,还轮不到你来扛。别说我欺负女人,出了军营和特校,有的是花枝招展需要我们保护的女人和百姓。能进我这作战指挥中心的,没有女人,没有土匪,只有战士!你没学会做战士,我来教;这位军统女特工要是学不会,我先替秦兄教一教!秦兄,你没有意见吧?” 秦立公为难地看向温宁,“小温,你——” “别说了,让我自己来!”温宁果断出列,昂首看向潘万军,“校长,时间紧急,没时间耽搁了。潘司令,不就三枪嘛,我能行!” 秦立公叹息摇头,挥手令部属左右退让,给出距离和空档。 温宁心底何尝不是击鼓般咚咚乱响,来特校履职不足三天,没来得及为党组织做过一项工作,就因为潘万军的枪法失误,非死即伤?冤枉,不值。总得设法让伤害可能降至最低吧。 她总认为自己多少有些急智,可真当洞黑的枪口对准脑袋,身边还有许多“围观”者时,她本能地挺直了腰身,胸臆中燃起视死如归的气慨,双手却不受控制轻瑟抖动,潘万军将她的反应尽收眼中,嘴角抹上轻蔑冷意,手稳,瞄定,扣动扳机。 “嗨,司令,墙梁上有蚊子,快打快打!”韩铁锤大声嚷嚷,目的很明确——扰乱潘万军的注意力。 枪响了,擦过温宁头顶,击裂一只红气球,并不刺耳的闷鸣,旋即被众参谋的齐声叫好淹没。勤务兵赶紧送上擦枪布。 潘万军一边擦枪,一边说:“瞅我这枪法,多少有些儿进步,不过——”看向韩铁锤,“我要敢继续乱喊乱叫,让我失了准头,打瞎打坏这位小姐的眼睛眉毛,让她没人家嫁,你娶她回家?” “我娶,我娶——”韩铁锤喜之不胜,见特校诸人怒目视来,赶紧闭嘴。 潘万军第二枪的瞄准让人胆战心惊,一会儿往左,一会儿朝右,游移反复。第一枪来得快而准,温宁全凭一股意气坚持,在枪响之际浑身暴汗外沁。现在第二枪还没打,已经折腾得她冷汗涔涔,双腿发软。 当然,影响潘万军第二轮迟迟难发的,还有状似旁观,嘴上心里却不闲着的特校女员工。 这边厢何曼云曼语斯声的“潘司令打鬼子一瞄一个准,这三枪无论如何也得超水准发挥,才不负胸前挂的青天白天勋章”话音未落,那头罗一英冷冷来了句:“枪炮要都长眼,潘司令也不会在咱们这旮旯里呆着,戏耍人家小姑娘,跟耍猴子似的,真有意思。” 吴永吉一听这话,顿时火冒三丈,吼道:“你说什么呢?存心糟践咱们司令?信不信我——”蒋蓉蓉连忙上前两步,按住他刚刚拔出对向罗一英的枪,“别激动,罗队长不是那个意思,罗队长的未婚夫在武汉会战殉了国,说她糟践潘司令,那就是糟践自家人!怎么会!” 她的话令罗一英红了眼眶,索性也拔枪相向,涩声道:“斗,内斗!有本事上战场,少在老娘跟前吓唬人!” 陆鸿影微笑着走到罗一英身侧,轻柔地拍拍她的肩,说:“我说你们啊,谁主谁宾?潘司令执抢人都没有动,你们在干什么?我瞧,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心动。” 这席话分明说给旁观的人,送入温宁耳中,却犹如醍醐灌顶,灵犀一动间,由肩至手,由手到腿,包括呼吸,悉数消弥于意识中。她抱头跺脚,不管不顾地大喊:“开枪啊!怎么还不开枪!” 枪响了,再度从她头顶擦过,击裂第二只红气球。潘万军看向她的目光,带上了若有所思,她回以挤眼狡黠的笑容。 第三枪来得极快,潘万军几乎没有给温宁任何思索和调整的机会。不过,此时的温宁已然全身放松,面对枪口,甚至露出甜美笑意。 枪响,气球落。 特校众人欢呼。 温宁过关,有惊无险。她对枪法兵械的认知极浅,不过,第一枪韩铁锤制造小乱,第二枪特校诸人制造大乱,潘万军都能准确中矢,由此可以确定,潘万军的枪法没有半分问题,无论左手右手,他都是标准的神枪手。这些精明的同事,大概早就从第一枪看出潘万军枪法如神,关键时刻,再度配合出手,帮助她脱险。 何曼云上前扶住温宁,低声附耳道:“没事吧,别吓着了。他枪里装的橡胶子弹,虽然危险不大,但咱们一家人,总得帮帮你——”温宁连声道谢,心里明白,这类卖人情领功劳的好事,何曼云总是不肯放过的。不过,她暗自斥责自己,确实没有想到也没能分辨出枪内并非真枪实弹,这本是逻辑和物理上很明白的事情——室内的枪靶,哪能承受过多的真枪实弹射击,房间内得有多少孔洞! 第17章 再生变端 潘万军将手枪扔给身边的参谋,显得意兴索然,“这姑娘还行吧,凑合。喏,秦兄,电台就在那头,省着点用,别把东西弄坏啰!”转身带走数名参谋,只留下吴永吉。 在这间阔大的作战指挥中心的西北边角,临窗放置两张简陋的方桌,配戴耳机的值守通讯兵埋头专心接收讯号,没有围观身边的热闹。看起来,潘方军治军确实甚严。 秦立公看手表,下午四点二十分,说:“曼云,你去发报,用明码。电台和频率你都清楚,电文内容也简单——石州报送资料有伪,务请立即停止行动。” 何曼云应承,拢了拢发鬓,袅袅婷婷走过去。不小心与站在前面的刘昌绊了脚,差点摔倒,刘昌及时扶住她,赔笑道歉。何曼云嗔道:“瞧你吃得浑身是肉,手脚没处摆放?” 朱景中笑道:“毛手毛脚的毛病,往哪儿都改不了——” 刘昌赔笑连声,“来来来,我将功折罪,为何主任服务——”胖墩墩的身形一步三摇走在何曼云前头,亲昵拍打通讯兵的肩膀,“小兄弟,麻烦稍让,给咱们何主任挪个位儿。”一边往制服上衣右侧口袋里掏东西,“这紧走几步,真热啊。” “别动!”站在身侧的罗一英突然发出冷声厉喝。 在场众人诧异,刘昌同样莫名其妙,回过头左右扫视一通,直至看到罗一英的枪口对准他,说道:“你叫我别动?这是干嘛?” 罗一英说:“我叫你别动,把你的手,从兜里慢慢地掏出来——” 刘昌哭笑不得,“我……天热,我拿手绢揩汗也不成?” 罗一英冷笑,“我观察你很久了。天气是挺热,不过,你方才一直用衣袖揩汗,这会儿怎么突然讲究起来了!叫你别动,你的手指在兜里移动摸瑟什么?别以为我不见!” 刘昌无奈地皱起眉头,“行行,我把手掏出来,你悠着点,收枪、收抢,千万别……别误伤了我——校长,您下个令啊,我可是一心向党国,一心向您着啊——” 秦立公说:“一英,别胡闹,把枪收起来,不要耽搁发报!” 罗一英不听令,眯眼全神贯注观察刘昌的举止,“校长,他就是有问题!讲不好兜里揣着枚炸弹!” “炸弹,炸谁呢?就他那怕死的熊样,难道跟咱们同归于尽!”秦立公走过来,将罗一英的枪拿到自己手中,“刘昌,你也把手掏出来,以证清白!” 刘昌咧嘴开笑,右手从口袋内拿出,伸展开来——一粒白色丸片扣在掌心,像药又像糖,“嗨嗨,开个玩笑,润喉糖,你们谁要吃?” 众人不由自主松了口气,王泽道:“罗姐,瞧你紧张的!” “你们都不吃?那我不客气,先吃了!”刘昌见无人回应,笑嘻嘻将糖朝嘴里送。 在这瞬,温宁看见,他的眸底,透射出一缕诡异阴寒的光波。 “喉糖炸弹,不能让他咬动!”秦立公暴喝,举枪射击,很遗憾,身后不知谁在忙乱中推他一把,子弹打歪了,从何曼云的脸颊前擦过,惊得她尖叫,脸色煞白,连退数步。 那粒“喉糖”已至刘昌唇边,千钧一发之际,但听“哐铛”一声闷响,刘昌身侧的窗户木栅栏暴裂,一道身影俯冲入室,狠狠一记掣肘撞向刘昌的右胳膊,“喉糖”立时拿捏不住,从手中滑落。那道身影撞进时,恰好通讯兵仓促中让出座椅,此人刚好合身扶至椅面,瞬即利落转身坐上,连人带椅侧仰后退半步,堪堪接住“喉糖”。 刘昌见“喉糖”被夺,眼神凶狠如狼,乘“那道身影”尚未站起,空档大开,立即欺身而上,左掌黑虎掏心,直袭后者胸膛,右掌斜劈后者手腕,灵活的身手哪里像个胖子。 “那道身影”化掌为拳,左手击向刘昌脸颊,右手格挡刘昌的斜劈,肩膀陡然下降,令刘昌的黑虎掏心只能触碰到肩膀,同时双腿弯曲再全力蹬出,刘昌惨呼连声,被踹开两步之遥。 “那道身影”跃起,朝向温宁等人,他左肩数道被抓伤的血痕清晰可见,真面目也显现在大家面前。 乐弈! 这完全在意料之外,温宁顿时怔住,不禁回头朝秦立公看了一眼。 秦立公的神色同样错愕。 看来乐弈的出现,不在老谋深算的校长谋划之内。温宁想。 刘昌见一击不成,立即想去抓距离最近的何曼云。谁知何曼云已拔出枪,来不及瞄准,一枪打在水泥地面上,刘昌不敢恋战,只得喘息着后撤,正逢反应过来的罗一英、王泽左右两翼包抄而至,他由腰间抽出两把寒光凛凛的匕首,虚晃几刀,令近身肉搏的罗王二人避其锋芒闪退,躬身向前滑行两步,正好拉住尚在思索中的温宁,没等她回过神,刀刃已经架在她的脖颈下。 “都住手,给我闪开点儿!不许发电报,否则我立刻杀了她!”有人质在手的刘昌,顿时添了底气,迅速拖拽温宁找到一处背靠墙壁的位置,持刀与满室的特工和军人对峙。 吴永吉迈步走近,一脸不屑,“方才潘司令说过,这里没有女人,只有战士。你胁持她有什么用,必要的时候,战士可以为国家牺牲。” 刘昌喘着气,说:“吴参谋,我不是跟你讲价。你一边儿去,不干你的事!”吴永吉冷笑一声,纹丝不动。 “那就是要跟我讲价了,行啦,你先开个价。”秦立公笑吟吟地走上前。 刘昌瞅秦立公,“您啦,秦校长,笑面虎,三年多了,我还能不知道你的德性?打着国家大义的旗号,解释所有牟取私利的丑行。跟你,没得价可讲。你不会为了小温,放弃唾手可得的大功劳。” 秦立公面色一沉,“刘昌,你这民族的败类,军统的内奸,死到临头,还在胡言乱语挑拨离间,其心可诛!” 刘昌不以为然地冷哼一声,说:“别那么大义凛然,都不过为父母妻儿过上几天好日子。早些让日本人平了天下,早些过太平日子,有什么错!” 温宁听不下去这套歪理,斥道:“你这种带路党,甘心当亡国奴,用同胞的血换自家的安乐,无耻!” “哟,看上去温柔可人的小温,也开骂了,人不可貌相,人都有两面!”刘昌啧啧道:“小温,真是巧,真抓你做人质,就是天遂我意。知道什么意思吗?这间屋里,我惟一想讲讲价的是谁?喏,就是他,乐弈乐队长!” 众人的目光被引向一直持枪对准刘昌的乐弈。乐弈眸中也掠过一丝诧异。 “乐队长,”刘昌笑得诡谲,“我跟你做个交易。我的筹码是温宁,你的筹码是你刚刚抢到的那颗喉糖炸药。德国制的,效果好,威力也可控,想来你知道用法。你现场咬破,炸了那部电台,我就把温宁完完整整地交还给你。放心,这颗炸弹的力道,只够毁了这部电台,伤不着屋里的人。” 乐弈面不改色,目光锋利,“我凭什么答应你。” “这就矫情了!”刘昌呵呵干笑,“民国二十四年,在力行社举办的杭州集训班,有一对郎才女貌的恋人,如胶似漆,旁人称羡。男的名叫乐弈,女的,名叫温宁,我没说错吧?” 乐弈眉间一跳,听刘昌继续说下去:“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集训班结业的时候,这对恋人也莫名地分手了——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但也不少,仔细打听,倒不难。” “你的功夫下得不错。既然你也知道我们已经分手,现在还拿此作威胁,你认为,有意义?”乐弈冷言。 刘昌故作遗憾地叹了口气,说:“是啊,恋人分分合合,常事。再说了,抗战爆发后,戴老板规定军统人员不得婚配。三年来,我亲眼看着乐队长不近女色,为什么这温宁一到石州,你看她的眼神就跟别人大不相同了?所以嘛,我得赌一赌,也顺便裁断裁断人心。看在你乐弈的心里,究竟是抗日大业重要,还是这个女人重要。给你十秒钟考虑,我从十数到一,你不干,我就跟她同归于尽——” “不用管我!”温宁急声插言,“赶紧发电报,迟了耽误大事!” “十。”刘昌开始数数。 乐弈看向温宁,他的目光在她身上足足停驻了一秒,漫长又短促。下一秒,他回头看电台,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温宁知道,他在压抑和犹疑。 刘昌口中的数字在急速减小。当他念到“五”时,乐弈缓缓摊开右掌。温宁看在眼中,喝道:“乐弈,难道你想将自己,将所有同事送上军事法庭?!” “你忘记加入力行社时吟诵的誓词了吗?” “你想要永远背负愧疚和耻辱吗?”温宁再三追问。 虽然已值日迫西山时刻,川中的夕阳仍然保持焦黄的光韵,透过方才被乐弈击裂的窗户栅栏,在他的眉宇间跳跃,映得眉间一道竖纹格外深刻,显示出一种刚硬的决绝。 “三。”刘昌见状,立即加快倒计时的速度,刀刃收紧,在温宁脖下划出一道浅淡的血痕。 “二。”急弦摧心,日光也来凑趣,蓦地暗了一瞬,昏颓了乐弈的神色。 “一。” 刘昌话音未落,众人面前陡然一花,有人冲上将乐弈扑倒,野蛮而干脆地夺走了喉糖炸弹。 第18章 声东击西 夺走炸弹的是韩铁锤,“磨叽,我可没么子家国大义的讲究,只管保恩人的命!”他嚷嚷着大步直冲至刘昌跟前,摊手递上,“就为争这粒糖,寒碜!来,给你!” 刘昌明显一怔,随即喝道:“站住,别靠近了!” 韩铁锤在距离刘昌三步远位置止步,“咱俩一手交货一手交人,炸弹我给你,人你得交给我啊!” “谁跟你谈什么银货两讫,你把电台给我毁了,我会放人!”刘昌牢牢盯住韩铁锤。 韩铁锤挠脑袋,“兄弟,你这生意就不地道了。我晓得你已不把自个的命当数啦,只想毁了这破电台。既然这样,我毁了电台,你还会失信杀人垫背。我说得没错嘛?这个生意我要亏本哟。连我都不敢跟你做生意,你问问,旁边这些人,这个乐队长,还有这些长官,哪个敢跟你做生意——” 刘昌阴狠的目光将乐弈、秦立公等人扫视一通,说道:“行,这笔生意怎么谈?” 韩铁锤说:“痛快、简单,这样,我跟温小姐换一换,我当人质。我手里有炸弹,你过来押我去毁电台,我不干你直接弄死我,不就成了?” 刘昌思忖片刻,说:“就依你的,不过,我不过去,你,把电台机器搬过来。” 韩铁锤朗声应喏,回头就去搬电台。 “校长——”何曼云微显焦急,秦立公朝她轻轻摇头,特校诸人包括乐弈,见状也不阻止。倒是吴永吉出声道:“喂,你们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兵团的电台,你们敢拿来做人情?” 韩铁锤呵呵道:“吴参谋见谅,这宝贝疙瘩,我赔不起,您还怕军统的大爷大姐们赔不起?军统可欠兵团一件大人情,完事后,加倍的找他们要利钱吧!”吴永吉脸色一沉,倒也不再阻拦了。 韩铁锤粗暴地将电台掷到刘昌跟前,吓得后者赶紧缩脚,才没有被压着锃亮的皮鞋,喝道:“你把上前全脱了,再走近来。” 韩铁锤拉拉破烂成条状挂在身上的短褂,“我这衣裳都被打成这模样了,里面还能藏武器不成?” 刘昌见状没有继续坚持,让韩铁锤双手举过头顶走近两步,“警告你,别跟我耍心眼,我拉定了你的恩人,我死她死。喂,你喉咙眼在咕噜咕噜响什么?” 韩铁锤扯开一张笑脸,“被他们打的,肚子胀气,嗓子呛水,呃——”一个饱嗝打下去,蓦地张嘴,残血浓痰,还有消化和未消化的胃中积物,暴雨梨花般激喷刘昌满脸。 刘昌千防万算,没料到韩铁锤竟然会祭出这手“污秽肮脏”的伎俩,脏物遮住他眼帘那瞬,韩铁锤一手扼住他的手腕,一手将温宁拉开,乐弈同时出手,开枪击中他的右肩。 罗一英、王泽等人一拥而上,压制后撬开刘昌的嘴,取出他藏在齿内预备自杀的毒药。陆鸿影则及时将温宁拉至一侧,见她脖上又被拉出一道血口,所幸入肉尚浅,暂无大碍。 秦立公走到刘昌面前,说:“最后的负隅顽抗,也失败了,认输吧。” 刘昌昂头冷笑,“首先,纠正你一点,不要口口声声说我是内奸,我早已秘密加入日本籍,是血统高贵的日本人,为特高课服务,你们可以称我作日谍,而不该是内奸;第二,今天虽然功败垂成,不过我成功地替大日本帝国特高课的行动拖延了近一个小时时间,现在,就算你们发报到重庆,也晚了!为大日本帝国尽忠职守,天皇和首相一定会善待我在日本的家人,哈哈哈——” “报告!” 刘昌的狂笑声音未歇,一人气喘吁吁地闯入室内,正是余南。 她朝秦立公敬礼,“报告校长,向重庆发报任务已在一小时前完成,重庆方面的行动全面终止,因学校与外界电话通讯又发生故障,余南故赶来当面复命!” 刘昌的笑声嘎然而止,胖脸涨得通红,瞪大鱼肚眼,“你说什么?发报,你用什么机器发报?!” 秦立公意味深长地笑道:“刘昌,你毁坏了电讯组所有的电台,赌定全城惟有补充兵团的电台可以应急借用。不过,你似乎忘记了,在醉川楼,我们还缴获了一部电台。” “可是,那部电台,不是同样被毁坏了……”刘昌不解,连说话也紧张地支吾起来。 “确实被毁坏了,不过——”余南朗然一笑,“也许当时战斗紧张,你们的人没有来得及彻底毁了那部电台,我找到合适的零件,修好了。” 刘昌面色颓白,方才的得意之色尽失,支吾道:“那你们还……” “你想问既然能够发报,为什么还向潘司令借军用电台?”秦立公笑容可掬,“特高课以牺牲自己人为代价,挖下这么大的坑让咱们跳,就为了让本部用假密码本破译所谓情报,给予党国重击。你们也知道,密码本有假之事,没法隐瞒太久,一旦咱们有所察觉,你们必定会想尽办法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将消息传回重庆。你们要打时间差,我们也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温宁的好主意啊,咱们也来打个时间差,声东击西。一边由余南修理电台发报,一边请潘司令配合演场戏,顺便将潜伏在特校的日谍揪出来。来之前,我预先给潘司令打了个电话——”秦立公一面说,一边将赞许的目光投向温宁,一边朝吴永吉点头以示感谢。 温宁连忙说:“这是校长决策英明,属下不过急中生智,提出小小建议!”今日午间,在秦立公召集她、余南和陆鸿影单独议事的最后阶段,当秦立公认为惟有向潘万军借电台这条独路时,是她发出提醒——缴获的醉川楼那部电台,是否还能启用?在余南认为可以一试后,四人暗地议定了这条声东击西之计。 “所以,今天借电台的事情,从头到尾是一场计?”刘昌彻底地瘫坐于地,有气无力地发问,“我当时就觉得奇怪,借一部电台,为什么要所让有组队长全部参加!还有,特校这么多人,你怎么就将嫌疑圈定在我们这些人身上?” 秦立公半蹲身子,以居高临下的姿态蔑视刘昌,“特校人员虽多,可是,预先知晓袭击醉川楼计划,有条件自由出入办公区和审讯室,杀害电讯组员,毁坏电台,给关押的日谍送毒药的,惟有在场的诸位组队长。至于曾被关押在审讯室的刘昌,你,更是重点嫌疑对象。” 刘昌道:“不对!袭击醉川楼时,我还被押在审讯室里,并不知情!你不该重点怀疑我!” 秦立公道:“你确实可能并知情,不过,刘昌,仔细分析前因后果,难道你不觉得,就因为此事你恰好不知情,更增可疑?据我分析,你们早就知道醉川楼已暴露,已经计划让醉川楼伙计伸长了脖子,任咱们宰割。不过,我们这么快就决定动手,大概你们全都没有想到,你来不及通风报信,醉川楼的人仓促应战,以至于没能彻底毁坏电台。一着误,步步错,你们功亏一篑,哈哈哈!”他拍拍刘昌的脸颊,翻手重重扇一记耳光,“告诉你吧,从踏进兵团的第一步开始,我就始终盯着你的行动。至于为什么容你拖延这么长时间,不过为留个后着,万一余南那头进展不顺利,还得尽量保住这部电台!补充兵团的战士,其实就是你杀的吧,你这背典忘宗的狗东西,一点也不冤枉!我惟一好奇的是,你是因为被那名战士窥破与醉川楼日谍接触,临时起意杀人,还是早有预谋?” 刘昌眼珠骨碌碌转,嘴角浮起一抹诡异笑意,并不回答。 秦立公站起,“现在不回答不要紧。你在军统的时间也不短了,防空洞审讯室里的十八样刑具,清楚得很,就看你的嘴巴硬,还是骨头铁。我倒想瞧瞧,你这身软骨头镀了层日本皮,是不是真变硬了!” 刘昌的嘴唇开始哆嗦,“有本事杀了我,折磨人算哪门子好汉!” 秦立公冷笑,“我知道你不怕死。这乱世里面,不怕死的多,爽快。不过,在我看来,让人,不对,是让你这样的狗,生不如死,才真叫痛快!”他不再与理会刘昌,环视面前下属,沉声道:“各位,不要怪我预先没有将计划告知,此声东击西之策,惟有我、陆主任、温宁和余南四人知晓,因为包括我在内,惟有我们四人没有作案时间。当然,乐队长同样没有作案时间,乐队长,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乐弈道:“报告校长,我送达密码本后,挂念学校形势,从本部借了一台两轮摩托立即赶回。行经补充兵团时,发现校长的专车和学校的三轮摩托停驻兵营外,于是潜入兵营,正好赶上刘昌原形毕露,图谋不轨!” 秦立公大声赞赏道:“好,来得及时,力挽狂澜啊!我是老了啊,有心无力,差点就老马失蹄,虽然未必酿成大错,若令行动美中不足,也是一大遗憾!各位,这次特校虽未立功,幸未铸下大过,这场局中局,委实险中险!恭喜诸位通过考验,与秦某共渡此劫!” 原本特校诸人,尤其是罗一英、蒋蓉蓉两位,对于今日被列为嫌疑对象“考验”,不自在不满形之于色,现在秦立公作出这般解释,只得赶紧收敛起情绪,齐刷刷立正,异口同声答道:“属下唯校长马首是瞻!” 惟有韩铁锤凑上前,将众人上上下下巡视一通,说:“不对吧,今天这件事,要是没有我出怪招,你们能办得这样圆满?你们庆功,怎么对我连一个‘谢’字都没有?” 秦立公尬尴地咳嗽两声。温宁深感抱歉,忙道:“一直没来得及说,韩铁锤,谢谢你!” 韩铁锤摆摆手,道:“妹子,哪能让你跟我客气!美救英雄,英雄救美,戏文上说这叫做什么?对,一报还一报,姻缘天注定。要不,咱俩对个生辰八字——” 何曼云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吴永吉挥手,令两名士兵将韩铁锤往门外推,“带他去司令办公室,司令有话问他。” 此间事情已了,该到押运刘昌回特校审讯的时间。临行前,秦立公亲往潘万军的办公室致谢,感谢后者不计前嫌,为抗战剿谍大局助一臂之力。当然,这二人一照上面,免不了再次斗嘴,秦立公心里明镜似的,垮下老脸,欠上潘万军的这份大人情,一五一十被记在帐上,不好还呢。 第19章 指点迷津 刘昌没能活着回到特校。他刚被押至补充兵团军营门口,没来及得登上秦立公的轿车,忽如其来一枪,正穿眉心,当场毙命。开枪位置在军营正对面的山林,狙击步枪,乐弈和王泽旋即飞冲过去搜寻狙击手,历时近一个时辰,最终无功而返。那片山林太大,狙击手一枪得手,毫不迟疑地撤退,并早已选定撤退路线,乐王二人除了发现几列疑似脚印外,再无所获。 秦立公为此极为震怒,却不敢外泄。在乐王二人搜寻狙击手时,匆匆令部属将刘昌尸体抬上车运回特校,回校后训话道:“刘昌在军营门口被杀,乐弈和余南送密码本被中途刺杀,说明什么?说明石州日谍余孽未清,说明咱们的行动在日谍的监视之下!丢脸啊丢脸!不过,脸可以丢落在自己家里头,不能让外面的看笑话,说风凉话!对外,必须统一口径,刘昌是在负隅顽抗时被击毙的!咱们好不容易挽回一点颜面,不能再让本部和其他站点的同僚看笑话!咱们这里女人多,嘴碎,不过,我丑话说到前头,这件事谁要敢泄露出去,我叫她有好果子吃!” 训斥结束,秦立公却又满怀关切地叮嘱温宁去医务室处理伤口,这不免再次招来蒋蓉蓉的白眼,何曼云和罗一英固然嘴上不说,看向温宁的眼神也不再那么客气。 医务室位处女学员宿舍北面,与男学员宿舍隔着一片稠密的小树林,一列三进的砖瓦屋,由外及内,分别是门诊室、只有两张病床的病房和陆鸿影的起居室。门诊室药柜里药品不多,室内陈设简单整洁。 陆鸿影替温宁检查处理伤口,纤长柔软的手指落在温宁的脖颈,令温宁有种安心的舒适,“今天也算涉险过关,别担心,只要你不是疤痕体质,就不会留下印痕的。” 迷离月色透过半掩的纱窗映入室中,陆鸿影的声音也如同裹着月光,清怡悦耳,可浸肌里。 温宁微微诧异,笑道:“陆主任,我的模样像在担心这个问题?” “你进屋后就闷闷的,女孩子,最关心自己的容貌,不然,你在想什么?不太开心哟。”陆鸿影淡淡一笑。 温宁想了想,欲言又止。 陆鸿影说:“瞧你温弱斯文的样子,骨子里的硬气不比那几位少。她们让你心里不痛快了?可是表面上还得笑着,作出不在乎的模样,是不是?” “那几位?”温宁问道:“您说的是——” “你当然知道我指的是哪几位,”陆鸿影轻笑,垂头用碘伏清理伤口旁的血痕。 温宁知道,蒋蓉蓉等人对自己的不满,自己感觉到受排挤的不快,陆鸿影已经看在眼中,了然于胸。本部虽然有不少女同事,但一来正因为女人太多,争奇斗艳万众瞩目的也多,譬如向影心这样的,她只管低调做人,众人的焦点便不会放在她身上;二来她所在的科室极差极偏门,旁人没有兴趣排挤她。来到特校,这里的女人说多不多,说少实在不少,但显然,相对于本部大单位,小庙里女人之间关系似乎更加紧密,也更为微妙,利益争夺更为直接。她初踏新地,就被秦立公拉到风口浪尖上历练,今天又出谋划策立下功劳,实在与“韬光养晦”的古训不合,不过这两天的严峻形势,也容不得她明哲保身三缄其口。 往后的路怎么走,显然,陆鸿影是可以提点她一二的人。 温宁咬了咬唇,说:“陆主任,还请您为我指点迷津。” 陆鸿影手下的动作暂且停顿,抬头认真看温宁一眼,摇摇头,自说自笑道:“有些意思啊,你跟余南这对好朋友,一个素常作派硬朗,男人婆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偏在我面前撒娇装嗲;你呢,温婉可人,待人处事能让则让,在我面前,却不伏低作小扮小姑娘,正经正式得很。” 温宁说:“因为在您面前,我愿意表里如一。” “表里如一?”陆鸿影眸色顿增深邃,沉沉将温宁注视,“你真能做到?那你能否现在老实告诉你,你是否还有其他身份,日本间谍,或者,你还是共产党的人!” 温宁心脏噗通一下,像漏了半拍,她停顿片刻,放缓声调,正视陆鸿影双眸,说:“我只有一个身份,在这里,我是您的学生,向您虚心求教的学生。” “真的。”陆鸿影凝视她。 “真的。”温宁重复。 陆鸿影定定注视温宁足有半分钟,然后露出笑意,回头拿纱布,说:“开个玩笑,瞧你紧张的模样。不过,我相信你没有说谎。教你几招辨别谎言的窍门,说谎的人啊,眼珠子会往右上方转,音量会不自觉地拔高,还会假笑。” 温宁勉强控制不去摸自己的脸颊,以确定方才有没有假笑,只是脸上的肌肉莫名感觉僵硬几分。好在,陆鸿影专心包裹纱布,没有再度抬头观察,且已经开始缓声教授,“如今虽说是民国,文明社会,其实踏涉职场的女人仍属少数,若非心底有几分气性追求,何不乐得回家当个贤妻良母?可是世道摆在那里,几千年的男权社会,一个女人,想在单位真正立足站稳了脚跟,难。更何况,咱们还不是一般的普通的单位,是军统。所以啊,当别人瞪眼瞧你的时候,多想想别人的难处,她当初是如何立足的。心中的不痛快,自然可以消散些许。智慧是个女人,她只爱战士。” “以已度人,以人度已,就这样简单?”温宁诧道。 “我知道,你会说,以已度人人不领情,她们性情不同,想法各异,该怎么办?”陆鸿影继续说道:“特校的这些女孩子,固然各有毛病,可是为国抗日的心,大体一致,也都不是心情歹毒的恶人。都是人,人与人相处,贵在实诚。身为特工,总有职业习惯,戴着面具做人。不过以假对假,难得一真;以真对假,固然有上当受伤的时候,可是人若害怕受伤,尤其为不相干的旁人受伤,又如何取得别人的真诚和信赖?温宁,初来新单位,你小心谨慎没有错,不过,越是过分小心保护自己,越容易跟旁人铸出一道天堑鸿沟。你要明白,心上安装的盔甲,看似最牢不可破,也最容易被人一箭穿心。融于她们之中,融入生活,你才能有所得……” 温宁听得心头撼动不止。自省自身,她虽为被排挤不痛快,其实没有十分纠结于心。究其原因,不过因为她始终认为,她与她们不同。她是共产党,她有更重要的工作和任务,她不屑于跟她们争风斗狠,不屑于为小事跟她们计较。说到底,在心理上,她将自己置于高高在上的地位,“高她们一等”,甚至为此沾沾自喜。 陆鸿影的提醒如警钟轰鸣,如此及时。温宁立即想到,如果自己继续以这种姿态在特校呆下去,不仅与真正的生活剥离开来,而且这种标新立异,势必会引发秦立公这种老油条的怀疑。试想,在一个单位里,一名职工无欲无求,甚至能够无底线容忍他人的冒犯,那么,此人呆在此处的真正目的何在? 温宁在紧张思索的时候,陆鸿影已结束包扎伤口工作,小镊子“铛”的一声,放回工具盆,拉回了温宁的思绪。 陆鸿影拿出处方单填写,说:“你的伤口问题不大,不过跟余南一样,得打针消炎。今天太晚,先吃两片药,从明天起,连打三天针。学校没有周末假期,每十天调休半天,就在明天下午。我给你开张假条,后天再加休一天,可以吧。” 温宁刚想说,她没有这么娇贵,不需要加休。陆鸿影已经将假条递向她,说:“放松一点,不要这么着急,对你有好处。” 温宁囫囵吞枣地领会了陆鸿影这句话的用意,接过假条。 走出医务室,弦月半照树梢。为节省资源,特校的路灯早已全部停用,视力在乍然迎接黑暗前,总有短暂的适应时间。慢慢朝前走,她记得从医务室下到环形校道,有三步石阶。 一步,两步,到第三步台阶,落差比前两阶高,她预估不足,一个踉跄朝前扑去。 万幸,没有摔倒。 一只手从旁伸出来,稳稳地托住了她。 她惊异地侧首,望进一双熟悉的眸底。 此时此刻,这双眸底褪却了白日里的犀利冷锐,隐然染上了温宁曾经见过的焰光。 第20章 旧情旧人 温宁先笑了笑,说:“原来是你啊。”半明半暗的夜色下,她的笑意仿佛迷蒙在薄雾中,不真切,笑声却清沁入心脾。 乐弈挽住她的手臂,踏实站稳在校园小道上,然后自觉地放手,与她并肩缓行。 已过学员熄灯就寝时间。头顶散落几粒星辰,她们孤独地憩息,偶尔将微弱的光芒投射入周边林木最深的幽邃中,远处的重峦叠嶂,清晰的轮廓与天相接,不时的,有老鹞怪叫飞翔,在寂静的夜空越过山巅。 “对不起。”良久以后,乐弈没头没脑地开口。 温宁心中升起一丝难言的涩然,“今天下午的事?你做得对,保大局,就是在保护所有同事,包括我。” 乐弈自嘲地低笑,“这就是你的性格,倒没变多少。我知道你必定会这样开解我。我……不能像韩铁锤那样,放开了胆量胸怀,去维护自已最想维护的女人……”他仰首长望星空,“其实,我很难受——” 温宁颇感诧异,停住脚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好像从未在你口中,听到过‘难受’这两个字。还有,你似乎变了许多,跟以前,很不一样了——” 一缕痛苦之色掠过乐弈眸底,语气却放得平淡,“你想知道?那么,你能否告诉我,当初为什么跟我分手?” 温宁是在杭州集训班行将结业的前夕,向乐弈提出分手的。在此之前,她对他有过笨拙的“考察”和试探,甚至产生过向“妙手”汇报,将乐弈也发展为中共党员的念头。可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仅以一封简短的信就结束了彼此的恋人关系,甚至没有来得及正式的辞别。 组织上让温宁考入力行社,最初的安排是长期潜伏,等待唤醒。不过,就在集训班即将结业时,杭州一处以丝绸服装订制店为掩护的秘密交通站因叛徒出卖暴露,力行社将服装站伪装后继续营业,“妙手”紧急通知她,冒充服装店的一名客户,在探听虚实的同时,伺机将站内秘藏的一份绝密情报带出。“妙手”派出从未执行过任务的温宁,实属万不得已,时间紧急,且杭州城内找不到气质身材年龄更符合要求的女同志。因此,温宁在执行任务前,已做好牺牲的准备,为避免突然失踪引发怀疑,暴露我党潜伏在国民政府高层的同志,她按照“妙手”安排,给乐弈留下一封分手信,借口购买私人物品请假离开集训班执行任务。不过,就在她准备进入服装店时,她被“妙手”拉住了。原来,事情发生了转变——一位公务出差来杭州的女同志,主动提出代替她执行任务。鉴于那名女同志地下工作经验丰富,组织上作出了调换的决定,令温宁回到集训班继续潜伏任务。 当温宁回到集训班时,令她意外的是,最终神秘“失踪”的是乐弈。据乐弈的舍友说,他刚刚看完她的“分手信”,眼眶还红着,正准备去找她,突然被教导主任传去问话,此后直至集训班解散,所有学员各自奔赴工作岗位,她再也没能等到他。时隔一年后,还是“妙手”告诉温宁,乐弈当时被秘密锄奸队选中,前往东三省执行锄杀伪满汉奸和日军高官的任务。再后来,乐弈于民国二十六年五月被召回,“发配”至石州站,原因是当年二月锄奸队策划的刺杀伪冀东防共自治政府主席殷汝耕行动意外失手,参与行动人员全部列入可疑名单。军统调查组翻天覆地查了两个月,没能查出“内鬼”,也没有精力继续追究,索性一棒子全打死,所有参战人员调离一线,短期内不得重用。 前因后果,是非曲折,温宁深感当下已经无法解释或者解说。她黯然轻叹,低声说:“往事已矣,你我身为党国特工人员,各自涉及机密事务,本就不该有儿女私事,从一开始,已经错了。” 乐弈淡淡道:“如果你认为本不该开始,为什么偏偏是你捡到我母亲的遗物,将它交还给我;为什么野外拉练,你崴了脚,愿意让我背回大本营;为什么我翻墙出院采来的鲜花,你会悄悄地别在衣襟?” 为什么啊?青春是美好的,不经意间的怦然心动,是美好的。温宁的思绪跟随时起时落的老鹞怪叫,飘往数年前位处西子湖畔的集训班。勿庸置疑,那时的她是单纯地快乐着,虽然已有一层“隐密”的身份,这重身份也只让她夜深人静时,在心田中自添一份隐密的快感——她还没有接受任务,在集训班的生活依然像大学一样,依照本真履行。而她的集训班同学们,差不离也是各所大学的毕业生,跟她一样,无非怀着一腔“报国”热情,至于如何报,仿佛都是结业后的事情。当时当下,这个集训班,就是由学校通往社会,由纯真通往算计,最后的港湾和过渡站。因此,几乎所有人都在严格的规纪管束下,一面装作循规蹈矩,审慎打量往后的道路,一面偷偷地肆意享受最后的自由和放纵,包括爱情。集训班中,私下恋爱的远不止她和乐弈这一对,当然,这些“爱情”基本无疾而终。 乐弈见温宁久久不答,蓦地转身,乍然将她腰肢一揽,让她的额头贴近他的下巴,声音低沉下来,“是谁,牵过我的手;是谁,让我吻过她的额角……难道说,那些都是假的,不过是打 时间的恋爱游戏?” 是啊,为什么?她是共产党,他是忠实的力行社成员,为什么明知殊途,仍会动心? 她是真的动过心。她从来没有将爱情当作一场游戏。 继续往下说的乐弈,已然将情绪收敛得极好,惟有指尖难以察觉地颤动,“还有,既然已经结束,你要来石州站?千万不要告诉我,这是本部人事分配,你没有选择的权利?好歹在机关呆了三年,你会半点人脉也没有?你来石州,究竟有什么目的?!” 温宁心中一惊,连忙推攘与她相贴过近,显得过于亲热暧昧的乐弈。乐弈轻轻放手,后退两步,与她对视。 温宁捕捉到他眸中一掠而过的伤痛和愤怒,他的情绪里,没有怀疑。她暗自松了一口气,说:“乐弈,过往之事,如果你怀疑我的真心,就是对你自己的否定。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自信?以前热情开朗真诚豪爽的乐弈,究竟去了哪里?” 乐弈神色一黯,垂首,良久后,说道:“自武汉沦陷之日起,我不复是以前的乐弈,活下来的惟一目标,就是杀鬼子,报仇!” 温宁大惊,她知道乐弈是武汉人,“难道,伯父他们——” 乐弈道:“沦陷前,我爹和小弟本拟逃往宜昌和鄂西,可是日军来得快,出逃的平民太多,一直搞不到船票和车票。等到好不容易托关系弄到船票的时候,鬼子已经杀进来,刚好遭遇上。鬼子将他们和许多来不及逃走的平民百姓全部驱赶到长江边,强令步行入江,人刚走到江中,江水还没过膝,就被射杀了……可怜我的小弟,死的时候,还不到十五岁……”他一字一句,说得艰难阻涩,眼眶渐渐沁红,双眸蒙上一层水雾。 温宁哽咽,情不自禁上前将他合身抱揽,“乐弈,我不知道,对不起……” 这样的温情只停留短暂,乐弈抽动鼻息,很快将所有的泪意全部强行按压。这一回,换作他将她轻轻推开,肃然看向她,说道:“现在你知道了。胡虏未灭,何以家为?如今我虽然不能在前线杀敌锄奸,但身为党国特工、军统石州站行动队队长,必定锄谍必尽,眼中容不得半分沙子。温宁,我愿意相信在一点上,你我志同道合。不过,现在像刘昌那种媚日忘祖的软骨头多,要让我查出你有半分问题,我绝不会手下容情!” 温宁在泪光迷离中回视他,心中酸楚,说:“你认为,我会是那样的人吗?你不欢迎我来石州?” 乐弈认真地回答,“你不是那种人。不过,温宁,你跟以前也不一样了。我的改变,人人都能看见;你的改变,却让我有些捉摸不透。” 温宁莞尔一笑,转头朝前走,“我们共事的时间还长,你可以慢慢琢磨——只要不耽搁你清肃日谍的功夫。不过,今晚咱们再继续‘琢磨’和猜疑下去,只怕天光将亮,鸡鸣狗吠之声将起了!” 乐弈大步跟上。他岂会不愿意再见温宁?哪怕她的到来,会掀动他心底的波澜,也可能会掀动石州局势的波澜,可是,他怕吗?从失去所有的至亲骨肉那日起,他已经无所畏惧。奇怪的是,他竟然能从温宁的眸底,看到她的勇敢和无畏。哪怕,她的勇敢和无畏,有强撑,或者说为自己壮胆的意味。 走着走着,他突然莫名地扯了下唇角,似乎是笑了。 行至岔路口,温宁居住的小院在小道左侧,乐弈的宿舍屋,则还需沿右道前行数十米。 夜阑人静,正好分道扬镳。 不过在分道之时,乐弈似乎突然想到什么,回头问道:“那样东西还在?” 温宁一怔,旋即醒悟他所指。在入城的南郊哨卡前,那样东西不慎滚落,她顾不得韩铁锤已经杀来,从卡车跳下,执意捡起,紧握手心。 那是乐弈用第一个月的微薄薪金,请杭州有名的老银匠朱师傅为她打造的戒指,以翩然展翅的雕花蝴蝶为接口,精美异常,内圈则镌有她的中文姓名。 “在。”温宁停下脚步,静静看他,静静回答。 “别弄丢了她。”乐弈仿佛叮嘱,掉头离去。 第21章 两面为人 温宁起了个大早,学员早操尚未结束,食堂的馒头刚刚出炉,她买上两个,用自带饭盒打一大碗稀饭,前往陆鸿影的医务室打针。 陆鸿影对她的早到不以为奇,更不推辞她带来的早餐,洗过手先喝了一大口稀饭,说:“来这么早,赶着出去?” 温宁说:“对,下午想去城里逛逛,房间里差一个盆。” “看来你不想跟别人结伴而行,不过,结果可能会令你失望哦。”陆鸿影放下饭盒,拿起馒头,由皮往内一层层剥开吃,动作优雅而闲适,“再说,你刚来石州,去城里购买缺乏的生活用品虽在情理之中,不过单独行动,总是忌讳,万一发生什么事,徒增猜疑。” 她明显好意点醒温宁,温宁自然明白,不过愈加左右为难起来。以温宁的性格,确实不会初来乍到就贸然单独行动,这一念头源起于昨晚她满怀心事回到宿舍,打开小拎包准备翻出那枚戒指看看时,竟然发现包内多了一张小纸条! 纸条不过二尺宽,上面有四个细若蚊绳的小楷字:“田记特产。” “产”字的右下角,有一个温宁熟悉的百合花图案。 那是“妙手”的标记!且是三朵连枝! 看到这一标记,温宁当即从椅子上弹跳起来,脑中蹦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难道“妙手”也来石州了?或者,他就在自己身边! 不过,她很快冷静下来,否定了这一假想。她虽然没有见过“妙手”的真面目,但对他的声音、身材,是熟悉的。这两样也最不容易伪装,她可以确定,当她见到“妙手”真人时,绝对可以第一时间凭借这两点将他认出,所以她可以进一步确认:特校所见过的人当中,没有“妙手”。 那么,这张纸条是怎么进入她的拎包的?直接接触过拎包的只有一人,那是进城时与孙楚发生纠葛,她有意将包掉落,孙楚拎起送还;不过,到达特校的头晚,余南与她同屋共眠,有放纸条的机会。上班时间,她将拎包一直放在房间内,无法排除有人偷潜入室放纸条的可能,在这所特工培训学校里,能做到撬锁开门不留痕迹的大有人在。如此归结下来,具备嫌疑的范围实在太广,小到同院邻居,大至学校上千的教职员工和学员。 这会不会是秦立公或者特校其他人的试探?不过,这一想法马上被否定。“百合花”标志是她与“妙手”独有的暗号,除非“妙手”牺牲或者叛变,或者“妙手”的上级出面,不会有人知道。当然,前者她坚信绝对不会发生。那么,这应当就是“妙手”对自己的召唤!令她不安的是,她不知道这一“召唤”已有多长时间,也许“妙手”有很重要的情报或者任务要交给她,早已心急如焚!她不能贻误工作,无论如何,得想办法走出特校,与“妙手”建立起联系。 当然,前提是她得保证自己的安全和身份不被泄露。 陆鸿影见温宁若有所思,一边替她打针挂点滴,一边笑道:“在想什么?你不是跟余南关系挺好,闺蜜,一会儿可以跟她一起逛。” 温宁诧异,“您也知道?我还以为您独居在这里——” “以为我离群索居,言路不通是吗?”陆鸿影微笑,抬头看点滴的流速,低头看表,“两瓶药水,大概会挂上两个小时,那些姑娘们也差不多起床吃饭搞掂。两个小时后,你就会知道答案。好,别想太多了,你昨晚睡眠差,对伤口恢复不利。我在药水里给你加了点Alprazolam,助眠,安心睡一觉,养足精神再玩!” 这令温宁有些着急,“陆主任,陆姐,我还得想想事儿。”陆鸿影含笑转身离开,顺便轻轻带上病房的门。 怎样安全接头的细节还没想好呢,哪能睡觉,现在哪里是睡觉的时间。温宁拼命地睁眼,奈何药物作用来得迅猛,很快让她陷入沉睡。 当她恢复意识的时候,脑袋沉重闷痛,脖子僵直,药水还有,针头未拔。她尝试着伸手动脚,活动身体,听到外间诊断室传来说话声。 “……她有什么可得意的,配来贬低我,不过凭姿色诱惑男人上位!男人八面玲珑那是会处事,女人八面玲珑,跟交际花似的,真当自己是胡蝶还是阮玲玉,人见人爱?!”温宁听出,这是罗一英的声音。没料到满脸冷酷不苟言笑的罗一英,竟然对“她”心存如此重的怨气,发泄不满倒苦水的语调,颇有几分怨妇觉。 只听陆鸿影温言细语说道:“一英啊,我知道,自从你的……出事后,你心事郁结,对周围的人和事多有不满——” “当然不满,这世界太不公平!”不待陆鸿影说完,罗一英抢着说道:“像我这种凭技术真本事吃饭的,处处受打压。新来的小温也不是省油的灯,跟何曼云半斤八两,会讨好人。不过,何曼云一贯两面做人,人前对小温亲热得像姐妹,人后就捅刀子。刚才在校长办公室,她明里暗里说,小温深不可测,怕是共党的卧底,缠着校长用手段进行甑别——哼,她对校长那点暧昧心思,真当别人都是蒙了眼的!” 温宁乍然听到罗一英提及自己,赶紧竖耳倾听,不过此时陆鸿影咳嗽一声,打断罗一英的话,正声道:“一英,这些事你不必在我面前讲。” “嗨,这有什么,也不叫机密!”罗一英不以为然地说道:“陆姐,您是我的大恩人,又是咱们军统元老,我要信不过您,还能信得过谁?也只有您,真正关心体贴我,愿意听我唠叨。” 陆鸿影叹息一声,说:“你要真当我是你姐姐,听一句劝,不要把身边的人当作你的假想敌,拘在自己的假想里走不出来。” “谁走不出来了——”房门“嘎”地一响,又一女人的声音随之而至,这是蒋雁雁。 她嘻嘻笑着,说道:“一英,又来跟陆姐说心事了?怎么,有新恋情了?我瞅着,王泽那小子对你有点意思!” “胡扯什么呢,那一半大小孩子,我拿他当弟弟!”罗一英语含恼怒,不过令温宁感到奇怪的是,她竟然将股怒气压制住了,停顿一下,说:“嗯,你来找陆姐看病?” “你知道的,结婚几年了,肚子不见动静。”蒋蓉蓉叹气,挪了把椅子坐下,诉苦道:“陆姐,你上回开给我的药,我按次按顿吃了,可不见效啊。” 陆鸿影说:“放宽心最重要。三年前你在上海广仁医院做过检查,用的美国最先进的仪器,卵巢和子宫功能都很正常……” “可是,有三年了啊,会不会……”蒋蓉蓉焦急又忧郁地说道。 “卵巢和子宫功能的异变,主要跟生活习惯和环境有关。你生活习惯一直不差,石州比较南京,生态环境更适宜生活。所以我上次就跟你说,心态第一,别着急,该来的自然来,你非要吃药,我就给你开了些维他命……” “原来你给我开的药,主要是为了放宽我的心态。”蒋蓉蓉泄气地低声喃喃。 “砰!”房门简直是被撞开的。 只听何曼云的娇柔甜美的声音响起,“陆姐,我可算把小余美人儿押过来了——” 陆鸿影笑道:“这什么意思啊?” 何曼云说:“哎哟,这美人儿怕疼,说昨天您给她治伤,弄疼了,今天不肯过来,猫在电讯室工作呢。” 余南一副告御状求申冤的语气,“姐,曼云这是害我,明知道电讯组受了重创,我还得整出一份修理和重新添置设备的名单,工作不能停摆!” 何曼云笑道:“工作是党国的,小命是自己的。再说,电讯组还有一部电台嘛,相信姐姐我的,特校啊,离了你,离了咱们屋里这些人,照样转得麻溜!马上到下班时间了,陆姐,带咱们一起往城里逛逛吧,买衣服,我就信你的眼光!” 陆鸿影道:“说了半天,我说曼云这样好心?原来专门诓我打工的!” 何曼云娇滴滴地:“陆姐,好陆姐,我知道你不忍心拒绝我们的!”她特意加重了“我们”二字的语气。 “好吧。”陆鸿影站起身,“为庆祝昨日大捷,咱们姐妹是得一起聚聚,放松心情,再战日寇!不过,这次一起进城逛的,不止你们,还有一个人——”她指了指内室。 病房的门被打开了,所有的人都窜进来,余南当先,发出惊喜的欢呼:“小温——” 温宁只得装作刚刚苏醒的模样,睁开惺松的双眼,迷茫目光望向众人,满脸愕然。罗一英见温宁居然在内室,担心听到方才的谈话,不免有些心虚地看了一眼陆鸿影。 陆鸿影走在最后,自若地为众人解释道:“温宁一直在病房打点滴,我给她加了点助眠的药,得睡三个小时。”走近病床,“哟,醒了?是她们吵醒你的吗!” 温宁声音喑哑,说:“你们,怎么在这儿?” 余南说:“醒了好,赶紧起来,一起逛街!”上前就拉温宁。 陆鸿影嗔怪地将余南推开,说:“疯丫头,没轻没重的。没看见她手上的针头还没拔?你要她拖着药水罐子跟你走?” 余南蹲下身子,扶起温宁的手腕,连声催促陆鸿影赶紧拔针。 针头刚拔掉,余南在帮温宁穿鞋,其她人叽叽喳喳议论着哪家的时装新潮,哪家的裁缝是原先武汉老字号的大师傅,哪家的馆子口味偏苏南,房门又被从外推开了。 “准备逛街?不知我是否有幸参与其中?!” 她身穿精致的紫底碎花苏绣旗袍,水滴形的绿翡耳环通透莹泽,一派雍容怡和,正是秦立公的夫人。 第22章 巧妙接头 秦夫人主动提出一同逛街,众人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且有她的面子,何曼云正大光明地由车库调出两台三轮摩托车,将大家送至桃园路,省去了近一个小时脚程。 温宁上回来这里,正是清剿醉川楼日谍那天。当时天色渐晚,周边许多店铺已经打烊,现在恰值下午生意最好的时段,布的木的竹制的招牌商标鳞次栉比,肉香菜香饭菜扑鼻酥崩。“醉川楼”所处的位置仍然显目,招牌早已没了,倒还有数名工人装扮的在粉刷外墙、重装窗户。 温宁低声对余南说:“怎么,原来的日谍巢窟,还能重新开业,这不是敌资吗?” 余南尚未回答,何曼云耳尖,说:“日谍有罪,房东又何罪之有?更何况,你晓得这栋房子的主人是谁?石州的县太爷,中统局陈局长的同学。谁敢拎不清?重新整饬整饬又租出去,想得通吧!” 何曼云的声音清亮,一行众人都听得清楚,罗一英反感地皱了下眉。秦夫人笑道:“你们这些职业新女性,下班还讨论工作。” 陆鸿影说:“嫂子教训得对,成熟的新女性要学会把工作生活分开。曼云,你顶讲时髦,城里没有哪家新店能逃脱你的法眼,有什么推荐?” 何曼云笑道:“喂喂,不能老指着我!我哪有多少机会出来逛街的,倒是蓉蓉做采购,三天两头朝城里逛,她才是地主!” 蒋蓉蓉故意作出为难的模样,摊手道:“曼云不地道。瞧我的身材,一向对穿衣打扮没信心。不过嘛,我知道前面二百米左拐小巷子里,有一家化妆品店,别瞧地段不起眼,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好渠道,偶尔会有法国的新品口红和香水,还有英格兰的润肤霜,倒挺好用。” 何曼云和余南都同时哇哇大叫起来,一左一右去掐蒋蓉蓉的脸蛋,余南喊道:“过分,我一直耐闷,怪道你这皮肤简直可以掐出水来,竟然有好东西敢藏私!” 蒋蓉蓉尬尴地解释:“那里货也不多,都去,恐怕不够……” 余南不由分说地拽住蒋蓉蓉的胳膊,“我不管,赶紧带路,今天押也要押你去!” 蒋蓉蓉举手投降,“好,带路带路!别老扯我衣服啊小姑奶奶。” 陆鸿影温言笑道:“别吵别闹,现在时间也不早了,咱们这多人,一下子挤进人家店铺,既腾不开地方,也白白耽搁咱们的时间。我瞧虽说逛街,每个人想买的东西也不一样,不如分头行动,定个时间点,会合了吃晚餐?” 她的主意得到了大家的认同。余南自然揪住蒋蓉蓉要去化妆品店,何曼云虽说也想去化妆品店瞧瞧,可更想请陆鸿影参谋置衣。罗一英其实无可无不可,她什么也不想买,见何曼云缠住了陆鸿影,只得说跟余南、蒋蓉蓉一组。秦夫人则提出与陆鸿影和何曼云同行。 末了,只剩下温宁没有选择。见陆鸿影问来,她犹豫片刻,说道:“其实,我刚来石州,想买点本地特产……” 余南眼睛一亮,“对,寄给父母,也算报平安,你想得真周到。” “还有本部关照过我的同事。”温宁羞赧地补充道:“我听他们说过,石州的东西很不错,尤其有一家自制特产的店家,很有名,好像叫田记……”她作苦苦思索回忆状。 “田记特产?”蒋蓉蓉插言,“ 这家老板娘手巧,自制的肉脯肉干和泡菜,远近闻名。”略微压低声音,“每逢年节的时候,校长都会让我采购一批,送给本部那些嘴馋的。” “这就对了!”余南快嘴接话,“他们哪里是嘴馋,是心馋!” 现在问题出现了,蒋蓉蓉无法分身为温宁引路。当然,正中温宁下怀,她可以单独行动。她说:“没事,你指个大致方向,我自己去找,石州城总归没有重庆地界大。” 这时,秦夫人说:“我带你,那家店不太好找。你们校长爱吃那家的牛肉脯,我去过几回。” 温宁连忙推辞。 可是秦夫人已经走过来,不由分说地示意温宁挽住她的胳膊,挥手跟其余五人告别。 温宁无法强行拒绝了,只能选择与秦夫人同行。 秦夫人是天足,蹬一双低等皮鞋,走路不紧不慢,边走边说:“小温,你不必不好意思,以为耽搁了我的事儿。其实嘛,对我这样年纪的女人来说,逛街多少是小事,结识些朋友,才能让生活更快乐一些。” 温宁说:“校长儒帅,嫂子很幸福。” 秦夫人淡然一笑,“什么儒帅将才,那是男人的世界,跟我无关。” 这话没头没脑地,温宁踌躇着,不好贸然搭话。 “小温,我瞧你是本份人,温柔乖巧,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女孩子。”隔了一会儿,秦夫人拍拍温宁的手背,又说道:“一看就是有教养有根底家的孩子,跟那些张牙舞爪的女人不同。” 温宁多少品出点意味来,微笑道:“嫂子话不多,不过最是明白人。我是新人,不懂的东西太多了,往后还得嫂子多提点——” 秦夫人回头,见温宁一副怯弱温顺的模样,笑意不由更增慈爱,便问她祖籍哪里,父母亲何在,读过些什么书,温宁依次答了,还讲了几件少年时的趣事,逗得秦夫人开怀而笑,有所感地说:“小温,你爹娘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我的女儿长大后要能像你这样漂亮听话,我就心满意足了。” 温宁这才知道,秦立公夫妇育一个女儿,今年刚满七岁,避战祸养在川北乡下。两夫妇与女儿已有大半年未见面了。 温宁便道:“咱们学校里有那么多有才有貌的姐姐,妹妹要是像我这样稚笨,可就委屈她了!” 秦夫人不以为然以扯了下唇角,“什么有才有貌,有些女人就是披人皮的狐狸精,活得人不像人,妖不像妖。当父母的,哪能让自家女儿活成那副德性!小温,你还年轻,父母的心,你是不懂的。” 温宁回想在医务室病房内听到的罗一英和陆鸿影的对话,猜想秦夫人这席话多半指向何曼云。对于此类事件,她只得暂且装糊涂,胡乱地点头应承,秦夫人见她一副懵懂模样,眉头一挑,索性拉住温宁,低声道:“小温,嫂子想拜托你一件事儿。” “嫂子,您吩咐,跟我客气啥!”温宁嘴上应付着,对秦夫人的心思猜到了七八分。 果然,秦夫人朝身后陆鸿影和何曼云行走的方向努了努嘴,说:“我当你自家人,妹子,明人不说暗语,我给你交底了——帮盯着她们一点儿,有啥事给嫂子透个口信,嫂子记得你的好。” 果然,秦夫人是要拉拢一位新人当她的“密探”。也不知她这招在余南、罗一英等人身上使过没有,不过显然没有奏效,否则她不会把主意打向刚来的温宁。 见温宁支支吾吾不作明确答复,秦夫人又和缓地笑了笑,“别急,嫂子自有策略,保证不会牵连到你!” 温宁心道,果然越是看来温和贤惠的女人,越对自家丈夫不放心。你若真是心存策略,就不会揪着自家老公这点儿破事不放手,到时候究竟是想七擒孟获还是捉放曹,全在你一念之间,傻子才会沾染你的家务事惹上一身臊。多夸我几句,就能将别人都不愿意干的事儿朝我头顶哄抬? 好在,秦夫人极力游说未果间,温宁猛一抬头,“田记特产”的木匾招牌就在眼前。 “嫂子,到了!”温宁畅快地呼喝一声,转换了话题。 “田记特产”位处桃园路左侧第三道巷子的中段。这一带全是青石板路两侧建木板瓦屋,山区水量充沛,每家每户的门板都生青苔,显得有年代的陈旧感。店铺门面小,不过四五平米,柜台后面有人弯腰收拾货品,听闻温宁的喊声立起身来,大声吆喝道:“秦太太,稀客稀客!” 这名四十岁左右盘发髻的妇女,圆脸,大眼,红硕的脸颊透出一种健康爽朗的明净,看上去就让人感觉舒服、干净、放心。 秦夫人说:“老板娘,我带了新客人!” 老板娘喜上眉梢,“秦太太,一年来承蒙您带了不晓得多少单生意!快请里屋坐!这位小妹子,想买点啥子?各种肉脯,腌鱼泡菜,香干兔耳,本店秘制风味,包你满意!” 温宁察看货架上各式陶罐封装的货品,说:“我想买些重庆难得的特产,你说的肉火鸡、竹鸡、麂子脯,有没有特别的野味?比如这类的?” 老板娘笑道:“妹子大概不是本地人,这些山里不难打到。不过实话实说,这几件适合新鲜货干烧火锅,越煮越出滋味,做成肉脯可惜了,味道涩口不讲,还难嚼动,损牙口。妹子实在对野味有兴趣,我这里倒有推荐——屋里头有一只猪獾大腿。” 温宁说:“好啊,可不能太贵!” 老板娘说:“有秦太太在,我哪敢跟妹子喊高价,先看货——老头子,出来看店!” 应声从里屋走出一位五十开外,身形佝偻须发半白的半老头子,跟老板娘一样,浑身上下拾掇得清爽干净,拘谨地朝两位客人赔笑。 老板娘引领秦夫人和温宁走向里屋,一时想起一件事,说:“记得秦太太上回来,说山里的折耳根和阳荷不错,想找些新鲜的?” 秦太太笑道:“对嗬,上回从你这里各拿了点,味道是苦怪了些,但我家先生说,这两样一种有清热解毒的药效,一种可以分解脂肪,好东西呢。” 老板娘说:“看来您家先生是读书人,马老七,快往前街瞅瞅,这两天都有个挑山货卖的老汉,讲不定有货!” 第23章 两项任务 里屋进深长,足比铺面两三个大,一溜儿四面沿墙摆满了各种坛罐瓮钵。老板娘请秦太太和温宁在居中的八仙桌前坐下,泡上两碗大叶子茶,说:“贵客莫见怪,乡下人没见过世面,穷,只有这不值钱的茶叶招待。” 温宁笑问老板娘怎么称呼。 “田二。” 老板娘见温宁一愣,一边拿抹布擦桌子,一边笑道:“妹子,莫看我比你痴长几岁不好意思这样称呼,我从小在这条街上长大,排行老二,从街头到巷子,八十岁老太婆,刚能打酱油的细娃,都是这么喊我的。我屋里的那个,马老七。” 三人正寒暄着,马老七进来了,朝秦夫人鞠一躬,说:“太太,您赶得真巧,前头那个挑菜卖的老汉有新鲜货!” 田二说:“那还啰嗦什么,把他吆喝进来啊!” 马老二憨厚地呵呵笑道:“他生意好嘛,围了一圈子人在挑菜,我怕等会儿吆喝就晚了,新鲜的先被挑拣了哈!” 一听这话,秦夫人立即站起,“我得赶紧过去,这可是大事!小温,田……田家妹子,你们先聊。” 遥听秦夫人和马老七的脚步和说话声渐远,田二眉目渐敛,神色变得严肃,朝温宁伸出右手,“温宁,原军统局本部会计科职员,妙手的下线,代号小飞。” 温宁喜形于色,站起身双手齐上,牢牢与田二相握,激动地说:“同志!你们是怎么传递消息给我的——” 田二压低了声音,“小声点。”示意温宁坐下,低声道:“时间紧急,马老七拖不了秦太太很久,我们长话短说,你别急提问。我们打破地下工作的常规,两条线交叉合作,用妙手的名义传信给你,为两件事:第一,石州特委书记赵识德同志日前被军统秘密抓捕,需要你协助营救;第二,高层传来情报,特高课特定一项定名‘珍珑’的绝密计划,目标指向你所在的特校,具体内容不详,据分析应当是破坏行动。” 温宁兴奋得心头怦怦直跳——组织上总算给她派任务了! 田二注意到她表情的变化,说:“你咋地搞的,没有哪里不舒服吧?” 温宁连连摇头,“没有。组织上要我做什么?” 田二说:“第一件事,需要你设法找到赵识德同志被秘密关押的地点,我们会设法营救,有一个情况你需要了解,赵书记和特校校长秦立公曾经在十年前有过交手较量,彼此认识;第二件事,特校内隐藏有一名资深日谍‘执棋’,是‘珍珑’行动的总指挥,务必把此人揪出来!” 温宁脱口而出:“那名日谍难道不就是刘昌?” 田二一愣,“前两天醉川楼被军统端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温宁从醉川楼被端说起,将送假密码本被伏击,审讯室日谍全部自杀,电台被破坏,声东击西假借电台智擒刘昌的一系列事件,捡紧要地告诉田二。 田二边听边锁眉思索,说:“日谍的计划非常周密,我怀疑这就是‘珍珑’计划,或者是‘珍珑’计划的一部分!” 温宁惊喜,“我们成功粉碎了特高课的阴谋!” 田二摆手,“别高兴得太早,我觉得这一切仅仅是开锣戏,从高层获取的情报信息分析,‘珍珑’计划绝非如此简单,现在暂且被军统挫败,应当不会草草收兵。你所说的刘昌我了解过,没有大智谋,顶多就是一名马前卒!” 温宁想了想,也点头赞同,“不错,不然他怎会在补充兵团军营门口被射杀。明显他后面还有人一直追踪我们的行动,发现不妙立刻杀人灭口。他们也知道,刘昌此人靠不住,担心他把幕后大老板咬出来!” 田二满脸忧虑,说:“执棋还潜藏在特校内。小温,你行动经验尚浅,面对这种潜伏已久的老牌高级特工,一定要处处谨慎小心!” 温宁点头,“那我以后怎么跟你联系,再来这里买野味?” 田二转身搬起一只硕大的圆罐放上桌面,高声道:“这坛子肉至少二十块钱,少一分我都是亏的!” 温宁会意,也高声说:“听你吹得上天,打开来看看,指不定发霉了!” 田二压低声音说:“你尽量少来我这里,来得越勤,你我暴露的风险就越大。这次实在因为紧急,才传讯你启动‘三急一缓’暗号接头,你选择的时机不错,跟秦立公的老婆一起来,有事可以拿她打掩护。”三朵连枝的百合,即指“三急一缓”接头方式。方才温宁与田二对话时,所说的“火鸡、竹鸡、麂子”,连续三个“急”字谐音,田二回答中的“猪獾”,则包含“缓”字的谐言。这也是妙手与温宁定制的紧急联络方式。没有固定暗语,根据身处具体情况和语境以谐言临场编制和应答,不容易被察觉,具备较强的隐蔽性。 “赵书记被捕后,石州的地下组织全部进入静默。”田二语速很快,“目前有一位我信得过的交通员,掩护身份是捉蛇人,每月有一次机会跟随他的师傅进入特校。” “蛇!”温宁浑身一悚,“特校有蛇?” 田二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说呢?特校依山而建,川中气候还有什么不能东西养不活?竹叶青、眼镜蛇,五步蛇,一样也不会少。妙手说你生养得娇贵,这一瞅还真没说过,是不是从来没见过蛇啊?特校每年都有学员被蛇咬伤,前两个月还死了一个,所以再是抗战困难时期,秦立公请人驱蛇的费用不敢省。” 温宁脸颊发烫,说:“谁说我怂了?我怎么跟捉蛇人联系?” “你们校内虽有电话,但你绝不可乱打,城内本就没有几部电话,一查就露底。每个月你传递消息的机会只有一次,捉蛇人名叫罗绳,他趁前几次捉蛇的机会,在女生宿舍后的树林内挖出一个隐蔽的树洞,你可以没法将情报放入树洞中,他会带出来。” 温宁便问树洞的具体位置,田二让她附耳过来,正说给她听,忽地眉头一动,中指放在唇中,作出噤声的动作,温宁也察觉了——门外有动静,似乎有人悄悄走近? 这是谁? 他(她)听到了什么? 温宁暗责自己与组织接上头,兴奋忘形,一时马虎大意。田二倒还镇静,朝温宁使了个眼色,后者悄然退至门侧,贴墙而立,且顺手从身边拎起一只空罐子。 “偷嘴的猫儿,流涎的狗,不怕你来,就怕你不敢露相!”田二抽起屋角一把竹扫把,蹬地一脚踹开房门,劈头盖脸打下去,“我打得你娘都认不到你!”温宁也不甘落后,空罐子照准田二打的方位砸下去。 “哎哟呀,我的干姐姐!”被打的人哇哇怪叫,不过好歹躲过了手笨的温宁的袭击。 田二听得声音熟悉,忙住了手。 被打的人兀自捂住脸,待到面前风平浪静,这才撒手露出哭丧的委屈模样,“再打准些,不仅我地底下的娘认不到我,干姐姐你要认不到我,更重要哦!” 田二气恼地拿竹扫把往此人背上再抽二记,说:“二岔子,土匪做久了受招安,你不习惯啊,跑来我这里做强盗!” 此人正是韩铁锤手下的二当家二岔子,他嬉皮笑脸地说:“姐,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把主意打到你头上?我,我就来找点补身体的……” 田二硬生硬气的说:“没有。吃军饷领皇粮了,死性不改,别一口一个姐,我担不起。瞧你这身板,还吃,石州城都被你吃空了!” 二岔子没脸没皮地凑上,故示亲热地蹭田二的胳膊,“好姐姐,可怜可怜我。我不是自己吃,给大当家的找点,补补。” 温宁说:“咦,我认得你,前几天在城外哨卡,你在韩铁锤的身边。” 二岔子转头细看温宁一眼,认出了她,退后半步,一拍大腿,夸张地眉飞色舞起来,“着!这位小姐姐眼神真好,比起大当家,我是不是更俊俏!” 温宁说:“你们都是由俊俏的人里面精挑细选出来的。” 二岔子没听懂话意,喜得跳脚,听温宁又说:“你们大当家的怎么了?” 二岔子更加欢喜,说:“小姐姐别担心,前几天拷打下来,大当家的虽然伤得重,但伤皮伤肉没伤筋,想酒想肉最伤心,没这两样,身子好不彻底。不过嘛,如果小姐姐学那薛仁贵亲赴寒窑探视王宝钏,大当家效仿关云长刮骨疗伤也绝无二话!” 温宁听他扯得二五不着调,索性转过头不搭话。 二岔子便回头继续缠田二。 田二被他纠缠得实在没办法,蹬蹬蹬跑到屋后半搭破砖杂草的草棚下——那是本地人悬挂风干腊肉的地方——拎了半片焦黑相间的肉,扔到二岔子跟前,“老娘就这些了,拿去,再敢来打断你的狗腿腌了!” 二岔子并不满足,“好姐姐,这样说话差些意思啦,往年咱们山寨打野货,难道没有偷偷给你送肘子大腿?呵呵,酒呢!” 田二说:“把你的脑壳摘下来装酒,行不?” 这边正热闹,秦夫人在马老七的陪伴下有说有笑地回来了,双手没有落空,显见收获颇丰。 田二狠狠瞪二岔子一眼,“还不滚!”二岔子并非傻子,看得出秦夫人通身排场气派与众不同,一手拎起腊肉,一手随便往墙边抱了一坛子不知道什么东西,飞也似地溜了。 第24章 征吃行动 田二分析得没错。特高课的“珍珑计划”远未结束,前面发生的一切,不过是阴谋的启幕。 在一干女人心满意足购物、晚餐并回到特校时,一道身影走进蒋蓉蓉和余南、罗一英刚刚光顾过的化妆品小店。 她头戴藤编的宽檐帽,墨色残阳以龟裂的光斑斜斜地投射在她浑圆的下颌,浮尘在光斑中纷乱直舞,许是感受到光线对视野的影响,她取下帽子搁在临门放茶水的高几上,露出她珠圆玉润的脸庞,这是一名略显发福但风度不失典雅的中年妇人。 今天生意不错,可以安逸收工打烊的时段,老板娘花枝正在跟七岁的儿子青娃较着劲。下午她花两毛钱,跟街头小摊贩敲了一块指头大的丁丁糖。那是孩子馋了很久的,麦芽制成,甜腻,也很粘,咬上一口,便会拉出一尺长的丝线,从孩子的嘴,连接到手中的糖。男孩子皮,边吃边玩,最终的结果,自然糊得满手满嘴都是掺了泥灰的糖。 在平常家看来,这也是逗乐的趣事,甚至会鼓动孩子将手上嘴边的糖份舔个干净,才算没花亏这笔钱。可是花枝爱洁,见不得邋遢,严令儿子扔糖洗手,青娃哪肯,几经躲闪终被母亲拉住,委屈得一屁股扒拉地上哇哇大哭,花枝只得也坐在孩子对面耐着性子劝解。 客人进门见到一幕,既没有上前抚慰劝架,也没有掉头而去,环视店内后,含笑说道:“店铺收拾归纳得整齐过了头,倒不像本地人开的。老板娘,你这跪坐的姿势,可真是好看。” 她的神情声调平淡亲和,无形中似乎有威慑力,令青娃的哭声暂时断掉一个节拍,花枝更是一惊,赶紧将孩子抱起,赔笑道:“小娃儿不懂事,让太太见笑。太太需要点什么?” 客人缓声道:“所谓入乡随俗,娃儿是本地土生土长的娃儿,娃儿能有什么问题?倒是做父母的,如果骨子里没能入乡随俗,恐怕会带坏了娃儿。” 花枝眨动细长的睫毛,听得一愣一愣地,虽觉客人话中有话,但张了嘴,就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客人自顾自朝内走两步,低头查看简陋的木制柜台内零散摆放的货品,以精心修饰过但并未染色的指甲敲打柜面,慢悠悠地说:“夜来香雪花膏,七子白面膜粉,硫磺皂,还有美国林文烟花露水,蜜丝佛陀口红,国货敌占区货泊来货,应有尽有;真货假货,各有掺杂啊!” 花枝面不改色,脸上挂着招牌式热烙笑容,从柜台里拿出一盒夜来香雪花膏,“太太笑话,小店货品不多,不过嘛,音叟无欺。像太太您这样识货的,更加不敢欺瞒。不信,您闻闻香味儿,整石州城的太太小姐们,谁敢说不地道!” 她一手抱娃,一手拿货指点,眉角眼梢皆是风情婉约,客人没有倾身来嗅,几不可见以蹙了下眉头,“学得这样浮浪,不着调。” 花枝的火气立时冲上头,吊眉竖眼,将青娃往柜台的隔板上一搁,叉腰扬脖,道:“打哪儿来充阔太太的婆娘?给你三分色,还真打算开染坊,在我的地界上指三划四,赶紧给老娘滚!” 客人并不生气。不但不生气,还赞许地点了点头,“这姿势还算对路。敢问,店里有没有资生堂雪花膏,明色洗颜料?” 客人说前半句话时,花枝尚一脸怒容,待听到后面那句话,她由怒转惊,面对客人满脸的“慈善”笑意,一时竟然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太太,资生堂雪花膏尚在进货途中,明色洗颜料店里倒有预留自用的一盒,太太若是诚心购买,还请移步内室查货——”店面与内室之间的隔帘一卷,老板焦富贵露出脸来,笑吟吟将客人迎入内室,又朝花枝使了个眼色。花枝赶紧抱起青娃,坐到店铺的门槛上,一边哄逗一边履行放风职责。 一入内室,焦富贵立即立正,朝客人行了个标准的日式军礼,“属下虎口见过特派员!” 瘦削几近皮包骨头的他,下巴尖尖,脸颊狭长,佝偻着敬礼的姿势很像老鼠。 “特派员”扬手,左右开弓,连扇焦富贵左右各三记耳光,后者不闪不避,全盘接受来自上级的惩罚。 “特派员”手劲控制得当,耳光扇过,焦富贵脸上并未留下明显的指痕,只像风干老鼠的皮又瘪了两分。 她转身从餐桌下抽出一张板凳,端坐中段,神色肃然冷峻,“征吃行动竟然失败!特高课筹划整整半年,精密部署务必击中的征吃行动,竟然失败了!南造课长怎么也想不明白,究竟哪里出了纰漏,特派我赴石州肃查此事,领导下步行动!起初我也难以想象,帝国的行动为何失败?今天看到你的妻子,倒能想通几分!” 焦富贵听到“妻子”二字,脸上一白,不敢分辨,垂头答声“嗨,对不起”。 “我查过档案,你与花枝,哦,不对,你们的日本名字分别是堂本胜平和酒井秀子。你们十年前,民国十九年就进入中国四川执行潜伏任务。这些年了,我以为,你们已经真正吃透中国人的心理,成功浸入他们中间,成为棋盘上一枚与它无异的棋子。可是,酒井秀子,显然没能做到!若说她对卫生和整洁过于细致讲究,身为开店作生意的老板娘,还算勉强凑和;可是方才我进店时,她竟然端坐着哄孩子,那种我们大日本国民才会遵循的优美坐姿,一旦落到军统和中共的人眼中,身份立即暴露!” 焦富贵听得额头冒汗,一个劲地答着“嗨!” “特派员”不依不饶,继续斥责下去,“还有,酒井待人接物时的德性,跟秦淮河上的老鸨有得一拼!你们怎么从帝国的特工培训班结业的?有没有仔细揣摩四川女人的习性?川人说话办事直来直去,几个川女跟妖精一样?!这几件合起来,酒井迟早招来怀疑?!我看,刘昌同理,说话做事不严谨,落了形迹,让征吃行动功败垂成!” 焦富贵“啪”地再次立正,恭敬说道:“回特派员,据属下和鬼手查知,征吃行动的失败,并非刘昌暴露在先,而是特校突然来了一个名叫温宁的会计,那女人看上去弱不禁风,其实心思缜密,从醉川楼的帐簿上找到我们制作假密码本的疑点,想出声东击西的计策,占了先机,引诱刘昌暴露。好在我与鬼手始终不放心刘昌,留了后手及时干掉了他。那家伙非我族类,一旦熬不住刑具,我和鬼手全都得玉碎!” “特派员”略有惊奇,“哦?草包云集只知内斗的军统石州站也有这样的人物,有机会得会她一会。” 焦富贵讪笑道:“那女人怎么能是特派员的对手,下酒菜都不够。特派员阁下,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特派员”垂头思忖,把玩左手无名指上的翡翠戒指,“堂本君,请叫我方太太。” “方太太。”焦富贵立即恭敬地换了称呼。 方太太说:“如今大日本帝国战线虽然直捣中国南部,但前线战事胶着,中国地广人多,消耗战对帝国极为不利。中国人想做成一道流水线,及时将新鲜血液补充到前线,帝国特工的任务,就是要直接捅破这些新鲜的血液包,让流水线断水、断流!这就是‘珍珑’行动的目的。” 焦富贵眼睛一亮,说:“听说‘珍珑’计划的‘珍珑’,来自于围棋。” 方太太看一眼焦富贵,说:“堂本君,你懂围棋吗?” “属下羞愧,幼年失学,早早进入特高课工作,没有机会学习如此高贵雅致的棋艺。” 方太太遗憾地叹息,“确实可惜了。珍珑,奇珍巧谋,入局者万无一存。所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执棋布设这一棋局,将第一局命名为征吃,局中有局,环环相套,步步设陷阱,引诱对手棋手入毂。若是成功,军统石州站已经全军覆没,可惜啊可惜,功亏一篑。” 焦富贵脱口而出:“执棋,谁是执棋!”随即醒悟失言,立正道:“对不起,属下僭越!” “鬼手现在哪里?”方太太并未斥责焦富贵。 焦富贵说:“醉川楼全体同事预备玉碎成就征吃行动前,鬼手已经改换身份,随时可以从醉川楼撤出。只是——” “只是什么?”方太太追问。 “只是我们没有想到,军统石州站对醉川楼的袭击来得这么快,刘昌没能提早传出讯息。当天,鬼手仍在岗,与江川雄夫君商议如何将征吃行动贯彻得天衣无缝。”焦富贵略有不安地解释着。 “你的意思是,当天鬼手与军统石州站的人照过面?”方太太敏锐地捕捉到焦富贵的忧虑。 焦富贵点头,“军统的人突然驾到,其他同僚十分紧张,他担心露馅,也不确定军统是否动手,就扮成包房服务生,将这些人迎进包间招待。后来,他发现其中一名女特工悄悄摸枪上膛,知道动手就在当下,借传呼老板之名,向江川君报讯,然后假扮宾客混了出去,逃得一命。他现在隐匿在城内,阁下若要见他,我可以传讯。” 方太太断然摇头,“他已经与军统的人照过面,以后尽量减少日间行动,不能让他拖累你我。尤其,要离醉川楼和我,远一点。” 焦富贵眨巴着小眼睛,“您的意思是——” 方太太优雅一笑,“方才我从桃园路经过,正巧看见醉川楼原址正在重新修缮,大概还会招租。” 焦富贵张大了嘴,“这,还用那个地方?” 方太太示意焦富贵走近,拍打他干瘦的脸颊两记,微笑道:“中国唐朝的诗人白居易有一首诗,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要想成就帝国大事,就得敢于在军统的眼皮底下转!越是招摇,越有机会!” 焦富贵抹了一把额头的汗,说:“您还是得小心点,不能轻易小看了军统。” 方太太自信地一笑,又问:“刚才说军统,石州中共的活动怎么样?” 焦富贵冷笑,“石州的中共能中什么用,统共没几个人没两把枪,前些日子,中共特委书记赵识德还被军统的逮了!” 方太太满意地站起身,“这就好,让他们内斗。有事我会联系你,记住,除非情况特别紧急,不许主动跟我联系!”走了两步,转身对焦富贵说:“还有,有空多多教导酒井,你们,包括你们的孩子,都是帝国子民。不要有了孩子,就多出一颗没用的慈母心!” 第25章 都有秘密 何曼云熬夜苦写三天三夜,秦立公又逐字研究修订后,特校向本部报呈了一份足有五厘米厚度的“密码本”事件特别报告。最终,特校无功也无过,捏一把汗“涉险”过关。 温宁的生活,也在磕磕绊绊中往前流淌。陆鸿影为她开的假条刚到期,罗一英就来到她的办公室,郑重其事地通知,次日起必须参加早操。 温宁不解,追问为什么别的女教工不需要早操。 罗一英白了温宁一眼,硬声硬气地说:“她们?她们能跟你一样,三千米跑不下来?!本部下发的文件写得清楚明白,你这类体能不合格下派基层的干部,必须跟普通学员一样参加早操,直到体能合格为止!” 余南听说此事,极为生气,对温宁说:“罗一英拿鸡毛当令箭,特地针对你!你说上头的文件几千几百,都得一一遵行?分明左眼睁左眼闭的芝麻绿豆小事,非得搓磨你,我找她去!” 两人说话时,正在训练场的廊道边,温宁笑着拉住余南,“我也该练练,不然杀鬼子跑不动,让人笑话!就是有一点想不明白,罗一英为什么针对我,我哪儿得罪她了?” 余南说:“她呀,她是见不得何曼云,拿你当垫背!” “何曼云又是怎么得罪她的?”温宁想起当日在医疗室的病房内,偷听到的罗一英与陆鸿影对话。 “嗬,得罪的可大了去!”余南拉着温宁在路侧草地坐下,夸张地朝天画出一个大圈,“想当年,她俩都在重庆站,一个内勤文书,一个外勤行动,倒还算相安无事。后来南京沦陷,本部往重庆挪,重庆那张小锅哪能放得下这么多的鱼虾,当然得给上面的腾地方。站长拟了份名单,要撵一半的人出去,要么去前线,要么去偏远小站。原先小道消息,名单里有何曼云,没罗一英。可后来正式宣布的名单中,就她俩交换了。有人在罗一英耳边嚼舌根子,说正式名单出来前一晚,何曼云在站长的办公室呆了整宿。罗一英不肯干了,当即拽住何曼云,跑到站长办公室闹了个底儿朝天。” 温宁听得咋舌,这种事要发生在军统本部,早被戴笠全拖出去毙了,“后来呢?” “后来,站长也没有法子,怕事情闹太大捅上天,索性每人各打五十大板,让她俩都到了这鸟不拉屎的石州。”说起别人的事情,余南禁不住眉飞色舞,“其实我倒晓得罗一英,她不是不想下基层,未婚夫殉国,她一心报仇,嫌石州地方小,没有施展的舞台。打报告上前线,上锋掂量她那烈性子,也不敢轻易启用,担心行动中一时冲动,连累同志。她进退无路,脾气越来越古怪,也在情理当中!” “可是,我跟何曼云非亲非故,她凭什么迁怒于我?”温宁不解。 余南嘻嘻而笑,不说话。 温宁拉住她,“少在这里卖关子,赶紧说!” “我说了,不许打我!”余南朝她吐了下舌头。 温宁朝余南额头弹两记,“不说我才会揍你!” 余南脸上浮起怪笑,“在罗一英看来,你跟何曼云是一丘之貉啊!她如果是妖精,你就是小狐狸精!” “我,我——”温宁语塞。 见温宁一脸懵逼,余南笑得腰都直不起来,老半天才说:“别犯傻,你长得不像狐狸精。不过,在罗一英那根直肠子里,只要乖巧会说话,讨上司欣赏喜欢的女人,都打着卖笑卖身博上位的歪心思,哼哼,惟有她罗一英行得正立得直,全凭本事立身吃饭!” 温宁倒抽一口凉气,“同为女人,思想竟然如此狭隘!” 余南随手扯下一枝草在手里揉来揉去,“何曼云倒还真是妖精。”偏着脑袋想了想,似想到什么,激动地猛拍温宁肩膀,“你发现没有,她和咱们说话的语气,跟和校长、乐弈还有其他男人说话,完全不同的。跟咱们说话,她正常得很,也正经得很。一碰到男人,她那腔调啊,嗲声嗲气,如果旁边没有外人,简直能直接扑到他们身上了!” 这一点,其实温宁早已留意到了。她含笑不作置评,转换话题,说:“好了,好了,不说别人,没意思。说说你吧,咱们好久没有仔细谈心。先跟我说说,你在重庆站呆得好好的,也怎么和何、罗二位一样,被发配下来?” 余南一听便噘起红嘟嘟的嘴唇,“我,我多嘴呗。说了,你又要怪我。” 温宁揽了揽她的肩以示抚慰,“我听说,跟江阴要塞泄密案有关?”江阴要塞案发生在民国二十五年,即南京沦陷当年,轰动一时。七七事变后,为遏止日军南下直扑中原腹地,国民政府策定“封锁长江”的军事方略,7月28日,委员长蒋介石亲自主持召开保密级别极高的最高国防会议,选定在江湖水域沉船,截断长江航路,歼灭日本驻沪海军和海军陆战队。然而,会议仅仅过去不到十天,所有日舰和日轮在江阴要塞尚未封锁前强行冲过,此项关乎南京存亡的重要军事部署就此流产。事发后,蒋介石极为震怒,严令彻查。几经周转后终于查出,内鬼是当时担任会议记录的行政院机要秘书黄濬。 余南将手中的草狠狠揉捏成浆,抛得老远,“我一个小小的译电员,能跟这种大案扯上干系?还不是我多嘴,黄濬是内鬼汉奸的消息传到站里,大家伙儿都私下议论,连黄濬这种要害部门人员都被敌方渗透,国军的机密要务岂不跟筛子一样,南京危险啊!我当时就随口插了一句,说‘就咱们重庆站的网织得最紧,别的不说,至少没有金条能从站长的指缝漏出去!’” 温宁狠狠地戳余南额头一下,说:“你呀你,有几个站长不贪不腐的,偏你还说出来,活该受教训!” 余南委屈地说:“什么啊,他们私底下不一样议论站长,凭什么我说两句玩笑话,就被捅上去?” 温宁摇摇头,无奈地说:“你听到他们的议论,会不会去打小报告?” “我才不是这样的小人,无耻!” “这就对了,每个单位总有这样一些阴险小人,明知无论他们说什么,你也不会告发,所以故意胡说八道,或者非议上司,引诱你讲出机密或者某些不该说的话,然后向上司告发,谋取信任!” 余南想了想,一拍大腿,叫道:“原来这就叫做广布眼线,我明白了!” 温宁连忙拉着她,示意小声点,“我瞧你现在的嘴管严了些,吸取教训了?” 余南连连点头,“那当然,吃一堑还长一智呢,我又不傻。” 温宁笑道:“傻有傻的好处,必要的时候装疯卖傻,还能得到不少便宜。我就瞧你扮傻丫头扮得不错,至少从上到下,没有谁故意给你小鞋穿!” “那当然!”余南神气起来,“哪怕蒋蓉蓉这种难缠的,你看我怕过她?就算揍她一顿,校长也只会说,余南那痴姑娘,直来直去的,你一老同志,跟她计较什么,自讨苦吃!” 她学着秦立公说话的神气,活灵活现。 温宁忍俊不禁,又问:“那你知道朱景天和蒋蓉蓉两口子为什么被发配到石州来的?他俩怎么就能结婚了?” “他俩的事,就跟乐弈多少有关了。”提到乐弈,余南脸颊微现红晕,但她自己并未察觉,“你知道乐弈怎么来的石州吗,是因为刺杀伪冀东防共自治政府主席殷汝耕失败被贬。当时,朱蒋二人假扮夫妻,也在东北潜伏,担任各种刺杀行动的外援,也包括那一回。行动失败,他俩也暴露了,只能撤回。后来本部一调查,假夫妻早已成了真,戴老板有人情味,说这是工作需要,可以破例。朱景天在渣滓洞里关了半个月,出来后就得到特批结了婚。不过死罪可免,惩罚难逃,两人都被贬到了这里。” 温宁心道,只怕“贬”至石州的根本原因,与乐弈一样,是这二人也不再受本部信任。 “这些就不多说了。听说秦校长是跟戴老板闹得很不愉快才被下派到石州,江山人,说起来是老板的正宗同乡呢!原先石州哪有军统的站点,总得给敌占区撤下来的同志找地方呆吧,所以石州站是全新重组的。陆姐呢,以往身上的旧伤隔三岔五复发,再也上不得一线,索性跟着老搭档秦校长一块儿下来。王泽在你前头两个月来的,息烽特训班的高材生,不过,政审有问题——他留在敌占工区的亲叔叔当了汉奸,屈才哟。至于狗汉奸刘昌,原先在成都站,私下里倒卖倒买,被缉私队抓个正着,秦校长派驻石州后不久,就被成都站的撵了过来。” 说到这里,余南摊手,道:“瞧,咱们石州站,从站长到小兵,全是失意人啊。还有你——” 她侧过头,认真地打量温宁,“跟我说老实话,你究竟为什么事才来的石州。什么考核不合格,什么主动打报告来基层,鬼扯!我还不知道你!” 温宁苦笑一下,轻声说:“我得罪人了。” 余南以怀疑地目光瞅她,“你这性情,怎么可能得罪人。” “是真的。”温宁淡淡地说:“人事科的副科长,追求我,被我拒绝了。” “公报私仇!”余南瞪大了眼睛,“你去找戴老板告状啊!我不信老板不给你主持公道。” 温宁笑了笑:“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这种头一扭就可以否认没凭没据的事情,何必去打扰老板。再说,我在本部也呆得腻味,重庆的轰炸没完没了,副科长的猪头瞧得恶心,不如到乡间来躲躲。只要工作着,在哪里不是抗日?” 余南还是很替温宁不平,忿忿道:“也只有你,这么容易想得开。” 温宁莞尔一笑,“这件事,可得替我保密哟。” 余南拍着胸脯说:“你放一万个心。哼,蒋蓉蓉这种狗眼看人低的,要知道你开罪了人事科的上司,肯定会可着劲地踩踏你。” 第26章 祸水东引 刘昌一死,温宁正式接手会计,虽然不免与蒋蓉蓉有些工作生活上的摩擦,但与初到时经历的惊险风浪相较,实属静水微澜。 这一天,温宁正在办公室里整理帐簿,何曼云推门进来,秀手搭在温宁肩上,嘘寒问暖聊了几句体已话,然后递上一份秦立公的批示,说:“小温,校长指示,把这间民宅租下来,定金校长已经垫付了。你抽时间亲自跑一趟,谈好价钱,拿出预算,把校长垫的钱赶紧补上。” 温宁脱口而出:“租来做什么?” 何曼云保持得体而含蓄的微笑,“你不知道?昨晚咱们学校外租的房子着了火。没办法,只能挪地方。” 温宁听得一愣,便不再追问,以免太露形迹,只斟酌着小声再问:“那……预备租用多长时间?“ 何曼云拢拢如云发鬓,说:“总得一年半载吧,你瞧着办。” 坐在对面的蒋蓉蓉从抽屉里抽出一个笔记本,“呯呯”狠摔在桌面。何曼云见状笑得更加可亲,“蓉蓉,别生气嘛。侬知道,以前这些杂事都是你办的。校长不是体恤你工作辛苦,让小温分担,也正好让她多些了解石州的情况。” 蒋蓉蓉头也没抬,翻开笔记本刷刷刷地写字。何曼云含笑朝温宁使了个眼色,曼步离开。 现在的温宁,已经懂得不要刻意套蒋蓉蓉的近乎,尤其这种时候,越对她客气,她越能蹬鼻子上脸。 好在作为稀制品的石州城地图,两天前王泽奉命绘制完成数份,分发给各组长的负责人。她打开地图,找到秦立公批示中的住宅所处大致方位。位处城西,周边遍布平民的砖木房舍。翻看过以往的帐本,特校在外租用房屋,或用于外勤人员居住,方便行动;或为探亲家属暂居。何曼云说租用一年半载,显然并非后者。 不过,若说是前者,温宁细看地图,又生疑窦。这间住宅四面巷道蛛网密结,适合隐匿,但似乎并不适用于外勤人员,一来他们经常昼伏夜出,且不管如何伪装,行为衣着与本地人总有些不同,容易被四邻发现异常;二来石州并非敌占区,外勤人员没有太大的性命威胁,身处隐巷,逃生方便,但出入不方便,这就属于舍本求末。 那么,特校租下这间住宅,究竟作什么用呢? 温宁细细思索着,想到那日接头时田二交待的任务,心念一动——莫非,用来关押中共石州特委书记赵识德? 这几天,她简直是竖起耳朵,留意校内有关赵识德的消息。奇怪的是,“赵识德”三字如同人间蒸发,上至秦立公,下至嘴快的余南和喜欢搭讪的王泽,竟没能从任何人嘴里溜出半分蛛丝马迹。她当然认为,赵识德最有可能被关押在防空洞审讯室某个隐密幽暗的洞穴里,目前她显然没有借口和机会潜入那黑洞无底的审讯室一探究竟,只能通过外围观察进行分析判断。 罗一英非要她参加早操,倒给予了她观察食堂为审讯室配餐情况的机会。她发现,食堂每日给审讯室配餐三次,每次一大一小两个木桶,大桶是犯人的,小桶是值班人员吃的,由看守审讯室的行动队员按照饭点来取。当然,大小桶仅是形状概念,很多时候,大桶虽大,但一看就轻飘飘没重量,小桶虽小,却沉甸甸拉低了拎桶人的胳膊。甚至绝大多数时候,中晚餐不用拎大桶的。听食堂师傅和行动队员并不避讳的议论,这是秦立公的指示,“抗战物资紧缺,咱们的教职工和学员都吃不饱,那些关牢里的,紧着不饿死就够了!” 为避免牢里犯人“饿死”,食堂会在早餐正式开饭前,准备好大桶的食物——多半是昨日剩下的土豆。抗战时期粮食供应紧张,白米面食全是紧俏物,本地盛产土豆,不值钱,也是农民一年四季的的主食。因为天气炎热,有些土豆已经馊了;实在份量太少的话,食堂大师傅也会大发慈悲,往上面扔上几个发面不成功或者蒸煮漏气的馒头。这些工作,一定要在秦立公来用早餐前完成,因为他闻不得馊味,更见不得浪费,会责备食堂管理混乱,职工素质低下。 温宁有一次凑上前,想看看大桶内究竟装了些什么,隔着五步,那股酸中带臭的怪味,熏得她几乎呕吐。当时,罗一英和王泽正结伴走过来,罗一英见状似笑非笑地撅了下嘴角,没说什么,倒是王泽关切地扶了温宁一把,说:“找罪受了吧,瞧你们女人,就是好奇,一桶馊味儿也要凑上去瞧个新鲜!” 温宁捂着鼻子说:“臭,这么臭,怎么入口啊!” 罗一英恨恨冷哼,“关里面的还有好货?!鬼子汉奸奸细,咱们的好米好面,喂狗也比喂他们强!” 一提到“鬼子汉奸奸细”,罗一英的眼眶立马红了,牙齿咬得咔咔响,王泽忙推她往食堂内走,“姐,我的姐,服了你,不要瞪仇人一样看我们!可惜醉川楼的日谍被刘昌弄死了,不然交给你练手,还能解解你这口气!不然我担心你迟早一把火堵了防空洞!” 罗一英说:“全弄死,一个也不冤!” 温宁赶紧插语:“怎么没有冤枉的,上回抓进来的土匪韩铁锤,可不就是冤枉的!” 罗一英不耐烦地说:“那是校长的计策,其他的人,我们可是把材料一一落实了的,没有漏网之鱼。就等着上头批文,一个个割韭菜地砍他们的头——” 回思至此,温宁凝眉思量,赵识德被关押在防空洞审讯室内的可能性最多五五分帐。尤其以秦立公自负自大且自居正统的儒将性格,应当不会折辱曾经与自己交过手的共产党。 如此分析下去,秦立公安排她租赁的房舍,会不会用来关押赵识德?因为以前关押他的房舍着火,所以急着转移?说起来,她已有两三天没见乐弈的人影,如果说秦立公有绝密任务要交办下去,最有可能交托的人,大概只能是乐弈。 温宁脑子飞快转动的同时,拿出帐本有条不紊地记帐,尽量不让蒋蓉蓉看出她在动脑筋。倒是蒋蓉蓉秉承以摔摔打打发泄不满的作风,时不时惊扰温宁的思路。 当蒋蓉蓉算清一笔帐,长吁一口气,将手中铅笔摔于桌面,蹙眉朝对面伏案工作的温宁狠瞪两记,准备寻机发难时,办公室门突然被推开了。 “进门不敲门,懂不懂规……”蒋蓉蓉的话噎在半途,因为进来的是秦夫人。 蒋蓉蓉立即站起,一口一个“嫂子”,请秦夫人坐下,“嫂子大驾光临,有什么吩咐?” 秦夫人与同样站起打招呼的温宁点头致意,毫不客气坐上蒋蓉蓉让出的座椅,从随身的坤包中掏出一叠五颜六色的票据收据,说:“蓉蓉,我素常够麻烦你了,姐妹间哪敢说什么吩咐,往后千万不要这么客气。就是……这是我上回我到乡下看女儿的费用,可以报销吗?” 这笔费用温宁倒有印象,一个月前秦夫人回乡探亲,临行时向出纳蒋蓉蓉预支五百块,注明包括车马路费和吃住开支。这已然严重超标,借条上也没有秦立公的签字,不过蒋蓉蓉不仅借了,还把这笔费用列为暂付款,借账务移交之机,直接将诸如此类的“烂帐”抛给了温宁。温宁早有留意过,特校帐面上的“暂付款”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不少教职工都有借款,或因公差,或因私事。可是,在发放工资时,蒋蓉蓉并没有及时扣除借款,甚至有公差报销了费用的,却没有冲抵原先的借款。暂付款已然占用了特校帐面上五成以上的现金流,发展下去必成大患。若要收回这些借款,显然,蒋蓉蓉的如意算盘,已经将这一烫手山芋抛给了温宁。 果然,一听秦夫人的问话,蒋蓉蓉斜睨着眼睛瞟着温宁,“嫂子,今时不同往日,您瞧,现在有主管会计了,这事儿,得问小温。” 五颜六色的票据马上移至温宁的桌面,正好压住租房的那份批示。 方才秦夫人说话固然有礼,但语速比平常稍快,掏票据的动作,倒仿佛将心头的不快掏出来展示给温蒋二人的。温宁看在眼中,不慌不忙地拿了票夹,将票据一张张展平铺正,依照时间和类别次序夹紧,“嫂子,您放心,一张也会不少您的。您在院子里说一声就好了,哪能让您特地跑来!刚从校长办公室下来,也没多呆一会儿?” 秦夫人眸底的不快更增几分,“他忙得很,跟何小姐谈事儿呢,我一个乡下婆子,哪敢打扰!” 温宁心中有了数,手里也正好拿起了最后一张票据,“……七、八、九,共有九张票据……八百四十五块……”在她的身侧,秦夫人的注意早已放在那页批示上,说:“噫,你们校长批示,租房子?” 温宁赶紧将那页批示抽走,手忙脚乱地压在一叠帐簿下面,赔笑道:“嫂子,瞧我粗手粗脚的,这是何主任亲自送来的公务。您跟我都得避嫌,不该看的不看。” 蒋蓉蓉将一杯凉开水递到秦夫人手中,说:“什么避嫌,嫂子还能是外人?再说,就一租房的批示,甭以为有多机密,你跟何曼云格外受器重有多了不得?别揣着支萝卜就当成人参!” 温宁求救地看向秦夫人,“嫂子,您瞧蒋姐,总能误解我的本意。” 然而秦夫人已经心不在焉了,摆摆手,说:“你们忙,我,我先回去……”走了几步,又似想起什么,回头问温宁:“小温,明天轮休,你往城里去吗?” 温宁笑道:“当然去,我……”她似乎下意识地瞟了一眼被压在层层叠叠帐簿下的批示,“我正有点事……” 秦夫人自然看在眼中,迟疑片刻后说道:“那我明天来约你,你陪陪嫂子……” 温宁欣然应允。 直至秦夫人离开好一会儿,蒋蓉蓉突然省悟,惊异地叫嚷道:“喂,嫂子忘记找你要报销票据的钱款了!” 温宁不冷不热地回话:“你是出纳,不是找我要,是找你要。老实说,你的保险柜里,还有多少现款真金?” 蒋蓉蓉傲然地扭回脑袋,不予作答。 第27章 预谋捉奸 次日轮休,温宁特意美美睡了个懒觉,待到起床,不紧不慢将自己拾掇清爽时,余南来了。她也是约温宁进城晃荡的。 温宁告诉余南,秦夫人昨日已约,得等等她。 余南嘟起小嘴,“跟她,那有什么好玩,咱们姐妹一起才有趣。而且这个时间点还没来,晓得搞什么名堂?不会还没起床吧?不对呀,我过来时候,刚好碰见校长出门,按理她不会比校长起得晚。” 温宁笑道:“瞧你这条单身汉,哪懂得做人妻子的规矩,嫂子贤惠,怎会撇下校长自顾自玩乐,一定要伺候妥帖目送丈夫出门,再来管顾自己。” 余南仰面躺在温宁的小床上,说:“这样看,还是做单身汉快活,女人凭什么为着男人,把自己的喜好全盘断送?!” “就你嘴硬。”温宁揶揄她,“院子里其他人呢,要不要也都缴约一起?” “还有谁?”余南长长地打着呵欠,“这两天病号特别多,陆姐忙得不可交。何曼云跟校长一前一后出的门,蒋蓉蓉和她那老公,也罢,不是三天两头地吵,就是阴阳怪气,咱们跟她找不痛快?罗一英要钻研教务,管教手底下那批窜上蹦下,大闹天宫的女孙猴子……还有——”她嘴角微翘,泛起一抹神秘的笑意,“你有没有发现,王泽对罗一英有那么一点意思了,没事总凑在一堆。姐弟恋哟,好玩。” 余南嘀嘀咕咕的时候,温宁一边抹桌子,一边轻启正对院内的小窗,看见秦夫人手挽紫罗兰暗花的丝绒小坤包,端步走来。她连忙迎上去,唤起余南,一同出门。余南便有百般的不情愿,也只能挤出几分笑意,接受三人同行的现实。 这回很不凑巧,特校所有的车辆都已外派出去,三人只能沿山路步行。走了几里路,好容易碰到两台黄包车,秦夫人坐了一台,温余二人挤坐一台,一路摇摇晃晃行至城中。 因为都没有吃早餐,秦夫人极为大方地请温余二人吃本地有名的“发财米粉”,每人外加一只荷包蛋。余南吃得赞不绝口,连带对温宁的怨懑也减轻大半,心情一好,话就多起来,绘声绘色评论本地的特色小吃美食。 温宁含笑听着,留意到秦夫人心神不宁,毫无食欲,朝余南连使几下眼色,示意她少说话赶紧吃。 余南好容易会过意,紧扒几口,恋恋不舍地放下筷子。 秦夫人随即放筷,郑重扫视面前二人,说:“小温,小余,嫂子有件事想请你们帮忙——帮我去捉奸!” “捉——”余南失声惊叫,随即省悟她的大惊小怪引起了周边食客的注意,硬生生将“奸”字咽回肚内。 温宁赶紧将秦夫人和余南拉出小吃馆,行至街道人烟稀少处,对秦夫人诚恳言道:“嫂子,您在说什么啊!” 秦夫人冷笑一下,说:“我没糊涂,我说的就是捉奸。捉你们校长和何曼云那个狐狸精的奸!” “我说嫂子今天魂不守舍的,原来在乱琢磨事儿。这其中恐怕有什么误会——”温宁道。 “没有误会。”秦夫人眸中含泪,面色潮红,“他俩眉来眼去,不是一天半天,真当我瞎了?借着工作忙的理由,早出晚归,甚至夜不归宿。今天我亲眼看到,何曼云前脚刚走,他后脚就紧跟上去!”转头拉住温宁的手,“小温,我跟你说,昨天我眼尖,瞧见那张租房的批示。哼,那处房舍,十有八九就是他跟狐狸精鬼混的地方。走,你俩随我去,给嫂子作个见证!” “哎呀,嫂子——”温宁本就身材娇小,被秦夫人紧拉着踉踉跄跄往前走,嘴里仍然不停地劝说:“嫂子,您想多了,别一时冲动,把事情闹大了,不好收场!您得考虑下校长的颜面,不管有没有这场子事儿,往后你们夫妻如何相处呢……” 秦夫人竖起眉毛,“别怕,我也有后着。批示上不是写着,让你经办租房?到时咱们见机行事,如果没发现什么端倪,正好解释你路过办事,让我跟余南作陪。” 余南难掩小激动,说:“嫂子,您别拽温宁,您看差点把她拽摔地上了。咱们慢慢走,不急不急——” 秦夫人说:“小余,你是位心直口快的好姑娘,你是支持嫂子我的,对吧?我知道,你们都不喜欢何曼云那小骚蹄子,你身上有功夫,一会儿逮住了,帮嫂子往死里打,朝脸上打。什么也别怕,嫂子给你撑腰!” 余南喜形于色,连声道好。 “余南!”温宁恼火地跺脚,“你不怎么还跟着瞎起哄!” “奸夫淫妇,原配得而诛之。”余南言之咄咄,眼睛一转,又道:“对了,嫂子,俗语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要真的那回事……您也会打校长吗?要打您自己打,我可不敢对校长动手!” 秦夫人明显怔了一下,“要怪就怪狐狸精勾引人,我要让她颜面扫地,没法做人!” 余南的兴致顿时由八百度降至冰点,怏然不乐撇了下嘴角。 秦夫人没有留意,见余南放缓了脚步,着急地说:“小余,你快点啊,总不成要我也拉你吧,你想累死我?!” 余南有声无气地拉长声调,“嫂子,到底还有多远?” 秦夫人翘首远望,说:“不远了,就在前面巷道拐两道弯。我对这一带熟悉着呢,特地就近找的餐馆请你们过早。” 面前发生的一切,都在温宁的预料当中。 何曼云让她经手的那处出租房舍,有可能给外勤人员居住,有可能为探亲家属预备,还有可能关押着赵识德。但是,还有一种可能——这是秦立公和何曼云对她的甑别和试探。上一回在陆鸿影的医务室,罗一英不是曾经提及过何曼云的算盘? 所以,对于这处租住房屋,温宁固然要一探究竟。不过,在探究的过程中,要拉上一道护身符。 秦夫人就是这道护身符。 以温宁的观察,她从来不认为,秦立公与何曼云有“苟且”。且这两位滑若泥鳅的家伙,绝不可能将实质性证据登上帐面,留下痕迹。可是,素常无事可干闲空疑神疑鬼的秦夫人,甚至兴起过拉“内应”念头的秦夫人,却会通过这条线索,朝男女之事方向猜疑。 因此,温宁故意将租房地址信息透露给秦夫人,并提示由“何主任亲自送来”,诱发秦夫人由胡思乱想转往“捉奸”。 当然,恰巧今晨何曼云和秦立公一前一后离开,也为秦夫人的臆想增添了“证据”。 天时地利人和,事态发展正朝着温宁预设的方向前进。 非常理想。出奇顺利。 温宁暗自筹谋,待秦夫人带着闯入出租房舍,趁她四处寻找所谓的“奸夫淫妇”的时机,她设法查看室内是否有秘密暗道藏人,是否有赵识德留下的暗号标记。一旦确定,她就可以通知田二,组织石州城内的同志开展营救。 想到极有可能快捷出色地完成组织交负的任务,她的眸底泛上一层薄薄笑意。 再朝右拐一道弯,就到达目的地。 此时,意外突然发生了。 弯道处,陡然迎面窜出一个人,劈手夺过秦夫人的坤包,飞也似地逃跑了。 “强盗,有强盗!我的包,我的钱!”秦夫人不顾脚踏半高的皮鞋,小跑着追赶上去。来途中,秦夫人显摆过,这只坤包系戴老板的女友、著名影星胡蝶女士赠送,名牌高档,她看得相当宝贝。 居然有人当街抢劫,余南义愤填膺,当然紧跟上去呼喝抓人。 温宁迟疑片刻。 她站在巷道密布中的一处小三岔路口。从门牌号来看,往前走不足十步的左侧两层木质小楼,应该就是目标住宅。她正待回头与秦夫人、余南会和,蓦地由右前方一株足能两人合抱的榆树下闪出一道身影,低垂着头,凑至身前,哑声道:“同志,帮帮我——” 温宁一惊,留神察看面前冒出的人。他二十五六岁左右,五短身材,国字脸,眉目方正,穿本地人常见的粗布短衣短褂。在与温宁说话时,一双眼睛警惕地四下巡梭,像在提防或躲避什么。 温宁淡声道:“你叫我什么?认错人了吧。”虽然军统内部也互称同志,依照规定,温宁不能与不认识的同僚搭讪。 “我没认错。同志,我记得你。”那人压低声音,急切地说道:“我在曾家岩50号外面看到过你。石州特委被军统破坏了,他们正在四处搜捕我!” 曾家岩50号是八路军驻重庆办事处所在。温宁清楚记得,她与妙手的接头,一直固定在朝天门码头外的来顺茶馆,惟独下派至石州前的最后一次接头,地点临时改在曾家岩50号附近。 面前人究竟是什么身份?真是自己的同志? 温宁暗自心惊,再度审慎打量面前人——此人眉目端肃,衣装整洁,让人平增好感。不过,她仍然保持神情波平如静,且索性后退半步,说:“我听不懂你的话。请你离开。” 那人更加着急了,直接扑上来,将一张叠成指甲大小的纸条强塞进温宁掌中,紧紧捂住温宁手背,目光满怀期冀和嘱托,恳求道:“同志,我已经暴露,不能救我不要紧,这是许多同志用生命代价换来的最新情报,关系石州党组织的存亡,你一会要想办法传给上级!拜托、拜托,务必、务必!” 温宁心中一震,不自觉捏紧了手中的纸条。 第28章 险坠陷阱 巷道深处,隐约传来跑动和呼叫声。 那人朝身后来路张望两眼,又急急说道:“敌人马上来了,记住,石州地下组织内有叛徒,叛徒出卖了赵书记!你不能通过石州地下党的通道传递消息,要启用你的通道!”从怀里掏出手枪,推攘温宁一把,“快走,我先顶住!记住我的代号——虎口!” 温宁心头热浪汹涌,拽住那人的袖口,说:“虎口,你……” “狗日的别想跑——” 温宁的话刚说到一半,突然从前方巷道的拐角处冲来一道壮猛的身影,嘴里喊打喊杀不说,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生生将正在跟温宁说话的“虎口”撞到在地。 不仅将虎口撞倒,且双拳齐下,狠狠揍打,“叫你跑,叫你跑!看我先打你个半死!” 虎口被打得哇里哇呀连声喊疼,温宁也认出,这不由分说撞人且打人的,竟然是韩铁锤! 她连忙上前拉架,“别打了,韩铁锤,你怎么乱打人!” 韩铁锤打累了,抹一把额头上的汗,看见温宁满脸惊喜,“哎哟,温妹子,又是你啊,太巧了!”脚下不闲地踹虎口两脚,“起来,别装死,往死里打我的时候,不是这股孬样儿啊!” “你……你打错人啦!”虎口翻滚着勉强支撑起上身,露出鼻青眼乌牙出血的脸。 “哎哟,真的打错人了!”韩铁锤一拍大腿,赶紧上前拉虎口起身,“抱歉兄弟,谁叫你穿这一身衣裳,跟我那仇人差不多呢,嘿嘿,莫怪……要不,你也打我两拳泄泄火?”他嘴里说着抱歉,眼底其实半分道歉的诚意也没有,甚至还悄悄地扭过头,朝温宁眨巴了下眼睛。 温宁没好气地说:“韩大当家的,你究竟在搞什么鬼?!” 韩铁锤神秘地一笑,压低声音,说道:“我来捉奸啊。” 温宁一愣:他也来捉奸? 韩铁锤呵呵一笑,对温宁附耳解释道:“其实也不叫捉奸。你晓得吴永吉那龟儿子吧,公报私仇,把我往死里整。哼,石州是我韩老大的地头,跟我玩,我不弄死他?莫看他成天一本正经,其实满肚子男盗女娼,上次二岔子出来溜达的时候就摸着了——他公然违反军纪,进城逛窑子!我喊了几个兄弟,今天就要来捉个现行,看他往后有脸教训我们,看司令不把他踹到墙角去?!没想到,龟儿子警醒,听到动静,提起裤头翻窗跑了——” 温宁指着虎口,“所以,你把他当成了吴永吉?” 韩铁锤诡异又得意笑了,摸摸下颌的胡须,“其实嘛,不怎么像。不过,你是我相中的小娘子,我看不得别的男人跟你瞎搭讪,还拉拉扯扯!嘿嘿,打他两下,给点教训!” 温宁彻底无语。面前的韩铁锤果然不是傻冒、冒失,心机深着呢。 虎口以手撑腰,踱近,“你们,在说什么?” 温宁弯腰,她的脚下,躺着一只银光錾亮的怀表,这是方才韩铁锤连打带踹时,从虎口身上掉落的。她捡起递给虎口,“你的东西?” “对对,包银的,不值钱,就是家父留的念想。” 确实称不上好表。普通包银,包壳平滑,没有特殊的装饰工艺,仅在表壳正中以小楷镌有“慎昌”二字。这是一枚国产“慎昌”牌怀表,与温宁见识过的舶来品怀表相较,失之土气粗糙。她笑道:“父辈留下的东西,是得好好保管爱惜。伯父过世几年了?” 虎口忙不迭地收起怀表,说:“七八年了。我先走了,你,小心——” “别忙。”温宁叫住虎口,“还有个人,你得见见。” 虎口眼睛一亮,又带着疑惑,“谁?” 温宁后退几步,回到三岔口的正中央,看见余南捆绑着一名小个子男人走来,一路不停地喝斥责问外加拧耳朵。坤包已然回到与余南并肩同行的秦夫人手中。 看来,成功捉到小偷了。 余南走近,一把将小偷推到墙角蹲着,“老实点,不准动,敢动打死你!”拍拍手,叉腰而立,“跑这么快,可把老娘累得差些断气——” 温宁笑吟吟等待余南平息了喘息,“小余美人儿,还有力气吗?” “当然还有力气。”余南说。 “好。”温宁指向虎口,“来,逮住他,他是共党!” 形势突变,虎口一句“你干什么”尚没喊完,已经被扭住胳膊按伏在地。余南的行动本来没有这般顺利,奈何有“十分听温宁话”的韩铁锤帮忙,二人左右夹击,虎口连招架抵挡的时间都没有。 余南说:“我的姐,你怎么知道这人是共党,没弄错吧。” 温宁说:“弄没弄错,回去交行动队,上了刑具自然清楚明白。” 余南说:“出来一趟收获真大。你跟嫂子手无缚鸡之力,我一人也押不走两个男人,怎么办?” “这是个问题,一时半会儿哪里去找应援的。”温宁看一眼小偷,又看一眼虎口,“敢抢嫂子的小偷,可恶,不能放过;共党当然更不能放过。不过,共党狡猾,要不,咱们先把这共党的胳膊卸掉一只,以防中途起变故?” 余南怔然,“好歹都是中国人,要不要这么狠?” 温宁朝她连眨两下眼睛,“放心,要不了他的命。国法自有明文规定怎么处理这些捣乱分子。” 余南点头,“行,我来,削哪只胳膊?”一面说,一边由腰间抽出匕首。 虎口的脸色终于变了,大声喊道:“误会,误会,你们别乱来!” 温宁捻着手中的纸条,曼条斯理地说:“没误会。你刚才说了,你的代号是虎口,这就是你想传递出去的情报。人证物证确凿,咱们现在就算失手误杀了你,也可以向上头交待。” 余南的匕首,已经比在虎口的右肩上,摩挲着,像在寻找最好的下手方位。 虎口的身子开始抖瑟,终于撑不住,闭眼大喊:“何主任,你在哪儿?求你快出来,救人啊!” 随着虎口话音刚落,左侧两层小楼的大门开了,由内亭亭然走出何曼云曼妙的身姿。 虎口松了一口气,“何主任,您快解释解释,这活儿,我真做不了。” 温宁满脸诧异,“咦,曼云姐,你不是昨天叫我来租房的,怎么亲自来了?” 秦夫人瞪起双眼,“你果然在这里!” 二人的问诘几近同时。何曼云笑意温柔体贴,娇声道:“我说外面怎么吵吵闹闹,原来发生误会了。误会,都是误会。虎口,我让你出去办事,怎么跟温会计和余组长扯上了,你怎么做事的?” 虎口有了底气,从余南手底下挣开站起,指着温宁说:“她就是共党,情报她接了,瞧,就在她手里!刚才她还拉住我,要跟我讲话,可惜被这家伙打断了——”他口中的“这家伙”,自然指韩铁锤。 温宁恍然大悟,“曼云姐,不对,何主任,原来您安排这家伙办的事情,就是试探我?怎么,怀疑我是共产党,进行甑别?何必呢,就我这战斗水平和涉密程度,连你都不如,共产党愿意养我这种闲人,我还不好意思跟他们混!就这张纸条,情报?拿出你自己看,我没兴趣!还有,我要是共产党,还让余南抓住他?你对我有什么意见,直说,别搞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今天要是没有余南和嫂子在,我还真落入你的陷阱,有理也辩不清了!” 边说边将手中的纸条抛向何曼云,后者没有去接,任凭纸条坠落于地。 余南冷哼,“有些人就是这么口蜜腹剑,真无聊!小温,别怕,看谁敢欺负你!” 韩铁锤附和:“对,谁也不能欺负她!” 何曼云依然只管笑,“瞧你们说的什么呀,我都说全是误会,我让虎口去试探的根本不是温宁,是这傻瓜认错人了吧。虎口,你上前仔细瞧瞧,是不是认错人了?” 虎口将温宁打量一通,迟疑地,“这……”回头探询何曼云的脸色,终于垂头,低声说:“好像,是认错人了……” “瞧,没事儿了。”何曼云摊手道:“全是误会,我的工作失误,我道歉,晚餐我请客。” 余南别过脑袋,双手合抱,故意放大声量,“捂着鼻子骗眼睛,真当我们容易唬弄?!” 温宁的语气也冰冷,“何主任,你这种解释和道歉,实在没有诚意。我想知道,今天这件事,到底是你的意思,还是校长的意思?我需要一个交待。” 这句话提醒了秦夫人,秦夫人抬起纤纤玉手,遥指何曼云的鼻尖,“何曼云,你告诉我,你在这屋里干什么?你们校长在不在里头?!” 何曼云挤挤脸颊,笑意不再自然,“嫂子,瞧您这话什么意思?校长要在里头,还能不出来主持大局?还能不出来见您?就我一个人,专程来瞧瞧屋子里差些什么,也跟虎口交待几件事。闹出这么大的乌龙,全怪我工作疏忽大意。” 秦夫人哪里肯信,她往前冲几步,何曼云就后退挡几步,直至将秦夫人挡至门前。 此时,何曼云也卸下一贯的笑容,一字一句说道:“嫂子,在军统,校长也算一方诸侯,您是他的内助,当算半个党国人。您不思量如何襄助校长,倒跟学着乡下妇人的小肚鸡肠,胡乱揣测。这门,开着,您尽管可以冲进去。不过,进去前,曼云提醒您再想一想。有些路,少迈一步不行,多迈一步更是错,世上没有后悔药!” 秦夫人闻言,终于犹豫了,停下脚步。 第29章 应当计较 秦夫人犹豫的当口,韩铁锤却没有那么多的讲究,咋乎乎暴喝道:“你们这些吃皇粮的就是门道多,少来给老子耸人听闻,进门瞧瞧怎么了,老子不信,里头还供着一尊金菩萨!” 说话间一把推开木板屋门,率先冲了进去。 室内所见,自然令人意外。 里面没有供奉金身菩萨,似有秦立公端端正正坐在一楼的堂屋喝茶。 秦夫人把楼上楼下每间屋里都巡梭了个遍,也没能找到丈夫与何曼云“双宿双栖”的可能性。因为,除了堂屋的桌椅稍作清洗,勉强可以坐下人以外,这栋小楼的各个房屋蛛网密结,家具和地面的积尘厚实,明显许久无人居住。 温宁将此楼建筑结构一览无余后,基本确定,赵识德不会被关押在这里。她的预估没有偏离方向,租房,确实是秦立公和何曼云对她的一次甑别和试探。温宁在脑中紧张地分析着:今早秦何二人提早来到此处,或者正在布设更加周密的试探方案,比如在楼内设置疑似密室的痕迹,引诱她寻找;一旦她有职务范围之外多余的动作,就会进一步增加对她的怀疑。他们可以步步设局,引诱她越陷越深。只是,秦何二人没有料到,秦夫人会一同前来,临时打乱原来的计划。所以,先有“小偷”抢包引起秦夫人和余南,再有“虎口”的出马试探? 想到这里,她偷觑一眼被余南押解入内的“小偷”。发觉此人暗中与何曼云交换眼色。 温宁心中顿时有了底。 不过,既然秦夫人没能找到“通奸”的证据,首先要反守为攻的,是稳坐钓鱼台的秦立公。 他悠闲地抿下一口茶,对怏然不安的妻子温言道:“都看清楚了?好在这里没有外人,玉颜,陈玉颜,夫妻之间有什么话不能坦白了问,一定在闷在心里,把自己也闷成一名特工?” 陈玉颜,是秦夫人的闺名。一听这三个字,她立时红了眼眶,再听秦立公语重心长的话,她愈加羞愧地垂下头,半晌说不出话来。 秦立公无奈地长长叹一口气,挥挥手,“也罢,你先回去吧,有话咱们回家说。小温,小余,拜托二人陪送一下你嫂子。” 余南嘟起的小嘴可以挂油瓶了,嘴里不应答,脚也盯在原地不动。温宁清楚她在为自己抱不平,轻声说:“余余南,你先送嫂子回,我有些事,想跟校长说。” 余南看一眼秦立公,又看一眼何曼云,朝温宁努努嘴,意思是说,嘴仗你以一敌二,未必能赢。 温宁又说:“校长,您看余南既要陪护嫂子,又得押送小偷,是不是请何主任腾出空来,处理,或者说帮忙善后?” 秦立公朝何曼云挥挥手,“你也去。” 何曼云正微笑应“是”,陈玉颜蓦地“哇”一下哭出来,掩面跑了出去。 温宁赶紧拍一下余南,余南与何曼云只得一前一后追赶出去,何曼云走的时候,随带一左一右拎走了“小偷”和“虎口”。 现在,室内只剩下秦立公、温宁和韩铁锤。 秦立公皱了下眉头,“韩铁锤,这是我们特校的私事,你净来掺和做什么?” “喂,什么叫我来掺和?!”韩铁锤马上反诘,“是我愿意来掺和的吗?讲一讲理行不行,第一回,是你们误抓了我;第二回,是你们跑到兵团设计抓间谍;今天第三回了,我,我好好地就要逮住想逮的人了,偏偏碰到你们甑别自己人!没事找事,你们真是吃饱了饭没事干,冤枉这么争气给您长脸的温宁妹子!我算是怕了您,往后见着您,我绕道走行不行?!” 秦立公懒于跟他搭话,往腰间一掏,一把别致的勃郎宁手枪搁上桌面,“走不走?” 韩铁锤掉头就走,嘴上不服软,“少不跟老斗,看在温宁妹子面子上,我先走一步!”转身朝温宁招手,“温宁妹妹,下次见哟——” 温宁微笑道:“韩铁锤,今天谢谢你……帮手。” 当然,她要谢的,并不仅是韩铁锤帮手捉拿“虎口”,而是他的及时出现,阴差阳错避免了她的暴露。地下工作的经验,她还是太过浅薄,差一点就坠入何曼云的陷阱,幸好“虎口”掉落的那只怀表让她乍然清醒。国产“慎昌”牌怀表,民国二十五年研制生产,距今不过四年,而“虎口”言称其父已去世七八年。显然,两处时间对不上,时间上的偏差足够引起她的警惕,加上“虎口”出现的时间和地点过于巧合,让她突然想到两个月前一份行动队的开支清单上,有购置“表”的费用。虽然没有注明“表”的类型品牌,金额却大致与这块“慎昌”牌怀表相近,因此她迅速作出判断处置。 目送韩铁锤离开,温宁转身面对秦立公,眉目捎上一缕愠色,“校长,看来今天发生的事情,是经过您首肯的。哦,不对,是您亲自坐镇指挥的。” “怎么,你来举师问罪?”秦立公不动声色地淡淡说道。 “温宁不敢。身为军统的人,入训的第一天,长官就训导我们——一入此门,生杀予夺系于上司。温宁就是想知道,究竟哪里做得不对,让校长您认为我是共党?”说到这里,温宁自嘲地冷笑一下,“不过,还是得感谢校长信任,您至少没有把我当作日谍。” 她说话不卑不亢,甚至没有半分服软的意思,可是眸底隐约闪烁星点泪光,秦立公看在眼中,多少有了几分不好意思,站起身拍拍温宁的肩,说:“小温啊,从你来特校的时候,我就跟你谈过,我觉着你是聪明人。聪明人就要学会不作无谓的计较。对新来的同仁作甑别,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情。你经历的,其他同志同样经历过,我没有对你格外优待,也没有搞特殊化。你瞧,你顺利过关,不正好堵住了其他人的嘴?这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嘛!” “什么两全其美!您知道不被信任的感觉吗,凭什么不计较?!”温宁反诘,声音至少提高了十个分贝。 “咦,平常瞧你挺懂事的一小姑娘,跟特校里那些女人不一样。怎么今天得理不饶人了!”秦立公诧异了,“要想被长官信任,先要从不被信任干起!咱们从力行社干起的老同志,比如我,还有陆主任,当年哪个不是过五关斩六将,才被戴老板认可?偏生你们这些坐机关的丫头片子娇嫩、别扭,在特校,老秦我做你们这些娘子军的头头,受够了夹板气,我都没地儿发牢骚,你倒好,将起我的军来了!” 温宁眼珠一转,说:“校长,请您不要转移话题。” “好、好。”一想到特校内女人间那些缠斗,秦立公就觉得脑门子生疼,索性转身重新坐回太师椅上,“不转移话题,小温,你今天就给我说出个理来,作为上司,我对新来工作的你进行甑别,有错吗?” 温宁说:“您又转移话题了,我刚才说,并非认为您对我进行甑别有错,而是不被信任的感觉很令人不愉快。” 秦立公一晒,“这里是军统石州站,是特工培训学校,你以为是游乐园,还让你愉快,美得你——” 温宁说:“好吧,既然您一再强调甑别是否有错的问题,咱们就从这个问题辩起。甑别是您的权力,您是上司,上司永远是对的,所以,理论上讲您没有错。不过,甑别一定有效吗?刘昌来的时候,难道您没有甑别?不管日谍还是共党,若要长期潜伏,必定谨小慎微,伪装蛰伏。刘昌平常也没有特别之处吧,可是他一动,就差些让咱们特校陷入灭顶之灾。因此,今天我见您特地耗费人力物力设局,都替您叫辛苦,就算今天我没有异常,我晓得,你也未必全然信任我。难道还要接二连三地继续设局试探,有完没完?” 秦立公被温宁说中心事,苦笑了一下。 温宁看到眼中,继续说道:“咱们继续来说第二个问题——不被信任的感觉。其实不光我,我知道,全特校的所有教职员工,基本不受您信任。因此,那回醉川楼行动,您事先不透露方案,全凭所有参战人员的随机应变。您很得意这一招,既保险,又能顺便甑别部属。不过,我却有不同意见。特校同志们在行动中的默契配合,虽属一大优势,可是这种优势,仅在同仇敌忾时可以表现出来,且不排除意外发生,增添行动的风险和不必要的损失,所谓利弊掺半。更为不妥的是,您这种方式,传递出不信任部属的讯息。作为长官的您,不信任部属,那么部属之间更加缺乏稳固的信任基础,彼此防范猜忌。所以您方才会说,特校的女人成天斗来斗去,恼火。可是,您想过没有,这一切的根源并非她们是女人,而是因为您!” 秦立公先惊后怒,不由自主抬起茶杯,那架势不是砸地上,就会砸温宁身上。当然本着绅士风度,后者的可能性极小。 温宁赶紧见好就收,“校长,一切都是我为特校和今后的工作谏言献策,肺腑之言,多有得罪,我知道您胸有丘壑,非常人可比。我来特校第一天,您启用我时,曾说过一句话,旁观者清。因此,今天我也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秦立公终于还是将茶杯重重地磕到桌上,杯盖“铛”的脆响,茶水崩溅。他目光深沉地凝视温宁,锁眉良久。 他不能发怒,也没法称好,称好就是否定自己。眼前的对话,显然是没法继续下去了。 不过,解围的事情马上赶来——一名外围放哨的行动队员传来特校的突发紧急事件。 一名学员猝死。 第30章 丧事喜办 猝死学员付春来,男性,二十三岁,川北人氏,中学肄业。他在上午参加体能训练后不久,突感胸闷、心慌,叫嚷出不来气,乍然倒在食堂里。被抬到医务室,虽经陆鸿影的紧急施救,到底还是回天乏术。据陆鸿影诊断,死亡原因为高强度训练后的心力衰竭。 围绕如何处理这件事故,次日下午,秦立公又组织组队长开会。因为这属于安全事故,戴笠一直看重新训特工学员,所有学员招录前均经过政审,在本部进行体检,有档可查。且在开班前特有训示,务必做好教学管理工作,保证每位学员的安全和健康,这也是年底各站点和特训学校考核评比的重要指标之一。 会上,王泽最为郁闷——他是男生区队区队长,出事学员的直接上级,事故的第一责任人。他耷拉着脑袋,一副苦瓜脸,说:“一直都是这个强度施训,没出过事。这名学员一定有隐疾,以前没有查出来。” 余南快人快语,说:“你拉倒吧。别想把责任往本部上推,那些大爷不会让你赖上的。” 王泽一听就急了,跳起来喊:“不明不白的,凭什么我来背黑锅?谁不知道本部那些货色,雁过拔毛,猫过扯须,那种体检,谁晓得偷偷减省多少项目,省下的钱全落自己兜里了!” 秦立公听不下去,一拍桌子喝道:“都别给我扯远了!你们是来解决问题,还是让我听你们吵架的!精诚团结,内聚动力,是你们这样?” 朱景中咳嗽一声,慢吞吞地说:“这……我提一个想法。” 秦立公来了精神,“老朱,你是老政工,有什么好办法,赶紧说说。” 朱景中说:“出了这种事,有上中下三策。下策嘛,实话实说,实事实办,当老实人,做老实事——上报本部出了训练安全事故,等着上头责罚,取消年底各种嘉奖。咳咳,兄弟们辛苦一年,得少拿好多钱……” 罗一英低声插话:“赌徒,老想着钱……” 朱景中不作理睬,继续往下说:“中策,不报安全训练事故,报作病亡。学员突发疾病,本地医疗条件有限,救治不及,一般人都可以理解。” 温宁说:“这是瞒报谎报,本部不查则已,一查出真相,后果……谁来承担这责任? 陆鸿影抬头淡声道:“我不出虚假医疗报告。” 乐弈面无表情,俨然闲坐听会。 秦立公笑呵呵地,鼓舞道:“老朱,说说你的上策。” “上策,咱们还是报称一名学员因训练过度猝死。”朱景中接过秦立公递过的烟和打火机,慢腾腾抽上一口,“不过,在上报付春来死因的报告里,得发挥咱们何主任的生花妙笔,写这名学员为了体能达标,早日上前线杀敌立功报国,不顾教员和同学的劝说,没日没夜加班加点训练。让所有看过这份报告的人,流泪、感动,深受激励。总之一句话,宣传这名学员的事迹,让上头的长官认为,付春来因自我加压强化训练而殉国,这种精神值得在在全体学员乃至军统局同志中弘扬。培养出这样一位典型榜样的单位,自然是一个荣誉集体。这就叫做,把丧事当喜事办。” 温宁听得发傻,秦立公却拍案定板,“好,就按老朱的上策办!小何,老朱出点子,接下来就要瞧你的笔头,如何真实、生动、感人,你有信心吗?” 何曼云在开会时一直没精打彩,乍然被点名,抬头迟疑片刻,磨蹭着站起身,说道:“校长,我……最近身体状况不太好,能不能……”昨天晚上,余南眉气色舞地告诉温宁,离开那幢木楼后,陈玉颜在途中叫住何曼云,指桑骂槐地痛斥一顿。当时周旁有不少围观的老百姓,川人最恨“狐狸精”,指指点点下闹得何曼云大失颜面。 蒋蓉蓉刨着手指甲,说道:“何主任,你这就不对了。往常你安排给我家老朱的杂事,他没替你少跑腿,不是说办公室和政工不分家嘛。怎么,今天老朱出了主意,抢了你的风头,你就不愿意干?身体不舒服,我瞧是心病吧!陆姐不是在这里吗,请她给你诊断诊断,有病得早治!还是说,你的病非得男人治?!” 何曼云将手中的钢笔将桌面一摔,冷目视向蒋蓉蓉,“蒋姐,侬太客气啦,治病也得分先来后到,陆姐那么忙,怎么也得把你生不出娃娃的老毛病先治好再说!” “哈哈哈!”罗一英索性笑出了声,满含讥讽。余南和王泽也捂嘴偷笑。 蒋蓉蓉说:“您别太替我操心。我的病,顶多算良家妇女的病,你那病啊,什么时候跟长三堂子的姑娘们多叨叨,能叨到一会儿,找到苦口良药的!” 这话忒毒,何曼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嚅动几下,没等回上嘴,眼泪“唰”地往下掉,索性以手掩面伏案呜咽起来。 蒋蓉蓉不以为然地翻了个白眼,嘴里小声嘀咕:“撒娇,做给谁看呢。” 声音虽小,但人人听得真切,何曼云终于被彻底激怒了,蓦地站起,将手边桌上的记录本、笔、茶杯劈头盖脸朝坐在对面的蒋蓉蓉掷去,连带朱景中和王泽都被溅了半身茶水。更糟糕的是,陆鸿影见何曼云哭得委屈伤心,看不过眼,正绕到她身后递上手绢,没料到何曼云发飙掷物的力度大,右胳膊一拐带,不慎将陆鸿影推倒。 坐在何曼云身侧的乐弈连忙去搀扶陆鸿影,见她面色苍白,手足无力,费了老大的劲儿才能将她扶携坐上他的座椅。罗一英便道:“坏了,陆姐的病犯了,何曼云,你搞什么名堂!” 何曼云一听,忙把眼泪一抹,回头忙不迭地道歉。会场内的其他人,包括秦立公,也纷纷聚拢在陆鸿影四周,你一言我一语关心问询。 陆鸿影以手支额,强打精神,说道:“我没事。兴许这几天太累,老毛病,回去躺一下就好。” 秦立公满怀歉意地说:“陆主任啊,实在没办法,我朝本部申请过好多回,想为你配位助手,你就不需要事事亲力亲为,可以好好养病。” 陆鸿影哑声道:“前线更急需医护人员……校长,会,我开不成了,你们继续……” 秦立公目蕴痛惜,令罗一英赶紧从楼下叫来两名女教工,扶陆鸿影回去休息。 陆鸿影离开,会议继续。 因为出了变故意外,何曼云和蒋蓉蓉原本高昂的“战斗士气”被中断,两人都悻悻的,尤其见秦立公面色青得近紫,更加不敢抬头,蒋蓉蓉差些将脑袋缩进制服里。 “继续闹啊,打啊。”秦立公的发怒具有明快的节奏感,起势是平淡的,家常的。“何曼云,你过去,打蒋蓉蓉一拳;蒋蓉蓉,你别认怂,还她一记耳光。” 何蒋二人哪里敢动。 秦立公又将罗一英和余南各看一眼,语调变得阴冷,“还有你们二位,看热闹不嫌事大,起劲儿地撺掇凑乐,好玩吧?行啊,三个女人一台戏,就这会议室里就有六七个女人,你们给我编排几出大戏瞧瞧,互相打,互相骂,三天三夜不许停,行不行?!” 怒火继续蔓延,“老朱,王泽,你们也别偷着乐!一个管不住老婆,一个成日里屁颠屁颠跟在女人身后,是男人吗?是男人就得像男人样,腰板子挺直了过活不行?” 现在,会议室里,只剩下温宁和乐弈没被点名,当然无法幸免于难。 “再就是温宁,你是聪明,你是立了功。有多得意?翘着尾巴走路,开始学会指点江山了,看不见身边的同志?谁能比你笨?”温宁听得明白,秦立公意有所指,斥责她在木楼里说的那番话。其实,说过那席话后,温宁也有片刻的后悔——特校不团结,与作为共产党的她何干,用得着这么操心?不过,她很快就抛开了这缕悔意,既然说了,就没有回头路,往前走着瞧,说不定她做了一件好事。 “乐弈,开会研究工作,你稳坐泰山不说不笑,惟有抓日谍跟有你关系,其他的事情你都没兴趣?”秦立公的矛头指向了乐弈。 乐弈站起,“啪”地立正,目光直视前方,“是,属下一心杀敌肃谍!” 王泽马上效仿,也立正表态,“报告校长,属下也是一心杀敌肃谍!”一边朝乐弈挤了挤眼睛,意思是咱们这样表态效忠,校长的肝火也该降了。 没料到,秦立公猛地站起,一掌把面前的桌子掀了,厉声道:“看,这就是你们的问题,每个人肚子里藏一本帐,公帐私帐,金算盘银算盘小算盘!今天咱们关起门来说老实话,都别跟我扯什么杀敌报国的大抱负。是,我承认比如你乐弈,还有罗一英,是有抱负,要杀鬼子、报仇!可是就凭你一个人,单枪匹马,你们能杀几个鬼子?你自顾着杀鬼子,要不要同仁为你作后援,你要不要考虑同仁能不能全身而退?!团体即家庭,同志即手足,你们每天能看到的标语,都是白瞎了?今天,我在这里只想讲两个字——团结!” 他歇一口气,继续说:“往常你们打打吵吵的时候,我也一再强调团结、团结,怎么样?全都左耳进右耳出,还叫军统?不成体统!各位姑奶奶、大爷,特校是一团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道理不用我多说。前头密码本的事,咱们算是侥幸过关,知道醉川楼的事情,我为什么没有提前把计划告诉你们?一来防止泄秘,二来就担心你们知道详情,想得太多,使小心计互相撬墙角,坏我大计!” 听到此处,温宁不禁腹诽:真是牛,把问题全推在下级身上,领导果然永远不会有错。 “团结、团结!”秦立公说得脸红脖子粗,“独木不成林!全都给我回去好好反省,一周之内,每人交一份三千,不,五千字的检查。还有,今天的事情,若有再次发生,我不管谁对谁错,我没有时间为你们扯皮拉筋的事情主持公道,我只会报你们一项贻误战机之罪,一人吃一粒枪子,先斩后奏!” 第31章 牢狱之灾 温宁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苏醒。 她首先嗅到一股冲鼻的腥膻怪味。往年在南京读书时,国民政府推行“新生活运动”,蒋委员长夫人宋美龄亲临金陵大学,发放灭蝇灭鼠药品,着力倡导大学生为市民表率,去除陋习,崇尚文明,从讲卫生、整仪容做起。于是,温宁与同学便常常于校内墙角、老巷或者树下发现死状各异的老鼠,差不多就是这种味道。 她喊:“有人吗,这是哪里?” 没人应答。 她朝四下摸索,触及到冰冷又坑洼不平的墙壁,以及铺了一层薄薄稻草的地面。 她害怕地双手合抱,抵靠墙壁席地而坐。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她为什么会到这里? 黑暗中仿佛有寒气四面夹击,她加倍用力合抱自己的身躯,发现全身瑟瑟发抖。 未知的黑暗容易增添恐惧,温宁从未经过这样的训练抑或实历,过往无论在军统本部还是特校的生活,更像在一间潜藏搏杀的玫瑰温室。每一朵花瓣下都可能有暗刺,会痛会庠。不过,终究面对的是人,现在她乍然有悟,活生生的有温度的人,也许她更愿意面对。 然而,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让自己的意识往恐惧下滑。 她努力掌控自己思维的缰绳,追溯究竟为何坠入此地。 率先撞入她脑中的,是陆鸿影温婉秀隽的笑脸。 她用力揉搓太阳穴,确认记忆没有发生偏差。 在特校研究猝死学员付春生善后事宜的会后,她记挂陆鸿影的身体状况,特地与余南相邀,晚餐后前去探望。途中,她曾向余南问询,陆鸿影为何被何曼云轻轻一推就倒地突发不适,她的身体究竟有什么问题? 余南告诉温宁,陆鸿影在四五年前负过一次重伤。据说当时陆鸿影与秦立公一同潜入日本驻上海领事馆,窃取一份有关日军淞沪地区军事部署的绝密情报。情报虽然成功取得,但在撤退时与数名防卫的日军高级特工正面遭遇,陆鸿影为掩护秦立公,腰腹部各中一枪。后来性命侥幸捡回,但落下病根,打斗时再也无法提劲使力,时不时还有头昏目炫,站立难稳。作为一线特工的生涯,无奈就此终结。不过她对此毫无怨艾,索性重新拾回潜伏时常用的掩护身份,那也是她的老本行——医生。 温宁慢慢回忆起来,她与余南赶至医务室的时候,陆鸿影刚刚送走一名腹泻的学员,她虽然面色略显苍白,但精神尚好,言称自己已无大碍。三人略闲聊几句,电话铃响,却是电讯组满世界寻找余南,说有一份加密电文需她亲自破译。余南匆匆告辞,温宁倒不急于离开——她还想跟陆鸿影多聊一会儿呢。陆鸿影也出言挽留,说:“小温,你上回受伤治疗后,还没有重查,坐下,我再给你瞧瞧。” 温宁求之不得。 不过,陆鸿影在听诊后,微蹙眉头,道:“还是有点小问题。你心思细密,想得太多,耗损心力,不利于病情痊愈。我得再给你打上一针。”温宁被她的话闹得心上一惊,心道面前之人目光如炬,许多事要想瞒过她实在不易。 “我听说,近期乐队长正在城内盘查,想要找到以前在醉川楼工作的一名服务生。这也是你的提议?”陆鸿影一边从药柜拿药,一边说道。 “对。”温宁估摸秦立公十分信任陆鸿影,此事对她而言不是秘密。温宁一直怀疑,在醉川楼帐簿上出现过的“野生”,已然在清剿行动中金蝉脱壳,与此同时,乐弈对所有现场击毙和在牢中自尽的日谍重新清查,发现确实少了一个,那就是当日那名包房服务生。也就是说,特校掌握的醉川楼日谍共有18人,最终成擒和击毙也是18人,看上去没有误差。实际上还有一人早已重新伪装身份,恰机脱逃。两厢的信息一作对比,秦立公认定“野生”就是那名包间服务生,在逃脱后仍在继续行动,刘昌之死,极有可能就是他动的手。为着温宁想到这点,秦立公曾对她大加赞赏。 陆鸿影回首,见温宁忆及此事,面有得意自傲,轻轻一笑道:“看得出来,你家学渊博,喜欢古诗么?” 温宁错愕,“什么?” 陆鸿影专心地将透明药剂注入针管,“诗词我读得不多,不过挺喜欢白乐天的诗,通俗易懂。尤其《琵琶行》中的两句,‘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学校女人多,各种声音都有。或沉重喧响,或轻细尖促,错落起伏,各有风景。这也是声音固然繁杂,校长也能勉强忍耐的缘由。不过,如果有人发声过急过快,四弦一声如裂帛,不免既引人注目,又令人生疑。温宁,你说呢?” 温宁心中突突直跳,她想,自己是操之过急,急于得到秦立公的信任,急于得到赵识德的信息。难怪秦立公会同意何曼云的建议,对自己进行甑别。一名急于立功求取信任的人,在上位者眼中,必有所谋!她想了想,说道:“如果冰泉冷涩弦凝绝,陆姐,请教您,如何才能除冰解冻!” 陆鸿影沉吟片刻,说:“别的地方我不知道如何应对,但在此时此地,大概惟能‘铁骑突出刀剑鸣’。” 温宁尚未省悟陆鸿影话中深意,后者已道:“好了,别想太多,来,打针。” 记忆如针刺般锥痛温宁的额角。是了,就在陆鸿影为她注入药剂的同时,她失去了意识。 当她想到这里,视力也逐渐适应黑暗。这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囚室,很小,长宽均不足2米,她朝恍惚中门的方向摸索,果然摸到一方紧闭的木门,木质粗硬,没有上漆,潮气甚重,又朝四面墙壁摸索,意外发现有两面墙也是用木材作隔板,敲击数下,没有得到回应。她想,这间囚室似乎不像在特校的防空洞内,防空洞的房间几乎全部铁门铁锁,且空气干燥。她清查全身上下,没有一件工具,连放在裤兜内的指甲钳都已被搜走。 气恼。 陆鸿影究竟是什么人?她究竟是坠入了陆的阴谋,还是堕进秦立公的监牢? 当此之际,该如何反应? 冷静,不发一言地寻找逃生之途?还是,大呼大叫,惊恐害怕? 如果囚室内藏有窃听设施,以她在黑暗中的视力,是无法察觉的。 刚才她已然发出呼叫,不过中间沉默的时间太长了,必须有所动作,陆鸿影说得没错,想得太多的人,会让别人更生防备;做得多想得少的人,也许更安全。 她大声叫道:“喂,有没有人?哪个该死的在整我?陆姐,陆姐,是不是你!再不理我,我踹门!” 说到做到,她提脚就踹,木门总归没有铁门厚实硌脚。 不过,就在脚触及木门的那一瞬,门乍然开了。因此她收势不及,跌坐于地。 面前顿时大亮,不过温宁却睁不开眼,因为强光手电筒直射而至,有人厉声发令:“拖走!” 即刻有人闻声而动,容不得温宁大呼小唤,拎小雀般一左一右,将她挟出囚室,绕行两三处小弯道,进入一间略显阔朗的房间。室内由天花板下垂吊一只电灯泡,昏黄光线可惠及的范畴,不过是灯泡下放置的一张木椅,连距离木椅五步远的审讯长桌和两侧的刑具,都陷落在半暗半明之间。 温宁被直接拽上木椅,手电筒强劲的光线仍在她脸上晃悠,发令人语带戏谑,“这不是屡立大功,聪明伶俐的会计温宁吗,怎么这样狼狈?” 温宁其实早已听出了声音,她现在没受绑,顿时“噔”地站起,“罗一英,你想干什么,别太过份!” 罗一英说:“我想干什么?你都瞧见了,不是我擅自行动,敢碰校长的新宠。是你露了形迹,校长令我全权负责对你的审讯!果然啊,不过关了几个时辰,瞅瞅,你这丧家犬的破落模样,上不得台面就是上不了台面,别以为化上特工的妆,就能扮虎吓耗子,看我撕下你这层亮晶晶的假妆,让你现出真形!” 温宁傲气地扬眉,“你到底在说什么,罗一英,咱们都是同事,我好像没有哪里得罪过你,别想给我扣帽子!” 罗一英冷哼,“以为有校长撑腰?底气不错啊,落在这里还跟我嚷嚷,我叫你无话可说!” 温宁喊道:“罗一英,此处不是特校的审讯室。她们两个,也不是行动队员,而是你手底下的女学员!你在动用私刑,我要见校长!” 不待罗一英发话,两侧的女学员已动手将温宁重新按捺坐下。 “省省你的劲儿,跟我分辨审讯的合法性,没有用。”罗一英从上衣右侧口袋中掏出一片纸,“来,给她瞧瞧,死了这份心,早点交待!” 展现在眼前的手令,让温宁暂时闭上了嘴。那确实是秦立公的字迹,清清楚楚写着:“着罗一英全权侦办温宁涉共一案。” 温宁嘴角抽动几下,瞬间红了眼,说:“什么意思,连校长也、也怀疑我通共?” “委屈?装得不错啊,有演技,跟你的妆容相当吻合。”罗一英嘴角勾起一抹不屑,“不过,你把自己的罪名说得太轻了,你不是通共,你根本就是共产党!” “你胡说!对我有意思明说,不要背后捅刀子,胡乱安罪名!”温宁反击。 罗一英面如严霜,“不必激我,我不是何曼云,背后捅刀子的事儿,我罗一英干不出来。既然敢抓你,就有真凭实据,你要自己先交待了,算自首,好歹落个从轻处理;非等姐姐我给你交底,那就没什么意思了。” 看这情景,罗一英似乎手中有凭据,可是,能有什么凭据呢?温宁心中快速盘恒,私人物品没有任何夹带任何多余的东西,上回党组织传来的密信早已被销毁,她更没有与“罗绳”接上头,“虎口”的假接头被她当场揭穿。那么,还会有哪里出了纰漏? 第32章 共党嫌疑 “瞧你,小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在琢磨哪儿出问题?别想了,有这想的功夫,交待完了咱们都省事。” “罗一英,你嫉妒我!”温宁侧首仰望天花板,悠然说道:“我的眼睛怎么说,也比你又大又美。说什么小眼睛珠子,你才是眼珠子浅,看不清局面。问我在想什么?我在想,你是公心一片的人,既然与我无仇无怨,这回,是误上了谁的贼船,充当谁的打手?” 罗一英被温宁噎得不轻,怒而拍案,道:“你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温宁好整以暇,“行了,别拖拉,把你的证据拿出来瞅瞅,也好让我明白,究竟谁在背后阴我!” 罗一英想了想,化怒为笑,道:“好,别说我没给你机会。老娘我平生第一恨日本鬼子,第二恨共匪。跟你说了这么多,也算尽了同事情谊,往后的,莫怪我公事公办。” 奇怪,罗一英为什么如此愤恨共产党? 在温宁暗犯疑窦的时候,罗一英将一样东西扔到她跟前,“自已瞅瞅,这是什么?” 温宁弯腰捡起。 她认得,这是她的化妆镜,在石州城外被摔成两瓣。 现在,镜子经过罗一英的摔掷,又增三两条细碎的裂痕,像一池静水泛起的斑斓涟漪,照映出温宁的面容,昏黄且破裂。 “真难看。”温宁低语。 “难看,破镜子容易硌手,真是精明啊。谁能想到,你会在破镜子的夹层私藏情报。” “我是说,有人陷害我,吃相难看。”温宁让语气平缓下来,“一样样来吧,说我私藏情报,请教,什么情报?” “十三个字:赵识德同志并未关押在特校。”罗一英瞪住温宁,“是你的字迹。” “谁是赵识德?” “少装蒜,你们中共石州特委书记,已被我们秘密抓捕。” “你们,我们?罗一英,上头不是在讲国共联合抗日吗,这么快就分出彼此了?” 罗一英笑了,“心里不服?赶紧认罪。” 温宁说:“我跟你谈党国的大政方略,你倒真会上纲上线。行,不跟你争辩,咱们回到原题。你说,我将这份情报藏在镜子夹层内?想必是放在镜面与镜框之间。你们扯掉了沿金属镜框缠合的胶带。” “交待得清晰。看来你无从抵赖,镜子是你的,字迹是你的,胶带嘛,我往你们总务组杂物仓库的出入库记录查过,你刚到学校不久,就领取过一小卷胶带。” “是啊,简直天衣无缝:镜子确实是我的;字迹虽然没给我看,想来也很接近,不必看了;还有胶带,我也确实领取过。”温宁笑了笑。她这种风轻云淡的笑意,立时激怒了罗一英,拍案而起,喝道:“祸国殃民的共匪,还有脸笑!蒋委员长说,攘外必先安内,要不是你们这些共匪扰乱国家,让政府内忧外患交加,小日本怎么会打进中国来,南京怎么会失守,国家怎会沦落到如今地步!” 温宁暗自叹息,看来罗一英对共产党成见已深,可惜现在并非辩驳良机。她缓缓说道:“我笑的是,有人蓄意栽赃陷害,可怜百密一疏。世上的事情,天藏玄机,假的真不了,有冤的,别人坑不了!” 罗一英一怔,“什么意思?” 温宁抬首平视罗一英,“罗一英,我知道,你心底下不怎么待见我。不过,看在你殉国的未婚夫颜面上,我愿意相信,你虽然偏激、固执,但仍然是一名刚烈、正直的党国军人。因此,现在虽然校长不在此处,我仍然愿意跟你坦承心迹,剖析此事的漏洞。” 罗一英听温宁说到“殉国的未婚夫”六字时,眸光微敛,旋即不耐地说道:“你究竟还想狡辩什么?”语气已然松动。 温宁说:“还是从这面镜子说起吧。是你在我的房间里亲自搜到的?当时,镜框边沿缠了一圈胶带?” “那是当然,我奉校长之命搜查你的房间,这些把戏,别想蒙过我。” “可是,罗一英,当你扯掉那层胶带的时候,难道没有发现什么不妥,或者说奇怪之处?” “当然有不妥,扯掉胶带后,就在夹层找到了你私藏的情报。” “看来你仍然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温宁将手中的化妆镜交给女行动队员,示意递呈给罗一英,“你仔细看看,有没有发现,镜框似乎比化妆品店常见的厚上许多,镜面固然能嵌入其中,但是边框比镜面高上有一厘米多,二者不在一个水平线上。就好像,镜框与镜面,根本不配套……幸亏杂物室配发的胶带够宽,不然实在不好将镜面和镜框牢实粘连。” “说来说去,你还是想说,这镜子不是你的。” “不、不,”温宁微笑摇头,“镜子是我的,包括镜框和镜面,全是我的。你仔细瞧,镜面右下角,用红漆笔点了记水形烙,那是以水比喻我的性情。再看镜框中间,有一个‘温’字。这些,我赖不掉。” “算你识相。”罗一英早已留意到这两处留印,端坐上方,冷冷直视温宁。 “这面镜子,有点小小的来头,确实是由人赠送。”温宁娓娓叙述,“匠人别具匠心,本来设计以纯金包框并制作镜盖,镜盖和镜框中间,分别镌刻‘温、宁’二字。不过那赠礼之人也不算地道,为着简省,最终仅以纯金包框,镜盖则以鎏金代替。罗一英,放在你跟前的,其实是镜盖与镜面。纯金与鎏金的区别,想必不需要我来教你吧。还有,你若是仔细观察,会发现镜盖的边缘有接口的痕迹,那本是镜盖与镜框连接的位置,只是原有的螺丝和接头,被我不慎摔掉了。” 罗一英拈起面前的化妆镜看了两眼,眸中掠过一丝犹疑,“就算你所言为实,这是镜盖,不过,这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如果是我打算传递情报,怎么会不知道镜框与镜盖的区别,会生生地将镜盖与镜面粘在一块儿?罗一英,你对化妆打扮没兴趣,大概看不出什么端倪,不过这面镜子任让何曼云者陆姐看过,都会说难看、别扭!这不符合正常女人的审美习惯——” 罗一英瞪圆了眼睛,“你拐弯抹角,骂我不是正常女人?!” 温宁道:“我只是从心理角度进行分析,从逻辑上说理……” “少来什么心理、逻辑,你是共党高级特工,心理趋向跟正常人就不一样。”罗一英冷笑。 温宁叹口气,“那好吧。我还有想说的,在我的房间里,你有没有搜到那块纯金的镜框?”将罗一英的表情尽收眼底,“没有搜到吧。你应当记得,就在上周,学校组织了一次支援前线的捐赠活动。我思来想去,身无长物,惟有这面化妆镜还值钱,左右已经摔成两瓣,我也懒于修补,就捐了上去。这次捐赠活动由朱景中组长负责,你可以找他查记录。还有,就在昨天下午开会前,哦,不对,我在这里是睡了一夜吗?还是更久?今天几号,现在白天还是夜晚……” “你就睡了一夜,美得你,还想多睡。”罗一英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被温宁套了话,气恼地抿唇。 温宁似乎浑未察觉罗一英的小动作,继续往下说:“那就是昨天午餐前,朱景天打电话告诉我,那鎏金的镜盖不值钱,问我怎么处理,是不是退回给我。我当时说,退就退吧。他就派了一名组员,很快将东西送到我的办公室。我随手放入坤包,然后就跟余南一块儿去吃午餐,吃完饭,步行至宿舍,因为她在犯女人那点儿事,身体有些不适,想在房间内躺躺午息,下午要是没啥重要的事,干脆就混过去了。不过,就我刚把化妆镜放进抽屉的功夫,嫂子来敲门——你也知道,咱们院子里只有校长的房间内有电话——她说,校长打来电话,让她帮忙通知在宿舍休息的同志,赶紧参会。就那会儿功夫,想来我没有时间放情报和粘合镜子吧。” 罗一英问:“组员交给你的镜子,没有用胶带粘合?” 温宁道:“如果我说已经用胶带粘合了,是不是可以解除对我的怀疑?不过,我只会实事求是,没有被粘合。我捐赠时交上去的镜子,也同样没有粘合,这一点你仍然可以去问朱景中。后来,开会;呵,开会时发生的事儿,你全知道。会后,我没有回宿舍,一直在办公室工作,直至晚餐。晚餐后,又与余南一同去看望陆姐,这些都有证人,你全部可以一一问询。确切地说,我根本没有作案时间。” 说完这席话,她静静地凝视罗一英。 罗一英沉默良久,说道:“温宁,你很厉害,可以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找到这件事的逻辑和时间漏洞。不过,你知道你为什么会呆在这里?因为,校长和我都满怀疑虑,像你这样一位聪颖过人的人儿,不仅没能在本部高升,甚至被挤兑得没有立足之地,发配来到石州特校。为什么?无法解释的失衡,就是最大的漏洞!” 她斩钉截铁地说道:“你就是共党。你来石州特校的目的,就是营救赵识德。” 第33章 反将一军 温宁反诘:“我更佩服你和校长,为了掩饰不法行径,竟然设局陷害同事!” 罗一英错愕,“你在胡说什么?” “你敢说,所谓我用化妆镜传递情报,找到的那些“证据”,不是你和校长栽赃陷害!从头至尾,不过因为我知道的事多了?早知如此,校长何必用我;用我又疑我杀我,岂非自我否定?!” “你知道什么事儿?”罗一英眸光一亮,险些站起,旋即又坐稳定下心神,“新人一枚,你能知道什么!笑话,想诓我,我罗一英不容易被诓骗!” 温宁定定地看着对方,“现在我愈加确定,一英姐,你对党国一片赤诚,对校长满腹忠心。所以,今天面对你,我什么也不想说了。” 罗一英半是疑惑半是恼怒,语气变得森然,“你什么意思?打算尝尝旁边几样刑具的滋味?同事一场,我不想你太过难堪。如果你实在想吃罚酒,打量我下不了手?” 温宁低声叹息,“你怎么还不明白,我不说,是在保护你!” 罗一英哈哈大笑,“你保护我?你文不文,武不武,拿什么保护我?我需要你保护?!” 温宁柔声,满面赤诚,“我想保护的,是你的心。” 罗一英瘪嘴冷目,显得极为不耐,“老实告诉你,虎口早就把你认出来了,昨天试探,你从校长那儿蒙混过关,却过不了我的关。果然她们说得没错,对付你这种巧言令色的小妖精,不应该废话,直接上刑。”挥一挥手,两名女学员便将温宁朝老虎凳的方向拉。 温宁眼眶顿时红了,用力先将左侧的女学员推了个踉跄,又以胳膊肘顶开右边的女学员,带着哭腔喊道:“我不要上刑!你们,你们滚开!” 罗一英的火气“噔”地窜上头顶,捷步行近,一掌扣住温宁的左肩,“反了你!这副娇滴滴的模样给谁看!”说话间,一脚踹向温宁的膝盖,让后者直接半跪在跟前,居前临下地发话道:“落在我手里,要知道,我不比什么乐弈、王泽,没有怜香惜玉的心——”话未说完,“呀”地发出一声惨叫,原来是温宁乘其不备,狠狠咬了一口她的手腕。 罗一英吃疼抽手。其实这点儿疼痛于她并非难忍,恼怒的是竟然吃了温宁的亏,不觉再抬脚重重踹去,偏巧左侧的女学员也扑上来,温宁猫腰一闪,女学员扑空的同时,恰好中了罗一英的这道重击,痛得哇哇大叫。 “你,你敢咬我!”罗一英令两名女队员死死拉住温宁,垂首见腕骨处一排清晰的带血齿印,怒道:“这就是你的伶牙俐齿?你属狼?!” 温宁扬起脖子喊道:“你先动手打我,我还不能还手了?!” 罗一英以看傻子的目光将温宁上下打量,“好汉还知道不吃眼前亏,信不信我重重地教训你!” 温宁道:“我不是好汉,你更是傻楞头,本来河水不洗船,偏要歪瓜对瘪枣,扛上。既然坚持对我用刑,趁还能动手时,我不给你点教训,难不成被打到没有气力的时候,再跟你讲狠话?!” 罗一英说:“果然兔子死前还要跳三跳。”一边说,一边亲自动手将温宁的双脚绑在老虎凳上。当然,温宁已经咿咿呀呀地叫起疼来了。 “还没开始呢,你倒是叫唤得欢!” “我没挨过苦,更受不起刑,别说你打算往我脚下垫三块砖头,第一块拿过来,我就准备说话了——别指望我坚贞不屈。” 罗一英嘴角微勾,“算你识相,那就赶紧吐出来吧。” “你说对我先礼后兵,其实我同样对你们先礼后兵,尽足礼数,有些话舍不得讲给你听——”温宁眼波流转,朝罗一英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蓦地大声说道:“所以,现在我被捆在老虎凳上,心发颤,手发抖,没法自控,什么话都能说出来,别怪我!” 罗一英面色一变,尚未应答,旁侧一道小门乍然打开,满脸不明所以的秦立公背着手走进来,似乎乍然瞧见被绑在刑具上的温宁,顿步道:“喂,这是怎么回事?” 罗一英察言观色,耐着性子硬生硬气地答道:“她巧言令色,满口胡扯,不上刑不行!” 秦立公沉下脸,“小罗,不是我批评你,要注意工作方法!都是同事,抬头不见低头见,让你问话,怎么动不动就上刑!简单粗暴,你就用这套来教育手底下的女学员?” 罗一英挑眉,“校长在质疑我的教育方法和水平?咱们培训的女学员,文化水平不高,主要派往敌占区潜伏,当贵人家的女佣女仆、酒店饭馆服务生,或者工厂女工,干的粗重活,教育方式当然得简单直接。为国家民族工作,忠诚第一,别绕那些花花肠子,把心都搅乱了。你们说,是不是?” 两名女学员畏缩地点头。 “无论干什么活儿,都得有一颗玲珑心。”温宁笑吟吟地插言。 秦立公挥挥手,“赶紧解绑,还有,你们回避,我跟她谈谈。” 罗一英最后离开,拉门的声音有点重。秦立公挠挠头发,说:“每回到本部开会,老伙计见面又羡慕又调侃,说我运气好,呆在红妆窟温柔乡。唉,谁知道我有多恼火——我呆的哪里叫做温柔乡,分明一火药库!噫,你还坐在老虎凳上干什么,还不起来?” 温宁笑意温和,“我觉得这样跟您说话,舒坦。要不咱俩换换,您坐,我站?” 秦立公咳嗽一声,含笑道:“鬼精灵,你算准我在外面?” “我哪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温宁笑意不褪,“我只是胡乱揣测,校长不信任我,当然,也未必信任罗队长。所以今天的事儿,对我对她,都是考验。”其实她说了谎,她无法测准秦立公一定在室外旁听,只是方才与罗一英起争执时,那扇小门略晃了晃,隐约有道身影跃入眼帘,她估摸那道身影的高度,与秦立公颇为相符。所以,她得赌一赌。 秦立公显然没有心思计较温宁这句话的真假,将目光锁定在她的脸上,敛了笑意,沉声道:“方才似乎听见你说,你知道一些事情……” 罗一英等人的脚步声去得远了,四下寂静空荡,没有窗户的屋子,连风声都搜寻不着半缕,惟有头顶白晃晃的灯泡有节奏地摇摆,像波涛潜涌,一浪接一浪击向心头。 温宁从容淡然,“身在校长麾下,我所能知道的,也必在校长容允知晓的范围。” “因此,你将所知晓的,当做挟制我的工具?”居高临下的秦立公眼睛眯眼,嘴角诡异地扬起,活像一只老狐狸。 “打小的时候,父亲就教导我,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真是尴尬啊,自从我踏进特校的大门,就踏入是非之地,嫌疑之中。前两天,我甚至因为不被信任受到您的甑别,而大作计较,与你辩论好一通。”温宁徐徐说道:“不过,现在,坐在这里,我突然间想通释然几分,原来不仅是我,包括您在内,人人身陷嫌疑,人生都在尴尬困局中。” “温宁,你究竟想说什么?” “校长,我想说,我所知道的那些帐面上的东西,您有贪污挪用公款之嫌——” 温宁话未说完,秦立公冷冷插言:“厉害,果然是金陵大学的高材生,不足半月时间,就看出了帐面上的问题。蒋蓉蓉一力反对我把帐目交给你,看来她的判断对了——” 温宁笑了笑,“她的判断绝对不会正确。你们在帐目上动的最大一笔手脚,就是‘吃空’。自特校成立以来,学员或因生病,或因事故,或因偷逃,产生减员。减员数共计51人。哦,不对,加上前两天猝死的那名学员,共计52人。可是,你们仍然打着这些人的名号,向上头虚报冒领薪金、伙食和医疗补贴,算下来,实在是一笔大数目。” 秦立公的脸色没有变,右手缓缓按向腰间,那是放枪的位置,温宁看在眼中,不动声色,“校长,您不必急,左右无论如何,武力上我都不是您的对手,且听说我往下说。这么一大笔数目,按常理说,必定被您和蒋蓉蓉二一添作五,瓜分了,兴许,连刘昌也有份。想到这一层的时候,实话说,校长,我对您颇为不屑。可是,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突然发现,我错怪了您。近两年,特校接纳的社会慈善捐赠收入中,有五笔‘赵进才’的个人捐款,我查实过,本地名绅富商中并无此人,更有趣的是,此人损款的总数,恰好与虚报冒领金额数目,基本一致。” 她抬头盈然一笑,“所以,我知道,校长您没有贪污公款,那些虚报冒领的款项,您又让它们回笼到学校的帐上。” 秦立公果然放下按枪的手,脸上仍然不见笑容,“反将一军,好得很。不管怎么说,我都是虚报冒领。你准备怎么做?” “在这件事上,您的大嫌疑是贪污,小嫌疑是虚报冒领,大事无碍,小事不计,水至清无鱼,我会分主次。” “你既已明晓此事,还继续当学校的主管会计?” “当然。有什么问题吗?” “噫,你的老师难道没有告诫过你,会计不能做假帐?” “作为一名会计,我绝不会为了校长您而做假帐,但我可以为着特校的利益做假帐。这是我的职业操守。”说到这里,温宁俏皮地朝秦立公挤了挤眼睛,“校长,瞧,这件事上,连您不能说没有违纪,当然,校内外有关您的流言更多。可见人生处处是嫌疑,谁的身后没有他人胡乱摸量?” 秦立公的眼睛已经眯成一道缝了,审慎地字字沉敛,“讲清楚些,总结你的话意。” 温宁笑道:“两点。第一,信任和嫌疑是相对的,犹如镜子的两面,又像女人化妆,究竟是化妆美丽,还是卸妆自然?端看您如何选择取舍。第二,蒋蓉蓉的判断是错误的,您可以将帐目交给我。” 秦立公含一抹冷笑,“现在的情况,倒像你手中拿着一柄双刃剑,拿捏着我的痛处,要挟我对你的信任。” 温宁说:“我手中的剑刃并没有开锋,开锋的奥诀只掌握在您的手中。” “噢,是什么?” “我与您无法相互体恤理解,不能和舟共济之时。” “会有那么一天?” 秦立公逐渐饶有兴味。 “这仍然取决于您。” “姑娘,你总结得太复杂,也太长远了些。” “好吧,归根结底一句话,只要您敢让我继续当会计,我就不怕继续被您甑别。” 秦立公瞟温宁一眼,慢条斯理道:“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凭你的聪明才智,为什么没能在本部崭露头角?” 温宁莞尔一笑,“我总以为,这是很容易理解的一件事。分工越细密的地方,人的才华越无法充分全面展现。在本部机关,我和许多有抱负的同事,只能囿于一角做自己份内的小事,业务能力再强,也不过围着那一摊子事转悠,会计科是边缘科室,能做出什么成绩?惟有来到基层站队,感谢您的工作方法,让所有的中层干部参会研讨业务工作,以全局的眼光来考量工作,脑子才有活力,工作才有新的干劲。校长,您因为这个怀疑我,不正是怀疑你自己的能力和水平? ” 笑意终于从秦立公眼角眉梢绽放开来。 第34章 隔壁有人 温宁又被押回了牢房。 这样的结果,出乎她的意料,毕竟方才她那套说辞,似乎已经得到秦立公的认同。 可是秦立公翻手云覆手雨,前一秒笑得灿若菊花,下一刻就抡起软鞭,劈头盖脸给了她两记,抽得她衣裳残破,手脚臂背火辣辣地焦痛。 趾高气扬的罗一英亲自押送她回牢房,临走前送上一句:“老实呆着,想想怎么交待清楚,大好青春憋屈在这里,哼,不划算!” 温宁无奈地席地而坐,就着昏暗视线细看,左臂右腿均印上一道血痕,一触即疼,后背尤其疼得厉害,想必裂口更大。庆幸,没有打着脸。 对这样的伤痛,她毫无处理办法,心中更添一层气馁,索性侧身倚墙闭目思忖,想不通方才对话中哪里出了纰漏,竟然功败垂成。想得昏眩,不知不觉打了个盹,随后被腹中的饥饿感催醒。 自从昨晚被弄进这不见天日的鬼地方,她还水米未进呢。 她一骨碌爬起,开始用力拍打门板,“来人啊,我饿了,我要吃饭!” 这一回,无论她捶得多重,甚至真的狠狠踹了几下门板,都没有人理睬。 她闹腾得欢,一方面,作为女人,她畏惧这种黑暗中的孤独寂廖,也必须向秦立公展现她的“畏惧”;另一方面,恰如陆鸿影的提醒,“铁骑突出刀剑鸣”,在秦立公眼皮底下过活,温婉和锋芒皆不可或缺,所以她才大胆揭出秦立公“虚报冒领”的老底,譬如针炙,固然见痛见血,更能排淤清毒,把话说透说亮堂,也就是排除不必要的顾忌。 拍门拍得手心裂痛,她索性换了没受伤的一边胳膊顶撞门板,发出的声响略小,门板震动的幅度却增大。 当她撞到第十记,胳膊发酸发麻的时候,蓦地听到一声的叹息。 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似乎……从隔壁传来的。 再仔细回思,那叹息的声音,含蕴几分稳肃和清明,带有磁性。这绝非秦立公的声音。 “谁?”温宁喝问。期盼那个声音立即回答,若等来的是长久的沉默或悄无声息,只怕她会按照《聊斋》或小时听的鬼故事那些套路,胡思乱想,心底的瑟瑟发抖浮显暴露无遗了。 那个声音很快给予她答案,“别白费力气,这里每天只送一顿饭,还有三四个钟头。” 温宁松了一口气,刹那时手足皆有回暖之感,声音果然来自被木板稳固拦挡的隔壁,说话的人,年纪应在四十左右。 “你是什么人?你怎么会在这里?”她又问。 似乎因为已尽交待之责,一墙相隔的人不肯回答新的问题。 可是他的声音,仿佛悄然启开了温宁心巅的一扇小窗,丝丝春风和暖阳怡和沁入的同时,伴随利刀划肌的惶惑。 必须跟他搭上话。 她贴近那面隔离的木板,以清朗无邪的口吻说道:“我猜也猜得着,您是哪所学校的老师吧。” “为何这么说?”过了片刻,那人淡声应答,稳定了温宁的心绪。 “那是自然,这些天在学校里查共党和日谍,查得可严实,”温宁努力将语意内的恼怒与委屈调度适中,让所有话语显得自然,“我不过发表了几句褒贬时局的言论,就被兜头蒙脸地抓到这鬼地方,打我骂我,说我是共党,还叫我交待什么……上线?!我倒想当共产党,可就石州这旮旯地界,往哪儿找共产党去?再说,报纸上头不是常有报道,共产党的军队也在对敌作战,国家已至如此危难之境,怎么还在起内瓤子?!”说话间,小心地吹拂臂上的伤口。 那人又是沉默良久,说:“你在学校工作?” 温宁说:“对,石州小学,教算学。您是哪所学校的,好像不是石州中学的,没见过您?” 那人说:“我原先在国立四川临时中学……” 温宁激动且羡慕,“呀,那就是国立二中,好学校!不过,学校不是在合川县吗?”她一惊一乍,“糟糕,这里难道是合川?!完了,完了,我怎么从石州被抓到合川了,谁来救我?”现在,她已然哽咽了。 “姑娘,别急。”那人依然语气平缓无波,“此处地气湿热,应当还在石州。” 温宁一派天真,“看来先生教自然科。莫非,您是共产党?” “不,我教历史。” “历史啊,”温宁来了兴致,“历史顶有意思。从小到大,我特别喜欢听爹爹讲古代故事。” 那人问:“对哪一朝的故事最感兴趣?” “三国。”温宁不假思索,“英雄辈出,激荡风云。什么温酒斩华雄,千里走单骑,过五关斩六将,水淹七军,多有意思!” “全跟关云长有关,你喜欢关云长。”那人淡声道:“这倒是怪事,就我所知,像你这般年纪的女孩子,泰半喜欢常山赵子龙。” “赵云太过完美,浑身上下找不出半分弱点。”温宁索性席地坐下说话,“我还是喜欢关羽,有义气有傲气,敢捉放曹,活得恣意。” “哪怕后来他刚愎自用败走麦城,死在孙权手里?” 温宁说:“那有何妨!要不是生生死死都这样轰轰烈烈,哪有满中国的关帝庙。譬如现在打日本鬼子,讲的不就是一个国家大义?!大义当前,是得讲跟盟军友好,可凭什么还分共产党、国民党,一味水至清则无鱼!” “你这小姑娘,倒真是敢想敢说。”他难得地发出一声晒笑。 “可不就是,”温宁益发来劲,“您有没有看过《中央日报》副刊?” “唔,小姑娘,你又有什么要说的?” “我挺喜欢看副刊的小文章,有一篇叫做《可爱的私逃》,您知道讲的什么故事吗?” 那人沉默不应。 温宁噗嗤一笑,“哎呀,先生,您别误会,不是话本里的男女私奔。故事说的是,如今大敌当前,大把有志青年想上阵杀敌打鬼子,有些却得不到家庭的支持,无奈之下只得学红拂夜奔,私逃离家,急得家里人连连登报寻人,几大报纸都容纳不下了。您看,现在全民抗战众志成城,如果政府能团结所有力量,一定可以把小鬼子赶出咱们中国!” 那人说:“姑娘,你说话太过激进,难怪会被抓进这里。” 温宁说:“先生,你像只闷葫芦,半天敲不出一句话,不是也被拉进这里了?我猜,您一定是共产党。只有共产党才能像您这样沉得住气,然后搞出天大的事情来!” “你怎么知道共产党搞出天大的事情?” “《新华日报》不是常有登载,什么第八路军袭击正太铁路得胜……” “小姑娘。”那人蓦地打断温宁的话,“你教数学,应该也懂一点物理吧。” 温宁愕然,“当然……懂一点点。” “你可知道,声音的传播规律是怎样的?哦,问得复杂了,换句话说,声音在什么情况下传播最快?” “这个……”温宁略作思索,道:“影响声音传播速度的因素主要有两个,介质和波源。在波源相同的情况下,介质密度越大,声音传播速度就越快,譬如说,若声音在固体液体气体三种介质中传播,固体最快,液体次之,气体最慢……”言毕,似乎不敢确实是否答对,小心翼翼地说:“是不是这样?先生,您问这个做什么?” “非也,你的回答不正确。”那人说道:“古语有道,隔墙有耳。声音在被窃听时,传播得最快。姑娘,咱们勿论国事为佳。” 温宁弹蹦而起,围着牢房团团四转,“你是说,这里有窃听……”赶紧住嘴。其实,她从来没有停止过四下查看窃听设备,虽然囿于光线昏暗没能找到,但她确信,牢内一定安装窃听装备,而她与隔墙之人的所有对话,本就有意说给窃听人听的。 没有使用任何接头暗语,她也曾郁闷,为何田二没有告诉她与赵识德的接头方式。但现在她终于明白妙手和田二的用意了。 她可以确定,隔壁之人,就是中共石州特委书记赵识德! 只是,当她确定一点时,心如刀绞。 她想,我一定要救他出来,不能心存任何侥幸,不能有丝毫失误。 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救他! 她沉默,隔壁的赵识德也不来搭话,牢房内再度陷入长久的死寂。 恰如赵识德所言,三个多小时后,他们终于等来了一顿饭——两个包谷粑粑,外加一块煮土豆。 温宁喊住送饭的女学员,跺脚发怒道:“什么时候放我出去,有完没完,我要回家、我要回学校!”女学员如哑巴一般,毫不理睬。 拿起包谷粑粑,温宁大口嚼咬,听得隔壁赵识德咀嚼细慢,说:“先生,您在这儿呆了多长时间了,天天就吃这鬼东西?” 赵识德说:“难民能有这东西吃,可以活几个人了。不差,要爱惜。” “您这样温文尔雅的共产党,让人敬佩,我都愿意当共产……” “吃饭。”对方再度制止她说下去。 “好吧,不谈国事。”温宁知趣地收捡起没吃完的土豆,“现在吃也吃饭了,长夜漫漫睡不着,咱们虽然隔着一道木板,但也能做个狱友同伴。您能跟我讲点有意思的历史故事么?” 赵识德说:“还讲三国?” “那就不必了。”温宁说:“不如讲讲岳飞抗金,戚继光抗倭,听着振奋精神,如果真有人窃听,正可以替他提神醒脑!” “来而不往非礼也。”赵识德低声一笑,“你这个小友啊,我给你讲故事,你拿什么回礼?” “我也给你讲故事啊!” “你?你讲什么故事?” “我就讲《中央日报》上看来的故事小品,挨个讲给你听,行不行?”温宁笑道。 第35章 苦肉妙计 跟赵识德狂侃大半夜故事的温宁,最终困得迷迷糊糊睡过去,又在睡眼朦胧中,被拉出牢房“提审”。 当然,此次“提审”相较上一回,“待遇”有了显著提升。至少,她不用坐老虎凳,可以舒坦地坐在受审椅上,而面前的秦立公,虽然没有摆出明显的和颜悦色,眉目中的欣赏却难以掩饰。 温宁见状,首先说道:“我伤口疼。” 秦立公早有准备,拍拍手掌,一名女学员入室,替温宁敷药。 温宁又说:“我饿了。” 又有一名女学员捧上一大碗青椒肉丝面。温宁也不客气,拉过受审椅,就着审讯桌,开吃。 秦立公看着她吃得津津有味,说道:“你果然没让我失望,竟然这么快就跟那人套上了近乎。” 温宁说:“您也没让我失望,我跟赵识德说了那么多话,得亏您没认为是对暗语暗号?” 秦立公自得地一笑,“姑娘,这不需要叫乐弈或者其他人来帮我鉴别,不能小瞧我这位老力行社,这点分辨能力还是有的。对暗语的三大要决:其一,最常用的摩斯密码,讲规律规则,多以声音方式传递,不过我没听到你们敲击木板的声音,你们也没唱歌吟诗,你们谈话的所有内容,我们都有记录分析,不构成规律性密码文本;其二,暗语设定须听起来家常随意,不易引起怀疑,但回答的内容却得绕过常规思维,否则容易错误对接,闹出大乌龙,你们二人谈三国,谈报纸,过于突兀生僻,哪有特工对暗语,当面就问,‘你喜欢赵子龙还是关云长’的;其三,身份导入需自然,你以教师身份导入对谈,如果你是潜伏的共党,这与你的真实身份不符,你的上级不会为你设计这样的暗号。这三者结合来分析,你们没有对暗语。” 温宁瞟一眼秦立公,他眼中红丝密布,显然昨晚没有睡好,大概她跟赵识德说了一晚上的话,他就竖着耳朵监听了一宿,实在耗费精力,却得做出一副举重若轻的模样。他又强调没让旁人帮忙,大概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她暗自好笑,也忖度秦立公说得开诚布公,只怕并没有打消疑虑。 又听秦立公在耳畔说:“我倒是挺好奇,事先我没跟你透露半分风声,你的脑子怎地这么快就转过了弯,装作进步青年跟赵识德打成了一片?” 温宁说:“刚开始我也是蒙了,心道校长您不至于这么糊涂,跟您说了一大通子话,您还要揍我,不是您一贯的行事风格呀?这太不合常理,太蹊跷了,事出反常即为妖。换句话说,就算您认定我是共党,不应该留着我在学校里盯梢,放长线钩大鱼吗?您抓我进牢房,最多严刑逼供,万一我抵死不招,您太不划算了。所以,我总有种预感,您抓我进这牢房,不仅是要审讯我,也是在用我。当我取得了您的较大信任度时,您就会决定启用我。可是,在这不见天日的牢房里,我有什么可以为您所用? ” 她停下吃了几口面条,继续说:“这一点,我百思不得其解。直至,我在捶门时,听到隔壁有人回应,猛然间灵机一动,心道,莫非要使苦肉计?那么,隔壁关押的究竟是谁?这就不用太过置疑,罗一英在审讯时一再地提到了共党特委书记赵识德,我想,受到‘特殊待遇',没有关押在学校审讯室的犯人,必定受到您的格外重视,目前阶段,除了赵识德,还能有谁呢?何况——” 她抬头朝秦立公眨眼一笑,笑得含蓄而有深意,“左右您仍然对我是否共党存疑,让我跟赵识德碰上一碰,不正是合适得很么?” 秦立公讪笑,“小温啊,你实在不负我望,你说这局苦肉计,除了你,我还能换谁?余南,罗一英,何曼云,还是蒋蓉蓉那傻冒?她们空有一身武力,论临机应变的水平,给你提鞋也不配!这赵识德实在难办,软硬不吃,半句话不肯多说,杀之又可惜,也惟有苦肉计可用了。最后一试,实在不行,惟有杀之,唉。” 温宁吃得差不离了,放下筷子,说:“校长,您可别抬举我,我身上背上的伤还在痛呢。再说,罗一英不是讲,那个共党叛徒虎口认出我,一口咬定我是共党。您这么用我,可是冒险得很呢,如果我真是共党,讲不定趁机救走赵识德。” 秦立公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正准备说话,听到有人在门外喊“报告”。 进来的是罗一英。她入室后先狠狠剜了温宁一眼,立正报告道:“校长,虎口带到,他要在您的面前亲自指认共党。” 秦立公皱眉,“小罗,早就说过要团结,上次那家伙不是当着何曼云的面交待,认错人了,怎么又改口啦?朝三暮四,什么东西!” 罗一英说:“他说,还得再认一认。”她把“认一认”三字咬得极重。 秦立公看向温宁,故显为难,“你瞧你们都办的些什么事,小温——” 温宁说:“行啊,认就认,不过校长,丑话说在前头,我又不是挂在墙上的美人图,他一认再认瞅个没完可不行,没有第三次的道理!” 秦立公夸张地笑道:“对,对,咱们特校的美女珍贵,可不能顺便让人白瞧了。我保证,下不为例!” 虎口进来了。相较上次,今天的他显得无精打采,半耷拉着脑袋,神气恹恹。 秦立公目露厌憎,说话语气却和缓,“虎口,来,你再来瞧瞧她,是不是你见过的共产党?” 虎口抬头飞快地扫视温宁一眼,垂头道:“好像,不是的……”在这瞬间,温宁看见他左眼半闭,眼眶一圈淤青肿胀发紫,左边脸由脸颊由下颌不仅红肿且嘴角撕裂外撅。 罗一英一听就急了,“你怎么回事,前天还跟我说是的,怎么又改口了,再仔细看看!” 秦立公则留意到虎口的脸,“你这脸,怎么了?” 虎口半捂住脸,吞吞吐吐,“昨天吃酒,跟几个痞子起冲突,被打了。” 罗一英说:“叫你低调些,不听,吃亏了吧。校长,别理他,难不成还让我们出医疗费?” 秦立公端详着虎口,“有伤也得治,小何,一会儿请陆主任给他看看。不过,石州城的流氓地痞下手也忒特了些吧,瞧你连腰都直不起来?” 虎口连连点头。 “打得你都不敢说实话了!”秦立公蓦地厉喝,吓得虎口连退两步。 “给我说实话,究竟是谁打的你?!是不是共党知道你叛变,下的手?!”秦立公继续厉声追问,抽枪抵住虎口的额头,“你不禁打,又把咱们这边的情况泄露给了共党?首鼠两端的家伙,信不信我现在就毙了你!” 虎口腿一软,跪在了秦立公跟前,“长官,别开枪、别开枪,您误会了,不是共产党打的我!” “那是谁动的手?!” 虎口抬头又觑温宁一眼,吞吞吐吐:“是,是……”温宁疑忌丛生,难以理解虎口为何这种表情。 秦立公看在眼中,喝道:“快说!” 虎口迟疑片刻,哭丧着脸说道:“长官,自从我叛了共产党,没过一天好日子。成天疑东疑西,本以为两面不是人就够难过了,没想到现在三面难做人,一不留心就可能没命!早知如此,我出来混什么混,回乡下种苞谷也饿不死哦……” 秦立公不耐烦:“少给我哆嗦,赶紧交待!” “我说了,求长官无论如何保我一命,好歹我立了大功,为长官们抓住了赵书记,哦不,共匪赵识德。求长官按照原先的承诺,给我一笔款子,立马送我出去,只要离开四川,上海、北平,都行!”虎口小心翼翼地瞅着秦立公的阴沉面庞,说道:“打我的人,确实不是共产党,是原先凤凰山的大土匪韩铁锤,现在是受招安进了补充兵团!昨晚我喝酒后刚出馆子,被他带几个土匪兵兜头盖脸地抓到我家里,按住我痛打,哎呦,那狠劲,根本没把我当人啊!” 秦立公诧异,“他?他为什么打你?” 虎口指向温宁,嗫嚅着说道:“韩铁锤口口声声说,我竟然敢污蔑他未来的堂客温宁小姐是共产党,再敢胡说,他见我一次打一次,打死为止。他还喝令我,必须要说温宁不是共产党,把她立即捞出来,否则她先弄死我老婆!” 温宁听得怔然,没料到韩铁锤竟然来了这样一招,这种添乱的法门,让她又是感动,又是好气好笑。 秦立公目光紧缩,“他已经摸清你的底细?你来这里,也被他跟踪了?!” 虎口连连摆头,“没有没有!来这里,是按照我跟罗队长预先商量的地点和暗号接的头,我确定没有被跟踪,这点特工技能我还是有的,昨晚我就是多喝两杯,才会撞了邪着了道。那些土匪兵也不敢成天在外晃荡不归队,再说,不是还有罗队长——” 罗一英见秦立公看向自己,回思片刻,肯定地答道:“校长您放心,我跟这家伙确实没有被跟踪。” 秦立公审视虎口,“韩铁锤知道你家地址,因此能够预先埋伏袭击你?知道你在指认温宁?这些是谁告诉他的?” 第36章 无间谜局 虎口愁眉苦脸,“这些我哪里知道啊!”左右望望,神神叨叨地说:“讲不定,你们特校还有共党,把消息传了出去——” 罗一英冷笑,“不管是谁把消息传给了韩铁锤,总之共产党在设法为温宁开脱。校长,温宁是共党的身份,可算坐实了!” 温宁揉着额头,唇角扬起优美的弧度,“罗队长,你的脑筋得会拐弯。共党传话叫韩铁锤威胁虎口,为我开脱?这是共党太天真,还是你太天真?”看向秦立公,“校长,据我所知,共党素来组织严密行动谨慎,他们的书记赵识德被捕,我不知是否有过营救行动,但至少赵识德现仍在我们手中,说明要么他们行动失败,要么力量削弱不敢轻举妄动。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的行动会更加谨慎小心。如果我是共党,在尚未完全被确认之前,他们就如此冒失地让韩铁锤威胁虎口,岂非不打自招,这是救我还是让我暴露得更快些?再说,如果是共党通知的韩铁锤,说明他们已经知道虎口叛变,既然知道虎口住址,何不直接除掉他,死无对证,一干二净?!” 罗一英语塞。 秦立公缄默的同时收起手枪,沉声对虎口下令,“出去,叫你再进来。” 虎口如蒙大赦,佝偻着背脊,灰鼠般窜离。 待虎口离开,罗一英才显出急切,“校长,您这是什么意思?你还真信了这小妮子的狡辩?” 秦立公挥手制止她说下去,“小温所言有理。这其间的折转离合,小罗啊,你回去自己琢磨,你是聪明人,如果遇事能反复思索推敲,进益更快。”他明显没有耐心解释,罗一英只能不满地闭上嘴。 秦立公又转头问温宁,“你说,传话给韩铁锤的不是共党,那是什么人?” 温宁恭谨地朝秦立公微鞠一躬,“谢谢校长信任。”笃定地说道:“这个人当然就在学校内,不然不会知晓这么多机密。就我看来,同事中有人恨我入骨,欲制我于死地。前头用化妆镜栽赃之人,应该就是现在传话给韩铁锤的人。要查出此人,不难。” 秦立公说:“这个人,我会查出来,给你一个公道。不过,现在的情形,小温,还得委屈你一下。” 温宁浅淡自若地一笑,“大概不敢劳动校长,陷害我的人,也许惟有我自己可以查出来。校长放心,您交待给我的工作,我必会全力以赴。这点职业道德我还是有的。” 第二次回到牢房的温宁咿咿呀呀地唤疼。 隔了一会儿,赵识德关切地低声问:“怎么,他们又打你了?” 温宁愤愤道:“他们除了打骂还能干什么?我不是共产党,难道他们预备屈打成招?不过我不怕,家里人知道我被军统特务抓了,一宁会想办法救我出去的。石州豆腐大的地界,还能找不到熟人打通路子?!” 赵识德说:“可是军统的做法……” “军统什么做法?”温宁追问。 赵识德欲言又止,在温宁的一再追问下,才叹息道:“他们宁可杀错不肯放过,为了掩人耳目,秘密杀害嫌犯的事情也常有。” “啊!”温宁惊呼,“这还有没有国法!”接着转惊为忧,音带哽咽,“那他们会杀我吗?” 赵识德缓声抚慰,“姑娘,别怕!在这里,怕也没用。” “那该怎么办?”温宁止住哽咽,站起身贴近赵识德发声的方位,说:“跟他们斗争,是不是? 先生,您昨晚跟我谈了这么多,我知道,您不仅是好人,还是共产党。我不怕有人窃听,既然出不去了,不如让我跟着您,我也要加入共产党,不枉活了这一回!” 赵识德轻笑,“你想学关云长,恣意活一场?不过,姑娘,生活不是演义故事,来不得恣意。你别灰心,踏实一点,我跟这里的军统打过些交道,他们的长官倒不像滥杀无辜的,必要的时候,我会想办法保护你。” 温宁说:“您?您自身难保,怎么保护我?” 赵识德说:“你再靠近些,将耳朵附在木板上,我跟你说一句悄悄话。” 温宁依言而行,赵识德胡乱敲击木板以作干扰,一边用极低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温宁听过一怔,说:“您说的话是真的?” 赵识德说:“听清楚那个名字了?你必须当着军统的面说出来,一个字也不能错,否则我也救不了你!” 温宁沉默许久,仿佛内心交战挣扎,咬牙道:“不。如果您说的是真的,我宁可死不能告诉那些狗特务。我不能出卖他人求活路!” “我只是把选择权给予你,至于我所说是真是假,你是生是死,全由你自己把控考量!” 说完这句话,赵识德又静默下来。 温宁则趁这段时间,陷入沉思。按照秦立公的计划,她的任务是取得赵识德的信任,从而获得有价值的情报;而她的计划,则是营救赵识德,要施救,她得弄清楚这是什么地方,离开这里并伺机向田二报讯。赵识德在努力配合她,并以“悄悄话”的形式,为她提供了离开此地的机会。可是,如果她立即“告密”,对于秦立公而言,这句“悄悄话”难辨真伪,会破坏秦立公的计划,引发怀疑,将自己置于险地;如果不找机会尽早离开此地,她又担心错过营救时机。毕竟,秦立公杀机已露。 蓦地里灵机一动,自言自语道:“先生,您愿意效仿刘备携民渡江,以有胆单刀赴会,更非如假包换的曹阿瞒,有命割发代首。还是请您成全我,让我做个忠义之人吧。” 说完,她也学赵识德不发一言,闭目养神。 不久后,隔壁甚至传来赵识德酣睡的轻而稳沉的鼻息。 温宁睡不着,她竖耳留意外面的动静,她想,秦立公会不会上当呢?他是谨慎之人,在当下已取得进展的情况下,还会冒险加码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温宁也渐渐失望。 她想再跟赵识德交谈几句话,再试一次,可以后者始终保持的酣睡鼻思似乎在阻止她的冒进。 与秦立公斗智斗勇半晌,她也累了,终于也睡眼迷离,打了个盹。 蓦然间牢房大开,眼前陡然亮堂。 温宁惊醒。 罗一英手持强光手电筒照明,与虎口一前一后走进来。 罗一英并不啰嗦,对虎口说:“虎口,你,上前认一认,是不是你见过的共党?” 虎口连声应喏,接过手电筒,上前曲身往席地而坐的温宁脸上乱晃一通,煞有介事地说:“报告罗队长,就是她!我有一次无意瞟见她在桃园街接头,接头那人我认得,虽然也是地下组织的,不过跟赵识德不在同一条线上。”一面说,一面朝温宁猛眨眼睛作暗示。 温宁作出会意姿态,喝道:“胡说,我不认得你,我不是共产党!” 罗一英对虎口说:“你确定?!你怎么认出她的上线的?” “确定,确定!”虎口鞠躬折腰,“烧成灰我也认得,她的上线,呵,真是巧,在赵识德来石州前,领导过我。赵识德一出事,他就躲得不见人影!” 罗一英冷笑:“怎么样,共党女同志,先前咬死不认,现在人证物证确凿,还想抵赖?上去统统给我交代了吧,免受皮肉之苦!” 虽然是演戏,罗一英拽拉温宁的时候,竟然用了真力气,又触到臂上的伤口,温宁由牙缝挤出“嗞嗞”痛音,“狗特务,别来拉我,我自己会走!” 交互推攘中,快步走入一名女学员,朝罗一英附耳说了两句话。 罗一英便甩开温宁,恶狠狠道:“先饶你一时半刻,姑奶奶办完正事再来收拾你!” “走!”她领着虎口和女学员陡然一阵风似离开牢房,显然不在预设的演戏“剧本”当中,温宁怔忡片刻,决定按照自己的思路“演”下去。 她敲击隔墙木板,苦笑道:“先生,不好意思,现在的情形,恐怕您救不得我了。” 赵识德淡淡说道:“原来你真是共产党。看来我方才给你的那句悄悄话,是用不上啦。” 温宁说:“那么,你现在能够告诉我,那句悄悄话是真是假,您所说的那个名字,可以换成真的吗?” 赵识德说:“行啊,你凑过来些,我告诉你……” 温宁依言靠近,但听“呯呯”数声乱击木板,赵识德破口大骂:“无耻军统特务,先冒充进步青年,再冒充我党同志,明的不行来阴的,想从我这里套取情报,做梦!我绝不会上当!” 温宁故作大惊,疾声辩解,“先生,不,同志,您在说什么!” 赵识德长吸一口气,暴喝道:“滚蛋!我不想再跟你这种狡辩无耻之徒多说半句话,回到你的主子秦立公那儿去!” “我……先生,您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赵识德最后吐出一个“滚”字,不再发一言,毫不理会温宁的“哀求”和“解释”。 最终,在难堪的近一个钟头尴尬相对后,罗一英再赴牢房,亲自押走温宁。 温宁在临走前,还回头对隔壁道:“先生,此去大概与您永别,无论您对我有什么误解,都请您相信,哦,不对,我相信您同我一样——对信仰的衷心热爱,犹如父母对子女的无私付出,子女对双亲的全心皈依,为此,可以跋涉万里,更不惧严霜刀剑。” 回答她的,仍然是无声的静默,俨如这一天一夜她的隔壁根本没有人,全系幻觉。 走出牢房,罗一英讥笑,“你可真会编会演,声音都哽咽了。” 温宁冷视她,“若要让人动情,必须自己先动情。罗队长,摸着你自己的胸口想一想,难道你的未婚夫不在了,你就完全失去了动情的本能?这才是真的可怜。” 第37章 借刀除奸 第三次被“提审”,审讯室内有四个当事人:温宁、秦立公、罗一英和虎口。 温宁面对的秦立公,脸色阴沉。当头喝问道:“怎么回事,我们的计划进展分明很顺利,赵识德为什么突然一口咬定你冒充,不肯理睬你?!” 温宁说:“校长别急,我也百思不得其解,好在咱们四人都在,正可以一起捋捋思路。” 秦立公抿唇皱眉,重重坐回审讯椅,一掌将面前碍眼的审讯桌推得歪歪扭扭横摆着。 “校长,我想先问一个问题:让虎口到牢房演那场戏,指认我是共党,是您拿的主意?”温宁含笑挪正审讯桌,毫无惧意,更不心虚,坦荡发问。 “不错,我听到你差不多取得了赵识德的信任,但不能确定他跟你的说那句‘悄悄话’是真是假,决定助你一把,坐实你的共党身份。没想到,你让我失望了!”秦立公朝审讯桌狠捶一下。 “校长也是听到你念叨什么‘我不是真的关云长’,一时心急,担心赵识德对的信任度产生反复,这才作此决定。怎么,你对校长的决策有置疑?”罗一英冷笑。 “不、不。”温宁忙道:“校长英明果决,在赵识德信任的天平上再加一个砝码,实在决策适宜。我在想,方才我们的表演应当没有问题,赵识德因为什么突然变脸了?”转瞬看向虎口,“你在牢房里说的那些话,是否出纰漏?” 虎口变脸,连连摆手,道:“绝对没有,据我所知,除赵识德外,共党在石州还布设有一条暗线,纯系单线联系,跟赵识德的中共石州特委不发生横向关系,具体情况连他也不知道!” 温宁说:“所以,你将我认定为那条暗线上的人,用以哄瞒赵识德?” “那是自然,不然石州还能有赵识德不知道的共党?”虎口双手叉腰,自得地说。 “这样说,我就有一点疑虑,还请你解答了。”温宁看向虎口,“上回在这里听你说,赵识德被咱们破获,你立下首功。能否告诉我,你在共党内部究竟是什么身份,是如何让咱们抓获赵识德的?” 虎口小心翼翼将征询的目光投向秦立公,秦立公咳嗽一声,“虎口好财好酒,真实身份早在三个月前被乐弈识破,成了我们的眼线。虎口,说吧,把具体情况全部告诉温宁。” 虎口低声嘀咕“一个女娃子,说了你也未必会懂。” 温宁听到耳中,说道:“你在讲什么,大声一点。” 虎口清了下嗓子,说:“好吧,全都告诉你。共产党在石州发展的同志,不,成员,人数不多,但组织架构十分严密。据我的上线跟我讲,叫做什么,树状结构。有一个根节点,节约的节,那就是赵识德,然后散发开好些个枝干,枝干之间不交织,而每条枝干上,都会有下一级的节点,层层分散开来,只有作为‘节点’的那个人,才会知道最直接的上级和下级是谁。” 温宁说:“那么,在这个树状结构中,你处于那一位置?” 虎口讪笑两声,“呵呵,我混得差,大概就是三级节点一位领导的下级。” “这样说,你其实是没有办法跟石州共党的最高负责人发生直接接触。”温宁思忖着说。 “所以讲,这就叫做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虎口谄媚地朝秦立公弓腰,“我是说,长官您的运气好。” 接下来,虎口絮絮叨叨地讲述了抓捕赵识德的经历, 赵识德原先在合川活动,调到石州任共党特委书记不过一年时间,深居简出,虎口从来都打听不到他的公开身份和长相。直到近两个月前,虎口的直接上级突然请他帮忙,说一位远道而来投奔的小表妹,大着肚子即将生产,住在石州沙湾医院,家里没有女眷很不方便,麻烦虎口的老婆帮忙照顾。虎口当时并没放在心上,估摸这位“小表妹”也是共党同志,但不会是大人物,不能打草惊蛇。意外的是,虎口老婆头一天依计划去医院就扑了个空,医院护士说“产妇已经出院了”。虎口顿觉蹊跷,亲自跑了一趟医院,报上“小表妹”的姓名,自称是她失散的哥哥,诓得那些医生护士信以为真。告诉虎口,“小表妹”提前发作生产,生下一个男孩后没几个钟头就被一位中年男人接走了。 虎口打听那位中年男人的相貌,并非他的直接上级,更增疑心。当时,秦立公以他老婆孩子的性命要胁,必须立下大功一件。于是,他找机会将此事报告给秦立公。秦立公听完对中年男人相貌的描述,深感似曾相识,依稀以前打过交道。他分析,“小表妹”生下孩子就出院,连请来帮手的同志家属也不肯见面,显然是担心身份暴露。可是为了她和孩子的健康安全,很可能会有人来医院取药。盯紧这条线索,或许会有大收获。 虎口依计拎着糖果柑橘再度来到医院,借口向医生护士道谢,问是否会有人来拿药,有热心的护士告诉他,那位接产妇出院的中年男人次日会来拿药。秦立公便派乐弈和罗一英带人埋伏在医院,待中年男人取药时,将他成功擒获,经过确认,正是中共石州特委书记赵识德。为掩饰叛变行径,虎口随即带领几名军统行动队员伏击了直接上级,上级猝不及防身中数枪,仍举枪激烈反抗,在弹尽后撞墙自尽身亡。 虎口说话的时候,一会儿挠头,一会儿搓腿,看得温宁直皱眉,索性背过身来回踱了两三圈,说:“这么说,你所在的那条枝干,断了一大半?那么,你直接上级的上级——总树枝的第二节点,你们这条枝干的第一节点——那位领导,难道不会对你产生怀疑?树要腐,从根子烂起,树要萎,先由叶片开始。你们这些共党组织里最基层的叶片,也是一着不慎最容易暴露出问题的地方。再说,你的直接上级没了,你还在石州城里活蹦乱跳的,没人找你麻烦么?” 虎口得意地咧开嘴笑,“就因为我的直接上级没了,没得干干净净,没声没息,所以我的上级和下级都不会怀疑我。哈哈,忙着怀疑他去了!” 温宁心道,是啊,无故失踪的人,当然是最大的可疑对象。虎口,可恶的叛徒内奸,一定要除掉他。 想到这里,她嘴角含起一抹了然的似笑非笑,“现在我知道了。虎口,你真是好命好运,共党不会怀疑你,我们给你好吃好喝,还预备送你到外边的花花世界享福,两面通吃的家伙,实在能干!”蓦地将笑意一收,“共党真像你所说的白痴,能在咱们眼皮底下活动这么久?校长要像你想象的好唬弄,那还能叫王牌特工?!” 虎口被她的气势吓得后退两步,结结巴巴地说:“你,你说什么?” 秦立公也颇为诧异,“小温,你什么意思?” 温宁转身面朝秦立公立正,郑重其事地说:“校长,我怀疑虎口两面为谍,左右通吃,在唬弄我们!” 罗一英张大了嘴,“不能吧,少在这里危言耸听。” 温宁微微一笑,“我能证明,不是我想得太多。校长,方才虎口在牢房里指认我时说的话,您都还认得吧。” 秦立公已经定下心神,说:“当然记得,就算我不记得,录音机也会记得。” 温宁说:“那能否麻烦罗队长,把录音机取来,回放一二听听。” 罗一英固然不耐烦被温宁指使,也只得往隔壁的监听室将录音机拿过来。 启动播放功能,伴随沙沙的杂音,几人的对话大致清晰地重现耳侧。 ………… “报告罗队长,就是她!我有一次无意瞟见她在桃园街接头,接头那人我认得,虽然也是地下组织的,不过跟赵识德不在同一条线上。” “胡说,我不认得你,我不是共产党!” “你确定?!你怎么认出她的上线的?” “确定,确定!烧成灰我也认得,她的上线,呵,真是巧,在赵识德来石州前,领导过我。赵识德一出事,他就躲得不见人影!” “停!”温宁突然叫停,“这是这句话,停一下,重放。” 罗一英依言重放了一遍,抬头挑衅地看着温宁:“怎么,有什么问题?” “上线,真是巧,出事,不见人影——”温宁以手支颌,边想边说:“校长,罗队长,这四个关键词,你们没觉得有问题?” “继续往下说。”秦立公神色慎重。 “说起来,就是一个巧字。虎口刚才说,赵识德出了事,虎口的上线无声无息地失踪了,可以将叛变的黑锅扣在上线身上。而在牢房演戏的时候,对于为什么能够认定我是共党的原因,他的说法是:赵识德出了事后,温宁的上线没了人影。校长,您看,虎口的两个说法,是不是很相像。” 虎口一脸懵懂,“我临时编个说法,而且编得入情入理,不行吗?!” “不是不行,是太像了!”温宁微笑,“这两个说法,不过是置换了姓名而已,将你的名字改为我的名字。你很精,通过这种方式,向赵识德传递信息。” “我,我传递什么信息了!”虎口瞪大眼睛,“我什么也没说,录音机里全有,莫想冤枉人!” “我不会冤枉你,我只是揭穿你的小把戏。”温宁说:“首先咱们来看你第一句话,‘赵识德出了事,虎口的上线无声无息地失踪了’,这句话你没有对着赵识德说,但其中的关键点是,虎口,你是中共的叛徒,不好意思,我用叛徒这个词,是为了表述更加明了清晰;你是叛徒的事情,赵识德知道吗?不用猜测,身为老牌地下工作者,加上这两天跟赵的接触,我深信他已经知道了,因为只有你和你的直接上级才有可能以医院为突破口。他可能没有见过你和你的直接上级,但必定有名单和代号,在牢房演戏时,罗队长犯了个小错误,说出了虎口的代号,这让赵识德第一时间可以确定,叛徒是虎口,那么他的直接上级应该已经被灭口,没了人影了。” “我……”罗一英听到温宁指出自己的失误,涨红了脸,想分辨,却被秦立公的目光制止。他示意温宁继续说下去。 第38章 如何洗白 “那么,赵识德是何等敏锐的家伙,他一旦确定这一事实,当虎口抛出那句,‘她的上线……在赵识德来石州前,领导过我。赵识德一出事,他就躲得不见人影’的时候,赵识德会认为这句话空穴来风,没有意义吗?虎口是叛徒,他的上线没了;赵识德,你隔壁的这个女人,她的上线也没了。这意味着什么,这个女人不可相信!” “虎口,你是要告诉赵识德,我,他隔壁的女人,不能相信!”温宁定定地凝视虎口,肯定且清晰地确认。 “没有,没有!”虎口慌得又看秦立公又以目光求助于罗一英,“她在说什么,把我都搅糊涂了!” “不用狡辨了,事实胜于雄辩!”温宁言之咄咄,“就在你就完这句废话后,赵识德对我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我就非常疑惑,在牢房里,你需要解释那么多吗,需要一定强调我的共党身份没有疑问吗?你每多说一句话,其实不是说给我听的,而是说给旁边的赵识德!” 虎口急得一脑门子汗,“长官,您别听她强辞夺理,我说话有这么绕弯子吗?她说赵识德能听懂,他就能听懂?” 温宁笑吟吟看向秦立公,“这种简单的逻辑并联,我不敢以罗队长的智商能够领悟,”不理睬闻言竖起眉毛的罗一英,“不过,请校长说句公道话,换作您,您能领悟吗?” 秦立公迟疑片刻,“唔,这个……特工的智慧,就是能从同仁的暗语中找到逻辑关联,破解暗语。虎口所要表达的意思,放在有心的特工身上,不难理解。” 温宁笑了,说道:“现在我可以确定了。此人确实恰如校长早前的判断,首鼠两端,不三端,既想从我们这头捞老处,又怕被共党除奸,两头送好处,两头卖人情。就连韩铁锤打他一顿,就可以随性改口。这种人有什么底线可言,全凭自己的利益为人处事,实在难的掌控!难怪,虽然说他的直接上级没了,但以共党组织审查的严密,他也在严控范围内,竟然不躲着猫着,吃饭喝酒乱逛,活动如此频繁,说不定他早就又暗投了共党,当双面间谍,把咱们的情报讯息反馈到共党那里——只要他们饶他和他老婆的命,能让他活下去有气喘。” 虎口听得脸色发白,腿一软差点跪下,“长官,冤枉啊,我没有,我一片忠心向党国!” 秦立公转向罗一英,“小罗,你说呢。” 罗一英用鼻腔哼了一声,无可奈何地说:“听得全身是汗,不过……不是没有道理,校长,谨慎第一。” 温宁说:“无论如何,至少不能放他出这幢房子,省得他左脚出门,右脚就奔共党去了——他现在可查总算知道赵识德关在哪里了。也许共党在放大线钩大鱼,通过他找到赵识德的关押地。” 秦立公点头:“有理。小罗,先把他关起来。” 在两名女学员将大呼小叫喊冤的虎口拖出去时,温宁看见,秦立公朝押送的罗一英比划了一个“杀”的手势。 此人的利用价值已经用尽,确实没有必要留下来浪费粮食,平添隐患。 现在,室内只余秦立公和温宁二人。 打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旗号,温宁向秦立公提出,她第三次回到牢房,再作挽救,让赵识德重拾对她的信任。 秦立公否决了她的提议,说:“赵识德此人,谋定后动,极为睿智机敏,一旦认定你冒充共党,必定十拿九稳,你再回去不但没有意义,还会让他暗笑我们计划拙劣,增强他的信心和战斗力。” 温宁暗自失望,此时此刻,没有人能够理解,她有多么希望重回到阴暗潮湿的牢房,与赵识德交谈整宿,永不散场。 没想到,秦立公竟然捕捉到她的这缕失望情愫,说:“怎么,瞧你的模样,似乎有些失望。” 温宁赶紧收回心神,低叹一声,说:“可惜,赵识德学识渊博,上通天文,下知地理,跟他交谈,实在如沐春风,收益良多。” 秦立公说:“不要小瞧共党,他们不少人,尤其是中层领导这一块,不少人受到高等教育,水平能力不在党国精英之下。” 温宁点点头。 秦立公又问:“他跟你说的那句悄悄话,那个名字,是谁?” 温宁显得惊异,“您,您在窃听仪器里没听清楚?” “他不是敲击木板进行干扰了?咱们的仪器没有那么先进,不能听得很清楚。”秦立公轻描淡写地说,“只听到前半句—‘我党潜伏在特校的人是……” 秦立公越是表情轻松,温宁知道,他越是在意。 “原来这样。”温宁颌首,微眯眼睛似乎回想了一下,又失笑,对秦立公说:“校长,您一定猜不到他说的是什么?” 秦立公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他说,我党潜伏在特校的人,是温宁。”温宁朝秦立公眨了眨眼睛,笑得俏皮。 秦立公怔然,“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温宁笑道:“校长,以您的智慧,不用一会儿就能琢磨出他的用意之险。不过,因为我在牢房一直在寻思他这句话,所以有一点小理解,可否先说出来请您指教?” “说。” “当然,理解其话意的前提,在于我的身份。校长您得确认且相信,站在您面前的我,新任特校会计温宁,是忠诚于党国的战士,并非他们所说的共党分子。否则,后面的分析我没法进行下去。” 秦立公审慎地一笑,“看来,你是将自己置于党国忠臣来分析问题的,我信你,继续说下去吧。” 他的信任顶多有七分。 温宁将秦立公的神色看在眼中,说道:“首先,咱们得分析,赵识德告诉我这句悄悄话时,究竟有没有确定我的进步青年身份。我个人意见是,有信任,同时更有防备。当时我伪装进步青年,又有木板相隔,赵识德不可能知道我就是真正的温宁,他吐出温宁这个名字,什么用意?其一,他认为我这名‘进步青年’,不可能知晓特校人员的姓名,因此,当我为保命而向军统告密时,‘温宁’二字才具有价值和意义,我才有可能逃出生天,这是赵识德对‘我’的慈悲;其二,他不能冒险,他仍然在防范我,不得赌我这名‘进步青年’不告密,因此,他说出潜伏人员的名字,不能是真的——” “你是说,赵识德故意抛出这个名字,是在陷害你。”秦立公冷冷道。 “瞧,校长,你又生疑窦。您在想,赵识德此举,究竟是在陷害温宁,还是在替温宁开脱?这种苦肉计,由古至今,尤其在咱们特工这行,用得太普遍。” 秦立公目光冷肃,“所以还有一种可能:你就是潜伏的共党,他在为你开脱!” “那么校长认为,开脱的最好方式,是将想要开脱的人置于漩流当中?”温宁反诘,气氛立时变得紧绷。 “从来到特校到此时刻,你一直在找我要信任。我信任你才能给你这么多机会,可我发现,一旦我选择不信任你,是不是很多事情更容易解释了。比如虎口的指认,比如赵识德的突然翻脸?!” “难道校长坐在这个重要位置上,要的只是解释,只是看上去道理讲得通,而不顾您的业绩,您的职责?校长,恕我直言,你若只讲究情理必通,您就是入错了行!您不该当特工,更不该当咱们一大批特工的长官!” “不用拿话激我,我清楚职责和使命!” “如果这样,那么校长就应该清楚,自我踏入特校的大门,就一直被针对,被指责,被质疑,被……您的不信任,包围……”说到这里,温宁似乎因心酸而哽咽,她眸间含蕴一滴泪,却迟迟不让它滴落,“我知道,特校的水很浑,石州的水很浑,整一个中华大地的水,更加浑。可是,校长,您为什么欲扫天下却不扫一屋,找出搅乱这一切的人,至少让眼皮子底下风清气正?!却要来怀疑,像我这样……有报国报党之心,愿安份守已尽职,甚至曾经犯禁进言,冒犯您,被您报复的人……” 说完,那滴泪水终于滚落脸颊,温宁连忙抬袖揩拭,说:“校长,言尽于此,您不信任我,再将我扔进牢房里审查吧。” 秦立公眼珠一转,打了个哈哈,笑得干涩而夸张,“小温,我就多啰嗦几句,你哪来这么多怨气,看来哟,你们这些女孩子啊,得罪不得。快别哭了,止住眼泪水,那是珍珠,值钱哟!还说怎么冒犯过我,被我报复,什么说啊!” 温宁气鼓鼓地说:“您别哄我,这回让我进这牢房,说得好听讲,是考验我,用我,让我试探赵识德,给我一个立功的机会。从头追索起来,还不是因为上次我在出租房跟您吵,说您对部属不信任。您觉得心里不爽,让我受点小折磨吗!” “这,这,小温,你扯太远了,我说你们女人的小心肝上,怎么有十万八千个眼儿呢,成天都瞎想什么!尤其是你温宁,别想太多了,咱们说回正题,正题!你方才说,‘开脱的最好方式,是将想要开脱的人置于漩流当中’,这是什么意思!” 温宁一副没好气,冲冲地说道:“我的意思是说,赵识德如果要为我开脱,何必报我的名字,随便报其他人不是更为绝妙。报我的名字,看上去高明,但放在校长您这样的聪明人眼中,就是欲盖弥彰,反而加速暴露我。在风口浪尖中,惟有让我远离漩流和焦点,最好没人知道我没人注意我,这才最为安全,这才是对我最好的保护!我呀,我就被人故意拖到风口浪尖上,当替罪羊的!” 室内静默了几分钟。 秦立公若有所思地审视着温宁,温宁拧着脖子不服输地对视秦立公。最终,秦立公努力让可亲笑容回到脸上,说:“好了,小温,你先回特校,辛苦了,好好休息几天。外面有人接应你。” 温宁应喏一声,扭头就走,走了几步,又回头道:“校长,证明我没有问题,那块鎏金的化妆镜,可以还给我吧。” 秦立公说:“你拿来还有什么用?” 温宁说:“不懂有没有用,我的就是我,我烧了砸了,也不能再落到有心人手中,再来害我一次怎么办?!” 秦立公尴尬地瞪她一眼,从审讯桌的抽屉里取出化妆镜。 温宁敷衍地说声“谢了”,扭头就走不再停留,带门的声音很重。 待温宁离去远了,秦立公重重咳嗽一声,“出来吧。” 旁侧监听室不足人高的小门打开,乐弈弯腰走了出来,“校长。” 秦立公说:“你瞧瞧,这些女人啊,真难伺候,不舒坦就一哭二闹三上吊,现在连温宁也这样!刚才的话,你全听见了,什么想法。” 淡然凝视那扇因温宁过份用力仍然在晃动的门,乐弈说:“她……说得有道理……至少,咱们监听到的那个名字,确实是温宁。再说,本部不是有电话来吗,她迟早会回本部高就。” 秦立公说:“没想到她上头还真有人。我一想再想,她并不知道我们听清了这两个字。如果是共党,何不换个名字告诉我,让我们偏离视线。如果赵识德知道她也是共党,又有什么必要传递这句没用的废话,传点什么其他讯息都会更有价值啊。不过,我对她还是有点不放心,乐弈,你找人这两天盯紧她!” 第39章 是谁陷害 是啊,赵识德有什么必要传递这句废话,不能传递更有价值的讯息吗? 回特校的途中,温宁反复思索同一问题。 走出秦立公所在的那间简陋审讯室,她就被两名行动队员拦截,给她蒙上一只黑色厚布头罩带离。显然,秦立公不希望她知道这间审讯室所在的位置,赵识德的关押地必须绝对保密。 不过,虽然她被蒙眼蒙面,虽然在登上特校的摩托车后,摩托车在石州城内故意兜了好几个圈子,她也能基本判定,赵识德被关押在什么地方。 她离开楼幢时,步阶一共七步,倒数第二步的石阶有破口。 她感受到夜间的凉风吹拂脸颊和肩头,判断风来的方向。这种凉风习习的体验,她曾经有过相似的经历。 最关键一点,她在楼道里嗅到一股熟悉的泡味气味。 与田二家的泡菜大不相同。 她进入特校的第一项正经任务,就是核查醉川楼的帐簿。帐簿上沾染的那股似有似无的怪味,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忘怀。这股怪味,与她在楼道嗅到的气味,同源同径,无法复制。 原来,秦立公将赵识德关押在醉川楼! 她被押置的牢房潮湿闷热不透风,且竟然无法听见繁华的桃园路的动静声响,被放出来时,她先上登三十四步台阶,有一个拐角,再行二十六步平路,然后有人开门,再下七步台阶,登车,再离开。 原来,醉川楼竟然有地下室!秦立公果然对她隐瞒了一手。将共党要犯关押在重新装修中的曾经日谍巢穴地下室,果然足够掩人耳目。难怪那日逛街时远观几名装修工人,总感觉他们动作生硬,有些不对劲,想来这些“工人”,是军统特工假扮。不过以秦立公的谨慎小心,泰半不会让他们知道机密,不过作外围警戒罢了。 回到“久违”的工作单位特校时,月上中天,已近深夜。 这近一步证实了温宁的判断,以醉川楼为关押地,用特校的人员和车辆,只能昼伏夜出。 她该如何将这一信息传递给组织? 今晚是无法将消息放到树洞里了。一来她根本没有传递消息的工具,二来半夜出行目标太大,容易被巡夜的行动队员发现。可是,就算明天将消息放了出去,捉蛇人罗绳短期内恐怕不会来,难道只能守株待兔地一味干等? 回到小院,院内悄然冷寂,不见半分灯火,月色清霜般铺洒地面,温宁抚摩渐生寒意的手臂。这条孤独之路,她得咬牙继续走下去。 行至房门前,刚拉开房门“吱呀”一声,对面东厢房的灯便亮了,小跑出来余南,上前一把拉住温宁的手,“小温,你,总算回来了……” 温宁见余南篷松着头发,只穿一身粗布睡衣睡裤,满脸欣喜,声音更带几分哽咽,不觉感动地回握她,诧声道:“怎么,你怎么知道……” 余南将温宁推攘入室,二人沿床而坐,压低声音道:“我可急坏了,落到罗一英那偏执狂的手里,你还不得掉几层皮!”随即见温宁衣裳破损,臂上有伤痕,眉心不由有怒火窜起,“这是什么,他们怎么对你了?” “没事。”温宁随手提起薄毯搭在肩上,轻描淡写地说:“受了两鞭子,捡回一条命,有的赚。皮外伤。嗯,你看到罗一英了?” 余南并不放心,趋近细察,见果然是皮外伤,稍显放心,仍是心疼且气愤,“真不像话,乐……”抬头看温宁一眼,又转过话题,低语道:“那天晚上,我刚好从电讯组回小院,看到罗一英从你房间里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样东西,满脸得意,当时就觉得奇怪。第二天发现你居然不见了,校长说你往重庆出差,我不大信,你办公桌上的水杯都没有带走。后来我悄悄去问陆姐,她支吾着混弄我。我就知道出事了,联想到那天何曼云让投诚的共党指认你,估计你又被设计了……” 温宁笑着敲一下余南的脑门,“行啊,你可真聪明!” 余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没有你聪明,但也不是憨瓜,更讲义气。就是……”她躇踌片刻,又压低几分声音,“我为了跟你的义气,做了一件事,不晓得会不会被校长发现……” 温宁疑惑地看向她。 余南吐了下舌头,示意温宁附耳过来,说:“我缠得陆姐受不了,她悄悄告诉我,投诚共党盯住了你,所以校长打算严刑审讯你。我搞电讯的,本部的大情报我搞不到,特校的小情报我想弄还能没路?我找到那名设诚共党的信息,然后想办法通知韩铁锤,让他帮忙搞掂这件事。” 温宁大惊。她一直认为陷害她和给韩铁锤报讯的,是同一个人,万万没想到,竟然是余南在设法救她! 余南的“义气”之举,大概在包括秦立公之类的所有人意料之外,搅混了一池春水。有心插柳结榆果,不但没能救她,反而更增秦立公的疑虑,不过,也正因为秦立公疑心大,越是直接的东西越不相信,思考问题喜欢来回推敲,如此几轮反转,又帮助她进一步摆脱了嫌疑。 余南见温宁默不出声,撒娇般双手扣着她的脖子,说:“喂,你主意多,赶紧想个法子,好歹我的办法把你捞出来了,你总不想眼睁睁看换我进去吧!” 温宁回过神,说:“不怕,有我在。咱们先把陷害我的人找出来!”她揽过余南的肩,在她耳畔低语几句,听到余南捂嘴直笑,“就你鬼主意多!” 温宁拉开被子,朝余南俏皮地眨了眨眼,“好好睡一觉,明天见!” 次日一大早,小院又一次闹得沸反盈天,原因是温宁突发惊呼:她的化妆镜不见了! 最早被惊呼叫醒的是要带学员出早操的罗一英,对于温宁重新回到小院内,她既诧异又懊恼,对于温宁叫嚷,她更加烦躁 ,张口正欲说话,却见温宁朝她诡异地挤了挤眼睛。她识时务地闭上嘴。她认为,这是秦立公的授意。 余南适时地第二个打开房门,站在温宁的身侧“关切地”问东问西,以作助手。 第三个出现的是何曼云,吵着了她的美容觉,她满脸怨气,嘴角却还能挂起笑容,开窗慵懒地梳着头发,慢悠悠地说:“温宁妹妹,出差回来了?昨晚回得晚,起得早,没睡好吧。没睡好也不好影响姐姐们休息啊,就丢一个化妆镜,多大点子事,也值得你这么大呼小叫的。” 余南说:“什么小事?小温的化妆镜是金子做的!” “唉哟。”何曼云眼皮都没抬一下,“金子就金子,谁没见过?这么闹,不就是疑心院子里出了贼,是不是要挨个房间搜,我倒是没问题,就问对面——”她嘴角微勾,指向朱景中和蒋蓉蓉所居的西厢房,“别人依不依?” “嘎啦”,西厢房应声而开。 朱景中半眯着眼睛打呵欠,朝温宁说:“就是出差前我退给你的那半搭子货?不是鎏金的吗?值不得几个钱,别闹了,大家散了睡觉。睡觉!” 蒋蓉蓉随后风风火火地跑出来,叉腰嚷道:“别理会她!出差回来就搞事情,自从她来了咱们特校,就没消停过!没事还找事!”一边拉着朱景中往回走。 “等一下。”温宁叫住了这两口子,“我丢的化妆镜是纯金的。” 朱景中愣了愣,“这……捐赠物资中我退给你的,是鎏金的……” “朱大哥,您别误会,您退给我的没错。”温宁含笑,“不过,我的化妆镜本就是一式两组搭配,纯金配的有留念价值,我存着没有上交。” “原来如此。”朱景天点头,“我当初就觉得奇怪,哪有一半纯金一半鎏金……” 蒋蓉蓉插话,大声道:“温宁,别盯着我家老朱!瞧你这眼神,活像我家是贼窝。怎么,老朱是好赌,我家是穷,我家在这院子里最穷,穷得连孩子都生不起,一个个别狗眼看人低!” “你生不起孩子,可不是穷的问题!”罗一英冷语。 何曼云捂嘴一笑。 蒋蓉蓉看在眼中,更加来气,回头指着朱景中骂道:“老朱,你能不能给我争气一点,看,人人都骑在我们头上拉屎拉尿,你也是个男人?!” 朱景中觉得没脸,喝道:“你牛,你嘴巴跟挺机关枪似的!不服气,有本事你拿挺机关枪,把她们一个个全扫了!光会用嘴逞能的婆娘!” 蒋蓉蓉红了脸,回头拎起房门口一把疏通管道的铁纤,便往朱景中的身上招呼。 朱景天枉有一身功夫,不敢还手,抱着鼠窜,蒋蓉蓉便追。 两夫妻一前一后,围着小院内圈,上演悍妻驯夫的戏码。 这出戏,在蒋蓉蓉不慎撞到闻讯赶来的秦夫人周玉颜时,终于嘎然而止。 周玉颜面色憔悴,显然因为秦立公昨晚又彻夜未归,她同样没有睡好。 人的睡眠差,脾气自然好不到哪儿去,饶是周玉颜平素在职工面前摆出一副和颜悦色体恤温柔的当家主母模样,此际也半沉着脸,说:“小朱,小蒋,为什么不管院子里发生啥事,最后丢人现脸,闹得不可开交的都是你们两口子。” 蒋蓉蓉抹汗,咬牙切齿,“要是小朱能学到校长的皮毛,我也不会这么委屈!” 何曼云闲闲地步下台阶,梳理着头发,“没有对比,哪有伤害。嫂子,您也得负一半负责。” 周玉颜深感此言剜心,狠瞪何曼云一眼,后者犹如未见。 “何姐,别动!”一直在旁看热闹的余南蓦地发出一声利喝。 何曼云的棉布拖鞋差不多由台阶踩上地面,闻声一只脚悬在半空,朝下一瞧,吓得面色惨白——台阶与地面间并不合缝,有道不足三寸宽长满细草的凹槽小沟,那里,隐约可见一条蛇静静地吐纳信子。 第40章 擒纵之间 “蛇,有蛇!” 何曼云僵傻在原地,周玉颜闻声连退数步。 蒋蓉蓉推了一下朱景中,示意他上前捉蛇,自己却瑟缩地躲在他身后。 罗一英搂起衣袖,小心踮步朝前,倒是一副准备捉蛇的模样,不过怎么看也有点胆颤心虚。 温宁低声说:“别惹它,它不一定会跑出来。” “不行啊,我,我不敢动!”何曼云半眯起眼睛,从牙缝中挤出祈求之语,“求你们了,快弄走它,我怕……” 惟有余南颇为大胆,缓步靠近小沟,突然间猛一跺脚,那条盘卧于沟内的蛇受到惊吓,瞬即本能地欲要展身游走。 只是那小沟本就窄,蛇抬头展身之际,正好撞到卡在沟中一块明晃晃东西,略微延缓了它的速度,余南等的正是这一时机,她快若闪电出手,捏住蛇的七寸,同时一脚踩中蛇尾,将蛇身拉直,如此蛇已被她制住无法动弹。 她仔细看了看蛇头,说:“还好,这条蛇没有毒。” 经过一番争吵和惊险,天色已近大明,众人可以清晰地看见这条蛇头部有三道黑斑,背中有一行数十个黑色菱形斑,菱形斑中央是明黄色,煞为夺目亮眼。 何曼云抚摸发僵的脸,后怕地说:“人都说最好看的蛇最有毒,这条蛇怎么会没毒!” 余南说:“所以这种玉斑锦蛇也叫条美女蛇啊。有些女人可不跟这条蛇一样,毒牙嗤嗤,实际啊,不能分泌毒腺,空有其表,我可不怕她!” 周玉颜咳嗽两声。 “瞧你们这些女人,杀人都不怕,还怕一条蛇?!”朱景中不好意思地讪笑。 余南揶揄道:“不比你朱哥,赌命也不怕,居然也怕蛇!” “蛇有毒,来得快。”朱景中嚅嚅。 周玉颜惊魂未定,勉强笑道:“还是小余姑娘不让须眉。说起来咱们学校建在山里头,这些蛇虫鼠蚁蟑螂壁虎的小动物,太多了,别说你们都受过特工培训,小姑娘家们看到这些怪物,没几个不怕的,人之常情,别不好意思。” 余南得意,“咱家以前开武馆的,这些好玩的有趣的山野功夫,从小阿爹就教过几手!” 温宁说:“这第一次见,可真吓死人,还好学校定期驱蛇。” 何曼云连声说:“得赶紧、赶紧让捉蛇人再来!” 罗一英冷冷道:“这些不都是办公室该安排的工作吗?工作不到位,吓着自己,也是教训。” 周玉颜也侧眉瞅了何曼云一眼。 何曼云暗自气恼,说:“上回捉蛇人来,还不到半个月!人没嘴没法损人,蛇没腿会自己游,我有办法?!” 温宁打着圆场,“让捉蛇人再来一次就好,大家都吓着了,何必相互抱怨。” 何曼云低低地冷哼,目光一低,弯腰由小沟内拾起一物,“噫,这是什么?”转头向温宁,“小温,是不是你丢失的化妆镜?” 温宁接过,面露喜色,“不错,就是我的东西。正是巧,掉进这沟里了。” 余南说:“你这东西可立大功了,要不是它挡了这条蛇一下,我还不一定能捉住它。虽然没毒,窜来窜去怪吓人,惊着了嫂子可就不好!” 温宁点头,“不错,既然钱财身外物,这东西立了功,看来是有福之物,我决定了,索性也捐了。朱组长,这块镜子用纯金20克,您收着入册——” 说话间,将化妆镜递给朱景中,即将递至时,蓦然间手上一滑,偏向他身侧的蒋蓉蓉方向。蒋蓉蓉顺手接住,看了一眼,随即变脸,嚷嚷道:“喂,你在忽悠谁呢,这分明是鎏金的那块……” 说话一半,心知失言,立即闭嘴。 温宁似笑非笑地看着蒋蓉蓉:“蒋姐,你在说什么?” 蒋蓉蓉掂了掂手头的镜子,说:“我说,这块重量不对,不是……” “蒋姐,说话前先仔细想想,想好了再说,”温宁含笑,但语气中的压迫感扑面而至,“你方才说鎏金?怎么,这镜子刚才你手中,还没捂热,你能就断定这是鎏金的?莫非,你以前见过这东西?还是说,这块不对,哪块又对?对的那块,难道在你那儿……” 蒋蓉蓉涨红了脸,“我,我……” “蒋姐,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温宁继续施压,“回来前,我跟校长通过电话,他说,近期以来,学校风气不正。他一定要肃清校风,对那些陷害同事,扰乱视线的,绝不轻饶。” 周玉颜疑惑地说:“你们,在说什么?来,是否鎏金,给嫂子识别,嫂子还是能看出一二的。” 蒋蓉蓉飞快地将化妆镜塞进朱景中的睡衣口袋,赔笑道:“这,我跟小温开玩笑呢,就是纯金。老朱,收好喔……”拍拍朱景中的口袋。 朱景中一脸懵逼,点头。 周玉颜还想再问,温宁扶住她,笑语道:“嫂子,这一大早,吓过了,我失窃的物品也找回了,功德圆满,有惊无险。不如您回房再歇歇,回头我陪您一块儿吃早餐。” 余南晃动着手中的蛇,“我手里有一顿大餐,晚餐可以烧蛇宴!” 温宁笑道:“好是好,我可不敢吃,不晓得嫂子吃吗?” 周玉颜连连摇头。 余南又问其他几位,惟有罗一英愿意与她共餐。 陪周玉颜吃过早餐,新的一天,任务艰巨的一天,开始了。 在余南的配合下,让何曼云立即安排捉蛇人的事情,总算解决。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将情报放进女生宿舍后的树洞里。 吃完饭后,温宁做过尝试。女生宿舍就在食堂的对面,她装作散步靠近,却被余南一把拉回,且斥责她道:“早上才说有蛇,可怕,你不知道这种树林里蛇更多吗?!” 温宁窃窃笑语:“可是,早上的蛇,是你抓回院子里的啊!” 余南朝她作个鬼脸,“你也知道啊,咱们合伙演戏,不能这么容易被识破吧!” 既然她这样说,温宁只能放弃靠近女生宿舍。 早上这出戏,是温宁让余南想办法抓了一条无毒的蛇放置在何曼云门前的小沟内,另将那块鎏金的化妆镜放在蛇旁。余南自在制服蛇令其温驯的方法。 如此一来,有两个目的:一是吓唬院内诸人,让何曼云安排捉蛇入入校,以便传递有关赵识德的情报。二来,就是找到陷害温宁之人。 当然,温宁对余南的说法,隐去了第一点目的。 对于是谁陷害自己,按温宁的分析,仅有两名嫌疑人,那就是何曼云和蒋蓉蓉——能想到用化妆镜做圈套的,十有八九是女人,陆鸿影没有作案时间,罗一英的性情犯不着,余南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因此,她让余南将蛇放在靠近何曼云的地方,制造恐慌气氛,意图让这二人露出破绽。果然,何曼云在慌乱中无暇多思,认为化妆镜是纯金的;而蒋蓉蓉却能在短时间内分辨纯金与鎏金,让温宁认定,蒋蓉蓉就是陷害她的人。 在前往办公楼的路上,余南问温宁:“咱们设计,好不容易发现蒋蓉蓉做鬼,你怎么不当场揭穿她?” 温宁说:“一切只是咱们的推理,她若是抵死不认,怎么办?再说,校长的小金库在她手里,你以为她会受到多大的惩罚?” 余南说:“那咋办,就这么饶过她?” “我自有办法给她教训,慢慢收拾她!”温宁笑道。 果然,一进办公室,温宁尚没坐下,蒋蓉蓉“啪”地关紧了门,叉腰拧脖,率先发难:“温宁,你什么意思?你硬把那西贝货塞给我家老朱,你想干什么!” 温宁拉开办公椅坐下,抬眸看着蒋蓉蓉,说:“蒋姐,你急什么?兴师问罪啊?好像也该先轮到我!说说,我哪里欠你亏你,劳烦你栽赃陷害,想把我打成共党?” 蒋蓉蓉气势汹汹,“什么陷害!你哪只眼睛瞧见我陷害!没凭没证,别想威胁我,校长不会相信你!” 温宁心中暗笑,果然,蒋蓉蓉醒过味来,认定没有证据,反守为攻。 “可是,蒋姐,你有没有想过,我现在能完完整整地站在你面前,为什么?你说,校长是信你,还是信我?”温宁好整以暇地翘起二郎君,悠然地喝了一口水,“再说,谁会栽赃我是共党?只能是真正的共党转移视线吧。这么想来,蒋姐,你的行为很可疑哟。蒋姐,跟我说说,你几时加入的共党?!” 蒋蓉蓉面色一黑。 “校长的风格,你也清楚啊。证据是什么?只要我把今天的事情一五一十分析给他听,以他老人家的智慧,你逃得掉么?唉,军统的十八般刑具,也得招呼到你身上,想清蒸,还是红烧,再或者,盐焗?”温宁继续加码施力。 “我,我,不会的,校长信任我!”蒋蓉蓉极力为自己壮胆。 “信任?就为那个小金库?”温宁笑得和暖,“你受他老人家的信任,也捏着他的软肋,你说,他会不会正好找个机会,一掌捏死你这种知情太多的?要让一个人一夜间消失无迹,不会很难吧?我就是这样消失了几天。换一个人,不能照样为他管理小金库?” 蒋蓉蓉身子一瑟缩,怯怯地看着温宁,“换……你?” 温宁只笑不答。 蒋蓉蓉脚一软,半瘫坐在温宁脚下,呜呜哭泣,“小温,不,温会计,我,我知道你聪明,你心善,求你,帮我想想办法,给我一条活路。” 温宁慢慢地喝水,任由她在足下哀求。过了半晌,才说道:“给你一条生路,容易。蒋姐,说实话,你这人虽然讨嫌可恶,但并非大奸大恶之人,好歹也为抗战出过力,我愿意给你一个机会。” 蒋蓉蓉精神略振,“您说,您要我怎么做,我愿意做牛做马报答您!” 温宁说:“那么,先把你怎么陷害的过程,包括心理历程,一五一十写出来。” 第41章 屡逢意外 蒋蓉蓉抹了把眼泪,颇显不甘愿,但别无他法,只得依言写了一份“悔过书”。温宁看了内容,又让她捺过手印,仔细地裹了一层油纸,收捡在随身的小坤包里。然后说:“现在你的罪证已在我这里,你放心,你不再负我,我也绝对不会拿出来指证你。至于今后怎么做,我对你的要求也很低,简单一点说,两个字——服贴。跟在我的身后低头做人,我往东,你不许往西,更别说顶撞我,说怪话!” 蒋蓉蓉连连点头,又讨好地说:“要不,我把小金库移交给您?” “我要那玩艺儿干什么!你的东西,我没兴趣觊觎。不过,我给你家老朱的化妆镜,你们自己想办法变成纯金的吧,我不负责。” “啊——”蒋蓉蓉嘴角下垂,愁成了苦瓜脸,“这么多黄金——”她得被剐掉一层皮。 温宁将她的神色看在眼中,暗自好笑,站起身道:“行了,别摆出一副穷酸样,你有钱!走,咱们出去。” “去哪里?” 温宁弹去衣角的一丝灰垢,说:“你的罪证,我不能放办公室,更不能放宿舍——让你又潜进偷了去。咱们,得一起找个安全稳妥的地方,藏起来吧。” 温宁以藏“悔过书”的名义,带上蒋蓉蓉在校内东逛西游,以“寻觅”适合的“收藏”地点。最终,再次来到女生宿舍后面的树林前。这一过程中,她发现,一直有人悄悄地尾随盯梢。秦立公果然不会放心。 她让蒋蓉蓉在林外等候,自己独身入林。 蒋蓉蓉瞪圆眼睛,说:“这里头蛇虫多,你不怕?!” 温宁说:“我怕啊。可是看样子,你比我更怕。只有把东西藏在你不害怕,不敢去的地方,才能不怕你偷走。” 蒋蓉蓉情不自禁地翻了个白眼,“你真狠!” “不狠一点,我早被你先切后炖,成下酒菜啦!” 踏入这方树林,说实话,温宁岂止害怕,心底时刻有鼓点击打般,胆颤心惊。因为树林上方有一半被山石遮挡,难能有阳光漏下,点缀在如茵的绿草和枝丫间,乍然一看,正像吐着信子的蛇!林中幽静内蕴含冷肃,哪怕正值夏季的末梢,地面的泥土仍然潮湿沾鞋,空气湿润入鼻清新,温宁知道,这种气候环境,正是蛇类最喜欢的。 惟一令她壮胆的,是地面时现斑驳脚印。她曾听蒋蓉蓉等人议论过,虽说特校管束严格,但男女生在一起,总会滋生些罗曼蒂克情怀,私相授受,或谈情说爱的,并不少见。这片小树林,便是暗怀情愫的男女学员私下幽会的佳好场所。她想,人怕蛇,蛇又何尝不怕人,若非受到攻击威胁,正常来讲,谁都不会主动出击暴露自己,因此,林中虽然有蛇,但只要自己小心一些,沿着有足迹的道路前行,躲避且不招惹,总能多几分安全。 这样人天交战,步步为营地在树林中盘旋了大半个时辰,受到不少惊吓,温宁总算在林中找到了目的“树洞”。一株背阳的珙桐树与一根小臂粗的枯藤交相缠绕,珙桐树的下部有红色的三角标记,枯藤深插泥土的底部则被巧妙地挖空后用驱蛇药填充。温宁掏出驱蛇药,放入自己预先准备的情报,然后重新用药覆盖掩埋。 大功告成。 温宁满意地走出树林,蒋蓉蓉还在左顾右盼为她“放哨”,那名盯梢同样在转角处探头探脑。 蒋蓉蓉见温宁安全无恙归来,眸中掠过一缕失望,然后亲热地上前扶她,说:“谢天谢地,真急死我了!总算出来了,没被什么虫子咬着?” 温宁说:“也不知道再过一会儿我还没出来,你会不会找人救我?” 蒋蓉蓉怔了怔,立即说:“那是当然!” 温宁笑了笑,微微推开她亲热的双手,以免让她沾到驱蛇药,“想来也对,我要有个三长两短,你更有嫌疑。” 蒋蓉蓉脸色发白,正准备说话,却见勤务员小赵领着几人走了过来。 “温会计,蒋出纳,二位长官姐姐,怎么会在这里?”小赵恭敬地打招呼。 蒋蓉蓉打量跟在他身后的人,“这是,捉蛇来了?” 跟在小赵身后的三位捉蛇人都是一色的打扮,头戴草帽,身穿短褂短裤,左手拎粗布口袋,右手拿一根铁纤。走在中间的年纪在五六十岁左右,俨然师傅; 一左一右两位二十出头的年纪人,看样子是徒弟。 温宁便微笑道:“特校蛇多,师傅们辛苦。就您三位,还忙得过来?” 那位师傅面部微有浮肿,眸中浮有红血丝,听温宁问话,强打精神,抱拳笑道:“这点小事,老头子带两个徒弟,所谓手到擒来,不在话下!” 师傅这般逞能,左边的弟子就心疼地发起牢骚,“只给这点钱,这个月还让多来一趟……师傅,您的头风又要累发作了!” 师傅象征性地咳嗽两下,“少说话,多干事,还不快跟长官走。” 温宁便颌首以作告辞,与蒋蓉蓉离开。 身后,另一名弟子接着往下说:“……也怪罗绳,往常他最得力,最讨师傅喜欢,今天出门就被马车撞了,点子邪不邪!” “罗绳”二字跃入温宁耳中,令她眉睫连连闪动几下。 罗绳发生了意外! 那就意味着,她苦心谋划,让捉蛇人入校,又设法放置在树洞里的情报,没有办法传递出去! 她又一次面临意外和失败。 现在怎么办? 赶紧出校一趟,冒险到田二的店面直接传递消息? 也许,这是惟一的办法了,哪怕如此接头十分危险,她随时会被盯梢的人发现。即使不被立即发现,有此次的异常外出记录在案,她和田二必定成为秦立公怀疑的重点方向。 可是,她必须得救赵识德! 必须! 这次接头,她不能再拉上蒋蓉蓉打掩护。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蒋蓉蓉虚应聊天,一边紧张思索对策。 说话间,途经医务室,陆鸿影正手执竹制小簸箕在门前台阶上晾晒药材,远望温宁和蒋蓉蓉二人,微笑颌首算作打招呼,待走近,诧异地说道:“怎么回事,你们两个气色差极了,一个脸色苍白,一个面色铁青,怎么回事!工作不忙的话,姐给你们瞧瞧!” 温宁见陆鸿影笑意融融,权当没有与秦立公合伙打针下药那回事,又回思她曾经对自己的帮助与提点,甚至她施针前所说那句奇怪的话,不禁满怀疑窦,深感这位陆医生果然是老军统,大概是整个特校中最难看透的人吧。于是,不咸不淡地答道:“劳陆姐挂心了,不过,陆姐的针药,并非随便什么人什么时候都可以消受。” 陆鸿影爱惜地拨弄簸箕上疏拉的药材,“上医治未病,我已经提醒你俩,尽了医生责任,非要赶路过急,我也没办法。” 她说得慢条斯理,却似乎隐含深意,温宁踌躇着,努力忖度。 然而蒋蓉蓉见温宁神色迟疑,大概记得刚刚起的誓言,不敢违拗她,为难地说:“陆姐,我……正有事,晚上过来请您瞧瞧。” 陆鸿影看在眼中,说:“医务室差几味中药,药农总没送过来,下午我得亲自往城里药铺走一趟,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温宁心中一动,“陆姐一会儿要去?我正好想买几件东西——” “那你列张单子给我,我替你带回来。”陆鸿影打断她的话,眸中掠过一缕冷冽的光,“刚从重庆出差回来,大城市还没逛够,又上赶着进城?” 温宁猛地一凛,陆鸿影的断然拒绝,仿佛一记警钟——现在入城太过扎眼,这是明摆着暴露自己!不由讷讷道:“谁晓得这回出差时间这么紧,预计要买的,一样也没买成。” 陆鸿影笑道:“干咱们这行,本就计划赶不上变化,哪里来事事遂心的好运气。越是遂心的,越有隐患。” 温宁听了她这话,心中更是怏怏,今天的事情,实在变化太多,太不遂心。想到这里,实在没有心思与陆鸿影多言,借口办公室还有工作,告辞而去。 途中,蒋蓉蓉讨好地说:“温会计,你请陆姐带东西的清单,一会儿我帮你送过去。” 温宁淡淡道:“不必了。” 蒋蓉蓉问:“为什么?” 温宁侧首看她,眉心轻拧,说:“我刚被放出来,就托她买这买那,不知道的说我事儿多,麻烦人;知道的,比如校长,还有你,会不会怀疑,我在向外通传消息?” 蒋蓉蓉面色一变,连连摆手,避之不及的模样,“不会,不会,我绝不会多想,更不会多嘴!” 温宁冷眼看着满面惶恐的蒋蓉蓉,并不多话。这蒋蓉蓉看似被收服,不过依她的性情,心中存恨是必然的,还得处处提防,不能让她又找到把柄。不过,有表面的收服,往后办起事情来,应当方便顺手些,至少,她不会明面上作对,少些口角纷争。 这一日的剩余时间,温宁再没有设法传递消息。与陆鸿影的一席交谈,至少提醒她一点:事急则缓。在这所学校里,有很多双眼睛盯着她。 她救人之心太急切了,太着急了。 也许,还有时间。 这一天,还有一桩意外。临睡前,乐弈托一名行动队员送来一盒治外伤的药膏给她。 温宁就着煤油灯,把玩这盒药膏良久,确信乐弈也参与了秦立公对她的审讯。她经受如此折腾,他并未出来为她帮忙解围,事后,也不装作不知情。 这就是如今的乐弈,一再地向她表明,他绝对的公私分明。 第42章 还有同志 温宁的乐观想法,次日就被无情打破。 秘密处决赵识德的消息,最早由何曼云那儿透露出来。那是上班没多久,温宁有一桩款项要与何曼云核对,刚走到三层楼道中,正撞上她手执文件夹由秦立公的办公室姗姗而出,两靥晕红,眉目含笑,一副陶醉忘我的模样。温宁说道:“何姐有喜事?从校长办公室出来一脸欢喜,要升职了?” 何曼云未留意温宁在侧,稍怔间连忙收敛神色,她对温宁仍存“心病”,面对温宁似无芥蒂的笑颜,多少有几分尴尬。但是那笑得弯如新月的眉目,一时怎么也压制不下,于是作势拍拍文件夹,故作气恼地转移视线,“什么喜事,所谓秋雨秋风愁煞人,古来秋季就是杀人的季节。入秋,就是煞风景!” 温宁与何曼云一同往办公室走,言笑嫣嫣,俨然没有上回后者设计试探之事,“何姐的意思,又要杀人了?日谍嘛,多杀几个不煞风景。” 何曼云将温宁的态度看在眼中,将文件夹放入档案柜,示意温宁坐下,一面给她倒水,一面撇撇嘴,神情亲热,说道:“这回,可不是日谍——” 温宁心旌颤动,勉强稳住心神,将核对款项的清单递给何曼云,俏皮中带着戏谑地说道:“年初皖南事后,蒋委员长口口声声说‘决无剿共之军事’,其实啊,长官对共党,那是喉咙里也伸出了爪子……” “可不是,咱们军统,就是长官的爪齿。”这就是何曼云的性情,她习惯顺着别人的话往下接,显得混沌和气,轻易不开罪人,更何况温宁主动示好,正好有台阶可以顺滑。 “看来,这回咱们的利爪要戳中的,是中共石州的那位头儿?”温宁将清单中几项重要数目指给何曼云,一面随口言道。后者正执笔修正数据,听到温宁如此说,笔下一顿,微眯了眯眼,道:“我可什么也没说。” 温宁笑道:“咱们更没有在这里妄议长官。” 廖廖几句话,款项也核对完毕。何曼云将清单还给温宁,正色道:“小温,笑话归笑话,你该晓得,你我挺喜欢你,对你可从来没有恶意哟!上回那件事……是校长存了疑心,身为下属,我也为难呢——长官的命令哪能不执行……”顿了顿,再往下的语间含带涩意,“再说,我也出够了丑。” 这种示好和拉拢,温宁自然心领神会,不免也微有心酸,也有几分抱愧——毕竟,何曼云的出丑,自己也有几分“功劳”。眼前这位娇媚女子,看似八面玲珑,可在女人眼中,欲望和野心最难掩饰,蒋蓉蓉受到的排挤在明面上,她却是周遭围狼,身后有虎,处境不易。 温宁本拟离开,想到这层,不禁又坐下,看着何曼云微红双眸,推心置腹地低语道:“何姐知道的,妹妹我不是糊涂人。可是,何姐更是聪明人,是有才华有能力的人,怎么就将自己置于如此尴尬境地?是抽身难,还是不愿抽身?” 何曼云闻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明显触及她的心事。温宁不再多语,起身告辞。 温宁走出何曼云的办公室时,双腿陡然一软,连忙扶墙立稳。恰逢乐弈上楼,适时地扶她一把,蹙眉道:“你怎么了?” 他的手冰凉,如同这渐入秋境的气温。 温宁勉力控制住双足不安稳的晃动,说:“没事,头有点晕。” “我记得你有轻微的低血糖,工作不必太累。”他似乎放柔了声音。 不过,现在的温宁心绪纷乱不已,不欲与他多言,微微颔首应对,就着楼梯扶手,一步步踱下楼去。 赵识德将很快被秘密处决! 她多么希望自己估量错了,甚至希望何曼云“透露”出来的消息,仍是一道诱饵。 可是直觉和逻辑推理判断都告诉她,这是真的。这也是军统的一贯作风,联合抗战期间,对于捕获的共产党,一旦审讯没有收获,全部秘密处决。 情报还没有传递出去,该怎么办!时间已经非常紧迫!最坏的可能,秦立公今晚就会行刑。 现在,她无比后悔,早知如此,昨日就该冒着暴露的危险进城传信。 回到办公室,蒋蓉蓉觑着她的脸色,大示讨好,“怎么了?是不是何曼云那狐狸精明着捧里,暗着踩你,给你气受!” 温宁扶额,额头发间冷汗渐沁,她有意让自己显得更加虚弱,“我的低血糖犯了……” 蒋蓉蓉又神神秘秘地说:“石州那个共党的领导,赵识德,只怕保不住了。” 温宁一怔,“你怎么知道?” “猜的。”蒋蓉蓉嘴角一撇,“方才校长打电话,让我准备白布和一口上好的棺材。日本人能有这好待遇?这是英雄识英雄,校长要给共党要犯送行了。” 温宁的头更痛了,阖目索性不说话。 “哎呀,正有件事向你汇报——运送秋冬被服的车到前门了。”蒋蓉蓉八卦完毕,想起正事。 “那……只好劳烦你去接应。” “行,行,你歇着,我瞧你实在很不舒服。”蒋蓉蓉满口答应,走到门前,又道:“要不,我给你添杯水吧。”她往温宁的水杯倒了满满的开水,这才离开。 温宁抿下半口热水,稳定心神。 因为急切地思索应对之策,她感觉头部隐隐作痛。 将来到特校后发生的诸事在脑海中巡梭一遍,将特校诸人种种性情行为在思绪内检阅一回,仍无对策。她自以为能够见招拆招,应对诸多刁难和考验,保全自身,可这一回,面对生死困局,她发现,不仅运气这个东西似乎在此时有意捉弄,连灵感也避而不见。 腕表上的分针“咔咔”弹动,如同划在心尖。 什么保全自身,什么大局为重! 没有他,哪有她! 现在惟一的办法,无非一命换一命。值得! 时针指向“10”方向的时候,温宁下定决心,霍然站起,打开抽屉最下一层,那里悄然躲着她从未用过的配枪。 她的指尖触及配枪冰凉硬锉的外壳时,面前的电话突然响了。 她几近木然地提起话筒。 “上几,下几,除几,可解九连环?”电话线的那头,是一个陌生的女音,生硬、冷淡、刻板,但韵调中,仿佛有温宁熟谙之处。 “你,你?”温宁有数秒的痴愣,随即如醍醐灌醒,脑中一片雪亮。 那头的女声依然用原先的腔调说话:“今宵解环,设法让罗一英留校。” 温宁一怔,还欲再问,那头已然挂断了电话。 在短暂的怀疑和判断后,狂喜涌上温宁心头。原来,在这所学校里,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她还有战友! 赵识德说出那句悄悄话,是在暗示她,我党在特校中还潜伏有人! 此人方才用“三急一缓”的暗语跟她接头,不管“她”(他)是谁,都值得信任。显然,这位同志已经掌握了赵识德被关押的地点,也知道他即将被处诀的消息,向她传递了今晚开始营救的讯息。那么,她现在的任务,就是全力配合营救,设法让罗一英留在校内。 在特校诸人中,惟有罗一英最痛恨共产党,因此,秦立公才会将看押赵识德的工作交托给她。如果今晚营救,必须调虎离山,让外围警戒的行动队员群龙无首。 现在,她的工作作务具体了。 怎样调虎离山?虽然这头老虎现在仍在学校里,若今晚秦立公秘密行刑,必然会召她前往防卫。她得未雨绸缪,总不能临时找理由阻拦她出门吧。 电话铃又响了。 这回是蒋蓉蓉,“温会计,向你汇报一下,被装我已经安排存进了库房。” “好的,你辛苦了。”温宁心不在焉地说。 “就是——”蒋蓉蓉没有挂电话,声音变得甜糯几分,“你要不要先过来挑选……” 这大概是后勤杂务部门特权之一。军统局隶属军队编制,依例享受每年春秋两季的被服发放,由总务部门按职别统计型号种类并组织发放。虽然服装型号先报再发,但被服厂时有更换,型号大小并不统一,近水楼台先得月,总务科的人员自然有“资历”在被服统一发放前,先去挑选型号更合适的服装。这也算老规律,别的科室虽然私下议论总务科的“多吃多占”,可在大部分人心里,吃皇粮占山头,自然每座山头都有各自占便宜之处,与其眼红别人,不如把住自己眼前那堆好处。 温宁没有心思考虑此事,说:“你先选吧,我不急。” 蒋蓉蓉却急了,“你还是得来。今年的被服,不晓得是哪家山旮旯工厂生产的,抗战艰难,咱们缩衣减食,它也比着来,校官冬服的型号比正常规格小了一圈!” 温宁心里一咯噔,问:“普通学员和军官的服装怎样?” “倒还好,正常偏大。” 温宁记得,上两季的服装,也是较正常规格略大。上头贪污舞弊,常常更换被服承制厂家,闹得服制规格无法统一,稍有心思的被服厂会顾着“管大”的原则进行生产,总归衣裳大一点能穿,小了则纳不下人,惹得不少女军官提意见,说制服太过肥大,影响国军形象,私改军服的更不在话下。这回不知又换了哪家被服厂,竟将校官服装做得太小,真让人不省心。 不过,麻烦与机会同在。温宁思绪急转中,来了主意。 “行,我马上过来。” 第43章 被服之争 蒋蓉蓉说得没错,本季校官的冬常服果然比正常规格小了一号。人的惯性思维就是这样,因为原先几批被装偏大,后来再报型号时,多数人就会比照上次所报减小一号。可是没想到这批次的冬常服反其道行之,比正常规格小,如此小上加小,如果按码取号,校官们的制服没法穿了。 温宁来特校后倒还瘦了几斤,但穿上自己所报型号的常服,也是格外紧巴,腰身窄得必须时刻提气收腹。蒋蓉蓉便建议温宁拿大一码。 温宁想了想,说:“这样还是不好,我拿大一码的服装,实际就是择了别人的衣裳。这回服装尺码太过离谱,就算按码发放,别的不说,学校那几位爱美的女校官怨气平复不下,更何况我还拿别人的衣裳。算了,我这套勉强也能应付,再说,还有往年的服装对付。” 蒋蓉蓉说:“你啊,就是好脾气,说得好听叫顾全大局,舍得让自己吃亏。说得不好听,是不知道为自己争取。谁卖你的人情呢?” 温宁笑笑,一边检视被服,一边问蒋蓉蓉的服装是否合适。 蒋蓉蓉大大咧咧地,“嗨,我可不比你,只是小小尉官,顾不着你们好质量的呢料常服,普通军官本批次的常服仍然偏大!加上最近胖了,还好,还好……” 被装库房设在门楼的首层,久无打扫清洁,各式服装、被褥,乃至蚊帐、胶靴、水壶、绑带,成堆积垛地码放在置物的木架上,温宁每翻动一层,便有灰尘飒飒洒落,她捂鼻皱眉,“这里也太不像话了,刘昌以来就这样管理被服的?” 蒋蓉蓉不以为然,吞灰吸尘习以为常,“男人嘛,都这样,反正就是仓库,要这么整洁做什么——”话说到中途,觑着温宁的脸色,又道:“不过,现在总务科咱们女人当家,是有那么一点……” “男人邋遢叫做不修边幅,女人,内外兼修才能立身。蒋姐,咱们既然一起做事,就得干得像样,你说呢……”温宁淡声低询蒋蓉蓉。 “你说得对!”蒋蓉蓉连忙应和,“不能让别的科室看扁咱们!”她说到就做,“你等着,我打电话派几名学员做卫生!” 温宁含笑拉住她,“别急,是我说话岔了题,校官被服的问题怎么处理,才是正经事情。” 蒋蓉蓉说:“这还不容易?校官以上的统共没有几个,被服偏小是上头的责任,不关咱们的事。你觉着自己的冬服没问题,忍忍就行,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其他人,按照自己报的码数领啊,能不能穿听天由命!” 温宁笑着摇摇头,让蒋蓉蓉将被服型号统计表拿给她。 特校内校官以上的仅有8人,男女各半,男校官有上校秦立公和少校朱景中、乐弈、王泽,女校官则有上校陆鸿影和少校何曼云、罗一英、温宁。温宁扫视一眼这几人所报的服装型号,心中有了数,却蹙眉显出焦虑之色,“真是不好,按他们几个所服型号,除了陆姐有先见之明,没有特意报小号码以外,其余几人全都不能穿上!” “陆姐讲究衣着舒适,才不会像何曼云那样特意飙曲线!”蒋蓉蓉凑上前找到何曼云的型号,促狭地冷笑一声,“哟,何美女这回的型号,只怕得榨成半干太婆,才钻得进去!” 温宁说:“倒是一英,她身材比何主任高大,虽然这回型号小,她那件常服自己穿不了,何主任大概还合适。” 蒋蓉蓉便有些不情愿,“你是说,让何曼云领一英的服装,真是便宜她了!再说,也得一英肯让!我们可别为她俩作主,白白惹一身臊!” 温宁心中暗笑,蒋蓉蓉往常最喜欢挑起别人争斗,现在难得地开始缩手缩脚,反而要让自己费心加以鼓动。她叹气一声,道:“可是,这样的话,咱们虽然避嫌了,却让她们两个都没新常服穿着。这二位也就算了,咱们还得考虑到校长和你家老朱啊!” “校长?还有老朱!”一听到自家“老朱”二字,蒋蓉蓉精神一振,眼珠子眨巴得更快了,“这怎么说?” “你看啊——”温宁指着表册上的型号,“由校长以下,四位男校官的常服型号也是全报小了。但是,按照我观察他们的身形,校长可以穿王泽的常服,你家老朱穿乐弈的常服,是不是没问题? 这不,一下子解决了两位的服装。至于其他几人,咱们可以说退回本部置换,本部的库房里同样粥多僧少,能否置换成功,只好尽人事以安天命!” 蒋蓉蓉连声叫好,说:“对!关键是校长的常服解决了,工作任务就算完成了大半!这样,咱们通知领服装的时候,就着紧着合适的先领,不合适的设法置换!” 温宁含笑点头,又含蓄地低语道:“不过,蒋姐你再想想。通知有先有后,领东西也有先来后到,先通知谁,后通知谁,怎么说,得讲技巧哟……” 蒋蓉蓉扬起眉毛,得意地说:“只要让领导满意了,其他的人还敢不满意?越是胡闹,越显得不识大体!” “其实啊,我再一想,她们闹闹不算坏事,更能让长官和同事知晓,咱们的工作看似简单,其实涉及每名同事的私利,最难做到公平公正。遇到像今天这样的问题,想要居中协调处理得宜,很为难很不容易。”温宁将表单卷起还给蒋蓉蓉,掸了掸窗户上的灰垢,轻描淡写地说。 蒋蓉蓉怔了半晌,蓦地恍然大悟,“对,你说得太对了!温会计,你这套办事做人的技巧,我真算服了!以后,我老实地跟着你干!” 温宁故作羞赧地推了蒋蓉蓉一下,嗔道:“蒋姐,你在胡夸什么?来,我先将校长的常服挑拣出来,你一会儿亲自送到办公室,顺便通知女校官来领服装吧。” 蒋蓉蓉心领神会地捧着秦立公的冬常服奔往办公楼。 没过多久,过来五六名提桶抬盆的学员,这是蒋蓉蓉路过教学区时呦喝来打扫卫生的。 库房进门靠窗,放置着一套式样古朴的松木桌椅,用于领取被服时登记签字。温宁指挥学员将堆放在办公桌旁的杂物和被服移开,再端来一盆水放在桌上,先抹窗户,再仔细地抹拭桌椅。 桌子尚未抹净,由敞亮的窗户往外望去,何曼云行色匆匆地来了,进门就说:“小温,听说冬常服到了,快给我试试!” 温宁领她往内走,一面嘱咐打扫卫生的学员不要动办公桌那盆水,“一会儿我再来亲自抹桌子。”那些学员只当桌内有机密文件,自然不敢擅动。 何曼云盈盈笑道:“亲自打扫卫生,可真勤快啊!” 温宁笑道:“这是洁癖,我用的东西,不喜欢别人经手。再说,这入秋了,山里的水又少又冷,金贵不能浪费。” 何曼云的目光落到温宁冻红的手背上,“别说,不止是凉,还冻着妹妹了。” “这算什么,”温宁不以为然,“我刚才想,重庆这时节还可以用冷水洗浴,换作这深山老林里,一盆水泼到人身上啊,非得犯场大病不可!时节变幻,人心冷暖哟……” 说话间,温宁将三套女校官冬常服指给何曼云。果然,何曼云自己所报型号的那套常服大小,陆鸿影的常服她不敢染指,最后将罗一英的比在身上试了又试,说:“就这套了。” 温宁小声说:“这……这是罗队长选的号啊。” 何曼云说:“蒋姐不是说了,这次的服装情况特殊,先紧着能穿的挑。” 温宁显出迟疑,“话是这么说。不过,到底算是罗队长的人情,要不,你跟她打个招呼……” 何曼云懒洋洋地拉长了语调,“行吧,哪天我有空,谢谢她一声!” “不用你谢!衣服是我的,凭什么给你!” 何曼云话音未落,一道粗声粗气的声音在耳侧响起。 罗一英来了。 温宁心下窃喜。罗一英来得太及时了,如果还不来,她还预备拖何曼云一会儿。如果不让这两个对头在此处碰上面,下面的戏真就不好唱了。 罗一英劈手就从何曼云怀里抢走了冬常服,垂首翻看尺码,冷笑道:“果然是我报的型号,何曼云,你抢别人的东西抢惯了手脚,还敢来抢我的?!” 何曼云瞪圆了美目,尖声道:“什么你的我的,我是按规律来选的,这型号你也穿不得,占着没用!” 这二人吵闹起来,引得打扫卫生的学员侧目旁观,温宁连忙将学员们赶出库房,关了门,劝说道:“吵什么啊,惹得学员看笑话!” 此时,何罗二人嫌在置物架旁争吵空间太窄,已将争执的主战场移至稍显空旷的办公桌旁。争吵的内容也逐渐升级。 刚开始,她们争吵的仍是服装问题,一个说“我按总务科的通知来领服装”,一个说“服装不合身宁可扔掉也不给你”;接下来,数年前下派人员变动那件事被翻了出来,一个说“我没有下派是正常程序,你想得太歪”,一个讲“骚狐狸的气味几百里都闻得到”。再吵下去,自然就是相互攻击人品,然后彼此斗狠,越骂越气,越吵越凶。 “小妖精,信不信我一掌劈死你!”罗一英气势汹汹地吼道,双拳紧握,额头青筋毕显。 何曼云自然晓得,在武力上她是吃亏的,但不甘示弱,叉腰昂首,回道:“有理行遍天下。你厉害,你来劈死我啊,不怕被安上汉奸日谍的罪名吃枪子,就来啊,来啊!” 这种威胁是有力的,罗一英想,何曼云裙下之臣不计其数,不乏军统中人,说不定校长也在其内。这些臭男人为美人出头报仇,有什么事情干不出来。虽然如此想,但拳头已经抡起,这一拳不落下去,真是丢脸啊! 见这二人闹得不可开交,温宁实在劝不动,便端起桌上那盆水,喊道:“别吵了,不能打!再吵,我让你们两个一起清醒清醒!” 何曼云见罗一英的拳头已经逼近,眼前亏马上降临,情急之下不容多想,一把抢过温宁手中那盆水,兜头冲罗一英淋下。 第44章 今晚行刑 一盆凉水的功效,远超何曼云想象。罗一英有严重的腰椎病,受不得凉,当秋凉的冰水渗过她单薄的衣裳,沁入体内,立即发作的腰椎疼令她脸色惨白浑身打抖,扶腰难立,瞬时失去与何曼云一较长短的战斗力。 罗一英很快被送至医务室。陆鸿影的诊断是必须卧床休息且施以针灸,否则会落下极为严重的后遗症,后果不堪设想。同时被留在医务室的还有温宁,她略有低烧。 这样,陆鸿影医务室的病床刚好满员,一左一右躺上了针炙的罗一英和打点滴的温宁。 温宁总算将罗一英困在了特校内。那盆水,本来她是预备亲自泼下去,未承想阴差阳错,由何曼云代了劳。 秦立公听闻此事后,亲自打来电话。先向陆鸿影询问病情,再向罗一英施以问候。针炙施至中途的罗一英一边揩冷汗,一边接电话。最后气恼地重重挂掉电话。 陆鸿影和温宁在侧旁听通话,大致猜到内容。温宁更带上十二分的仔细竖起耳朵旁听,估料到秦立公今晚有重要行动,听说罗一英无法下床,便决定安排他人顶替罗一英履职。至于罗一英对何曼云的抱怨“告状”,秦立公似乎并未给出明显意见,当然令罗一英极为失望。 陆鸿影扶罗一英躺下,宽慰道:“天大地大不比自己的身体大,工作的事情校长自有旁人安排,耍小孩子脾气做什么。” 罗一英斜睨温宁一眼,“由我负责的事情,当然应该一贯到底,有些人是人是鬼,才能看得更清楚。” 这种毫不避讳的猜疑眼神,让温宁更加确定,今晚的行动,与赵识德有关。看来,秦立公决定今晚行刑,而党组织也拟今晚实施营救。兵勇相对,狭路相逢,谁更高出一筹? 温宁急切想要知道,顶替罗一英履职的是谁。她不希望是乐弈,因为如果换由乐弈进行外围警戒,会比罗一英更难对付。那么,她费尽心思留下罗一英,就是多此一举。见陆鸿影去外间取药配药,她抿唇一笑,道:“学校里头干行动的三个,乐弈就不必说了,就连小伙子王泽,后来居上,莫非不比某些自以为是的,强上几分?别以为离开了谁谁谁,地球就不转了。” 罗一英爱比较的脾气马上被挑起,鼓圆了眼睛,“你算老几,也配比较咱们?王泽还一口一个叫我姐。哼,乐弈,我倒不信了……论对党国的忠诚,谁也没法跟我比!”一时劲道拉扯至腰部,疼得嘴角左右乱扭。 “行行行,就你行,你就安心躺着,看乐队长今晚建功立业。”温宁温婉细语,见陆鸿影推门进来,适时地闭嘴阖目。 “你们在说什么,这么大声?”陆鸿影嗔怪道:“在我的医务室里,可不许争吵。” 陆鸿影的面子很大,病床内回复了和谐。 直至下班时分,罗一英施完针炙,被几名学员担回宿舍,温宁也打完点滴,与前来看望的余南说说笑笑去食堂吃晚餐。 温宁心神难宁,食堂内,她没能搜寻到乐弈的身影,倒瞥见王泽有意无意地绊了何曼云一脚,差点让后者摔倒出丑。待打了饭,王泽又凑到温宁、余南一桌,找着话题套近乎,余南看得明白,心直口快:“小王,一会儿吃完饭,你是不是还想跟着咱们回宿舍,顺道看望罗一英?” 王泽咧开嘴笑得纯真,“余姐,有些话,您能不能像小温姐姐那样,看得懂,但是……不说出来……” 余南将自己碗里的肥肉碎末扒拉进王泽碗中,“小伙子,你想谋财害命?成天困在学校里,跟这肥肉一样闷吞难受。这种小事还不能说说,想憋死我!” 王泽侧身过来,嘻嘻笑道:“闷?余姐姐,你是今天没瞧见那个人,才觉得闷吧……” 余南难为情地左右瞅瞅,发力拍了王泽肩膀一下。 王泽果然跟随温余二人入小院看望罗一英,且二人独处很久。在这段时间内,温宁借口休息支走了想要聊天扯白的余南,躺在床上,辗转不安。现在,她确实算作完成了任务,罗一英就在小院内,与王泽喁喁私语声,偶尔传来一二。然而乐弈才是最大的变数,她没有办法阻止他的行动。有某种深切的恐惧,如藤蔓缠裹,升腾到她的四肢百骸。 这是由害怕失去而产生的恐惧。 这是由无能为力而产生的恐惧。 她讨厌这种失力失重的感觉,索性站起,焦虑地在房中走来走去。她听见何曼云房内的留声机“叽叽咕咕”乱响,不知放的昆曲还是越剧;无聊的余南环绕天井小步慢跑,再耍几套拳法,这是她的晚间健身之道;朱景中回家稍晚,免不了受蒋蓉蓉一顿数落…… 小院内,如常般生机盎然。 时间过得很慢,又似乎很快。不远处,寝室预备熄灯的哨声“嘟嘟”响了三下,斜对面罗一英的房门紧接着响动一声,王泽告辞而去。他心情愉悦,边走边哼电影《桃李劫》中的小调,唱得斗志昂扬,依稀是“……我们要做主人去拼死在疆场,我们不愿做奴隶……” 当他的歌声渐渐远去时,温宁的房门被敲响了。出现在面前的人,她认得,是上回将她从醉川楼送回特校的行动队员之一。他面无表情,传达秦立公的指令:“温会计,校长让你跟我们走一趟。” 她问:“去哪里?” 他说:“不要多话,跟我走。” 校门外,一台摩托车等候着她。 温宁乖乖坐上车,那人则一屁股落在驾驶位上。她说:“怎么,不给我戴头套?” 那人想也没想,说:“校长说,这次不必了。” 摩托车发动,驶过空荡无人的山路和昏馈暗黄的街道,果然如温宁所预料,停在了醉川楼前。 她故作惊异,“怎么来这里,难道?”她留意到那人在熄火的同时,朝旁侧打了一个手势,这幢楼的四侧,一定埋伏有暗哨,且由乐弈部署。也许,乐弈就在某个暗处,监视四周的异动,包括将她的举动收入眼底。 那人并不回答她的问题,说:“走吧。” 她踏上石阶,皮鞋又一次硌到第二步石阶的破口处,下意识抬首仰望面前黑幢幢的酒楼,蓦地感觉脚下沉重。 那人有技巧地敲开门,带领温宁走进地下室,来到那间温宁曾经三度进出的审讯室。 阖目养神的秦立公已经等候她许久,示意满脸错愕的她坐下。 温宁急着开口,故作大惊小怪,“校长,原来这里是醉川楼,您竟然把赵……关在这里,真是高招啊!” 秦立公轻轻摇晃着脑袋,过了半晌,半眯着眼朝温宁一笑,笑得高深莫测,“小温,你说,我这大半夜地叫你过来,干什么?” 温宁咬唇,显出犹豫,“您没人蒙眼,不瞒我——”显出兴奋般的天真,“您相信我了!” 秦立公又是一笑,拿起桌上的文件往温宁眼前一晃,“上头下令,处诀中共石州特委书记赵识德。就在今今夜——” 温宁觑看秦立公,神色先是犹疑,脸色渐变苍白,再变惊恐惧怕,霍然站起,后退两步,瞪大眼睛望着秦立公,声音颤抖,“校长,您……您不会是还怀疑我,要让我跟他一起……”说不下去,指尖发颤,眼泪在眸中流转,眼看马上就要滚落下来。 现在秦立公眼中的温宁,在生死面前,扔掉了惯常包装的智慧和胆量,很像一只哀哀求生的小羊羔。然而,这也打消了他的疑惑,因为她的智慧仍然——能从他的异常举止分析到面临的危境,就是她的智慧。而心知危境,无论是故作乞怜,还是以弱质引发男人的同情心,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因此,他对温宁此时的表现十分满意。 无论她有多么聪明机敏,终究在他的掌握之中。 想到这一层,秦立公暗自得意地笑了。 他哈哈大笑,随即安抚地拍了拍温宁的肩,说:“瞧你吓成什么样,梨花带雨啊,我说小温,你没别的毛病,就是心眼太多想太多。想太多就自己吓自己了吧。” 温宁鼻间抽泣一下,说:“校长,您……您吓我的!您不要我的命?!” 秦立公再度哈哈大笑。 温宁飞快地拭掉睫下泪滴,立正,不满地说道:“校长,您这是什么意思,下属受不起您这样的玩笑!” 秦立公有些微的怅然,心想,如果面前换作何曼云,应当是娇嗔地捶一记他的胸口,撒娇要求补偿。可见女人与女人不一样,温宁这类,更适合做智囊下级,何曼云嘛,并非不能干,但更适合紧张的工作之余怡情养心。 “校长——”温宁继续提醒他。 秦立公回过神,咳嗽一声,说:“小温啊,是这样的。现在学校里的同志对你争议较大,其实经过屡次考验,我是信任你的。但是为了增强大家对你的信任,我再三考虑,给一个表现的好机会。” “什么……机会?”刚刚涉险渡过秦立公心理考验关卡的温宁,心头泛起一缕不祥之感。 “今晚对赵识德的行刑,由你亲自执行。” 温宁真正地呆傻了。 她下意识地反对,“不,我不……” 秦立公严厉地审视着她,“你说什么?!” 她勉力挣扎,“我……我不敢,我不会开枪……” 秦立公说:“我知道你不会开枪。这又没啥技术含量,扣扳机你总会吧?没杀过人?凡事总有个开头,别说我没给你机会!” 第45章 绝命短诗 秦立公将温宁领入地牢。 灯亮,牢门开。 光线依然昏颓,视线由足下的稻草往前延展,眼睛适应的过程,也是寻觅的过程。这间牢房与温宁曾经待过的牢房陈设一致,而正对牢门的薄板床上,坐立着一个人。 待秦立公和温宁行至跟前,此人已不慌不忙整理好衣冠,正襟端坐。 面前的男人年近五旬,身材瘦俏,眉目俊儒,戴一副黑框眼镜,稍带一层病容,看上去更像读书人。他身着单薄长袍,手背和露出袖口的手腕处都有伤痕,显见是受过刑的。不过,并没有戴手铐和脚镣,彰显秦立公的“礼遇”。 “赵兄,近日可好,吃得习惯吧。”秦立公笑得客气而亲热。 赵识德没有回答,他的目光停驻在温宁身上,像是仔细打量且思索着。 秦立公略有不自在,“没想到赵兄也是爱美之人,鄙人尊重赵兄,没有用美人计来试探,想来失策了!” 赵识德转头咳嗽一声,说:“这位小姐,不正是前两日你派来假扮进步青年的?” 秦立公颇为惊讶,索性更增亲密地坐在赵识德身边,拍拍后者的肩膀,说:“赵兄,她还没说话,你就认出人了,辨人的本事实乃一绝!咱们打交道这么些年,如今我虽然保不住你,但这项本事你教教我,不枉咱们相识一场?” 赵识德再淡淡扫过温宁一眼,垂下眼角,道:“秦兄实在高看,我并没有什么特别本事。 不过是贵校的几位能干女特工,我都有她们的照片或画像,除了面前这位小姐。听说贵校新进一名女特工温宁,心思缜密屡立奇功,好钢要用到刀刃上,我猜想这位小姐就是温宁,也就是曾在隔壁呆过一两个晚上的‘进步青年’。” 秦立公一拍大腿,打着哈哈道:“厉害厉害,小温,还不向赵先生打个招呼!” 温宁欠腰,木着脸,“赵先生好。” 赵识德并不抬头。 “没礼貌,怎么不笑笑。”秦立公嗔怪。 “冷。”温宁摸了摸脸颊,山里的秋寒来得早,在这阴暗潮湿的地牢里,寒意细细地啃着特地添过外衣的她。此时此刻,她真的笑不出来。 “我瞧你不是冷,你是被赵先生的话吓着了吧。”秦立公笑着转向赵识德,“赵兄,共党对特校情况了如指掌,看来我猜测没错,校内必定有你们的人啊。这段时日以来,小弟没有苛待赵兄你吧,今晚我送佛至西天,你帮忙送我登青云,可否?告诉小弟,那个人,究竟是谁?还有,那位在医院生产的女人又是谁?你不惜牺牲自己掩护她,只怕她才是大人物吧。说出来,我就不必辛苦送你这一程,咱们兄弟携手,身登青云梯?” 赵识德抬头,嘴角掠过一缕淡笑,道:”世上的胜利者,多有一项癖好,要在失败者面前显示自己的公平和得意。以我多年来对秦兄的了解,秦兄自然不能免俗,因此虽然对我用了刑,倒没有格外苛待冻饿。” 秦立公满脸欣慰,“所谓投李报桃,我想赵兄并非不通人情。” 赵识德缓声道:“秦兄确实投我以李,可是,想以小利小诱,换取我的绝密情报,换取我对组织的忠实,对信仰的忠诚,秤重货轻,相当于讹诈!” 秦立公笑意顿冷,正欲说话,先前那名领温宁到醉川楼的行动队员扣门而入,附耳对他说了一通话。 秦立公听得转怒为喜,“好事,让乐队长赶紧带人抓捕。这边人手也够了。”又对温宁道:“你也别杵在那儿,好歹与赵先生有过两夕晚谈,上头处诀的秘令已经下令,顾着一点情分,劝一劝赵先生。” 温宁听不清那名行动队员说的放在,勉强回神,想了片刻,说道:“赵……赵先生,我们曾经谈过三国,说起关羽关云长,我说特别喜欢这一人物,这是真心话,您可记得……” 赵识德漠然地看着她,并不回答。 “关云长之德,在于一个义字,尤其在与曹操交往上,更加彰显。当年,关羽兵败下邳,为保甘糜二夫人而投降,曹操约允其三件事——降汉不降曹,保二夫人,知悉刘备下落后必要离去。其后,关羽折杀颜良报曹操恩情后果然离开,曹公果然守诺,并未派人追杀。后来,曹公兵败,又有关羽义释华容道,以报不杀之恩。” “今日,校长和我信奉三民主义,赵先生信仰共产主义,党信各异,实属寻常。不过,都有抗日保国的大局中,有什么不能妥协?赵先生请三思,连关帝爷也曾为了保全嫂夫人而暂且降曹,一时妥协以图长久,并不违背您的信仰和宗旨。而我相信,校长也会像曹公一样,为您周全声名……” 秦立公微露喜色,暗地给温宁一个赞许的眼神,说:“赵兄,小女子都懂得的道理,您切莫钻入死胡同——” 话音未落,却见赵识德拍床而立,怒对温宁道:“无耻,偏换概念,既诬蔑三国豪杰,更污辱我的信仰!道不同不相为谋,维道,父子可以离心,夫妻可以离异,兄弟可以离德,我何必与你等谈忠义!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说完这句话,他重新坐下,干脆闭上双目不再说话。 秦立公无奈地长声叹息,流露出婉惜之色,“看来,小弟今日只能全了赵兄的道义和信仰。可叹我心中莫非不存道义,奈何兄长如此固执。小温,交给你了!”掏枪塞进温宁手中。 温宁如摸着一块烙铁,惊慌不迭地缩手,枪险些掉地。 秦立公横视她一眼,厉声道:“怎么了,别给我掉链子!” 温宁勉力持枪,手却在瑟瑟发抖,说:“校长,就在……就在这儿?我,我不行……”如果秦立公就在地牢行刑,我党的同志将怎么营救?直接杀进地牢吗?可是外围和地牢内都是特工,他们能够顺利杀进来吗?且没有听见有枪战的动静,营救计划究竟是怎样部署的? 她心急如焚。 也许,现在惟一可做的,就是缓兵之计,能拖一时是一时。 在秦立公的敦促下,她举枪向赵识德瞄准,然而心在颤,手在抖,一时无法稳住枪口。 秦立公不耐,道:“你慌什么,沉下心,杀人不过一扣扳机,迈过这步,胆就壮了!” “我,我……”温宁的枪口仍然不住晃动。枪口下,赵识德看着她的目光坦然无惧,甚至,掠过丝缕她熟悉的慈爱光泽。泪水在眸底积聚,她觉得要演不下去,也撑不下去了,一股冲动涌向她的大脑——枪在手,她可以掉转枪口,对向秦立公! 此时,秦立公笑容可掬地说:“临行前,赵兄还有什么话要说?” 温宁暗自移动枪口。只差须臾,蓄势逆行,她可以在一刻不管过去,不顾将来! 蓦然,忽听赵识德朗声道:“拿纸笔来,我有绝命诗一首。” 秦立公眼睛微微一亮,侧首示意温宁放下枪,说:“这诗,留给谁呢?” 温宁微微喘息,冷汗透背,缓然放下枪。 “不求留存,只为直抒胸臆。”赵识德嘴角微钩,“难道我在诗中留下线索,让你们找到有价值的情报?” 纸笔很快送到,赵识德半蹲身子,以床板为桌,花了不到十分钟,写下一首诗。 秦立公拿过来一看,原来一首四言绝句,“以利为锋气作节,身功是战情成别,许人自有风云谱,国事从来共君偕。”递给温宁,“看看,有什么蹊跷。” 温宁其实已然心怀大乱,将这首诗扫视两三遍,才说道:“这是首藏头诗,取每句的头一个字,就是‘以身许国’。” “藏头诗,太过简单。我始终不相信,赵兄不想通过这首诗传递一点信息出去。”秦立公用手指掸了下诗笺,低声细读,又道:“比如,赵兄你被捕后,始终不肯吐露你住在何处,掩护身份是什么,恐怕是有机密的东西藏在住处。不过有一点,你大概没有想到,那日你跟温宁谈话时,无意透露出你原先在国立二中教历史。好吧,我死马当活马医,派人到那所学校查访。当然,你用的假名,不过你的旧日同事很容易从照片认出了你。他们提供了不少线索,包括,你曾经透露过,离职后找算办私塾。” 一直垂眸不语的赵识德的眼睫轻轻抖动两下,很快恢复正常。 秦立公看在眼中,含起一抹得意的笑,继续往下说:“我想啊,你到石州来,总不能成天不出门更惹人怀疑吧,那么你的掩护身份能是什么?以你的学识和抓捕你时的装扮,是学校教师、报社记者,还是私塾先生?前两种身份,左右石州就这么几所学校和一家报社,我们可以逐一排查,最终一无所获。查私塾先生的难度似乎较大,这种私塾,大的小的,隐的显的,谁说得清呢,要仔细查,一年也查不完。幸得有人提醒我,既然是死马当活马,不如由大及小,从那些请得起私塾的达官贵人查起。果然,这一查让我大吃一惊!原来,赵兄你真是大隐隐于朝啊,竟然是警备司令部潘长官儿子的先生。共产党都进了潘万军的家门啦,瞧他那长官当得可真有意思!” 赵识德蓦地睁开眼,随即压抑住神情的惊诧。 秦立公的得意之色毕露,笑盈盈地凑近了赵识德,说道:“赵兄,谢谢你。我们查过,你住在潘家别院,没有证据,我哪里敢惹城防和补充兵团的司令,他还不得将我小小的特校掀了。现在,有你这份藏头诗,我知道东西藏哪儿了,走,夜长梦多,咱们一起去打扰下你的东家——潘司令长官!哈哈哈,今晚,竟然是三喜临门!” 赵识德的面色一点点沉下来。 第46章 功亏一箦 被押解着由牢房走出的赵识德,他的步伐轻松稳健,但搁在秦立公的眼中,一步比一步沉重。 温宁却还在旁不解地发问,“校长,真要押他出去,大半夜……” 秦立公说:“军统办事还要挑时辰?打铁要趁热,时机稍纵即失,谍战工作,过不得夜。哼,半夜正好,夜晚,咱们的天下。” 温宁说:“会不会有诈?” “诈?”秦立公眉头乍锁即松,随即不以为然地冷笑,“如果有诈,那潜伏在咱们特校中高层的,不仅一个共党,至少二个、三个!”瞟了温宁一眼,“总不成除我以外,全是共党吧。不,不对,连我也一并是共党。应当堆在一起,引颈成一快!” 秦立公这席话大有深意,他并不怀疑特校中高层潜伏有共产党,因此对赵识德的关押地和处决时间地点的讯息保密煞费苦心。关押地只让罗一英、乐弈和少数几名直系心腹知晓,今晚行刑的消息并未格外保密,就是要让共产党的营救变成自投罗网——他已令王泽在上回城西租赁的房舍故布迷阵,转移视线的同时,将残余共党一网打尽。据王泽回馈的消息,租房旁边已有可疑分子暗中活动。 而现在,以秦立公原本的计划,就是在醉川楼地牢中,亲眼看着温宁处决赵识德。在他看来,这既是对温宁的考验,也是磨炼干部成长的佳好途径。不料赵识德临死前露出破绽,改去潘家别院搜查,纯属临时起意。如果遭逢意外,那么,秦立公实在连自己也不敢相信了。 "卡茨——"低微而审慎的开门声。 深沉的夜幕随大门开启徐徐展开,迎面遭遇的风格外清寒透骨。 秦立公留意到当第一缕寒风吹拂在赵识德脸上时,后者半眯着眼,享受般长吸缓吞,“赵兄,似此星辰秋风清露,活着能感受,多好啊。” 赵识德微微一晒,“堂堂正正地活着,赶走了鬼子活着,清风白露方具意义价值。兄弟阎墙,如何外御其侮。” 秦立公颊上的肉一抖,说:“上头的政令,我等微寒之躯,惟有执行而已。毕竟,国家机器就是靠执行力来推动。赵兄,如若有一天,共党能坐上那把交椅,你就能体味到小小公职人员的无奈了——”觉得说得不对,赶紧打住话头,挥手道:“注意警戒,走!” 当即有两名行动队员率先出门,左右警戒观望一通,示意没有发现可疑,接下来迈出大门的就是拔枪上膛的秦立公,以及他全身心关注的赵识德,殿后的二人则是温宁与另一名行动队员。如此前中后三拨六人,互相策应,将赵识德围得严严实实。所有的小车和摩托车,包括方才送载温宁的那台摩托车,全部被秦立公调往城西,为王泽布设的疑阵服务。 秦立公没有停止过思忖揣度。现在要前往潘家别院,惟有步行,不过四周布设的暗哨也会全部随行,力量充足——虽然外围组织人乐弈临时收到线报,抓捕日谍野生去了。对,这就是他今晚即将收获的三大喜事:诱捕共党,抓获日谍,找到赵识德隐藏的情报。 作为老特工,他多少有些迷信一顺百顺的机遇,也就是说,执行一项任务,如果从开始就顺利的话,到最后完成就利落干脆;反之,一开始就嗑嗑绊绊,最终越缠越麻烦。因此,一旦机遇降临,他会毫不迟疑地紧逮于手。 今晚,就是机遇亲睐之时。 纵然如此,他不会丝毫放松警惕,一手拿枪,一手紧箍赵识德的手臂,下台阶时目光如鹰左右巡视,低声令道:“来两人探路,左右各十人防护,脚步放轻,不要惊扰百姓——” 话说到此,耳底蓦地收纳到一声异样的响动,就在头顶方向,像妻子陈玉颜的珍珠耳坠掉落坠地时的声音,又像何曼云贴面靠近时,她手上腕表的走时,“嗒嗒…… ”,清脆,又有金属的顿挫和韵感。 也就在此时,一个念头如海潮乍涨般闯入他的脑海——一顺百顺的反面,就是满盘皆输。这是他职业生涯从未染晕半厘的念想,就在这月白风清的午夜,不明不白地闯了进来。 糟糕! 闪念的涨落只在须臾之间,还没等他将此念全然压抑,一样东西由天以降,砸将下来。 “校长,小心!” 走在秦立公身后的行动队员倒算灵敏,猛力推上一把,代替承受下坠之物的砸击,当即头颅暴血,半边身子被压,一时动弹不得。 秦立公固得幸免,但步下台阶途中被大力推攘,随惯性朝下扑倒,他本就身材魁梧,随势压倒走在前面的两名行动队员。心知不妙,这一跤却着实摔得不轻,眼睁睁看着闪躲及时毫发无损的赵识德从旁飞步逃走。 “来人,快,抓住他!”秦立公闪了腰,咬牙吃痛发号施令,好容易挣扎爬起间,两侧埋伏的暗哨才有反应,由巷道暗处冲出拦截赵识德,温宁像是呆傻了好一会儿,也小跑着追上。 可是,由巷道暗处冲出的,竟莫名还有三五名蒙面人,掏枪与军统的暗哨对战,掩护赵识德逃走。一时只听“砰砰”枪响如燃巨炮,在静谧夜间焦耳震心。 秦立公知道上了大当,来不及抚胸顿足,招手让刚爬起的两名行动队员赶紧增援,又见温宁还在往枪战圈子里钻,怒喝道:“小温,快给我回来!你们两个,顺便把她赶回来!” 激战的枪法渐远,温宁倒是很快被“撵”到了秦立公跟前,秦立公扶腰喘气,走动几步就痛得受不了,火气更旺,“这种事情,你去凑什么热闹。光瞧你的背影,就晓得一股傻懵劲儿!” 温宁煞白着小脸,怯怯地说:“我……我看赵……赵识德跑了,当然要追!校长,您怎么样,有没有事?” 秦立公板着脸,“人死不了,皮得蜕几层!”嘴角撇向为他挡灾被砸倒地的那名行动队员,“快,瞧瞧他怎么了?” 当赵识德乘乱逃跑时,温宁紧追上去,一为情不自禁关怀他能否安然逃脱,二为做给秦立公看。被强迫回来,心中挂念难安,现在惟有稳定心神听令行事。低头瞧去,原来是一块嵌了玻璃的窗框砸落下来,那窗框虽然长宽不过30厘米,但用榆木所制。榆木易得且便宜,是本地的常用木材,但此类木头既重又沉,由高处掉落砸人,杀伤力不小。此位舍身救秦立公的行动队员没被砸中要害,性命无虞,不过头部和一条大腿都受伤,身上还扎入不少玻璃渣子,看来得休养好一阵子。 温宁将此人勉强扶起,半倚台阶躺着,说:“哪能有这么巧的事,咱们刚走到门口,就有东西掉下来!” 秦立公恨恨道:“是共党早有埋伏,抓住时机击落了那面窗框!对,不是用枪,应该用的是——橡胶子弹?小温,你快四下找找,看能不能找到子弹……” 温宁像模像样地寻找一通,并无所获,秦立公没有深究,“黑灯瞎火,确实没法找,等天亮后看有无收获。” 温宁抬头朝楼上望了望,说:“这幢楼新装修后,窗户全敞开着通风,这就叫共党钻了空子,不然就算枪法再好,也难将整扇窗户击落。” 说话间,就有受伤的行动队员怏怏地跑回报讯:共党火力太猛,虽然互有死伤,还是让赵识德跑了! “废物,废物!”秦立公只能用这四个字表达内心的狂怒。 温宁则是心头狂喜难抑,赶紧垂下头装作还在寻找物证,以免被秦立公看出端倪。 然而,她的欢喜不过片刻,不远处又传来清脆的枪声。 “什么事!”秦立公警惕地眯眼,他可以判断,枪声距离此地不过两三条街道。 五声枪响,清晰。随后,归于寂静。 秦立公环顾两侧,身边仅有三人,两个男的挂了彩,一个女人不会枪,加上行动不利的自己,基本没有战斗力了。而在枪声停歇后,隐然有脚步声朝他们所在位置走来。他作手势,示意行动队员和温宁蹲下,自己也吃力地半蹲着,持枪警戒。 脚步声近了,绕过巷道拐角,停驻在他们眼前。 罗一英! 秦立公松了口气,收枪,同时看到她并非独自前来,她右手持抢,左手还拖曳着一个人,吃力费劲。 罗一英乍然见到秦立公几人,也是同时松一口气,大口喘息,汗如雨下,说:“校长,我……我截住了共匪,打死一个,把赵……赵识德带回来了!”手上一松,与她拖曳的人一块儿瘫坐在地。 秦立公一听此话,顾不得腰疼,一瘸一拐地冲到罗一英跟前,将她带来的人一瞧,仰天哈哈大笑:“天不负我,赵识德,你还是没能从我手中跑掉!” 温宁的心在剧烈颤抖。 赵识德右胸和左右大腿各中一枪,鲜血沽沽,虽然中枪部位并非要害,但无法自由行动,被罗一英生生地拖了回来。 营救行动失败了! 温宁以为,是秦立公功亏一箦,没想到,最后竟然是己方功亏一箦! 第47章 焚心剧痛 秦立公又惊又喜,“小罗,你,你不是腰伤发作了,怎么来了?!” 罗一英吃力地站起,“校长,布设暗哨是您交待给我的任务,我不放心别人经手。哪怕身体再不适,也得来瞧瞧!没想到,刚好碰到……碰到逃窜的共党……” “好好好!”秦立公笑逐颜开,“我听到了,四枪,好样的,枪法真一流!四枪就解决了问题,比那些个白长了一身膘的男人强百倍!党国和学校有你这样忠肝义胆,不顾己身的干部,是党国之幸!放心,我一定会禀报本部,好好地嘉奖你!” 罗一英立正,虚弱地说:“一英不需要奖励,只想上阵杀敌!” 秦立公正色道:“我必如你所愿!小温,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扶罗队长休息。” 温宁对罗一英恨得牙痒唇红,搀扶时手上用力不免猛了,不过圆满完成任务的罗一英腰伤悉数发作,疼得全身打抖,哪里能计较到这点儿小疼。 胜利者的笑容重新爬上秦立公的眼角眉间,此时有几名挂彩的行动队员陆续回来复令,他令将赵识德扶墙靠坐,说:“怎么样,赵兄,你的好计谋啊,弄出一首云山雾罩的绝命诗,骗我带你出楼,以便你的同志施救。步步心机步步算计,实在是高!可惜,人算不敌天算,你又被我截胡一把。所谓,人不可抗天,你服了没有?” 鲜血的流逝,令得赵识德的脸庞像一层薄薄的白月光,嘴角含一抹嘲讽笑意,调整着气息,沉声道:“天意?秦立公,你怎么好意思将运气归纳成天意?今晚这一局,我使的是攻心计谋,你敢说,你没有上当?到了现在,只能靠运气来挽回败绩,却还强拉天意给你作陪嫁,实在跟贵党某些领袖的脸皮一样,厚得惊人啊!” “你!”秦立公被呛得不轻,眸中难免掠过一掠难以探寻的黯然,“天意从来高难问,运气未妨不是天意形于外的一种。” 赵识德极力忍耐伤口剧痛,淡淡道:“你难道不认为,举凡追求天意的人,许多是病态的——”吸一口气,继续道:“……他们极端憎恨智慧,以及与之相倚的道德、正直。譬如在抗战如此艰难胶着之际,仍不顾大局,清剿异已。他们把所有理智的昏乱,行止之恶毒,都视作天意。多么美妙的,天赐的借口。” 秦立公眸中凌波幻动,最终目光森冷下来,“看来我必须承认,在你的身上,一无所获。但是,今晚我不能一无所获,所以,小弟只能送兄至此。”厉声道:“温宁,行刑!” 秦立公的佩枪再度来到温宁手中。 温宁抬枪,枪有千斤重,她看向对面的赵识德,看向她熟悉的深隧如墨的眸底,想从中得到星点启示——他会不会还有办法,哪怕拖延片刻也好。 他会有办法的。 耳侧,秦立公在声声逼迫,“开枪!” 她的手指发软,别说没法瞄准,连扣板机的力气也没有。 “开枪!” 她眸底泛起泪光,渐渐向上浮动,很快会氤氲了眼帘。她抿唇,说:“你……最后还有什么可说的?” 赵识德却冷冷一笑,看向秦立公,说:“秦站长,你这位部属不行啊。有些小聪明,却没有狠厉决心,连枪都拿不稳……咳,咳……跟我女儿比,提鞋也不配。” 温宁胸口如蒙重重一锤,不痛,温暖又沉重,像有一团簇拥入怀,缓缓地下沉,又延血管层层推至全身。 她的眼角涩然。 秦立公饶有兴致,“赵兄好福气,竟然家有千金。请问您的女儿如今在哪里高就,总不会步了你的后尘,一辈子也生在见不得人的暗处吧?说句掏心窝的话,咱们走上这条道,都是时势造就,迫不得已。你当亲爹的,不能这样祸害孩子。”越说语调愈显恳切贴心。 赵识德仰望天空,悠然一笑,说:“白与昼,暗与明,永远是相对的。我衷爱在黑暗中静观万物,可以看见七彩烟霞。生,有生的使命;死,有死的光荣。踏上这条路,各凭本事,不劳秦校长费心。不过有一点校长想过没有:你一直生活在这座城池的最高处,你一定认为伸开手,就可以抓住所有想要的东西。可是,有些东西你从来没有见到过,怎么去抓捕、狩猎和擒拿?” 秦立公木着脸,“我会找到潜伏在学校的共党,你安心去吧。“ 赵识德侧首淡然扫视过温宁,“那么,现在,您让我死在像她这样连枪都举不起来的羸弱女子手中,是打算羞辱谁?” 旁侧痛得满头大汗的罗一英瑟动着嘴唇,“校长,让我来!让我手刃这种祸国贼!” 赵识德听到此语,转头转向她,正色沉声道:“罗一英,你未婚夫的事情我听说过。在刑讯时,我就劝过你,不要听信他人诡造之辞。今日我临别再奉劝你一句:共产党光明磊落,在此大敌当前,同仇敌忾之际,更不会做亲者痛仇者快之事!不要被误会的火焰吞噬,像蝎子一样毒刺他人,最终会将毒针转向自己!” 罗一英初时一怔,继而勃然大怒,不顾病痛,窜起便朝赵识德打了一枪,“你才是毒蝎,让我了结你!” 枪未响。 原来碰到哑弹了。 温宁见状瞬即朝处于错愕中的罗一英腕间重重劈下,“罗一英,你干什么!”罗一英病痛乏力,不妨竟被劈中,手枪掉落,人也虚弱地半蹲至地。 顺势一滑,竟然滑至赵识德身侧。 赵识德两腿虽不能动弹,反应仍然机灵,袖手一抡,操枪在手。 他所在的方位甚低,此际流血过多,气力难济,手枪勉强能指向的,惟有半蹲且靠前的罗一英。 枪匣里,还有最后一发子弹。 一切的变生掣肘均在电光火石间,秦立公手中无枪,枉自疾呼“温宁,开枪”,可是温宁行动瑟缩,显然是不顶用的。旁侧围观的行动队员并未将注意力集于当前,一时无法作出快速反应。罗一英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枪对向了自己。 枪响了。 先是一声脆响,紧连着是数声乱鸣。 温宁眼前闪冒金星。她想,她是看到了五彩烟霞? 倒下死去的惟有一人:赵识德。 在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罗一英无法理解这一夜所经历的这不可思议的一幕——赵识德分明已将枪口指向了她,为什么会在最后关头压低枪口对向地面,这无疑相当于自戗?他分明有机会杀死她,再被那些听秦立公号令开枪的行动队员乱枪打死。为什么? 她清晰地记得,赵识德在压低枪口时,嘴角上浮,脸上露出一个短促而诡异的微笑。那笑意,似乎带有欣慰,又含有玄机,再仔细回味,仿佛蕴藏几分超然和宽悯。 真是奇怪啊! 她发怔半晌,跌跌撞撞半爬半跑至赵识德的尸体旁,想再瞧瞧,她究竟是眼花,或者神智错乱。可是她最后看到的赵识德已归于静肃,面色无喜无悲,好似老僧禅定,惟有遍布全身的无数弹孔,表明此人已无生迹。 “校长,此人已死!”一名行动队员验尸后报告。 “啪——” 站在罗一英身侧的温宁手枪掉落。 罗一英这才留意到,温宁近乎呆傻地凝视赵识德的尸身几眼,蓦地抱头“呀——”发出一声凄厉惨叫,身子软跌,直直朝后倒去。 不过,她并没有倒在地上,有人挟风速般斜插过来,将她扶抱在怀中。 这是匆匆赶至的乐弈。 秦立公斜睨温宁一眼,难掩不满与怀疑,“她这是怎么了?” 乐弈俯首察看温宁眉目,道:“她有轻微的低血糖,恐怕是疲累跟惊吓着了。” 此时的罗一英完全没有心思暗诽温宁娇贵,兀自呆呆地盯着赵识德的尸身,落在秦立公眼中,反倒比温宁更多几分可疑。 只是疑心仅在秦立公的心头一掠而过,他也没有心思打趣乐弈对温宁的关切,乐弈今晚行动的成败,更为重要。怀揣万中有一的微薄期冀,问道:“怎么样,抓到人了?” 乐弈摇头,“校长,我们上当了,烟雾弹,根本没打到人。” 秦立公长吁一口气,回头再看向倚墙卧躺的赵识德遗体,黯然道:“连环计啊,外头的人用日谍的讯息引开你,牢里的他施计出楼,创造营救机会,绝妙无双的里应外合!不仅绝妙,里外的配合也是天衣无缝。想来,王泽那头儿,也不会有好消息……”越说气势越颓,仰天望月无语。 果然,王泽那边的消息很快传至——出租房一带根本没有共党出现,更没有发生袭击冲突事件。 这一夜,秦立公闹得损兵折将,虽然没让赵识德被救走,但距离预期成果到底甚远,实在让秦立公心中充满挫败感。 末了,倒是乐弈在秦立公耳边淡淡地说了句:“今晚这场仗,咱们没赢,共党也没赢。只是太亏,所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跟共党如此内耗不划算。不如,就此暂告一个段落,往后涉及共党的事情,得过且过——他们也不能把咱们怎么着,防日谍才是第一要务。” 秦立公听着先是无奈的点头,再想想,又鼓圆眼睛,说:“不行,日谍要防,不过咱们站里潜伏的共党,务必要揪出来!”不揪出来,如何这消解胸中这口郁闷之气? 乐弈见秦立公如此执着,便淡漠一笑,不再勉强相劝。 第48章 她的身份 温宁并没有真正晕倒。 噩梦降临那刻,她五内俱燃,胸肺泣血,心中剧痛裂骨,根本无法站立,却没有晕倒。后来她曾自我剖析,也许,打从骨子里,她就并非倚仗意识的暂时丧失以作逃避之人。还也许,上天不容允她以意识的暂失来躲避痛苦。无论如何,这是她必须承受之痛,也是她成长之路必经之殇。 只是,当时的她如果不假借昏迷,她实在难以掩饰悲愤交加的情绪。她或许会冲至赵识德的遗体前不顾形象后果地放声大哭,也或者会操枪胡乱扫射秦立公。 赵识德最后的遗言警示了她,提醒了她,她知道,他最后所言,句句另有所指,说给她听。尤其那句“生,有生的使命;死,有死的光荣”,这是他自行赴死保全她的预示,他为她为她没能成功营救,为她的懦弱怯退,祭上自己的性命,她有什么资格放纵恣意? 因此,在假装昏迷后,温宁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精神力气控制五官和肢体的异动。她不能流泪,不能颤抖,不能有丝毫异样表情。有生以来,从来没有像这一晚痛苦艰难。直至她被乐弈等人送进陆鸿影的医务室,陆鸿影以检查为名,将所有跟随而至的人驱至门外,她才将身子瑟缩成一枚小小的隐翅虫,冷汗透衫,浑身发抖。 陆鸿影替温宁盖上棉被,温暖的手抚过她的额头,低喃道:“好好睡一觉吧,可怜的孩子。” 镇定安眠的针剂缓缓注入温宁体内,她渐渐陷入沉睡。 在进入睡眠的最后时刻,她隐约听到外室陆鸿影与乐弈的对话。 “她这是惊累病交加,加上有轻微低血糖和低血钾,引发虚寒昏厥,得好好休养一段时间。”陆鸿影说。 乐弈微有急切,“这怎么会?今晚的事情也不算格外紧张吓人,上回醉川楼的事情,也没见她有什么异样。” 陆鸿影嗔怪道:“这你得回去好好问下校长了。此一时,彼一时,你们也不想想,人家小姑娘刚来特校的时候是多么健康的人儿,在咱们这儿折腾没到一个月,又是怀疑又是苦肉计的,她又不是正经特工,要能熬得住,才叫怪事、可疑!” 乐弈低声道:“那只有……请陆姐多多照抚她了……” “你呀你……”陆鸿影轻叹,“连我都看得出来,你对她尚有情份。我可警告你,温宁这样好,盯住她的可多。爱一个人,不是在心中爱,而是应当用行动来爱。你一味端着掖着,往后有的后悔……” 隐约乐弈发出一声苦笑。 温宁在学员们出操的跑动呼号声中醒来。有那么一瞬,她恍惚回到当初来特校的第一个清晨,清露习习,草木甜香,如果曾经发生的,全是一场梦,该多么好啊。 她拔掉手上的针头,蹑手蹑脚下床,倾听室外似乎没有动静,便在这间小小病室行动起来。褥下,床头,床底,药柜,一一翻查。没有什么可疑,所有的物品,都放在它应当放置的地方,也没有多余之物。 她有些颓然地坐在床沿。扪心自问,她并不清楚自己想要验证什么,当然,也无所获。 过了一会儿,不愿放弃的她再度打开床头的抽屉。里面一横两竖放着三支玻璃药管,盖头破碎,有两支里面的药品早已用了,另有一支却还剩三分之一。 随手拿起其中一支药管,摇了摇,又凑到鼻间嗅,无色无味。待到放下时,暼见药管上的分子式,蓦地心念一动,快速扫视另外两支药管的品名标签——那是同样的分子式。再细看剂量,凝思细思,霍然心惊。起身查看自己所打点滴的药名,贴在药瓶的纸笺上,同样的分子式跃入眼帘! 正在心惊时,外间有了动静,有人推门。 她连忙将空药管放入抽屉,可是事出仓猝,难免发出碰撞的脆响。 陆鸿影推门开灯,出现在温宁面前。仍旧温和的笑容,只是目光却停顿在半开的抽屉上。微微一笑,便要走过去关上抽屉。 温宁警惕着陆鸿影的靠近,待到她真正步步靠近,终于凝目沉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三番两次给我下药,今天你给我注射的是什么?” 陆鸿影不紧不慢地关闭抽屉,蹙眉看了看还剩半瓶的药水瓶,“金陵大学数理系的高材生,氯化钾的分子式你不是一眼就认出了?” 温宁声音微有颤抖,“为什么给我注射氯化钾?” “你低糖低钾,适量补充难道有错?” 温宁猛地拉开抽屉,“适量补充?一支5毫升,三支15毫升,我需要补充这么多?我确实低糖低钾,可也曾听医生提起过,氯化钾用药浓度过大,会引发心脏骤停,甚至致死!” 陆鸿影静然地看着温宁,眸色如墨,深沉不见底,听到此处,攸然勾唇一笑,道:“可是,你不是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中气十足地跟我说话。” 温宁深知论武力绝非面前之人的对手,也知无法装傻掩饰,因此一直说话来拖延时间,只盼此时有病人前来问诊,同时也关注着自己身体的变化。 浑身上下,确实没有异样反应。意识到这一点时,又一转念盘旋而上,脱口道:“这些药,不是用来对付我的——”惊觉失言,连忙将话头回挽,“陆姐,我误会你了,真不好意思——我身体好了,可以走了吧——”她生涩地撇嘴,想挤出一缕笑意,却发现心中的悲痛左右了面部表情,她实在笑不出来。 陆鸿影抢步挡在温宁身前,淡淡道:“你没有误会我,想到什么了,说出来。” 温宁低头,一把枪,抵在她的腰间。 温宁只得退后两步,在持抢的陆鸿影示意下,重新坐回床头。 陆鸿影说:“说吧,把你的揣测说出来。不要东扯西拉。要看你的才能,值不值得我留你一命。” 温宁显得怯生生地,“陆姐,我是瞎想的,你放过我,好不好?” “就把你的瞎想说出来,”陆鸿影面色一冷,直接将枪口对向温宁的眉宁,“天在亮了,我没时间跟你啰嗦。杀你,处理掉你,对我而讲,并不难。” 泪水涌向温宁的眸下,她的眼眶红红的,涩声举起双手,“我说,我都说。这里的三支药虽然都是氯化钾,但瓶口痕迹有新有旧,其实您加入盐水里给我注射的,只用了三分之二不到5毫升,这是正常的点滴补钾量。”说话间,她指向那支剩有药品的琉璃管,又接着说:“至于那两支用光了的,我大胆猜想……”放低了声音,凑近陆鸿影,“您是用在了前些时日猝死的学员身上——” 陆鸿影目光一凜。 抓住这难得的间隙,温宁挠手去夺陆鸿影的枪。孰料陆鸿影应变奇速,持枪的右手后缩同时,左肘朝温宁颌下挫击,温宁吃痛闷哼的同时,已被牢牢压制在床上。 陆鸿影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温宁,枪口抵住了她的眉心。 乍然间浑身气泄,温宁木然地闭上眼。 真是无用至极,所有的努力全是白费! “起来啊,怎么,不跟我瞎扯了,不跟我来什么攻其不备了?”陆鸿影声音冰冷。 温宁的思绪飘飞,飘至极远极远的地方…… 清浅小溪流过无际的竹林,河岸绿柳垂拂,潮来的时候,江水涌进竹荫里,鲦鱼成群,窜成一片片淡墨色的影子。她在竹丛中飞跑,看碧蓝天光,映得水里的细沙闪烁跳跃。母亲觅踪而来,轻轻唤着:“小囡,小囡……”每一声,都软呢甜糯。父亲却会出其不意地跃至跟前,拎小鸡般一把将她抱起,哈哈大笑的同时,又将额头与她紧紧相抵…… 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啊…… 泪水不知不觉濡湿了她的面颊…… “怎么,赵识德死了,你也不想活了吗?!” 陆鸿影的话俨如一声焦雷,将温宁拉回现实。 温宁猛然睁眼。 压制在她颈下的力量陡然消去,陆鸿影收抢,将枪搁在床尾。 “你!?”温宁又惊又疑地弹跳起来,一时晕眩,险些站立不稳。 陆鸿影这才略带怜悯地搀扶温宁一把,审视着她,别过身子走了几步,停下,侧目视她,道:“上几,下几,除几,可解九连环?” 温宁怔然片刻,喃喃道:“你,原来是你!” 陆鸿影道:“不错, 是我。” “真的是你。”温宁有入梦的幻感,“我早该猜到,我将赵书记关在醉川楼的消息放在树洞里,罗绳没能来拿,是你替他取了情报,当天借买药之机送了出去。很多时候,你都在提点我。包括施药让我进醉川楼的地牢,也是你的主意——” “对。”陆鸿影脸上总算露出一缕赞许,“我们一直想要营救老赵,可秦立公对我并非完全信任,我身为医生,为一向设立的身份形象所囿,不参与特校具体业务,难以从乐弈和罗一英身上打听到关押地点。恰好秦立公对你生了疑心,我想,惟有让你成为秦立公劝降的一步棋子,才能通过你打听到关押点,只好兵行险着。” 温宁说:“其实,那天你用暗语跟我接头,我就猜到七八分。你虽然变了声调,但说话用气的方式,很熟悉。” 陆鸿影说:“你的聪慧,远胜常人。” 第49章 你的使命 “可是!”思绪回到现实,心头剧痛再度升腾难忍,温宁嘶裂了声音,道:“为什么,您为什么现在才跟我接头。早一点,早一点,我们就能救出他了!为什么——” 陆鸿影连忙捂住温宁的嘴,示意她轻声,哽咽道:“温宁,你是一名特工,控制住你的情绪。我们……我们一直在想办法,可是秦立公太狡猾了,党的工作纪律和老赵在被捕时传出的消息,都是不许咱们为救他无谓牺牲。” 温宁伏在陆鸿影怀中低泣,“为什么,为什么,他就在我的面前,在我的面前……”紧咬牙关,不舍吐出那个“死”字。 陆鸿影抚摸温宁潮湿的面庞,“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很想大哭一场。是的,丧父之痛,绝非常人可以忍受——” 温宁浑身一震,“你,你怎么——” 陆鸿影目光哀悯,低语说:“你的难受和你的疑问,一样多。但是现在,你必须忍耐,听我说,或者咱们讨论更重要的事情。时间不多,我让你此时醒来,就因为外来的出操声可以压住咱们的谈话,此时也极少有人来看病。” 她说:“我知道,老赵是你的亲生父亲,而你在杭州的父母,其实是你的伯父伯母。民国十六年,蒋介石叛变革命,搞起白色恐怖,你的母亲不幸被捕牺牲,你的父亲背井离乡。可是,无论处境如何艰险,你的父亲,老赵,从未停止过打探你的消息,也是他,暗中部署,将你也引到这条路上。” 温宁心中震动不已,双手交互紧扣,指结拧得发青。母逝父逃那年发生的事情,早慧的她虽年仅十一岁,已然懂得大半,家破人亡的惨疼,多年来尤来萦绕难断。虽然待之如同亲生的伯父伯母,从未透露她的亲生父母真实身份,可是她早早有了怀疑和判定。这也是党组织在大学对她进行发展考察时,她毫不迟疑的原因。她始终相信,父母亲所走的路,不会错。直到,在醉川楼的地牢里,她甚至可以仅凭声音,就认出了阔别十余年的父亲。她主动谈起三国,谈起关羽,让父亲也认出了她。秦立公当然无法从他们的交谈中听出端倪 ,因为,这根本不是同志间的接头,而是久别重逢的父女在共叙亲情。 温宁泪眼婆娑,听陆鸿影继续往下说。 “我与老赵,在十余年前,就曾经合作过,因此对你的情况有所了解。对,小飞同志,我现在可以解答你的疑虑,我就是党潜伏在特校的那个人,是老赵要保护的那个人。 陆鸿影让温宁脱离自己的怀抱,郑重地伸出手,道:“重新认识一下吧。小飞,我的代号是,双关。” “双关!双关是你!”温宁在悲痛之余,难禁惊诧,“我听妙手说起过,说双关是党隐在军统内部最早的一枚棋子,立功无数。可是,我在本部听人提到,说双关已暴露被捕,被他们杀害了!” 陆鸿影摇头,“那是第一位双关。当他牺牲后,我就继承了这一代号。也许,很快,你就要继承我,成为下一个双关。” 温宁惊问:“您,这是什么意思?” 陆鸿影说:“这次营救老赵,将是我身份暴露的第一步。” “就因为你在昨天出去过一趟,秦立公就会怀疑你?” “不仅如此。秦立公老谋深算,在部署昨天行动的时候,已经把学校中高层干部分类归划,一旦事败,他可按图索骥,缩小范围,迟早,会疑到我的头上来。”陆鸿影见温宁面带疑虑,解释道:“昨天的事,他故意将处诀老赵的消息泄漏给中高层人员,但没有透露行刑时间,就是指着共产党施救时一网打尽。最终行动失败了,且有人埋伏在醉川楼外,这说明什么?说明潜伏在特校的共产党,是既知道明确处诀时间在昨晚,又知道老赵关押地的,且有机会通风报信的。知道明确处诀时间的有罗、乐、王和你我,当然,特校里其他几人也可以通知别的渠道猜到行刑时间,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知道老赵关押地的,只有罗、乐和你三人,有机会通风报信的,是我和乐,我出校买药,乐一直在外游荡。” “那么,三者同时兼备,惟有乐弈啊。再次可疑的是我,您反而是可疑度最低的。” 陆鸿影说:“你想想,如果是乐,共党早有机会施救,哪里等到昨晚冒险。何况罗一英亲手抓回老赵,全然不在怀疑人选中。而你,看似可疑,但因为一直被盯着,根本没有机会报讯。惟有我,秦立公会怀疑我从罗一英或者乐弈身上打听到了什么,毕竟,我对罗有过救命之恩,罗的嘴巴也不算很牢。秦立公知道我的本事,认定我能够从她身上套出话来。” 温宁说:“可是,我能看得出来,秦立公也信任您啊。您不是跟她共事多年,又救过他命吗?凭这一点,还得不到他的信任?!” 陆鸿影不以为然,“你可知道,作为特工,越是无偿不求回报地牺牲,反而会成为怀疑的依据。我是曾经救过秦立公,秦……曾对我也有过特殊的情感,可是,我一早地回绝了他。这就是他生疑之处——他无法理解,一个不爱他的女人,为什么可能舍命救他?他一直在暗中研究共产主义的著作,研究共产党人。也许,在夜深人静时,他会细思极恐——是不是惟有共产党人,才会如此无私?” 温宁听得打了个寒噤,脱口道:“不会吧,他的想法,会如此变态无理?!他是国民党死忠分子,您当初,就不该救他!” “不错,那次执行任务,我是可以不救他,全身而退。可是,秦立公并非十恶不赦,他反共,也抗日。至少在那次行动中,我与他是在同一战线,他是我的同袍、战友,我不能假借日本人的手杀死政敌。这是我们共产党人最基本的政治道德,也是最基本的为人道义。我们是特工、间谍,但,首先,得有人性,要做人。”说到此处,陆鸿影的眉色带上几分凝重。 温宁却是不服的,“就为着这一点,你宁可让自己身受重伤,委委屈屈地做一名小小校医?陆姐,您亏不亏啊!” 陆鸿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对我个人而言,确实吃亏得厉害,可对于大局而言,并不亏。至少,我心中坦荡,且能继续深度潜伏在军统内部,为党工作。你想想,你的父亲,老赵,昨晚分明可以一枪打死罗一英,可是他为什么最后放弃?”说到此处,又补充解释道:“昨晚我为罗一英也看过病,她把经过全告诉了我,她也无法理解这一点…… ” 温宁眼眶再度浸红,“都是她!她突然杀出,让咱们功败垂成!爸爸就不应该放过她!” 陆鸿影沉默良久,又将温宁温柔地揽入怀中,说:“可是,孩子,你想想,你的爸爸为什么会放过她……罗一英的未婚夫死在抗日战场上,她恨日本人,对我党有所误会。这样的人,是可以争取的。你的父亲,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不愿意拉她陪葬,也是给予她重新认识我们的机会。我相信,他能这样做,就不会觉得冤,不会认为亏。也许有一天,在我们的工作和努力下,罗一英会后悔往日所为……” 温宁听不下去了,一把攘开陆鸿影,愤然道:“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还以为,咱们下一步的第一项行动,就是杀了秦罗二人为牺牲的同志报仇。原来您竟然让我不要报仇?您是要让我与杀父仇人,一笑泯恩仇?不,恕我做不到!” “做不到也要努力做到!”陆鸿影面色严肃起来,压低了声音,但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严厉,“这是大局。有项工作我必须传达给你:日谍上次行动受挫后,已经蛰伏很久,前线战事吃紧,他们不可能继续静默下去,‘珍珑’行动的下一步计划,必定已在筹谋当中。虽然不知道行动的具体内容,但潜伏在日本高层的同志传递出来消息,这次行动目标就是特校。我们必须勘破他们的阴谋,保护好大后方!你是党的同志,服从命令,服从大局,这些不需要我来教你吧。在大局面前,先放下你的私怨,这是你的使命!” 温宁别过头,负气地说:“咱们跟他们讲人情,他们跟咱们讲这一套吗?我办不到,要不,您向上级报告,换个人来吧。要我天天面对杀父仇人,还摆出笑容,虚以委蛇。您方才也说,作为特工,先得有人性,做人。我是人,不是没有感情的冷血动物!” 陆鸿影再度深深凝视温宁,无奈地叹息一声,道:“孩子,这是你父亲的遗志,也是他牺牲自己保全你的用意。你确定,你一定要辜负他吗?” 温宁说:“他的遗志?他的遗志会是保全那些军统特工?!” 陆鸿影断声道:“他的遗志,是保全咱们的国家民族。如果保护特校,是保全国家民族的一部分,他必定毫不犹豫。你是他惟一的女儿,想想幼年时他对你的言传身教,想想你入党时的誓词。小飞同志,我以上级的名义,请你认真反省!” 想到父亲,温宁重重地抚着胸口,咬唇道:“我接受批评,我会反省。” 陆鸿影说:“瞧你的模样,我知道,你还是不服气。我承认,你聪慧过人,是干特工的材料。可是,我也得批评你,你的大局观不够,你在特校的工作存在许多问题!” “有哪些问题,愿听指教!”听她这样说,温宁的不服又添几分。 “记得你第一次来到诊室,我曾经跟你说过,与特校里的女孩子们相处,要以已度人,以人度已,融入她们之中。可你,都做了些什么呢?利用她们之间的矛盾和心病,摆脱危机,完成上级交负的任务,于你虽说迫不得已,可你是否也曾沾沾自喜过?” 温宁被陆鸿影说中心事,不好意思地半垂了头。 陆鸿影语重心长地说:“可是啊,小温,在女人堆里挑唆利用,手段终究算不得高明,也会增添她们之间的离心背德,这于我们下步的工作是不利的。” “收服人心的事情,都由您做了。我趁隙挑拨一二,与您岂不是相得益彰!”温宁几不可见地撅了撅小嘴。 “你错了。因为特校人心乱,日谍才能从中渔利。惟有让人心齐了,稳了,平了,才能找到执棋!” 温宁一惊,“您是说,执棋确实就在我们身边!” 陆鸿影目光熠熠,“对。前段时间,咱们与秦立公的关注点,都在你父亲身上,执棋也隐而不动。随着珍珑计划的开展,此人必定按捺不住。挖出此人,任务落到你的肩上!” 战斗的激情缓缓在温宁心底点燃,心绪渐趋平稳,她重重点了点头。 陆鸿影欣慰地一笑,“所以,温宁,从现在开始,你要跟我保持距离。不过,幸好你生病了,还是真的生病了。这段养病的时间,我可以教你一些东西,让你更好地完成潜伏使命。至少,秦立公绝对难以想象到,昨晚的行动,是你与我合作才能施行。他既无法想象,也难以接受,如今特校的中高层,居然有两个共产党。” 温宁在点头的同时,想起一事,忍不住问道:“可是,您为什么要用氯化钾杀死学员?” 陆鸿影说:“我杀死的,并非普通学员,而是混进特校的日谍。他在暗中跟踪监视我,我无法确定他会发现什么,只能先下手为强,将他击晕后,静脉强推氯化钾,造成剧烈运动后心跳骤停而死的假象。虽然据我观察,他仅是小角色,应当不会知道执棋是谁,可是我这个人,想必也早已落入日谍的重点防范。我有预感,他们很快会对我下手——”轻拍温宁肩头,“小飞同志,全盘接手我,你要随时预备着!” 第50章 粉墨登场 温宁一“病”,又是十来天。这期间,真正养病的时间当然屈指可数。陆鸿影教会和告知她很多东西。远至十几年前秦立公的旧事,近至她与石州地下党的紧急联系方式;大至爆破技能,小至最实用的特工技巧。温宁学得很快,惟独没能掌握的,仍然是枪支射击。 在温宁“养病”的同时,特校也着实沉寂了一段时间。不知道哪里走露了风声,学员猝死假报病故,秦立公设计诱捕中共地下党失败等近期事件,全让本部知晓了。秦立公自然难脱干系,乖乖地亲赴本部述职,挨了戴笠一顿臭训。回来后消沉了好些天,时不时动怒,瞅着身边的人,个个可疑,不是日谍,就是共谍。如此,特校内人人自危,连蒋蓉蓉也学会了低调行事,朱景中赌博的次数都大大减少了。 临近中秋时候,特校的沉闷氛围稍有消减。说起来,这都要功劳于罗一英的表嫂。罗的表兄姓方,这位表嫂,也就是方太太,据说原先在上海做医药生意,这回由敌占区回返故里,顺便带来些多年积存的舶来好药。其中一种膏药竟然对罗一英的腰椎病起了奇效,让一直卧床休息的她不出三天就站在了一众同事面前,虽说称不上生龙活虎,倒也是全须全尾,让大家咋舌称奇。周玉颜听说此事,婉转求了一贴,肩周炎的老毛病大为好转。如此,由罗一英搭线,周玉颜与方太太倒成了朋友,周玉颜不时在秦立公面前夸赞方太太为人大方,做事周全。 没想到这位方太太能干不说,也是有大底气的,言称要长居石州,很快就由周玉颜牵线搭桥,从那位石州县太爷手上盘下刚刚装修好的醉川楼,再稍作整修,新开了一家火锅城,取名叫百乐门。川地火锅与上海舞厅名字的土洋结合,煞为吸睛,开业以来生意颇为火爆。值逢中秋,方太太惦记着这份人情,特地邀请特校诸人共度佳节。 秦立公一来需顾及刚刚立下大功的罗一英颜面,二来难禁夫人的枕头风,三来也想借机与诸部属聚首,舒解低迷情绪,于是“欣然”应允。 农历八月十五晚餐时分,秦立公携夫人,带特校除陆鸿影以外的8名中层干部,驾临百乐门火锅城。方太太临门等候,亲自将这一行人迎至二楼的雅间。 留意观察这位方太太,四十余岁,虽已届中年,相貌姣好,举止风仪有度,一看就是经过大世面的人。上楼梯时,秦立公暗地递给王泽一个眼色,王泽会意,故作不慎碰撞方太太的高跟鞋,险些将她弄成四脚朝天。 这一幕放在眼中,秦立公略为放心——这个女人应当不会功夫。他往本部述职,一则听戴老板训斥,二则最重要的,接受戴笠的耳提面命。戴笠告诉他,日本人贼心不死,正在石州策划“珍珑计划”,目标就是特校。他想,这百乐门火锅城以前虽是日谍巢穴,但想来日本人不至于就着旧坑继续种萝卜,仍然将此处当处巢穴吧。这段时间,他已经焦头烂额,先草木皆兵一把,不为过。 可是,现在的秦立公哪能想到,面前这位方太太,的确就是日谍。十余天前,她跟化妆品店老板夫妇接过头,就租了一处房子蛰伏起来。直至赵识德事毕,浮上明面,组织下步行动。 一行人坐定,方太太在秦立公右首亲自作陪,寒喧数句客套话,又彼此介绍身份——当然,是诸人作为特校老师的明面身份。方太太生就一双巧嘴,由秦立公夫妇“伉俪情深”,到何曼云的“美貌过人”,再到坐于末席的王泽“少年英才”,一一不漏地夸赞个够本。可惜这些特工对这种酒席上的夸赞套路早已熟谂,半分不往心里去,客气的如朱景中,尚虚应半句,其余众人也就半笑不笑地点下头。就连一向惯于插科打浑活跃气氛的何曼云因有周玉颜在场,懒了心肠,摆出一副淡然无碍,半句多话也没有。 如此,面对着逐渐沸腾起来的火锅,酒席上竟出现了暂时的冷场。 方太太哪能让酒席真正冷场,秀眉左右一扬,扫视过几位年轻人,戏笑道:“秦校长麾下,可真是男才女貌。尤其这些小妹子,真是让人不能不爱!校长好福气啊!”她一说这话,周玉颜不自觉地紧瞪何曼云一眼,秦立公也就讪笑两下。 罗一英拨了拨面前的小调羹,咳嗽一声,说:“嫂子,校长是咱们的上司——” “哎哟,我的错,不该拿长官开玩笑!”方太太忙站起故作急惊慌般连声道歉,坐下后,又笑道:“校长莫怪,玩笑归玩笑,我是说,这桌上一对对的俊男美女,特别登对。不瞒您说,我就是个热心人,喜欢张罗操持……” 何曼云摆弄着新染的碧蓝蔻丹,悠悠道:“到底是姑嫂一家,这么快就替小姑子操心……”煞有介事地斜觑罗一英和王泽。 方太太看在眼中,却假作不见,看向一直寡言不语的乐弈,道:“这位乐老师,骨格清朗,英气深藏,真是一等一的人才,还没有成家吧?” 乐弈有些厌倦地抬了抬眉,没有回答。倒是已率先抿下几口小酒的朱景中打起哈哈,“方太太慧眼啊,咱们这位乐老师眼高过顶,偏偏打着国难当头的理由,至今都没个对象!” “嗨!”方太太惋惜地蹙眉,“这就没道理了!爱国固然没有错,不过你们是教师,又不是军人,哪有这种讲究!再者,你要讲究这个,耽搁自己不打紧,帅男嘛,耐老。就是耽搁了心仪的姑娘,就是大罪过了!” “对,误青春,罪莫大矣,该打!”朱景中听得哈哈大笑起来,眼角掠过温宁和余南。蒋蓉蓉见丈夫笑得过于放肆,又瞥见温宁面色沉静似乎不愉,恼怒地暗踢他一下,“无聊!” 朱景中喝了几杯酒,越发起劲,说:“老板娘,这就拜托你了,赶紧帮我这位兄弟张罗一下!” 方太太顿时更为热络,“哪里要我格外张罗,我瞧啊,今天桌上就有人跟他特别登对!” 王泽一惊一乍地,“谁,你说谁?”朝对面坐的乐弈挤眉弄眼,“总不成是我吧?!”正在散烟的秦立公没好气地将一根烟扔到王泽脸上,“不正经!”乐弈却是接过秦立公抛来的烟,点燃缓缓地吐纳。 王泽委屈地:“校长,我就是要活跃气氛嘛。再说,乐哥心里啊,住着一个人。在座有谁不想知道,那个人,是九天玄女,还是月里嫦娥?老板娘,你旁观者清,给咱们指指方向?”一面说,一面朝余南的方位挤眼睛。 方太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哪能看不到王泽和朱景中的暗示,掩嘴笑道:“好啊,你们这些读书人,倒来考较我这没文化的土瘪。仔细我很逊么,可小看人了!别的不敢说,识情达趣,我有孙猴子的火眼金睛。” 眼珠子溜溜地先转向余南,闹得余南蓦然间红了脸,赶紧垂头假装查看火锅是否沸了。那眼珠子接着再转向温宁。温宁注意到,方太太妆容精心修饰,惟有开笑时,眼角皱褶不客气地浮显,可是,她不能不笑;她的眼珠浸着一层薄薄的昏黄,不再明亮灼人,让她现在的精明妖娆,都染上红颜渐逝光华不再的悲情色彩。是不是意识到岁月江河日下,红颜不再,才会从大上海退避到石州小地方来? 温宁从方太太的目光中,看到一位成熟女性对年轻女孩的羡慕、审视和比较。对青春的艳羡仅有短短一瞬,方太太似乎很快从比较中找到自己的优越所在,那就是成熟和世故。她自傲地勾唇,“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谁?”王泽左右看了看,“我们谁不是在谁的眼前?老板娘你真没有意思,不好玩!” 方太太含蓄中故作高深,“眼前,自然是最近的那个人。” 这就很明显了,乐弈的左侧坐着温宁,右侧坐着朱景中。 众人目光齐刷刷落在温宁身上。余南勉强挤出一缕笑意,看看乐弈,又看看温宁,拿着筷子的手在轻轻颤抖。 温宁怔了怔,得体地微笑,“老板娘真会开玩笑,好吧,就当这是您给咱们做的餐前甜点,消磨些时间。正好,油沸了,咱们可以开动,要多吃些啊!”拿起面前的一碟冬瓜,添进沸腾翻滚的锅里。对面的余南像得到提醒,也忙不迭也朝锅里溱了一碟牛肉、两碗素菜,沸腾的油水顿熄,蒸腾而笼罩在眼前的气雾也消减几分。 “别呀,不能让他俩这么轻易绕过去!”王泽却不依,将面前的调料碟敲得铛铛响,“老板娘,你果然火眼金睛,我就瞅着乐哥和小温美女左右不对劲。原来,你俩相互有意,对不对?!” 第51章 情难自择 乐弈暗锁眉宇,自顾抽烟。 方太太笑道:“我这人,多嘴惹事。什么彼此有意我可不晓得,我就看这二位,一来面相,合啊!二来性情,女孩子品格温润,乐老师外冷内热。第三,八字,这八字不用和了,我打保票,他俩的八字绝对合得不得了!再没有比他们更天造地设,天生一对!校长,您必须成全……” “呀!”话未说完,她发出一声惨叫,原来是余南乍然又朝火锅里倒了一大钵土豆。火锅本已被菜品填得满满当当,油水飞溅,烫到方太太的手背,烙起一圈火红的燎泡。 “小余,你怎么回事呀,太不小心了,还不快向方太太道歉!”周玉颜责怪道。 余南连声道歉,站起拿起面前的醋瓶,“这有醋,我给你冲冲,去热止烫!”走过去就淋在方太太手背。 这下,方太太叫唤得更惨,泪水横流,形象大损。原来醋虽是冷的,但放在火锅旁一段时间,早已受热变烫,浇在伤口只会火上加油。 秦立公也觉得坐不住了,压制着怒气,沉声道:“小余,你在干什么!” 温宁看得清楚,余南与方太太之间隔了一个何曼云,余南是拿准了火锅内红油的沸腾走势,故意逞治方太太呢。 何曼云自然也看出了端倪,轻嗤一声,“天生一对,好骇人的话哟。余南妹妹大概是听懵了,一时昏了头,老板娘,别怪、别怪啊——” “龟儿子,么子天生一对,胡扯八道!”蓦地从隔壁房传来一声暴喝,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一人闯至眼前,“哐当劈理”几下捣弄,掀翻了桌上的各色碗碟。 这胆敢在军统石州站一众特工跟前逞猖狂的,不是别人,正是韩铁锤。 原来这间房与隔壁房间是相通的,中间仅以可以左右推动的雕花木门加以隔断。这也是方太太在此楼原先装修的基础上,略加改动的内容之一。她的理由是,川人爱热闹且热情好客,每逢请客必大张旗鼓,如此两室相通,关上隔断是两间房,拉开隔断则能容纳更多的客人。 韩铁锤就恰好在隔壁房间。人逢喜事精神爽,当日补充兵团连职以上军官的制服总算发放下来,刚由代理连长转正的他忙不迭套上军服,吆喝上二岔子三大炮等数名心腹亲信,打着过节的名号请了假,往城内打牙祭。行至营门时,哨兵要求他着便装进城,穿军服就为着显摆,哪里肯听,一掌攘开哨兵,大摇大摆地带人走了。 补充兵团的军饷时有拖欠,韩铁锤的兜里又是存不了几个钱的,本来他没打算往百乐门火锅城这样高档的酒楼就餐,可临逛到桃园路上,恰好看到温宁下车。韩铁锤的双脚就不听使唤了,不顾二岔子的劝阻,跟在特校一行的后面,也上了二楼。他这副军爷的架势,等闲的小二哪敢阻挡,任他在隔壁坐下了。 菜单递上,韩铁锤一瞅价目,自然傻了眼。可既为温宁,又为面子,怎么能抬腿就走。往常当土匪时,吃白食是理所当然,现在作为国军军官,他倒不想损了形象,于是让小二先将火锅底料端上煮着,一边觑着菜单的价目,享受火锅底料的香味儿,一边竖起耳朵听隔壁的声响,同时思忖找一个好因由理直气壮地离开。 火锅底料越烧越香,隔壁的对话,让他越听越生气,待何曼云再重复那句“天生一对”时,再也忍耐不住,一把拉开木门隔断,掀了特校一干人的桌子。 这一掀之下,可真是糟糕了。 “呀呀!”何曼云最为气恼,她今天穿的一袭新做的湖蓝色丝绒旗袍,当襟泼了手掌大小一片辣椒和胡椒汁,想来难洗干净。在座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儿去,几乎都“挂了彩”,油盐酱醋辣椒汁,葱姜大蒜胡椒粉,红黑黄绿各色齐,一溜儿站起,各自先忙着清理自己的衣裳。满屋惟有摆在餐桌正中的火锅稳稳地沸腾着,不过这顿饭,显然是没法吃下去。 “干什么!找打!”王泽闪避得快,袖上稍沾油渍,距离捣乱的韩铁锤也最近,瞪圆了眼,握拳便要往韩铁锤抡去。 “咳!”秦立公看得真切,猛力咳嗽一声以作提醒。 王泽立即反应过来,在方太太面前,这一席人全是教师,哪能一言不和就动手,而且功夫这样好。想到这里,又见一旁的乐弈和朱景中都没有妄动,愤愤将捏紧的拳头放下。更可恶的,狡黠的韩铁锤也察觉出特校诸人的“为难”,理直气壮地索性对吼,“我干什么,你还敢打我不成!温宁小妹子,是我早早预订的媳妇儿,你、你,你们——”由秦立公开始,一一指划在场诸人,“你们不是不晓得!怎么,现在还搞一出什么天生一对,欺负我啊!” 温宁瞅着韩铁锤这副霸王耍横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还没说话,方太太却提高了声调,道:“噫,这是闹哪出?戏文里的王老虎抢亲,还是电影里的刘三抢依依?这位军爷,瞅您干的什么事,还有没有王法?” 韩铁锤叉腰昂首,“老板娘你不是在做媒吗,要拆散我的姻缘,我还没问你王法在哪儿!你敢坏我的事,别说这一桌酒,连着你这家酒楼,我也给你拆了,你信不信!” “这,这——”方太太跺脚,“你是土匪啊!没见过你这种不讲理的!报警,伙计,快去报警!”一名伙计应喏 着飞跑去了。 “您说对了,我就是土匪大当家出身!”韩铁锤一拍胸脯,二岔子和三大炮喽啰般护卫在两侧。 方太太面色雪白,也不知是气的,还是被烫的手痛,一时又低头往手背连吹几下缓解疼痛。 “方太太,”秦立公压抑着怒意,“今天的事,实在抱歉,是我们招惹了这蛮人,将贵地闹得这样不可收拾。温宁,这件事因你而起,你有什么话要说?” “韩铁锤,”温宁深知自己必须站出来。对于韩铁锤多次与她“攀姻缘”,她早就不气恼了,想到他曾经三番两次救她,甚至设计对付虎口,心中难免感动,连连使眼色,“谁……谁是你媳妇儿……胡闹!打算等巡警把你押送回去?还不快走!” “怎么不是!我认准就是!今天必须把这件人生大事给落实啦!”韩铁锤将脖子一拧,“数一数,你救过我两回,我又救你两次,恩上加恩,情上有情,我认准的打死也不回头。瞧,你的同事和领导全都在,你说话,认了,咱们以后可就好相处了,对不对?!放心,我会把你当祖宗供着,一辈子对你好!” 这一席话,说得温宁尴尬地红了脸。韩铁锤的出现,对于她而言,实在是人生和特工生涯的意外。他的各种出奇不意,让她难以用常招应对。救过她,也常将她置于尴尬境地。而面前的他,看上去粗鲁,傻气,却难掩真情。这一瞬,她有种奇异的感觉——这个人,也许可以做到,不论她是什么身份,会豁出命出助她,护她,救她。他值得她信任。 真可怕!她立即反省,怎么会冒出这样的念头!他并非自己的同志,凭什么值得她完全信任?! 温宁立即将这陡然冒出的念头压制下去。 “这哪是抢亲,是逼婚哟!”周玉颜不满地嘀咕,摆出领导夫人和长嫂的架势,上前将温宁掩在身后,“什么玩艺儿,也配得上咱们的小温,别理他,咱们走!” “不准走!”韩铁锤一个闪步,将门堵得死死的。 “各位老师,你们算是秀才遇到兵了。”方太太一边吹着手背,一边扒拉开众人,站在韩铁锤面前。短暂的恼怒后,她很快恢复自若从容的老板娘状态,将韩铁锤上下打量,说:“仔细瞧,这位军爷糙是糙了些,不过痴情难得啊,算了算了,损破些碗碟筷子值什么。这样,各位军爷难得来小店,正好交个朋友。想吃些什么,随便点,我请客。”挥挥手,示意门外的伙计去端菜,又转身询问秦立公的意见,“秦校长,今天好日子,咱们换间房,继续——” 韩铁锤软硬不吃,忤在原地一动不动。 方太太几不可见蹙了下眉头,正拟再劝,一直坐在角落闷头抽烟的乐弈按熄了烟头,淡淡道:“方太太,您方才拉扯的是我与温宁的登对关系,怎么,我还没说话,就要另外开席了?” 满屋人均觉意外之至,目光聚焦在乐弈。韩铁锤更是瞪直了眼睛。 乐弈面色淡漠,看向韩铁锤的眸子里没有丝毫情绪,“韩铁锤,如果我说,我也喜欢温宁,你怎么说?” 室内户外悄无声。 温宁从雕镌梅影的玻璃窗栅栏朝外望去。单薄的榆树桠上骑着一轮满月,月色如此饱满,枝桠像不胜重荷,瑟瑟摇晃。 她由心底长长地叹息。从玻璃的镜射中,她看到余南眼角噙着的那滴泪。 乐弈还在继续说:“……那么,是我与你打一架,比格斗,射击,还是刀剑?”他每说一项,韩铁锤就用力点一下头,这是铆足了劲敢拼的架势。 “再或者,干脆一点。一人拿一把枪,相互对射,活着的跟她配对,死了埋了拉倒?”乐弈轻描淡写地再抽出一根烟,缓缓点上,悠然地看向韩铁锤。 韩铁锤怔了怔,品出了乐弈话意的讥诮。 “那么,温宁,是我们两个男人之间竞技的奖品?”乐弈终于抬目,温和的目光看向温宁,“为什么不问问她,她的意愿是什么?” 韩铁锤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对对对,是该问温会计的想法啊?”蒋蓉蓉拍手称赞,推攘着温宁,说:“温会计,你说说嘛,你是什么想法?”附在温宁耳侧,“乐弈多好啊,选他!把那土匪打发了,一了百了。不然往后有得你烦。” 这是不行的。理智在警告温宁。不仅因为不能伤余南的心,更因为她与乐弈不能走得太近。她没有信心,能在乐弈的眼皮子底下将所有行迹瞒天过海。 其实早在三年前,她与他,已然分道扬镳。 而且,今晚发生的一系列事情,看上去合情合理,却透出一种难言的诡异感。 她的思路绝不能朝合情合理的方向依顺。哪怕,她的选择,悖离这一刻的本心。 在周边众人的起哄催促下,她双手交错反复摩挲,极力表现内心的复杂与羞涩,踌躇半晌,低头轻声道:“我跟乐弈,从前有过一段……不过,已经过去了……” 乐弈面色微滞。 韩铁锤眼睛一亮。 “报告,报告!” 在温宁支支吾吾还没有说完的时候,秦立公的勤务兵小张扒开堵门的韩铁锤闯了进来,喊道:“校长,学校出事了!” “什么事?!”秦立公立时来了精神。其实在这间屋里,最尴尬头疼无奈的,并非温宁,也绝不会是方太太、乐弈、余南,而是身为长官的秦立公。以他的身份,眼瞅底下人为着小情小爱,闹出这种在他看来小儿科、“幼稚”的纠纷,实在是骂也不成,走也不成,看热闹也不成! 小张四下看看,审慎着开口:“就是……上回猝死那名学员的爹,刚才到学校认领骨灰和抚恤金。也不知道怎么的,他就一口咬定儿子是被咱们虐待死的,狮子开口要一大笔抚恤金,还拉了一大帮子臭哄哄的乞丐在校门口吆喝胡闹!您们都出来了,家里的老师也不敢做主,再闹下去,只怕周围的老百姓全凑上来看热闹了!” 罗一英说:“不是有陆主任在么?” 小张说:“嗨,您又不是不知道陆主任的脾气,这种琐事,她怎么会理睬。” 管它大事小事,能解围就是好事!秦立公一拍桌子,“出了这么大的事,都还愣着干什么?总不成让一群叫花子把咱们学校占领了去?!走,全给我回去!” 第52章 不想放弃 十几个乞丐围住特校,当然不算什么事儿。秦立公带领众人赶回,车停在校门时,那些乞丐还不知死活地围上来瞧美女,不必下令,朱景中、乐弈和王泽三下五除二,逮住二三个领头闹事的,老鹰逮小鸡般拎进校内,其余乞丐见势不妙,立即作鸟兽散。 这类事件,依规应由朱景中处置。朱景中也是拍着胸脯当仁不让,不过秦立公看着朱景中喝了二两小酒似醉非醉的模样,到底不放心,便令乐弈随同协助,其余人等各自散了。 温宁留意到余南神色郁郁,本想与她私语几句,不过电讯组事多,临时又来一份密电需要破译,眼看她匆匆离去,温宁只得以复诊为由,来到陆鸿影的医务室。 借搭脉之机,将当晚发生一切,原原本本告诉陆鸿影。陆鸿影认可温宁的直觉和疑虑,说:“我虽不在现场,也能感觉到气氛并不愉快,那位方太太倒真是挑拨是非的好手。” 温宁警惕地说:“难道说,方太太有可疑?会不会是日本人派来的?” 陆鸿影笑了笑,“没必要草木皆兵。其实你也在本部那样的大机关呆过,这种腹里藏刀、八面玲珑的女人,实在不少。有时根本无利可图,可让旁人不快,她就心底欢喜。自诩在场面上如鱼得水,无非是抓住了别人的弱点,肆意玩弄而已。如果这位方太太憨憨厚厚的,才真正可疑。再说,后面韩铁锤的突然出现,闹出那么一大出,并非她能掌控。” 温宁撅撅嘴,“我就是不喜欢她,这是本能,也是直觉。” 陆鸿影笑得隐讳,“因为她揭破了你与乐弈?” “您说得对,这就是她那类人的可恶之处!”温宁恼怒地说:“自作聪明,打着为他人着想之名,行窃取隐私之举!” “看来今天的选择确实让你为难了。”陆鸿影站起,收捡诊室内的医疗器械,拉高了声音,说:“你的病好得八九分,以后不必天天来了!”又压低了声音,“你的选择没有错,只是为难了你自己……早点回去休息吧,那位方太太,还是得留意……” 这一晚,温宁当然休息得不好。一则因为百乐门火锅城发生的事情让她左右悬心,思前瞻后,忆往念今,难以成眠,二则那位猝死学员的父亲被安置在男教工宿舍区,直听得他整晚怪叫凄哭,四更以后才渐渐安歇。 次日清晨,温宁起得早,迎着学员出操的声音走出院门,环绕校园步行。走了一两圈,再度行至红叶飘零,絮枝瑟落的三岔路口,遥见远远走来一人,看身形正是乐弈。 温宁便稍等片刻,待乐弈走近。 不过相隔一晚,颌下须黑,眼底乌青,乐弈的容色竟似憔悴好几分。 温宁问:“怎样,那位学员的父亲,总算安生下来了?” 晨露点缀在她的发间,又照进她昂首相问的眸子里,分外莹亮。 乐弈心中陡然泛起一阵酸楚,“……这件事,有点问题……” “哦,什么问题?”温宁问道。 乐弈再深深地看她一眼,没有回答。 温宁赶紧说:“抱歉,我随口问的,违反纪律了。”往前走几步,又回头朝他嫣然一笑,“快开饭了吧,咱们走快些。” 乐弈紧赶两步,“你……等等。” 温宁其实是有几分畏缩与他相对的,如何解释昨晚宴席上她最后的回答,真是一个头疼的问题。 然而乐弈似乎比她还要犹疑,待她闻声站定,仰望头顶枫叶良久,才听他说道:“温宁,如果说有一件事,我后悔了。你说,该怎么办?” 此时,温宁已并不觉得如何惊诧,“那要看为什么。人生向前,尤其你是干这行的,应当明白后悔二字,最不顶用。” “对,我以前从未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片刻。失误了补救,错过了寻回,没有时间后悔。不过,那天晚上,看着你晕倒在我怀中,我突然后悔了……”他沉默一会儿,“只有抱着你的时候,我才能感觉,我的手,我的身体,还有……我的心,是温暖的。还能觉察到,我是活着的……” 他蓦地将她揽腰环抱,清洌的气息环绕在她脖颈间,“温宁,我不想再放弃你了……” 他的力气很大,几乎是将她紧紧箍在怀中, 毫无动弹的余地。 温宁心绪杂乱,这是为什么呢?究竟是情还在,他才会如此,抑或只是失去太多,不想再失去她? 如果是后者,她可以理解和怜惜。可是,自己又成了什么? 似乎有不甘,但也无从指责。 她努力要从乐弈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又无从着力。 她有些恼怒了,压低声音喝道:“乐弈,放开我!” 乐弈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不仅没有放开,反而加倍用了气力,将她箍得更紧,简直要透不过气来了。 就在这纠缠中,前方气喘吁吁跑来一个人,边跑边喊,“喂,你们两个,快去帮忙!” 跑近前了,乐弈一瞧,是守门的李老头。李老头不期撞见这一对男女拥在一块儿,赶紧背过身,叫唤道:“哎哟,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乐弈连忙放开温宁,整整衣裳,“老头子,发生什么事了?” 李老头这才回过身,将温宁打量一番,笑咪咪地说:“还能什么事,上回你们抓过的凤凰山土匪头子又来了!” 温宁惊讶,“韩铁锤?”大清早的,他来特校干什么? “对,就是那家伙!非要闯进咱们学校,我一个小老头子,拦不住啊,现在又是早操时间,行动队打电话也没人接。这都咋了!只好让门值卫的几个小子先挡一挡,我亲自搬救兵。瞧你们这边有人影,离校门最近,这不,真是抱歉——” 李老头越是可劲说抱歉,温宁越觉着难为难。腹诽这看门老头果然滑头,他心里可乐得很呢。她笑了笑,说道:“大爷,谁还不知道您啊,小小土匪哪能把您难住。定是不想作主,拉乐队长挡刀枪!” 李老头翻着眼珠子,呵呵笑道:“小乐,从前我就给你算过,你命好啊,瞧这姑娘,多机灵!怎样,凭咱爷俩 的关系,帮不帮我挡刀枪?” 乐弈说:“还能怎样,您是事儿,不就是我的事儿?!” 三人快步来到校门口,果然看见韩铁锤在校门口跟几名佩枪的哨兵推推攘攘。这些哨兵通常只在门楼上监视,是被李老头临时喝喊下楼帮忙的。 韩铁锤瞅见温宁走近,欢天喜地打招呼,“温宁妹妹,媳妇儿,你来了!快让他们放我进去。” 温宁脸上臊得发热,怒瞪韩铁锤,“快把他赶出去,这里不是寻亲的。”乐弈挥手,示意哨兵拉上步枪刺刀,强行推赶。 韩铁锤见状,蹦起来喝道:“你们不能对我无礼,我……我有潘司令的手令,专程来特校公干的!” 乐弈一怔,“他真有手令?” 李老头点头,“确实有城防司令部潘司令长官的手令,他后面还带着一个人。” “不就他一个人吗,还有什么人?”乐弈说。 李老头说:“半死不活的一个人,搁在门外头。小乐,这事我真不能做主,那土匪又不肯对我明来意,放进去,铁定是惹事的!” 乐弈说:“我跟他会会。”令岗哨退开,行至韩铁锤面前,“韩铁锤,你也知道,咱们这里不比普通地方,就算有潘司令的手令,我礼让你三分,也不能说进就进了!说说看,你此行,究竟有何贵干。” 韩铁锤见乐弈与温宁在一块儿,本来窝了半肚子气,斜觑乐弈,说:“胆敢不放潘司令的手令,别忘了,你们军统还欠咱们司令一个大人情,翻脸不认帐,真有什么的!” 乐弈说:“一码归一码。难道韩大当家原先不是土匪头子,是帐房里的伙计?习惯了先清旧帐再说新帐?这种气志,难怪连土匪当当不成。说是投军报国,别是被其他山头的压得没法活了吧!”他这一讥笑,旁边几名哨兵起哄助威。 韩铁锤气得拳头紧握,恨不能直劈乐弈的鼻梁,将面前这张自愧不如的俊脸打瘪,却见温宁连不迭朝自己使眼神,轻念一想,化怒为喜,说:“行,反正我好意前来,你们非但不领情,还处处为难。我走行了,你们你别后悔!” 掉头就走。 “慢!”乐弈喊住他,“韩大当家要搞清楚,我这不是为难,是例行查问。你坚持不说,倒是在为难我。” 韩铁锤一听,乐了,嘻嘻笑道:“对,我就是为难你了,就不跟你说——” 温宁在旁清咳一声。 “我只跟她说。”韩铁锤朝温宁招手,笑得特别亲热,“温宁妹妹人,我过来,我跟你讲。” 温宁便走过来。 见温宁与乐弈差不多并肩,韩铁锤皱了皱眉,拉住她的胳膊往旁边走了几步,乐弈也挪两步跟上。 韩铁锤厌弃地瞅着乐弈,乐弈只当不见,遥望远处层林尽染的山巅。 韩铁锤转向温宁,又换回那副可亲可爱的笑容,讨好般说道:“我给你们带来一个人——”说话时,他指着旁侧一台木质小推车。 乐弈快步走近,见推车上横卧的人发须掩面,一动不动,身上搭着一床薄褥。探脉膊,尚有气息;掀开被褥,衣裳污秽破烂,臭气熏天;扒开头发,五十岁上下的男人。当即追问:“这是什么人?” 韩铁锤仍然只对温宁说话:“我昨晚回营区的路上,捡到了这个人。当时他半昏半醒,告诉我:他有一个儿子,被召入中央政治特别训练学校读书,前不久生病,死了。他是来见儿子最后一面的。” 第53章 真假老父 温宁愕然,不由看向乐弈,“那个??昨晚闹事的人??”韩铁锤“捡”到了猝死学员的父亲,那么,昨晚在学校门口闹事,被领入校内折腾一宿的,是谁? 韩铁锤难掩自得,神神秘秘地低声道:“可不是吗?昨晚宴席上听说有学员父亲闹事,咋这么巧啊,你们学校不会同时死了两个学员吧,啧啧,军统巢穴,果然,男人的头,女人的腰,看得摸不得!” 猝死的学员,当然仅有一人。 乐弈眸中掠过一缕诧然,随即不动声色地拉高搭在车上人身上的被褥,将他掩得更加严实,说:“此人,特校不接收。韩铁锤,你怎么来的,就怎样把他带回去!” 韩铁锤窜起三丈高,“喂,喂,你什么意思!” 乐弈冷冷地看着他,“你要叫唤得再大声些,事情就被你坏了。” 韩铁锤眼珠一转,很快就明白了三五分,不满地“嘿嘿”几声,道:“客气点,把话说清楚,不然别怪我不配合!” “这件事,除了你,还有什么人知道?”乐弈问。 韩铁锤连翻几个白眼,表达不满与不屑,“我又不是哈儿,会到处嚷嚷?就单独汇报了司令,他也认为事有蹊跷,不然……”看向温宁,咧嘴一笑,“司令的手令,哪这么容易求来?我说,要不是为了我的温宁妹子,我……” “这件事我感谢你,”乐弈打断韩铁锤的讨好卖乖,“不过,我自有处置方式,还请韩大当家的尽快离开,以免节外生枝。”言毕,拉住温宁的胳膊,“走,回去。” “不对,不对!”韩铁锤跃步挡在二人跟前,没好气地说:“你们……你们这些干军统的,还真是过河拆桥,做人有头没尾,呸,是没头没尾。”他愤喷地咂巴着干裂发黑的嘴唇,“回回拿我当枪使,用过了,擦一擦也不舍得,直接朝旮旯角里一扔,你,你——”越说越红眼。 乐弈冷言:“韩大当家,我可从来没敢使唤过您。您自己想想,哪一回,您不是自动送上门的?”他的话刻薄,温宁急得悄悄拉了下他的衣襟,“你们,有话好好说。” 这个小动作落在韩铁锤眼中,噎得他肺腔充血,吼一声“小白脸,看爷爷打死你!”挥拳就照乐弈脸上打来。 乐弈早有防备,闪身完美避险。 一个不肯罢休,一个有意调弄,于是在特校大门口,上演了一出全武行。 韩铁锤原本暴跳如雷,招式固然虎虎生风,但未免失之凌厉,待与乐弈对战十余招下来,见乐弈冷静自持,应对敏达,不得不将浮躁之心渐敛,收掌势,度敌心。而乐弈本就为激怒韩铁锤,以静制动,本可以轻易击溃这位惯使蛮力的土匪,孰料此人越战越稳,轻敌之意顿收,且莫名生起二三分敬佩。只是打斗声大,学员晨操刚好结束,聚在校门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只得卖个破绽,以巧劲将韩铁锤掼倒在地。 待韩铁锤一个鹞子翻身,还欲再战时,乐弈喝止道:“韩铁锤,你还算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追女人追到学校门口,死皮赖脸,现在打输了还不认帐!” 他这么一说,旁侧那些不明就里围观的学员自然信以为真,就连几名近前的哨兵,也因早就听闻韩铁锤追求温宁的“事迹”,现在更加确信这位粗鲁无礼的前土匪现低级军官,竟然敢与乐弈竞争,意图夺取年轻美貌女教师“芳心”,自不量力! “乐老师,厉害!” “输了的狗土匪,赶紧滚啦!” 喝彩和起哄声顿时响作一片。 看着韩铁锤,分明高大威武的汉子,现在又羞又恼杵在众人跟前,双拳紧握,手背青筋毕显,温宁心中不忍,蓦地侧首朝向围观人群,喝道:“都在干什么,纪律、规令在哪里,全部给我散了,各就各位去!” 温宁也曾为学员们讲授过财务课,素来一派温言柔行,说话都不曾大声过,给予学员的印象极好,暗恋她的不乏其人。何曾见过温宁这样疾言厉色,再加上眼见罗一英和王泽也过来了,于是慢慢开始散了。 温宁又转身,“韩……韩铁锤,你也赶紧回去吧……” 韩铁锤正自为温宁的维护而窃喜,一听颇不心甘,上前一步,又回头指指推车,急道:“我,我为什么要走!” “韩铁锤!”乐弈沉声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是聪明人,该做什么, 不该做什么,还要你我切磋几招,你才明白?”他的话,包含明显的警示和寓意。 韩铁锤的眼珠子转了几圈,看温宁一眼,恨恨道:“行,看在我媳妇儿面子上,我让你,不,我饶你这一回!你记住,就这一回!”抡起小推车的推手,一跺脚,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时,罗一英和王泽二人正好凑上来,王泽一脸好奇,“怎么回事啊,争风吃醋打到校门口了,喂,乐哥,你怎么能让那货全身而退!” 罗一英翘首而望,疑虑地说:“乐队长,韩铁锤推的一车什么东西?” “人,他的老头子。”乐弈回。身为特工,最不缺乏的,就是脸不红心不跳胡扯的本事。尚未想好应变之辞的温宁目瞪口呆。 “他老爹!”罗一英看看乐弈,又看看温宁,“这什么意思,石州的风俗?追求女孩子,要捎带上老爹?不对啊,韩铁锤这种土匪,还有爹?” “不然呢,他难道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乐弈冷笑,启步离开,抛下剩余的话,“他那样的土匪,难道会推上一车鲜花玫瑰?老人家没剩几口气了,想亲耳听儿子找到媳妇了。怪可怜的。” 王泽瞥向温宁,夸张地嚷道:“就这样,你们一个打人家,一个没同意,心真狠!” 温宁实在哭笑不得,半垂眼帘装作尴尬,撇下取笑不停的王泽和犹带狐疑的罗一英,紧赶几步,追上乐弈,“为什么要这样对待韩铁锤?” “韩铁锤都能明白道理,你难道会不明白?”乐弈不紧不慢地朝前走,“如果你不明白,就不会配合我,让今天的事变成闹剧了。怎么,担心有损你的名声?” 温宁确属明知故作,既然出现两位学员父亲,那么其中之一必有问题。以乐弈的行动推断,他必已察觉异样,有问题的多半是留在学校内的那位,因此在大庭广众面前跟韩铁锤争风吃醋,为的是不打草惊蛇。 大约,这名日谍学员虽然死了,但日本人为免其身份暴露,特地派出“假父”来认领尸体。 想到这里,她淡淡一笑,“你做事总有你的道理,为抗日杀敌,许多同志连命都不要,我这点小名声算什么。” 乐弈嘴角泛出一缕苦笑,“如果我的道理,在你心头还有用……能否……”他停下脚步,双手斜插风衣口袋,眉色清淡,语气却郑重得仿佛吐出的每个字都艰难,“……再考虑我方才跟你说的事情……” 温宁垂首咬唇,说:“你,现在去哪里?” 乐弈便知道一时得不到结果,心底长叹,缓步往前走,“当然是食堂,一起吃饭吧。” 吃饭时,温宁和乐弈难得地在拥挤的食堂里单独坐在一桌,学员们自动闪避,倒仿佛在有意为他们创造恋爱机会。 温宁心底有事,嚼着馒头的时候左右观望。 “你在找谁?”乐弈吃得坦然,不动声色地问。 “陆姐没来,余南也没来。” “余南常值夜班,不吃早餐是常事。陆主任嘛,总有人顺道替她捎带。” 温宁点头,“一会儿给她捎上两个馒头。” “不必。”乐弈掰开一个馒头,熟练地夹进咸菜,递给温宁,“我一会儿正要去医务室,我代劳了。” "我瞧二位就不必辛苦这一趟了!”何曼云端一钵稀饭,在旁边坐下。 温宁便问她原因。 何曼云撕扯着薄薄的馒头皮,“咱们的校长夫人啊,突犯偏头疼,一大早就将陆姐请上看病了。” 温宁道:“这是怎么回事?” 何曼云瞟乐弈一眼,笑得妖娆,“谁知道呢,夫人就是娇贵些。昨晚那人叫唤一宿,也没见别的哪个犯病——”她指的那人,自然是猝死学员的“父亲”。 说音未落,但见温宁“咚”地将碗筷往桌上一推。 何曼云嗔道:“哎哟,小温,我就朝你的乐大哥笑一下,犯不着生气吧!” 温宁急匆匆地站起,“不好意思,我想起一件事,你们吃,我先走一步!” 快步走出食堂,身后何曼云还在调笑,“什么急事缓事,会比跟帅哥吃饭更重要……” 医务室的门虚掩着,里面没有人。 温宁蹑手蹑脚走进,内间陆鸿影居室的门锁着,她有钥匙——那也是陆鸿影私下“传授”给的。 打开居室,她很快找到了那件重要的东西。 这时,她似乎听到门外有脚步声。 很快,居室门被从外推开。 “温宁,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是乐弈的声音。 第54章 偷龙转凤 此时,乐弈见到的温宁,刚刚站起,腼腆中带着几许慌乱。 他再度发问:“你在这里干什么?手里拿的什么?”已然有几分审问含义,目光逐渐锐利,聚焦在她藏在身后的右手。 温宁留意到他神色的转变,蓦地轻扬唇角笑了笑,大大方方地抬起右手,展开给他瞧。 原来不过是五六个小小板栗,裹挟着炭灰以及烤炙后的清香。她足侧放着一只小火盆。这是本地人过冬烤火的习惯,头一夜的炭火在临睡前厚厚地盖上一层炭灰,次日不会熄,经济节俭,且常在烤火盆旁埋上土豆、红薯和板栗,借着火温烤熟刨出来吃,滚热又香甜。这个季节,本没有到烤火的时候,只因陆鸿影腰腿有伤,两年来得到秦立公的特批,早早在居室内烤起了炭火。 乐弈松了一口气,见她指尖沾上炭灰,不由自主接过板栗,执手为她吹开。动作进行到半途,见温宁怔怔地看着他,又觉不妥,说道:“匆匆忙忙连早餐也不吃了,竟然在这里偷吃栗子。刚才,真吓我一跳。” 温宁收回手,蹲下将火盆中因刨板栗而挖开的小洞一一填平,“昨晚在路上捡了好些树上掉下来的板栗,往陆姐这里烤着,就想今天来尝鲜。没想到她竟然一早就叫唤出去了,这种好东西,可不能让那些馋嘴的学员偷走了!” 乐弈失笑,也蹲下,接过温宁手中的火钳帮忙,“馋嘴的毛病还是改不了。记得在杭州的时候,有一回不知道哪位同学买了猫耳朵,你一口一个,至少吃了半袋!” “集训的时候多苦,每天都饿得我头晕眼花,已经够客气了!”温宁反诘,“如果是你的,我早吃得干干净净——” “那时你是在吃猫耳朵,不过,也把我的心,吃得干干净净。”乐弈淡声说,专注于抚平火盆中白茫茫一片的炭灰。 温宁赶紧转移话题,“你,你来陆姐这里干什么?” 乐弈说:“我来找东西。” “陆姐不在,你怎么找?能找得着吗?”温宁表现出惊诧,四下看了看,似乎在帮乐弈寻觅他要找的东西。 “有你在这里,大概是找不着了。不过,找到你,也不枉此行。”乐弈缓声道。 温宁有意忽略他的一语双关,剥开一颗板栗递给他,“能吃到板栗,你当然不会亏。” 乐弈自嘲地一笑,嚼下板栗,酸甜难辨,沉默片刻,说道:“其实,我想请你帮一个忙。” “我不文不武,能帮到你?”温宁很欣喜乐弈终于岔开了话题。 “这件事,我现在只能告诉你,也惟有你能帮到我。”说到公事,乐弈神色立即转为郑重,“今天早上校门口发生的事情,你心中有数了?” 温宁说:“我能猜到几分,不会透露出去,你放心。” “我从不担心你泄露。”乐弈说:“实话告诉你,昨晚跟那位学员父亲交谈的时候,我就产生了怀疑。猝死的学员祖籍川北,可是那位‘父亲’,并没有明显的川北口音。我又翻看了学员档案,从照片上看,这‘父子’二人长得很不像。” “父子不相像,比比皆是。或者,他跟母亲相像。再或者,他们一家,迁入川北不久。” “对,这些都不足十分置疑。不过,我暗自存了心,将档案上的照片拿出,私下唤出一名猝死学员的同班同学,令他辩认,结果令我吃惊——这照片上的人,与猝死学员,根本不是一个人!” “啊!咱们的学员,被偷龙转凤了!”温宁一惊,果然,日本人的手伸得够长,竟然采用这种手段安插日谍。“可是,学员是逐一经过严格政审,档案一式两份,由本部和学校分别保管,入校时也一一把关核对,这个人,是怎么混进来的!” 乐弈站起,淡淡道:“学员的档案由朱景中管理,入校的政审也是由他一手包办。如果这中间出了纰漏,他脱不了干系!” 温宁想了想,偏头仰望着他,说:“只是,现在无凭无据,倒不好查他。” 乐弈冷笑,“对,无凭无证,他是做得干净,早早把猝死学员给火化了。哼,现在的天气,尸体放上十天二十天,又有什么关系。” “心虚!看来确实有极大嫌疑。你说要我帮忙,我怎样帮忙?” 温宁在上午上班后不久,来到朱景中的办公室。 作为政教组长,朱景中一向都应该很忙。他得盯着学生的动态,私下恋爱的,他得阻止;师生、学员间闹纠纷,他得协调;违反学校纪律的,他得处置。 温宁赶到的时候,他正在教训两名开小差打报告申请退学的学员。特校并非普通学校,难进,更难出,可戴笠对这些学员又十分重视,严禁教工苛待,更不允许私刑,因此对于诸如此类打退堂鼓、不遵守纪律、不“听话”的学员,思想教育工作尤显重要。别瞧朱景中瘦骨嶙峋,成天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面对两名学员,由远古三皇五帝讲到当下领导全民抗战的领袖,由家国大义谈到忠信廉耻,可谓挥洒春秋,句句铿锵,字字泣血,到底将两名学员说得羞愧难当之外热血激昂,主动拿回了退学申请。 等学员离开,志得意满的朱景中嘎了一口白开水,转向温宁道:“温会计,大驾光临寒舍,有何指教?” 温宁说了一番“小女子大开眼界,学校秩序井然,您功不可没”之类的奉承话语,盈盈一笑,又道:“方才,我去校长办公室,请示上学期优秀学员的奖励金发放事宜。谈到校风,校长也是将您好一阵夸赞,又突然想起,上学期末,他曾经接见过这几名优秀学员,还共同合影了。这张照片,您这儿有存档吧?” 朱景中一愣,浑污的小眼珠子急转两下,“校长要这张照片作什么?” “校长说,按照规定,这些学员除了档案照外,不允许私下拍照和合影,我上次一时兴起,违反规定,实在不应当。他老人家,请您将照片和底片交给我,送到他的办公室去。” 朱景中嘴角一扯,“哟,这样的小事,他打个电话就行了,何必劳驾美女亲自跑一趟。”站起摆出送客的姿势,“你先忙,我一会儿就送上去。” 温宁却不走,微笑道:“校长交待,让我从您这儿取照片。” 朱景中只得一屁股坐下,挠了挠没剩几根头发的脑袋,“这……东西放哪儿呢,让我想想……”打开抽屉翻找,喃喃着,“不会弄丢了吧,瞧我这记性,弄丢了可就没办法了。”又站起,“你等等,我往档案室找找看。” 存放学员档案的档案室,与他的办公室一墙之隔,进入其间的惟一大门,也安装在这间办公室内。朱景中用拴在裤腰带上的钥匙打开档案室的铁门,开灯,从内拴上门,快步走进。他从堆积如山的档案盒中,很快找到了温宁所说的那张照片。 他只迟疑片刻,旋即走向墙角,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包火柴。 划亮火柴的那瞬,他感觉到不对,晕黄的灯光投射到墙面,他的影子,被一道更加高大的身影覆盖着。 饶是作为老特工,经历非凡,这一惊也非同小可,一哆嗦间尚未来得及妄动,右肩已被牢牢扼住,一个冷硬的东西抵在他的腰上。 朱景中当然知道是什么,他不敢回头,手中的照片溜落于地。 他嘶哑了声音,说:“别乱来。杀了我,你们拿不到档案。” 身后的声音阴恻恻,“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还能什么人?日本人。”朱景中脖子发凉,后背冷汗直冒。 “为什么说杀了你,拿不到档案?”身后人问。 “我在其中一个档案盒里安装了炸药。乱翻乱动,会引爆炸药。” “这个自毁机制设计得不错。”身后人将手枪愈加抵进两分,“说,放在哪个盒子里,不然现在就干掉你!” “那你现在就干掉我。”此时的朱景中,反而镇定几分,腰也挺直了,“身为党国军人,我决不叛国!” “呵,你嗜赌爱钱,还有这份爱国心?!”身后人发出一声嗤笑,松开了压制朱景中肩膀的手。 朱景中转身一瞧,大松一口气,又转喜为怒,喝道:“乐弈,你在干什么?你怎么进来的?”为表报复,挥拳往乐弈胸前招呼。不过,他的拳头刚刚扬起,腰间又是一疼——乐弈的手枪仍然对着他。 朱景中横眉,“喂,伙计,什么意思!” 乐弈挑眉,示意朱景中看向掉落在地的那张照片,“你刚才挺硬气的,决不叛国。说说,那张照片,是什么意思?” 朱景中面色顿时灰白,“什么……什么意思?” 乐弈好整以暇,“我先来解释一下,我怎么进来的吧。用得着解释吗?你成天不是半醉就是赌,连昨晚安置学员家属的时候,也半醉不醒,想要拓一份你的钥匙,对我来讲,实在是小儿科吧。” 朱景中看向那扇铁门,“所以,你跟外头的温宁,一伙的?” 乐弈笑笑,笑得冷漠,“你不傻。现在她在外头替你看着门。怎么样,被抓了现行,还要跟我拐弯抹角?我们的时间不多,多拖一分钟,保不准校长真想起你了,亲自移驾来一趟你的办公室。有些事情,兄弟我,就替你盖不住了!” 第55章 老实交待 朱景中小眼睛骨碌直转,左膝一软,半跪在乐弈面前,拖住他执枪的手,哭丧了脸,“兄弟,你饶过我这回吧,我……我就是赌钱输得厉害,财迷了心窍,答应人家李代桃僵,放了一个人进来。我观察过,那人老实,表现也不错,不然不会被嘉奖,还能跟校长合影,他就是一心报国,苦于无门求上我了!没想到……” 乐弈厌倦地摆脱朱景中的拉扯,拖出侧边一只存放档案时垫脚的小木凳坐下,“没想到他身份诡异?”这也是他想搞清楚的问题,用近乎冷酷的声调,道:“现在我问,你答,简单点。站起来,别像个娘们似的。” 朱景中抖瑟着站起。 “你怎么发现的此人身份有异?” “陆主任说,那名学员是剧烈运动后突发心梗而死。我亲自验过尸,面色青紫,尸班暗紫,与致死病因相符,全身上下也没有别的伤口。我本打算停尸几天,等家属来认领。可是,等我私下去找当初那位给我借钱的中间人,我发现,此人突然不见好几天!我知道不好,出问题了,赶紧再去仔仔细细瞧那具尸体,熬了个通宵,总算让我发现,在他肋下,有一个很不起眼的刺青纹身。” “什么纹身?” “我查看了很久,还亏得我曾经在东北呆过一段时间,总算认出那是一只很小的凤凰,因为与尸斑颜色相近,容易混淆。那只凤凰的形状奇特,是日本人才会纹刺的样式……”说到这里,朱景中面如死灰,“我……我不敢想这名日谍为什么会突然死了,我我……” “大错已经铸成,你不敢声张,所以赶紧安排焚尸灭迹!”乐弈厉声道:“中间人是谁?” 朱景中扑通一声,再度跪在乐弈面前,声泪俱下,“兄弟,好兄弟,求你不要把事情捅出去!哥哥我也是一时鬼迷心窍,如果这件事让校长知道,我就没命了!一场兄弟,一场同仁,你不能瞧看着我死吧!拉我这一把,我这一辈子给你做牛做马,感恩戴德!” “中间人是谁?”乐弈再一次发问。 朱景中抹一把额头的大汗,说:“就是城南赌坊管帐的向胖子。前几天,他出去收帐,一去就没见回来。都说是卷钱跑路了,老板见人就咒他不得好死!” “真的?”乐弈用枪托轻轻敲打朱景中的脑门。 “绝无半句虚言!”朱景中看到了希望的曙光,精神一振地挺腰发了好大一通毒誓。 乐弈捡起地上的照片,揣进上衣口袋,淡淡道:“看在你方才还有点骨气,我暂且饶过你。不过……”他话锋一转,“这件事你是罪魁祸首,还得让我们帮你收捡残局……” 朱景中小心翼翼地说:“我晓得,家属提出要五倍的抚恤金,不然就把事情闹大!咱们,能摆得平他吗?” 乐弈道:“摆不平,钱由你出?事已至此,你认为,学员是假学员,爹会是真爹?” 朱景中额头上的汗水又掉下来了,“那他……不,日本人怎么敢还来,还漫天要价。” 乐弈冷冷扫视他,“我还没想通,要不,你替我想想?” 朱景中连连摆手,道:“不不,兄弟你绝顶聪明,我不行……” 乐弈将脸一板,“下面的事情,该怎么做,你知道吧?”他所指的“我们”,当然包括温宁。 朱景中只差朝乐弈磕头了,连声说:“我一定惟马首是瞻,放心,放心!” 乐弈说:“放下你的烟酒赌,盯住学员‘父亲’,让他自由活动,但不能有丝毫异动脱离你的眼线。” 朱景中附和:“此人想方设法赖在学校,必定有所图。你放心,对付日本人,我绝不会手软!” 乐弈冷笑,“你是说,你不会跪日本人?” 朱景中脸皮重新变厚,一拍胸脯,满腔义愤的模样,“那当然,我这膝盖,一跪父母君亲,二跪恩人兄弟,三跪老婆,打死也不会在倭寇面前屈膝。” “你还跪钱。”乐弈加上一句。 印证了猜想,收服了朱景中,掌握了自己需要的东西,乐弈无意多作纠葛,带上温宁大摇大摆离开。 在走道中,温宁低声问:“果然是他换了人进学校?不报告校长?” 乐弈说:“多谢你帮忙,这件事与你无关,别管了。”他急着亲自跑一趟朱景中所说的赌坊,又压低声音道:“放心,有我在,他不敢对你怎么样。” 正说话间,余南走上楼来,见二人神态亲昵,勉强挤出一抹微笑。 乐弈朝温宁和余南略作点头示意,径直离开。温宁忙上前挽住余南的胳膊,见她身着蓝色薄毛开衫,衣袖下露出好长一截线头,忙替她扯断,嗔怪道:“我说你啊你,怎么还这样不修边幅。” 余南显得烦躁,“刚才在校门口,跟昨晚那位方太太拉扯了一下,肯定被她臊的。” 温宁惊奇,“方太太,她怎么来学校了?” 余南从鼻子里恨恨地哼一下。 温宁便拉着她往楼下走,“走,咱们下去,我正有话跟你说。” 余南看温宁一眼,显出几分有意躲闪的意思,说:“喂,上班时间呢。” 温宁却不愿意再回避问题,说:“课间还有休息,咱们离开一会儿,地球照样转。” 两人走出办公楼,左拐往石桥上并肩缓行。 温宁先问方太太怎么会到学校来。 余南说:“这位方太太,也太积极了,昨晚才做过红娘,今天一早就推着一车酒啊菜的,说是来慰问咱们学校。非赶着要进来,哪里像慰问,简直像急着相亲!你说,她不会是看上了咱们校长了吧!” 温宁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余南放低声音,“又在胡说了,别看不惯什么就怼天怼地。那……方太太进来了?”特校是机要之地,没有秦立公的指令,是不准旁人进来的。 余南扬唇一笑,道:“哼,有我在,她休想进来!那个蒋蓉蓉也真是,贪小便宜惯了,看到满车的好东西,居然说打电话向校长请示,放人进校。亏得我恰好经过,当场制止。方太太还一脸亲热,上前跟我拉拉扯扯。一个老女人,也不嫌洒的香水出怪臭。我跟她说,咱们堂堂特校,是挂着‘中央’两个字的,任阿猫阿狗就可以擅入的?别把咱们看得忒低,咱们的人,没有别人指划的余地,咱们的校门,更没有闲人擅闯的可能。蒋蓉蓉还想跟我辩,我就跟她提一句——温会计急着找你。哟,她飞也似地跑了!就是陆姐刚才路过,也就当做不知,任我处置。”转过头,俏脸生辉地揶揄温宁,“行啊,我早瞧出来了,你把那姓蒋的收拾得服贴!” 温宁笑着,呵出热气往余南脖子里灌:“没有你帮忙,我怎么能收拾她?无论什么情况,咱们都是亲亲的好姐妹!” 余南眼睫轻闪,低下头了,说:“是吗?” 温宁拉余南在桥墩上坐下,正色地执住她的手,说:“余南,我知道你的心事,现在拉你出来,有话得坦白跟你说。” 余南低垂着头,揉搓着毛衫的边襟,轻声道:“咱们之间,还能有不坦白的东西?” 温宁说:“我知道,你喜欢乐弈。” 余南修长的睫毛晃动得愈加剧烈,抿紧了双唇。 “可是,你有顾虑,因为,我跟乐弈,几年前曾经有过一段——”温宁展臂由身后挽住余南的肩,让二人贴得更紧,姿态更加亲密,低语道:“其实,你不必要想这么多,更不要因为昨晚方太太的闹剧,与我生出隔阂。我与他的事情,已经过去。你如果喜欢他,应当勇敢一些告诉他。我放下的是过往,你要搏的,是未来!” 余南将衣襟揉搓得更厉害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你确定,你与他真的已经过去了?我瞧他的眼神,还是很在意你。这,骗不了人。情感上的事情,不是你说放手,我就可以接手。哪怕我们亲如姐妹,也无法像排球一样传递。” 温宁怔忡稍许,她原以为,只要自己选择退出,安抚余南是一样很容易的事情。但是,联想到乐弈早上的表白,她意识到,自己想得太过简单,感情上的事情,确实不是自己单方面的退出,就可以想当然地传给下一个人。 可是,为了工作,就算这并非排球,她也必须强行将球传出去。况且,她更愿意看到余南的开心幸福。较之自己,余南显然更适合乐弈。 想到这里,她定下心神,轻笑出声,道:“傻姑娘,你什么眼神啊,我跟他是初恋,总不成见面完全是陌生人吧,再说,谁对初恋没有怀想,就算我,也不能彻底忘情……” “啊……”余南错愕地发出一声惊呼。 这在温宁意料之中,她继续往下说:“瞧,你又误会了。我说的‘情’”,是情怀。一个人,若连初恋,最初心的萌动也可以抛之脑后,那就是真正的铁石心肠了。我不能,你瞧,乐弈同样不能。这是好事,说明乐弈虽然遭逢大变,但这颗没有冷,只要你足够耐心,就能将他的心捂热!” 余南的眸底渐渐燃起晶亮光泽,试探着,似乎问自己,又像问温宁,“我能吗?” 温宁笑着捧起余南的脸,认真地说:“现在的他,需要一颗纯真又赤热的心,你能。” 第56章 蛇蝎心肠 当温宁和余南这一对闺蜜彼此坦承心意的时候,日谍方太太正在下山的途中。 对于此次造访特校铩羽而归,她并不意外,因此心中没有丝毫挫败感。要让旁人来看,身为一名八面玲珑的生意人,急功近利上赶着讨好中央政治特别训练学校的校长,是一件最正常不过的事情。那么,过份的讨好,被身居上位者婉拒,更是寻常不过。 当然,此行方太太并非没有收获。她远远地瞥见了那位被余南称呼为“陆姐”的女医生。据前期所得的情报,这位深居简出的“陆姐”陆鸿影,是特校内最神秘最难捉摸的人物。单凭画像和照片,陆鸿影眉色淡,神情淡,实实在在的人淡如菊,没有半分资深特工的精气神,这令方太太更增好奇。昨晚特地设宴,仍然未能见到其人,没想到早上无心插柳,倒博得匆匆一晤。 这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呢。陆鸿影当时身着医生的白大褂,硕大的医药箱持在一侧肩头,并不影响她脚步轻盈,神色平静——这让方太太疑虑,她真的受过重伤?陆鸿影经过校门时,只略微抬眸扫视一眼,随意,无心,淡漠。可是,当她平湖无波的目光掠过方太太时,方太太莫名有种感觉,好似方才有一只振翅的蜻蜓,不经意朝自己眼角蛰了一下,不痛,但就是留下了一点属于她的印记。方太太立即耳垂发凉。这是她不为人知的特别紧张的表现。在她丰富的前半生,惟有面对两个人,她会有这样的反应:其一,是她的授业恩师;其二,是她所属特高课的首脑,土肥原贤二。 方太太很难理解这种感受,身为特工,相信和凭依直觉,是职业本能。她非常自觉地将陆鸿影划入心目中最危险人物名单。其后,再试图用理性思维来解释自己的异常反应,却始终无法得到答案。 怀揣这种未知难控的疑云,方太太回到火锅城,回到她的房间。 当然,打开房门的时候,方太太已经发现房门被动人手脚,有人擅闯,或者说擅闯过她的房间。 她若无其事地开门,拴门,听清扑面而至的风向,飞腿厉扫,将不速之客狠狠掼倒。不过,当她看清“不速之客”的相貌时,又是横腿长勾,稳住了撞到桌角行将与餐桌一同倾倒的那个人。 室内撞击的声响还是惊动了外面。 很快,有伙计在外喊:“老板娘,出什么事啦,要不要帮忙?” 方太太说:“不小心撞到了餐桌,没事,你们忙自己的!” 外面的伙计走远了,“不速之客”立正,低声道:“属下鬼手,见过特派员。” 方太太恼火地看着站在面前的人,说:“你认得你,见过你的照片。你怎么进来了?!” 鬼手是个看上去二十余岁,眉目清秀的小眼睛青年男子,他是曾经在醉川楼为特校诸人服务过的包房服务生,当醉川楼被端后,是惟一的漏网之鱼,在醉川楼的员工名单上,名叫野生。 现在站在方太太面前的野生,身上裹着破烂的薄袄,头发枯黄蓬松,只是破袄不臭,头发不算很脏,因此看上去不像乞丐,更像沿街随处可见的油手好闲二痞子。于是,方太太又皱了下眉头,“怎么打扮成这模样?” 野生在此等候方太太已有一段时间,熟悉了房间的格局布设。客套一过,直接掀了房间的隔帘,坐在方太太的化妆凳上,说:“堂本说,特派员召唤我,我能不来?不装扮成这个模样,我能怎样?装成乞丐,我进得了你这高端酒楼?装成跟你生意合作的,你若是又被端掉,军统再来个顺藤摸瓜,我还有几个窝可以挪?” 方太太压制着内心深处对野生的嫌弃,说:“果然,在中国呆久了,就会被同化。粗鄙、自大、自以为是,毫无上下尊卑。” 野生说:“堂本说,您斥责他和酒井,习俗和行为未能完全融入中国;现在,您又斥责我,怪我太像中国人。左右不满意,不知道特派员究竟想要哪样?方才领教特派员的腿功,倒好像源于中国南方的某个派系?” 他的态度远不及堂本恭顺,方太太认为,这是他长期浸淫在川人中,把那份川人的桀骜和不羁学到了九成九。她转移了话题,“我已派健三郎混进特校,查访学员的死因。” 野生说:“这是您的决定,无需向我说明。虽然,上次您让堂本向我通报这一计划时,我个人极不赞同……” 方太太说:“你不赞同,是因为不愿意让活人被死人牵扯进来。” “毕竟,征吃行动,潜伏小组的损失太大。”野生收敛起嘻皮笑脸,神情沉痛,“我不认为,军统石州站是吃素的,我不是九命猫。” “鬼手,帝国军人誓死效忠天皇陛下,相信他们不吝为帝国作出任何牺牲,虽然,我也因此心情沉痛。但是,由执棋发出的消息,这名学员的死多半是潜伏在特校的共产党所为。按照执棋的指令,务必找到这名共产党并除掉,否则必定会影响‘珍珑’计划的进行。” 野生不以为然地翘成二郎腿,“共产党?帝国现在最大的敌人是国民政府,特高课最大的敌人是军统。共产党能碍事?他们会真心帮国民政府与帝国对抗?” 方太太道:“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你,也无须回答。我只知道,执棋的指令,必须执行!” “执棋!”野生不满地冷哼,“别谈这个执棋!这家伙到底是人是鬼,这些年,为帝国做了什么?躲在角落里指手划脚,让帝国军人无辜卖命!他有什么用!” “住口!”方太太压低声音,正色喝斥野生,“执棋所处的重要位置,岂是你可以妄议!我告诉你,不必说执棋为帝国立下多少大功,就论他能够在军统潜伏多年未被识破,就不是你我可以试图比肩!” 野生悻悻,道:“好,我惟命是从。” 方太太说:“健三郎不可能在特校内逗留太久,能查出共产党当然好,最次也能帮执棋扰乱视线,以执棋的妙眼,必定能有所发现。我要你接应离开特校后的健三郎,包括情报和……人。你明白了?” 野生心领神会,“你是说,如果他暴露,或者被军统的人跟踪,我就……”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方太太点头。 野生眯起小眼睛思索片刻,断然道:“健三郎这条命保不住了。” “怎么说?”方太太问。 野生说:“健三郎此人我了解,他一直潜伏在乡间陋巷,见过的世面小,恐怕逃不过军统那几个利害角色,尤其是乐弈的毒眼。” 方太太阴恻恻一笑,“他如果一点破绽都没有,这局棋又哪来的意思。没有他扰乱棋局,执棋怎么能做到旁观者清?” 野生在听懂这一层意思的同时,不免生起一阵胆寒。强自收敛心神,想到一桩重要的事情,脱口道:“不好!健三郎一旦被怀疑,我们收买朱景中的事情也瞒不住!” 方太太蹙眉,“当初做了这件事情,中间人难道没有善后处置?” 野生说:“中间人是我亲自善后的,可是,一旦乐弈发现其中的问题,从中间人追查下去,难免……难保不会查到堂本夫妇!” 方太太一惊,竖眉道:“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野生迟疑片刻,说:“那位我处置的中间人是个收债放债的混混,拿钱给他放债的人里面,就有……堂本夫妇。” 方太太简直要拍案而起,怒骂道:“混蛋,谁让他们干这种事!” 野生微有不忍,解释且求情道:“他们有一个儿子,很可爱,就是身体不太好,总上医院。可是那个小小化妆品店面,正常说赚不了太多钱,虽有活动经费,但大把用钱会引起怀疑,只好借放贷之名来掩饰。特派员放心,他们都是忠诚的帝国军人,无论发生什么事,绝不会背叛帝国。要不,一旦发现情况不对,让他们立即转移!” 方太太冷哼一声,“野生,你跟他们不同。如果没有那个野种,我相信他们跟你一样,确实是宁死不屈的帝国军人。可是,一旦身为父母,那份心肠就完全不一样了。我不相信,这世上还有不将自己的亲生骨肉放在第一位的父母亲。军统的手段,跟特高课也就不相上下,一旦拿这孩子威胁,堂本夫妇还有什么秘密守得住!那个孩子,留不得!” 野生简直开始后悔自己的多嘴,面前这位顶头上司让他不满,也并不令他心服,他说:“一有嫌疑就除掉,特派员,您是嫌石州的潜伏人员太多了?” 这提醒了方太太。经过醉川楼一役,石州可用的人已然廖廖。她放松了语气,“那么,你就替我盯着他们。我相信,你心中有数,会以帝国的利益为重。” 第57章 莫名破绽 因为有日谍健三郎的扰乱视线,特校这几日殊不安宁。健三郎以收集“儿子”被虐待的证据为由,守在教室前“寻访”过同学,跑进男生学员队队长王泽的办公室,胡纠蛮缠过一整上午,当然,像温宁、何曼云这样看上去善良温柔的女教师,也曾在上班途中被他拦住纠缠诉苦。他甚至打听了秦立公办公室的位置,试图闯入面见“天颜”,得亏勤务员小张机灵,在健三郎在办公楼下盘旋的时候,就上前给予严厉警告,“你胆敢放肆惹恼了校长,一分钱抚恤也拿不到。” 何曼云不是没有在秦立公面前抱怨过此事此人,置疑校长为何不拿出雷霆手段,杀人灭口也罢,扫地出门也行,有的是手段,怎样也不该容纳这等无赖在堂堂特校内横行忌。正在练习颜公大楷的秦立公扫毫落稳一个“动”字,道:“善动敌者,形之,敌必从之 。” 何曼云记得这是《孙子兵法》中的一句,随之吟育下一句,“予这,敌必取之。”她随之有所悟,说:“善于调动敌人的兵将,以假象迷惑敌人,敌人必定会听从调动;给敌人诱饵,敌人必定会上钩来取。可是,咱们的诱饵是什么呢?” 秦立公晦莫如深地一笑,“我也很想知道,我方的诱饵,究竟是什么。” 最终,事态的大爆发,源于健三郎来到特校的第四天下午,“端”了陆鸿影的医疗室。 温宁、余南等人闻知消息陆续赶到时,目睹的是一片狼藉。医疗室的琉璃窗被砸碎了,药柜里的药品七倒八歪,打碎的药瓶,没有启封的针头,还有药水零乱地洒了满地,听诊桌被扭离了原位,坐椅被撩得四脚朝天,一屋子消毒水的气味。 陆鸿影刚刚从地上捡起被掰成两截的听诊器,掀正自己的坐椅,坐上去,神色平静。倒是肇事者一副委屈畏惧的模样,抱着脑袋萎缩在墙角。 旁侧有围观的教职工在议论。 “哎哟,瞧,陆主任就离开去食堂打热水一会儿的功夫,就闹成这样!” “弄坏这么多药,损失可大!” “陆主任现在身体不太好,还没对这狗东西动手,不然早躺平了!” 温宁忙着劝散围观的教职工,余南却早按捺不住,上前一把拎起健三郎的衣领,“啪啪啪”三记耳光先招呼上去,“狗东西,敢在这里撒野,找死啊!” 健三郎仿佛先有一懵,随即跳起来拿脑袋往余南怀里撞,高声喊道:“杀人啦!你们杀了儿子杀老子,杀人啊,我跟你们拼了!” 余南未防此人如此淫邪无耻,温宁当然也是看着干着急,眼见余南就要被占了便宜去,面前人影掠晃,有人斜插进来,将耍无赖的拎开且重重摔掷出去。 原来是乐弈及时赶到。余南的脸颊顿时飞起一层晕红。 紧随而至的,还有罗一英、何曼云、王泽以及朱景中夫妇,也就是说,特校的中层干部,全部来了,将小小的诊室堵得满满实实。健三郎像条死鱼般,在地上掸抖两下,蜷着身子爬起来,面对这阵势,没有半点发怵,蹦起来嚷道:“搞么子?你们人多欺负人少啊!告诉你们,我……我在报社有朋友,我竖着进来,要是横着出去,或者一周内没有出去,你们等起,我朋友肯定会将事情捅上……” 他那个“天”字尚未吐出来,当胸挨了一腿,被踹得撞到墙壁,半晌说不出话来。出腿的是罗一英,她喝道:“我管你什么玩艺儿,敢到我陆姐这里胡闹,看我打得你爹娘不认!”还要上前再踹,好歹被王泽拖住了。 朱景中咳嗽一声,说:“谭老头,你也闹够了,真当咱们学校理亏?”那名猝死学员档案名叫谭奎,因此朱景中称呼这位冒牌父亲为“谭老头”。 健三郎总算缓过了气,捂着胸口说:“你们还不理亏?我可算找到证据了,就是你们,先是整我儿子,接着又治死了他!你们这些杀人凶手!” 王泽奇道:“这……你说找到证据,什么证据?!” 健三郎气咻咻地瞪一眼王泽,再瞅两下陆鸿影,为此,余南警惕地朝陆鸿影所在的方位移动两步,谨防这个“疯子”对她景仰的人作出不敬之举。不料健三郎转过头,猛扑向何曼云足下。何曼云先是惊闪,待见此穿戴肮脏邋遢的家伙并没有扑至身上,仅停留在自己脚跟前,松了口气的同时,嫌恶之色逾加表露无遗。 “就是这个,这就是证据!”健三郎却牢牢抓住飘在何曼云脚跟前的一张纸,手舞足蹈地呼叫。 “这是什么!”乐弈劈手夺去这张纸,淡然垂眸查看。健三郎意图上前争抢,被王泽和朱景中一左一右架住,急得嗷嗷乱叫数声,喊道:“这是我儿子死那天,真正的出诊记录!这女人——”他指向陆鸿影,“她藏着!我刚才乱翻桌子,从抽屉的夹层里跑出来了!” 众人将诧异的目光投向陆鸿影,蒋蓉蓉喝道:“什么真的假的出诊记录?你在胡说什么!” 健三郎嚷道:“你们前几天给我看的出诊记录是假的!么子我的儿子剧烈运动,么子运动后心肌梗塞!胡扯!你们自己瞧瞧这页记录,从头到尾没有我儿子的名字!你这毒妇……”他冲着陆鸿影吼,连温宁也不得不承认,此人扮演失子的父亲,真是尽力演得维妙维肖,“那天,你根本没有接诊过我的儿子,说,是不是你杀了他!” 查看那页纸的乐弈,面色愈来愈冷,余南耐不住性子,抢了过来与温宁一同查看。 这页纸,委实像来自陆鸿影常用接诊记录本的某页。这种记录本,每页只能记录五个病人,第二三四排的日期相同,意味着这一天接诊三人。而这三排的日期,恰是秦立公和何曼云设计用出租屋试探温宁的那天,也就是学员猝死那天。记录的三位就诊人当中,没有谭奎! 温宁看在眼中,顿觉心惊肉跳!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陆鸿影是如此谨慎的资深特工,怎么会出现这种低级纰漏和错误?! 她还没来得及想出对策,这页纸已然由余南手中传至何曼云、罗一英、蒋蓉蓉,接着是朱景中和王泽。 很快,整个诊室出现了难堪的沉默。 谁都不是傻子。陆鸿影交出的接诊记录中有谭奎,可被谭奎“父亲 ”无意发现的接诊纸页上,竟然没有这一名字。 这意味着什么? 片刻的默然后,乐弈冷然将这页纸递给陆鸿影,并抛出众人共同的疑问:“陆主任, 这件事,你怎么解释?” 陆鸿影稳坐如磐,沉静且稳然地答道:“我无法回答。这页纸上的字,不是我写的。”她这样一回答,温宁的心又下沉几分。否认字迹当然是最快最直捷的脱身之计,可是字迹并不难核对真伪,至少秦立公和乐弈都系个中高手,这页纸既然已落入乐弈手中,一旦核对确认,那就是证据确凿了。她留意到,周侧的同事对于陆鸿影的回答,泰半流露出或失望或担忧的神色。 “怎么不是你写的!”果然,健三郎叫唤道:“莫欺负我乡下人没读过么子书,白纸黑字,我对你的笔迹看得很清楚,那就是你写的,你赖不掉!” 陆鸿影蔑然扫视健三郎,不作应答。 罗一英厉声道:“你乱吠什么?你说是就是了,你想咬谁就咬谁?给老娘闭嘴!”转头对陆鸿影说:“陆姐,别担心,身正不怕影子斜!这么多年的同事,我们还不了解您的为人?我们都挺您!”她这么一带头,余南、何曼云和蒋蓉蓉均连声应和。 陆鸿影站起,淡然的拍拍衣襟,又微笑拍拍罗一英的肩,说:“好妹妹,多承你们的信任。这件事,关系到我的清白,更关系到学校的清白,惟有交给校长裁决。”她平静地看向乐弈,像是命令,又像商讨,“走,带上证物,咱们一起去见校长。” “我也去!”健三郎一把推开架着他的王泽和朱景中,摩拳擦掌,紧跟上来,“我得盯着,谁晓得你们会不会官官相护,唬弄我,没得门儿?!” 陆鸿影闻言霍然转身,目露凌光,迫得健三郎连退数步。 “这是我们的家务事,没有你多嘴多眼多鼻的余地。你想盯着,可以——”陆鸿影朝乐弈示意,乐弈立即会意地掏枪抵在健三郎的脑门上,“你可以在九泉之下盯着,顺便,跟你那儿子作伴!” 当此情景,日谍健三郎就算并不害怕,也只得装作吓得腿一软的模样,半蹲在地,举手作投降状,“哎呀呀,你们是什么学校啊,怎么动不动还有枪掏出来呀!” 朱景中早就恨毒了这名日谍,若不是此人非要混进特校,自己的私下交易怎会被乐弈知道,从此被抓住了小辫子?顺势上前狠踹一脚,将健三郎再度踹至墙角有进气没气出,“谭老头子,老实呆这儿,老子们会给你一个交代!” 第58章 再入军营 除了陆鸿影和乐弈,其他人等全被勒令止步于秦立公的办公室门前。 温宁心中忐忑不安,窃观周遭诸人,也难得没有谁像以往那样彼此冷嘲热讽,都是一副对陆鸿影的遭遇关切的模样,留驻在秦立公办公室前不肯离开。直至乐弈推门而出,驱散众人。 离开的时候,余南还边走边跺脚,道:“我才不信陆姐会……一定有人栽赃陷害。你们,谁,谁干的,让我知道绝对饶不了!”说话时,盯着何曼云的时间最多。何曼云倒竖柳眉,娇叱道:“盯着我干什么,天打雷霹,我会害陆姐?” 朱景中便来和稀泥,“吵什么吵,等校长出来收拾你们?!”众人一惊,大抵想到秦立公知晓此事后,恐怕心情不会太好,立时各自三缄其口,散了。 回到办公室,蒋蓉蓉一边打着算盘,一边嘴里念叨道:“陆姐会不是咱们的人,我也不信。温会计,你猜,这件事会是谁干的?” 温宁翻查着帐薄,轻描淡写地说:“这么八卦干什么,校长英明,会查出真相。不关咱们的事,少想多做事。” 蒋蓉蓉应喏一声,安静不过多久,又抬头道:“我猜啊,八成就是何曼云。别怪余南那丫头第一个怀疑她,这学校里,能模仿别人笔迹的,除了她还能有谁?” 温宁道:“学校里面藏龙卧虎,藏一手绝技的,不在少数。再说,何曼云有什么理由去坑陆主任?难道,何曼云才是日谍,或者是……共党?” 蒋蓉蓉冷笑,道:“难说。瞧她那狐媚妖道的样子,眼珠子里面长出钩子来,四处勾搭男人,图的什么?” 温宁说:“快闭上你的嘴吧,背后说人闲言,让何主任听见,非来撕烂你的嘴。到时我可不会帮你。” 蒋蓉蓉见温宁不搭腔,只得闭上了嘴。 温宁不与蒋蓉蓉搭话,因为想空出脑子来思考今天的事情。这件事来得太过蹊跷古怪,她在脑子里将特校所有中层干部过了一趟筛子,每个人都有嫌疑,但又一一否定。因为能知道陆鸿影杀死“谭奎”的,惟有她与陆两人,连乐弈也只是怀疑而已。这样来想,最有可能设计陷害的,应当是隐藏在特校的日谍“执棋”。可是,“执棋”有必要这么做吗?此人应当与秦立公、乐弈有着相同的心思,想要通过“谭奎父亲”找到真正的凶手,因此,完全没有必要多此一举,通过栽赃落实陆鸿影的罪名。 顺着这条思路往下想,一个可能慢慢浮上温宁心头。 这是一个可怕的可能。 潜心深处,她一次次地否决它。 秦立公办公室内的谈话持续了很久,及至中途,连乐弈也被驱离,只留秦、陆二人对谈。这令整幢办公楼的教职工,再平添几分疑惑与忧虑。 将至午餐时分,陆鸿影终于从秦立公办公室出来了。不过,她是被两名行动队员押解出来的。同时,所有中层干部接到何曼云打来的电话,她传达秦立公的指令:将陆鸿影禁闭关押于医诊室,没有校长手令,严禁任何人探视。 至于学员谭奎的“父亲”,他拿到三倍的抚恤金,当天中午就被乐弈“送”出了特校。这“三倍”的抚恤金,其中一份来自本部的例行抚恤,还有两份则来自于蒋蓉蓉保管的小金库。当然,这一“秘密”,是蒋蓉蓉私下透露给温宁的。 陆鸿影的被禁闭,让特校的女人们,陷于一种莫可言说的惶乱。其中最着急的,要数罗一英和余南,罗一英甚至私下组织所有女人开了个会,喝斥施计者站出认罪,她的重点怀疑对象,一为何曼云,二为温宁,因为在她看来,惟有何、温二人最有文化,与陆鸿影平素不够亲热,最为可疑。会议的结果,自然是不欢而散。但这并不阻挠罗一英在秦立公面前为陆鸿影陈情,并强烈要求此案交给她主办。秦立公眼瞅着她这副脑热心急的模样,不肯应允。罗一英又将原因归结于何曼云的暗中吹风,何曼云的嫌疑在其心底再加三分。 事情在两天后,总算有了一点转机。石州商会慰问补充兵团,送去一批玉米、土豆和猪肉之类食物,兵团士兵在食用后,发生了食物中毒事故。兵团司令长官潘万军在从地方医院调来一批医生入军营诊治的同时,特地打电话请求秦立公支援,让陆鸿影帮忙看着这些地方医生,他不放心。其实,这也算给了秦立公一个还上次借用电台人情的机会,秦立公没有理由不答应。 在派出陆鸿影的时候,秦立公特地召见温宁,让她跟随陆鸿影去补充兵团。 对于这一指令,温宁窃喜不已,但在秦立公面前显得诧异,道:“我不会医疗,跟随陆主任可帮不了什么忙。” 秦立公说:“她外出公干,难道我还派两个男行动队员跟着她,让人看咱们的笑话?” 只说这一句,温宁立即明白了。这是要让她盯梢。想来前段时间罗一英和余南对此事表现得太积极,秦立公不放心让这二人跟住。 温宁便立正,道:“校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顿了一顿,又凑近了低声探询,“可是,万一她要跑,我拦不住怎么办?” 秦立公没好气地瞅她一眼,低下头翻看文件,不予理会。 温宁面带狐疑,心怀狂喜地告辞。 被禁闭两日后出现在温宁面前的陆鸿影,依旧面色平和,气韵温婉,与平常无异。看见等待门前的温宁,弯唇一笑,心照不宣。 二人同乘一台摩托车前往补充兵团,途中二人虽并排而坐,因有驾驶员在前,不敢多谈,只客气地相互喧寒问暖一番。 待到二人在补充兵团营门前下车朝内走去时,温宁好不容易逮到机会,低声问询:“陆姐,究竟怎么回事,校长信你吗,是谁陷害你?” “我说是我主动跳出来,你信不信?”说这句话时,陆鸿影面带微笑眺望营门,话语与表情俨然毫不配套。 温宁疾声道:“为什么要这样?不至于这样!” “我早就说过,我的身份,不能在秦立公和乐弈面前隐藏太久了。多谢你在乐弈查到前,替我藏起那样重要东西。现在,在身份全然暴露撕破脸前,必须做点有用的事情。”陆鸿影回答快捷,“他们都在等我跳出来。时间来不及了,惟有我出来,‘执棋’才会动,找到真正的‘执棋’,才能破解‘珍珑计划’。” “您!”温宁的心再度下沉,沉至寒潭深处。 温宁的猜想被无情地证实了。那日在食堂吃完早餐后,她借故抢前来到陆鸿影的诊室,就因为猜测到乐弈会第一个怀疑陆鸿影,必去诊室翻查证据。她将足以暴露陆鸿影身份的一件东西藏在了火盆底,成功瞒过了乐弈,其后通过电话暗示了陆。有此事在前,陆鸿影必定已然意识到身份随时可能暴露。没想到,值此危险之际,陆不但没有撤退,反而故意制造对已不利的“证据”——那被假扮谭奎父亲的日谍翻出来的就诊纸页,果然是陆鸿影自己制造,故意让他找到的。她就这样义无反顾地跳在众人面前,让军统和日谍全都看到她,认定她就是潜伏在特校最深最久的那名共产党——当然,她确实就是无论军统还是特高课费尽心力想要找到的“双关”。惟有真正的“双关”出现,才足够引引起“执棋”的异动。陆鸿影故意露出的破绽,为的只是引出日谍和“执棋”的破绽,这是怎样一种自我牺牲啊! 不待温宁说话,陆鸿影道:“从现在起,尽量避免与我单独相处。少说话。” 这是在提醒温宁。秦立公将陆鸿影纵放出特校,算是一种欲擒故纵,毕竟行动中的“共谍”,显然比被关押的“共谍”更有价值和意思,他派遣温宁监视看守陆鸿影,何尝不是对温宁的考验?陆鸿影稍有异动或者逃脱,温宁首先其冲。 温宁心思转动极快,马上反应过来,立即三缄其口。何况,这个时候,吴永吉带着一群官兵热情洋溢地迎上来了。 这几名官兵中,就有笑得豁嘴难闭的韩铁锤。 他左手一把抡过温宁身负的沉重药箱,“这种东西,哪能让你这小身板儿来担,来来来,全交给我!”顺便右手则抢过她的随身被包行李,陆鸿影的诊疗箱和行李则被吴永吉接了过去。 韩铁锤洋洋得意,转身面对跟随而至的二岔子三大炮等小兵,扬手一指温宁,道:“各位兄弟,来,瞅瞅,这是我的媳妇儿,你们都给我规矩老实些,见到嫂子要客气,要敬礼!” “啪啪!”马上由二岔子三大炮领头,一堆小兵真冲着温宁致以不伦不类的军礼。 对于进入补充兵团后可能会遇到韩铁锤,以及他的诸种表现,现在的温宁早已有了心理准备,索性懒于与他强作分辨,与陆鸿影对视一笑,大大方方地由着这伙子人簇拥进了军营。 第59章 夜半来人 补充兵团内食物中毒的官兵足有二三百号人。温宁比较纳闷韩铁锤和他的左膀右臂们竟然没有中招,韩铁锤对此十分得意,说:“他们送那些个肉啊菜的,咱们是那种没见过世面的,还跟新兵蛋子争抢?再说,又没有酒——” 温宁说:“你难道不是新兵?” 韩铁锤急了,但很是高兴,拍打着自己军服,“什么,什么 ,你拿我跟他们比!” 温宁笑了笑,道:“你那天推过来的……怎么样了?” 韩铁锤立即会意,回头拍拍二岔子的肩膀,“安顿到二岔子的干姐姐那儿了。” 二岔子赶紧凑到温宁身边,“对,真巧,上回在我田二姐那里,不是正碰到温美女,哦不,嫂子你吗?”温宁苦笑一下,这还真是巧。 韩铁锤一把将二岔子攘开,朝温宁挤了挤眼睛,“……你们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幸好此时已到了集中安置食物中毒官兵的帐篷前。 掀开帐篷的布帘,屎尿腥臭扑面而来,让人呼吸为之一窒。食物中毒,造成上吐下泻,大小便失禁,这是常态。但是此次中毒面太广,确实让补充兵团措手不及。兵团的军医是从地方招蓦的赤脚医生,根本没有能力统筹征调而来的医护人员。因此,此时展现在陆鸿影和温宁面前的,俨如猪牛马圈,遍地排泄污物,混乱不堪,病患官兵或呼天抢地,或委顿随地瘫倒,一片恐慌惊惧。 “打乱仗,打乱仗,陆医生,见笑了——”吴永吉羞愧地向陆鸿影解释,一面喝斥随行士兵上前打扫清理。 陆鸿影没有时间“见笑”,立即指挥部署,先将医护人员按专业分工分类,再将病患官兵依照病情深浅分开就诊,首务是查出食物中毒的根源。陆鸿影统管,温宁负责组织落实,再加上韩铁锤带头以“吼”督办。韩铁锤“吼”的对象不分官阶高低,又有二岔子三大炮助威,竟然比吴永吉温吞吞的行政命令还要有效,惹得吴永吉几度摔脸,可这会儿的韩铁锤眼里心里哪里有他? 晚餐时候,诊疗帐篷内终于恢复了基本的秩序和卫生。食物中毒的源头也查了出来,原来是地方商会送的物品中有十几箩筐四季豆,这是时令好菜,当日中午就被送进了伙房。等在外头的官兵馋得慌,催促之下伙夫来不及煮透焖熟,一些吃了没熟四季豆的就食物中毒了。 这时,潘万军亲自驾临,一来看望病患官兵,二来当面向陆鸿影致谢,并邀请她共进晚餐。陆鸿影以“患者过多,急需迅速诊疗”为由,礼貌回绝了潘万军的盛情。 这一夜,陆、温、韩三人都是彻夜未眠。温宁当然没能找到机会与陆鸿影单独相处和对谈,只得继续压下心里的许多疑惑,跟随着忙前忙后。好在功夫没有白费,几名急重患者抢救了过来,重患者病情得到稳定,弥漫在军营中的恐慌情绪也渐渐散去。 温宁既当协调员,又时不时充任看护,如此连轴转再工作一天一夜,到第三天凌晨,实在支撑不住,席地坐在一名病患士兵的地铺旁,伏身打了一个盹。 醒来时,四周静谧安宁。低头看表,这正是每个人一天中最容易困顿的时间,陆鸿影在昏黄的灯光下埋头写书医案,身边原先忙碌着的医生护士全都在犯困。人在犯困时,是懒于说话的,就连两天来盯睄一样围着她转的韩铁锤,也蹲坐在五步之遥的地方,小鸡啄米般打瞌睡。而她的身上,则搭着他的军装上衣。 温宁观察着韩铁锤打瞌睡的模样,暗自好笑。这个男人,实在有可爱之处。 正看得有趣,蓦地韩铁锤睁开眼,朝她眨巴两下,张开嘴说出一句话。他的话其实是比划出来的,听不见,可是温宁却看清了,是三个字。 “好玩吗?” 这家伙,敢情在装睡。温宁乍然觉得不好意思,别扭地转过头。 转头的刹那,恍惚看见一名身装白大褂护士打扮的,从韩铁锤身后轻飘飘地晃了出去,一叶云一般。温宁忽感异样,压低声音喊道:“喂,你等等——” 韩铁锤以为是对他说话,指着自己的鼻子,作出莫名其妙的表情。 温宁霍然站起,追至帐篷门口,掀开布帘,十月的深山寒风迎面袭来,外间除了站岗的哨兵,不见人影。 她问哨兵:“人呢?” “什么人?” “刚才出去的护士。” “有吗?没看清,女人嘛,大概找地儿方便去了。”耷拉脑袋睡眼迷蒙的哨兵这样回答她。 韩铁锤探出脑袋,将温宁拉回帐篷,“你咋样了,找谁?不会中邪了吧?” 温宁没有回答,快步来回,将十几名重患巡查一番,见没有异样,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陆鸿影被惊动了,用眼神示意温宁走近,问道:“什么事?” 温宁犹豫了一下,说道:“没有什么……只是我感觉不太好。咱们,得小心。” “不太好”在哪里,她说不出来。这只源于她的第六感,她有些担心受到批评。因为在授课时,陆鸿影始终强调的是一名特工的严谨锐利和周全,“第六感”显然不在一名成熟特工缜密的观察和逻辑推理范畴之内。 陆鸿影没有批评她,因疲惫而显得格外苍白的脸上浮出一缕微笑,“再去睡一会儿,兵有将挡,水有土淹,没事儿。” 说没事儿,还真是没事。接下来两天,诊疗工作进行得很顺利,大部分轻症患者已近痊愈,帐篷内留诊的不到三十人,原先显得不够用的医护人士,一下子就富余了。经过几天共事,陆鸿影也对这些人进行了一遍筛查,留下约合三分之一的精干力量,令温宁重新排班排岗,工作成效顿时提升不少。 不过,事物的发展,总容易在顺利中出现反复。 有三五个由陆鸿影主治的重病患,病情总是反反复复,不如同等中毒深度的患者病愈快捷彻底。于是,最初对她及时救场的感激之情退却后,军营内升腾起一些小议论。或说特校的陆医生指挥人是把好手,治病是外行;或说特校校长本与潘司令有嫌,这回只怕公报私仇,让普通士兵们担苦受难了。 当韩铁锤吞吞吐吐将这些议论告诉温宁时,温宁在恼怒之余,暗生疑窦。秦立公和潘万军的矛盾,知情人有限,这种议论和谣言的散布,绝对别有用心。她故作十分气愤,要求韩铁锤查出谣言的来源,能在温宁手头领上任务 ,韩铁锤求之不得,满口应承。 接下来,在陆、温二人来到补充兵团的第七天晚上,又出了一点事情。 准确的说,是在第八日凌晨,最容易犯困的时段。当晚温宁轮休,在帐篷内特别隔出的休息室合衣而憩。韩铁锤的沉声厉喝“领谁!”惊醒了她。她翻身即起,寻声掀开帐篷帘布,只看到夜色中两道身影游云幻影般缠斗,不过片刻功夫,其中一人闷哼倒地,另外一人飞身逃遁,眨眼不见踪迹。 有人飞奔过去扶搀倒地的人,她用力揉了揉眼睛,看清扶人的是韩铁锤。 韩铁锤尚未加入战团,战斗就结束了?! 温宁左右一瞧,两名值班哨兵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八成早已被击晕。军营宽广,这场即展即收的战斗,没有惊动多少人。 她紧跟着飞奔过去。 倒地的是陆鸿影。弦月的金光映在她的面颊,更显苍白冰凉,温宁很惊慌,连声问:“怎么样,哪里受了伤?” 陆鸿影扶着腰,眉宇有痛色,却强制地收敛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让韩铁锤和温宁一左一右扶起,说:“没有受伤,她无意恋战。我已经废了,腰腿使不上劲道,不是她的对手,留不住她。” 温宁听不得陆鸿影说自己“废了”。因为自觉无用,就要自我牺牲,就要燃尽最后一滴血吗?不能!她不忍,她不愿意!她冲口而出,“陆姐,如果你承认自己废物,那整个特校,全是废柴!” 陆鸿影嘴角掠过一缕苦笑,“人的价值,是因为她有价值。” 韩铁锤听得一头雾水,他关心自己最想知道的事情,说:“陆医生,刚才跟您交手的是什么人?我只看到一道光影,你俩就动上手了。说什么废物不废物的,我一个大老爷们,还自以为拳脚功夫了得,跟你们两个女人比起来,简直三脚猫,手脚都插不上去,说起来,没文没武,我才是天底下最大的废物!”他骂自己是废物,却骂得乐哉悠哉,丝毫不以为耻。温宁送予他一个感谢的微笑,这位粗中有细的男人,其实懂得抚慰别人的创伤。 她也岔开话题,“什么,来的是个女人?” 陆鸿影凝视方才人影消遁之处,“是一个腿脚功夫十分厉害的女人。” 温宁说:“看清长什么样子了?” “她蒙面。” 韩铁锤说:“可惜我没有配枪,不然再厉害也得摞倒!明天一早我就去找司令闹,瞧他还不舍得给我配枪?!没有我,整个营盘都给人端了! ”他又威武起来了。 陆鸿影沉吟片刻,道:“今晚的事,暂时不要宣扬出去。” 第60章 措手难及 陆鸿影与温宁对所有病患用药情况和库存药品进行了清查,没有发现异常。温宁暗忖,至少这次对方的阴谋被及时发现,没有得逞。可是见陆鸿影表面轻松自如,眉色却潜蕴有前所未有的凝重,找了个间隙,询问究竟。 陆鸿影说:“前两天,我们的药被人动了手脚。” 温宁想起那晚从韩铁锤身后闪过的神秘身影,道:“这个女人,大概来过不止一次。可是……”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来,她想说的是,如果蒙面女人潜入军营只为换药,实在有大材小用之嫌,弄死几名本就食物中毒的士兵,能损伤的,最多不过陆鸿影的声誉医名,何须如此多此一举呢。显然,对方的真正用意难以揣测,防不胜防。 陆鸿影明晓温宁所虑,说:“这个帐篷里,还有他们的内应。”温宁立悟,就算药被人动过手脚,被动手脚的药品也只在少数,使用时候随机发放,根本无法确保一定会用在陆鸿影主治的病患身上。想到这里,她立即翻开医疗记录,找出前两日负责药品分发的护士。 这名护士名叫张淑英,二十七岁,身材纤细,容貌普通,是沙湾医院老资格的外科护士长。温宁决定盯紧她。 一天的观察下来,温宁发现,这位名叫张淑英的护士长业务娴熟,待病患温和,与同事交往有礼,总之可称得上举止蹈矩有度,看不出丝毫不妥。可是,越是这样完美,是否说明她潜藏得越深呢? 她将情况反馈给陆鸿影,陆鸿影说:“相信你的观察力,能逃脱你的眼光,一定是极厉害有经验的特工。那么,问题来了,好钢用在刀刃上,这样一名特工,怎么会配备在小小的石州医院,而且一呆就这么长时间?我们的方向,会不会出现偏误?” 温宁悚然一惊。陆鸿影提醒得对,难道,是方向发生了偏差?她不由将目光掠向那些躺在病床上的病患,尤其聚焦于陆鸿影主治的五名病患。这其中,有两名低阶军官和三名士兵。从最初怕死的惊惧中摆脱出来后,由于病情有所反复,他们明显比其他病患精神委顿,一名打着点滴的战士嘴里不住嘀咕咒骂,旁边病床的军官正在劝说,“……知足吧,俗话说,病去如抽丝,要感谢潘司令,感谢陆医生,不然就你这山沟沟里庄稼汉的熊样,饿死病死滚翻在天坑里都没得人理睬!” 他提到“潘司令”三个字的时候,恰巧帐篷布帘一掀,潘万军在吴永吉、孙楚等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跟随身后的,还有韩铁锤。 低阶军官,还有帐篷内但凡能下床走动的病患军人,全都立正敬礼。 潘万军凛目四方扫视,颇显欣慰,朗声道:“不错,恢复得不错!这才是咱军人该有的气势,一场小小的病痛还能打垮咱们不成?养好身体,上前线杀鬼子的日子,不远了!”说话间,已行至那名低阶军官面前,勉励地拍拍他的肩膀,“小伙子,你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话糙理不糙,同心协力,保家卫国,才有咱老百姓的好日子!” 低阶军官“啪”地又是一个立正,“多谢长官勉励!”由于过分激动,他的嘴角轻微地颤动着。但很快,这种轻微的颤动传递到左右面部肌肉,抽搐着各自抖动两三下。 “看这小子,激动成什么样——”吴永吉侧首朝余楚戏笑。 “不对。”从孙楚的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名低阶军官。现在,这名军官的面颊像揉面团般扭曲鼓涨起来,挤得两个发红充血的眼球子往额头方向顶, 不过瞬息间发生的变化,现场也惟有距离最近的孙楚留意到这异常的变化。 “司令,小心!”孙楚出声提醒。 就在同时,低阶军官由喉咙口冒出一声怒吼,咧开大嘴,如狼似虎般冲潘万军的面庞咬上去。 那吼声不像人发出来的,像熊的叫吼,而张嘴咬人的攻击方式更是闻所未闻,护卫在侧的吴永吉惊得缩脚,倒是孙楚一声厉叱,出腿如电,踹上低阶军官几近咬住潘万军脖子的面门,迫得他后退两步,满嘴掉牙喷血。 此时的低阶军官似兽非人,面对警觉过来的对手,不退反进,又是熊吼数声,扑将上来。因为距离潘万军太近,没有人敢开枪,而这名看上去发了狂的家伙这一扑来势凶猛,不仅要咬人,一只手还直袭潘万军腰间所配枪支。 刚刚收腿的孙楚,来不及出第二腿,而且面对近于疯狂的力道,他未必能够阻断袭击。 “啊呀呀!”斜茬里蹦出一个人,迎着低阶军官冲抵过去。其实,这算作斗牛式的回抵,用自己的脑袋抵住低阶军官的肚腹,硬生生将这疯子逼退数步,也为其他人赢得了宝贵时间。包括吴永吉在内的十余名官兵叠罗汉般压将过去,总算控制住了这位呲牙裂嘴找人咬,手舞足蹈乱抓打的家伙。 直至被五花大绑严严实实,浑身通红的他还在“嗷嗷”乱吠,左右呲牙,浑身关节路喀喀作响,俨然的噬血模样。 吴永吉抹下额头大汗,“疯了,疯了,这家伙怎么疯了,怎么回事?!” 孙楚看向陆鸿影,“陆医生,这是怎么回事?” 陆鸿影指挥左右护士,“打一针镇静剂。” 大剂量的镇静剂注射进去,嗷嗷乱叫的家伙总算耷拉下脑袋,安静下来。 陆鸿影上前观察片刻,说:“我们需要对他进行检查,找出失态原因。” “不,不能交给这女人检查!”先前被低阶军官安抚的那名病患战士忽然跳起来开嚷,“这女人有问题,刚才这位长官还好好的,说发狂就发狂,谁知道她偷偷给咱们下了什么药!” 吴永吉喝斥,“胡说八道!特校和陆主任好意应援,没有她,你早埋土里了!” 士兵不服,“反正,我们几个的病全是她经手的!” 这话引起了潘万军身后几名军官的窃窃私语,“听说,这陆医生跟秦立公有那么……不可明说的关系……” 孙楚咳嗽一声,说道:“司令,既然有此说法,陆医生还是避嫌为佳。” 潘万军征询的目光投向陆鸿影。陆鸿影此时很是镇静,说:“客随主便,请司令安排。” 潘万军微微颌首以示致歉,“得罪之处,改天我亲自登门向秦兄和陆医生道歉。” 军营配备有简单的医疗化验仪器,由军医和随机点出一名地方医院医生共同对那名低阶军官采血化验。 初步化验结果很快出来了,让人惊骇。 军医说:“验血初步发现,此人血液中含有一些不明成分的物质,我们怀疑……是高度的致幻致狂药剂。” “究竟是什么药?”潘万军问。 军医苦着脸,“这个……我们的仪器太简陋了,查不出来啊。这些,也都是凭经验判断。” 孙楚剑眉如刀,往在场医护人员身上一一刮搜过,包括温宁,“医患由陆医生主治,但她不可能亲自进行注射。谁是今天轮岗的护士长,谁负责给他注射针剂?!” 张淑英战战兢兢站了出来,“报告长官,是我……不过……”她惊慌失措地摆手,“今天的针药是陆医生注射的啊……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原因,今天非要亲自给病患注射针剂……” 温宁脑内轰地巨响两下。终究棋差一着,上了大当,打得她们措手不及。然而,这个阴谋里,似乎有某项关窍,她还没抓着。 她没有时间细想了,因为吴永吉一声令下,陆鸿影已经被抓了起来。 潘万军身后几名军官的议论索性上了明面,“怪道说特校这么好心帮忙,原来好计划,这招借刀杀人不错……” “胡说什么,闭嘴!”潘万军的厉喝阻断了这些人的闲言碎嘴,但所说的话,犹如蛆虫般,不得不钻进在场许多人的心里。 潘万军转向陆鸿影,说:“陆医生,实在抱歉,此事牵涉到你。我想,你也不愿意因此事让特校跟补充兵团生出天大的嫌隙来。所以,在事情没有查明之前,只能委屈你几日。” 温宁急了,走上前疾声道:“潘司令,您不能这样委屈我们的善意。查,可以。可是凭什么把陆主任押起来,她是你们的犯人?她是特校的医务主任,你们无权扣押!” 潘万军道:“喔,上回天不怕地不怕敢接我子弹的丫头也在这里,怎么,想一块儿被扣押?” 顿时有军官在旁道:“她与陆医生同来,必定同党共嫌,也得扣押起来!” 孙楚微微一笑,道:“兄弟,何必呢。瞧这位小姐纤纤弱质的模样,跟陆医生的英才谋略差远了,何必为难。再说,两国交战还不斩来使,总得放一位信使回去特校,表达一下咱们潘司令的意思吧。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误会不误会先不谈,礼节和情义咱们得讲究。” 第61章 同舟何渡 刚刚立下“救主”首功的韩铁锤也赶紧跟上,连声道:“对啊对啊,咱们才不是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的家伙。” 承赖这二人,温宁没有像陆鸿影一样被关押起来。她是被驱逐出军营的,临行前,甚至没有来得及跟陆鸿影说上半句话。 从补充兵团到特校,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二三十里路,没有交通工具,单凭温宁的一双腿,走到城门也就差不多是宵禁时候了。好在潘万军并非不通情理之人,温宁走出五里地,就碰上了开着三轮摩托的乐弈。原来是孙楚奉命向秦立公通报了情况,秦立公立即派乐弈前来接应。 乐弈大概生恐温宁孤身一人迷路或遇不测,摩托的马力开足冲出城门,出城后又不敢开得太快,担心一不小心错过。直待终于看到连走带跑灰尘蒙面的温宁,才将焦急之色收敛,下车当头问道:“究竟怎么回事?陆主任怎么会……” 温宁乍然闪念,如果将面前的乐弈换作韩铁锤,当头第一句话,绝对不是问个究竟,而是询问她是否安然。 仅仅瞬间闪念而已,温宁马上回过神,说:“这绝对不会是陆主任干的,她还能是日谍,干出损害党国利益的事情?!” 乐弈眉宇一沉,回头半倚着摩托车,拿出一根烟引燃,“不一定是日谍……共党跟咱们结下大仇了,为了报复,也能干出这种事。” 温宁心头一紧,她预估没错,乐弈果然在怀疑陆鸿影是共党。他都已经如此怀疑,那么,秦立公呢,那日,他与陆鸿影的谈话内容是什么?他会对此事报以何种态度?会不会顺势将责任全推给陆鸿影,同时在陆的身上安一个共产党的名声?这简直是最佳的趋吉避害方法了。 温宁瞪大了眼睛,说:“你什么意思?陆姐这么好的一个人,最近真是倒霉透了,被你们怀疑来怀疑去!那一锅的冤屈还没洗清,这一锅又来了!校长真是没良心!” 乐弈失笑,饶有兴致地将温宁打量,“果然,陆鸿影这种共产党就是会笼络人心,连你这种一向温吞吞的,也替她抱不平,还敢编排起校长。” 温宁说:“我没有随便编排,你的态度就是校长的态度,学校里的人都明白。” 乐弈怔了一怔,“这简直胡说。”吐出一口烟雾,又道:“至少在陆主任的事情上,我拿不准校长的心思。” 温宁就要是在乐弈处探听秦立公的态度,现在得到答案,跨步上车,说:“走吧。” 回到特校走进秦立公的办公室,温宁意外地看见,办公室里堆满了人,所有的中层以上干部全挤在这儿,见着她就围上来问长问短。温宁颇有万众尊宠的满足感,虽然这些人关心的并非她而是陆鸿影,也与有荣焉。这是陆鸿影的一贯品行和长久种植的善意,收获的良果。 温宁将前因后果仔仔细细说了,并未隐瞒两夜邂逅蒙面女人的经历。 听过后,众人各抒已见,办公室吵闹得像一锅煮沸的粥。罗一英和余南最为愤慨激昂,捋起袖子恨不得马上冲进石州城内,挨家挨户掀开铺盖把那位腿功厉害的蒙面女人找出来。何曼云和王泽趋于保守,认为医护人员绝对有问题,细查必定有直接收获,比大海捞针找蒙面女人来得快。朱景中、蒋蓉蓉夫妇的考虑最实际,潘万军对陆鸿影和温宁的一押一放,表明了态度,就是还了特校人情,给特校机会查出原因,如果不能及时交待,潘万军必定会翻脸不认人捅上重庆。然而,将此事往回头捋一捋,根本原因还是秦、潘二人有隙不谐,若秦立公能放下架子,登门负荆请罪,二人握手泯恩仇,此事也就能在交际层面小事化了。人嘛,争的无非一口闲气。 其余人所说的意见,秦立公无非皱眉听说,待听到朱景中夫妇要他“负荆请罪”时,一拍桌案,红涨了脖子,道:“什么叫只争一口闲气?!人要是没有这口闲气,还活着干什么,挺尸?!听着,为了国家民族大事,我秦立公可以向他潘万军求人情,也会帮他的忙,但是,就为这口闲气,我决不会跟他服软。听着,我没做过事,不能认;我手下的人,我要救!” 秦立公安排罗余何三人寻找蒙面女人,王朱蒋三人排查医护人员,留下温宁和乐弈在办公室。 人散了,办公室总算安静下来。 秦立公说:“方才大家讨论的时候,就你们二人没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吧。” 乐弈示意温宁先发言,也是算是最基本的绅士态度。 温宁说:“方才诸位同事的意见各有道理,不过,作为这件事的第一亲历者,我认为有些问题容易忽略,我也不太能想明白,值得拿出与校长、乐队长商讨。比如,食物中毒的原因。看上去这是一桩意外,可是兵团的伙夫按说是老师傅,不该不晓得四季豆煮熟才能食用的道理。” 秦立公说:“这一点很有道理,食物中毒是所有事件的源头,必须由此查起。听说,是地方商会送去的食物?” “谁组织商会的此项活动,有哪些商家参与,四季豆由哪家店铺送出,这些都可以查。”乐弈说。 “还有哪些问题,继续说。”秦立公催促。 “再有,那位蒙面女人至少两次潜入军营,她的目的让我不解。”温宁蹙眉,“我看过她的身手,连陆主任都被她击倒,这样厉害的角色,何必犯险到军营谋杀普通的士兵?或者换个角度看,如果这件事是日本人干的,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挑拨校长和潘司令之间的关系?或者说想扳倒校长?可是这种力道,显然不能奏效。” 乐弈又开始抽烟,掸开指间一抹烟灰,淡淡道:“我说过,不能排除是共产党干的。” “共产党的书记都死了,他们在石州还能在这么大的能量?”温宁马上反诘,随即意识到自己的态度不能过激,缓过一口气,又道:“再说,你也说过,共产党惯会笼络人心,他们会牺牲普通士兵的性命来进行报复?” 乐弈笑了笑,看向秦立公,“瞧,长进了,会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了。行,算我没说。校长,您是什么意思?” 排球直接传到了秦立公手中。他的面色沉了又沉,缓声道:“你知道,你们对我的意见有许多揣测。我与陆主任共事多年,也曾同舟共命,于公于私,情谊深笃。这些,我无须避讳。” “如今,舟仍在,人还一样么?”乐弈淡声问道。 秦立公沉吟着,“也许,对她而言已是故舟旧林。不过,此舟既然曾经渡过我,她也还在这条船上,我们都在这条船上。她甚至愿意扬舵诱敌,那么,不求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也得谋求这一趟的船票钱,全都没有白花。”说到底,虽然没有提及那日与陆鸿影谈话的内容,却也表明了态度。而温宁能够听出,秦立公已经明晓陆鸿影的真实身份,甚至,他们二人的私谈中,陆鸿影对自身“主动暴露”的原因也有所透露。 温宁故作迷惘地朝秦、乐二人左看右看。乐弈在微怔片刻后朗然一笑,起身郑重鞠躬,“校长不将曾经共舟之人推下船,是校长的情义与担当,属下敬重佩服,必当遵命。” 温宁说:“你们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秦立公笑道:“你不必全懂。只要知道,我们不会抛下陆主任不管就行。来,继续说……我提醒你一下,你刚才说到日本人的阴谋,如果是他们干的——当然,也只能是他们干的——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是的,日谍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温宁努力思索着,整个下午到此时,她的脑子都有些乱。陆鸿影出事了,仿佛抽掉了她潜伏在特校的底气。她想起,在被驱离军营的时候,来不及跟陆鸿影说话,可是,陆鸿影并非全无表示,她的目光,一直放在那名被绑的低阶军官身上。 为什么盯紧他?他也是受害人啊。 下午发生的事件,一幕幕在她的脑海中回放。 有一个点,在她脑中定格。 低阶军官第二次冲向潘万军,他的眼睛,虽然发红充血,但聚焦在潘万军腰间的佩枪上。潘万军右臂已断,因此与其他军官不同,他的佩枪别在左侧腰带,且位置略为偏后,从低阶军官所处位置,不可能看到配枪的具体方位。可是,发狂的低阶军官的袭击目标非常明确,而且直取枪支,这是什么原因? “我,我知道了!”温宁豁然大悟,“袭击潘司令的军官,一定是他们的人!”不管是谁动了手脚注射药物给那名低阶军官,但任是神仙也无法确定一个发狂的人必定会袭击预定目标。除非,这个发狂之人仍然保持着有限的清醒,明确自己的目标以及袭击得手的关键点——夺枪。再进一步分析,致狂药剂应当是低阶军官自己注射或服用的——除了他,还有谁能够准确把握潘万军到达帐蓬的时机?这种药,使用得太早或者太晚,都没有用。 敌人的目标确实是潘万军,然后嫁祸给特校。 多么凶险的一石二鸟之计。 第62章 扑吃行动 那位潜入补充兵团军营且与陆鸿影有过交手的蒙面女人,当然就是方太太。 当秦立公办公室灯火通明,商议案情时,方太太也刚刚回到百乐门火锅城。前脚踏进门槛,全城灯熄,宵禁的时间到了。最后留守看店的伙计匆匆向她汇报了一天的营业情况,低头朝自家住所方向小跑。 方太太经营百乐门火锅城,不敢重蹈醉川楼前车之鉴,聘用的全是长居石州的本地人,且不留宿伙计看店。 野生又早已潜入她的房间,慢慢地吸着一根烟,在等待着她。 方太太恼火地抢走他的烟,在墙壁上摁熄,说:“满屋烟味,嫌我还没有暴露?” 野生不以为然,“你担心什么,反正你又没有用女佣人,谁知道你的房间里有没有进过男人……” “放肆!”方太太对野生的调笑不假辞色,“竟敢将中国男人的油腔滑调用到上司身上!” 野生无奈地垂头,“对不起。那么……计划进行得怎样?” 方太太放下坤包,开窗散发烟气,回头冷冷道:“失败了。” 野生立即明白了今晚方太太脾气不好的原因,“怎么会?您亲自部署的连环妙计,还动用了你掌握的潜伏在军营的老人,怎么会失败?” 方太太说:“具体过程我也不清楚,总之前面进行十分顺利,临到最后关键时刻,又是那个叫韩铁锤的军官冲出来替潘万军挡了一下,就差那一下,功亏一箦!” 野生恨恨道:“韩铁锤,怎么又是他,每次都是他坏了帝国的大计!” “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最难把控。最周密的计划,也最怕意外。他就是那个意外!” “要不,找个机会把这个意外解决掉?”野生恼怒地建议。 方太太冷瞟野生一眼,“你是嫌帝国的潜伏人员太多了?韩这种货色,看上去好收拾,如果收拾不了让他盯上,那就是天大的麻烦,比军统那帮人还要难搞。” 野生喏喏称是,“确实,帝国的人手是一天比一天少啊。那,执行任务失败的那位……” “这个你不必担心,他既然接受此项任务,就早已作好了玉碎的准备。现在,应当已经往赴极乐……这就是执棋的布局,这次的行动,定名为‘扑吃’。”方太太问向野生,“鬼手,你知道在围棋中,扑吃是什么意思?” 野生茫然地摇摇头。 “扑吃,就是将自己的棋子送进对方口中,待他们提子后,伺机吃掉他们更多的棋子。”说话间,由橱柜拿出两支高脚酒杯,倒上红酒,递给野生一支,“喝一口,用中国人的礼数,为这枚可敬的棋子践行。” 野生喝下这杯红酒,感觉肠腹发烧心冰凉,说:“哪天我为帝国玉碎,大概也是这杯酒。” 方太太说:“帝国正处于决胜中国的关键时刻,为帝国赴死殉国,是你我身为军人的光荣。” 野生受到鼓舞,立正垂首,“您说对,为帝国效命,决不退缩半步。下一步如何行动,请下达命令吧!” 方太太坐下,沉吟片刻,道:“这次行动失败,军统必定会穷追不舍。首先他们会想方设法找到我,不过这相当难,我这儿,倒不必担心。” 野生略露抱怨,“属下实在不明白,您为什么要在陆鸿影面前露出身手,本来无迹可寻,现在多少给他们留下了线索。” “露出身手又怎么样,石州城几十万人,让他们大海捞针浪费力气!”方太太冷笑,又道:“我出手,是想试一试陆鸿影。前些天我在特校门口匆匆一瞥,我怀疑,她是我从未谋面的大师姐。” “大师姐?我果然猜得没错,特派员的功夫来自中国南方。试出来了吗?” 方太太微紧眉头,“我入门尚晚,拜师的时候,大师姐已经出道,师门只留下她一张面目模糊的合影。那天,我也只是凭着神韵进行判断。昨晚交手几招,她一定猜到我是谁,我当然,也能断定她是谁了。” 野生瞪大眼睛,“这个,她是你的师姐,特派员,这是劲敌啊!” 方太太哼了一声,“怕什么。情报没有错,她早年为救秦立公负过重伤,花拳绣腿还在,但要论起真功夫,就是个废人!” 野生喜形于色,“这就好。” “再说……”方太太接着说道:“健三郎不是传给你消息了,是她杀死了咱们在特校里的人,她十有八九就是共产党,也就是执棋严令必除的人。”想到这里,她又道:“健三郎怎样了,你办得干净吧?” 野生说:“那日健三郎虽被特校放出,但乐弈一直偷偷跟着。在他跟前,我不敢冒险接头,但健三郎身为帝国军人,有必死决心,趁乐弈不备,将情报放在了一个死信箱里,让我能顺利取出。后来,我又想,健三郎已被军统盯上,如果暴毙,不正坐实了他有大问题,不如放任出城,想来军统也不能永远盯住他不放,一有机会,他逃走就好了!” “混蛋!”方太太大怒,扬手就给了野生一个耳光,“万一他被捕背叛帝国怎么办?!” 野生说:“他并没有掌握多少核心机密,绝不会危及您的安危,您就……给他一条生路吧。现在用人之际,也许,他还用得着。” 方太太勉强压下怒气,“这笔帐,我先替你记下。陆鸿影之事,绝对不能再出半分差错!”缓了一缓,说道:“扑吃行动虽然失败,但扑吃的后效并没有随之消褪,这也是执棋的高明之处。至少,将陆鸿影死死拉下了水。她如果不能摆脱嫌疑,一来特校有大麻烦,二来她自己更是杀身之祸。” 野生思忖着说道:“可是,她一定是共产党吗,会不会判断有误?” 方太太断声道:“我们在判断,你别忘了,在特校内,执棋有比我们更加便利的条件进行判断。不出两三天,执棋一定会送出消息。会明确告诉我们,陆鸿影的真实身份,以及该不该除掉她!”嘴角浮起一抹残酷笑意,“就算执棋说可以不除掉她,我,也一定会除掉她。” “为什么啊?”野生有些摸不着头脑地问。 “一山不容二虎。何况她现在残得跟只病猫一样,正是吞掉她的最好时机。”方太太笑得阴恻,“我大日本帝国,对付中国这庞然大物,不正是相同的道理?” 这句话说得野生眼睛发亮,“借势诛杀强敌,特派员,属下佩服!” “好了,少拍马屁。”方太太嘴里这样说,脸上总算浮起一抹笑容,“回到正题。刺杀潘万军嫁祸特校未遂,军统必定已经展开全面清查,想一想,我们还有哪些遗漏之处,该撤该补该断后了。” 野生想了想,“慰问补充兵团的事情,您这百乐门火锅城虽然有一份子,但事情是开会议的,当时提议慰问的,不止您一家,那气氛造起来后,最热络的也不是您吧?”见方太太点头,继续说道:“那就没事,这边您算是摘掉了。左右在特校那班人眼里,您一贯热情爱交际,如果不参与此事,倒显得可疑。” “慰问的食物货品,是各家店铺凑的。您跟这四季豆更不沾边,哪家下火锅要四季豆?” 方太太微微笑道:“不错。当时时间紧急,我也一直没有问过你,究竟是如何操作的,能将这么多四季豆送进了补充兵团?” 野生颇为得意,“这件事嘛,并不难。说起来,还是堂本君出了大力。” 方太太眉睫一动,“又是他,你用到他了?” “这种商会活动,他也躲不了要参加,当然得善尽其用。”野生绘声绘色描述,“堂本君聪明,您的任务布置下来后,就跟我商量如何让那些支那兵食物中毒,刚巧有挑担叫卖蔬菜的菜农经过他的铺子。听到四季豆三个字,他的主意就来了,上前跟菜农谈了一笔生意,买一批四季豆,至于具体数量嘛,故意将‘四’与‘十’两个数量混淆。等到次日菜农送菜上门,多出的菜钱他也给了,那么,多出的菜,不正顺理成章地送进了军营?买卖的时候,他故意大张声势,让旁边商铺的老板瞧见,见四季豆产量大,价钱低,中国商人嘛,总有爱占便宜谋蝇头小利的习惯,几箩筐的四季豆堆码上去,倒有脸面。这一来二去,凑上慰问车的四季豆就有了十几二十筐,正合咱们的算计!” 他说得精彩,说完了好一会儿,没有得到方太太的应和赞许。他立即忐忑,面前这位女上司思维总跟他不在一条道上,尽管很多时候,对于她的观点和做法,他不以为然,然而上司终归是上司,他并不愿意总是受到女人的训斥和指责。 最终,方太太没有训斥他,只在沉默了良久后,说道:“鬼手,上次经由你说情,我饶过了堂本君一回。这一次,是你替他惹祸上身。如果他的身份暴露,我不得不痛下杀手,责任,是在你的身上。别怪我无情。你的,是否明白?” 野生下意识地撇了下嘴角,仗着室内没有灯光,方太太看不见他的细微表情。这女人,心够毒够狠也就罢了,完了还要把责任往别人身上推! 他说:“请特派员放心,军统不会怀疑到堂本君的。那些菜送进军营,又不是我们让伙夫煮生不煮熟,是您安排那名潜伏的军官一直起哄,没到起锅的时候就抢了吃。此人既然会选择玉碎成仁,所有的锅他自然会背。” 方太太冷眼看他,“身为特工,难道是依靠侥幸生存?上次给朱景中放债的人有堂本,这次的慰问同样有他,你认为,像乐弈这种人,需要多久时间才会注意到他?” 这席话,质疑的是野生的职业能力,没有开骂,但比厉声训斥更让野生觉得难堪。 方太太说:“看住堂本夫妇,一有不妥,马上动手。你亲自种下恶因,就得毫不留情结果此事!” 第63章 死无对证 为了救出陆鸿影,或者更准确一点说,为洗刷清白,特校的教职工几乎倾巢出动了。按分工,一组比照抽调补充兵团的医护人员名单 ,挨个往石州城大小医院清查;另一组核查最近三个月新来石州的人员,那名单就足有一名半大的小孩高,是一项浩大工程。一整天忙活下来,到晚间在食堂碰头的时候,两个组都还一无所获,六个领头的中层干部气得咬牙帮子。 食堂做的面条夜宵端上来,朱景中一边吃,一边不免发牢骚,“这叫什么事儿?!咱们军统石州站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还要自证清白!老子们以前弄死三五个人跟捏死蚂蚁的,现在,居然被补充兵团捏着玩!窝囊!” 何曼云娇媚一笑,说:“哟,朱组长英雄侠气啊。” 罗一英冷冷插言,“朱组长英雄,何主任正派,全特校上下都晓得。你们嫌累不想尽心赶紧玩儿自己的,别碍我们做事。” 话里的刺,何曼云自然听得明白。她今天站在街巷口风吹雨淋核查人员,累得小腿肚子抽筋,这也罢了,还没少被一堆无所事事的二流子围观,自觉相当吃亏,当即拍着桌子站起来说:“罗一英,你够了,老姑娘成天对人冷嘲热讽,以为我当真打不过你?” 罗一英拈着面条慢吞吞地吃,“我说话冷啊热的算什么,比不上你能啊,你真会大冬天泼人冷水!” 这就指到上次何曼云冷水泼得罗一英腰椎发病的事情了,其实此事发生后,何曼云曾被秦立公狠狠地训斥且罚薪半月,脸面丢得十足。何曼云就说:“还要提旧帐,你是没事找事?”手已经按向腰间的佩枪了。 见势不对,蒋蓉蓉赶紧拉何曼云,王泽则去拉罗一英。余南却是一个越步直接跳上了桌子,踢开碗碟,厉声道:“瞧瞧,你们在干什么?陆姐还被关在补充兵团受苦,你们不过忙了一天,发牢骚、翻旧帐、起内讧,你们对得起陆姐?我看你们一个个嘴里说什么感谢陆姐,大恩大德,口不称心。你们有脸没脸?!” 余南在特校的中层干部中,长期是近乎隐形的存在,极少在各类会议发表自己的独特意见。首度大声开腔,字正腔圆,竟然镇住了场面。何曼云与罗一英含怒对视一眼,又各自转过头,罗一英低声说:“行,陆姐的事为大。”何曼云说:“先饶过你。” 王泽笑着帮忙打圆场:“各位哥哥姐姐今天都累了,师傅,再加两个小菜吧,我做东。” 朱景中左右望望,说:“我说,咱们几个忙得四脚朝天,乐弈和温宁怎么不见人影,他们忙什么去了?” 蒋蓉蓉说:“他俩昨晚被校长单独留下,肯定另有工作安排。拿好你的筷子,别盯着别人碗里的肉!” 已经坐下来的余南笑嘻嘻揶揄,“蒋姐现在越来越体贴人了,真不错!” 蒋蓉蓉往余南碗里夹了一筷子面条,说:“多吃点。” 余南点头,“行,我多吃少说。” 当天,这六个人忙的时候,温宁和乐弈当然没有闲着。昨晚开完会,秦立公就亲自致电潘万军,请求加强看管那名发狂的低阶军官,明日派员与补充兵团人员合审。在电话里,他一再强调,务必加强保卫,保全此军官性命。 潘万军将秦立公嘲讽一番,宏声朗调地说道:补充兵团军营固若金汤,能保不齐一名小小的被拘禁之人的性命?! 话说到这个份上,哪怕秦立公怀揣一万颗立即将发狂军官逮入审讯室大刑伺候的心,也只得耐心等待。 天亮时分,乐弈驾驶摩托车,将温宁送达补充兵团军营后离开。兵分两路,按照秦立公的意思 ,温宁负责对付发狂军官,乐弈负责盘查食物中毒的来源——这也基于温宁更熟悉军营,乐弈更熟悉石州社会面情况的考量。 然而,当吴永吉带领温宁走进军营监牢,看到的,只是发狂军官已然僵冷的尸体。 随队军医和随机抽调医生共同验尸的结论,是突发心肌梗塞,死亡时间是当日凌晨五时左右。 潘万军闻讯,在大为光火的同时,想到昨晚振振有词,难免颇为不好意思,索性连温宁的面也不见了,对于温宁提出的在军营内进行彻查的要求,也不好拒绝。因为吴永吉手头杂务甚多,他一通电话打到城门,命令孙楚回营协同温宁调查。 对于曾经在初入石州第一天就打过交道的孙楚,温宁既有欣赏又有防备。欣赏他办事牢靠不徇私情,没有普通国民党军官的流痞作用,防备也因此而来,要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玩小动作,显然没有吴永吉容易唬弄。 果然,孙楚彬彬有礼,一派绅士风度,全程亲自陪同。他告诉温宁,昨晚与吴永吉一同有过初步审查。根据档案,发狂军官名叫赵平,很普通的姓名,二十九岁,籍贯川西,入伍前是一名邮差,有一定的文化,因此能被委任为排长。兵团已发函至原籍核查其身份。 首先审问头晚负责看守赵平的士兵。可巧,这两名士兵就是二岔子和三大炮。二人素来放任惯了,不知大祸临头,还在一个劲吵闹叫冤,直至孙楚凛声宣布军令,才知道玩忽职守等同死罪,立马吓蔫了,竹筒倒豆子,将一晚上干的事说的话,包括撒过几泡尿,臆想过哪家闺女媳妇,统统倒了出来。听得温宁面红耳赤,孙楚将一张俊脸绷成紧紧的。不过,从这二人身上,没有找到有价值的线索。他们还真是玩忽职守,在看守时流睡觉,根本没留意到在押的犯人早已死了。 温宁想,赵平能做这件事,想来已抱必死之心。因此他的死并没有悬念,特工自尽的办法太多了,根本不需要旁人动手。其身份的真伪虽待具体核查结果,但应该没有什么悬念了。 接下来传唤与赵平接触较多的官兵,包括他的部属,以及同一帐篷共同起居的战友。 情况逐步明朗。 赵平循规蹈矩,只是过于沉默寡言,不像多数川人那样热情开朗,甚至有些时候,礼貌得让与他朝夕相处的“战友”不自在。当然,“战友”们更愿意将他的礼貌归结于他当过邮差有文化。作为排长,他虽然不像韩铁锤那样一呼百应,但因为可以代部属写家信,还算有威信。 部属回忆,发生食堂中毒当天,排长赵平的表现确实有些异于常态。他本是不喜争抢起哄的人,慰问食物送到后,一看到有四季豆,他突然就嚷着很馋急着吃,带领本排的兄弟哄抢了食物送进伙房;伙夫做菜时,他不停地催叫,甚至跑进去帮手。最后,也是他捧着第一盆没煮熟的四季豆出来,这直接造成他所在的排士兵中毒最多最早,也中毒最深。 也有医护人员和病患士兵想起,当赵平被送进诊疗帐篷,被确定为危重病人后,原本并非陆鸿影主治,而是在意识稍为清醒后,主动要求更换主治医生的。其后,陆鸿影主治的病患官兵病情多有反复,惟有赵平愈后略好,能下床走动,常徘徊于其余满怀抱怨的官兵榻前耐心劝说。 审查到这里,温宁驱退旁人,对孙楚道:“案情大致明了。我基本可以断定,就是赵平与人里应外和,造成食物中毒事件,并在陆主任主治的患者中动手脚,最后自行施药,造成发狂症状,谋刺潘司令,嫁祸特校和陆主任!陆主任已被你们关押了一天一夜,可以释放了吗?” 孙楚微笑,“所以,全部是你的推理?死无对证,你并没有物证人证。” 温宁说:“虽然是推理,不过以孙队长的智慧,观孙队长的表情,你也认同我的观点。” 孙楚说:“就像我看守的石州城门,没有派司,不能入城。职责所在 。” 温宁一笑,“我记得,上次你如此死板对待我的时候,差些让作乱的土匪兵闯了关卡,惹下大祸。” “前车之鉴,孙某谨记。所以这一次,相信温小姐能及时找到证据,不致于让我因为应付你,耽误大事。”孙楚站起,朝温宁欠身,还是这么有礼。 温宁感觉到他话中有话,想到昨日他帮忙说话,才让自己不致于同陷牢狱,倒似欠了他一份人情,也起身含笑,道:“孙队长,我想起一事。” “什么事?” “我记得,几个月前在城门,我的行李箱和坤包都被摔过。坤包还承蒙您帮我拾起。” “举手之劳。怎么,瞧温小姐的模样,您丢东西了?” 温宁细察孙楚的表情,没有一丝作伪痕迹,连带眸色也不见半分波澜。她露齿莞尔一笑,“没有,是多了一样东西。”她一直怀疑,当初莫名出现在她坤包里的纸条,是孙楚放进去的。会是他吗? 孙楚眉宇轻挑,“多了东西?莫非有人放进示爱的礼物?”又一笑,“温小姐如此美丽,想必暗下倾慕之人不少。” 从他这里,是问不到实话了。温宁转过话头,“看来示爱之人不是孙队长,真是遗憾。为弥补我的遗憾,可否让我见陆主任一面?” 第64章 摩斯暗语 负责看守陆鸿影的是韩铁锤,瞧见温宁和孙楚走来,他将身躯挺得笔直,目光熠熠,显得格外尽忠职守。 孙楚示意打开牢房门,说:“远远看一眼就走,不能有丝毫肢体接触,不许说话,不许小动作,我知道你们军统,有的是传递消息的手段。这是我给予你最大的方便。” 温宁叹气,“这是城内望城外,看得见摸不着,孙队长卖的好人情。” 孙楚侧首扬声,“韩铁锤,里面人的安全就交给你了,你辜负谁,也不能辜负你的心上人吧。”说到“心上人”三字时,孙楚目光扫向温宁。 看来,韩铁锤的心事,在补充兵团早就不是秘密了。 正打开牢门的韩铁锤闻言一拍胸脯,“长官放心,全包在我身上。”回头小跑到孙楚身侧,半弯了腰,满脸谄媚,问道:“长官,我那两个兄弟二岔子、三大炮,没事吧,怎么处置?” 孙楚将脸一板,“怎么处置?军法从事。” “不能,不能啊!”韩铁锤急得绕着孙楚转,反反复复跟他辩论军法和人情之间的关系。 神色平静的陆鸿影出现在牢房门口。 “喂,站住,不许走出来!”孙楚抬头看见,疾声喝令,随即又被韩铁锤缠住。 陆鸿影自觉地没有继续走动。 温宁却开口说话了,“陆主任,您还好吧,他们有没有亏待您?” 见到温宁,陆鸿影的目光变得更加疏离,漠然道:“小温,监视我的任务,你也算完成了。替带我一句话给校长,任膏火煎熬,我问心无愧,惟有火中取栗之人,不可不防。” 陆鸿影这句话平淡无奇,没有采用暗语。不过,她的右手在动,纤细的手指弹动在白大褂上,有音乐节奏韵律,当然,时间有限,她用摩斯密码传递的,也不过是非常简短的一个词语。这时,孙楚终于摆脱了韩铁锤的纠缠,见势不对,拖着温宁就走,“真是不听话,为难我,快走!” 被拖拽着温宁边走边喊:“陆主任,您别担心 ,我们一定会救你出去的!” 陆鸿影像是完成了她的使命,转身就走进了牢房。 韩铁锤在这间隙冲着温宁挤了挤眼珠子,狡黠的。 这真是一出闹剧啊。温宁想。 孙楚却还在嘲讽她,“喂,我怎么感觉你这是热脸贴着了冷……那个……”那个不雅的词溜到唇边,又被他吞进了肚子,“你,哦,不对,是你们秦校长怎么得罪她了?” 温宁挑眉,“你跟有你有关?你看上去,不像八卦无聊。” 孙楚咳嗽两声掩饰尴尬,“也许这件事,跟咱们要调查的案件有关?” 温宁左右顾视,心道跟这位孙楚说话总得端着,真是累,现在他有放下架子的样式,她却不想继续伺候了,说:“天色不早,请问孙队长,我可以回校覆命了么?” “当然。”孙楚马上回复了他的高姿态,“您稍等,我得先向司令汇报。” 温宁在作战指挥中心前等了近十分钟,孙楚走了出来,掏出摩托车钥匙,说:“温小姐今天辛苦了,天色不早,司令命我送你一程。” 温宁心道,补充兵团这伙人,总算有了几分真正的绅士风度,没像昨晚那样,让她一名女子孤零零赶夜路。乐弈自有公务,等他赶来接应,必定时间很晚,潘万军既然如此盛情,她当然不会讲客气。 载着温宁的摩托车驶入石州城时,已近黄昏,残阳洒落金叶,零碎地缀点在青石板的街道上,或者在屋顶的瓦砾间闪烁。在阳光的日 子里,日暮是山城最美的时候。惟有四面雾蔼渐浓,遮蔽着远山和近山。 摩托车在城内行驶一阵,温宁忽感不对,面前这条路不是直接通往特校的。她喊道:“停,停,孙队长,我们这是去哪儿?” 孙楚回头看她一眼,笑道:“别急,我在城里有点公干,先办事。” 温宁认出他行驶的方向,是往桃园路,迎着风大声问道:“你的公干,拖着我干什么,不怕泄密?” 孙楚笑了一笑,“这项公干啊,不怕泄密,我还想请你帮忙呢。” “哦?”温宁不禁生起好奇。 桃园路的标志性建筑,“百乐门火锅城”醒目的大招牌越来越近,孙楚放缓车速,穿行过这片繁华的灯海酒乡,行至一个巷道口,熄火停车。 掏出钱夹,抽了一叠钞票递到温宁手中,“拜托你了。” 温宁蹙眉看着他。 孙楚两手一摊,一脸无奈,“温小姐,是这样的。刚才我向司令汇报的时候,司令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嘴馋兴起想吃腊肉,让我借送你回城的机会,带两块腊肉回去给他下酒。温小姐,你说我是不是很倒霉,这种事从来都是吴永吉那小子干的,我哪里会选什么辣肉酸肉。总之,事情因你而起,只能求你帮个忙,替我选两块。” 温宁笑了,“敢情你的‘公干’才是正事,送我回城才是顺便搭挂上的。你们可真聪明。” 孙楚很有道理,“两场锣鼓一起敲,两场都不耽误,温小姐何必计较。时间不早了,早些办完公干,早些送你回特校,帮帮忙,别拖拖拉拉了。” 温宁也不想继续跟他废话,“行,我去,哪一家?” 孙楚指向巷子内,“喏,听吴永吉说,好像就在这条巷子里,田记特产。” 温宁心头突地一跳,有汗毛倒竖的惊悚,转头看了一眼孙楚。这也太巧了吧。 孙楚半倚在方向盘上,似乎浑然没有察觉她的异样,“哟,看样子你也听说过这家店子?听说在石州城很有名!” 温宁不能确定方才那一瞬的警惕防备有没有落入对方眼中,皱眉道:“听说过,还陪人去过。满屋子的泡菜熏肉怪味,不晓得这种东西怎么入肚!” 孙楚说:“温小姐,赶紧的吧,再磨蹭下去,人家就关门打烊了!” 温宁一脚深一脚浅地快步走到田记特产店铺门前时,田二正一边嗑瓜子,一边指挥马老七插门板准备打烊。乍然瞅见温宁,眼睛连眨几下,扔了瓜子醒过神,“妹子眼熟啊,买东西?” “老板娘,我买两块儿腊肉,还有货吗?” “有,有,好货在里头,尽管挑。” 田二将温宁迎入屋内,拉住她的手,“你可算出现了 ,好几天没有你们的消息,急死我了!” 她说的是“你们”,也就是将陆鸿影归纳其中。温宁知道,陆鸿影早已经将二人接上头的消息传递出来,陆的那条线与田、温这条线一直用死信箱互通有无,而且特校内的消息,仍然由陆来传递。自从陆被羁押,温宁也无从找到机会向外传递情报,两人都跟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怎么不让外头的同志着急。 温宁将近期发生的事情及来因简短告诉田二,又说:“现在军统方面也在努力,但双关同志仍然十分危险, 这是双重危险!就算能从补充兵团脱身,秦立公也不会放过她!她虽然有自我牺牲的准备,可是我们怎么能让她这样,我不能让她成为第二个……我的父亲!”说到此处,她哽咽了。 田二怜惜地抚摸温宁的发鬓,“孩子,真是难为你了。你放心,外面的同志会配合你,早日让她脱困!”拉温宁坐下,倒茶给她喝,“刚才你谈过,引起食物中毒的,是商会慰问的四季豆?” “对,我们正在排查那些商铺,不过这里头情况复杂,就算乐弈很精明,短期也未必能拿住要脉。田姐,您近水楼台,也帮我们留意着。” 田二沉吟片刻,眼睛一亮,“我想起一件事,很重要,应该对你们有帮助。商会慰问的事情,街头传来街尾知,没有啥子掩得住。听人讲,前街那家专卖洋货的化妆品店大方,一家送了好几箩筐四季豆,说是多订的留着吃不完。现在回想,呵,有问题。他们家有一个男娃娃,常来我们这头耍。别人不晓得,就我知道——那娃娃吃不得四季豆,煮烂也吃不得!几个月前贪嘴吃了别人碗里一口,上吐下泻,亏得刚好我在当头,帮忙催吐没出大事。你说,为人父母,当然知道自家娃的忌讳,他们买那么多四季豆作啥子!” 这确实是非常重要的讯息。 温宁也必须将陆鸿影用摩斯密码传递出来的那个词告诉田二。 接替。 “接替?”一阵沉默后,温宁向田二解释道:“双关决定自我牺牲,让我接替她,成为下一个双关。” 田二说:“她的决定是正确的,就算此次能从兵团脱困,她也不能再回特校,你当然应该接下她的担子。不过,你如何接替她?” 温宁觉得这是个问题。虽然陆鸿影早有准备,将那条线的联络方式告诉了她,可并不意味着,这条线属于她了。没有陆鸿影的授权,温宁没有指挥权。这一授权,可能是一句暗话,可能是一样东西。可是,陆现在身陷囹圄,如何授权?或者,还是等她脱困后再作交接? 温宁拧起眉毛,有些苦恼。 田二已经包装起两块腊肉,“赶紧走吧,呆久了让人生疑。” 不能久呆,孙楚还在外面等着呢。温宁将孙楚的钞票递给田二,想了想,问道:“田姐,还有一件事,我也许不该问,您也可以不回答我。外面那个人,孙楚,是咱们的同志吗?上次的纸条,是他藏进我包里的?” 田二略为诧异,说道:“我不知道此人的真实身份。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传递纸条给你,是妙手的意思,也是他的操作。如果孙楚是咱们的人,那他一定与妙手、双关在同一条线上。” 第65章 锁定嫌疑 温宁回到特校秦立公办公室的时候,赶巧乐弈刚到。 二人各自报告当日调查情况。温宁的调查全盘证实了头一晚三人的猜想,因此,秦立公更关注的,是乐弈那边的情况。 乐弈拿出的是一份商会可疑人员名单。包括慰问的积极倡导者以及慰问物资的组织者、资助者。 秦立公显然对仅有名单很不满意,说:“你忙活一整天,就给我弄出这样一份名单来?瞧你乐弈,不该只有这点本事!”其实,一天的时间,能捣鼓出如此详尽的名单,已属不易。 乐弈不急不缓上前,从笔筒里抽出一支铅笔,往名单上圈了一下,说:“是他。” 温宁探头,看见了被圈的那个名字,焦富贵。“焦富贵”的名字前有标注,丽人化妆品店老板。 她暗自一惊,乐弈果然厉害。 “怎么说。”秦立公发问。 乐弈说:“他是捐助四季豆这种菜品最多的人。” 秦立公说:“这不足以令你乐弈侧目,毕竟实者虚也,抛烟雾弹利用他人,是常见的转移视线手段。你,惊扰到他了?” 乐弈嘴角一挑,“用得着惊扰?山人自有智略。” “好吧。对于下属工作的具体细节和想法,你们知道,我素来不喜欢追问。喜欢卖关子就继续卖着吧。”秦立公晒笑点头,以欣赏的目光看着乐弈,“总之对于你,我是绝对信任的。既然你锁定了他,那就是他了。下步怎么办?” “虽然锁定,但未确定。”乐弈侧首看向温宁,“所以,明天,我得请温宁帮一个忙。毕竟,我一个大男人进化妆品店,还是不像。” “既然已经锁定,倒不必要急于近面接触,外围布控,抓住他的上下线。”秦立公沉稳着。 乐弈淡淡一笑,“也许这一次,咱们有双重收获。之所以请温宁帮忙,甚至温宁一人还不够,或许还得让罗一英或余南也来,是因为咱们的人必须与他们近身接触——那家店子里,还有一个女人,店铺的老板娘……” 秦立公双眼一亮,“你是说……” “我怀疑,店铺的老板娘,就是我们苦苦寻找,腿功厉害,与陆主任交过手的女人!” “不错!”秦立公笑得舒心了,“他们倾力坑害我们,当然也得搭上些本钱。一击未中,不小心就得大赔。现在一根藤上两个瓜都被我们盯住了,这场买卖,我们一定要赢。小温,你全力配合乐弈。”将面前俊男美女各看一眼,心情一轻松,玩笑话就来了,“不过看你俩模样,那天吃火锅时候,方太太说得没错,天作之合。我这张老嘴就是多嘴。” 温宁勉强冲着秦立公扯出一抹笑意。并非对秦立公的玩笑不满,而是每日直面这位杀害父亲的仇人,她是在陆鸿影的劝慰教导许久之后,才能压制住心底的憎恨。陆鸿影曾经夸奖,她的情绪管理能力超凡。可谁能知道,她是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和控制力,让自己能够面对他坦然谈工作,坦然作为下级相处,不露丝毫足以令人生疑的情绪痕迹。然而,当此人俨然摆出一副长辈姿态,“关怀”她的终身大事时,她实在无法作出开怀表情。这一切,本该,也只能是她的亲生父亲的权力。 秦立公捕捉到她的这缕异常,他将此归结为女孩子的害羞,同时意识到身为长官,自己确实多话了。毕竟戴老板严禁军统人员婚嫁的禁令,还在头顶悬着呢。于是,他挥挥手让二人离开,“行,这件事就交给你们办了,抓紧部署别让我失望。” 温宁跟随乐弈走出办公楼,散行在环校的树荫走道中,看上去看情侣散步。 温宁低声问:“你究竟怎么锁定那个人的?万一……有失误,就真的打草惊蛇了。”她当然知道锁定无误,但实在好奇乐弈的本事。 乐弈留意到一片枫叶拂落温宁肩头,伸手拈开,道:“并没有什么稀奇。你知道,我们上回一同整治了朱景中,他被追债者威胁,做了调档换人的事情。放债的向胖子被杀灭口,我仔细查了拿钱以向胖子放贷,以及跟他暗有来往的。可巧,就有焦富贵。” 温宁接着往下问:“可是,焦富贵是商人,商人放贷是常事,商人慰问补充兵团更是商议所定,就算两边名单有重合,也不足为怪。而且,我相信,这两张名单中,重合的人,不止焦富贵一人。” 乐弈淡淡一笑,耐心解释,“向胖子这种黑道上混的,做事不缜密,习惯了吹牛耍能耐。所谓一个好汉三个帮,他算不得好汉,但不缺帮手。他被灭了口,身边的臂膀还在,而且还撑着胆子装作不知情,想继续保命发财。不过,我略微使些手段,也就审出来了。这名心腹臂膀,也是赌坊的伙计,曾经听向胖子酒后透出口风,有人出大价钱求他办事,为了办成事,两人还合伙在赌场上做笼子,让朱景中大输几场,欠下巨债。伙计得了好处,当然不知足,想从中谋些赚钱门道,总有一口,偷觑到求向胖子办事的人,正是那个焦富贵。” 温宁听得叹息一声,“原来这就是世事人情,你从这里下的手。” 乐弈耸了耸眉,“不然呢,你以为由大街上随便抓几个人,打打抽抽?” 温宁莞尔而笑,“记得在杭州集训的时候,你就说过,谁不听话,就抓回来先打后抽,那些日谍共党,是他们的皮肉硬,还是你的拳头硬!” “原来你还记得。”乐弈停下脚步,伫立在晕黄月色下,他的目光格外明亮,一如往昔。然而一阵风过,吹动疏落的树叶沙沙轻响,头顶或者远处几声鸦啼,温宁身子一瑟,有种不胜霜寒的感觉。 “冷?”乐弈关切地问。 温宁摇摇头,“可是,方才在校长办公室,你为什么要跟他卖关子。”她想,岔开话题,是现在最好的办法。 乐弈审视着她,“原来你我之间,只有谈工作最自在?” 温宁没有回答。乐弈也便收敛起情绪,说:“我不想将朱景中扯进来。” 温宁说:“他做出这样的事情,并不值得同情。养虎,小心贻患。特校是与日寇战斗的后备搏击场,不是感化所。” 乐弈说:“一个有道德缺陷的人,更容易把控。你对蒋蓉蓉,不是同样道理?” 他居然看出来了,温宁显露出诧异之色。 “这并不难看出。”乐弈淡淡道:“像蒋蓉蓉这样泼辣不肯吃亏的,除非你拿到了她的把柄,她怎肯对你服服贴贴。” 温宁抢声道:“这不同。蒋蓉蓉并没有吃里扒外,做出对特校不利的事情。” “这有什么不同。蒋蓉蓉只是没有被逼到那一步。我留住他们夫妇,是想要搞清楚,当年在东北的刺杀行动失败,跟他们究竟有没有关系。这种道德有缺陷,能力更有缺陷的人,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于国于己,都更加有利。”提到那次失败的行动,乐弈的目光渐渐冷酷,“所以,温宁,你现在也这样会计算人心,真与从前不一样了。” 温宁苦笑一下,“我要不会计算,早就被蒋蓉蓉吃进了肚子里。” 一缕怜惜由乐弈眸底掠过,语气也温软下来,“潜伏的共产党已经出来了,不用怕,你已经安全了。”温宁知道,他指的是陆鸿影。陆鸿影自我暴露,去除了秦立公的心病。 温宁笑了笑,“谁知道呢?你们怀疑陆姐是共产党,好吧,她也许真是共产党。可是,特校内必定还有日谍。陆姐跟那假学员肯定不是一伙的,她为什么要杀死假学员,然后又冒出一个假父亲,又是什么原因?共党要抓,日谍更要除!” 乐弈道:“这个我知道……校长稍后会有动作……” 留意乐弈的神情,温宁心念一动。看来,对于日谍的“珍珑计划”,秦立公和乐弈已经有所知晓。 温宁道:“好吧,不扯远了,明天的行动,怎么办?” 乐弈迟疑片刻,“不管那家的老板娘是否我们要找的女人,必须想办法试一试。所以,不能你一个去,你不会功夫,得找个帮手。” 温宁失笑,“那是当然,逛街……哪有女人逛街没有同伴,孤身一人的?” “那你觉得谁更合适,罗一英,还是余南?”在几名女人的选择中,乐弈首先直接抛开了何曼云和蒋蓉蓉。不让蒋蓉蓉参与,温宁可以理解,他担心蒋蓉蓉傻笨不会配合;不让妖娆聪明且会功夫的何曼云参与,又是什么道理呢? 温宁怀揣疑问,没有宣之于口,说道:“余南更加合适。罗一英对日本人太过仇恨,一旦发现问题,我担心她忍耐不住坏事;至于余南,我信任她。再有,她在大学里学过日语,这对明天的侦察很有利。” 听到温宁建议余南参与时,尤其说到“信任”二字时,乐弈是面露为难的。直至温宁解释到最后一句话,他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也只能这样。就由你去跟她交待细节。” 第66章 明火执仗 丽人化妆品店在临近午餐时候,迎来了两名闹事的女客人。 这家店铺素来生意不错,当天恰逢周末,前来挑挑逛街选货的客人不少。当时,店主焦富贵正满脸堆笑,眉飞色舞地为几名打扮时髦的太太小姐吹嘘某件法国护肤品的功效。那些太太小姐听得眉目生光,又见货品不多,莫不心动准备从荷包掏出真金白银。 余南以接近俯冲的姿势闯进店内,吵架滋事的派头摆得很足。左右开弓扒开顾客,两手横掠处,“叮叮铛铛”一阵悦耳脆响,摆在柜台上包装精美的瓶瓶罐罐一溜儿滚倒。 “好个卖假货的,还在骗人!喂喂,你们哟,好大的胆,敢买他家的东西!” 有位选好了货品的太太急得合身猛扑,捂住两三个滑到柜台边缘的瓶子,娇声道:“你干嘛,打劫啊!” 余南冷哼,随手将她从凳子上掰开,自己沉沉地坐上去,右手往柜台上一搁,撩开衣袖,说:“你们看!” 太太小姐伸长了脖子,却见余南整条右臂红彤彤的,凑近看,不仅红,且红中透乌,因她的皮肤较黑,乍然一瞧,简直像根刚从火炉中捞出的腊肠。再细看,会发现,这种红并非来源于肤底原色,更非炙烤,而是因为手臂上密布针尖大小的疙瘩,这些红肿的小疙瘩太多了,联成一片,看上去格外瘆人。 “呀,这是什么?”一位小姐惊叫。 余南一言不发,干脆利落地将左边袖子也撩起,一样的疙瘩遍布,展示给众人。 “出疹子吧,不会是……麻疹?”一名自诩有见识的中年太太变了脸色,连退数步,“这要传染的,还不快去医院!”她退几步,身侧的女人们哄啦一下退了七八步,直缩到门边上去,差些与紧跟着进来的温宁撞上。 在这些太太小姐退避唯恐不及的时候,温宁窈窈婷婷走上前,抡起余南一只手臂,痛惜地吹上两口凉气,说:“你们别怕,她不是出疹,是皮肤过敏!” 余南的眼泪“嗖”地流了下来,指着焦富贵,泣声指控,“就是他,我用了他介绍的化妆品,把两只手搞成这鬼样儿,幸好,我先在手上试验,不然搁到脸上,你们说,叫我怎么活!就是现在这样,我也没法见人啊!”她双手抓挠着自己的头发,歇斯底里地哭喊。 太太小姐你瞧我,我瞧你,难免显出骇怕之色。 焦富贵连连摆手,一脸哀恳,“喂,这位小姐,您不能胡说啊,小店卖出去的东西,从来没有出现过敏——”朝围观者抱拳道:“各位太太小姐,这里有点小误会,今天不好意思,欢迎下次惠顾……” “哐当!”脆响,将焦富贵的话阻了一半,却是余南一个用力,将柜台的玻璃档板捶破了。 “小姐,您不能这样,打破东西,您得照价赔偿的!”焦富贵拿出手绢抹汗,又匆忙地揣回上衣口袋,再度向顾客抱拳,“各位,请便、请便……” “都别走,热闹要看够本!老板,你狡辩,不认帐!”余南撒开了泼,指骂道:“你敢说,你没有给我卖过化妆品?!” 一方送客,一方力留。那些太太小姐多半散闲,川人也最喜热闹八卦,原来还有几分踌躇犹豫,现在索性堆在门前看戏。 “这,这……小店顾客多,恕小的……记不清……”焦富贵见这些顾客不肯走,显得情急而结巴着。 “耍赖!”温宁将一张单据拍在柜台上,“各位看看,这是上回我朋友的购物收据!你赖不掉!” “可是,”焦富贵皱着眉头,“这也不能证明是用我的东西过敏啊。有没有医院的证明?如果有,小店一定照医院费赔偿,负责到底,负责到底!” “你个浑蛋!”余南跳起来,飞过去将焦富贵推个踉跄,哭喊道:“你赔,你拿什么赔?医生说,这种过敏不好治了,要留疤的!” 她的耍横直接越过了过敏源是否来自该家店铺,不过看热闹的哪有时间心情追究这些细节,哄然指点评论得不亦乐乎,门口张望的人越来越多。 “真可怕,把人家妹子的手弄成这样!” “留下疤记,让姑娘咋么嫁人撒!” 温宁比余南哭得更加让人怜惜,“各位作个见证,我朋友被害苦啦,订下的娃娃亲,婆家要退,说是担心生下的娃娃身上也长疙瘩!” 余南固然与温宁事先商议后行动方案,但不料温宁竟然编排出这通话来,肚子里笑憋了气,又担心露出形迹,索性将泼就泼,耍得更放肆些,拿起几瓶化妆品就往地下砸。 “叫你害人,我砸烂你这些害人的假货,我砸,我砸!”一时间,店内脂粉和香水气味四溢。 焦富贵上来拦,胳膊刚伸出去,温宁便拽住他,夸张地开喊,“打人,你还想打人啊!” 余南则朝围观的太太小姐招手,“来啊,来一起砸,不能让他坑害人了!”在她的掇撺下,倒真有一两个大胆的小姐小跑上来开砸。摔碎东西的声音听来真是清脆悦耳。 焦富贵一边力图挣脱温宁的拉扯,一边嘶声喊道:“小姐,你们再这样,我报警了,报警!” “哟,这里还有日本货,你是汉奸啊,居然卖日货!”余南不知从哪里翻出一瓶香水,胡乱嘟囔出一窜似是而非的日语,“你还敢报警,抵制日货,人人有责!” 话音刚落,感觉有一只手搭上她的肩头,清亮的女声在身后响起,“这不是日货,你念的也不是日语,造谣生事,快给我住手!” 余南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她已猜到身后是谁,也不回身,掣肘往后直撞。她这一掣肘,看似撒泼闹事时的随便乱打,其实用足精准之劲,身后人却将肩头一缩,轻描淡写地闪避开来,后退两步。 与余南对峙的,正是化妆品店的老板娘花枝。她将儿子青娃看得娇惯,刚抱着在街上逛了一圈,回来就看到有人来店里闹事。 余南与花枝正面相对,展腿,大咧咧直朝对方踢去,也不管对方怀里始终还抱着一个娃娃,显得凶蛮无礼。 这一脚,正中花枝的左大腿。花枝闷哼一声,曲腿单膝着地,怀里的孩子仍然稳稳地抱着,只是青娃一直恋恋舔嗜着的麦芽糖脱了手。 今天,这贪嘴孩子的零食换作了麦芽糖。这种糖也是本地特有,用麦芽熬成糖汁,按照顾客的喜好,以滚烫糖汁在木板上洒绘成各类形状,再以细竹棍黏入串接,入口甜腻,老小皆爱。青娃的这支糖是匹高头大马,他小心翼翼地刚将马尾巴舔光,剩下的左看右看,舍不得下口。 现在,他舍不得下口的宝贝要飞了,青娃急得“哇哇”大叫。花板在曲膝的同时,侧身左手一捞,正好执住了糖的棍把子。 花枝放下孩子,满脸痛苦地扶着膝盖站了起来。她说:“大妹子,有事说事,你又打又砸的做么子?刚才要是打到娃娃了,你打算怎么赔?!” 余南恶狠狠地说:“这不是没打着吗,装什么孬!” “哇!”这边青娃见花枝一直揉腿,扯开喉咙大哭起来,“妈妈,你被打了,痛不痛啊,谁把我们家砸成这样啦?!!” 小孩子的哭声最易让人心软,开初起哄跟着余南打砸的小姐立刻显出愧疚的不自在,缩着身子往店门方向退。 青娃不仅哭嚎,而且一边哭一边冲到余南身旁,小拳头往她身上擂,“坏人,打我妈妈!” 事先没有预料到会发生这种场景,余南顿时有些呆傻,这种不及腰高的小孩,打也打不得,凶也凶不起来,怎么办? 温宁走了过来,抚摸青娃的脑袋,“这娃娃,还挺知道护娘的,真不错。”对余南嗔怪道:“咱们确实有错,砸东西以免再害人就好了,你怎么打起人来了!” 余南冷哼一声。 温宁又柔声道:“还不跟人道歉?”弯下身子笑吟吟去摸花枝的膝盖,“有没有受伤啊,我看瞧瞧。”她的手刚触到花枝的大腿,花枝身子一晃,躲了过去,冷冷道:“我没事。” 温宁道:“还是给大家都看看吧,大家都放心。” 花枝再度闪避,“不用了。” 余南拧着脖子翻白眼,作出一副不肯认错的姿态。 事情发生到这种程度,也是警察应该出现的时候了。 两名巡警大摇大摆地踱了进来,见到面前的场景,先吓了一跳,问发生什么事。焦富贵和余南当然争先恐后地控拆对方,得到的结果,是双方当事人全部进警局说清楚。 进了警局,录过口供,管事的警察这样对焦富贵说:“此事源起在你,究竟你的货有没有问题,也是说不清楚啦。反正人家找上了你,打了打了,砸了砸了,我看嘛,这件事也算两清,回去收拾收拾做生意吧。” 面对余南和温宁,则说道:“你虽然是受害者,但砸了人家的店,打了人家的女人,还吓唬了人家的娃,这口气也算出过了。回去,再不许寻衅滋事,再要滋事,哥哥就得对你们两个妹子镣铐伺候啦!” 各打五十大板,以和稀泥的方式结案,是警局“化解”矛盾的快省捷径。训话时,当事双方都在场,听得真真切切。于是,焦富贵怒瞪温、余二人一眼,余南抡起拳头吓唬似逼近一步,然后各自转身,散了。 第67章 对策对策 温余二人从警察局出来,拐了几道弯,来到一处僻静的巷口。那里,乐弈和他的摩托车正在等候她们。 干了一票漂亮生意,余南明显很兴奋,一见便嚷道:“嗨,你让那警察来得真及时,不然我跟温美女不晓得怎么收场啦!”这是事先三人商议定的,温余打内场,乐弈外围支援。 乐弈淡淡道:“不难,给那些警察一点好处,他们自然尽心些。” 余南又说:“你不知道啊,刚才在店里面,多精彩,我……” “上车,回校再说。”乐弈阻断了余南的话,回头坐在驾驶位上。 余南悻然地咬了咬唇,温宁悄然拉过她的手,轻拍两下以示抚慰,附耳说道:“别放心上,听我的话,他越是耍酷,你越得那颗赤热的心去捂热他。” 来到秦立公的办公室,汇报查探情况。 余南说:“应当就是他们了。焦富贵警惕性高些,面对咱们倒没露出多少破绽,甚至连温宁拉扯他的时候,他也不敢用劲挣扎。” “咱们在店铺里又打又砸,作为生意人,他没有格外的心痛。倒是看到他处处谨慎,眼角盯着的只是咱们翻砸的物件。这一点,本身就可疑。”温宁补充道。 余南又道:“不过,焦富贵的老婆花枝,却露出明显问题。我试过,她会功夫,而且,腿功很不错。” 温宁笑道:“这也是乐队长前期侦察及时,瞧见花枝带孩子出去才让咱们动手。让她不明前因,这才容易露破绽。噫,你不是将她踢倒了吗?” “哪里,她装的。”余南撇了撇嘴角,“你只看见我踢倒了她,不知道这一脚下去,简直跟踢中铁板,我的脚底痛得抽筋!” 温宁点头,“不错,我借机揩油,碰了下她的大腿,肌肉发达,一定常常锻炼。” 秦立公欣喜连连拍击桌案,说:“看来,跟陆主任交过手的蒙面女人,就是她了!不错,你们干得很好,看来,咱们不仅能为陆主作任洗脱冤屈,还有希望顺藤摸瓜,找到他们的上线,直至……查出执棋!乐弈,这件事就交给你啦,给我盯死了这两口子!” 余南却捕捉到秦立公话语中透露的新讯息,“执棋?校长,您在说什么?” 秦立公清了下嗓手,示意面前三人坐下,说道:“行吧,这件事,迟早要给你们通报。上头来的情报,在咱们特校,潜伏着一名代号‘执棋’的日谍,执行所谓的‘珍珑计划’。” “‘珍珑计划’,这是什么?”温宁心道,果然猜想没错,秦立公已经知悉“珍珑计划”,只是不知道,军统这边的情报,会否有什么新的讯息。 “这一计划,就是针对咱们特校和补充兵团来的,具体内容不详。至于‘执棋’ 这名日谍,就是此计划的总指挥。” 温宁心中一咯噔,秦立公的情报中,“珍珑计划”针对的对象,加上了补充兵团。 乐弈锁眉,“特校是培育特工后备力量之地,补充兵团是第九战区后备兵源的重要基地,尤其应当引起重视的一点——第九战区,拱卫的是长沙。前年,日本人调集十多万兵力攻打长沙,薛岳长官带领我军将士奋勇抗敌,令得他们无功而返,莫非他们贼心不死,再度卷土重来?这个‘珍珑’计划,用心险恶。” 秦立公冷哼,“不错,他们仍然打着速战速决的念头,妄图攻战长沙,打通湘赣线,进而全面占领咱们国家。嗯,还是上面传来的情报,日本人正往长沙方向增兵,大战在即!补充兵团将在十日后出发增援前线,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余南惊疑地连连眨眼,“您,这是什么意思?” 秦立公说:“还有什么意思?执棋在这十日内必会执行计划,我们也必须在这十天内抓住此人,否则,只怕后果不堪设想。我们这批人上军事法庭断头台也就罢了,影响抗战大局,那就是百死莫赎!”扫视面前三人,又道:“今天我给你们三个交了底,知道为什么?在特校内部,我最信任的就是你们三人,要找出执棋,需得挨个排查,温宁、余南,你们是女人,回去后好好地盯着其她几个女人,日本人也很着急,执棋必有异动。你们得瞪大眼睛看仔细了。” 温余二人连忙立正领命,秦立公便挥手让她们先退下,留下乐弈。 他走到乐弈对面坐下,说:“乐弈啊,刚才看见你欲言又止的模样,还有什么话想说。” “校长,我估计,此次补充兵团的食物中毒事件,也许就是日本人计划的一部分。”乐弈说到这里,端肃地站立起身,说:“校长,我有个不情之请。” “哦,这你万事不求人的脸,还能有不情之请,说。”秦立公在严肃之余不由晒笑,“说。” “补充兵团的事件,看似对付的潘司令,但其中心用旨,必定不是这么简单。日本人,似乎是在挑拨您跟潘司令的关系。恕我冒昧直言,您虽与潘司令有些误会,但如今非常时期,万万不能意气用事,让日本人利用了。” 秦立公呵呵一笑,站起拍拍乐弈的肩膀,“小乐啊,不枉我最信任你,这席话也只有你敢对我说。放心,我秦立公这点胸襟一定有的,怎么说,也不能让小日本渔翁得利。” 乐弈又道:“那么,校长,您对刚才那两位,当真也是信任的?” 秦立公瞅他一眼,“坐下,你啊,总这么严肃干什么,比我还会端着 。不过这么端着也好,我瞧余南就中意你这种端着的。” 乐弈挑了下眉头,没有坐下,“我跟您说正经的,您又拿我开玩笑。” “我跟你这么说吧,只要是特校里的人,个个都有嫌疑,都可能是日谍,尤其是除你以外的中层干部。”秦立公绕身喝了一口茶,搓摩着手掌,说道:“知道我为什么放所有人都出去查陆主任的案子?就是让这些人都有机会外出接触,有机会才会有行动,有行动才能有破绽。但是,我又没有千手千眼的神通,当然只能让他们,尤其是这些女人相互盯着了。毕竟,女人多的地方,不仅是非多,有些事情嘛,我们男人也不方便。” 乐弈明白了,“看来,下一步,校长您会跟所有中层干部都强调信任和‘执棋’之事。校长思虑周全。” “不,不。”秦立公眯眼再度靠近乐弈,低声道:“这些只是为今后普排作准备,乐弈啊,我刚才说过,关键点在你这里啊,一定要全力盯紧,不能再出纰漏。必要时刻,也要用非常手段。那对日本间谍夫妇,不是还有个孩子吗?孩子是他们亲生的吧?” 乐弈说:“查过,确属亲生。您要见过那孩子就知道,跟焦富贵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错不了。” “那就好,那就好。”秦立公满意地连连点头,“就怕这些日谍动不动一个效忠天皇抵死不招,有个孩子,就有了软肋。” 乐弈嘴角动了动,到底没有反驳上司。 当特校诸人聚集商议时,焦富贵和花枝这一对日谍夫妇,也正在自家店铺里,愁眉对愁眼。 花枝在里间将青娃哄睡了,掀帘出来,看见焦富贵正对着打砸得稀烂的柜台、货物,垂头丧气地发傻。 “怎么还不收拾?” 焦富贵说:“还收拾什么,我们暴露了。” “这也怪你,我进店的时候,你怎么不给我使个眼色。让我不小心露出了功夫。”花枝一边埋怨,又心存侥幸,“今天来闹的那两个女人,真是军统的?会不会刚巧她有些功夫傍身而已?” 焦富贵跺脚,道:“你还在发犟,这些年,你带个小仔仔是不是带傻了。进店的时候就直愣愣的,说我不给你使眼色,你朝我看了吗?那两个女的,我不敢百分百把握说是军统的,也八九不离十。跟你动手的那个,记得上回确实来过店里买东西。唉,军统石州站要员的照片,鬼手只给我看过一眼,我哪能记得清楚。刚才回家的时候,我感觉,四周已经被布控了。” 花枝发恼,“瞧你说话颠来倒去,不比我强。我不管,既然暴露了,我们赶紧撤吧。” “撤,我们往哪里撤?!”焦富贵一张脸瘪成了苦瓜,“有件事,我还没跟你说,上次跟鬼手接头,他传达特派员的命令,一旦暴露,我们一家三口或死守不出,或——”他比划了一个剖腹的动作,“向天皇陛下效忠。” “啊!”花枝惊得差些跳起,赶紧压低了声音,“死守不出,就是让我们顽抗到底,不能留下活口。左右都是死。我们是帝国军人,向天皇陛下效忠,理所应当。可是,可是——”她的目光转向里屋,“青娃,还那么小,怎么能……” “青娃,他的日本名是,堂本秀川。”焦富贵有些麻木地机械式念叨着,“他是日本人,是我们的儿子。当然也应该跟随我们。” “不!”花枝这一声抗议十分尖利,吓得焦富贵连忙上前捂住她的嘴。花枝胸口起伏不定,急剧地喘急着,她在思索对策,想抓住一线救命丝毛,“堂本君,我求求你,你去向鬼手求个情,让他私下把孩子领走,送回本州去。不,不,就算他嫌麻烦,不肯帮忙,也求他把青娃找户好人家送走。这么活泼的孩子,一定有人喜欢的,我,我……”她的语无伦次中流下泪。 “不行的!”焦富贵烦火地甩开花枝的手,焦急地来回踱步,“青娃已经这么大了,目标太明显,鬼手自保不及,哪里肯捎带累赘。再有,现在我们的小店,就是孤岛,他只要发现外面的布控,就绝不会再来联系!” “这也不行,再也不行,你是孩子的父亲,难道真忍心带他一起死!”花枝泣骂一通,蓦地想到什么,站起抹干泪水,说:“我一定要救我的儿子。” 第68章 火中取栗 天气潮湿,空置了好几天的医务室已经散发出轻微霉味,所有的物件摆放整齐有序,保持着主人的一贯作风。内室的门仍然锁着,温宁有钥匙——陆鸿影被拘禁时,所有钥匙全部上交给了朱景中,现在温宁手中的钥匙,是打着正经缘由领来的。 居室内潮湿的感觉更加明显。没有生火,临近后山树林,蒙上了一层轻薄炭灰的地板也湿漉漉的。居室内物品纹丝不乱,惟有地板暴露疑踪,温宁踏上去,一步一道深印。而在她踏步之前,地面已经有了几道浅浅足迹。 有人先她之前来过。 温宁俯身观察这些足迹,方跟鞋留下的,尺码37号左右。这些发现价值不大,因为军统发放的制式女皮鞋,就是这种方跟,而特校所有女人个头相近,鞋码自然相差无几。 温宁快速地房内翻搜,柜内衣物、枕下、床底,挨个查去,没有找到她想要的东西。在这一过程中,她留意到物品被翻查过的痕迹,证实了自己的判断。捷足先登之人,会不会已有收获? 最后,她将目光定格于床前那盆清冷的炭火。 “……惟有火中取栗之人,不可不防。”陆鸿影在补充兵团牢房间所说的话,在温宁脑中回响。 “火中取栗!” 她飞快地拿起火钳往火盆刨弄。湿冷的火灰结块发硬,且深浅不平,想到这一点的,不止温宁,看来捷足先登之人也扒拉过这些炭灰。在炭灰中,温宁刨出几粒瘪干发黑的板栗。 她呆怔片刻,蓦地一拍脑门,骂自己怎么就犯了傻! 抬起火盆,她找到了那样东西。 谜底如此简单。这个火盆的底部是向上凸起的,数日以前,她独闯陆鸿影的居室,发现此物,刚巧听到乐弈走近声音,情急之下将东西放在了火盆底,用板栗偷龙换凤,混弄过了他。现在,陆鸿影如法炮制,将此物依旧放在火盆底,给予温宁的提示,并非栗,而是指向“火”。 温宁办完想干的事情,走出医务室,轻轻带上门,乍然眼前光影一动,有人挡在跟前。 又是乐弈! 温宁一惊,连退两步。 她有如小兔的惊惶落在乐弈眼中,他略含不解地嗔怪:“怎么了,你?” 温宁道:“你怎么总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冒出来,吓我一跳。” 乐弈很受用她的责怪,笑道:“我在这里等你。” “ 这个时候了,你还有闲功夫跟着我?那个……化妆品店的事,还有,校长昨晚说的话……”温宁压低了声音。 “我就为此事再来找你帮忙。”乐弈锐利眼神左右一扫,防范偷听,“听蒋蓉蓉说,你往医务室来了,所以就找过来?来这里做什么 ?” 温宁将手里拎的袋子展示给乐弈,“还能干什么。这两天她们都有忙的,我倒还闲着。想起陆主任在兵团里好些天,这两天气温骤降,总得给她送几件换洗衣裳呀……”微微一笑,近前低声说:“我正可以借此机会再去兵团,看还有没有线索。” 乐弈便顺手将那沉沉的纸口袋接过来,说:“够沉的啊。不过,这种向她传递物件的事情,你不宜做。我让门卫老李头检查后,找个队员送去,你赶紧的,帮我一忙。” 温宁便问究竟。 乐弈已经抬脚往校门方向走,“边走边说。” 途中,乐弈告诉温宁,今早他前往化妆品店旁亲自监控,留守的行动队员向他汇报了一件事情。今天,这家化妆品店照常营业,不过,老板娘花枝带着青娃出了一趟门。她们去了邻街另一家店铺,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反正最后从这家店铺出来的只有花枝。那些行动队员不敢随意试探打草惊蛇,只能分派人手将这家同样实施监控。 温宁听后,说:“不能太乐观,昨天我们闹的动静大,只怕这对日谍已经察觉不妥。” 乐弈点头,“不错,不过你们昨天的闹事给了我们方便,本来凭咱们的人手,根本没法挨个跟踪顾客。现在他们口碑差了,进店的顾客很少,更容易查出痕迹。现在的关键,要搞清楚另外那家店铺的底细,校长想了个法子,撺掇嫂子去那家买东西。估摸着她准备准备,现在要到校门了。你马上过去,和嫂子一块儿,帮我们摸摸底。” 温宁加快脚步,干脆地说:“行,我俩女人去更自然,说不定可以摸到日谍的另一个点。那家店铺叫什么名字?” “田记特产。”乐弈说。 温宁一怔。这也太巧了吧。 走到校门口,才等了不到一刻钟,果然见陈玉颜拎着坤包窈然走来,乐弈便闪避了。温宁热情地打招呼,问陈玉颜往哪里去。 陈玉颜叹息一声,笑道:“还能去哪里,还不是为你们那位贪嘴的校长张罗?一大早也不知道犯了什么馋,从办公室巴巴地打个电话给我,说想吃哪家哪家的腊肉了,我的偏头疼刚好,也不知道心疼我,非要我赶紧买来喂给他吃!” 温宁笑道:“我瞧是嫂子太过心疼校长,才把他惯成这样。瞧您满嘴牢骚,心里乐意着呢。您是去哪家店子买,还是上回咱们逛过的那家?” “对对,就是那家。”陈玉颜一边说,一边眺望乐弈远去的背影,再看了看温宁,嘴角含了一抹了然笑意。 “那太好了!”温宁故意忽略陈玉颜的表情,上前就换住她的胳膊,“我陪嫂子去。上回买的猪獾大腿,送到本部去,人人都夸好,我得再买些,存着。眼看没几个月就过年了,准得涨价!” 陈玉颜见有人作伴,当然极为乐意,两人坐上秦立公的小轿车,一溜烟就到了桃园街。 来到田记特产店铺前,这次却是马老七坐在柜台前招呼客人。相较田二,他显得木讷多了,见到陈玉颜和温宁,也就站起愣愣地点个头。 陈玉颜微有不悦,“老伙计,你不认得我啦,上次还跟你买过山货!” 马老七弓腰,“是,有这回事。” 温宁便说:“嫂子,他就一个看店的,跟他说不清楚。你家老板娘呢?” 马老七往店内一指,“她在里头,要不,太太小姐进去?” 二人走进里屋,一瞧,田二果然在里面,正与一名六七岁的男孩儿玩七巧板的游戏呢。这男孩,正是青娃。 陈玉颜面露慈爱,“哟,老板娘,这是你的儿子,怎么上回没有见到?虎头虎脑的,真是可爱!”忍不住摸了摸青娃的头。 田二站起有礼地打过招呼,说:“太太您误会了,我哪有这么好的福气,这不是我的娃娃。” 温宁道:“哦,这是哪家的,看上去有点眼熟。” 她如此问,田二当然要把信息传递给她,说:“就是邻街丽人化妆品店那两口子的,嗨,一大早他娘就送到我这里,说有事出远门一趟,让我帮忙照看几天。”田二这样一说,温宁顿时明白了,那对日谍夫妇必定已经察觉问题,因为田二曾为误食四季豆的青娃催吐,他们认为田二值得托付,便将孩子送到此处。如此,这二人或抱必死决心,或是想甩掉累赘出逃。 她们说话的时候,沉迷于游戏的青娃抬头,睁大眼睛瞅着温宁,忽地大喊一声“坏人”,站起擂着小拳头往温宁身上招呼,“就是你,昨天来打我娘!” 其实昨天温宁和余南都是特地乔装过的,与今日的打扮大不一样,温宁抓住他的小拳头,放柔了声音,说:“小娃娃,你认错人了吧?我什么时候打过你的娘啊?” 六七岁的孩子认人的能力并不强,且当时与花枝对打的是余南,青娃的注意力主要放在她身上,现在听到温宁如此否认,不禁扑闪着眼睛,疑惑地盯住温宁。 田二赶紧拉过青娃,嗔道:“小孩子就是护娘,刚才她娘走的时候哭了大半天,害我哄了好久,生意都丢了几单。马老七——”她唤来马老七,“这两位是贵客,再不能怠慢了,你快领着这娃娃出去转一圈再回来。” 马老七依言拉青娃,青娃兀自盯着温宁,田二哄道:“乖娃娃,跟伯伯出去玩,伯伯给你买丁丁糖好不好?” “我要吃画糖。”青娃说。他所说的画糖,就是淋画出各种形状的麦芽糖。 马老七连声答应,总算将青娃哄了出去。 田二便问过陈玉颜和温宁需要什么货品,一一介绍,帮她们选货。 一边选,温宁一边似是无意地说:“这娃娃也真可怜,这么小的孩子怎么离得父母,出门再怎么嫌麻烦也不该不带着。呵,别是惹 了什么事,跑路吧。老板娘你再能干,也不能接替父母啊。” 这席话却触动了陈玉颜的心事,神色一黯,“就是,他们小老百姓,不像我家——” 温宁满含愧意,“嫂子,我的错,失言了,让你想念小囡囡了。” 陈玉颜说:“关你什么事,你不说,我就不想孩子?怪只怪我们家那位,干了这一行。” 田二对温宁话中传递的信息心领神会,尤其留意到“接替”二字,说:“算了,他们大概也瞅着我是个热心人,既然拜托给我,还给了生活费,照顾两三天不是啥大事儿?助人就是助己,太太小姐都是心慈的善人,你们说不是这个道理?” 温宁微笑,“有理,我瞧,能接替。” 三人说说笑笑间,将货品选定,由田二仔细包装。 田二将猪獾大腿递给温宁的时候,用指尖敲了一下包裹的油纸。 也就是这个时候,一位邻居风风火火闯进店里,喘着粗气喊道:“田二,你快去看看吧,出事了!” 马老七被打晕在街道的拐角处,青娃不见踪影。 第69章 紧追不舍 赶到出事的巷道,温宁意外地看到,正对晕倒的马老七掐人中施救,且指东指西将围观的街坊呼喝得团团转的,居然是二岔子。 二岔子使了老力,总算将马老七掐得缓缓醒转,转头瞧见田二过来,摞下马老七便凑上跟前表功,“干姐姐,你来啦!我叫去报信的跑得真快!嗨,这回真亏有我,有人打晕马老七抢走了他身边的娃娃,要不是我路过看到,那家伙再一个顺手狠手,马老七这条命就废物物了!” 田二上前搀扶马老七,“你怎么样?” 马老七扶着后脑勺,懵傻地左右看看,“青娃呢?”围观的街坊这才知道被抢走的是青娃,不由叽里哇啦议论开了,有的说必定碰到了人贩子,有的说讲不好是绑票。 田二转身问二岔子,“看见是什么人干的?你啊,怎么也不赶紧追上去!” 二岔子没有得到表扬,委屈地瘪了瘪嘴,说:“那马老七是你家的老伙计,我不能不管他吧。再说,你别急,我家老大追过去啦!” 温宁一听,二岔子所指的老大,应该就是韩铁锤。此时二岔子也注意到温宁,“哟,小姐姐,怎么哪儿都有你,咱们又见面了,果然跟咱们老大天大的缘份!” 温宁不想泄露身份,微微一笑,也不搭理他。二岔子并不觉得没趣,转头又向田二描述当时发现的情景,说来说去,抢走青娃的人蒙着面,他根本没看出人家的形貌。此时,有人在身后拉了拉温宁的衣袖,是乐弈来了。 温宁悄然闪退两步,与看上去也来围观的乐弈并肩。 她低声快语:“他们把孩子托付给了这家店主,已经做了最坏打算。” 乐弈说:“此店如何?” “应当不相干。”温宁说。 乐弈听毕,折身即走。 既然日谍夫妇将儿子托付出去,那么很有可能,二人会选择死守顽抗或者自尽的方式保守秘密,这也是向同党传递信息的最佳方式。他脚步如飞,心急如焚,边跑边对两侧跟班的行动队员下达任务,一组外围包抄,一组跟随他入店突袭务必生擒日谍,还另派一人立即联系医院做好急救准备——日谍更有可能采取自尽方式,稍晚半步,这次行动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乐弈的估料没错。花枝思来想去,惟一能救儿子的办法,就是将他送人后与焦富贵一起自尽示警。如此,他们夫妇二人可谓向天皇尽忠殉职,上级不会找青娃的麻烦。至于军统,在她想来,能拿不谙世事的六七岁娃娃怎么办,总不至于明目张胆斩草除根吧?街坊邻居都看着呢。她想了一宿,再三挑摘,最终选定了田二。其中缘由,除田二曾经救过青娃一命外,还因为田二在街坊中名声甚好,泼辣、善良,关键时候能够豁得出去,而且,她喜欢孩子。花枝从一个女人的角度来揣摩,一把年纪的老姑娘,那么喜欢孩子,偏偏自己没有孩子,现在从天而降一个儿子给她,可不是捡了个宝贝疙瘩,不愁不好好相待。可是,任由这对日谍夫妇机关算尽,又怎能想到,他们竟会将儿子交到一名地下共产党手中,更没有料到,交到共产党手中的儿子,又被劫走了! 当乐弈往丽人化妆店方向飞跑的时候,焦富贵和花枝夫妇,已经备好毒酒对坐桌前。 花枝送走青娃后,他们就轮流一人在外守店,一人在里屋收拾清理物品,销毁一切可能留下线索的旧物。待清理完毕,花枝取出两只酒杯,倒上红酒,焦富贵拔下自己的假牙,将藏于其中的剧毒倒入杯中。这是特高课特工才有的殊遇,氰化钾,见效快,痛苦少。他们互相深情地称呼了本名,碰杯。 花枝手中的酒杯碰到嘴唇的刹那,有名好事的街坊咋咋乎乎闯进店中,“花枝啊,你儿子被人劫走了!” 花枝立即放下酒杯,掀帘而出,追问究竟发生了什么。青娃被劫的消息,是在马老七和二岔子、田二对话时,被街坊们听到的,这种巨大新闻的传播速度,仅比风速慢半拍。因此,乐弈还没赶到化妆品店,早就有热心又爱看热闹的街坊来给花枝报信了。 听完街坊的描述,花枝礼貌地送他离开,转身对焦富贵说:“我要去救儿子。” 焦富贵比她理智,上前拉她,“不行,你知道秀川被谁劫了?在哪儿?你救不了他!” 此时的花枝,力气比谁都大,“我猜到是谁干的,找不到儿子,我不能死!”她推开焦富贵,快步跑了出去。 “喂,喂,回来!”焦富贵追到门口,无奈地顿足。 乐弈赶至化妆品店前那条街道时,看到的正好是这一幕。其实,当花枝突然从店内跑出来的时候,就有对面监控的行动队员快步紧跟上去,乐弈又不动声色地挥了挥手,身侧两名精干队员也跟上去增援。与此同时,焦富贵转过身,恰与乐弈的目光对上。 焦富贵面如死灰。他下意识第一时间去咬假牙,却咬了一个空——牙齿和里面的氰化钾,早就取出倒入酒杯中。 接下来的事情,凭借乐弈的身手,毫无悬念。他生擒了化名焦富贵的日谍堂本胜平,将此人交给身侧信任的队员,循花枝跑动的方向,追踪而去。 自从补充兵团发生食物中毒事件后,韩铁锤就一直被困在军营内,闲极思变,这天设法跟三大炮换了岗,又听了二岔子牛皮,一起到田二家中噌饭。可巧,就撞上了青娃被劫这桩事。他土匪出身,以前劫富济贫,绑票勒索的事情没少干过。乍然见到有人操起了他的旧行当,心道,作为石州最大的土匪,我韩铁锤都已经从良招安抗日了,你这算什么勾当?一时又是好奇又是生气,悄悄地跟了上去。 刚开始,他跟得吊儿郎当,有一搭没一搭地,可很快,他就发觉,前面的那个人,并非普通劫匪。此人背上驼着一个沉沉的孩子,仍然行动敏捷,步伐快速,且分明早就发现有人尾随,却不慌不忙,想了不少办法要不着痕迹地甩掉他。这迫得韩铁锤又生起好胜心,使出浑身本事紧紧跟随。毕竟,曾为土匪,跟踪和反跟踪的本事,也算是基本功了。 到后来,韩铁锤甚至还使了个诈,让前面的“劫匪”以为甩掉了尾巴,悄然地跟踪到城东。 城东是行政区,石州市政府、党部、警察局诸类行政机关,以及小学、医院,乃至民宅、农家和高官别墅,散布于山坡田畦间。山区并不疏朗开阔的地理环境,给韩铁锤的隐蔽提供了便利。跟随“劫匪”绕过石州小学后门,跨过两道乱石铺搭成路的小河,背着娃娃的“劫匪”大概也累了,停步喘息四下张望,韩铁锤身子一缩,躲进一片黄灿灿尚未收割完毕的苞谷地。 休息过后的“劫匪”继续前行,沿崎岖山路上行,来到一处门前青苔鲜绿,看上去废弃已入的屋院前,开锁入内。 韩铁锤蹑步近前,找到适合踏脚的墙脊,手脚并用爬到墙头。垂头一瞧,此处屋院竟然称得上“阔气”,入门有一小院,屋舍足有三进,最后一进有三层楼。不过,也确似久无人居,院内农具横七竖八摆放,檐下蛛网层生,惟有水井旁的水桶放得端正。 “劫匪”没有着急入屋,随意将晕迷的青娃搁在屋檐下,扯下蒙面黑布揩汗,走近水桶舀起一勺水咕碌碌往肚里灌。 这样,韩铁锤就差不多看清此人的容貌。二十来岁,眉目算周正,就是眼睛特别小的青年男子。 韩铁锤就在肚子里骂了一句,小眼睛的货色,肯定是鬼子! 他没猜错,这名“劫匪”的确是日谍,代号鬼手的野生。 野生将自己弄舒坦了,手执水勺悠悠然走至青娃身旁,低头将孩子观察一番,拍拍他的脸蛋。他是用乙醚将青娃弄迷带走的,拍打之下,青娃一时没有反应,就拨了一把水,洒到青娃脸上。山区农历七八月的井水,已然寒凉透骨。青娃眨眨眼睫,很快苏醒过来,满脸迷茫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野生说:“青娃,你认不认得我?” 刚苏醒的孩子反应很慢,呆怔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野生挠挠青娃的脑袋,露齿挤出笑容,“在这里乖乖听话,不乱跑,叔叔就喜欢你。” “娘,娘!我要找我娘!”青娃这下真的醒了,一骨碌爬起就跑。 野生展臂一抡,轻而易举将青娃揽住,虽然对青娃存有几分怜爱,可真正面对孩子,他没有太大耐心,更缺乏对付孩子的经验,喝说:“不许叫,再不听话,我打你!”受惯花枝溺爱的青娃哪会理睬野生的警告,小嘴一咧,扯开嗓子大嚎。 野生大怒。此处屋院原系政府某位高官为外室置办的别墅,自外室扶正往赴重庆后,就被闲置,每一两个月甚至更长时间才会有人象征性察看一下。自醉川楼被端后,野生好容易找到这样如意的栖身之所,青娃如此哭嚎,万一引来路人注意怎么办? 他摁着青娃面抵墙角,一下接一下狠狠朝小屁股揍去,“再哭,打死你!” 韩铁锤蹙起眉头,斜挑唇角。 狗娘养的小日本,对孩子下重手! 现在,该是他韩爷出手的时候! 他抖弄活动肩臂,从屋顶揭下一张瓦片,那些与杂草野花并生的屋瓦并不容易抽动,任他万般小心,还是发出了轻微的脆响。 正在打孩子的“劫匪”停手、掏枪、转身,一气呵成。 不过,野生的枪口并没有对向院墙。 院门一动,开了。 第70章 以子为质 进来的人是花枝。 二人枪口相向。 野生问:“你怎么来了这里?!” 花枝说:“我的儿子怎么到了这里,我就为什么来这里。” “后面有人没有?” “我甩掉了。” “确定?”野生半信半疑。 “甩掉尾巴的技能,培训时候,我的成绩不比你差。”花枝瞟一眼青娃,见他看上去无恙,欣慰的同时又添几分紧张。 青娃乍然看到母亲,叫嚷着“娘”就要扑上去,野生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反手扼住他的喉咙,厉声道:“再乱动,掐死你!” 花枝举枪仍然对向野生,却柔声说:“娃,别动,别怕。”止住了青娃在野生手掌下的乱弹乱跳。 野生神态凶恶,严厉斥责:“为救儿子,你竟敢违背组织律令,擅自来这个绝密联络点。” “我与堂本君已经决定为帝国献身,你掳走我的儿子,究竟想怎么样!”上司的斥责,按例不能回嘴,花枝却咬牙回道。 “杀了他,以绝后患。”野生手上加了把劲,青娃憋得喘不过气。 “你敢!”花枝几近嘶喊着冲上,被野生的枪口逼退。 泪花在她的眸中闪烁,她卸下凶悍面孔,哀求着:“鬼手君,求您放过孩子吧。如果您不信任,我我……我可以马上自戗在您跟前。死人最让您和特派员放心!”她将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青娃虽然不懂枪,但能听懂话,又开始在野生的掌下挣扎。 “你可以自尽,那么,堂本怎么办?”野生不屑地冷笑。 “堂本是聪明人,更是男人,没有我冲动。他知道孩子在自己人手里,就算被捕,也不会泄露半句机密!”花枝的反应很快。 “特派员说得没错。惟有母亲,为了孩子可以不顾一切。当了母亲的人,就不适合做间谍!”野生冷笑中放低枪口,语气软了下来,“行啦,我吓唬你的。身为有品格的大男人,怎么能对大日本国的孩子下手。这孩子落到军统手中,由不得你们夫妇不就范。到时候别说什么誓死效忠,他随便一叫唤,至少你,手脚就全软了。我来了个先下手为强。”这确实是这实话。他早晨途经桃园路,已经发现布控在丽人化妆品店外的军统特工,知道焦富贵夫妇已经暴露,但并不知道花枝已将青娃托付出去并做好自尽准备。因此觑到机会,打晕马老七,劫走青娃。 花枝松了口气,收枪,继续哀恳着:“鬼手君,求你看到同乡的面子上保住这孩子。您一定有办法,把他送回本州。” “送回本州?你们已经暴露,谁跟这孩子有接触,就是自我暴露。”野生厌烦地瞪了青娃两眼,如果从此要拖带着这么个孩子,实在相当麻烦,“真是累赘!” 花枝揣摩到他的心思,说:“您是担心带着他拖累?还有个办法,我之前已经将他托付给一户姓田的人家,您可以把将送回去……” 话未说完,野生蓦地脸色骤变,“混蛋,为救孩子,你竟然带军统的人跟来!” 花枝一怔,还没回答,头顶热荡交加,鲜血由鼻梁间淌下,瞪直双眼仰天倒地毙命。 是野生不由分说开枪击中她的眉心。 青娃亲眼见到母亲被打死,发出极为凄厉的哭嚎,这一瞬间的力气贲发惊人,张嘴咬疼野生手腕的同时,竟然推开了扼制,扑向倒在血泊中的花枝。 此时的野生又急又怒,撕下了“仁慈”的外衣,提枪就对向青娃的后背。 花枝被杀极为突然,野生再将枪口对准青娃的时候,韩铁锤来得及反应了,手中的瓦片飞掷而出,打飞了野生的手枪。 “哐当!”花枝入院后半掩的厚板铁杉木院门被从外踢开。 这也是野生乍然暴怒,反目杀死花枝的原因——他听到院外有走动的声响。 成功追踪花枝来到屋院的是乐弈,在他冲入院中的同时,野生迅速抡起青娃,朝乐弈掷去。这一刹那,青娃既充当了屏障,也为野生赢得了宝贵的逃命时间。 野生闪身如鼠,窜入院内。 韩铁锤从墙头窜下,指着乐弈说:“你你你什么水平,我来了半晌都没有惊动他们,你一来就坏事!” 乐弈哪有空理会他,随手将青娃扔过来,“拿着!”飞身追击野生。 韩铁锤傻愣愣地接过青娃,那孩子虽然被掷来掷去半晕了头,伤心分毫不止,加倍在韩铁锤怀里擂头擂脚。韩铁锤一时竟招架不住,铁青了脸,喝道:“再闹,你个小日本娃子,小心我揍死你!” 青娃被吓唬得停歇了片刻,韩铁锤就着这时机,遏住他的两只小胳膊,将他半夹在肋下,赶紧跟着乐弈的脚步追赶上去。他虽然不知道事情的究竟,但野生和花枝的谈话大概听懂了七八成,现在连乐弈都出现了,要逮的肯定是大鱼。这样立功显眼,尤其是在温宁面前显眼的机会,他要是错过了,可不冤枉了大半天的跟踪和辛苦? 然而,野生像长了翅膀,又像老鼠,不知道往哪儿打了个地洞钻进去了。乐弈和韩铁锤将三进的屋院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能把人揪出来。后来,乐弈在某间居室的床底,发现了一道机关,机关下面有条秘道。乐弈亲自走了一趟,秘道并不长,出口在不远处的菜田。 花枝死了,更重要的是,显然是花枝上线的那个家伙,遁走了。乐弈颇为郁闷,这种结果,无论对秦立公还是对自己,他都无法交代。 现在,惟一的希望就在焦富贵身上。焦富贵会吐出真言吗? 乐弈将目光转向趴在花枝身上哇哇大哭的青娃,眸色变得深沉。 韩铁锤偏偏还在耳边聒躁,“成天摆出一副拽样,拽啥子拽……”留意到乐弈神色的变化,一把将青娃掩在身后,“喂,你在打啥子主意?日本间谍死的死,跑的跑,没法交差,打算拉这小娃子严刑逼供?虽然……”他挠了挠腮帮,“虽然鬼子该杀,鬼子的娃当然也该杀,不过……这样,好像有些……” 不等他说完,乐弈将脸一板,拎兔子般提起青娃的衣领,拖拽着往外走。 “喂!”韩铁锤紧跟上去,这一跟,就跟到了城东特校的某个驻点。此处有数名行动队员等待消息,并备有摩托车。乐弈将青娃驮上摩托车,扬长而去,气得韩铁锤直跳脚。 回到特校,乐弈第一件事就是去提审焦富贵。途中,他最担心的事情,莫过于焦富贵的安全,毕竟“执棋”仍然潜伏着,极有可能趁机动手杀人灭口。待看到呆在防空洞隔离审讯室安全无恙的焦富贵,才放下一直悬着的心。经手焦富贵的,全是跟随他已久的行动队员,且按照他早前的吩咐, 逮捕后不许任何其他人接近,不许进食喝水。这从侧面证实了他和秦立公的判断,“执棋”应当不在基层职工内,而是就在中层干部当中。 乐弈把哭累昏睡过去的青娃往焦富贵面前晃了晃,后者已如死灰的脸上,眸色完全黯淡下来。 “现在,可以说了吧。”乐弈让一名行动队员带走青娃,悠然点烟吸了一口,坐在焦富贵面前。 “孩子他娘呢?”焦富贵嗫嚅着嘴唇。 “死了。被你们的上线杀了。”乐弈干脆地说:“他们不仅抛弃了你们,还打算用孩子要挟你们。说吧,至少,为了你的孩子,告诉我,补充兵团的事件,究竟是怎样一回事。还有,‘执棋’是谁?” 在乐弈说话时,焦富贵一脸木然,没有任何反应,惟有“执棋”二字,让他嘴角轻扯了一下。 乐弈慢慢吸完一根烟,没有得到只言片语,指节扣敲膝盖,淡淡道:“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我有必要提醒你,这里是军统的审讯室,不是幼儿园或者育儿机构。我,当然更没有菩萨心肠。尤其当你的情报,会关系我的国家存亡和千千万万同胞的性命,无论什么手段,我都拿得出。我,不怕前身后世非议,只要结果。” 言毕,向身侧吩咐道:“来,把小孩弄过来。从现在开始,每一个小时,就在这日谍面前,割这孩子身上的一块肉。他什么时候肯开口,就什么时候停手。”见那名行动队员面露不忍和犹豫,又道:“怎么,不忍心?想想他们屠杀我们多少同胞,有多么这样大的孩子被他们刺死、炸死、凌虐而死?下不了手,没事,我先来做个示范——”正好青娃被带了进来,刚刚睡醒的孩子还在怔忡发呆中,乐弈便拉近了,由长靴内抽出一柄短小匕首,比划在青娃肉嘟嘟的小脸蛋上,“这块小肉不错,称手……” 刀刃在青娃的脸蛋上磨来搓去,青娃总算搞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事情,瞪圆了眼珠子求救 ,“爹爹,救我,我不要被刀子割!” “别!不要!”在儿子的求救声中,焦富贵闭上眼睛,艰难地低下了头。 “队长,刚才校长打电话过来,让你去一趟。”恰好,一名行动队员入内向乐弈报告。 第71章 乘险之计 被召至校长办公室的乐弈,与秦立公发生了激烈的争执。 秦立公的意思是,利用青娃为质,焦富贵松口的机会,让七名中层干部跟焦富贵碰个面,从中排查出“执棋”。 乐弈颇不以为然,说:“既然焦富贵已经松口,咱们就该趁胜追击,让他赶紧招认上线和‘执棋’。贸然让其他人接触,焦富贵正被 严加看管,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执棋’如有杀着,设法灭了他的口,那就是得不偿失!” 秦立公语重心长地说:“乐弈,关于‘执棋’之事,我这两天仔细琢磨过,我们都想得过于简单。此人既然能在咱们眼皮子底下潜伏,又掌握许多中层干部才知晓的机密,确实就在这七个人中间。如此绝密,焦富贵夫妇这种容易被抛出,甚至被轻易灭口的货色,怎么可能知道‘执棋’究竟是谁?再说,咱们可以用孩子为质,威胁焦富贵吐露真情;焦富贵难道不会担心,跟我们说得太多,他的儿子会被同党报复灭口?为自保也为保护儿子,他必会有所保留,跟咱们绕圈子,磨时间。说来也是我的误导,让你在他身上寄望过高。” 乐弈说:“校长,这是您寄望过高。我倒从未妄想能在焦富贵身上得到终极答案,不过,他是那条藤,让咱们可以顺着他指引的方向,往上摸排。最不济,也可以知道他的上级是谁。说实话,您让其他人接触焦富贵,太过冒险,我不能同意!” “所谓富贵险中求。你也知道,如今时间紧迫,容不得我们按照以往程序步步谨慎。那七位都知道咱们在查‘执棋’,更知道我部署会面是一种试探,可是为自保,此人又必定会设法除掉焦富贵。在你和我的眼皮底下有所动作,难以不露痕迹。试一把,乘险抵巇!”秦立公目光炯然,充满自信。 乐弈顿足皱眉,疾声道:“校长,您也说此人能潜伏许久。能做到这点,早已对特校环境和周遭同事性情了如指掌,如果对焦富贵下手,必定会设法混淆视听。敌暗我明,防不胜防。” 秦立公怒了,喝道:“按部就班,畏缩不前。非常时期,过于谨小慎微,就是最大的弱点。乐弈,我看你往常雷厉风行,不是这样处事的。怎么,担心出了事担责任?不必担心,出事我担着,你给我擦亮眼睛办事就行了!” 乐弈道:“我瞧校长素日最为稳沉,今天的决定也是急功近利,大失常态!” 秦立公一拍桌子,“你干不干,不干给我滚出去!离了你我还成不了事?” 话说到这个份上,乐弈只得勉强应命。不过,他提出要求,要先对焦富贵进行审问,把此人肚子里的货先摸个底,这也算作以防万一的保底措施。秦立公对此表示同意。 经由审问,乐弈不得不承认,秦立公到底老谋深算,他的想法有所可取。焦富贵固然招了,可是他很滑头,仅仅招认本人、花枝、野生的真实身份和代号,以及补充兵团食物中毒,刺杀潘万军事件的始末,关于“特派员”方太太的身份,他刻意隐瞒,且将与陆鸿影交手的女人认作花枝。至于“执棋”是谁,他确实不知道。至此,任由逼问,索性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抵死摇头。乐弈在审讯上自有经验,判断出他的招供不尽不实,有所隐瞒,且确实不知道“执棋”是谁。只是这样一来,乐弈从他身上得到的,只能验证前期的猜测和推断,根本没有什么可价值的新情报。 审讯前,秦立公亲自致电潘万军,后者派来吴永吉,在隔壁审讯室旁听并作记录。待审讯告一段落,还没审问到有关“执棋”,乐弈请走了吴永吉,“日谍已经招认策划了食物中毒和刺杀事件,还请早日将陆主任放回。” 吴永吉扬扬手中的记录本,皮笑肉不笑地说:“这个……兄弟必当如实报告司令,司令自有定夺。不过,乐队长你的做法实在让我难以理解,涉及兵团,你让我旁听也就罢了,还在隔壁房间听!还有,审讯分明还没完啦,就急匆匆把我赶出来。这把咱们补充兵团当什么?我们有知情权嘛!” 乐弈微微躬身,淡淡道:“失礼,这名日谍涉及绝密,不让吴参谋直接接触,也是为您着想,避嫌。不知您听说没有,上个礼拜,第六战区司令部有位作战参谋无意泄密,被送上军事法庭。十年刑期。不知道他出来的时候,鬼子被赶出咱中国没有?” 吴永吉变了色,咳嗽一声拧直脖子,说:“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告辞告辞。” 当乐弈送辞吴永吉的时候,秦立公组织七名在位中层干部的会议,刚刚结束。 在会议上,秦立公一本正经地通报众人:经前期侦讯,已查明策划实施补充兵团食物中毒事件的日谍主犯,并成功抓捕。不过此犯十分顽固,乐弈使用诸种手段,仍据不交待上线和“执棋”。现在,打算组织在座所有人员参与会审,希望诸位各显神通,争取有所收获。 他通报完毕,七名中层干部各自眼观鼻,鼻观心,静默无语。就连一贯最喜欢说怪话的蒋蓉蓉,嘴唇嘟嚷着,想说的话已经挤到舌尖,霍然间眼睛一亮,有所悟,把那些话吞回了肚子里。 秦立公曾经对他们通过不同方式交过底,谁都知道,当下特校的第一要务,就是抓住“执棋”,粉碎“珍珑计划”。平白无故突然搞一次对日谍的“会审”,稍稍转动脑子,就可以想到,这是一次“考验”。谁不晓得,校长秦立公最为多疑,“考验”当前,胡乱开腔说话,讲不定就会多添一份嫌疑。 秦立公的通报中,狡猾地没有告知这名日谍的掩护身份,也没有说出有人质之事。那么,在座七人,算起来应当仅有一个半人知情。那是参与了所有行动的温宁,以及仅参与侦察丽人化妆品店行动的余南,算半个。当然,余南不是傻子,能估到抓住的是谁。所以,当秦立公留意到这两位部下神态平静自若,没有相互或与他人交流眼神时,略感满意。他想,他的办法是对的。这些人各自掌握的信息并不对等,为在“考验”时不受误伤,必定不敢将自己掌握的情况告知他人。如此才能分而治之,找到“执棋”。 将部下的神态尽收眼底后,秦立公温和一笑,摆出一副谆谆关爱的姿态,说:“怎么,都不说话了,不发表一点意见?” 见秦立公的目光第一个掠向自己,何曼云嫣然而笑,正色道:“校长的思路就是明晰,所谓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咱们七个臭皮匠臭在一块儿,各显神通,我就不信,还对付不了区区小鬼子!” 何曼云表完态,朱景中马上应和,“校长英明啊!咱们都去会审,好啊!都站在日谍跟前,我就不信,他能不想起些什么,能不有所失态?”一面说,一面将周遭众人扫视一通,目光暗含深意和审视,仿佛在他眼中,每个人都有日谍嫌疑。 朱景中的神态招来了罗一英的极度不满,却也只能低声嘀咕:“什么人啊,好像就他清白,我们都有问题,我看他才最像狗娘的——”坐在身侧的王泽扯扯她的衣襟,才发现秦立公正盯着她。 秦立公还是和颜悦色的,“王泽,罗队长在说什么?” 王泽说:“……那个,罗队长说,对付日谍,她有的是办法和决心!” 蒋蓉蓉吃吃一笑,“这还没成两口子呢,就开始替她打掩护!” 罗一英脸色一变,还没发作,余南不耐烦地说道:“行了,你们有完没完,成天打嘴皮子仗,咱们在谈正事!校长,既然事情已定,不如赶紧行动!” 她的话,有意无意间弥合了方才几人的失态举止,自然得到普遍应和。最感不好意思的王泽,甚至站起来吆喝着赶紧散了去会审。 这中间,惟有温宁一直岿然不动,也没有说话。于是,同样岿然未动的秦立公问向了她,说:“小温,你一直不说话不表态,有什么想法?” 温宁笑了笑,“校长,您提出会审,并不是来征求我们是否同意,而是想找到会审的实施办法。咱们这么多人,难道乱哄哄都上去,一人打日谍一拳,或者胡乱询问?这样鱼龙混杂,能达到目的?” 秦立公便赞许地指向温宁,“瞧,不声不响的人,才最有想法和主意。说说,你想到了什么?” 温宁非常清楚,在场七人中,她知晓的具体情况最多,放在秦立公眼中,就是最可疑也最不可疑的人。因此,于公,为找出“执棋”,于私,摆脱自己的嫌疑,她必须在对其他人保守相关秘密的前提下,对此次会审提出最安全妥贴,且无保留的建议。 合当此时,她是最不能保持沉默的人。所有的沉默和“藏私”,都会成为她的疑点,甚至罪证。 第72章 会审日谍 既然会审,焦富贵,或者说现在应称回本名的堂本胜平,被押进了特校监牢的最大一间洞室。两名看守的行动队员,加上秦立公、乐弈和七名中层干部,整整十一个人,让这间长宽均不足5米的洞室显得满满当当。 从乐弈手底下过路,堂本胜平当然受过酷刑。因此他看起来,像是刚从血洞里爬出来的,被押入洞室后,仰天往审讯椅上一坐,闭上眼睛,半死不活的模样。乐弈稍作示意,便有一盆凉水从头淋下,将堂本胜平“催醒”。 洞室的白炽灯大亮,秦立公朗声说:“堂本胜平,少在我面前装死。进了军统石州站,你的生死就在我手里头攥着。听说,你不怎么配合,有些关键的东西,舍不得吐出来?” 堂本胜平转动着充血的眼珠子,将坐在对面的秦立公和伫立于其身后的一排人扫视过,扯了下嘴角露出几分嘲讽之意,嘶哑着声音说道:“你就是秦站长?这么大的阵势,你们,一个一拳,就可以把我打死了。军统,中国人,也就这点倚多为胜的本事。” 秦立公倨傲一笑,说:“想跟我耗着?哼,你们特高课如果是鬼窟的话,我们军统,叫做阎罗殿!你跟我手头上各有什么牌,彼此很清楚。所谓人道主义这个玩艺儿,你们日本人从来没跟咱们中国人讲过,所以,我也不必跟你讲,对吧?”堂本胜平嘴角抽瑟了一下,秦立公收入眼帘,继续往下说话,“当然,既然今天我愿意来见你,就是打算你给一个机会。你们日本人不是喜欢跟着德国的屁股后头混,学他们玩什么撕毁条约,闪电战,今天,我也跟你玩个游戏。” 这令堂本胜平实在疑惑了,说:“游戏?” “对,游戏,而且是你会玩的游戏。”秦立公说道:“听说,你们特高课此次针对我特校的行动,叫做珍珑计划。‘珍珑’二字,来自围棋。围棋这玩艺儿,原本是咱们中国的老祖宗发明,用来消遣解闷的,也不得什么台面。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就被你们日本先祖偷学了去,竟然当作艺术全国推广,还设立有专门的棋所和棋士。不知道,你的棋艺如何?” 堂本胜平迟疑着不答。 秦立公微笑,“提醒你一句,在你的居所,我们发现了一颗围棋棋子。你们销毁了很多东西,连围棋也不放过,但时间紧急,总有沧海遗珠。” “那是我跟秀子的订情心爱之物,怎么能落到你们这些肮脏的中国人手中!”堂本胜平冷冷答话,随即挑衅道:“不错,于围棋,身为大和民族的优秀子民,不比你们粗鄙的中国佬,我当然会。秦站长,听说你也是高手,难道想跟我一较高下?莫非我胜过你,你就放我走?” 秦立公呵呵一笑,道:“我当然略知围棋,不过,如果只是我跟你对弈,这就称不上游戏了,也没有兴趣。”他指指身后众人,“你方才也看到了,军统石州站的重要干部全在这里,加上乐队长,统共八个人。这个游戏嘛,就是你一对八,一局棋,他们八个轮流与你对弈。当然,咱们不能耽搁太久,只下两轮,两轮后分胜负。如果你赢了,呵,想我放你走,当然不可能。不过,我可以答应你一个条件;但是,战平或者你败了,那么,可能会有极为悲惨的事情在你面前发生……” 秦立公言犹未尽,堂本胜平的手指不住颤抖,所谓“极为悲惨之事”,他当然想到会是什么。他手掌紧扣座椅的扶手,努力平息恐惧,“你们中国人,果然喜欢倚多为胜。不过……”他冷笑,“围棋这种艺术,讲究布局设计,步步为营的精妙,你们一局棋换这么多人来跟我打,本就失策。更何况,我就不信,你身后这些人,武艺枪法当然不在话下,但论起棋艺,难道人人都是高手?!” 秦立公笑道:“你说得不错,我还给你交个底,这八个人中间,大概有一半根本不会下围棋。” 堂本胜平嘶哑着嗓子笑起来,“秦站长,你这是打的什么主意,送我一个人情?” 秦立公待他笑够了,说道:“堂本胜平,你说错了。这局棋如果有人情在,那必定不是我送给你的,而是这八个人中间,有人要送你这份人情。你仔细想一想,再猜上一猜,这个人,会不会将人情送给你?” 堂本胜平愕然。 一名行动队员按照秦立公的指示,将一张小桌放在了洞室的正中央。秦立公搓搓手,自己拎起座椅,放在小桌的侧边,相当于裁判员的位置。 行动队员又端来了棋盘和棋子。秦立公好整以暇,开始宣布规则:“就这样了。你执黑先下,下完就退回座位上去,再由我们上来一人下一子。如此车轮对弈。我嘛,负责监督和提子,除我以外,下棋的时候,白子方谁也不能接触黑子。”这就是隔绝了对弈双方在身体和棋子上可能发生的物理接触。 而此时,堂本胜平已经悟懂秦立公的话,也明白了秦立公设置此项游戏的用意,得意之色尽失。 这就是温宁为此次会审想到的方案。会审的终极目标,是为找到“执棋”。最乐观的情形,当然是堂本胜平知道“执棋”是谁,但这种可能性顶多有三成。因此,必须围绕两个目标来设置方案,一是通过手段逼出“执棋”露破绽,二是让堂本胜平与“执棋”相疑相杀。 其一,如何让“执棋”露出破绽?将青娃成为人质的事情有意“泄露”给众人,使这次会审成为“执棋”杀死堂本胜平灭口的惟一机会和必达目标。 其二,这是最重要的。因为找不到机会的“执棋”,很有可能选择不动手,那么,就必须采取倒逼机制,让堂本胜平与“执棋”相疑相杀。堂本最想保住的是儿子青娃,那么特校就必须给予他希望,然而再由八名嫌疑人来左右这一“希望”的实现。“执棋”既然是“珍珑计划”的最高指挥,必定对围棋有极深的研究,换句话说,此人混在八个人中间,其实是最有潜力把控最后输赢的人。可是,“执棋”同时左右为难——故意纵放堂本胜利,难免不被秦立公看出破绽;让堂本失败,只怕又会引发堂本的愤怒失控,供出新的机密。说到底,这局棋考校的,是“执棋”究竟选择自保还是牺牲更多的下线。 当然,在会场上,温宁没有将这些想法说出来,她只是轻飘飘地说道:“既然‘珍珑计划’来自棋局,那么,我们为什么不摆一局棋,咱们八名中层干部跟日谍下一盘围棋?” 蒋蓉蓉一听,眯觑了眼睛,小声说:“哎呀,我不下围棋啊……”不过她承诺过不违拗温宁,这句话说到一句就没了下文。倒是余南说道:“下棋,下棋能审出秘密,找到……”她也自觉地将“执棋”二字吞进肚子里,虽然这是心照不宣的事情。 秦立公很感兴趣,“说说,这局棋怎么下?” 温宁道:“我知道,在座有好几位不会下围棋,没关系,还有会的,譬如朱组长、何主任、王队长,还有我,都会走几步,咱们编个次序,上一步棋走得有差错的,总归有下一个人来补救。再说,下棋嘛,又不是打仗,输赢兵家常事。至于校长,当然不需要亲自下场跟日谍过诏,当咱们的裁判就好了,谁要是下了禁手的位置,提醒一声就成。输赢自有惩罚,对于日谍的奖罚,由校长说了算。校长,您寻常下,我这叫不叫做乱下棋!” “妙计!”秦立公思忖片刻,恍然大悟,拍桌称赞,“这是好棋,怎么叫做乱下棋!温宁啊温宁,只有你的七窃玲珑心,才能想到这样的鬼点子!” 在座有好几人眨动眼珠子,一时没有摸透这局棋的奥义,但当此之际,秦立公拍板叫好的方案,谁会站出来反对? 秦立公又说:“至于输赢惩罚,那好说得很!不怕告诉各位,日谍的儿子在咱们的手上,是生是死,就看他怎么表现了。呵呵,当然,也看你们怎么表现!”老谋深算的他,对温宁的意思理解得十分透彻,一不做二休,及时将青娃被抓为人质的消息放了出来。逼虎上山啊。 既然“下棋”的方案已定,秦立公又将所有中层干部在心底排了一遍,拟出了轮流上阵对弈的次序,分别是:乐弈、何曼云、罗一英、温宁、蒋蓉蓉、王泽、余南、朱景中。 如此,不会围棋和会围棋的人员相互交织布局,方便前后及时补救。 秦立公想,这下棋之策,不仅可以倒逼“执棋”,且凭自己的棋艺,当能从众人的下法中识别棋语,察觉是否有人藏拙。如有“藏拙”的,当然极有可能是“执棋”。由此,他意味深长地朝蒋蓉蓉、罗一英和余南三位不会下棋之人审视了好几下。 第73章 对弈风云 棋局马上开始。 堂本胜平首先被带至棋桌前。他扫视一眼棋盘,蓦地哈哈笑出声,一脸严肃地质问秦立公:“看来,你们中国人不仅倚多为胜,还喜欢投机取巧。我还纳闷这局棋你们敢跟我争输赢,原来早想好了先招。这样占我便宜,不认为羞耻吗?” 原来,棋盘上已预先布设有棋子,堂本胜平一眼看过去,就知道白子占据大半山河,呈压倒性优势。 秦立公似笑不笑,“游戏由我设定,是新开一局,或是由中局开始,当然凭我说了算。说占你便宜,那还真就占了。这局棋,你下也得下,不下也得下。” 堂本胜平在片刻迟疑后转怒为喜,阴狠冷哼一声,“不是我看扁你们,现在占尽优势又能怎么样,两轮下来,我必定让这形势翻转。”言毕,往棋盘中落下了枚黑子。 特校方第一个上场的是乐弈。他名叫乐弈,然而完全不懂围棋,却也并不怯场,上来随手拿了一枚白子就往空白处放,秦立公连忙喝止:“此处是禁着点,不能放子。”乐弈再换了两三处地方,偏巧都是禁着点,最后索性在边角落子,下了一步废棋。秦立公看得微笑暗自摇头。 这当口,余南凑近在温宁身边,说:“我真不会下围棋,什么叫禁着点?乐弈怎么下来下去都落不了子?快,快跟我普及知识!”他这一问,罗一英和蒋蓉蓉均竖起耳朵听讲。 温宁说:“什么叫禁着点,就比如今天,咱们的白子在棋盘上点落子后,这枚白子无气,而且也不能提走对方的黑子,棋盘上这个点就是咱们白子的禁着点。” 余南挠头,“那,什么又叫做气?” 温宁想了想,无奈地笑了,“如果完全不懂围棋,这两个概念实在难以解释明白。”一面说,见余南所穿制服的后背和肩臂全是泥灰,道:“你怎么回事,怎么裹得跟泥猴似的。衣冠不整,等会儿上场,不是让别人笑话,就得挨校长的骂!”低声嗔怪着帮她拍开灰迹。 余南没好气地瞪向正上场下棋的何曼云,“还能怎么样?刚才进洞的时候,那位大小姐穿着高跟鞋摇来摆去,自己没站稳,倒还有男人扶……”她看了一眼身边点烟缓抽,凝目远观棋局走向的朱景中,“害得跟她身后的我,跌到泥灰堆里了!”温宁想起,因为最近防空洞监牢部分洞室出现裂口,特校购置了一批水泥沙浆堆在洞口,正准备整修。 蒋蓉蓉插嘴道:“那可怎么办,我们胡乱下棋,会坏了校长的大事。” “你们也不用慌,瞧,乐队长就很聪明,往边角上靠着,自有高手来收拾的。瞧,何主任这手就补得不错。”温宁说道:“这手棋叫命令手,在优势情况下逼位,那枚白子关下,堂本胜平下一手的黑子必拐。” 罗一英一头雾水地喃喃道:“马上就轮到我了,怎么办啊!” 温宁正想说话,却见刚刚应了何曼云那步棋的堂本胜平抬起头,阴森冷恨地说:“原来你们还互相通气,老手教新手,这盘棋,看来没什么意思了!” 秦立公便咳嗽一声,说:“观棋不语真君子,都讲规矩啊,不能让小日本瞧低了。” 罗一英下了一步棋,垂头耷脑地下来,因为秦立公的脸色阴沉。 等到堂本胜平应棋后,就轮到温宁了。 温宁上来一看,罗一英果然下了一步很臭的棋,使堂本胜平一口气提走了十余枚白子,原本被逼压得透不过气的局势,得到缓解。温宁凝神细察须臾,落子后秦立公长吁点头,“好一个关门吃,漂亮。”温宁暗叫惭愧,因为黑子仍处弱势,以她的棋艺,也能轻易找到一处突破口,封死其间三枚黑子,是谓“关门吃”。 接下来是蒋蓉蓉、王泽和余南,蒋蓉蓉效仿乐弈,将白子落在边角,却正落入堂本胜平的陷井,王泽居中平衡,但看来棋艺平庸的他顾此失彼,失手一着,让黑子乘势连进,接下来余南慌了神,胡乱下子令黑子的攻势进一步取得战果。顷刻间棋盘风云变色,黑子掠进,与白子竟成分庭抗礼的局势。秦立公的脸色也越来越阴沉。 然后,就轮到第一轮最后上场的朱景中了。朱景中原是两指夹着香烟上场的,看到秦立公严厉的眼神,赶紧掐熄烟头扔了。他抚腮察看棋局良久,久到堂本胜平忍不住说:“看来我得睡一觉了。秦站长,今天的事,不是我拖时间,是你们自己拖沓。” 话音刚落,朱景中落子,转身离开,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堂本胜平走上来瞧过,面色一沉。 秦立公笑道:“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这一招倒扑入虎口,堂本,你可以提走白子一枚,不过,我方可以回提黑子六枚。”说话间,已动手提子。 如此一来,第一轮后白子仍然占据微弱优势。 第二轮开始了。 首位出场的乐弈依然维持他稳扎稳打的作风,加之方才旁观一番,多少看出些规则和门道,依旧选择在边角落子。 堂本胜平在方才被回提黑子的方位落子,以求与原有领地连成一片。 第二位出场的何曼云下手狠决,落子阻断联结。 堂本胜平继续试图联接。 第三位出场的罗一英这回学聪明了,紧挨乐弈落子之处放下白子,虽是废棋,但不碍堂本胜平与白子方急于争夺的大局。 第四位出场的温宁,干脆利落下子点眼,使堂本胜平在联接黑子时难以做眼。 堂本胜平开始急于求胜,在三番两次联接黑子被阻拦的情况下,突然发现乐弈和罗一英所下的两枚棋刚好可以利用反扑,悄然落下一枚隐子。 第五位出场的蒋蓉蓉,现在她要找落子之处就显得尴尬了,因为四面边角或是禁着点,或被圈地占领。她愁眉苦脸,在棋盘上比划半晌,最后眼睛一闭,随便拍下一子。还好,不在禁着点。 而堂本胜平上前观之却是大喜,因为蒋蓉蓉的这步胡棋,让他一直不仅能回提白子七八枚,还能联上先前那片被朱景中吃掉的区域。 觑着秦立公那简直要吃人的眼神,第六位出场的王泽压力山大。他小心翼翼地落下一手,在看上去大势已去的情况下,勉强支撑白子既有江山,平稳局势,缩头缩脚地退下来。 第七位出场的余南,当然不是傻子。她知道形势不好,连连掐温宁的手背,想找点暗示。 发生如此颓势,并非不在温宁的预料之内。她很好奇,“执棋”究竟作何打算,会让堂本胜平赢吗?当此之际,余南这步棋其实很关键。她胡乱的任何下法,都可以让一方一败涂地无法挽回。所以,必须继续稳住形势。 温宁在余南的手心中比划了几个圈点,然而在圈点间某个位置,重重一戳。这是给她的落子示意图。对于学理工的余南来讲,快速理解这一图形的布局,并在棋盘上找到对应点,不是问题。 于是,余南落下的白子,让秦立公稍稍缓和了脸色,不正不偏,中规中矩的一步。 温和,正常,符合中庸之道。这是温宁的特点。 堂本胜平对这一步棋嗤之以鼻,这步棋,丝毫不能阻挡他攻掠抢伐的滔滔气势。他落子,黑子全线压境,白子防线摇摇欲坠。 他坐回原位,咧开两片薄唇,笑得得意而张扬,还满含不屑。 “军统,不过如此;中国人,不过如此!” 秦立公一脸僵冷,“别得意得太早,我们还有一人未动。” “尽管来啊,我看你们能翻天,还是能覆地?” 朱景中在众望所归的目光中,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棋盘前。又一根未燃尽的香烟,被踩踏在鞋底。 这一次,他沉思的时间更长。长到特校众人似乎感觉到,他就在短短的数分钟内,老去了好几岁,皱纹更深了三两重。 在这一过程中,堂本胜平或摇头晃脑,或带着戏耍的眼神打量朱景中,最后催促:“不能想到明天吧,输了得认。呵呵……” 他干涩的笑声在洞室内回荡,锥耳般难听。 堂本胜平的笑声渐然喑哑时,朱景中的目光却一点点明亮起来。 他伸手,从棋盒里拿出一枚白子。 堂本胜平的笑声嘎然而止。瞪大眼睛看着朱景中在棋盘中落下一子。 堂本胜平的脸色变了,由焦红变作黑青,再变作青白。 那是因不敢相信而现出的惊恐。 他的眼前,出现了一片雪崩。 事实上,也正在雪崩。不过,崩的是黑子。 随着白子的落下,他眼睁睁看着秦立公从棋盘上提走一枚又一枚的黑子。直到他以为全然占据的山河,重归白色。 他说:“不可能,不可能……” 他随即从座椅上滚落下来,绻缩成一团,嘶喊道:“不可能,不会的!”他突然想到什么,站起伸指一一点向对面特校众人,“你,你们,谁是执棋?!你好狠,好毒!是你,让我输了,让我没有妻子,没有儿子!我,我……”他看向秦立公,“我要向你们坦白,我什么都说!什么都说……” 秦立公嘴角浮出一抹胜利者的微笑。 然而,这缕微笑马上被收拢。他惊讶地看到,堂本胜平在嘶喊过那几句话后,突然再度倒地,浑身抽搐,大口喘气。 第74章 棋语杀机 堂本胜平死了。 翻滚在地的他不停抽搐,身体随着抽搐胡乱弹动,像只被抽了翅膀腆鼓起红色肚腩的隐翅虫。开始还大口地喘气,很快有了上气没下气,面色发青泛紫,再接下来,翻起了白眼。 陆鸿影还没回来,特校内没有医生,待秦立公喝令一名行动队员以最快的速度从石州城内“请”来医生时,堂本胜平不仅没了生机,连尸体都僵了半截。 医生不能白跑一趟,秦立公铁青着脸,指划着道:“快,给我查查,他的死因是什么?是中了什么毒?” 这位请来的医生,其实只是一家药店的坐诊郎中,只因药店距离特校最近,被临时抓了丁。将堂本胜平的尸体翻看一番,说道:“这,不像是中毒死亡啊。” 秦立公一怔,喝道:“胡说八道,此人脸色青紫,难道不是中毒?再说,除了中毒,还有什么能让死得这么快!”转头问乐弈,“他不会有心脏病,高血压吧!” “不会。”乐弈也被秦立公的问话弄得一惊,随即否认,“他要有那些病,能过得了咱们的大刑伺候?再有,你也瞧见了,他方才下棋的时间,精神着,头脑也清醒得很。” 秦立公徐徐点头,认为乐弈所言有理,再度以不信任的目光投向郎中,“你这种土郎中,不懂就不要乱说。乐弈,你亲自跑一趟,到大医院找一位有经验的大夫。” 乐弈正应命时,一直蹲在尸体前查看的郎中却站了起来,朝秦立公揖了一礼,客客气气地说:“长官,我虽然是土郎中,但在石州城坐诊也有十几年,看的病人不比医院的医生少。此人唇面没有发黑,反见发紫,手脚内绻,四脚湿冷,脖子和胳膊上均有红疹。敢问一句,此人在死亡前,是否有抽搐、呼吸困难的症状。” 秦立公正色,“的确是这样。”对待郎中的态度立即客气几分,“医生,究竟是怎么回事?” 郎中说:“依鄙人诊断,此人的死因是过敏。” “过敏?!” 这让在场特校诸人都十分吃惊,罗一英问道:“过敏也会死人?我得过荨麻疹,不就是长一串疹子,加上老想挠痒吗?死人,也太悚人听闻了!” “过敏当然会死人。”郎中不急不缓地解释,“我说过敏,是用外面那些西医的说法,让各位容易理解。以我们中医讲,叫做邪气外侵。过敏与体质有关,热能动风,寒招邪气,每个人都可能有引起过敏的因素,一旦本体不能抗御外邪,急性发作没有及时医治,当然会死人!小姐你的荨麻诊只是皮肤上的小问题……” 秦立公听郎中絮叨不止,摆手截过话头,说:“医生,就不麻烦您跟我们普及医理了。只想请教您,此人究竟因何物过敏致死?” “这。”正说得兴头上的郎中面露难色,“长官,您是问过敏源?这个我可没法回答您。别说是我,现在您往石州城、重庆,甚至美国换一位医生来,他也没法告诉你答案。” “这是为什么?”秦立公锁起眉头。 郎中说:“因为这过敏源太多了。只要接触过,或者没有接触,通过空气传播,也能引起呼吸道过敏。” 秦立公精神一抖,在场众人大半同时想到,堂本胜平根本没有与他人有过物理上的直接接触,过敏物质,应当是通过空气传播的。 “对,医生,你提醒了我。”秦立公激动地踱了几步,回首对郎中说:“快给我说说,能通过传播,引起呼吸道过敏的,主要有哪些物质?” “这也很多。比如灰尘、烟气、花粉、草籽、棉絮,猫啊狗的皮屑,做饭用的辣椒粉和面粉,洋人们流行喝的咖啡粉和味道……”郎中扳起手指点数,抬头瞧见几位女人,补充道:“还有,女人所用化妆品的气味,尤其是香水气味。这些粉尘和气味散发在空气里,都有可能。尤其……”他皱眉将洞室打量,“这么狭窄且空气不流通的房间,如果有过敏源,是容易引发不适反应的!” 秦立公心里有底了。他客气地送走郎中,转头就变了脸,对着室内众人道:“都听到了?你们这些人都在这洞室里,所以全都有可疑!公平起见,查,一个也不能放过。” 秦立公亲自挨个对众人进行清查。这一查下来,不得了。除乐弈和两名行动队员外,其他人身上都有携带过敏源的可疑,但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解释。 何曼云洒了玫瑰香味的香水,气味很重。她的解释是,这瓶香水是蒋蓉蓉送给她的,而且由丽人化妆品店购得,她几乎天天都用的这种香水。堂本胜平总不能对自己出售的货品过敏吧。蒋蓉蓉印证了何曼云的说法。 余南的疑点在于她身上的灰尘。在场好多人都看到温宁为她拍开过灰尘,这种灰尘当然可以弥漫到空气里,引发过敏。余南的解释也理所当然,是何曼云将她推到灰尘堆上的。 秦立公意外地在温宁的发鬓间找到一些细碎的皮屑,那不是头皮屑,而是疑似猫狗的毛屑,有轻微的腥味儿。乐弈替她解释,早上往田记特产侦察的时候,他瞧见二岔子恶作剧地将一些皮屑洒在她的头发上。 朱景中在洞室中抽了两根烟。不过,这似乎没多大问题,因为乐弈也曾经对着堂本胜平抽烟兼审讯。 秦立公在蒋蓉蓉在肩头拍出了一层辣椒粉。蒋蓉蓉的脸都吓白了,支支吾吾说,她来开会前往食堂去了一趟,盘点近期食材的使用状况,跟大师傅发生了一点争执。于是,被洒了辣椒粉。 何曼云听到这里,扑哧笑了,说:“什么争执?你又为难人家,被收拾了吧!” 接下来的罗一英和王泽,在他们身上的发现,就有些耐人寻味了。罗一英的大辫子又细又密,可是发辫一散,细碎的花籽随风飘散。秦立公拈起几粒,眯眼仔细察看,说:“这是野茼蒿的花籽啊。” “野茼蒿?”蒋蓉蓉瞪大眼睛,嚷道:“在咱们特校,好像只有男教工宿舍后面有那么一小簇吧?一英,你怎么往那儿去了?” 罗一英冷眼抿唇,一言不发。 不巧的是,秦立公马上从王泽的制服裤腿上,拈到了同样的花籽。 “怎么回事?!”秦立公板脸厉声。其余如朱景中、蒋蓉蓉,摆出一副心知肚明搭台子看好戏的架势。 王泽双眉枯成了川字状,显得犹豫且迷惘,与他素来健朗活力的外表并不相衬。 不过,他很快抬起头,不仅笑了,还在笑的同时,拉了拉身侧罗一英的手,大声说道:“对。你们猜得没错,今天中午,我跟一英姐往那地方聊天去了!” 罗一英一听,急得“啪”地打了王泽手背一下。余南看在眼中,哄地笑开了,其他人也三三两两地捂嘴偷笑。 温宁没有笑,对于罗一英,她心头有恨的。她淡淡说:“你们两个还真有逸情,谁提议去那儿地方,钻得满身花籽的?” 温宁将事情挽回正题。秦立公此时没有心情斥责这对私自恋爱的特工,也问:“温宁说得对,谁提议去的?瞧你们两个,也不像懂得风花雪月的!” 王泽迟疑了一下,仿佛心虚般,先看一眼罗一英,再看向何曼云,说:“是何主任。我想知道在哪儿约会最有……那个情调,请教了何主任……” 话没说完,罗一英就变了脸色,“你敢去问她!” 王泽舔了舔嘴唇,小声道:“别生气。”朝秦立公努努嘴,意思是别再惹校长发飙。 何曼云冷哼,双手合抱胸间,忿忿道:“怎么,我好心提醒一声,做件好事,现在责任全在我了?讲不讲理呢?!”转首面向秦立公,放柔了声调,“校长,这可不关我的事哦,侬怎么晓得那儿有花籽呢?不过换句话讲,日谍也未必是因为花籽过敏死的!” 是啊,七个人身上都有可能导致堂本胜平过敏的物质,都有可疑,又都有合情合理的解释。最关键在于,没有谁能确定致死的过敏源是哪种物质。 于是,在场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一齐将目光集聚在秦立公身上。蒋蓉蓉嘀咕道:“都有问题,总不能把咱们都关起来吧……”她的声音虽小,但其余人都听得真切,也不得不承认,她说出了大家的心声。这真是一道难题,且看秦立公如何定夺。 秦立公若有所思地将众人扫视一通,徐徐地,一缕自信笑意浮上嘴角。他说:“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所想的,蒋蓉蓉也说出来了。放心,我不会把你们都关起来,我还得有人办事啦!通过方才的棋局,和你们现在的反应,我已经找到了执棋!” 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中,秦立公抬起手,一个一个点较过去。 最后,他的手指停驻在一个人身上。 何曼云。 “把她带下去!” 何曼云先是一愣,随即涨红了脸,嘶声道:“校长,冤枉,冤枉!您不能因为我推过余南一把,给王泽指点过约会地点,就怀疑我。我对您,对党国是忠心的啊!我不是日谍,不是执棋!” 秦立公冷冷地看着她,“我对你的判断,当然不仅仅因为你所说的两个疑点,还因为,你跟堂本胜平第一轮对弈时,棋语是命令手;第二轮对弈时,用了断的手法。这种断的手法,可能很多人不知道,它还有一个很动听的棋语名,叫做,相思断。” 秦立公说:“你是在命令堂本胜平,断绝对儿子的血缘亲情。” 第75章 执棋之疑 既然已经认定执棋,那么,除却被秦立公指令留下的乐弈,其余人都散了。 夜已深静,这一天算作已经接近终结。回宿舍途中,相较以往散会后众女人的叽叽喳喳讨论不停,几乎所有人都保持着各怀心事的静默。 何曼云是执棋? 执棋被抓住了。 执棋真会如此容易露出破绽?执棋真会如此容易被抓住? 这应当是一件让所有人兴奋雀跃的事情,可是很明显,没有人格外高兴。 温宁在想,何曼云确实真正的执棋吗?因为她的棋语,还有身上的香水,以及让余南跌入泥灰中?似乎有相当的证据,但反复思量,又仿佛又有不妥不符。如果以这些作为执棋的证据,其实身边这几人,或多或少均有可疑之处。因此,她的心怀并不妥贴,像还有某件重要的事情悬挂在心叶上,没有落实。 显然,有此疑问的并非她一人。 走进小院的时候,余南在身侧小声说:“何……何曼云真的是执棋?她做事这么稳妥,八面玲珑,也没发现有什么格外的事儿,怎么会是她呢?”余南既然说了出来,院中其他人自然都听得清楚,蒋蓉蓉和朱景中脸上都现出迷茫难言的神情,惟有罗一英冷哼,粗声粗气地说:“这就对了!就连你我这种傻不拉登的都晓得何曼云会做人。潜伏在我们中间的日谍,当然得会敷哄人,才能上下通吃,还人人称好!” 说到此处,罗一英倒兴奋起来,不自觉提高了嗓门,“也亏校长这么信任她,呵,还有些说不明白的事……我瞧这回,校长可怎么跟上头交待……”话没说完,被送她回小院的王泽直接拽往居室,“折腾一整天都累了,少说点行不行?” 王泽的话奠定了今晚的基调,当时特殊时期,别说相互评论串门,就是许多话,也是不宜说出来的。不如各回各家,各找自已的枕头多想想,才是上策。 现在,监牢洞室里,只剩下秦立公、乐弈和何曼云三个人。而当秦立公下令扣押何曼云后,乐弈行动迅速,扒开了她的嘴意图拔出藏有毒素的假牙。不过,并无所获,何曼云的牙齿整齐洁净,像医学书页内的样板牙床,没有假牙。 为此,她声泪泣下,哭得梨花带雨,“说了我不是日谍,不是什么执棋!我没有假牙!”她被五花大绑安放在原告堂本胜平坐过的椅子上,早已失去素常的秀雅柔媚。 方才察看对弈后略有疲倦的秦立公又来了精气神,不以为然地冷笑道:“你不同于普通日谍,当然无须装置假牙——跟那些女人,比如罗一英之类的,时生龃龉,一不小心被嗑碰掉了,反而容易暴露。” 何曼云满脸委屈地抽泣,“校长您也知道,我为什么四面讨好,却没讨到他们多大的欢喜?她们背后怎么议论我?这还不是与您有关?身为办公室主任和您的秘书,我不紧跟您,与您贴得近一些,怎么能体现对您的支持?您现在这么怀疑我,实在对不住我对您的一片心啊……” 乐弈听得咳嗽一声,侧过脸去。 秦立公不自在地清了下嗓子,说:“所谓国法如天,你再怎么搬出旧情哀恳,我也不会饶过你。何曼云啊,我一向对你信任有加,没料到你是埋伏在我身边的一条美女蛇!何曼云,不,执棋,收起你的伪装,作为特高课高级特工,你不该现在还在我面前作出这副弱小姐的模样!” 何曼云看上去又急又气,听过秦立公这番话,倒收起了泪水,晶亮秀媚的眸底闪动泪花,哽然道:“好,既然校长您认定我是执棋,我跟您论论证据,还行吗?” 秦立公正襟危坐,瞳仁中却闪着凶狠的光,“当然可以。你有什么可说的?” 何曼云止住哭泣,泪水花了她的妆容,脸上白一块黑一块的,十分狼狈。她镇静下来,接下来的话有条有理,“认定我是执棋,想来一是因为我推过余南,还为王泽指点约会地点,二是因为棋语。可是,校长您想过没有,一来我推余南确属无心,二来余南也是有武艺根基的,怎么会这么容易被我推倒?她难道不可疑?还有王泽的事情,我只是指点约会地点,可没有说什么时候去,他们两人的私事,哪里是我能够掌控的?您这样推想下去,余南、罗一英和王泽难道不同样可疑?至于棋语之事,对弈时我急于为取胜造势,哪能想到其间的含义?且棋语也容易产生岐义,您若非要按照您自己的思路理解,我只能死无葬身之地了! ” “听听,乐弈,什么叫巧舌如簧,就是这样!”秦立公听得失声大笑,眸底那凶狠的光倒褪却几分。 “校长,我所说句句出自诚心真意,绝不是诡言狡辩!您这样说我,真是字字诛心啊!”何曼云见秦立公如此模样,这才显得真着急了,又急道:“您误我为执棋,让真正的执棋逍遥在外,继续为恶,这会铸下大错,请您三思!” 秦立公勃然作色,拍案道:“我跟你客客气气地说,你还真当我是纸老虎,除了这些臆测,再拿出不别的凭据来?乐弈,把你侦探到的东西告诉她!” 何曼云诧异地看向乐弈,仿佛不明白秦立公所言何意。 乐弈从随身公文包里抽出几页黄底记录纸,在何曼云眼前晃了晃,说:“何主任,不好意思,并非乐弈有意跟踪,我是无意发现——你跟补充兵团的战训参谋吴永吉,有私下往来。这些,是我属下队员跟踪的记录,你不好否认吧?” 听到“吴永吉”三个字,何曼云眸底闪过一缕惊慌,说:“这,我跟吴永吉是老乡,偶尔确实有往来,不过……”她转向秦立公,“校长,相信我,我们之间不过交换一下家乡的情况,倾谈乡情。怎么会跟他私相授受?” 秦立公静静地说道:“哦,你们是老乡,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还有,上次一起去兵团借电台,也没见你跟他打招呼。大概,吴启吉也是潜伏的日谍,我得向潘万军通报一下。” 何曼云连连摇头,“不是这样的。毕竟我们是机密单位,不与他公开老乡关系,也是为他为我着想,以免……”她怯怯地看了秦立公一眼,“以免……您想多了……” 秦立公冷笑连声,乐弈说道:“那么,就在今天我送吴永吉到学校大门时,你也撞巧迎面过来,吴永吉用摩斯密码,给你传递了消息。我想我没有看错。这点,你怎么解释?嗯,似乎他传递给你的消息是,‘兵团案件已破’,六个字,对吧?” 何曼云顿时脸色煞白,垂头萎顿在椅内,一下子好似老了十来岁。 秦立公声色俱厉,“现在没有什么好说的啦?看在你是个女人的份上,我们还不想对你动刑,不然这牢房里有哪些好东西,你比我更清楚。说吧,别耍花样!” 何曼云唇齿颤抖,上下动响,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我真不是执棋。跟吴永吉的事情,我是有苦衷的,我……” “有什么苦衷,都说出来嘛,让我瞧瞧你的所谓‘苦衷’,能否助你脱身。”秦立公哪里相信她的话,满含嘲讽地说道。 “我,我不能说,不能说……”何曼云显得仓皇无助,嘴里喃喃道:“说了,我会死的……” “不说,你很快会死,而且死得很惨。”秦立公断然道:“乐弈,现在就上刑,从最狠的开始,恶人还需恶人降,没时间任她耍花腔!” 乐弈尚未应答,却听何曼云发出一声尖利刮耳的惨叫,“不,求您不要这么对我!我不要这么难看。”她涕泪齐下,对秦立公哀声道:“校长,求您看在……看在往日的情份上,留给我一点女人的尊严。给我一晚,让我想想,我明天一定一定给您答案!不然,我宁可一头撞死在这里,您也什么也得不到!” 秦立公端详着何曼云,良久后长叹一口气,似乎生起几分怜惜之心,道:“曼云啊,早知今天何必当初啊,行,我给一个机会,明天早上,再来审你。你仔细想清楚了,不然,还是那句话,既然落在我手中,足以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没必要啊!” 他低声叮嘱乐弈仔细看管,然后走出了洞室。 过了一会儿,乐弈也跟了出来,一并来到另处一间洞室。秦立公问过乐弈对何曼云的看管安排,得到满意的答复后,问道:“这件事,你怎么看?”他盯住乐弈的眼睛,强调道:“我要听真话。” 乐弈还是那副淡然的模样,说:“何曼云是否执棋,的确有可疑。她的辩解不无道理。而且,我仔细观察她刚才的反应,不像假装的。我在想,潜伏已久执棋,必定极会掩饰,会这么容易露出破绽?这么容易被我们抓住?何曼云如果是执棋,面对你我,会如此无法控制情绪?我们是不是过于乐观轻敌了?当然,如果何曼云成功地骗过我们的眼睛,也实在太过厉害了。” 秦立公道:“怎么,你对自己的判断也产生了怀疑?” 乐弈想了想,还是坚决地摇头,“我还是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何曼云刚才的害怕、脆弱乃至歇斯底里,都不是假装的。” 秦立公点点头,又长吁一口气,道:“乐弈啊,不瞒你说,现在的我十分矛盾。一方面,我希望逮到了真正的执棋,早日了结珍珑计划;另一方面,其实,我又不希望何曼云是执棋。你懂我的意思吗?” 乐弈何等聪明,马上明白了。秦立公与何曼云的暧昧关系,在军统内部不是什么秘密,一旦何曼云坐实日谍,秦立公实在摆不了干系,这真是一块砧板两面烫。他说道:“校长,您如果不朝复杂的方向考虑,此事也就简单。请问校长,方才在指认何曼云是执棋的时候,有没有想到那些利害干系?” “天下为公,我的名字中有一个‘公’字,公心公利,当然放在第一位。”秦立公恍有一悟,释然地拍拍乐弈的肩,“乐弈啊,还是你了解我。行,第一要务还是查出真正的执棋。不以私犯公,不以情害公。我们继续查下去。” 说到此处,有行动队员进来报告,请秦立公接电话。 秦立公接完电话回来,脸色更加沉重几分,对乐弈说:“刚才潘司令打来电话,说是既然厘清兵团两件事情的原委,是错怪了陆主任,让我们明早接她回来。” 乐弈微笑,“这是好事。” 秦立公缓缓摇头,沉声道:“陆主任,不适合回特校了。这件事,交给你办。” 乐弈语气一沉,“陆主任确属共党。但是,一定要除掉她吗?” 秦立公似乎心情极差,转头负手,过了半响才说道:“没有办法。这里已经够乱了,不能让她回来给我添麻烦。当然,她如果已有警觉,自己跑了,我也没有办法。” 乐弈听他口气又有所松动,一时倒没了实在的主意,沉默半晌,想起一件事,对着秦立公的后脑勺,又问道:“那,日谍的孩子,怎么处置?” 秦立公不耐烦地摆摆手,道:“这也朝我要主意?咱们特校总不能帮着日本间谍养孩子吧,又只是个娃娃,斩草除根的勾当是咱们能做的事情?!你不是说,那对日谍夫妻把孩子托付给石州一户人家了,原样给送回那户人家,不就完事了?” 第76章 断点行动 这一晚,百乐门火锅城同样不平静。 因为当日白天发生的一系列“糟心”事,方太太和野生再次在居室里秘会筹谋。 野生控制堂本胜平夫妇失败,导致一死一被捕的严重后果,方太太难免非常恼火,见面就劈头盖脸地进行一番严厉训斥。 野生表面恭顺听训,心底对她的责难既不满又不服,末了垂首低声辩解道:“我后来打听到,堂本夫妇已经把孩子托付给邻居,做好了以身殉国的准备,就因为您一直强调提防孩子,免留后患,我才出手掳走孩子,最后画虎不成反类犬,您也得对此负上一定责任。” “什么!”方太太瞪圆了眼睛,喝道:“你还敢我犟嘴!执行不力,就是你的无能,我会如实向课长报告!” 野生神色一凛,连声说“对不起”,又软声讨好道:“特派员误会属下的意思,属下是想给您提建议,您在工作中,略多考虑人情,相信部属的忠诚,增强彼此信任,更能事半功倍。” 方太太见野生服软,也不再继续追究下去,说:“鬼手君,我会适当采纳你的意见。现在,执棋传达出新的指令。” 野生眼睛一亮,“看来,执棋仍然安全?堂本被抓进特校,必定会招受严刑拷问,再加上有他的孩子作人质,我很担心,他把你给埕出来。” 方太太不以为然,“你放心。这件事我想过,堂本不是傻子,他的儿子被军统拿来作人质,他就敢吐露军统未知的有用机密?军统不能保他的儿子一辈子,执棋就在特校里,随时可以动手,他得给儿子留后路。所以,他要么拖,要么伺机寻死。到了现在这个时辰,我这幢楼旁边还没有动静,那么,至少今晚差不多安然过关啦。至于执棋,更无须担心,堂本不知道执棋是谁。执棋的指令是今早送出的,明日,应该就会传递出堂本的动态。” 野生无限仰慕地仰天喃喃:“特高课排位天字号的特工,真想知道他(她)的真面目!执棋的指令是……” 方太太以手醮茶水,在餐桌上点了一下,“断点行动。” 野生老老实实听方太太解说。 “围棋对弈中,想要取胜,最关键点在一个字,连。将已方棋子步步勾连,由此步步为营攻城掠地,占据山河。那么,要让已方棋子连结有效,同时必须及时阻断对方棋子的连结,这就是断。找到断点,一刀斩断,那叫真正的痛快淋漓,让对方见血见骨。执棋发下话来,上次扑吃行动之所以没有成功,源于特校那帮家伙竟然为了那个叫陆鸿影的女人团结共事,一致对外。据说,特校那帮家伙表面服秦立公,内底钦佩陆鸿影,陆鸿影简直就是他们的底气和团结的纽带。而且,这个陆鸿影,我的同门师姐,竟然还是一名潜伏在特校的共产党。执棋预料得不错啊,潜伏在特校内的共产党,会坏我们的大事!这些共产党,也实在厉害,是大日本帝国的心腹大患!所以,这次断点行动,目标很简单,就是干掉陆鸿影!执棋的原话, 不能让陆鸿影再回到特校!” 野生想了想,慢吞吞地说:“这是什么意思?” 方太太说:“这还不明白?扑吃行动再次失败,陆鸿影必定会从补充兵团放出。当初怎么干掉刘昌的,你应当有经验吧?” 野生露出苦脸,“如法炮制是做不到了。上回在补充兵团军营前弄死刘昌后,军营就加强了防卫侦察。我要一不小心,先被他们的迷岗哨爆了头。” “兔子还懂得挪窝,你就学不会多挪几处地方,埋伏在她回特校的途中动手,不行?”方太太不耐烦地说。 野生仍然觉得此事不容易办妥,眼珠一转,来了主意,“陆鸿影可不像刘昌那么好对付。容易对付的话,执棋就亲自动手了。要不,特派员您跟她是师姐妹,何不亲自会一会,临末送她一程?” 方太太于昏暗的光线中瞟他一眼,对他的小心思了如指掌,语气又严厉起来:“你从什么地方学来的散漫规矩,对上司的命令是儿戏吗?叫你去办, 必须办到!” 野生连忙收敛神色,正答出“是”字,忽听门外有物品坠地的响动,与方太太立时警觉。 野生轻启房门,猫身而出,很快由门外拎进一个人进来。 那人被拎摔进来后,滚爬而起,连连摆手,颤声道:“我,我什么也没有听到。” 方太太听着声音熟悉,点亮煤油灯,弯腰一照,原来是厨房的配菜师傅覃幺叔。方太太既然开办的是火锅城,对于红案白案倒无须十分讲究,惟独调料配菜十分重要,这位覃幺叔年纪五十上下,是三名配菜师傅中最老道的一位,素常相对,她也是相当客气礼遇。 方太太便显出和气的笑容,问:“覃师傅,这大半夜,您怎么还没回家呢?” 覃幺叔知道听到不该听的东西,已经吓得浑身发抖,道:“我……我……这两天家里来了几个避难的亲戚,一时住不下。我就想……想在店里混住几晚……老板娘,我不是存心占您的便宜,我现在就走,再也不这样了……” 方太太笑盈盈拉住他,“瞧您,怕什么啊?人生在世,谁还能没有难处?有难处您跟我说呀,我对老师傅老伙计怎么样,您还能没瞧在眼里?我能不让您呆店里?真是见外!” 她越是客气温和,覃幺叔到底上年纪有见识,越觉得可怕,只想脱身,说:“对,对,老板娘说得对,是我眼皮子太浅啦。我跟您告个罪,刚才虚气上浮憋不住,往茅厕跑,撞倒了东西,我赔,赔!” 方太太察言观言,心里有了底,覃幺叔的确是误打误撞听到了谈话,倒不是别有用心或者别有身份。她笑得愈加温婉和蔼,说:“赔?当然,撞坏了东西,您是得赔。不过,您准备拿什么来赔呢?” 心头一松正在抹汗的覃幺叔一愣,脱口道:“你说拿什么就拿什么?听您的,多扣工钱也不要紧。” “工钱,不够。”方太太摆摆手,蓦地笑意顿收,语锋转厉,“还是拿命来赔吧!”她话音未落,野生早已明晓语意,狞笑中一手捂住覃幺叔的嘴,一手劈在他的后脑勺,覃幺叔发出一声闷哼,软塌倒地。 “怎样处置?”野生瞅向方太太。 方太太唇角勾起残忍的微笑,“还能怎样,留着他过年?我是正经开火锅城做生意的,总不能平白无故从我这儿失踪一个人吧?但是,我的生意一向不错,或有伙计觊觎钱财,趁夜色实施偷窃不成,在逃跑中不慎坠楼。这样的理由,能否解释通?” 这下,野生不得不由衷佩服方太太,“特派员您这招的确高,这支那人本来就是偷偷住在店里,想必家人也晓得因由,您给他安一个偷窃的名声,恰在情理之中。谅他的家人也不好意思胡闹!” 方太太意味深长地摇头,说:“野生,看来你对中国人还是了解不透。安在此人身上的‘偷窃’罪名,我只能对他的家人明说,对外,绝不能宣扬恶名,只能讲他是意外坠楼。中国人,尤其是川人,讲究是什么?面子。我成全了死者的颜面,才是将事情化小化无的根本。” 野生不禁连连点头。 “不过。”方太太再思忖片刻,说道:“恰如你上次提过的,我开这样大的火锅城,居然没有请女佣,容易引人猜疑。覃幺叔死了,我得赶紧招纳新人进店。这一次,必须招女人。” 野生纳闷了,“你们女人,真不知道脑子怎么转动的,现在为什么又说必须招女人进店?” 方太太又笑了,“川人还有一个习惯,就是闲余八卦。如果对外宣扬覃幺叔死亡的原因是不慎坠楼,那么,只怕这条街上,很快就会传扬起我跟他的绯闻艳事。这种八卦传得时间太长,传得太远,容易引发军统的多疑。我得抓紧把街坊邻居的嘴巴,堵住,让他们尽快忘记这桩事。” 言毕,她对野生说:“行了,你立即离开,准备执行断点行动,剩下的事情,我亲自处理。我们已经失败两次,断点行动,只能成功,绝不能失败!” 第77章 通风报信 民国三十年的八月初四,也即西历9月2日,秦立公立志粉碎“珍珑计划”的第二天,温宁一大早起床,似乎就从空气里嗅到了某种不祥不安的味道。 她取衣裳时,不小心被衣柜门磕着了脑袋,洗脸时泼了半温壶的热水,迫得手忙脚乱地重新换便装,又拿拖把吸干地板上的水渍。收拾停当,开门仰天一望,倒是难得的天色空旷廖阔,呼吸里尽是清新气息。今天该是个与心情不太相符的好天气。 往院门方面走,听见隔壁房里吵架声音。朱景中和蒋蓉蓉隔三岔五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打打吵吵,于小院中人来讲,实属家常便饭。只是今晨二人吵闹的声音越来越大,温宁就算不立定细听,也能听个八九不离十。大概内容是蒋蓉蓉发现首饰丢失,怀疑朱景中偷拿了,朱顾左右言它意图混弄过关,终被老婆发现了实证,只得承认拿去典当抵债,并言之咄咄下月必定赎回。 蒋蓉蓉落实此事,先是哭得一声比一声炸裂,随后又换作凄惨伤心地对朱景中捶打交加,嚷嚷道:“你赎,你拿什么赎?是卖老婆赎?幸好我没有孩子,不然你卖孩子的事情也干得出来!” 朱景中被她闹得恼羞成怒,跺脚回骂道:“你要能肚子争气,给我老朱家生个一男半女,看我还有时间去赌!” 吵闹声音,引得余南和罗一英均开门启户探头张望。 朱景中的话大抵伤了蒋蓉蓉的心,泣道:“我为什么生不出来,谁知道你沾过些什么病?别的不讲,那只手镯,是我娘留下来的遗物,一定要赎回来!呜呜……” 温宁听得糟心,快步走向院门,又返身折回,推门出现在朱蒋夫妇面前,冷冰冰地说:“赎回首饰,得多少钱?” 朱景中灰溜溜地侧过脑袋,不好意思回答。蒋蓉蓉眉毛一挑,知道有戏,赶紧抹泪报了个数目。 温宁回到房间,拿了一叠钱递给蒋蓉蓉,说:“我也没有很多钱,这些你拿着,自己再凑一凑。” 蒋蓉蓉满脸感激地道谢,朱景中也讪讪也说了个“谢”字。 温宁便道:“朱大哥,为着一个‘赌’字,你已经惹下不少祸事。俗话说救急不救穷,你再不汲取教训痛改前非,恐怕,不仅蒋姐,还有人也饶不过你!”她这番话,自然意指上次朱景中跟人勾结放日谍李换桃僵的事情,听得朱景中脸色连变三下,嘴唇都在发哆嗦,“温会计,我一定痛改前非。你你你……”下面的话不好出口,只得可怜巴巴地朝温宁弯腰。 蒋蓉蓉在自己的荷包里掏弄一番,又往朱景中荷包掏弄,转怒为喜,“谢天谢地,多亏温会计帮我们一把,这些钱,够赎回来了!”把钱递给朱景中,“今天就去赎,”不过顷刻间改变主意,将钱收回,“我不放心你,在哪里典当的,咱俩一块去!” 温宁摇了摇头,走出他们的房间。 与余南相携而出,一同在食堂吃早餐。刚将半个馒头嚼得差不离,一名行动队员走近,似笑非笑地说:“温会计,您真在这里啊,我们乐队长请您过去一趟。” 温宁与余南对视一眼,说:“什么事?”她不愿意在余南面前表现出与乐弈有私下接触。 “有样公务,请您帮忙。”那行动队员到底是乐弈教出来的,极识眼色,解释得相当到位,令余南还能维护脸上的笑意,也令温宁不便推脱,洗净碗筷跟随而去。 行动队员带温宁往校门方向走。远远看见青娃在地上滚来滚去,嚎啕大哭,一时又蹦起来拿头朝乐弈身上擂,几名行动队员又好气又好笑,一边嘻嘻乐着,倒也不强力拉扯。 乐弈见温宁过来了,忙将正擂在他怀里哭骂“坏人”的青娃扔攘到围观的行动队员身上,走了过来,抹着额角的汗水,苦笑道:“你也看见了,这日本伢子真难对付,跟我结下深仇了!校长要我送他回去,不过我下午得去接陆主任,现在又要马上过去陪同共审何曼云,实在忙不过来。你素来细致耐心,能否劳烦你一趟,帮我送到田记特产?” 温宁微蹙眉头,“校长是仁慈,不搞连坐,留了这孩子的命。不过,现在还给那家人,人家还会收吗?只怕他爹娘是日谍的消息,整条街都传遍了。” 乐弈为难地抿唇,说:“这孩子……现在确实是烫手的山芋。所以我才来请你帮忙,我身边这些人,顶多把孩子扔进那户人家,你倒可以帮忙说项,女人之间,倒底好讲话一些。” 温宁这才放松了语气,点头道:“好吧,我可以试试。” 虽然没有“看在你的面子上”之类的话语,但足以让乐弈面露笑容,连声称谢。 温宁趁机又问:“你下午去接陆主任?她可以出来了?其实你这么忙,何必亲自去接,她可以自己回来。” 乐弈垂首将脚边一块石子踢走,远望那块石子飞落的轨迹,说:“踹出去的石子,终归要落地,当然要亲自去接。” 温宁暗自惴度他话中的意思,转头去哄青娃。青娃目睹乐弈用自己威胁父亲,虽不知父亲已死,但早认了乐弈是第一等大仇人,由此对温宁的防备反倒轻了七八分。加上温宁虽对“日本伢子”没有好感,但也明白孩子实在无辜,耐下性子温声哄劝,没用多大功夫,青娃服服贴贴,表示愿意回到“田孃孃”家里。 于是,乐弈派了一台摩托车,将温宁和青娃送至桃园街。 走进田记特产屋内,温宁与田二像模似样地寒喧和议论一番后,田二将青娃收下,并再次打发马老七带孩子出去逛,临走时,特别叮嘱注意安全。 温宁难得有这样的好机会与田二倾谈,忙将方才乐弈所说的话复述给田二。 田二思索着:“你是说,他的话有问题。或者说,双关同志有危险?” 温宁点头,“是有问题。秦立公已经知道了陆姐的地下共产党员身份,只怕不会放过她,否则何必让乐弈亲自去接她。还有,乐弈的话虽然含混双关,但他有一个习惯,在心中犹豫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会乱踹足下的石子。” 田二看着温宁,微笑道:“看来此人也不忍动手啊,是不是可以争取?对了,我上次拿给你的东西,你让罗一英看了没有?” “不。”温宁迟疑片刻,断然否决,“他是忠诚的三民主义者,受秦立公的熏陶也颇深,难以被我拉动。非常时期,谨慎第一。你上次夹在猪獾大腿的资料,我会找机会让罗一英看到的。”提到罗一英,她永远没好脸色。 “这也是你父亲一直叮嘱的事情,让罗一英辞谢未婚夫真正的死因,消除她对我党的误解,多争取一位有志抗日的人士。”田二体恤地解释,又道:“不过,在乐弈的问题上,尊重你的意见。还是回到正题,如果他们会对双关对手,怎么办?” “当然要报讯啊!”温宁说:“现在还是上午,我们正可以打时间差,让陆主任自行离开补充兵团,不能再回特校了!” “可是,这是很危险的。”田二眉头深锁,“你有没有想过,今天乐弈是故意透露消息给你,如果双关提前离开,他必定会怀疑到你。你是新的双关,如果被他和秦立公怀疑,咱们就得不偿失了!” “什么叫得不偿失!难道咱们明知有危险,还不通知她,眼睁睁看着她被害死?不行,绝不能这样,我不能再次无所作为!”温宁急得嚷了起来。 田二忙将温宁按下,说:“小声点,我的姑奶奶!” 温宁按捺住自己的激动和焦急,缓了一口气,诚恳说道:“田姐,是我太急了。我知道,如果我暴露,难免也会牵连到你这一联络点,会给党的地下组织带来更大的损失。可是,作为同志,同心同气,如果能有办法,我们一定要救她啊!陆姐为咱们的事业,作出的牺牲已经太大了!”说到此处,她的眸底闪烁着泪花。 田二也被感动了,沉吟着,说:“我想想。怎么通知她呢?” 温宁小声问:“咱们在补充兵团还有同志吗?” “有是有,不过据我所知,是几名低阶军官,跟我我不在一条线上,没有直接联系。”田二苦苦思索良久,才说道:“现在惟一的办法,也是安全的办法,是我让马老七送一些东西给二岔子。左右我是他干姐姐,常有来往,他身边很多人都知道,不容易引起怀疑。不过,总不能将情报放在给二岔子的东西里面吧,没有用,没法传给双关。” 温宁眼睛一亮,“我有办法了。你让马老七送的东西中,既有你送给二岔子的,还有我送给韩铁锤的。韩铁锤还在看守陆姐吗?” “上次二岔子来,我侧面打听过,韩铁锤为图表现,还在看守着双关。”田二露出笑颜,也认出这是一个方法,又说:“不过,你打算送什么给他?” 温宁站起来,在田二的屋子里团团转,最终停在屋角的大水缸前,探头看看,说:“水缸里居然没有什么水,里头养的什么?” “乌龟。”田二说:“刚收没几天的货,快入冬了,想进补的富人贵人都喜欢这东西。” 温宁笑了笑,“就它了。” “乌龟?”田二疑惑地念叨着,随即悟了,“乌龟,勿归。” 温宁说:“我送乌龟给韩铁锤,他肯定先是极度开心,然而必定很快有人会提醒乌龟的喻意,取笑他。因此,不管韩铁锤是否刚巧在牢门前接到这份‘礼物’,这个消息难免会很快传遍兵团。陆姐应当会注意到。希望她能听懂这份情报,提前离开兵团,或者在乐弈动手时有所提防,成功脱逃。” 田二长吁一口气,说:“我让马老七在归途中埋伏,必要时接应。”又说道:“今天早上,还发生了一件事,有些奇怪。” 温宁便问究竟。 田二说:“今日清晨天还没亮,百乐门火锅城摔死了一个人,是那家的配菜师傅覃幺叔。传出来的消息,说覃幺叔晚上偷住火锅城不说,还偷窃财物,被老板娘方太太发现,逃跑时从窗口跳楼,就这么摔死了。” “这有什么不对劲?” “覃幺叔这个人,我认得,向来老实巴交,手脚干净。说他因为家里住不下,偷偷躲在餐馆里睡觉,我还信几分,但要讲他偷东西,打死我也不信。所以,街坊邻居们围观尸体的时候,我也凑上去看了看,你说我看见什么?”田二双目烁灼生光,“他的腰上,有一个黑深的脚印。” 温宁有所悟,“你是说?” “以我的经验,他在死前被人踹过。”田二肯定地说道:“而且,踹他的人,腿劲相当大。” 温宁顿时惊得站起,“对了。我们以前一直找腿功厉害的女人,也认为花枝就是要找的人。但是,其实全是我们的揣测,没有得到完全印证——印证,需要陆姐。那么会不会走入误区?用腿功的女人不是她,或者,不止她一个人?” 田二说:“这样想,老板娘方太太就十分可疑了。她还贴出告示,打算新招一名女厨师呢。如果你同意,我打算前去应聘,闯这龙潭虎穴,探个究竟。” 温宁寻觅着头绪,“方太太,这个女人,曾经非要闯进特校,后来,又参与过商会慰问,我曾经凭直觉感到有问题,但被转移了视线。也许你的方法可行,不过,你有这样一家小店,还有个娃娃带着,去应聘说不通啊,她未必会聘用你。” 田二呵呵一笑,“这些你放心。青娃这孩子,放在街上不行,还记得上次儿子被杀害后李代桃僵的那位老父亲吗,他先被二岔子送到我这里,我又将他安置在不远的乡下。我把青娃送给他作伴。鬼子害死他一个儿子,现在我们送给他一个儿子,多少有些安慰。至于这店铺怎么处置,如何让方太太聘用我,山人自有妙计。总归是联络点在,我也在该在的地方。” 第78章 大局至上 第78章 大局至上 温宁与田二商议完毕,不敢多作淹留,早早地回到了特校。一如既往除以耳目观察外,不问周遭事情,埋头清理近期的来往帐目,只是心头如击鼓般时不时“咚咚”作响,难以心静。 到吃午餐的时候,四目扫去,中层干部除余南以外,都没有出现在食堂。连坐在她身侧的余南也在念叨:“奇了怪了,这些人平常吃饭跟饿死鬼一样,比谁都飞得快,今天怎地一个也瞧不见?”温宁知道,乐弈大概不是仍在审何曼云,就是去接陆鸿影,朱景中和蒋蓉蓉夫妇则进城赎首饰,那么,王泽和罗一英呢? 心中犯疑,吃饭也差心情。吃完午餐,左右没有事,温宁便顺着特校的环形车道逆时针方向散步,余南快步跟来,看样子想像往常那样,一块儿聊天叙话。温宁赶紧朝她努努嘴,低声道:“非常时期,咱们不能走得太近。”秦立公对何曼云的审讯不知结果,谁是“执棋”尘埃尚未落定,如温宁和余南这样非工作的扎堆,最为忌讳。 余南立即省悟,点头自往办公楼走去。 温宁一边散步,一边思忖近期诸类事件的细节,悠悠地晃荡一圈下来,足足用了四十多分钟,距离下午上班时间仍早,又晃荡第二圈。待第二圈差不多走到一半,行近办公楼时,远远听到身后女生宿舍方向有许多人高声喧叫,只是声音太过嘈杂,听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此时,恰见秦立公飞步由办公楼跑下来。 温宁迎上去,急问:“校长,发生了什么事?” 秦立公大抵刚由午睡中惊醒,连制服的风纪扣也没来得及系上,还半趿着左脚皮鞋。温宁极少见到他如此不修边幅,不仅边幅未修,眼圈发暗,难掩慌乱和焦急,头也不回朝前跑,“走,快去医务室!” 听到“医务室”三字,温宁心下一凛,折身跟上。 飞跑往医务室方向,见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围聚着行动队员和学员,秦立公放稳了脚步,沉下脸喝道:“都围在这里干什么?看什么热闹!”那些围观的学员才赶紧散了,剩下的行动队员却不敢走,守候在门侧。 秦立公推门。门把手和地上全是血迹,温宁已经留意到,鲜血由停在医务室门前的摩托车洒至门前,在阳光的照射下,红得耀眼刺目。 秦立公推门的动作是有所迟疑的,仿佛有一刻,不敢将谜底敞开。三秒钟后,他定下心神,推开了门。 推开外室门,再推开病房门,最后再推开起居室的门。 一层复一层,宛如掀开记忆。 室内仍然弥漫着霉味,而能够压制霉味的,是血腥气味,极浓的血腥味。 温宁一眼看见平躺在床上的陆鸿影,还有她腹部不断渗血的伤口。乐弈半蹲床前,正手忙脚乱地往伤处撒止血粉。 温宁泪水直涌,扑至陆鸿影塌前,拉起她发凉的右手,哽声道:“陆姐,您怎么了,怎么回事?!” 陆鸿影面色惨白发青,一直闭目处于半昏迷状态,听见温宁的声音,艰难地以黯淡的目光寻觅,翕动嘴唇,说:“校……校长……” 秦立公原本呆怔着,此际闻声含噙着泪水,弯腰道:“鸿姐,我在这里,你想说什么?” 陆鸿影喃喃吐字,秦立公附耳倾听,还是听不太清,急得直皱眉,倒是乐弈能听懂几分,道:“陆主任是说,空袭。” “空袭?”秦立公眉头锁得更紧了,“这是什么意思?” 乐弈解释道:“我在接应途中,刚好遇到重伤归校的陆主任,当时她流血还没有这么多,还有些力气和精神,告诉我,她收到一份情报,日本人今天会对特校进行空袭。一时身边找不到电话,我也拿不准她所言真假,就赶紧将她带回来医治!” 这时,朱景中、蒋蓉蓉、王泽和罗一英四人恰好赶到,听到乐弈这番话,不禁面面相觑。王泽首先说:“这……鬼子的飞机,能到重庆我信,会长途奔途到咱们石州,一来一回非常冒险呢!”他的说法有依据,因为由川地山区,天气和地理都十分复杂环境,由重庆到石州,沿途也设有空袭观察哨和高射炮——虽然高射炮是由战场淘汰下来的,质量堪忧。 蒋蓉蓉眨巴着眼睛,说:“这可不好讲,谁知道鬼子的主意呢?防为上计。” 朱景中咳嗽一声,“陆主任的消息,从哪里来的?” 罗一英却着急地探看陆鸿影的伤势,喊道:“陆姐究竟怎么样啊,乐弈,还有罗一英,你们懂一点医术吧,赶紧救啊!” 乐弈缓缓地摇头。 温宁心中沉痛得说不出话来。看到陆鸿影的第一眼,她就明白,那是枪伤,伤重腹部要害,又流了这么多血,难了。她泣道:“陆姐,究竟是谁下的毒手……”说话间,眼角余光扫向乐弈。 乐弈却显得坦然,“陆主任被两人以上夹击,她身上还有伤,有人偷偷打了黑枪!” 温宁这一哭,蒋蓉蓉和罗一英都随之泣不成声。这时,陆鸿影的嘴唇又徐然翕动,温宁急忙附耳过去,这次,她倒能听清七八分,“……兵团的女人……空袭,快、快……” 温宁连忙将所听之言复述给众人,焦急地说:“陆姐再次强调空袭!” 秦立公一跺脚,“立即通知全校疏散!尤其是学员!”现在尚是午休时间,学员们都还在宿舍里。 乐弈和王泽得令,立即跑出通知疏散。 “这里靠近学员区,也不安全,咱们赶紧挪往防空洞!”秦立公挥手指挥。 朱景中看向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陆鸿影,“陆主任,她怎么办?” “一起走啊!”秦立公果断地说。罗一英随即上前,与温宁一左一右扶起陆鸿影往外走,蒋蓉蓉手脚飞快地抓了几瓶止血粉。 一行人刚刚走出医务室的大门,正听到室内电话铃声大作,同时头顶“哒哒”作响,震耳欲聋,两台飞机呈俯冲式扑将至特校,俨如恶鹰捕鸡,凶残且肆无忌惮。 “趴下,快趴下!”朱景中惊慌失措大喊,合身将秦立公扑在身下,扶携着陆鸿影的温宁和罗一英也被蒋蓉蓉拉倒。但听得身侧“轰隆隆”机枪扫射声音,还有投放炸药的“轰隆”巨响不绝于耳,不尽的灰尘瓦砾和石头扑天盖地塌在身上,鼻孔里充溢烟尘。混乱中,温宁感觉到有一个软软的身子压在自己背上,刚开始还能感觉到此人毛孔吐纳的生机,很快,被瓦砾石子和灰尘湮没得失去感官。 空袭的过程,算起来不过两三分钟,但于特校诸人来言,仿佛渡过半个世纪。 “哒哒”声响终于远离。朱景中第一个从灰土中爬起,扒拉起掩护在身下的秦立公,后者毫发无伤,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前者,这份救命恩情算是欠下了。 随之而起的是罗一英,她挪开压在温宁身上的人,然后就放声大哭起来。 温宁抹开满眼的烟尘,看清压在自己身上的是陆鸿影,她已经全然没有了气息,除了腹部的枪伤外,后背足足又添三处弹痕。她用自己的身躯,一半掩护了温宁,一半掩护了罗一英。 秦立公走过来蹲下,静默而爱惜地凝视着她的遗容。 她依然美丽,美丽且庄严。 良久,秦立公轻柔地拂去沾在她眼角的一粒细碎的灰石。温宁注意到,他落泪了。 温宁想,陆鸿影是在回特校途中与乐弈相逢的,说明她收到了自己的情报,选择先行离开。然而,她又是从哪里收到空袭情报的?温宁相信,不管这份情报从何而来,陆鸿影都选择了冒险回特校送情报,只是在途中,受到偷袭重伤。 她宁可牺牲自己,也要将情报送回特校,送到政敌手中。这是怎样一种精神? 大局。 在这个时候,温宁能够想到的,只有这两个字。 抗日的大局。 她的父亲,中共石州特委书记赵识德,可以为了大局放过罗一英。现在,陆鸿影,又为了大局,牺牲自己救了这一校的军统特务和学员。 她在心底不断地喃喃重复这两个字,从中领会以前没有彻底领悟的含义。 她随着秦立公等人的脚步,走向断壁残垣中的学员宿舍。 幸亏秦立会相信了陆鸿影的情报,当机立断下令疏散,大多学员及时躲进了宿舍区的小树林,但仍有十来名学员被炸死,四五十人受伤,而男生宿舍也在轰炸中完全损毁,惟有女生宿舍只在楼角中了一记炮弹,刚好没有爆炸,勉强得以幸存。 当乐弈和王泽组织收拾现场,救治受伤学员的时候,余南上气不接下气从烟雾漫布中跑过来,目睹面前的惨状,手中的纸页无声地滑落。 这是一份迟到的空袭情报。当她破译情报将电话打到医务室时,日军的飞机已经到达特校。而且,这份情报上也仅仅轻描淡写地说,日本人可能空袭石州,做好相关防空准备。 她站在车道中间,失声痛哭。 秦立公在她的哭声中怒嚎:“观察哨呢?补充兵团的高射炮呢?!党国养活他们,他们都是吃干饭的!” 第79章 重寻执棋 温宁的预感不幸应验。这一天,注定是特校有史以来最为惨烈的一天,也是温宁记忆中无法挥去的一天。 满目疮痍,贯耳悲嚎。 收殓死者,救治伤员,女学员宿舍三间合为一间,将失去居所的男学员暂且安置进去。整宿的劳碌让所有中层干部累得脱了形。好在,在如此惨重的灾难面前,在失去陆鸿影之后,众人之心前所未有聚拢,哪怕蒋蓉蓉这样的懒人,现在也跑上跑下殷勤善后,时时喘息抹汗,居然没有发出不合时宜的怨言。 次日凌晨,特校一干人将陆鸿影和死难学员送上石州北面的凤凰山安葬。当此国难家破之际,哪怕石州地处山区,木料充沛,棺材似乎也不够用。安放陆鸿影的棺木,还是秦立公自掏腰包,强拿了棺材铺老板自留的存货,顶级的金丝楠木。自然,这一举止,难免招致了陈玉颜的疑惑和不满。 事已至此,特校众人大抵对陆鸿影不可说的真实身份心知肚明。面对她的坟茔,各自百般滋味翻滚,男人们沉默不语,女人有真性情,个个饮泣不止。温宁终于不必如父亲被杀害时隐忍不动,尽情地为战友同志抛洒下满腹热泪。 回到特校,善后工作仍然继续。遭遇空袭后,秦立公曾怒而致电潘万军,责问为何观察哨和高射炮均毫无作为,坐看特校遭受如此损失。潘万军万分愧疚地解释说,因为敌机只空袭过重庆,受军力和供应所限,从重庆到石州的观察哨早就只留一个看守,形同虚设。至于高射炮,发放到补充兵团的全是哑炮,这些全是上头为应付差使而布置的面子工程。秦立公听到此处,气得痛骂三声“官僚”。这次的潘万军,大概因为上次的事情冤枉过特校,这次表现得够意思,直认此事兵团和警备司令部都有失查之错,欠下了特校的人命债,他必会追究负责高炮连的参谋吴永吉,并愿意为特校复建提供帮助。 潘万军如此表态,秦立公只得暂且咽下这口气。知道斥责和向上汇报追责也于事无补,倒不如顺梯而上,领下潘万军这份愧意。 潘万军说到做到,派出足足三个团的兵力,且自备干粮,前往特校帮忙。秦立公一行人回到特校时,这些士兵已然全部抵达,正热火朝天地或清理炸毁建筑的瓦石,或从山下往校内挑运以备重建的砖石。到底经过两三个月集训,这批孔武有力且具体基本观念的纪律兵员,干起重体力活来,的确比特校学员强止不止一点两点,看得秦立公暗暗点头,盘算着,以这种效率,今天之内可以清理完毕现场,再有两天,复建的建筑材料也能全部转运到位,还能搭建出一溜儿简易临时建筑安置学员。毕竟男女学员挤在一幢宿舍楼绝非长久之计,只等复建男学员宿舍的图纸设计出来,复建的工人,还得主要着落在补充兵团身上——谁让现在石州城泰半是老弱妇嬬,补充兵团则有的是人力资源,就算这批兵员开拔上前线了,还有下一拨呢。 温宁往校内走的时候,有人在身后拍了拍她的肩,她回头一瞧,原来是各抱一叠砖头的二岔子和三大炮。再往他俩身后扫视,没有瞧见韩铁锤。 “嫂子。”二岔子嘻嘻笑着,见温宁变了脸色,立即改回,“小姐姐,你在找我大哥?” 温宁被他瞧中心思,不答。 三大炮咋咋呼呼地嚷道:“温小姐,我大哥没来。你可把他害惨了,他哪里有脸来特校?” 温宁明知故问:“我怎么害他啦?” 二岔子拧起川字眉,“嗨,我说小姐姐,你给我大哥送礼就送礼吧,怎么送他一只乌龟。害得他被大半个兵团私底下笑话。今天早上死活不肯再来特校,主动向潘司令请命,往乡下收征粮去啰!” 三大炮插嘴道:“收征粮也是美差吧,至少不用做苦力,往乡下吃香的喝辣的。” 二岔子朝他“呸”了一下,努嘴朝向温宁,“你还不晓得我们当家的,为能看小姐姐一眼,什么做苦力,做十个、百个苦力,也是乐得颠脚崴腿的!” 温宁颇有愧意,低声说:“其实,你们理解错了吧,我送他乌龟不是别的意思,就是上回瞧见兵团伙食差,给你们补身体……” “对!”二岔子乐得身子往上一窜,猴子般,险些让滑落的砖块砸了脚,“我就是这么给大哥解释,还是我懂小姐姐的心意!” 温宁左右看了看,低声道:“这怎么办,恐怕今天来的这些战士,都会连带议论我!” 三大炮得意地闪了闪眉毛,“他们敢,看把他们能的!我们大当家在兵团里的声望,那是盖的?不用他出面,小爷我已经教训了几个嚼嘴的家伙,再敢有谈论此事的,打断双手双腿!”他凑近温宁,说道:“其实,我才懂大哥的心思,他是不怕别人笑话,是揣摩不透小姐姐的心,用那个戏文上的话说,叫什么……哦,叫怯场了……” 与这两个人多说几句,温宁落在了队伍的最后,前面的余南连连回头朝她招手,只得匆匆朝二人再点点头,小跑跟上。 此时,一行人恰行至食堂前,却听食堂后侧面的监牢铁门“哐当”声响,姗姗走出一个人。 “何曼云?!”罗一英眼睛最为尖利,吃惊地叫道。何曼云身穿灰素色旗袍,外罩紫云纹长风衣,除了面色略显憔悴外,浑身上下看不到半分伤损。 “何曼云,不,执棋,你这狗日谍,你躲在防空洞里,毫发无损,把咱们学校学员害惨了!”罗一英在再度发出惊呼和怒斥的同时,挥拳直扑何曼云。 何曼云以静制动,轻巧闪过此击。 罗一英在狂怒中形同疯颠,继续出击,“谁把你放出来的,想逃,我打死你!” “住手,别打了!”秦立公大喝,以眼神示意乐弈。 乐弈朝王泽招手,二人齐上,一左一右总算架住了罗一英。 罗一英仍在不管不顾地哭骂:“你们拉我干什么,一块上打死日本狗啊!陆姐,呜呜,陆姐也被她害死了!”她的哭声勾引在场诸女人的伤心,当然,此时众人更为疑惑的是,何曼云怎么会从牢房里出来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是我放何曼云出来的?”秦立公沉声回应,暂时解答了众人的疑问,“罗一英,控制住你的情绪,大庭广众之中随意打闹哭骂,成何体统。”扫视众人,“回会议室说。” 回到办公楼内的办公室,坐定后,秦立公说道:“我已审定,何主……何曼云并非日谍‘执棋’。不过,她自觉不适宜继续在特校工作,会向本部写出书面辞呈,待本部批准后,自行离职。所以,在没有离职前,何曼云,我不再给你布置具体工作了,今后学校的会议,你也不必参加。” 何曼云则面平无波地低眉平视面前没有打开的黄皮会议记录本,钢笔规整地压在记录本上。 众人面面相覤,难解其中意味。温宁早已预料何曼云不是真正的“执棋”,至少,她身在囹圄,难以周密部署空袭和偷袭陆鸿影。她无法理解的是突然宣布何曼云离职。 沉默片刻,倒是王泽率先提出质疑,“校长,您是通过对弈棋语,认定何曼云是‘执棋’的,现在又说她并非‘执棋’,您先认定再行否定,当然,其间发生误差并不奇怪,错了就纠。但是,能告诉属下否认她是‘执棋’的原因吗?”他说一句,罗一英涨红着脸点头一下,气咻咻地瞅着何曼云。 有了王泽起头,余南立即跟上:“对啊,再怎么说我们都参加了寻找‘执棋’的行动,校长,您总得给咱们一个交代!” 蒋蓉蓉眼眶红红的,“不是给我们交代,是给死去的陆姐交代……” “交代,什么交代!”秦立公蓦地一拍桌子,“我的话就是交代。你们懂纪律,懂规矩?找长官要交代,是特工的思维吗,是你们该问的话?”侧首看向何曼云,冷声道:“好了,请你离开我们的会议室。” “我们”两个字,似乎对何曼云产生了巨大的挫打,她弹跳般站起,因为素颜,气色苍滞木讷,仿佛往的精明能干和玲珑巧面,全系精心的妆容武装起来。一旦卸妆,整个人都失去了精气神。 她习惯性地去拿记录本,秦立公说:“放下吧,那个不归你管了。温宁,往后,会议记录由你负责。” 温宁应喏,眼前的何曼云有种前所未有的可怜。她像是被特校驱逐了,缓缓地折身而退,步履艰难,闭合会议室门的时候,美丽的丹凤眼内噙着一粒泪水。然而罗一英对何曼云如此结局明显仍然不满,嘴里咕咕地低声咒骂。 秦立公重重咳嗽一声,拉回众人思绪。他说:“好了,现在我们的首要任务,是重新寻找真正的‘执棋’。所有人今天之内给我报送一份材料,内容是,详细交代从陆鸿影进入补充兵团后,每日的日程细节,都干过什么,去过什么地方,谁可以证明。” 第80章 无中生有 秦立公仍然留下乐弈和温宁到他的办公室开会。 秦立公若有所思地敲打着桌面,“你们都说说,今天用这个办法,还可行吗?” 温宁一笑,没有说话。 乐弈微微拧起眉头,淡声说道:“我们的人力没法做到一一对证详查。” 秦立公叹息,“这的确不是根本之策。我这种看上去无效的施压,说实话,是想让执棋继续小视我。认为我除开这法子,再也无计可施。其实啊,我当真感到无计可施。现在的线索看上去不少。但实际旁枝侧桠百出,每一道枝桠,都会分散我们的注意力。偏偏我们的时间有限。现在。我最信任的就是你们两位了。” 温宁留意到,当秦立公说到“信任”二字的时候,乐弈的嘴角轻挑了一下,含蕴讥笑意味。 她想,他这是怎么了?也就顷刻的思疑,落入秦立公眼中,问了过来:“小温,在想什么?有什么说法?” 温宁马上收拢心神,当下确实有件要事必须提交讨论。 “校长。你还记得陆主任临终前所说的话吗?” 秦立公怔了一下,“她?她最后不是说‘空袭’?哦,还提到……什么补充兵团……” “她说的是‘补充兵团的女人’。”温宁补充道:“陆主任最后所说的话,这一路我尽在琢磨。补充兵团哪来女人?我跟陆主任在兵团数日,唯一碰见的女人,就是那晚与她交手的。昨晚为她收殓时,我们发现在她的肩、腰、背部上,都有被腿劈打的痕迹。我大胆猜测,陆主任说的,会不会就是那晚与他交手的女人?” 秦立公诧异地说:“这个女人,不就是化妆品店的老板娘。她不是已经死了!” 听到此处,乐弈插言:“那倒未必。校长,您是否仔细看过堂本胜平的审讯记录。我记得,他曾经交代,同他的日谍老婆在中国潜伏的情况。但是,从来没有说到花枝曾经特地学过腿功。能与陆主任的功夫相抗衡,必定不是随便学几日就可以。” 温宁说:“也许,我们都弄错了。极有可能,化妆品店的老板娘花枝虽有腿功,但并非与陆主任交手的人。或者说,会腿功的女人绝不止她一人。否则,陆主任的伤势和临终遗言无法解释。” 秦立公似乎从焦头烂额中找到柳暗花明,精神一振,道:“看来,对外,我们的焦点和方向仍然是找到这会腿功的女人。这个女人,会在我们特校里面?” 乐弈摇头,“应当不会。我曾经向校长汇报过。陆主任与人交手当晚,所有的中层干部,全在校内。她们再有本事,也不可能插翅翻出院墙或混出校门,守门老李头不是盖的。” “如此说,这个女人仍然在外面,她与执棋里应外合。还有什么办法能找到这个人?”秦立公将探询的目光往乐、温二人身上巡梭。温宁感觉,自从陆鸿影去世后,秦立公固然强撑着局面,明显精神气度已不在状态。看来,再怎样老谋深算沉稳练达的男人,在失去自己内心深爱的女人时,也会空落无依。也不知道,他的这种空落会持续多长时间? “校长,属下认为。现在主要有两个方向值得且有价值去探究。其一,仍然是堂本胜平的死因。到底是谁让他过敏而死,过敏源究竟是什么?现在何曼云已然解除了嫌疑,我们没有抓到真正的‘执棋’,看上去是一桩坏事,乐观一些讲,也是一件好事,至少,咱们的怀疑范围又缩小了。这条线绝不能放松,仍然要一查到底。其二,您方才说的,找到会腿功的女人的事情。也许只能引蛇出洞。”乐弈说道。 听到乐弈说,何曼云解除了嫌疑,温宁真想插嘴询问,为什么她会解除嫌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然而,她自觉地三缄其口。 果然,秦立公对于她没有追问此事,暗自颔首点头,认为温宁越来越沉稳,他没有看错。问道:“引蛇出洞,听来不错,怎样实施?” 乐弈点了一根烟抽上,说:“从昨天空袭到现在为止,虽然所有的中层干部全都没有离开过咱们的视线,但进出特校的人员复杂,既有参与学员救治的医护人员,还有补充兵团的士兵,看起来,执棋很容易将情报通过他们传递出去。可是就我长期观察来看,执棋此人行动应当十分谨慎,绝不会经由普通间谍之手中转传递消息,只会严格遵循单线联系的高级特工法则,利用外出机会亲自与下级会面或者发放情报。所以,我们可以利用一天的时间,打一个时间差,希望能引出会腿功的女日谍。” 秦立公示意温宁也坐下,听乐弈解说这一计划,“校长,请您现在下令,严禁所有教职工外出。然后,对外放出消息,何曼云不是‘执棋’,特校已经抓住真正的‘执棋’。如此内外信息不通,里面的‘执棋’会否设法制造机会外出?外面的日谍会否按捺不住,有所动作?” 秦立公背着手踱步,身形略弓,显出老态,“乐弈啊,难为你想出这样一个办法。实话讲不是没有缺陷,唉,当此之际,来不得迟疑,死马当活马医也是一条道。” 乐弈领会秦立公的意思,道:“所以我说最多有一天时间。时间一长,必然无法久瞒,此计就失去效用了。” “漏洞很大,只要在士兵或医护人员中混入一名日谍,清算出在位工作的中层干部人数,没有发现缺额,他们就稳如泰山。但是——”温宁话锋一转,“这算是三十六计的无中生有一计,对咱们没有损失,还是值得一试。” 乐弈听见温宁支持自己,嘴角掠过一缕笑意,面色镜平无波。 秦立公终于点了点头,“好吧,那就估且一试,不过,怎样对外放消息。消息放不进日谍的耳朵,也没有用。” 温宁明眸轻转,微笑道:“自古最能流传闲言八卦的地方,莫过于街坊邻里。尤其对川人,传播新鲜消息,等同生活的乐趣。此事,我可以向校长请缨。” 秦立公饶有兴致,露出笑容,“哦,说说,你打算怎么办?” “这件事说起来很简单。”温宁看向乐弈,“还得先谢谢乐队长前期的工作。” 乐弈诧异地掸了下指尖的烟灰。 温宁说:“昨日,乐队长请我帮忙,将那对日谍夫妇的孩子送到桃园街一户人家,这件事可有印象?” 秦立公倒先想起来,闪着眼盯着温宁:“对对,乐弈跟我汇报过。你是想……” “校长您猜对了。”温宁笑道:“孩子虽然送到,人家也接收了。作为公职机关,难道不应当回访一下表达关心,随便再送一笔生活费?再说,那户人家估摸已经知道我的身份,整条街都在疯传化妆品店的老板夫妇是日谍,我跟那户人家谈话的时候,难道不能顺口多说几句,‘透露’一些军统的机密?” 秦立公抚掌而笑,“好个小温,想得真周到啊。行,就这样办,这件事交给你了,马上去。” 温宁站起立正应“是”,心头暗自松了一口气,献策的同时,她总算找到一个合情合理的机会走出特校了,务必赶紧跟田二接头,她有重要情报传递。 与乐弈一前一后走出秦立公的办公室,难得一见旁边何曼云的办公室大门开敞,主人埋头清理满桌的档案文件,看来是在做交接的准备。温宁满腹狐疑,难免回头看了乐弈一眼,心知他必定知道缘由。乐弈正抽完了烟,拧熄了烟蒂,隔窗远远抛了出去。 这显示他的心情并不愉快。 温宁便以质询的目光瞅了他两眼。 待两人行至楼梯中段,上下均无人的时候,乐弈在身后淡声道:“你总算得到校长信任了。要珍惜,不过,似乎不必这么心急立功吧。你越来越不像原来的模样了……” 温宁清楚,自己的变化,惟有乐弈最易感知,这也是她必须远离和避开他的原因。她稳住心神,微笑道:“难道校长不信任你?在整个学校,谁都知道,你才是他老人家的股肱之臣。” “是吗?”乐弈一晒,“信任?信任的话,昨天会让王泽和罗一英盯着我?”温宁知道乐弈所言为真,原来昨天下午王泽和罗一英是被秦立公派出盯梢乐弈去了,难怪今天议事中,乐弈甚至对秦立公有几分抵触情绪。在悚然一惊后,她正眸看着乐弈,温言道:“你不要多心,身为长官,求稳妥万全是基本思路,再说,他顶多能怀疑你是共产党,还能疑你是日谍?” 乐弈凝视温宁片刻,蓦地拉住她的手,低声道:“温宁,如果我是共产党,你会怎么办?” 温宁这一惊才是非同小可,瞬即想到,乐弈不可能是共产党,这句话,放在不久前,倒应该倒过来,由她问向乐弈。可是,怎样的回答才是正确的? 心头急转百念,落到唇角不过瞬间,她轻轻抽回手,说:“你依然是从前的乐弈,正直,勇敢,是非分明,这样就够了。” 乐弈苦笑,“在军统这个大染缸里,我还能不变?” “可是,你的心,并没有被染黑啊。”温宁笑得纯真而真诚,这令乐弈忍不住合身将她拥入怀中,再缓缓放开。 还是那个人。可惜,对他,她的心中已经没有热烈而滚烫的爱情了。她想要拥抱和热情投入的东西非常多,但是与他不在同一方向。 第81章 新的双关 温宁来到田记特产铺,看到的却是紧闭的店门和坍塌豁损了一半的屋顶,仔细看,门板和瓦砾间竟有火烧的痕迹。正在纳闷和担心时候,走来一名挑担的菜农,告诉她,这家店铺昨晚遭了火。 温宁问店主去哪儿了? 菜农说:“还能去哪儿,马老七好像孩子去乡下了。都说日本娃子不是啥好东西,真给田二家招了祸。倒是田二姐不是服输的货,房子没得法子住人啦,她就往百乐门火锅城应招。我看她能成!” 温宁便往百乐门火锅城走去。 进门就有伙计殷勤上来,问她想吃些啥子。 温宁大大方方地说:“我来找田二的,能不能把请出来?” 伙计便笑道:“找田二姐啊,她正在老板娘那儿面试,只怕你再等等?” 温宁显得悠闲,往大堂找个座坐下,“行,还得等多久?” “快了快了。进去好一会儿啦,您不晓得,我家老板娘特别过得细,不容易好交代。但我们也晓得,田二姐是这么能干的人,肯定没有问题。” 温宁坐下喝了不到半壶茶,果然瞧见方太太和田二一前一后走出来。二人均是满脸笑容,看得应试过程颇为顺利。 方太太看到温宁,更是笑得亲热,上前就挽手,道:“哎哟,温老师,哪阵风将您吹了进来了?”侧首嗔问旁边的伙计是否好生招待,又说:“快,往楼上雅座去,我正在想你呢。听说,学校被空袭了,看您还好吧,校长和夫人也无恙?!” 温宁笑着说:“是招了灾,不过大家伙儿都挺好。说来,空袭是祸事,不过俗话说,否极泰来,祸中有喜,也算了结掉咱们的心头大腹……” “嗯?”方太太惊疑而探询地眨巴着眼睛。 不过温宁仿佛感觉说漏了嘴,连忙岔开了话题,推辞不上二楼雅座,说:“其实我登临贵店,是找田二……” 方太太知趣地说:“你们聊,慢慢的,不当紧。”自觉地走开往柜台查账。 温宁便与田二一坐一站,开始问答。 “田二姐,真没想到你家发了火,孩子呢?” 田二恭恭敬敬地说:“送往乡下了。这一来没地方住了呀。二来,这娃娃摊上的爹娘,成天被人指点叫骂,也蛮造孽的,往乡下住还好些,不枉小姐把他托付给我。” “这两天有陌生人来找孩子吗?说起来,你家的火是怎么起来的,会不会有人故意干的呢?” “哪里的话?就是那孩子调皮,往灶房玩火引燃了腊肉。这两天没来什么陌生人,恐怕就有亲戚也躲不及呢。”田二搓着手,又低下头神神秘秘地问:“小姐,满街都在传娃娃的亲爹娘是日本特务,这消息可不是我放出去的。” 温宁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拿出一沓钱放进田二手中,说:“传就传呗,又不是假消息,这种小鱼小虾算什么,真正的大鱼咱们昨天也钓上来了。这点钱你拿着,还有陌生人来看孩子,记住他的相貌,及时来特校找我。不过……”她站起欲走,神色愉悦轻松,“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人来找他了,这钱就当生活费吧。” 田二感激涕零地连身称谢。方太太见状连忙迎过来,“温老师这就要走,吃了再说吧。” 温宁说:“那可真不行了。时间不早,人手却越来越少,我得紧赶慢赶回学校干活!”朝门口走了几步,又回头,面露羞涩,问:“这里……有没有地方行个方便?” 方太太立即领会她的意思,让一名伙计领她去伙房旁的厕所。 温宁一边走一边回头,瞧见方太太正拉着田二说话。她想,田二应该能够明白她的意图,将刚才所说的话,传播扩散出去。如果她能及时发现藏在钱里的暗语,就更能明白,务必盯紧方太太。因为这是陆鸿影临终前传递的消息,当时,在握着她的手的温宁手掌心,写下了“方”字。温宁现在可以百分之百确信,方太太就是袭击陆鸿影的罪魁祸首,只是还不到打草惊蛇的时候。 温宁在厕所里稍作停留,就赶紧出来。她记得,原先这里还是醉川楼的时候,东南面有一道侧门。从侧门出去,正对着一条小巷。就是在这条小巷里,刘昌杀伤害一名补充兵团的士兵,此事,大概就是“珍珑计划”的开始。厕所恰在东南方位,她往旁边走几步,果然,新装修的百乐门火锅城,仍然保留了这道侧门。她快步走出。 这次空袭对特校的车库损毁很大,除秦立公的小轿车和一台摩托车外,其余的车辆全部损坏。因此这次下山,她没有车马接送,半凭一条腿半凭人力三轮车。这样固然可以避免有尾巴追随。但实际上,一入桃源街,她就知道,行动队布设在外的外勤,已经盯上了她。秦立公连乐弈都不相信,还能真正全然相信谁呢?她不能明目张胆地甩掉这些尾巴,可是又必须想办法甩掉他们。 快步沿着巷道走了四五十步,抬头觅看一户冠名“周记专治跌打损伤”的小铺面,叩门而入。 坐诊的是一名身穿对襟短衫,头罩黑灰包布的老头儿,笑眯眯问她需要什么治疗。 温宁心里焦急,说话也很快,“师傅,您这儿治内伤吗?” 老头儿拈着短须,练达的目光审视她一眼,悠然道:“内伤?丫头,看你小小年纪,哪来的内伤啊?” “我脾胃积食,成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算不算内伤?” “脾在志为怒,过怒则伤肝。”老头儿煞有介事地解说,“坐下,我给你把脉。莫急,缓口气。” 温宁没有坐下,让喘息初定,说:“师傅,您说错了吧,我记得,脾之志为思。”一面说,一面从坤包里拿出一件东西,放在桌上。 老头儿的目光在此物上定了一定,说:“拿着东西,进去吧。” 这些是陆鸿影曾经教授的接头方式,温宁知道接上头了,掀帘匆匆欲入里屋,迎面与一人撞个正着,恰属熟人——孙楚。这印证了温宁的猜想,孙楚果然是同志。 孙楚一如初见时的沉稳,“你有这么急?”将她拉入室内。 温宁将手中的东西塞给孙楚,“有这个东西,你们得认我。” 孙楚笑了,“我们什么时候不认你。”他垂首摩挲着手中的东西。这是一枚二人同舟共渡图色指甲大小的币式纽扣,他反复摩挲,沉默中仿佛蕴藏无尽深情,“你是怎么找到这件交通信物,还认定就是它?” 温宁语速很快,“好几年前,我的直接上级曾经让我去一处以丝绸服装订制店为掩护的秘密交通站,取一份情报。那时我从未执行过组织任务,也做好了牺牲准备。不过,就在我行动前,事情发生变化,另一位女同志代替我执行了任务。当时我并不服气任务被取代,背着上级躲进交通站对面的咖啡馆观察。她的任务完成得很漂亮,不过头藏宽檐帽,看不清长相,就是衣襟上这枚纽扣,我始终记得。陆姐,就是那位同志吧。”她没有说,也就是从那时起,立志以此人为楷模,做一名像样的地下工作者。 孙楚声音黯然,“应当是的。这枚纽扣,是我们这条线的交通信物。我刚接到上级指令,你能接上头,说明陆鸿影承认你的能力,你就是我们的组长,新的双关。” 温宁怔了怔,没想到自己立即升格为组长,她没有喜色,咄咄发出质问:“行,我现在是组长,有些问题正可以请教你。你就在补充兵团和哨卡呆着,你跟陆姐真正在一条线上,为什么没能保护好她?还是,根本没打算保护?!” 孙楚眸间掠过一缕沉痛,压抑了声调,“确实是我的错。空袭的情报是我收到的,本拟由我设法让特校知晓,可是当时我被潘万军催回兵团开会,只得将情报传递给正准备离开的她,没想到,她会在回特校途中遇袭……”他的声音哽咽。 温宁说:“你当时以兵团名义,派出几名士兵护送,也是说得过去的!你——” 尚未说完,却见布帘一掀,外面的老头儿探出发白的脑袋,说:“小温,你这丫头,说话跟打机关枪,别再责怪小孙了。他现在,比谁都难受。陆鸿影同志,是他的亲姐姐。”他说完这句话,随即摔下布帘,缩回了脑袋。 现在轮到温宁讷然了,羞惭地喃喃道:“不好意思,我,我……” “好了。言归正传,看来你也时间紧急。”孙楚恢复了平静,“特校现在有什么情况。” 温宁简要将特校被空袭惨况,何曼云解除嫌疑,以及方太太极度可度,田二应聘入火锅城等情况告知孙楚。 “据从高层得到的情报,‘珍珑计划’是为日军再次向长沙发起进攻作准备,他们急于达到目的,后面的手段会更加苛厉,你一定要有心理准备。”孙楚款款说道:“你传递的情况我们这些外围人员会分析处理。” 温宁急切地说:“一定要接应好田二,她不能再出事了。” 孙楚说:“她跟我们不在一条线上。” “非常时期,不能并线?”温宁问。 孙楚锁着眉头,“你是组长,同意并线的话,我立即请示上级。” 温宁答了个“好”,眼看再无别的急事可谈,匆匆告辞,她不能在此耽搁太久。 果然,等她重回百乐门火锅城,方太太一双眼睛直往她浑身上下巡梭,脸上堆笑,“温老师怎么去了这么久,别有什么不适吧?” 温宁面带羞赧,“哪里,说来笑话,我是路痴,瞧见厕所旁边有门,就踏了出去,以为大道朝天,四通八达,可以绕回学校去。谁知兜了一大圈子,差些迷了路,连三轮车也没见一台,倒是原路返回妥当。” 方太太捂嘴笑道:“看来温老师大城市呆惯了,这山区小城,弯弯绕绕的小道太多了,跟迷宫一样,回去的路,您还认得么?” 温宁说:“还是麻烦您的伙计替我叫一台三轮车吧。” 第82章 小院进贼 温宁散播出消息的当晚,特校的宿舍区就发生了两件小事。事情虽小,关联起来,就引发了大事。 头一件事,是下午六七点钟时候,余南和罗一英发现宿舍院内进了贼。这两天她们手头上的事务多得不可开交,又对秦立公限定不准出校的原因各自心中有数,索性埋头于工作中,连晚餐也没心思吃,眼见天色渐暗,又下起小雨,凉意顿生,就一前一后往宿舍添衣。刚走到小院门口,余南瞧见有人缩头缩脑窜出,她厉声喝住:“什么人,干什么的?” 那人眼见避不过,只得耷拉着脑袋迎上来,赔笑道:“老师,我……我是兵团的人,找茅厕来的?” 余南见此人二十岁上下年纪,长得瘪脸塌鼻,黄色军服和露出脚趾的草鞋沾满灰渍泥垢,军帽更戴得歪歪扭扭,实在碍眼,说:“跑这么远找茅厕?不对吧,别是小偷,进来摸东西的!呵,往日成天嚷进贼进贼,今天真进贼了!” 那士兵目光躲闪,“没,没有……”眼见路侧林深草密,猫起身子就往里头钻。脑袋刚伸了过去,被随后赶到的罗一英一把拎出,紧凑着一招利落的单手擒拿,让他双膝跪地,怪叫喊疼。 罗一英没有余南的讲究,不管士兵邋遢肮脏,双手齐下,很快就由其怀中搜出两串珍珠项链,一只碧光润泽的翡翠手镯。尤其让罗一英生气的是,其中一串珍珠项链是她的,并且是她死去的未婚夫所送。罗一英这些天本就憋了一肚子气苦,难得逮到个合适的泄愤对象,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一顿暴打。余南开初还凑热闹,踢了几脚,后来见罗一英越打越怒,情绪完全不受控制,倒反拉住她,将偷窃士兵一并送到带队团长处发落。 当时,大批的士兵仍在帮忙搬砖堆石,罗一英将此人往带队团长跟前一扔,事情的来龙去脉说过,还很不客气地将补充兵团奚落一通,恰如她一贯直来直去的脾性,话说得忒难听,毫不顾及官兵颜面。这些官兵来源本就三教九流,虽以普通人家的男丁为主,也不乏街面上的混混,市井中的痞子,当然,还有像二岔子三大炮之类的招安土匪。对于他们来说,偷窃实在不算什么穷凶极恶,既然已被逮抓,打了打了,罚也会罚,揭过就算了,特校的人竟然不依不饶,打了娃娃的屁股还想捶老子的脸,就是欺负人! 二岔子头一个不服气,捋起袖子冲在最前面,跟罗一英理论吵闹。双方言语如同利刃,伤人伤已,且兵团人多势众,一骂起来,自然捎带上“占便宜”的污言秽语,等到秦立公和温宁得到余南的报讯,赶到时,雨越下越大,嘴上争辩不过的罗一英掏出枪,准备动手了。 秦立公好一阵安抚,总算镇住场面,加之二岔子瞧见温宁赶到,也自觉收敛,于冲突即发之际稳住了形势。不过,私下里,补充兵团官兵对特校多有不满,难免滋生诸多嫌隙,再干起活来,难免有所懈怠。 其后,秦立公曾与乐弈商议过此事。乐弈勘察盗窃现场后,认为这桩看似普遍的入室盗窃案件,颇含蹊跷。亏得小偷行窃时正下小雨,他的草鞋沾了泥,一路留下了脚印行迹。从行迹分析,小偷先由管理层女职工小院窜入秦立公夫妇居住的小院,进入卧室,拿了陈玉颜日常所用搁在化妆盒内的珠链和手镯;接着重返管理层女职工小院,顺沿温宁、朱蒋夫妇,何曼云、罗一英、余南的房间转一圈,最后返回最靠近小院大门的罗一英房间,取走了她压在枕下的珠链。反常之处有两项,其一,虽然院内发生过温宁被栽赃之事,但大家仍然没有房间上锁的习惯,因此每间房都可以进入,无论这名小偷系惯犯抑或初犯,应当都没有机会踩点,在时间有限的情况下,为求最大利益化,应该从最近的房间,即温宁的房间开始行窃,为何会在所有房间的房门或窗户处都驻足,却过门不入?其二,两间房翻动的痕迹都极小,没有撬陈玉颜用于保管贵重首饰的首饰盒,也没有费力在罗一英的房间里翻找存钱的小木盒,窃取的全是容易搜寻的物品。乍看简直让人感觉,此次偷窃行动蜻蜓点水,简直是心不在焉! 根据这两点,乐弈大胆猜想:这名兵团士兵闯入职工宿舍小院,根本不为偷窃,而是来找人!身为士兵,此人不能在特校乱走,视野有限,一直没有找到自己想找的人,所以干脆往宿舍区寻觅。为验证这一判断,他往食堂找了一名机灵些的师傅问询,这名师傅果然有印象,说晚餐时候,这被抓的小偷就曾经鬼鬼祟祟地钻进食堂里,他当时还以为是蹭饭的。 乐弈的判断让秦立公大喜,说:“小温的主意果然不错,立竿见影啊,盯住那名士兵,一定会有所发现!”又问乐弈盘查堂本胜平过敏源一事如何,乐弈回答,已有新的发现,正在紧盯。 破除“珍珑计划”总算有了新的进展,不过,秦立公高兴不到两个小时,又开始头疼。 这是由小偷行窃引发的后遗症。 陈玉颜心爱的首饰失而复得,虽说首饰盒没有被撬,室内其它物品也没有翻动的痕迹,可她本就闲不住,更爱多思多想。在秦立公与乐弈研究工作的时候,她在小院里坐立难安,总感觉还有可能丢了东西,干脆重新对居所的各类物品进行全面清查,清完了衣裳被褥和首饰,又去整理秦立公的小书房。 其实秦立公的小书房,她素来极少进去,进去后也顶多扫地抹尘,物件是半点也不敢动的。这晚,她同样地先抹书架上的尘,再拿鸡毛掸子掸小台灯灯罩上的灰,只是神思恍惚中鸡毛掸子没拿稳,弹到书桌上,带了一页纸笺飘落地板。 拾起这页纸笺,与往常一样,她可以视而不观,视而不见。偏偏,这页纸笺上仅有两行字,秦立公常习的赵孟頫楷书,笔法圆熟,字字圆润肥美,让人不得不爱,直接就钻进她的眼睛里。 钻进她眼睛的两行字,令她顿时脸色颓白,心头发颤,唇角抽搐。 这其实是陆游的一句诗。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墨迹尚新,想来就是这两天书写的。 陈玉颜读过书,这两句话包含的深意,不用过多联想,她就懂得了。她很快想到丈夫秦立公坚持出钱为陆鸿影购置棺木,再想到下午罗一英悄悄告诉她,秦立公把何曼云放出来了!还想到丈夫与何曼云的种种暧昧——当她听说何曼云被关押起来的时候,是窃喜过的。 丈夫的心里,藏着万千女人,惟独没有作为妻子的她! 陈玉颜终于怒了。好不容易等到晚上十点多,秦立公回到小院,立时揪着这两件事跟他发牢骚,进而吵闹。秦立公一脸冤枉无辜地解释,与陆鸿影是同事情义,何曼云则另有别情。至于什么别情,他对下属都不肯透露,更不能随意告诉夫人,于是陈玉颜转震怒为暴怒,愈加不依不饶,拿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功夫,吵闹的声调让隔壁管理层女职工小院的听得一清二楚。何曼云的房门始终紧闭熄灯,只当没听见,温宁、余南等人却赔着受苦,被闹得简直没法入睡。 到了转钟时候,却听秦立公小院的大门“轰”的一声巨响,实在无法忍受之下,惟有一躲了之,他索性离开住所,往办公室去了。于是,陈玉顔呜咽着过院来敲温宁的门。吓得温宁捂住被子装睡,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她可没有本事平息这对夫妇的私事。 陈玉颜徘徊半晌,想来想去,大概找不到更合适倾诉苦恼的对象,到底还是悻悻地回去了。 直至三更以后,温宁才迷迷糊糊睡了一觉,次日天不亮就醒来,全身酸痛。正在洗漱时,听见对面有人敲门“咚咚”重击。打开门一看,却是秦立公的勤务员小张在敲罗一英的房门。 现在还没有到出早操的时辰,罗一英打着呵欠开门,说:“一早一晚地闹,吵死人,还要不要人活!” 小张赔着笑,说:“罗队长,校长有工作安排。” “什么工作?”一听工作,罗一英的呵欠止了,精神来了。 小张凑近,压低声音,不过如此清晨,万籁俱寂,虽然他的声音很小,温宁还是能听得清楚明白。 “嫂子闹脾气,正在收拾行李准备回老家。校长说,麻烦你辛苦一下,把她送到三十里地外的当归坪,那里会有人接应。” 罗一英立即懒淡几分,“就这种事,还得我去?我的教学任务,挺重的……” “校长说,就三十里地外,当天去当天回,不耽搁事儿。”小张狡黠地朝罗一英眨眨眼,“还不是你多嘴生出这桩事?谁生出的事,谁负责摆平。呵呵,这是校长的原话,你,你可别揍我——” 第83章 祸无单行 接二连三的坏消息,从午后接踵而至。 首先是补充兵团官兵堆码的砖头,突然坍垮了一段,压伤的好几名士兵中,就有三大炮。此事看上去纯属意外,然而却有在场士兵指出事发前看到特校的女教师在堆码前晃悠过,至于是哪位,指向也明确,正是曾经与官兵发生过争执的余南。 余南大呼冤枉,说不过是路过时看了几眼,如果望望便能使堆码垮塌,那定是身具奇功了!因官兵拿不出实质证据,且均伤得不轻,在秦立公和乐弈的道歉和安抚下,官兵不好深作追究,但二岔子三大炮这些人心头的愤恨已起,认为特校老师为昨天的事情报复,女人真是小肚鸡肠啊! 不过,乐弈其后勘察现场,又询问几名当场官兵,怀疑堆码确实被人动过手脚,容易发生垮榻。 此波方平,新波又起。 罗一英满脸羞愧,双目垂泪地回来了。走到办公楼的门厅处,恰逢秦立公闻讯下楼,两膝一曲,直挺挺跪在他的跟前。 紧随在罗一英身后的三台手推木板车上,放着三具尸体。其中两具,是协助她护送陈玉颜的行动队员,另外一具尸体,是陈玉颜。 秦立公掀开草席,看到陈玉颜那张熟悉无比,现在却僵青如铁的脸庞,腿下一软,险些站立不住,在侧的乐弈赶紧扶携着。温宁从办公室窗户探头看到如此情形,赶紧抽起自己的座椅,与蒋蓉蓉匆匆下楼。 秦立公扶着板车涕泪交加,多年的夫妻,情义本就深厚,眼看着突然横死当前,由不得不伤心。 很快,朱景中、王泽均闻讯赶至,众人好一番劝解,秦立公才勉强收泪落座。朱景中便冲僵跪雨中的罗一英喊道:“究竟怎么一回事,不是派人亲自护送嫂子,怎会出了这种事。” 罗一英拧着脖子朝秦立公连叩三记,说:“校长,全是我的错,百死难辞,您毙了我吧!”见秦立公没有反应,径直掏出配枪对冲太阳穴,王泽一直关注着罗一英的动静,劈手抢下枪,说:“一英,嫂子是你杀的吗?不是你干的,把来龙去脉说清楚啊,校长并非不讲理理的人啊!” 蒋蓉蓉的怪话又来了,“哟,你在我们大家面前,装死装活的,在胁迫谁?”听得罗一英死死抿唇,也在按捺脾气。 温宁凝视罗一英,截断蒋蓉蓉的话,说:“蒋姐的话,话糙理不糙,王泽的说法只有一半的道理,校长固然是讲理的人,但你不能就着长官讲理,认不清自己的责任。胡闹一通,空口白牙认罪,毫无意义,拖延的是咱们大家的时间!” 余南便也催促赶紧把事情说清楚。 罗一英抹了一把泪,说:“校长派我送嫂子回乡,又不能因私废公,没有派小车,我们就在山下租了一台马车,嫂子跟我坐里在,另外两人,一个赶车,一个跟着。一路说说笑笑,本没有事。不过途经桃园路的时候,嫂子惦记起家里的姑娘,想给姑娘捎带些川地的牛肉,干脆的豆腐果子,还有新出版的图画书,我们就下车,沿街逛了过去。就在东西买得差不离的时候,在百乐门火锅城前,我瞧见了一个人,鬼头鬼脑的,非常可疑,而且此个时段,她不应该在此处出现,所以跟了上去……” 听到此处,朱景中恨铁不成钢地一拍大腿,叹道:“你能见到什么可疑的人?舍本逐末,就这样把咱们的嫂子抛下了?!小何啊小何,别怪我往常说你脑子里缺一根筋!”一副在秦立公面前显摆能干的模样。 罗一英分辨道:“不,我没有让嫂子落单……” “让她继续说。先讲嫂子那边究竟怎么回事。”乐弈善抓重点,示意罗一英顺着思路往下说。 “跟随我和嫂子逛街的,还有一名行动队员,我不能确定什么时候可以折返,桃园街人流复杂,嫂子置身其中危险大,她又急着赶路,不好太耽搁。我嘱咐那名队员几句,请嫂子带他们先行一步,出南城哨卡后一里地,有处可以歇脚的小亭,咱们在那里会合。这样他们赶路我办事,我脚程快,大不了多跑几步,不会格外误时。可是,可是……”罗一英嚎啕大哭,“等我把这边的事情办完,紧赶慢赶到了城外小亭,发现嫂子他们已经……他们全都是被枪杀的!” “不过……”罗一英见秦立公额头青筋凸现,显是极怒,连忙又赶上一句,“我抓住了现场想跑的凶手,已经带过来了,还有,我盯梢的那位,也押在门房,要不要一直送过来,她一定就是执棋!” 既有凶害陈玉颜的“凶手”,又有“执棋”,两个对象都很重要,现在哪怕秦立公心急如焚,一枪崩掉“凶手”的心都有,也得考虑到公事为先,更不能让这两人并堂审讯,于是喑哑着嗓子,说:“行,我信你一回胡扯,先把你嘴里的‘执棋’带上来。” 几分钟后,“执棋”被带到办公楼前。 众人一看,这不是何曼云吗?不过是双手被捆,发鬓混乱,被行动队员拉拽的何曼云。 秦立公原本怀有几分期许,见来的是何曼云,不禁拉长了脸,“这就是你说的‘执棋’?我早说宣布过,她不是的。罗一英啊,你到底跟何曼云有什么仇,女人啊,真是麻烦,怎么咬着就不肯放了!” 罗一英却显得胸有成竹,“校长不是禁止大家出校,她怎么会出现在桃园路,难道不是偷偷溜……” “是我同意她出门的。”秦立公不耐烦地打断罗一英,“她是半个身子出了咱们石州站和特校的人,说临走前办点私事,我没理由不准。” 这话令罗一英愕然地瞪圆了双眼,随即又跪直了腰板,大声说:“校长这么信任她。可是您知道,她跑到桃园路干什么?她跟人私会,还是跟补充兵团的参谋吴永吉私下,两个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知道在传递什么情报!吴永吉那个人,看着歪头斜脑,肯定是跟她同伙的日谍!” 一石激起千层浪,不仅温宁诧异,特校其他人齐刷刷将目光投射到一直默然不语的何曼云,惊疑、蔑视、不屑,诸般情绪交织,如刀如割。 朱景中试探性地问:“校长,何曼云确实有可疑啊,是不是押回再审?” 秦立公眯眼将众人扫视,沉肃良久,终于开口道:“何曼云,这件事,我本来想给你,给你身后的单位,还给咱们军统石州站,都留点脸面。国民政府的脸面,实在丢不起啦。现在,事情遮不过去,究竟怎么回事,你自己解释。” 听秦立公如此说话,何曼云原本苍白的容色愈显惨淡,泪意如云罩月,只差滚滚淌流,侧首间恰恰看见陈玉颜的遗体,她呆了一呆,瞬间仿佛有所悟,低下声调,说:“校长,我原本想,您让我当众说出原委,实在叫做断了我的去路。不过,说起来我真是对不起嫂子,一向都对不住,临末还因为我的原因,让她没了命。这份愧欠,就是让我断了去路,也是活该。” 她泪绽梨花,美得让人心旌动荡,只是现在无人欣赏,众人都想知道属于她的谜底。 “我是中央执行委员会调查统计局,派驻特校的工作人员。主要工作任务是,观察石州站内党员的动态,及时汇报思想和工作中的不良倾向。”何曼云轻咬下唇,缓缓吐出真言。 “你,你,你,居然是中统派来的!”蒋蓉蓉恍然大悟,跳前一步,直戳何曼云的鼻尖,“难怪,咱们一直郁闷,学校好些机密的事情,比如刘昌的事,还有隐瞒学员非正常死亡,上头怎么晓得的?看来是你吐给了你的上级,又被你的上司来责难本部,这才让我们,让校长倒霉挨批!”狠狠推了何曼云一个踉跄,“你个内鬼!” “哼,中统也真不要脸,不好好对付日本人,专在自己队伍里安插耳目,安的什么心!”朱景中也忿忿地骂将起来。余南也翻了个白眼。 秦立公冷冷道:“所以,这件事宣传出去,实在不够光彩。中统做事可恶,咱们军统居然让他们的人呆了这么长时间没察觉,同样丢脸。” 余南插嘴:“所以我们吃哑巴亏,关起门捂紧了被子当没事发生?”指向何曼云,“校长,您怎么能轻易放过何曼云呢?”她话音刚落,身侧的温宁拉了她一下,低不要闻地叹息一声。 秦立公说:“看来小温是懂了,你说说。” 温宁未妨被点名,于是说道:“何曼云潜伏任务失败,回去必定会受罚的。加上有今天这一出,她的身份和行动,诸位全都知晓,中统当然不会再认她。方才她说断了去路,就是这个意思。现在,在特校,她呆不住,中统则不肯收,有过中统的履历,更无法进入其它正常单位,政治这条路,她已经走到头了。”后面还有些话,她不想说得更透。对于何曼云来讲,周旋在中统和军统之间,周旋在各色男人之间,充人眼线耳目,必要时以色事人,谋求的就是政治前途,可叹秦立公大概没有给过她真正的好处,她的上级也没有给过她实在的利益,否则怎么发配到边远的石州潜伏?白白机关算尽一场,两手空空,更断绝仕途之想,可算最大的惩罚。 温宁叹息的是,就她观察,何曼云这样的女人,在机关单位处处可见。 第84章 难堪隐情 “原来你不仅是交际花,还是朵双面交际花!”罗一英显然对何曼云还能够全身而退非常不满,鼓圆眼睛喝道:“那么吴永吉呢。他也跟你一伙的?” “无可奉告。”何曼云瞟一眼以胜利者姿态自居的罗一英,没好声气地回答,忽然想到了什么,嘴角微勾,笑道:“罗一英,我今天是败了,不过你也别得意,别以为真抓住了我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我也不过履行工作职责而已。倒是你,成天摆出一副忒有本事的寡妇样。在特校,在军统石州站,我瞧最糊涂的就是你!知道你的未婚夫究竟是怎么死的……” 罗一英诧异地张张嘴,正想发问,“好的,别扯远了!”秦立公打断了何曼云的话。 却听朱景中说道:“不对啊,校长。何曼云是中统的人没有错,但并不代表她不是三面间谍,也许她不仅是中统的人,还是日本派来的呢。咱们可不能被她糊弄过去啦!” 王泽和余南应和般点头。这确实是一个问题,何曼云究竟是如何摆脱了“执棋”的嫌疑? “排除何曼云是‘执棋’嫌疑,有两个理由。”乐弈开口说话了。“其一,在审讯她后,我曾经将她所用香水与在丽人化妆品店搜到的香水进行比对,确认她没有说谎,过敏源并非香水。其二,从补充兵团发生食物中毒事件,到特校被空袭,‘执棋’必定曾经出校进行对一番部署安排,而何曼云的每一步行动,都有时间证人。你们递交的日程详细情况说明,也印证了这一点。” “噫,时间证人?”蒋蓉蓉插嘴道:“可不定,我记得她是跟余南、罗一英同组寻找会腿功的女人。你们仨,真的一直在一块儿?” 余南想了想:“这不好说。有一天中午,就是乐队长抓住化妆品店日谍的前一天,我曾经按照乐队长的安排,跟温宁侦察化妆品店。在那一时间段,我就没有跟她俩在一起。”说到这里,她将目光传递向罗一英。 罗一英没好气地说:“我们这组一直走街串户找会腿功的女人。我跟余南可是认认真真地干活,至于何曼云啊,一双眼睛就钩子一样,也不知道在钩谁?谁晓得有没有作小动作传递情报!” “罗一英,校长有过交代,难道咱们之间不是互相紧紧盯着?你防我跟防贼,瞟我最紧,恨不得眼睛在我身上烧出个洞口来。我还能有什么小动作你看不见?谁晓得你是不是贼喊捉贼?再说,你不是一直自诩业务能力高,我该有什么小动作你看不出来?”何曼云扬眉回敬,她的口舌利落不是假的,层层递进,堵得罗一英干瞪眼。 “好了,好了。”王泽赶紧打岔,“又吵起来,正事要紧。一英,你究竟有没有看见何曼云的小动作。身为资深特工,你能看得出来,她瞒不过你的眼睛。” 罗一英想了想,虽然赌气,还是恨恨地说:“没有。”说完眼睛一亮,又道:“不过,就在乐队长逮住化妆品老板堂本胜平那天,直到校长组织咱们开会安排审讯堂本胜平前,我可没有跟她在一块儿。那天余南忙着接发电报,我在何曼云的办公室和宿舍找了半天也没瞅见她的人影,为避嫌,我可不敢单独出门。” “是啊,你找到机会,跟你的王小弟钻草丛呢。”何曼云讥讽。 罗一英涨红了脸,“胡说什么!现在是在盘查你,你这个时候在干嘛?不会是偷偷溜出去了?反正你专会乔装打扮,扮个学员,说不定也能混了出去!” 王泽也低声道:“何曼云,我是午后才在办公室瞧见你,至少整个上午,也没看到你……” “这个时间段,她还是有时间证人的。”乐弈难得地清嗓咳嗽一下。 “谁是她的时间证人?”罗一英虽然还跪着,嚷嚷的气势不减,昂起脑袋定要追究因果究竟。 温宁却从乐弈的表情上,发现微妙的尴尬。她想,再这样继续问下去,只怕会出现难堪,不仅不容易收拾,还可能损害秦立公的威信,不利于特校的团结对敌。她浅笑一下,温声说:“一英姐,何必追问下去呢。你我都是特务机关的人,有些规矩,你比我懂。既然校长和乐队长都确定何曼云无疑,必定有因。你总该相信他们对党国的忠诚和业务技能吧。特务机关,总会有些秘密不能公诸于众,你得理解。和气为上,这件事就到这里了。” 谁知罗一英不仅不理会她的深意,反若火上浇油,将脑袋一拧,说:“什么秘密?还有怎么不能敞开的东西?打量捂在罐子里没人揭开,就是一坛好酒?只怕是一坛泡菜,臭了都不知道!” 温宁一听,再看何曼云气得呲牙咧嘴的模样,心底既叹息又沮丧:自己到底不如陆鸿影有威信,简单一句话就能平息所有的内争。与陆鸿影的差距尤其在哪里呢? “行,行,那就揭开了给你们都闻闻!”何曼云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红,气极之下,竟然又回复几分镇定,诡黠地自笑两下,半是得意半是自弃地说:“反正我的名声早被你们弄臭了,军统,中统,哪儿也回不去。我就跟你们说说,我那天上午在干嘛!”丹凤眼瞅向秦立公,似笑非笑,“我跟校长呆在一块儿啊。在特校干了这么久,为了填平你们工作的疏漏,没完没了加班写材料搪塞本部,没功劳也有苦劳。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能呆人?我只希望他能帮我一把,帮让我调回本部,我有更好的发展平台,助我也就是助他,双赢的好事。不然,跟他这一眼能望到头的老头子继续混下去?不过,校长,您真是厉害,我的便宜你是占尽了,实在的好处一分不给!干指头舔干盐,厉害!” 这番话说出来,于温宁不在意料之外,周遭众人多半心知肚明,蒋蓉蓉尤其听得眉飞色舞,倒是余南在侧灰了脸庞,怏怏地窃声道:“还真是这样。跟这些人共事,恶心……”温宁知道余南心底纯真,就算对秦何之事有所耳闻,也只当笑话,如今这种污秽之事直接揭开了,犹如一坛臭酸菜要让她吞进肚中,怎么能不难受?她捏了下余南的掌心,以示抚慰。 不过,秦立公显然沉得住气,待何曼云言毕,才朗声道:“何曼云,你屡次以色诱我。但我牢记党规党训,始终岿然不动。也曾对你好言相劝,像温宁这样踏踏实实工作,凭实力立足,以业绩服人,有什么不好,为什么总想到歪门邪道?!误事业,误终身啊!那天上午,你是求了我一整早,也纠缠了我一整早,但我没有受你诱惑。甚至,后来知道你是中统后,还给你留了几分情面。没想到,现在为自己的颜面,你居然说出这样一通胡话。当着你嫂子的遗容,我不跟你计较,以免唐突逝者。你赶紧收拾收拾,咱们庙小,留不住你,请你马上离开。” 何曼云被噎得发了傻,回过神辨道:“你哪里是给我留情面,是给你自己留情面,留仕途的余地——”话未说完,秦立公却已指着她,毫不容情地厉声喝道:“乐弈,找几个人,赶紧把这位中统的瘟神小姐送出去。” 这边闹哄哄地拉人下去。那边又有行动队员上来报告,说是补充兵团来人了,求见校长。 秦立公又烦又恼,失妻之痛尚盘旋未去,沉着脸说:“补充兵团还来人干什么?帮忙的已经够用了!” 罗一英硬生生地说:“那杀害嫂子的凶手,就是补充兵团的。”说话间,眼角的余光还捎带着瞟过温宁。 温宁心中顿生不妙。 果然,不一会儿功夫,“杀人疑凶”被带上来,叫温宁瞪大了眼睛。 竟然是韩铁锤。 跟随而至,还有补充兵团派来的吴永吉。 礼貌为先,秦立公问吴永吉有何贵干。 吴永吉敬过礼,以军人的刻板语气,铿锵说道:“警备司令部南城中队孙楚中队长刚刚向潘司令长官报告,我兵团负责押运粮草的军官韩铁锤,被贵校以凶人嫌疑的名义拘押,潘长官特命卑职前来询问因果,交涉事务。” 秦立公看看被五花大绑但满脸不服且不以为然的韩铁锤,再看看满脸笃定的罗一英,说:“吴参谋,此事关涉到我的夫人,我也算是苦主,现在情况未明,请稍安勿躁,一起听听各自说法。” 温宁便赶紧打圆场,提议说,现在雨下不止,事涉机密,换个地方说话。方才审何曼云时,虽然清过场,中层干部外的教职工和行动队员被远远驱离,到底还是有声音随风顺传,足够损害秦立公和特校形象。再要议些什么,实在应该关起门来解决。这一提议,自然得到所有人同意,于是挪至会议室。连罗一英也顺带得到特赦般,由王泽扶起,这一起,再到会议室,秦立公也就不好意思再让她继续跪着了。 第85章 杀人嫌凶 现在,众人都静听束手端立的罗一英讲述发现“杀人嫌凶”的过程。 罗一英见吴永吉在场,倒也算聪明地略过了偷偷追踪和抓获何曼云之事。她说,当她赶往南郊外小亭,刚过哨卡,远远听到三声枪响,到达时发现陈玉颜和两名行动队员都已经被杀害了。但是,她捕获了仍在现场没有走掉的韩铁锤。之所以认定韩铁锤系杀人凶手,因为她发现杀害三人的凶器,是补充兵团配置的盒子炮,且三人均遭近距离射杀。当她制服韩铁锤后,在小亭旁侧的树木草林中,找到了那把盒子炮,枪膛还是热的,六发的枪匣里,还余三发。 韩铁锤大声分辨:“我承认,那把枪的确是我的,但不能就这样认定是我杀人,我的枪丢了,我是去找枪的!到达的时候,他们已经死了,我瞧见有人窜进树林里,那才是真凶!正准备去追,你横插一杠,叫那人跑了!” 罗一英冷笑:“你可真会编,什么找枪,谁给你作证?你怎么这么巧就在现场?人证物证都在,还跟咱们狡辩。” “不对呀。韩铁锤跟秦夫人有仇?他为什么要杀害她?好像没有杀人动机?”吴永吉面带思索地质疑,不慌不忙,很拿官味。 “吴参谋,您放心,我们特校办案是专业的,跟你们不同,不靠捕风捉影。”罗一英不忘揶揄上次补充兵团冤枉陆鸿影之事,“我捉住韩铁锤,他那帮兄弟不像兄弟,下属不像下像的同伴,当然要围着我讨道理。我倒是问清楚了,他们这一行人从乡下运送军粮回补充兵团,刚好这旁边有条小道,两边都走得急,跟嫂子的马车差些撞上了。为争道,双方争吵了几句,几乎就要倚多为胜动手。后来是嫂子的马车轻便,抢了道先行一步。韩铁锤落了败处,心里不服,撇下大队人员,赶冲上前,大概一言不合,就起了杀心!以上这些,兵团参与运粮的人都知道,吴参谋不信,回去挨个问!” “放屁!”韩铁锤差些将一口唾沫直扑罗一英脸上,“什么叫争道落了败,咱们看她是一娘们才让的路,哼,虽说两个跟班狗仗人势,一副蛮横劲!我能为这个杀人,太他娘地小看我韩大当家!” “就为争道杀人,韩铁锤虽说土匪出身,也不至于吧——”吴永吉故意拉长话尾,斜觑韩铁锤,这句话似乎在为他说项,但听着怎么也像在贬人。韩铁锤自然听得明白,鼻间发出一声冷哼,咕嚷道:“多谢你,你少说两句,我还能早点脱罪。” “就算这点能够勉强讲通,你撇下其他人独自往前赶,有没有错?!”秦立公死死盯住韩铁锤,咬牙切齿地暴喝,只差没有掏枪直接干掉后者。 韩铁锤说:“我刚才不是说过,我发现枪丢了,往前面找枪!” “找枪?难道你怀疑我的夫人偷了你枪?然后她将两名护送的杀死,再自杀?!”秦立公愤恨嘲讽。 “这可说不定……”韩铁锤张口就来,对上秦立公因愤怒而充血的双眼,挠了挠脑袋,放缓语气,“你老婆一行人离开后,我往腰上一摸,发现枪不见了。当然第一时间怀疑是他们在争抢时,乘我不备偷枪泄愤,赶紧得追上去拿回来!” “胡扯!”罗一英忿忿道:“我问过跟你同行的,他们说,你当时突然说得先行一步,可没有讲丢了枪!” “喂,喂!”韩铁锤略显焦燥,抿唇憋了半天,朝天望,朝地望,又往温宁坐的地方望。温宁大致明白他的心思,轻声说道:“韩铁锤,都什么时候了,有什么就该说什么,别总想着那点没用的脸面!” 这句话简直插进韩铁锤的心尖里,他转恼为喜,嚷道:“一个大老爷们,兄弟中领头的,头一回执行任务就莫名其妙丢了枪,不嫌丢人啊?!还跟大家伙儿嚷嚷?怕没人知道?怕没有人一边笑话,一边借机继续整治我?!”说到此处,他还意味深长地斜瞟吴永吉一眼。 “你插什么嘴!”没想到秦立公转过头,黑着脸冲温宁怒吼一声,目光扫视处,见到蒋蓉蓉正与朱景中窃窃私语,喝道:“审案啦,你们交头接耳干什么,不关你们的事,就放轻松了?!” 朱蒋二人立即噤若寒蝉,温宁知道,现在的秦立公心头是痛急怒恼恨五毒交汇,就差泄火对象,她们仨算是撞到枪口上了。然而越是这样,越不能让秦立公被情绪操控,作出错误判断。她略带焦急地看向乐弈,希望以乐弈的冷静进言,平息秦立公的心情。 乐弈分明注意到温宁的示意,却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 “秦老头子,我知道你刚死了老婆,很不爽,可也别拿着下属撒气呀。当然,也不能撒气到我身上,我真不是真凶!”韩铁锤还在贫嘴,乍然又双眼一亮,说道:“我想起来了。我们跟你老婆争吵的时候,旁边还有人经过,对,对,他还碰了我一下,很有可能是他偷的枪,是他杀的人!” “越扯越远,越说越离谱!”秦立公怒喝:“你怎么不扯到重庆的蒋委员长身上去?不扯到你们潘司令长官身上去?!” 韩铁锤说:“那确实有人撞过我,我也有人作证啊!” “校长,吴参谋刚才说得也有理,如果讲韩铁锤仅为争道杀人,理由确实牵强。”罗一英稍微安静片刻,稳操胜算般戏看韩铁锤辩解,这时再度开口,说道:“韩铁锤其实是杀人灭口。” 众人均是既惊又疑。 “喂,你这娘们,怎么想啥子就乱啃啥子!”韩铁锤直起嗓门怪叫。 罗一英倨傲地连声冷笑,从上衣口袋拈出一件东西,捧在手心,展示给秦立公,“校长,您看,这是什么?” 看起来像石头,只不过是褐红色的,大小颗粒不一,大的有小指头大,小的堪如米粒,甚至还有闪烁金属泽光的粉末。 秦立公拈起一块指头稍大小的,捏过闻过嗅过,迟疑着说:“这是……辰砂?” 朱景中立即发挥作用了,也上前捏闻嗅,然后确定:“校长,这确是辰砂,也就是朱砂。” 蒋蓉蓉失声问:“朱砂?朱砂有什么用?” 温宁的心渐渐往下沉。 “朱砂可以提炼水银。”余南简短地回答,用以显示比蒋蓉蓉有才学。 罗一英说:“我们都知道,石州乡野有一重要矿产,就是辰砂。辰砂可以制作水银,据说是工业上重要的原料,倒卖到外头——”她指指东北方向,“也就是敌占区,是发横财的活路。真不好意思,韩铁锤,我在城外跟你的下级争执时,无意发现有一只运粮布袋被割破了,有辰砂洒露出来——辰砂有锐度,拿放不当心,会被割破——我也就偷了点当作证据。韩铁锤,你借运送军粮之机,私自倒腾辰砂,在跟咱们校长夫人争道时,被她们发现发觉。走私,尤其走私这种关涉战争成败的重要工业原料,是可以抓起来判死刑的!于是你顿起杀机,一不做二不休,杀人灭口!” 韩铁锤听得一愣一愣的,“你说什么?辰砂,哪来的辰砂?我可没有干过这种事。” “校长,如果不信,您可以让人验一验嫂子的衣裳,她的袖口上还沾有辰砂呢!至于那些夹带私货的运粮车,恕属下独身办案无能,不能一并带来。不过,吴参谋你现在打个电话回去,说不定还能截住那台车,货物不一定卸光了。就算卸了,车内车外,总会洒些粉末出来吧。” 吴永吉沉下脸,向秦立公借电话用,秦立公挥手让乐弈领他去打电话,又示意温宁和余南前去验证。 温宁知道,因为陈玉颜是女眷,不好让乐弈等男性近身,加上温余均系数理专业毕业,派她俩查验,更能保证准确度。 验证的结果,陈玉颜的左袖袖口确实沾有几粒辰砂,这就与罗一英所言吻合了。至少,陈玉颜确实接触过豁口的装辰砂布袋。 韩铁锤还是不认帐,“什么倒买倒卖,还走私?老子连强买强卖的土匪也不当,还干这个,姓罗的,你自己失职,别赖在我头上,你一定是栽赃陷害!” 朱景中翻起眼皮,冷冷道:“韩铁锤,不要把自己裱得跟金佛似的,你做过初一,当然能干十五,不就是家常便饭吗?” 当韩铁锤气得眼睛直往外凸的时候,乐弈和吴永吉也回会议室了。余南看一眼温宁,帮腔道:“其实……怎么说呢……会不会是误会?韩连长根本不知情,是他手下的人干的?” “还有一种可能呢,不是他手下的人,而是他的上司主使,他在代人受过……”蒋蓉蓉似乎也是觑着温宁的脸色,在帮忙为韩铁锤说话,眸尖一挑,转向吴永吉,“吴参谋,您说对不对呢?” 吴永吉脸色一变,严肃地说:“事情没有查明,请各位不要妄言揣测。” “还有什么不能妄言的!”秦立公拍案而起,掏枪对住韩铁锤,额间青筋一跳一跳,“现在动机、人证、物证齐全,我管你们兵团谁走私谁放贷谁代人受过,总之杀人凶手就是他!” 韩铁锤站在秦立公的对面,也就是原先陆鸿影座席的位置受审,会议室空间十分窄小,在场诸人,或怕误中流弹,或认定吴永吉会掏枪相对,或担心韩铁锤垂死挣扎拉人垫背,当下,室内形势大乱。 乐弈说:“校长,冷静。” 离秦立公最近的朱景中拉托前者手臂,担心走火误伤。 蒋蓉蓉“哇呀”一声,与余南同时离座,避到墙根底下。 罗一英和王泽却是手按枪套,前者盯着韩铁锤,后者盯着吴永吉。 惟有坐在原属何曼云座位的吴永吉和温宁,不见动静。 枪声,暂时没有响起。 罗一英说:“奇怪了,两位跟韩铁锤关系最紧密的,却稳如泰山。温宁,你一向学何曼云最像,八面玲珑置身事外的功夫,到家了!” 温宁微微一笑,“我不动,是知道校长自有主张,不会因私废公。补充兵团的人在这里,虽然这位吴参谋不发声,但韩铁锤并非吴参谋的人,而是潘司令的人,校长身为长官,可比咱们想得深远,不会不给潘司令通气就取人性命。” 温宁已然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一直作壁上观,似乎乐见韩铁锤殒命斯地的吴永吉实在坐不住了,只能起身,重新摆出那副端肃姿态,朗声说:“秦校长,此事关涉兵团军官,为两部友情计,还请您稍安,待我向潘司令长官汇报后,再行论处!如他确属凶手,我们绝不姑息。现在,我把他带走?” 乐弈淡声道:“人必须羁押我处。” “这——”吴永吉面露难色。 “当初咱们的陆主任,可是被你们关押了的。”余南嚷道:“讲道理,你们不能厚此薄彼。” 吴永吉单枪匹马,当然没法从特校手头抢人,只得点头答应。 于是,秦立公的枪口到底被按压下来,吴永吉告辞返回兵团,韩铁锤被押入特校监牢——他这是二进宫了。因为秦立公情绪纷乱,朱景中身为校内资深年长者,主动承担起为陈玉颜和两名行动队员收殓治丧之责。 第86章 借计生计 在特校闹得人仰马翻的时候,百乐门火锅城依旧客似云来,热闹欢腾。 老板娘方太太的心情尤其舒畅。继“征吃”和“扑吃”行动失败后,她总算迎来“断点”行动的胜利,除掉了陆鸿影。那日,她安排野生在陆鸿影回特校的路上设伏,明面上说自己不插手,其实哪能按捺得住,学武这么多年,能跟传说中的大师姐决一胜负,是她的夙愿。因此在野生出发后,她暗地跟上。 野生是在陆鸿影离开特校,尚未到达南郊岗哨的途中动手的,因非到必要时刻不敢动枪,他选了处林木稍密的道旁突袭,以拳脚过招,将陆鸿影引至林中交战。陆鸿影虽受过重创,根基犹在,野生一时奈何她不得,旁观的方太太看得心焦,忍不住出手。然而陆鸿影自从知晓那夜与她对招的是同门后,就时常琢磨应对之策,到底是得了师门衣钵的正宗大师姐,对同门的招数套路了如指掌,力道虽弱,依凭技巧对战,也足以抗衡一时,打得方太太好不气恼,原本以为不费吹灰之力,谁知反倒被逼连连后退。激战未歇之际,野生听到有人走近的动静,担心暴露之下杀心大盛 ,朝陆鸿影打了一记黑枪,正中腹部要害,拉住方太太匆匆逃离。之后,野生潜伏在特校周边,直至看到陆鸿影出殡,知道终于得偿所愿。 接下来,温宁来到百乐门火锅城“无意”透露的消息,着实让方太太吃了一惊。她怀疑过温宁的用意,对温宁的“迷路”产生过疑惑,甚至担心自己已经暴露。为此,她往后巷仔细盘旋,没有发现异常,观察自家店铺也没有被监控,温宁找田二的理由也属正常范围——酒井秀子将儿子托付给田二,绝非特校能够把控。至于田二,方太太在招录时就仔细观察过,应答和行动习惯没有可疑,不像受过训的特工。她曾也打听过,田二是这条街上的老人,麻利能干,到火锅城工作后,也从不多说一句话,不多走一步路。思来想去,看来自己多疑了。 这样分析下来,方太太开始担心“执棋”真被抓住了。自覃幺叔之事发生,田二夜晚留居火锅城,方太太与野生已不适宜继续晚上在火锅城会面了,因此将秘会的地点改在城东一家小吃排档。会面后,她令野生设法打听情况,可一天一夜过去了,不仅野生没反馈消息,“执棋”没有丝毫动静,方太太如坐针毡。直至次日午后,野生扮作顾客来到火锅城,喜滋滋地汇报了一件大事。野生说,当日清早,他继续潜伏在特校周边,无意看见秦夫人一行出门,他不知究地,赶紧尾随而上,待瞧见罗一英暂时离开队伍,这给予他继续跟踪秦夫人到城外不被发现的便利。其后,他目睹秦夫人跟韩铁锤一行人发生争吵,灵机一动,装作路人挤上前,顺走了韩铁锤的枪,杀死秦夫人等三人,再扔枪在草丛中,实施嫁祸。 方太太听后,虽对野生的自作主张擅自行动进行了训斥,但心底盘算一通,倒觉得野生的行动虽属意外,但可算神来之笔。不管“执棋”是否被重点怀疑或被抓获,只要扰乱特校和补充兵团,就对整体行动有利。惟有这两大阵营乱起来,甚至内斗起来,已方才有充分腾挪空间。而且,这是惟一不在“执棋”部署范围内的行动,或者,还是拯救“执棋”的一个机会呢! 至于野生汇报的另一项行动, 让一名潜伏在补充兵团的士兵在特校内盘查中层干部在位情况,则让方太太非常不以为然。她斥责说:“你叫这么一个没用的家伙去干活,事情办不成不说,只怕还会引起乐弈这些人的怀疑,不能再跟他会面接头,必要时废了他!”野生胸有成竹地回答:“那家伙本来就没用,一向办事畏缩,上次刺潘之事,就没敢让他参与。迟早要坏事的家伙,派进去就为投块石头,看看能否溅起几朵水花。如果他们怀疑到你,就会对你进行监控,现在你放心了?” 方太太琢磨后觉得也对,如果温宁是特校派出到火锅城进行试探的,野生属下士兵间谍的行动,只怕早就引起特校的怀疑。这再度从侧面印证自己的安全,一颗心顿时又安定许多。她哪能料到,温宁是共产党这方来的人,特校诸人根本不知道,自然无从怀疑和实施相关行动。 因为担心引发怀疑,方太太不敢与野生多谈,略微叮嘱几句,令他没有极为紧急事务,千万避免再自行前来火锅城。又让他小心一些,别漏了行迹。野生拍着胸脯,傲然道:“哼,什么特校,什么乐弈,特派员放心,在我他手底下转荡了好几圈,他不是至今没能把我奈何?!” 送走野生,方太太往楼上楼下和厨房转悠一圈,看着伙计们各守本分,田二一边配菜,一边跟旁边的伙计有一茬没一茬地闲聊,她很是满意。她想,自己都没有事,凭借“执棋”的本事,定会必险为夷,安全无恙。 绵绵细雨中,特校浮动着一层薄薄的不安和悲怆。天色渐渐暗沉,收殓了陈玉颜三人,就着她所居的小院,摆设起灵堂。秦立公一句话不说,一口饭也吃不下,独自关在小书房里,不知道在想什么。教职工和学员代表拜祭过,也都散了,留下几名中层干部围坐柩前烧钱。没人说话,个个默然。 天色完全暗下来的时候,乐弈来了。 祭上三炷香,跪拜停当,朱景中问:“怎样,摆平了?”韩铁锤被押往监牢的过程,自然落到了正在干活的二岔子三大炮眼中,他们二人当时就毛了,拉住乐弈和和王泽追问发生什么事,只差一拥而上直接把人救下来。倒是韩铁锤理智,喝道:“胡来啥子,都不许动!老子行得正立得直,没杀人有什么可怕?这伙鬼扯子的冤枉我不止一道二道,再让我出去,没有八抬大桥,我就赖在这里不走了!” 虽然如此,二岔子三大炮和手下那些土匪旧部哪能放心,活不干了,人也不肯走,一排又一排,蹲在防空洞监牢门口,守着。 乐弈坐下,抽出两支烟,随手递给朱景中一支,点燃抿一口掸了掸烟灰。朱景中耳朵上正还挂着一支烟,便取下来回给乐弈。 “再闹也没有用。”乐弈不以为然地吐出一口烟气,“证据确凿,无非跟潘司令通通气,杀人偿命,讲道理,他不会偏袒。” “我瞧还是有疑点的。”蒋蓉蓉凑上一句,又看了看身旁的温宁和余南,“乐队长,你这样收拾情敌,好像不太对哟。” 余南怏怏地垂头,温宁清咳,蒋蓉蓉便收了声,不过还是挨近前者,贼眉鼠眼地说:“温会计,这两个男人,你究竟钟意哪一个啊……” “看不出你这榆木脑袋,还敢说什么疑点……你讲讲,有什么疑点?”罗一英随口说。 蒋蓉蓉哽了一下,说:“我晓得,你想办个铁案嘛。但是,韩铁锤的动机,会不会是你生安上去的?毕竟你是第一个最后接触嫂子的,她身上的辰砂粉,会不会是你洒的哟!” “你!”罗一英原本满腹心事心不在焉地烧着纸钱,乍然听到蒋蓉蓉这句话,双目一瞪。蒋蓉蓉忙往温宁身后钻,嚷道:“别打我!你有王小弟,我也是有老公的,老公,你说说话啊,看着别人欺负我不成……” 温宁大概能猜测罗一英的心事在何处。上午,趁着她护送陈玉颜之机,温宁将一份关涉其未婚夫死亡真相的资料,放上了她的床头。 朱景中无奈地低喝道:“都消停些!校长还在里头伤心呢,你们一刻都闲不住,莫让校长受够了,一枪一个崩了,落个干净!” 王泽也拉扯着罗一英劝慰。 始终紧锁眉宇的乐弈猛吸几口烟,按熄烟蒂,站起对温宁道:“小……小温,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 温宁迟疑片刻,应喏着跟随乐弈走出小院。回头间,只见余南幽深黯淡的目光追随着乐弈。 罗一英不无讥讽,“什么时候了,还偷偷摸摸说话。” 蒋蓉蓉捂嘴,一副了然地微笑。 朱景中说:“又来了,不要胡乱揣测。小温跟姓韩的走得近,乐队长大概是请她劝劝姓韩的那帮兄弟,该回补充兵团了,整宿地呆在咱们这儿,像什么话!” 乐弈和温宁走出院子,来到空旷僻静,无法实施窃听的操课训练场上。 “你需要我做什么,说吧。”温宁直截了当地开口。 乐弈怔了一怔,道:“怎么,你不担心韩铁锤?不怕他是真凶,或者并非真凶,也被我公报私仇给弄死去?” “我知道韩铁锤不是滥杀无辜的魔鬼,正如我也知道,你从来不是因私废公的小人。这件事,一定有问题。”温宁淡然而笃定地直视乐弈双眼。 “确实有问题。”乐弈因温宁的坦率而变得欣然,“我曾经跟踪那名进小院偷东西的士兵,他独自往校外,看样子想跟人接头,却从始至终没有人来。我想,他已经被弃用,再没有价值。唯一给我提供的线索,是确实有人在指挥他,且此人多半潜伏在学校周边。如此就能解释,此人必是看见嫂子出门,偷偷跟上,其后,或临时起意或蓄谋已久,杀害了嫂子,嫁祸给韩铁锤。” “我方才审讯韩铁锤时,听他描述顺走手枪那人的身形体貌,我怀疑此人,正是我一直要抓捕的,从醉川楼逃脱的漏网之鱼,日谍野生。后来在城东,这个野生曾经跟我打过照面,再次从我手中溜走,并杀死了化妆品店的老板娘、日谍酒井秀子。他必定是‘珍珑计划’的主力干将,这回,我一定能够抓住他,并且逮出真正的‘执棋’,把他的伪装给撕下来。只是,事情需要你配合。” “怎么配合?”温宁毫不迟疑。“校长恨不能把韩铁锤煮了吃,他会同意你的计划?” “校长的工作我来做,没有多大问题。既然杀害嫂子是嫁祸韩铁锤,那么日本人一定希望补充兵团和特校再次闹起来,跟上次一样。故伎重施,这说明我们的情报是准确的,‘珍珑计划’目的就在于我们两个单位。既然如此,我们就演一出好戏给他看,他们希望闹,我们就闹一出大的,越大越好。你说什么话,韩铁锤和他那帮兄弟应该会信服吧,你的作用很关键——”乐弈目光锐利,眸色却深沉,显然是思虑已久,胜券在握。不过,说到此处,语音一滞,目含犹疑地看着温宁,“可是,我很担心,你的安全。” 温宁略作思索,立即懂得乐弈的用意。她微微一笑,说:“你是说,你担心我在这场大戏中,成为靶子,置身于危险的漩涡。我不怕。” 第87章 刑场较量 经由温宁的劝说,二岔子三大炮到底还是回了补充兵团。 次日,更大的风暴朝特校席卷而来。吴永吉代表补充兵团向特校反馈消息,韩铁锤运送的军粮中,确实含有朱砂,这既坐实了他走私罪名,也坐实了杀人动机。秦立公不顾朱景中、乐弈等人多方劝阻,立即下达了处决令。大抵为了解恨,不是拖到山旮旯里一枪了解,而是要将他拉上桃园路的广场,向石州人民示众,宣布罪状,极尽羞辱后再当众枪决。 处决的告示一经贴布,便成了石州城一件大新闻。石州本地和近几年涌进来的外地人,全凭麻将打发日子,生活枯燥无趣,听说这一消息,看热闹的早早把桃园路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刑台设置在百乐门火锅城侧对面,原本是城内过年过节搭台唱戏的戏台,往年城中有大事宣布,均以此为布景,可谓城中焦点位置。秦立公没有抛头露面,在百乐门火锅城二楼台廊下找了处敞亮位置,坐看对面情形。 方太太一副受宠若惊模样,亲自端了坐椅作陪。嘴里安慰着秦立公,一双眼睛滴溜溜往刑台下面扫过,又抹着眼泪哽咽道:“可怜我那姐姐,就被这种贼娃子害了,真是杀千刀的坏种!校长是文明守法的楷范,还把这种人交政府处置,要换作我,先打个半死,再让野狗咬得渣也不剩,才能消除心头大恨!” 秦立公似乎因丧妻之痛而神思恍惚,一口接一口地喝茶,并不怎么搭理方太太。方太太讨得没趣,只得继续殷勤招呼伙计送点心送瓜果,又问:“学校的其他老师呢?”言下之意,为何没有人陪同秦立公,竟甩下这鳏夫独自喝闷茶看杀人。其实执行行刑的是市警察局,警察局长亲自坐镇监刑,明面上全是一堆警察维持秩序,围观人群中安插着十余名行动队员和得力学员,特校的中层干部也在其中,方太太早已看得清楚明白。 秦立公懒淡地说:“杀害我妻的,是补充兵团的兵头,担心行刑的时候出乱子,这些同事在帮我盯着。” “您有些多虑了。”方太太满脸恳切,“莫非那些兵敢劫法场,当唱戏哟?再说,学校这些老师,个个文质彬彬,当真有大胆劫法场,他们不顶用不说,当心受伤啊。不如,请他们都上楼来,我作东吃茶吃饭?” 秦立公摇头,淡然道:“同事的心意,怎可拂略。”目光投向刑台,时至午后一点,宣判和行刑马上要开始了。 方太太察颜观色,自觉尽到地主之谊,秦立公对自己也未存怀疑,便闭了口。刚才她往刑台下扫了一圈,没找到野生,昨日以后,野生未曾再同她联络,公审公判公决的大阵势,他必会到场观察动态,伺机而动,这点她倒不担心。现在她最担心的是,补充兵团的士兵不来劫法场——谁晓得那些当兵的讲不讲“义气”;讲了“义气”,又能否顺利冲出营门冲进城内?戏台都搭好了,单缺主唱的,就不好看啦! 此时,蓬头垢面的韩铁锤已被押捆上台,警察局长摇头晃脑地宣读判决书,刚念到“证据确凿”四字,听得围观人群喧哗吵闹,尤其外围竟然骚动起来。他官模官样地蹙起眉头,准备说两句镇场,忽听有多人喊叫。 “不得了,不得了,有当兵的劫法场啦!” “兵混混来啦,快躲啊!” 二岔子三大炮带了七八百号人来了!这七八百号人中,大部是原先匪帮的弟兄,还有部分则是韩铁锤任代理连长后的下属,先闯出营房,又直接撞开了南郊的哨卡,轰拉拉终于开进城。他们军服混杂,惟有少数几人荷枪实弹,大多数手执武器的是铁锹铁铲甚至木棍,一看就是临时抢来的农具——补充兵团没有能力配发武器到每名官兵。不过这种阵势也足够吓人,很快就将围观人群扒拉开一条大缝,冲到刑场高台下,与警察对峙。 警察局长色厉内荏,“你们这群兵棍,干什么?有没有王法军纪,你们长官在哪里?!” 二岔子叉腰喊道:“你们这些当官的才没有天理王法,什么中央政治特别训练学校,名气大就可以压死人?还想冤枉人就冤枉人?咱们就来劫法场,识相的马上放了我大哥,不然把这里砸个稀巴烂!” 警察局长便喝令部属驱赶这群当兵的。警察固然有枪,但对方人多势众,扑将上来压也能压他们,更不敢随意开枪,士兵们很快占据压倒性优势,生生将韩铁锤从刑台上拉下松了绑。三大炮上前刚喝了声“大哥”就傻了眼,这哪里是韩铁锤,不过身高体形略似,又以乱发遮住了脸而已。 警察局长狞笑道:“呵呵,早料到你们有此胆大妄为一手,我们早有防备!实话跟你们说吧,犯人还在特校内,不一会儿就真正行刑啦,再过一会儿可以收尸。你们这伙兵痞,犯上作乱,乖乖地回去,等着被长官好好修理,等着上军事法庭!”听到此处的方太太,顿感不妙,既然韩铁锤还在特校,特校的主要干部为什么都在刑场,难道不该有人留守么?她心知不好,自己站在楼上,能够看到特校主要干部全来了,野生游荡在围观人群中,视野没有这么广阔,不了解确实情势。不能轻易犯险!可是野生必定精心乔装,身在何处,仓促之间她怎么找得报讯呢。一时间,她面色如常,心底急如火焚,真想把坐在面前喝茶的秦立公撵走。 二岔子双目泛红,狠狠朝地“呸”吐,“原来你们设下圈套,引咱们犯错,让咱们白跑这一趟!”猛地冲上,以头相抵,将警察局长撞个踉跄倒地,回头道:“兄弟们,既然咱们来了,一不做,二不休,干就干到底,冲进特校去,把大当家的给抢回来!你们怕不怕?敢不敢?” “敢!” “我们听你的!” 二岔子握拳挥手,极有号召力,“兄弟们,跟我走!” 警察局长爬起来就呼喝:“全死了?给老子挡住他们!” 警察端起了枪,围成一道人墙挡在众士兵面前。围观百姓眼看要来真的,有一半忽拉拉散开,躲到周边店铺屋檐间指指点点。混杂在人群中的行动队员和特校干部倒缓缓地围拢上去。 二岔子喊:“怕什么?他们真敢开枪?兄弟们,冲啊!”领头冲上去,警察的人墙自然远不如当初孙楚组织的人墙坚固,被二岔子合身冲撞,仰天就倒下两名警察,人墙出现了小小的缺口。 警察局长觉得招架不住了,朝天开了一枪。 这声枪响,连震摄的目的都没有达到,场面已经混乱了。二岔子领头,再度冲撞人墙,三大炮打伤了几名警察,又有警察以枪托砸伤了士兵,双方都红了眼。围聚上去的行动队员虽有佩枪,但没有听到乐弈下令,左顾右盼不敢动手。 王泽已然掏出枪,张起脖子寻找乐弈,刚刚还在身旁的乐弈,也不知往哪里去了。他咬牙道:“究竟玩的什么把戏,也不跟咱们通气。一英,动手吧,这就是咱们学校最后的关防,现在不控制住形势,学校唱的空城计,还真会让这帮小兵占领!” 朱景中和蒋蓉蓉也凑近了,低声商量:“动手?拿下两个打头的?” 谁知一贯喜欢冲在前的罗一英却摇头。“我们打谁?打那些当兵的?他们有什么罪?我们动枪杀人,形势只会更乱!” 余南说:“看我飞镖,撂倒几个——”见温宁在侧观察形势,连忙将她往外推,“你来凑什么热闹,刀枪不长眼睛,快躲起来!” “不能动枪动刀见血。我来试试。”温宁不但没有离开,反而温婉一笑,轻轻推开余南,朝正在打斗的漩涡中心走去。 “哎,小温,你回来!”余南着急地喊。 温宁没有回头。 她独自走上刑台。 “住手,住手!”温宁高喊。 她的声音清脆柔细,很快湮没在现场的打斗、呼叫、咒骂声中。刑台左侧的柱子上挂着一面锣,那是为唱戏登台时清场用的,她拿起棒槌连敲三记。 “咚咚咚!” 现场总算静了片刻,二岔子踢倒一名警察,扬眉喊道:“嫂子,你怎么来这儿了?赶紧离开,别被误伤!” 温宁说:“二岔子,叫大家赶紧住手,我有话说!” 二岔子嘻嘻笑道:“嫂子你有什么话直接说吧,没看到我正忙呢!”又一脚将刚刚想要爬起的警察踹下。 温宁正色道:“二岔子,你再要胡来,我就从台上跳下来,任由你们双方踩踏!” 三大炮在旁喊道:“二岔子,听听嫂子说什么!” 二岔子没奈何地朝天翻一个白眼,从脚底下的警察手里抢过一支枪,冲天连开三下,暴喝道:“都静一静!” 效果极好。打斗暂且停止,现场安静下来。 第88章 毙于枪下 温宁先是对二岔子温声说:“昨晚,我跟你不是说得很清楚?你怎么答应我的?过了一晚,脑子就发了岔,干出这种蠢事?” 二岔子鼻里哼哼,“昨天是昨天,昨天大当家也没定刑!” 温宁轻叹一声,环视刑台下的士兵,提高了声调,说道:“兄弟们,做事要讲规矩。我知道,你们敬重韩铁锤,认为他冤枉,想把他救出来。可是,救人不是这个法子。过去你们好些人是匪,匪有匪规;现在你们是国军士兵,讲的国法军纪。像现在这样打砸抢杀,对得起带你们走正道的大当家吗?他可是响当当的好汉,不会为自己的私事,连累这么多兄弟受过、送命。都听我一句劝,回去吧,不能一错再错!” 二岔子说:“温姑娘,我们叫你一声嫂子,是看在大当家的面子,现在大当家受了冤曲,做兄弟的要救他出火海,你也来阻挡我们,什么道理?果然还是没过门,胳膊肘子拐在自己那头,我们凭什么听你啰嗦?” “你们是可以不听我的,但是你们大当家的话,也不听?”温宁微笑。 “大当家?大当家在哪里?还被你们关着的,马上就要死了,嗨,你有完没完,别听她拖时间,我们赶紧走!”二岔子不耐烦地吸了吸鼻子,吆喝士兵离开。 “我今天出来前,见过你们大当家,他托我捎带一句话给你们!”温宁不急不缓的话,令三大炮拉扯住二岔子的衣袖,“大当家捎话,听她说说——” 二岔子就冲三大炮吼:“大当家让她带话?你也信?她瞎编几句,来唬弄咱们的!不信,不信,咱们走!” “你们大当家韩铁锤说——”温宁拉长了话音,“那年三大炮的村子里遭疫,他爹娘全都死了,疫情刚过,村里的王地主就上门逼债,把他十五岁的妹妹卖到了窑子里,是韩铁锤单枪匹马闯进窑子,砍杀得胳膊腿上没一块好肉,硬是吓退了那帮老鸨和打手,救出了人,过两年,妹子许了户老实的庄户人家,日子过得不错。二岔子呢,原本是这桃园路上的一霸,坑蒙拐骗、欺男霸女的混账事没少做,街坊的骂声气死了爹娘,后来一着不慎,被仇家设计,扒光了衣裳,光着腚沉江。最后,还是韩铁锤救了他,不仅救他的命,还引他走回正途,知晓了一点儿是非……呵,也不能说土匪是正道,至少韩铁锤的匪帮,还算得劫财不杀人,劫富不劫贫……” 三大炮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对二岔子说:“这编不来啊,是大当家讲的话……” 二岔子的嘴角在抽搐,“这么揭我的老底,让我怎么做人——” “什么老底,你的底,这条街上没几个不晓得……”三大炮低声道。 “那也过份了,我是欺男,但从来没霸过女!”二岔子恼火,“这叫我以后怎么娶媳妇!” “什么时候了,还念叨着田家姐姐!”三大炮没好气地伸长了脑袋,“嫂子,大当家的还有什么话啊?” “你们大当家说——”温宁款款道来,“兄弟们本来都是好人家出生,沦落为匪,全是这世道逼的,所谓逼上梁山。所以,他一直想效仿宋公明,寻待时机,为兄弟们谋一条正道,找一个好归宿,不枉大伙儿跟他一场。男子汉大丈夫,当堂堂正正立于天地间,不求封妻荫子,也求子孙后代身家清白。他说,招安从良,为国效命,是难得的机会。我虽然被人冤枉,但一人的性命不值得几百兄弟来填,相信天理昭昭,自能洗清冤枉。如果兄弟们今天为我动刀动枪见血杀人,那就是陷我于不义,就是在九泉之下,我也不安心,更不能绝不会原谅你们,原谅自己!” 三大炮叹道:“这像大当家说的话啊!老二,既然如此,那我们还是听嫂子,不,听大哥的话吧。” 二岔子急转眼珠,沉默片刻,说:“不行!这是大当家为安咱们的心。如果真听他的,置他的安危于不顾,咱们成什么了,这才是真正的不义!做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我不怕死,我得救大当家!” 三大炮跺脚,“喂,老二,你咋地说不通啦!脑袋一根筋,连大当家的话也不听了,反正我听嫂子的,我不会跟你去!” 二岔子说:“你敢不听!大当家不在,作为老二,我就是大当家,山寨的规矩,你应该晓得!我现在就带领兄弟们上,兄弟们,你们听我的,跟我冲上特校!” 他这一吆喝,有过半的士兵应和,剩下的则左右顾盼,犹豫着。 “你敢!”温宁厉喝一声,怒色毕现,她极少发怒,真正怒目圆瞪,却有十分的威风凛凛:“听着!韩铁锤还有一句话:我知道二岔子忠义,难免有想不通的时候,他要是敢不听我的,胡搞乱来,我就是死了,也不认他这个兄弟……” 话音未落,忽听“呯呯”两声枪响,与此同时,一道人影俨如飞鸟投林,斜茬里跃到刑台,将温宁扑压在身下。 这两声枪响,是从围观的人群中发出的。 打出第二枪的乐弈,在温宁与二岔子三大炮说话的时候,双目片刻没有松懈地观察四周形势。他必须找到野生。这是他与温宁定下的计划。放出韩铁锤要被枪决的消息,让二岔子和三大炮带着补充兵团的闹事,闹得越大越好,而且无论温宁如何劝说,必须不依不饶——这些,温宁昨晚与二岔子三大炮私下谈话时,已然讲得清清楚楚,今天这二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演得相当到位。按照计划,当野生看见温宁快要压服闹事时,必定会设法再度扰乱局势。要扰乱局势,最快最直截的办法,莫过去靠近刑台,对正处靶心的温宁下手。那么,这就是乐弈找到他的最好机会。 果然,乐弈发现混在人群中的野生,头压黑色鸭舌帽,目光锐利,神色警惕,当围观百姓因怕误伤纷纷闪退时,他反而不着痕迹地朝刑台靠近。 接下来,他悄然掏枪,将枪口掩在袖下,瞄准。 在野生开枪的同时,乐弈果断出手,打中野生持抢的右臂。这一枪,似乎偏了,手枪也飞了出去。 “不许动,站住,不许动!”乐弈扒开档在身前的人群,冲过去,务必活捉野生。 又是一声枪响。 近在咫尺的野生,身形晃了一晃,胸口溅血,倒在了乐弈面前。 乐弈抬头,一阵秋风拂过,掠走枪口的硝烟。他看到开这一枪的人,站在野生的十步之外。 朱景中。 乐弈暴吼,飞腿扫掉朱景中的枪,掣肘击中他的腮帮,齿牙脱落,满口喷血,随即扼住他的下腮,往嘴里搜掏一通,未找到假牙,顺手将他扔给疾奔而至的数名行动队员,“抓住他,别让他死了!” 朱景中一脸懵懂,在被行动队员压制在地的时候,还艰难地扬起脑袋,朝乐弈喊道:“干什么,乐弈,你干什么?!” 乐弈没有功夫继续理会他。他奔向刑台,焦灼而急切。不过,就在他要纵身跃上刑台时,停住了步伐。温宁被人拉扯着站了起来,活色生香地站在自己眼前。而拉起她,也就是方才投身而上救护她的人,是韩铁锤。 乐弈眸色转黯,转过头,余南、蒋蓉蓉、王泽和罗一英相继奔向野生倒地之处,却见野生抽搐几下,口吐血沫,没了动静。王泽朝他打了个手势——此人死了。 耳侧,补充兵团的士兵又惊又喜地叫嚷吵闹。二岔子喊道:“大当家的,你,你怎么在这里?” 韩铁锤粗着嗓子,人很高兴,喊道:“叫连长,今后不许叫什么大当家,像什么话。我怎么会在这里?潘司令亲自作主,为我洗涮了冤情,我媳妇儿、我兄弟全在这地方,我能不赶过来看看吗?” 昨晚,乐弈说服秦立公设计今天的行动,并致电潘万军,说明因果缘由,并告知吴永吉系中统特务的身份,得到潘万军的理解配合。因此,今日潘万军有意纵放二岔子三大炮出营过哨卡进城闹事,否则,他们哪里容易闯过孙楚和哨卡。而当战训参谋吴永吉一路气喘吁吁地追赶阻拦闹事士兵时,被乐弈私下纵放的韩铁锤却混回兵团军营,查到吴永吉主谋走私朱砂并嫁祸的证据。潘万军立即电令孙楚在南郊哨卡截捕了吴永吉。韩铁锤的杀人动机无法成立,虽然不能说全然摆脱了嫌疑,但他并不放心闹事的兄弟和温宁,求得潘万军首肯,得个暂时的自由身,赶回城内。正值温宁跟二岔子“说理”,便偷偷潜在刑台旁侧,果然在危急之时挺身救下温宁。 惊天动地闹腾一场,好在无论警察局,还是补充兵团、特校,都未曾蒙上重大损失,日谍被毙,冤曲已清,误会解除,该道歉地道歉,该礼的赔礼。总之戏已演毕,各有所获,正好收锣回营。惟有方太太眼睁睁看着野生毙于枪下,口心滴血,却还得若无其事,满脸盛装着看客的惊异和八卦心,问秦立公道:“哎哟,校长,您手下那几位老师厉害呢,怎么会功夫还打枪的,侬的学校究竟是教什么的哟,难道,专门教功夫?” 秦立公站起,掏出几张钞票放在桌上,脸色淡漠,眸中难掩自得,“教什么不重要,会编戏唱戏最重要。老板娘,你这看戏的台子不错,下次我还来。” 第89章 过敏源头 朱景中被拉进秦立公办公室的途中,几乎一刻没停地呼冤喊曲,且破口大骂乐弈。待到被扔进办公室,押解他的行动队员退去,秦立公和乐弈一前一后走进,他跳着脚喊:“乐弈,你这是什么意思!校长,您得替我主持公道!行动队了不起啊,凭什么抓我,凭什么让我丢人现眼!” 秦立公稳稳坐下,冷冷道:“叫唤什么?什么意思,难道你自己心里不清楚?说说,为什么要杀死野生?” “野生,野生是谁?”朱景中一脸惊诧。 “少在我面前装糊涂。”秦立公厉声道:“那条醉川楼的漏网之鱼,乐队长跟了好久的人物。本来想今天活捉,却被你来了个杀人灭口。” “冤枉,这不是千古奇冤枉吗。”朱景中跺脚大叫,“昨天你们设计的计谋,事前不跟咱们通通气,不光我,其他哪个不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突然,补充兵团的人就冲了进来,突然就开枪了!我不是看见乐队长打那人一枪,当时想,这必定是日谍,就跟着开了一枪,难道这就有问题?难道乐队长打得杀得,我打不得?这是什么道理!”他忿忿不平。 “不仅有问题,问题还大着呢。执棋,你终于露出真面目了。”秦立公冷笑着抛出一句话。 “啊,什么,执棋?!”朱景中先是愕然,继而转作惊恐,失声喊道:“校长,您别弄错了,我怎么会是执棋?”他转头看了看乐弈,又回头看向秦立公,小眼睛连眨直眨,蓦地往前一扑,轰然跪倒在秦立公的办公桌前,刹那间涕泪齐下,“乐队长,我知道有些事情你已经跟校长汇报了。好,我承认,我有罪,我有错,我向校长坦白!” 秦立公眯眼瞅着朱景中,“那就全部坦白了!” 朱景中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道:“我……我没有听校长的告诫,一直在外头滥赌,欠下一屁股债。后来……不得已,高利贷催得紧,我收了人家的钱,将一名学员李代桃僵送进了学校。再后来……”他看了眼乐弈,似乎在斟酌情势,慢慢往外吐货,“……是乐队长和温宁设计诓我……哦,不对,是他们设计寻找真相,我才知道原来顶替的学员,也就是猝死的付春来,居然是日谍。我也是上了大当啦!” 秦立公若有所思地扫视乐弈一眼,不动声色发问:“原来咱们特校,不止有中统的人探听机密,还有你这种里应外合的货色。继续说,还有什么事?” “还有,还有。”朱景中迟疑着,偷眼连连觑看秦立公脸色。 “快说,不要跟我拼耐心!”秦立公暴喝。 朱景中身子一抖,说:“还有,就是今天的事。校长,我真不是什么执棋。但是,我,我……”他低头犹豫半晌,吞吞吐吐道:“我承认,杀野生,是我有意干的!其实……给钱让我替换学员的放贷鬼,有回跟野生接触,恰巧被我瞅见过。后来,在醉川楼,我又见扮成服务生的野生。不过,当时,我不知道他是日谍,更没将这两处关联起来。直到端掉了醉川楼,知道这是日谍巢穴,我才知道我办的事出大问题,会捅大漏子!野生又一直没被抓捕归案,我心里更加惶惶不安,好些时日整夜睡不着觉!刚才,乐队长朝野生开枪的时候,我也正好也认出他来,心想一不做二不休,一定要杀他灭口!反正乐队长愿意替我隐瞒替换学员的事情,这件事就可以揭过去!不然,这日谍要被活捉,吐出我怎么办!” “校长,这件事……”听朱景中把旧事的底兜了出来,乐弈启唇欲作解释。秦立公朝他挥挥手:“这件事咱们后面再说。” “校长,所有的事情我都坦白交代了,我真不是执棋,我朱景中就是一个赌鬼而已。我对党国忠心耿耿,所有的错误,都因好赌这毛病引发!我错了,我该死!”朱景中索性左右开弓,朝自己脸上扇了好几记耳光,末了又爬近几步,哀求道:“校长,求您看到上次空袭时,我救过您的份上,饶我一次吧,我发誓,一定痛改前非,我一定鞍前马后伺候您……” 秦立公不为所动,晒笑道:“空袭,救我一命?我看,那是你早有准备,施恩以望报,为继续隐匿身份找一处台阶下吧。你现在跟我吐出这堆破事,就想从我手底下蒙混过关,做梦!乐弈,方才路上,你说找到了实证,来,讲出来听听!” 站在秦立公办公桌侧边的乐弈点头,淡淡道:“朱景中,你确实有手段,一直装出一副烟鬼赌鬼的模样,麻痹我们。两次让你在我这儿过了关,还让我们看走眼,以为何曼云是执棋。不愧是执棋,厉害。” “我曾经跟校长讨论过。要抓住执棋,最关键和基本点,仍然得从那次对弈着手进行研究,也就是说,让堂本胜平猝死的过敏原,究竟是什么?我们怀疑过何曼云的香水,最终验证不是。我甚至曾经亲自为你证明,我在堂本胜平面前抽过烟,你与我抽的是同一种香烟,所以他对香烟不会过敏。抱歉,我确实忽略了,把问题想简单了。香烟可以没有问题,但你抽的烟,却可以作手脚。就这样,让你轻而易举摆脱了嫌疑,是我的失职。” 朱景中眼角一抽,“能有什么问题?我能动什么手脚,莫非我还会制烟?” 乐弈的语气仍然淡淡,“不过,我有一点好处,那就是,做事还算仔细,该有的证据我不会随便放过扔弃。所以,那日在审讯室内外采集到的证据,我都认真地保管着。” 他将一张白纸摊开在办公桌上,纸内包裹着两根拆散外皮露出烟草叶须的香烟,一根短得几近只有烟蒂,另一根明显尚未抽过。 “校长,你看这两根香烟有什么不一样?” 秦立公拿起仔细察看,说道:“这短的烟蒂内,似乎夹杂着几点青灰色的粉末,是什么?这长的,倒没有瞧见有这种东西。” 乐弈说:“这根只余烟蒂的,是那日审讯堂本胜平时,朱景中现场抽烟留下的。至于另一根长的,则是昨晚我们在嫂子的灵堂前抽烟,互相礼让,朱景中从他耳朵上取下来送我的。” 秦立公疑惑地说:“这有什么关窍?” “校长,您看这短烟中夹杂的东西,确实不起眼,不仔细看,根本瞧不出有异样。就是瞧出有异,也会以为是烟叶制作过程中正常夹染的杂质。” “哦,莫非有毒?”秦立公问。 “前两天,我找懂行的打听过,这些青灰色的东西,倒不是毒,其实也是烟叶。不过,是未经烤制过的生烟叶。生烟叶极易引发过敏,不少烟农在采摘生烟叶时,都曾有过敏状况。朱景中将生烟叶研磨成粉末,再以针头类细小工具,一点点缀入从店铺购买来的香烟中。这样,抽烟散发出的气味仍然是烟草味道,抽完便能灭迹,真正杀人于无形!只可惜,他不能当众将烟蒂揣入荷包里,留下了痕迹。” 秦立公不禁拍案道:“好心计,原来这就是过敏原。乐弈,真是辛苦你了!” 乐弈看向朱景中:“朱景中,你怎样解释?这两根都是你抽过的烟,看来你对自己不错,日常抽的烟,没有问题。” 朱景中张口结舌:“这,这,胡说八道,这些不是我干的!烟是从外面店铺买的,难怪我说这烟味道不对,以为掺假,只抽了一两包就没抽了!快去抓那家店铺的,肯定是他们动的手脚。” 这下,连乐弈也嗤笑了,“店铺动的手脚?好吧,退一万步说,是他们动的手脚。那么,你究竟是什么时候买的烟,堂本胜平被抓是突发事件,他们莫非是你肚里的蛔虫,知道你是否尚有存烟,能算准你会在审讯时抽烟?” “我,我——”朱景中满脸泛红,挠着脑袋,急切地说:“我想想,想想。不对,不对,这绝对不是我干的。”乍然一拍脑袋,眼睛一亮,“我记起来了。这条烟,不是我亲自去买的!堂平胜平被抓前一天,我跟老婆蒋蓉蓉一块儿去医院查证,回来时路过那家店铺,是她,是蓉蓉跑上去拿的烟。后来,也是她带烟回家,我加班去了。如果要动手脚,应该是她动了手脚!” 秦厉公嗤笑道:“你也是男人,出了事就往老婆身上带,算什么东西!行,这件事情容易办,不就是对质吗。乐弈,你跑一趟,把蒋蓉蓉叫上来,让这一对夫妻当面对质,看谁说的假话!讲不好,这两口子都是日谍!”说到此处,他恼火了,“哼哼,再这么闹腾下去,咱们这儿就不叫军统石州站,该改名叫做特高课石州站啦!” 乐弈轻轻摇头,“校长,不用着急,别被他混淆视听。哪里有那么多的日谍。” 第90章 救命之恩 乐弈找到蒋蓉蓉的时候,她正在办公室跟温宁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朱景中被抓回特校的过程,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蒋蓉蓉当然也曾又蹦又跳想冲上去把丈夫抢回来。还是温宁拦住了她,说:“乐弈抓朱组长,一定有他的道理,你这么急着胡闹,能帮朱组长什么忙?别坏了校长的大事,顺带将自己也赔进去了!”蒋蓉蓉一听,赶紧闭上嘴。 回到办公室,她依然坐立难安,嘴里不停地念叨,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了?又对温宁说:“你们可瞒得真紧,以前校长有行动,总会透点气,让我们猜测也好,今天的事,居然密不透风。究竟是自已么一回事?” 温宁笑笑,“实话跟你说吧,我不过是因为跟韩铁锤有些交情,校长让我出去当靶子,吸引日谍。具体计划还得问校长和乐队长。 你也知道,校长多疑,不会全然相信我,所有计划全盘交给乐弈的,讲不好朱组长被抓,也是计划中的一步呢。你稍安勿躁,会有结果的。现在应该各安其位。” 可是蒋蓉蓉哪里做得到稍安勿躁,她嘟着嘴说:“真是,你这话实心,我跟着你没跟对你。校长把四川人留一手的脾气学得特别好,他确实不会实打实相信哪一个。”凑近了,低声道:“偷偷告诉你,昨晚乐弈把你叫出去没多久,余南那小丫头片子也跟了出去,大半夜才回来,讲不好乐弈又跟她安排了任务!或者,她去偷听你跟乐弈的墙角了——”她窃眉贼眼地笑了一下。 温宁微怔,昨晚与乐弈交谈后,她便往监牢门口与二岔子三大炮谈话,耽搁许久,再回到陈玉颜的灵堂前,没有看到余南。她当时并不以为意,因为余南常有夜晚加班接收电报的任务。再后来,秦立公从小书房出来,催促所有人回房休息,这才散了。她并不担心余南会偷听,只是想到昨晚余南那忧伤的目光,心头如被针刺。 蒋蓉蓉一会儿拨算盘,一会儿翻帐册,一会儿又回来拨算盘,没一刻安宁。不过,温宁的建议,她确实听进去了,没有离开过办公室,更没有去秦立公面前闹腾,直到乐弈过来。 走进秦立公的办公室,蒋蓉蓉一眼看到跪在地上的丈夫,眼睛都直了,喝道:“你又犯了什么错,你这熊样。是不是滥赌的事情被发现了?温会计不是借钱给你了,你是不是在外面还有债?”一边说,一边捶打朱景中的后背。 秦立公咳嗽一声,蒋蓉蓉立即住手,赔笑道:“校长,我失仪了,对不起——” 秦立公说:“乐弈,你跟她说说具体情况。” “蒋出纳,朱组长说,抓住堂本胜平的前一天,你和他买过一条香烟?”乐弈淡淡说道。 蒋蓉蓉觑着秦乐二人郑重神色,低下声调:“他成天除了烟酒就是赌,买的烟也不少,我哪里记得清楚。” “好好想想,你必须记起来。”乐弈说。 蒋蓉蓉察言观色,神色动作愈加规矩,咬着下唇仔细想了半响,说:“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那天回学校的途中,买过一条香烟。就在桃园路他常去的香烟店,百万金,他就抽这牌子的烟。” “香烟是你买的,你拿回到家中。当天晚上,我去了办公室加班。”朱景中如溺水之人抓住一块木块,赶紧插话。 蒋蓉蓉一脸疑惑,“是这样啊,你们,什么意思?” 乐弈继续发问:“这条烟,他什么时候开始抽的?” “大概就在当晚吧,我也不太记得了,我哪里管得到他的事情,反正他每天一包烟。”蒋蓉蓉皱起眉头,怯怯地小声回答。 “现在这条香烟还有剩的,还放在家里吗?” 蒋蓉蓉看一眼朱景中,嘀咕道:“我哪里知道。我说过,他的事情我一概不问,我也懒得收拾他的那些脏东西。” 秦立公看向朱景中。 朱景中赶紧说:“还在,还在。我想着有时候打发别人还能用,没舍得扔,存着的。” “对你老婆,你还有什么想说的?”秦立公呷下一口茶,审视面前这对夫妻,徐徐说道。 朱景中回头看了看蒋蓉蓉,迟疑片刻,蠕动着嘴唇,说:“蓉蓉,那条烟,是你换的吧,只有你有机会换。你做了什么,跟校长坦白承认吧,别带上我!” 蒋蓉蓉睁大眼睛,“喂,你在说什么?换什么换,我承认什么?还说别带上你,放屁,你有点良心!这辈子全是你拖累我!没让我过一天安生日子,干什么,不成什么,害我跟你受罪,来这旮旯地界,你坑死我了!”说到最后一句,她在嚎叫中捎带上了哭腔。 朱景中被蒋蓉蓉骂得身子一抖一抖 ,又抬头看向秦立公,赔笑地哀恳道:“校长,求您明察,不是我干的,看来,也……也像我老婆干的。反正,咱们的房间没怎么上锁,院子里神通广大的这么多,谁都可以进房调换东西!” 蒋蓉蓉傻傻地说:“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你一口咬定香烟被人替换,那么,被替换掉的,是整条香烟,还就是你当天抽的那包?朱景中,看到你救过我一命的面子上,我给你一个机会。乐弈,你跑一趟,到他们屋子,把那条香烟拿过来。”意思说,如果调换的是整条烟,朱景中倒还有可以辩解之处,若根本没有调换,那朱景中更加可疑。 乐弈点头,问:“那条烟放在房间什么位置?” 朱景中摸着脑袋,“……好像,好像……衣柜……不,不对……” 蒋蓉蓉气咻咻地说:“什么鬼样儿,自已的东西不记得放哪里。当然,家比旅店不如,什么东西都随便放,随便扔!” 朱景中转头就骂:“这还不怪你,你这懒得烧蛇吃,烧蛇还不扒皮的臭娘们!你有一点收拾没有?我们那家当然连旅店不如,旅店还有服务生,你呢,除了一张臭哄哄嘴,还有什么?” 秦立公不理会这对夫妻的争吵,对乐弈道:“你带朱景中过去取烟。小心一点,多带两个人。还有你蒋蓉蓉,安静,站着这里,不许动,等着他们回来!” 乐弈带着低眉垂耳的朱景中走下二楼时候,正逢温宁锁门出来,现在已值晚餐时间,她准备去吃饭了。见着面前数人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微微点头,也不多问。 乐弈却停下脚步,说:“温宁,跟我们走一趟,帮帮忙吧。” 温宁大抵能够揣测到,朱景中已经被当作“执棋”的嫌疑对象,便道:“去哪儿,我,恐怕不方便。” 乐弈说:“你做事细致,来吧。”淡淡说毕,自行走在前头,温宁只得跟上。 山区秋冬多雨,歇了一日的细雨,此际又簌簌洒落。一行人迎着渐凛秋风秋雨,步行至管理层女教工的小院。 朱景中的房门果然没有上锁,打开电灯,就着昏黄灯光,看到室内情景,乐弈和两名跟随的行动队员倒抽两口凉气。 这房子,果然脏乱差。 两双鞋面脏污的布鞋横拦在门口,座椅、床架,用至洗脸架上,不仅灰尘厚积,还横七竖八挂着穿过却未曾及时浆洗的衣物,地上零散洒有瓜子壳、纸屑、烟蒂,还有脏鞋踏过留下的泥迹。五个人站在这间房内,都觉难寻立足之处。再走进内间居室,只支着一张木架双人床,床上被褥零乱地揉成一堆,露出床单的一角皱褶如被长期搓揉,显然这两口子不仅没有每日叠被的习惯,更没有及时清洁的习惯,整个房间内散发着一股腐臭酸味。这也是当日温宁借钱给朱蒋夫妇后,一刻也不肯停留转头就走的原因。 乐弈喝令朱景中指认香烟放在何处,也不让他亲自动手,他指一处,一名行动队员就上前找一处。 朱景中指划过衣柜、床底木箱以及书桌抽屉、墙角纸箱,这些地方都被各种物件塞得满满当当,不过,除了非常意外地翻出几件蒋蓉蓉的内衣和脏袜子,几名女学员写给朱景中的情书,以及藏在箱底的金耳环,没能找到朱景中所说的香烟。 “百万金”香烟倒是从书桌下翻到一条,但朱景中一口咬定并非那日所抽的,“那条烟有问题,所以我当时在外盒上拿纸划圈做了记号。就算打发人,也得看对方是谁吧,不能得罪人!” 乐弈便道:“找不到烟,恐怕不是不翼而飞,而是根本那东西吧!” 朱景中急得只差又跪磕头,说:“不会,真有的!”他一拍脑袋,“对了,外面还有一个柜子,一定被蒋蓉蓉那婆娘收到那儿去了!”他所指的外面,是居室后门外临接山崖的平坝。 “别动!”乐弈喝止一名行动队员试图推开后门的举动。乐弈警惕地看着朱景中,他并不担心朱景中会冲出伺机跳崖,因为崖边垒建着两米高的堡坎,朱景中是爬不上去的。他担心门后设有机关。略一沉吟,让温宁退后几步,提枪对准朱景中,说:“你,去开门。别耍花样,我的枪法你很清楚!” 朱景中鞠躬曲腰地赔笑:“没有问题,我真不是那个……”他将“执棋”二字吞入肚中,“拿到香烟你就晓得冤枉我了!” 一边说,一边上前推开后门,然后回头又笑道:“瞧,有事吗?”往右侧看了看,“等我,我来拿……” 就这一瞬间,他的身上发生了诡异的变化。五官抽搐般扭曲着,嘴鼻眼挤成一团,肩膀往上弹跳似一耸又耸,双腿抖瑟如同打摆子。 再下一刻,他瞪大铁青的眼珠,咧开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挺挺仰天倒地。 “怎么回事!”乐弈怒吼,跨步冲上,一双手由后伸来,牢牢拉住了他。 “乐弈,别动!”温宁说。 第91章 触电而亡 乐弈和温宁冲进秦立公办公室时,蒋蓉蓉正满脸讨好地为秦立公斟过茶,束手束脚地站着说恭维话。乐弈瞅见她的那刹,原本满腔怒火,枪已经掏出,突然间沉下气来,又想到方才温宁的提醒,眉色一敛,回复淡漠的常态。 “东西拿来了没有?”秦立公问。 乐弈将一条烟放上办公桌,然后施施然坐下,还招呼温宁也坐。“他就在后头,拖拖拉拉,马上就到了!” 秦立公看着面前的香烟,“发现什么问题了?” 乐弈说:“校长亲自打开看看,我不敢擅自打开。” 秦立公点点头,亲自去拆香烟。这是十包一条的“百万金”牌香烟,外包装纸质稍硬,其上手绘东北义勇军重炮轰击日军的图案,且附有“吸国货百万金香烟,表示抗日的决心”的宣传标语。外包的一侧封口已经被拆开了,里头还剩八包烟。从拆开的封口处拿出一包香烟拆了,取出几支烟撕开,秦立公细看片刻,说:“似乎没问题,看来朱景中在撒谎。” 蒋蓉蓉低声嘟嚷:“不管我老公撒谎不撒谎,我对校长忠心,对党国忠心!” “是吗?真是赤胆忠心,天地可鉴。”乐弈语带讥讽,对秦立公说:“校长,您也不能就着那拆封口开,不如从没拆封的那头拆两包?” 秦立公便又从外封口没拆的那头拆烟,抽出一包,撕开了细看后,瞪目道:“这包有问题。”又赶紧顺着再拆一包,同样发现了夹杂在香烟内的生烟草粉末。然后索性将剩下的香烟全部拆开,然而除开这两包以外,再没有夹杂生烟草的。 他犹疑地以指节敲叩桌面,“有意思了。小乐,虽然你没亲自拆烟,不过看来早有预料,怎么说?” 乐弈转身,说道:“这条香烟,并非全部调换,只是换了左右封口处各两包香烟,这是拿捏了常人开烟的习惯,都是先从封口处打开的。只是不能估料朱景中从哪头开,所以两头都换了。之所以没有全部换光,我估量,一来这调换很费功夫,来不及制作太多;二来,也有可能担心朱景中发现异样,只换四包,抽完就完全灭迹。” 秦立公沉吟着:“这样说,朱景中的嫌疑是少一些。不过,并不能排除他贼喊捉贼,自制了一套东西放在那儿,以防被发现时,为自已开脱。他人呢,这老半天,怎么还没过来?!” 乐弈看一眼又借着添茶之机,上前瞟觑桌上烟丝的蒋蓉蓉,说:“朱景中是进不来了。” 秦立公疑惑。 “他死了,刚才,在他自己的家中,被电打死了。”乐弈淡淡地说。 “呀!”蒋蓉蓉惊叫声中,拿着茶杯的手一抖,茶盏坠碎,滚烫的茶水溅了一地。温宁赶紧站起,捡拾滚滑到自已足下的碎片。 “怎么回事?我老公,他怎么会死了?!”蒋蓉蓉鼻涕和泪齐涌,呼天抢地哭嚎。 “怎么回事?”秦立公重复了蒋蓉蓉这句话,蓦然间大悟,一拳掼向蒋蓉蓉脸庞,打得她口鼻出血,趴倒在地,“果然你才是‘扫棋’!隐藏得好啊,大智若愚,成天在我们这儿装疯卖傻,扰乱视线!” 蒋蓉蓉捂着脸,一时似乎忘记了哭嚎,更忘记爬起,怔了片刻才一边抹着嘴角的血沫子,一边喊道:“到底怎么回事?我怎么会成‘执棋’啦!校长,我冤枉啊!” “冤枉,冤枉!你两口子连喊冤都一个模子铸出来的!我瞧你们都是日谍!”秦立公厉喝声中,乐弈早已提枪对准蒋蓉蓉,对温宁道:“过来一点,她可厉害,小心被胁持! ”温宁便朝乐弈身边靠了一靠。 想到方才在朱景中家中发现的一幕,乐弈竟生后怕。朱景中是踩踏到后门外掉在地上的一根沾水电线,触电而亡的。当时,若非温宁及时发现朱景中的异状和触电时细微的“嗤嗤”声,拉住冲上前的他,只怕再自诩冷静机警过人,他乐弈也不过就此稀里糊涂地送了命。这名他所爱的女子,救了他一命。再细思,如果当时温宁没能拉住他,触电的威力他很清楚,也许不仅自已,还会捎带上她一并走上黄泉路。 想到此处,乐弈不仅额角生汗,而且难得地怒意毕现,将那根湿漉漉的电线放上办公桌。“校长,这就是电死朱景中的那根电线!” “电线,电线……”蒋蓉蓉喃喃道:“我早说跟老朱说过,不要乱拉乱接电线,他非要……这电线沾水了,下雨天,电线沾水也是常事……可是,电线就算沾了水,未必就会电到人啊!”她突然想到这一点,急切地抬头看向那根电线。 秦立公拈起电线看了看,冷笑道:“电线只要不漏电,就是沾水了,也未必会电到人。不过,这根电线上有一处破口,明显是用刀割裂。蒋蓉蓉,你用心深重,早就做好准备了!” “我,我……”蒋蓉蓉一脸无辜,眨巴着眼睛。 乐弈说:“朱景中被调换的烟头,造成了堂本胜平过敏。他刚被我们发现,就恰好被电打死了。真是巧啊,干得妙,执棋!” “原来,你们说老朱,不,朱景中是日谍?是他弄死了堂本胜平?然后,你们又怀疑,是我弄死了朱景中?”蒋蓉蓉仿佛总算理清了思路,咧开了嘴连连摆手,说:“不,不是我。” “不是你?”秦立公连声冷笑,“你来说说,能神不知鬼不觉调换朱景中的香烟,还了解你家的布设,利用电线杀人于无形,除了你,还有谁能做到?本来我还想让放着这件事,盯住你看一看。不过,想来朱景中之死也瞒不过你,现在就揭开你的真面目。站起来吧,好歹是特高课高级特工,声名远播的人物,装死装傻地赖在地下,不像你们日本人的做法啊!” 蒋蓉蓉却仍然趴着不动,垂头拧眉眨巴眼珠子,倒也收声不哭了,只是仍然哽咽着,“校长,您这么说,我似乎明白了一点点。确是这么回事,我,我现在真是有八张嘴也说不清呀!朱景中这混蛋莫名其妙一死,肯定最可疑的就是我,谁让我跟他一张床上睡觉。他如果真是日谍,我怎么脱得开干系。那千刀万剐的狗东西,我方才还在说,他就没给过我安生日子,就连死了,也要坑我一把!可是,校长,您一定得明察,我当真不是‘执棋’,我要是‘执棋’,看到老朱被抓,我还不赶紧跑了!” 乐弈道:“你还有任务没有完成呢,还想继续混下去,哪能就这么跑了。你的上司,南造云子,会饶过你这种临阵脱逃的货色?!” 温宁声音清脆,“蒋蓉蓉,不管你是否承认,站起来说话。这泼皮无赖的模样,丢脸。” 温宁这话倒管了用,蒋蓉蓉揩一把鼻脸的血泪抖瑟着站起,眉毛眼睛急切地揉拧在一块儿,淘金般想从脑子里搜寻出些宝矿出来,“让我想想,我……真不是我……”霍地眼睛一亮,道:“校长,如果我是‘执棋’,既然看到朱景中被抓,他可能会被认定为‘执棋’,何必多此一举弄死他啊!弄死他,就把嫌疑拖到我自已身上了,我要这么傻吗,啊……啊……?”见秦立公和乐弈都不说话,她拖长了这个“啊”字,再将哀恳的目光投向温宁。 温宁静然地观察着面前的蒋蓉蓉,面平如镜,也不说话。她感觉,实在有些看不透蒋蓉蓉了。如果此人当真是“执棋”,确实高明,成功地瞒骗包括自已在内的这么多人,甚至让自已“收服”,服低做小。实在可怕。 秦立公若有所思地与乐弈对视一眼,显然也觉得,蒋蓉蓉所言有理。如果蒋蓉蓉是“执棋”,那么杀死朱景中显然多此一举,还引火上身。 “还有,还有……”蒋蓉蓉焦急地挠着下巴,说:“我跟朱景中买香的那天晚上,他去加班后,我也曾经离开过房间。夜黑风高,指不定有谁潜进我们的屋子,调换了香烟啊!” 秦立公目光一凛,“你几时离开?去干什么了,谁作证?” “大概……晚上9点左右,是一名女学员来敲门找的我。她跟我说,看到有人从总务组保管室偷偷摸摸走出来,怕是有贼。”蒋蓉蓉目光躲闪地掠过秦立公,压低了声音:“校长,您也知道,那保管室里有什么东西,我可不能让那里出了漏子,就慌里慌地跑了过去。”温宁知道,设在办公楼一层的总务组保管室,除了存放日杂办公用品外,还有特校的小金库。 听到“保管室”三个字,秦立公面色一沉,“过去后,怎么样?” “我到了办公楼,发现保管室的门没有被撬,再进去仔细检查一通,也没有丢东西。”蒋蓉蓉紧咬下唇,絮絮道。 乐弈冷哼,“这是你自编自说的一套吧。真了怪了,怎么会突然有个女学员能看到保管室发生的事情?那半夜的,她不用被查房吗?你听了她的话,想都不想半分没有怀疑就离开了房间?” “我……我……”蒋蓉蓉急得结巴起来,“我当时也就着急,所有没有多想。你们都晓得,我就是这么没心没肺,不然,会有今天的事?” “分辨半天,你倒委屈起来了!”秦立公晒笑。 “不,不,我不敢委屈。”蒋蓉蓉的泪水又涌上来,“校长,我的忠心您最晓得。哪怕您误解我,我也对您忠心不贰,不会跟别人乱说话,我……”说话间,不忘斜暼乐弈和温宁。 秦立公咳嗽一声,截断蒋蓉蓉,不悦道:“你在胡扯什么?别以为你拿着点把柄,就能如何如何。告诉你,大事大非面前,你什么也不值!” “是,是!”蒋蓉蓉缩着脑袋连声称是,又道:“我还想起来,我没有说谎,那天我去保管室,碰到了王泽。乐队长,你去问他,他可以替我作证!” 乐弈冷冷道:“就算有他作证,只能证明你确实出去过。就算出去过,你未必不是调换香烟的人,更未必不是制造意外杀死朱景中的人!” 蒋蓉蓉跺脚道:“乐队长,您要这么说,我就死无葬身了!校长……”她转向泣向秦立公,“您英明,主持公道……” 秦立公沉吟片刻,道:“那晚给你传信的女学员,你认得吗?” 蒋蓉蓉怔了怔,道:“不认得。” “再见到她,认得出来吗?” “天黑,加上我心慌,没有很留意。”蒋蓉蓉想了想,说:“也许……也许还能认出来吧……” 秦立公看向乐弈:“带蒋蓉蓉去监牢那边,把女学员逐一叫过去,也不过两三百人吧,让她逐一过目,把那报信的女学员找出来。” “校长,您真信她?”乐弈略显不满地蹙了下眉头。 “记住,看好她。”秦立公再度强调,“如果她像朱景中那样,再在你的手头上出事。乐弈,我要拿你是问了。” 这句话,不仅包含着严厉,还隐蕴怀疑。乐弈应喏的同时,肩膀耸弹一下,面色愈加沉肃。 第92章 致命伤口 乐弈和温宁足足守了指认女学员的蒋蓉蓉一整宿。前半夜,蒋蓉蓉是是从自己面前过的每名女学员都不像那晚报信的,后半夜,她揉弄着红胀的眼睛,嚅嚅地嘀咕每名女学员都有几分相似。女学员在她眼前过了一轮又到第二轮,天光渐启,她半趴在桌上,呵欠连天。守在左侧的乐弈一眼淡定冷漠,显然没法搭话。她便朝坐在右侧的温宁没话找话讨好卖巧。 温宁吸取了教训,值此之际,跟蒋蓉蓉多说半句话,哪怕听起来最无聊无趣不起起的闲话,只怕也会传进秦立公的耳朵里——乐弈固然不会多嘴,但审讯室里还有其他行动队员。若有变数,任何话语都会引起歧义和误会,招致猜疑。因此,她眼观鼻,鼻观心,根本不搭理蒋蓉蓉。 熬到学员出早操的哨声响起,算起来,已经到了9月6日,也就是秦立公严令查出“执棋”的第六天。此时的蒋蓉蓉,一边认人,一边脑袋捶鼓般打瞌睡,温宁也是上下眼皮都快粘在一块儿。倒是乐弈,眼底下虽然黑了一大圈,还颇为精神。 蒋蓉蓉哭丧着脸说:“能不能歇一会儿啊,我看不清了,我,我能不能上一趟厕所啊……”乐弈便令两名行动队员领蒋蓉蓉去方便。 待二人离开后,温宁便轻声道:“不守紧了,不怕她出事?” 乐弈看她一眼,嘴角微露笑意,说:“一会儿你也休息吧。如果她是‘执棋’,怎么会舍得就这样死了;如果她不是‘执棋’,现在这审讯室里,惟有你我两位中层干部,其他人员我严令不准靠近,他恐怕难以下手。再说,中层干部本来就这几个,走了个何曼云,死了个朱景中,再杀一人,嫌疑范围越来越小。像蒋蓉蓉说的,这把火,很快就会延烧到他自已身上了。” 正说话间,一名押解蒋蓉蓉的行动队员折返,报告道:“乐队长,蒋出纳让您跟着她方便……” 乐弈满脸尴尬。“什么鬼话,还讲究这么多,你们跟着不就行了?!” “……她死赖在外头又不肯进厕所了,怎么拉也拉不动,说是四处有阴谋,会有人暗下毒手谋害她,只有您能保护她……”行动队员忍笑补充道。 乐弈转向温宁:“要不,你跟着去一趟?” “那,蒋……她说了,温会计不会武功,跟着没用……”行动队员又说。 明显被嫌弃的感觉。温宁站起身说:“我们俩都跟去吧。” 跟去后,蒋蓉蓉倒没玩什么花样,乐弈折转了身子,温宁盯着人,让她解决了人生要务。出了厕所,蒋蓉蓉才低声道:“别以为我不是讲究人,这种当着男人脱裤子的丑事,往后传出后,我还怎么做人!” 乐弈冷冷道:“你倒不担忧,老公是日谍,往后怎么做人?” 蒋蓉蓉抢声:“他是他,我是我,我还能为党国尽忠。看着吧,迟早有一天,我能洗清冤屈!”方便后又吵了两句,她的精神气色反而缓过来了,“温会计,走,我再去认人,我就不信,认不出来了!” 一行人走向审讯室,有名行动队员快步跑入,对乐弈说:“乐队长,王队长在外头,说有急事找你。” 乐弈向温宁叮嘱几句安全,便走了出去。 乐弈这一出去,竟耽搁了挺长时间。直至温宁和蒋蓉蓉吃完食堂送来的早餐,又有行动队员将温宁唤出了监牢。 在防空洞监牢的门口,乐弈和王泽低头喁喁私语,神色肃重。温宁走上前,问:“又出了什么事?” 乐弈抬头,示意王泽说话。 王泽脸色并不好看,说道:“昨晚,一英一直忙着组织女学员分批去审讯室,我没有什么事,在宿舍巡查后,也是鬼使神差,走到了医务室。”温宁知道,陆鸿影牺牲后,本部尚未派员接替她的岗位,医务室就空着,后来则用于停放野生和朱景中的尸体,这两天事情太多,根本无人理会这两具尸体的善后处置。 “朱组长莫名其妙触电而亡,校长和你们都神神秘秘,不跟咱们讲个究竟,我和一英都不敢妄自揣测。我想着朱组长平常待我不薄,教过我不少东西,人都死了,也当拜会遗容,以安死者。所以,我就进了医务室,先拜过朱组长,又瞧见旁边停着日谍的尸体,全都随随便便摆放地上。我当时心里生气,想我军统干部,岂能跟日谍排在一块儿,简直是侮辱,就一把扯开蒙在日谍尸体身上的白布,狠狠踢了日谍一脚。尸体僵硬,反倒硌到我的脚,我更加生气,用了大力,接连再踹两下,让这具尸体翻了个身。然而,随意瞟了瞟,竟然有一个大发现!”说到此处,王泽眉气色舞,大力一展才华的畅快感。 “什么大发现?”温宁问。王泽这小伙子平常不显山不露水,但本事并不差,更有可爱任情之处。 “前天上午在桃园路的闹事现场,我亲眼看到,日谍被朱组长打中胸口,倒地而死。但是,原来他身上不止一处伤口,除了胸口的枪伤外,在后背左腰眼,还有一处伤!” “那也是枪伤吗?新伤旧伤?生前的伤,还是死后的伤?”温宁大生惊疑,连珠炮般发问。 “从伤口凝血程度和尸僵情况来看,”王泽看了一眼乐弈,“这些专业的东西,我方才跟乐队长解释过,他懂,刚才也亲自去验过尸体,温会计,我就不跟你啰嗦了。总之,应当是日谍死前受的伤,不是旧伤,不是旁人在他死后添加上的伤。而且,这是他真正的致命伤。” 缺乏业务和技术,就容易受鄙视,温宁抱歉地笑了笑,又问:“这才是致命伤,那,朱景中那枪怎么回事?” 乐弈晒笑,“咱们这位朱组长,赌术一般,枪法更一般。我验过,他那枪乍看击中日谍胸口,其实稍歪半寸,不足以立时致命。反倒是左腰眼的这处伤口,淬有巨毒,见血封喉!当然,也是我疏忽,亲眼见朱景中开枪,亲眼见日谍倒地,亲眼见王泽打手势说人死了,就没有想太多,急着抓朱景中去了,后面更没想过验伤,还多亏小王队长鬼使神差这一回。” 受到乐弈赞赏,王泽难掩兴奋,又谦虚道:“哪里,我就是走狗屎运,那天,乐队长您去抓人,我要多想一下,仔细一点,早些发现伤口就好了。” “那么,那毒是什么,难道又是毒箭木?!”温宁想了想,失声道。 乐弈和王泽同时点头。 “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温宁感觉后背浸汗,“还有人,果然朱景中并非‘执棋’,会是谁干的?!对了,那伤口,也是枪伤?” 王泽摇头:“并非枪伤。我一路上正与乐队长商讨此事,那伤口,更像是某种直径不超过两公分的利器所致,深且细密,比如江湖中人和军统也有人用过的暗器、飞镖,还有……”王泽吞吞吐吐地看了眼温宁。 温宁的心往下沉了沉。 “还有袖箭。”乐弈接过了话,神色慎重地凝视温宁,“实话实说了吧,我见识过余南的袖箭,与这处伤口的痕迹十分吻合。” “不可能!”温宁脱口而出。“一定有什么误会,或者被栽赃!” “温宁。”乐弈略含担忧地,“我知道你跟她情谊非同一般。我也不愿意相信余南是……她看上去那么纯真,而且,也曾救过我一命。所以,这件事只能请你出马,毕竟你们最为熟识,想要试探她,更为方便,我们不能再打草惊蛇了。等会儿,我再将此事亲自向校长汇报。” “她不止救过你的命,更重要还帮助特校破除了旧密码本事件。如果她是‘执棋’,有必要多此一举?”温宁心绪一时难以平静,反诘乐弈。 “温宁,你务必清醒些,不要被情义二字障住视线。”乐弈微含急切,“我并没有说她一定是‘执棋’,只是想要你去试探……” 温宁长吞一口气,告诫自已定下心神。余南,是她相识数年曾经无话不说的闺蜜,也算是她在特校内信任的人,如果她是……温宁简直不敢往下想。 她一定不是! 温宁努力坚定自已的信心。 又飞奔来一名行动队员,在乐弈耳侧说了两句话。 乐弈听毕,脸色沉凝几分,“方才,我派心腹信任的悄悄追踪余南行迹,但是,他在学校里找了一圈,食堂、办公楼、训练场、教室,全都找遍了,统统没有。” “宿舍呢,找过没有。也许她昨晚值了晚班,现在还在补觉。”温宁说。 “所以,温宁,现在惟有拜托你了,我们总不能直接冲进余南的房间抓人审讯。你可以明正言顺进入她的房间,如果她在,套话试探几句,不可露出形迹;如果她不在,我们再悄悄找寻,设定下步措施。”乐弈安排完毕,见到温宁艰难地点头,又对王泽说:“你去,往门卫老李头那里问问,看余南有没有出过校门。” 第93章 离奇出走 温宁来到余南房门前,敲了敲,没有应答。再敲,仍然没有应答。 门没有上锁,她推开而入。 “余南小美女——”温宁用往常彼此熟稔的称呼唤着余南的名声,语调尽量一如过往亲呢且轻快。也不过尽量而已,她自已也不能分辨,这亲呢和轻快,含有几分僵硬和不自然。 余南房内的布设,同温宁过去许多次所见,没有什么区别,异常整洁有序。入门处的面盆架上,悬挂着配发的白毛巾,其下搁放香皂盒和两只底蓝外白的面盆,毛巾半湿不干,但白得透亮,哪里像蒋蓉蓉夫妇家中,白毛巾早就染成了黑色。香皂盒没有沾上半点皂泥,室内浮动清朴的皂香;面盆泛着内敛瓷光,一瞧就让人舒心适意。小书桌上,放一盏纯蓝色布罩小台灯,布罩也是纤丝未染的,左侧放一竹制笔筒,右侧由大及小,整齐地平码着有关密码破译和数理基础的书籍和几份空白稿纸。一张单人床,素白床单拉得笔直平整,棉被叠得方正且棱角分明,完全可以做军人内务的标准示范。被床和被子同样用的配发军品,其实特校对女教工的内务没有要求,因为嫌配发的床上用品过于素净单一,绝大多数女教工都是使用自已购置的各类花色质地的床上用品,包括温宁。 温宁记得,第一次走进余南的房间,赞叹之余外,她也提出过不同意见,“你这房子,确实干净规整。惟一美中不足的是,差了些人间的烟火气。” 当时,余南拉长脖子疑问:“什么叫烟火气?” 温宁笑道:“干净得我不敢踏脚,更不好意思往你床上坐。再说,房间里除了基本生活用品,就没有别的东西了。你不能摘一朵花放玻璃瓶里做摆设?” “嗬,你以为我像你,那些花儿草儿的,可不是我有闲心伺候的!往常我也学过你们那样,往房间放花儿,或者买化妆品往脸上涂。后来,花儿几个月没洒水干死了,化妆品记得时用不记得时忘光,最后东西都坏了,我还没用完。”当时的余南吐吐舌头,调皮地这样回答。 现在,温宁在这间缺乏人间烟火气的房间里,没有找到主人。缺了主人,但多了一件东西。室内布设得过于简洁,多出的东西,总能一眼发现。 在叠成豆腐块的被子正中间,放着一封信。 温宁拆开信,余南浑厚的正楷字迹映入眼帘。 “离故都赴蜀地,倏忽三载有余。曾以拳拳赤心,拟报悠悠国志。孰料风雨攸晦,同室异心,操戈乱斗,其形之丑不忍睹,其心之恶不欲知。自以纯良朴诚,实不屑与诸类为伍。又兼琴心难付,忧怀伤内,难堪职任。特此修书一别,辞以前程,此别无期,嘱忘勿记。” 其下落款为“余南,民国三十年七月十五日”。 温宁手执书信,发了好一会儿呆。这是余南的笔迹无误,不过,她写下这封信是什么意思?字里行间,似乎充溢对特校的不满,然后是“辞职”,离开特校? 温宁不甘心地将信件翻来覆去看过好几遍。余南这封信,不难理解。第一句“离故都赴蜀地,倏忽三载”,是指从南京被发配到四川的遭遇;“曾以拳拳赤心,拟报悠悠国志”,是自述报国之志;“同室异心,操戈乱斗,其形之丑不忍睹,其心之恶不欲知”,大概是指近期特校发生一系列变故,干部间相互争斗,尤其朱景中和何曼云之事,丑态百出;“自以纯良朴诚,实不屑与诸类为伍”,是说不屑于跟特校诸人为伍。至于“琴心难付”,莫非是指对乐弈之情没有结果,于是她“辞以前程”,留下书信后不告而别? 可是,就算余南打算离开特校,为什么没有透露半分风声?甚至连温宁也没有告知? 在思索中翻到信笺反面,温宁意外发现反面压底处还写着一行字。与正面所书不同的是,这行字用铅笔写就,字体纤细些,而且语言风格更近白话。 上面写着:“温宁如晤:有件事一直不忍告诉你,总之某君不可托付,万望善加保重,好自为之。” 温宁细看两遍牢记于心,往笔筒里找到一块橡皮擦,将这行字擦拭得干干净净。 乐弈倚着小院外的一株榆树,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看到温宁走出来,忙熄了烟头迎上,问:“怎么样,她在不在?”说话间,难掩关切地将温宁上下扫视一通,大抵见她毫无发损,无声地透了口气。 温宁摇头,将手中的信件递给他。 乐弈快速将信扫视完毕,急促地说:“什么意思?这像留书出走的做法?!你确定,这是余南的笔迹?” 温宁说:“这确是她的笔迹无误。还有,我翻过她房间书桌上的草稿纸,纸上还留着书写这封信留下的印痕。”当然,稿纸上也留有信笺背后那句话的书写印痕,不过被温宁撕去了。 乐弈眉宇紧锁,“奇了怪了,这件事变得越来越诡异。” “乐弈,你真的怀疑余南?”想到余南那行铅笔留书,温宁承认,不得不受影响。其中提到的“某君”,显然指向乐弈而非韩铁锤——以余南的性情,不会对韩铁锤冠以“君”字,顶多称作“某人”或“某铁”。而且,若是指向韩铁锤,她无须写得这样隐讳,毕竟这封信未必能让温宁第一时间看到,她可以隐写乐弈,但不需要隐写韩铁锤。为什么说乐弈不可托付?温宁想,必须探探乐弈的底。 乐弈看向温宁,迟疑片刻,说道:“温宁,你应该可以想到,野生被杀事件中,有一关键点——这一点,我连王泽,都没有提过。如果是镖箭一类暗器杀人致死,那么,那杀人的镖箭在那儿?不在伤口上,王泽也回忆,当时在现场没有发现别的凶器,必定是暗下杀手的那个人悄悄拔出藏起。当时,日谍野生倒地后,围上去的是哪些人?我清楚记得,有余南、蒋蓉蓉、王泽和罗一英,‘执棋’一定就在这四个人中间。” 温宁静视乐弈,缓了缓,说:“乐弈,有一件事,能否告诉我。前晚,你和我谈过话后,有没有单独见过余南?” 乐弈眸底掠过一缕愕然,随即嘴角泛起淡淡笑意,神色坦然,身子前倾,低声道:“是,有这么回事。不过……我的心意你最知道,我拒绝了她……” 所谓“难付琴心”,是这一意思?前晚,乐弈和温宁一前一后离开陈玉颜灵堂时,余南那忧郁的目光,再度浮现在温宁脑海。余南因为看不惯特校诸人所作所为,加上情场失意,因此留书…… 那么,她现在何处?温宁马上想到。 “乐队长——”王泽小跑着过来,气喘吁吁地在温乐二人面前站定,说:“抱歉,我等了一会儿老李头,把事情搞清楚,所以耽搁了。”他抹一把额头细汗,接着往下说:“余南今天一大早,就在早餐时间,出校了!” 温乐二人同时一怔。 “她怎么会出校,老李头难道没拦着她?”乐弈眉染怒意。 王泽摊手,说:“嗨,怎么不能出?校长昨晚只是不准咱们靠近监牢,没下死命令严禁人员出校。再说,老李头从昨晚到今天,一直在闹肚子,就刚才,他又去拉了,所以让我等……余南出校的那会儿,他也不在,其他那些岗哨,哪里拦得住她!别说他们,就是老李头在,也不一定拦得住余南——因为她口口声声说电台零件坏了,奉校长命急着进城购置更换,误了事砍他们的脑袋。那一时间段,校长不在办公室,宿舍电话也没人听,多半正在往食堂的路上。” 电台差不多就是特工,尤其是一处特工站点的命根子。余南的理由相当充足。 温宁暗忖,余南果然是出走了。这些年了,如果余南并非“执棋”的话,她的性情从来没有改变,纯真简单,疾恶如仇,不肯转寰。再加上被所爱之人拒绝的“情伤”,逻辑上并非讲不通。 可是,万一,她是“执棋”呢? 温宁问:“那么,她出城的时候,手上拿了什么没有,比如行李,包裹?” 王泽摇头,“我问过,她什么也没带,就拎了一只常用的坤包,所以岗哨没有多生疑想。”温宁翻看过余南的衣柜,确实除了坤包、派司、袖箭和钱以外,其余物品都在。甚至连她的配枪,都规整地放在办公桌的抽屉里。 乐弈冷笑:“好一个金蝉脱壳,没想到‘执棋’就这么在咱们眼皮底下跑了!” 温宁道:“可是,你不是曾经讲过,‘执棋’不会舍得死,更不舍得跑啊!离开特校,她怎么执行后面的任务?” “温宁,你还在心生幻想!”乐弈语带责备地说:“说不定昨晚王泽误闯医务室,刚好被她看到。她心知事件无法再掩饰,保命为上,赶紧假模假式地留下一封信,大摇大摆离开学校!还有,用这种方式离校,无论她是否暴露,都留下了余地!再过一段时间,看着风平浪静,她再找理由回来就行了!” 乐弈说得有道理,温宁竟感无法辩驳。 “还愣着干什么,走,咱们快去门卫,我给校长打个电话。王泽,还有一台摩托车能用吧,咱们调出去追,她走不了多远,我不信,她还能跑得过四个轮子!”乐弈说话间,已飞步跑向校门,温宁和王泽只得跟上。 三人刚跑至校门,却听“嘎啦”刹车声响,一台高悍的美式绿皮大卡车,停在门口。 第94章 封锁特校 这台同样标挂“经”字头车牌的绿皮卡车,可要比当初温宁到石州搭乘的顺风车高大威武三分。驾驶室是双排座,后篷至少可以装下一个排的兵。 当老李头颤巍巍上前查问派司的时候,驾驶室内伸出一只拎提着派司的手,两根粗黑的手指傲然地夹住派司,在老李头眼前摇晃,“本部长官莅临,开门!” 老李头一双眼睛滴溜溜顺着派司滚转,陪着笑脸,“请问,哪问长官?卑职没有接到校办的电话……”言下之意,通常有上级长官莅临检查指导工作,都会事先致电特校通气。当然,也会有突击检查的,作为门岗,当然得先问个大概,以便及时报讯。 驾驶室内传来一声威压而低沉的咳嗽。老李头急速地转动着眼珠子,凭借他的经验,发出咳嗽之人,年纪并不大,绝不会超过四十岁。而随着这声咳嗽,驾驶室左侧后排的门“呯”地打开,跃下一名荷枪实弹的中士,一掌将老李头攘个踉跄,“闪开,赶紧开门!” 乐弈、温宁和王泽跑至校门口,正好看到这一幕,乐弈倒竖眉宇,王泽捋起袖子,怒喝:“什么东西,敢来特校撒野!”朝楼上一招手,本就按捺不住的五六名岗哨卫兵鱼窜而下。 然而,比他们动作还快的是那台卡车。“嗵嗵嗵”突然从车篷跃下十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平端步枪逼将上来,凶猛地砸碎了门卫室的玻璃窗,玻璃碎渣飞溅,顺带也将上前劝阻的老李头推攘倒地,踢踹得铁栅门东摇西摆,立刻就能破门闯入的阵势。 “干什么?!”乐弈跨步上前,立于铁栅门后,俨若门神,他的冷酷气场,令得方才十分放肆的士兵暂时停下动作。 那名中士斜睨着眼将乐弈打量,扬首傲然道:“奉上锋命令,即日起封锁特校,任何人不能出入!” 在场特校诸人都是大惊。 “上锋,什么上锋?谁下的命令?”乐弈冷冷地提起手枪,对向面前的中士。 有乐弈当前提神壮胆,王泽和岗哨卫兵均拉栓上膛,与这批打着上锋旗号不速而至的士兵对峙,剑拔弩张。 “是我!” 随着温和却不失威严的回答,副驾驶室的车门“咣当”打开,走下来的男子年约三十出头,长脸瘦削,面目白皙,眉细唇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框的眼镜,如果不是着一身笔挺军装,肩扛三颗校星熠熠闪光,乍看更像一名教师抑或医生。总之叫做文质彬彬,一派斯文。 王泽算作新人,并不认识来人,侧头低声问乐弈:“他是谁?” 乐弈却上前半步,不亲不热公式化地敬了个礼,淡淡道:“胡科长好!” 来人系本部人事科副科长胡仁儒,算起来,他还是乐弈和温宁在杭州的军统集训班同学。与乐、温不同,他本有背景,一名远房亲戚在蒋委员长的侍从室就职,年岁又比其他学员稍长,处事更加成熟干练,在集训班时就曾出色完成外勤任务,很受当时负责培训的副班主任余乐醒赏识。余乐醒自力行社时期就紧跟戴笠,是其老班底,时任复兴社特务处上海区区长,在戴笠面前绝对是说得上话的。因此,胡仁儒在杭州集训班毕业后,就一直跟着余乐醒办事,大树底下好乘凉,今年上半年已然擢升为人事科的副科长,年纪轻轻,竟然排在秦立公同一级别上,甩掉同期的乐弈和温宁更是一大截。当然,他也正是那位追求温宁不成,迫得温宁离开本部到石州来的副科长。 胡仁儒对温宁的意思,早在集训班时,已初露端倪,乐弈哪能不知,以他的脾性,当然对这位长官亲热不到哪里去。 相校乐弈,胡仁儒则体恤谦和得多,扯开唇角笑了一下,说:“老同学,哪来这样客气?”说是老同学,却没有脱下白色手套,“屈尊”跟乐弈握手。 乐弈左右看了看,说:“是胡科长驾到的阵势太客气了!” 胡仁儒挥挥手,两侧的士兵收起了枪。乐弈则向老李头点了下头,铁栅门开启,卡车徐徐地开进校内。 胡仁儒语调仍然温和,客气地像跟乐弈商量,“没办法,执行上锋指令,下面的人都着急了些。秦校长呢?”他早已看到了温宁,颔首道:“小温,在这儿工作还习惯吧。” “在办公室。”乐弈的回答岔开了胡仁儒。 胡仁儒一边脱手套,轻轻拍打裤腿上的灰,一边说:“走,到他那儿去。”又朝温宁招手,“走啊。” 乐弈看向王泽,说:“王队长,麻烦你陪同胡科长去校长办公室,我失陪一阵,得出去抓捕嫌犯。” 胡仁儒面色一肃,“乐弈,你怎么还不明白,看在同学的面子上,我已经以礼相待。从现在开始,你不能出校,任何人都不能踏出校门一步!” “我再不追,日谍就跑掉了!”乐弈一怔,随即着急。王泽更是急得险些蹦起来,嚷道:“长官,您让咱们出去,一旦日谍重犯逃跑,谁能担得起干系?!” 胡仁儒嘴角泛起一抹阴骘,“都说底下的站点不守规矩,不服本部训令,行为放肆,今天一看,还真没有说错。怎么,老同学,还有这年轻人,是王泽吧,你们一定要本人拿出公文函件,亲眼过目,才会从命?”说话间,转头看向校门,乐弈王泽同时转头,除有一队近十人士兵跟随胡仁儒身后,其余十余名士兵重新端枪持械,排成两行,守在校门的铁栅栏前。 俨然封锁特校的架势,饶是乐弈心急如焚,手按腰间佩枪不住往校门外张望,却也不敢有所动作,只得跟王泽温宁使了个眼色,示意稍安勿躁,不可惹恼上级。 胡仁儒见面前三人服了软,神色回复轻松,一边往办公楼方向走,一边与身侧的乐弈谈论当年集训时的趣事。乐弈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 王泽和温宁距离走在前面的胡乐二人有三五步距离,只因以王泽的职别资历,没有资格跟胡仁儒并肩,而温宁碍于过往之事,也不宜离得过近。王泽便悄悄问道:“这么骇人的气派,这胡副科长,到底管哪一块儿的。” 温宁浅笑,说:“他在人事科受排挤。虽然是副科长,但只管福利股。” 王泽“哦”了一声,坏笑一下,心知肚明。 人事科设有七个股,科长龚仙舫是戴笠最信任的嫡系,分管的秘密人事,包括训练班秘密特工和外派组织各类勤杂人员,属机密中的机密。龚仙舫与余乐醒虽同属戴笠嫡系,但素有矛盾,因此别说秘密人事胡仁儒沾不到手,就算军统局公开外勤单位工作人员的公开人事这一部分,也分给另一位副科长刘钦礼,根本没有胡仁儒沾边的份儿。胡仁儒空担一个副科长的名头,分管的只有福利股。所谓福利股,顾名思义,负责对伤亡、病故以及“殉难殉法”的“烈士”的抚恤工作。这些“烈士”中,难免会涉及秘密人事,股长孙文忠惟龚仙舫马首是瞻,一旦涉及此类人员,通常就制作一张白条子,注明几个人多少钱,由龚仙舫签字后核报会计科领款,基本架空了胡仁儒。因此,温宁旁观胡仁儒在人事科应当过得极为郁闷。不过,终归级别在那儿,当胡仁儒信心满满地追求温宁被婉拒后,显然被激怒了,收拾不了人事科的大佬们,他还能收拾不了会计科的小人物?温宁于是被“驱赶”到了石州。 过往之事,在温宁脑中一掠而过,她现在担忧的是,特校竟然被封锁起来,别看胡仁儒满脸堆笑,来者不善啊! 思虑间,已行至办公楼下。秦立公早就接到老李头的电话通报,亲自迎下楼来,见着胡仁儒的面,两个官场老油条亲热得又是握手又是搂肩,如同数十年未见的老友,简直要抱成一团往楼上走。 一边往楼上走,秦立公一边呵呵笑道:“兄弟你来得真巧啊,我刚得了一点好茶,鹿苑毛尖,所谓‘山精石液品超群,一种馨香满面熏,不但清心明目好,参禅能伏睡魔军’啊,赶日不如撞日,往我办公室尝尝,包管你——” 胡仁儒脸上挂着笑,“还是去会议室吧。把学校的中层干部都叫过来,有上级的文件要宣布。” 秦立公眼角微微一抽,回头招呼温宁:“小温,你去把她们都叫来。” 温宁将蒋蓉蓉和罗一英都到会议室时,胡仁儒面前的茶已经泡上了,醇厚浓酽的茶香在鼻间回荡。 胡仁儒四下一扫,说:“怎么就这几位?我记得,包括校长您,中层干部共有十人。” 秦立公见胡仁儒将称呼中的“你”换作了“您”,陪笑道:“本来是有十个,不过您也知道,陆主任殉国,还有朱景中组长昨日不幸触电身亡,还有何曼云……咳咳……对了,还有余南呢,她怎么没来?” 第95章 一锅全端 “余南她……”王泽正准备回答,乐弈咳嗽一声,接过话头:“余南去购置电台零件设备,一会儿就回来。”顺便地朝秦立公送去一个眼色。 秦立公看在眼中,笑道:“这样的话,算起来刚好六个人,全部到齐了。还请胡副科长训令。”说话间他颇含深意审视蒋蓉蓉一下。蒋蓉蓉是温宁刚从监牢中提出来的,前一刻还满脸沉冤得雪的趾高气扬,马上乖乖半垂下脑袋。 胡仁儒唇角含笑:“这还不算到齐,校长,还给你们带来了一个人。”侧首问守在会议室门前的士兵:“人提上来了吗?催他们快些!” 士兵应喏着飞跑下楼,没过半分钟,上前报告:“报告,人带到了!” “直接带进来!”胡仁儒命令。 一个人被押解进了会议室,在场众人一看,大吃一惊,竟然是何曼云。 何曼云倒没有被捆绑或戴上镣铐,发鬓齐装,身穿的一袭蓝底金盏花洋装,看来未被当作囚犯苛待,只是容色十分憔悴,眼眶黑了一大圈,进来后也是讪讪地垂头咬唇。 胡仁儒皮笑肉不笑地说:“真是巧,我在来特校途中,恰好碰见了此人,躲躲闪闪,乔装打扮,极为可疑,是打算私自脱逃?我就帮秦校长您,把她给抓了回来。” 秦立公沉吟片刻,为难地低声道:“误会,误会。胡副科长,何曼云之事,我已向戴老板单独汇报。此人已经不算军统职工,离开也属正常现象。” 胡仁儒冷笑:“听起来,倒是我多管闲事?秦校长,您这样当领导确实有问题,难怪上锋对您和特校的工作非常不认可,非常不满意!” 这话可就相当重了,秦立公脸色黑沉,在座特校诸人你看我,我看你,难免肃然心惊。温宁暗忖,这架势,莫非是要换帅? “胡副科长,你虽然是人事科副科长,但是,关于上级对我们的工作是否认可,似乎还轮不到您来说话拍案吧。”乐弈唇角一扬,淡淡道。 “呵呵。”胡仁儒干笑两声,扶了扶眼镜镜框,瞅一眼手足无措傻立在旁边的何曼云,“你,先回你原来的座位。”何曼云缩瑟着身子,走到乐弈旁边坐下。 “乐队长,你方才质疑得有道理,特校的工作,我一名小小副科长,当然轮不到我说话。不过,我固然说不上话,自有本部的公文说话。”胡仁儒拉长了话调,由何曼云开始,徐徐扫视特校诸人,“既然都到齐了,那我就宣布一下,今天我来的特校,只有两件事。第一件事,对殉国的陆鸿影同志进行抚恤;第二件事,受本部委托,宣读和执行一份重要文件。不过,现在观察特校这种反常状况,我认为对陆鸿影的抚恤一事,还得重新考察,从长计议——” “这是什么意思?”温宁出声质询,“陆主任在空袭中为救同仁英勇殉国,被救的我与罗一英两位人证均在场,还能有什么疑点?” 罗一英冷哼一声,“管人事的,从来就喜欢这么折腾、推磨!” 胡仁儒却根本不予回应,站起理了理军装,“下面,我宣布本部公文命令。”他一站起来,秦立公也赶紧站起,其余人员纷纷站起肃立,恭听上级的命令。 “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令,经查,中央特别政治训练学校秦立公、何曼云、乐弈、朱景中、温宁、余南、蒋蓉蓉、罗一英、王泽等人,履行职责不力,工作严重失职,致令国家遭受严重损失。即日起,全部羁押审查。此令,戴笠。民国三十年七月十四日。” 全场惊骇。这也大出温宁意外,她想,本部这是要对特校一锅端了?当然,过去对某个站点不信任,全盘撤换的先例并非没有,但那些站点泰半位处一线,如出叛徒不及时更换损失更大,对于特校这种后勤类站点,为何要采取如此雷霆手段?这招可真狠啊! 秦立公嘴唇上下颤动,强自镇定,“胡副科长,这究竟什么意思?!我不信!” 胡仁儒不动声色,将那纸公文展与秦立公过目,仿佛略有歉意,“得罪,羁押审查一事,戴局长委派小弟全权负责。”秦立公匆匆扫视,重点落在文末手签落款的“戴笠”二字,脸色铁青。 “凭什么说我们工作失职,致令党国蒙受重大损失,我们究竟让党国遭受什么损失了?!”蒋蓉蓉扬起脖子不服地喊道。 胡仁儒唇角上翘,露出一口洁白牙齿,森然道:“不服气?你们令特校遭受空袭,学员死亡,校舍损毁,这还不算巨大损失?还有,忙于内斗内耗,迟迟不能抓获日谍执棋。这些,还不是失职,还不该追责?!” 王泽粗起嗓子朗声道:“特校遭受空袭,难道不是上级情报传递过晚过于简略,以致我们无法防备?!” “什么过晚过于简略,是你们无能!”胡仁儒冷冰冰地说:“本部派出的特工及时探知情报,冒险发送给你站,你们的工作人员译电迟缓,致令受灾,怎么,还倒打一耙,怪罪上级?” “是,不能责问上级。咱们这些没背景没后台,只懂干事的职工,就是用来当炮灰,推卸责任的!”罗一英气愤地高声说道,眼里噙着泪,“随便安个什么罪名,或杀或剐!” 温宁愤愤温声道:“如此不公,实在让属下费解。” 秦立公咬牙红了眼睛,“确实不公,不公!我要申诉,我现在就打电话向戴老板申诉!”转身就走。 “站住!”胡仁儒拔枪对向秦立公,“回来!”在他的示意下,守在会议室门口的士兵端枪将秦立公逼回室内。 步步后退的秦立公霍然回身,掏枪对向胡仁儒。 早有一些行动队员和普通教职工偷觑到气氛不对,在会议室旁盘旋打听情况,此时眼见校长秦立公被几名士兵拿枪逼迫,便有几个大胆地护主心切,掏枪冲过来,呼喝:“你算什么东西,放下枪!”一时两边举枪对峙。 室内,乐弈眉染怒色,与王泽、罗一英三人同时掏枪对向胡仁儒,蓄势待发。 胡仁儒眼角余光一扫,冷冷道:“我知道,在场诸位都是特工精英,别说一人上来一枪,就是一人给我胡某人一拳,我也经受不住。特校教职工、行动队员加上学员,一人吐口唾沫,也得淹死我和我带来的这些人。不过,有理不在人多。秦校长,还有乐队长,你们想清楚了,公文是否有假?站在你们面前的我这个人,是否有假?你们确定造反,要公然跟组织对抗,要跟党国对抗?!” 这顶帽子扣得奇大无比,听上去像吓唬人,但实质上并非吓唬人。公文当前,如果秦立公组织特校诸人持械与胡仁儒对抗,确属叛逆大罪。家法国法,概莫能容。 秦立公面色渐颓,拿枪的手缓缓下垂。 “校长!”乐弈冷言厉声提醒:“此时放下武器,就是束手待毙!” 秦立公沉吟良久,摇头道:“如果对抗,不仅咱们这些人无法自洁,人人都有父母亲眷,不能让他们一辈子抬不起头做人。身正不怕影斜,我等忠心天地可鉴,相信戴局长英明果断,必定能还予清白!我秦立公,不怕审查!” “校长!”王泽嘶裂了喉咙喊道。 秦立公长叹一口气,徐然坐下,将枪重重摔上桌面。胡仁儒示意之下,士兵上前收起了秦立公的手枪,继而是乐弈、王泽和罗一英的枪。方才冲上来“护主”的行动队员也被驱散。 “识时务者为俊杰。”成功掌控了局面的胡仁儒暗自松一口气,“你们一个两个,看上去都满腹冤曲!”蓦地转冷笑为厉喝:“跟你们交个底吧,戴老板有令,既然给你们这么长时间,还没能查出日谍‘执棋’,那么,好办得很,全部羁押起来,挨个审查,包管日谍不仅插翅难飞,而且没有办法滋事!这才是万全之策!” 他一一扫视在场七位特校人员,“我相信,‘执棋’一定在你们七个人中间。哦,不对,是八个人。还有一个,电讯组长余南是吧,出去买零件了?不要紧,士兵,盯好门岗,余组长一进学校,立即控制!还有何曼云,你跑什么跑,你是中统的人,难道就不会也是日谍,在我掌下,别说一个大活人,一只耗子也别想溜!”抬头看一眼秦立公,扯了扯嘴角,“不好意思,秦校长,将您也包括了进去。不过,您也确实有嫌疑。” 秦立公冷笑,看向天花板,“虽说审查,还望胡副科长依照规矩,不要冤枉了任何一人。” “那是,那是。”胡仁儒干笑两声,扶了下镜框,“虽然委员长说,对付共党,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对于日谍,同样的道理。不过,毕竟同事一场,小弟自然晓得轻重,校长只管放心。只要诸位配合审查,事情就结得准结得快,诸位就能够早日脱离困境,特校也能早日回复正常教学。戴局长对于这批学员相当重视,不久就要亲临验收成果,咱们可是不能让他失望,对吧,秦兄!” 客气面庞摆毕,胡仁儒一声令下,将七人全部押往防空洞监牢。 第96章 审讯陷阱 特校的防空洞并不算大。胡仁儒翻查了在押犯人名单,既有共党嫌犯,也有日谍嫌犯,还有进步激进人士。里面甚至还居住有学员,那是上次空袭男生宿舍楼被炸后,校舍实在不够用,将一批挤不进女生宿舍的男学员也安置进来。现在乍然再多塞七个人进去,着实太挤。胡仁儒将人犯分类,能关在一间监室的全部塞在一块儿,如此勉强腾出四间空室。想要一人一间监牢隔离关押,显然不够用,于是分配成秦立公独自一间,乐弈和王泽一间,四个女人关到了最大一间,也就是当初审问过堂平胜平的那间监牢。最后一间,布设为审讯室。 第一个被拉去审问的是何曼云。 她前脚刚走,蒋蓉蓉就在监牢内急得来回走动,说:“羁押审查,这完全将咱们当犯人对待!那个不阴不阳的胡副科长会盘问什么问题?我们有什么问题?哎呀,你们说,会不会动刑呢?” 罗一英瞪她一眼:“用刑,想得美!咱们顶多算工作失职,他敢对我们用刑?再说,他不是答应过校长,会有分寸的!咱们头顶上有校长,怕什么!等着瞧吧,何况,以何曼云的本事,讲不定已经把胡副科长迷得三魂去了七魄。她不用多少功夫就会完完整回来。至于我,心里摆得正,更没什么担心的!别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不嫌眼花?”蒋蓉蓉嘟着嘴,席地而坐。 罗一英一面说,一面找了一壁墙,面向墙蹲马步。过了片刻,她突然收腿,说道:“我想起件事情。方才,那个胡副科长好像说,空袭的事情,有上头潜伏的同仁给学校及时发过报,是咱们译电有误,哎,这是怎么回事?余南那小丫头呢,她到底去哪儿了?咱们都被关进来,偏偏那么巧她不在,难道,她就是‘执棋’!”说到这里,像发现新大陆般,眼底熠熠发光,“对,对,现在想想,她很有问题!空袭的时候,就她不在咱们旁边,然后说接到了电报,那电报就马后炮!” 蒋蓉蓉发了半晌呆,说:“你讲的倒有七分道理。哎呀呀,这可怎么办啦,那咱们被关在这里是被白关,白白受苦,真是倒霉!真正的‘执棋’早就已经脚底抹油啦!”凑到温宁身边,低声道:“温会计,余南真是去买零件了?她到底去哪儿,能不能给咱们透个底?”罗一英赶紧竖起耳朵准备听。 温宁轻轻说:“都这个时候了,咱们全部身陷囹圄,同在一条船上,还有必要互相猜忌?安心养神吧,想想会被问到什么问题,该如何应答。”她这样一说,罗一英目光一动,明显被触动心事,也不再多说。 温宁找了处墙角坐下,绻身偎靠。她承认,罗一英和蒋蓉蓉的怀疑是有道理的,再加上今早余南突然出走,实在是让人无法理解。理智告诉她,余南是最大的“执棋”嫌疑,情感却让她实在不愿意相信。而胡仁儒突然驾临,将特校人员全体羁押的措施,虽从情感上让大家无法接纳,但在时间紧急的情况下,倒不失为控制“执棋”行动的最佳措施。当然,前提是“执棋”在被羁押的七个人中间。 果如罗一英所言,何曼云被提审不过半小时就回来了,还真是全须全尾,身上没有半点受刑的痕迹。蒋蓉蓉松了一口气,迎上去问道:“怎么样,他问了些什么?” 何曼云半低着头,躲闪着问询的目光,冷淡地说:“还能问什么,日常的工作生活。” “那你都说了些什么呢?”蒋蓉蓉不甘心地追问。 “实话实说啊,有什么说什么,该说的我已经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哼,反正大家都晓得的事情,有什么可隐瞒的。”何曼云不耐烦地甩来答案,找到一方空的墙角,背对众人蹲倚,闭目养神。 蒋蓉蓉还想再问,方才押解何曼云回来的中士喊道:“谁是温宁,出来!” 下一个,就轮到温宁被提审了。 正呷下一口茶的胡仁儒,看到温宁被押进审讯室,“咣”地搁下茶杯,笑得温情脉脉,“小温,你来了!来坐,坐!” 就算落座,当然只能坐到胡仁儒对面三尺远的被审讯席位。 温宁大大方方坐下,说:“胡副科长,您有什么要审查的,请说吧。” “说什么审查不审查,你就跟我见外了。”胡仁儒一派体恤地叫身边士兵在温宁脚边放下一盏茶,“先喝口茶润润嗓子。” “我不渴。”温宁浅笑。 “小温啊,怎么说呢?这件事你是受委屈了。”胡仁儒歉然道。 “我能有什么委屈的,我是特校的人,大家都被审查,我怎能例外?副科长的时间肯定很宝贵,咱们要早些找到‘执棋’,您就无须拐弯抹角,有什么话直说吧。”温宁淡淡道。 “听听这话,这就是气话!小温,你到特校工作才有几天,‘执棋’的事能跟你有什么关系?七个人中间,你最冤枉的那个。看到你受委屈啊,说实话,我的心真的很疼啊。”胡仁儒满含痛惜。 “看来胡副科长对我是没有什么要问的,我可以走了吧。”温宁站起来。 “别急别急。”胡仁儒眸底掠过一缕阴骘,随即笑眯眯地快步上前,按住温宁肩头,让她重新坐下。 他细长的手指揉按着温宁的肩头,辗转地由温宁正面行至她的身后,垂头附在她的耳侧,低喃道:“也不知道为什么,本部那么多漂亮的女孩子,貌美如花,精明能干,才华出众,泼辣洒脱,要什么样的没有?我偏偏就喜欢上像你这样的,不温不火,埋头低调,看见你就觉得心里暖和。” 他吁出薄薄的,带着凉意的气息,喷洒在温宁的脖颈,像青蛙抑或毒蛇黏湿的舌头。温宁觉得很不舒服,耸耸肩,意图摆脱他的钳制。 “可是我这个人也很奇怪,”胡仁儒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干笑两声,“有些东西,越不让我得到,就觉得越有意思。小温啊,好长时间过去了,我对你的心丝毫没有改变。真是朝思暮想,还好,你仍然这么美丽。” “胡副科长,我记得,早在半年前,我就曾经拒绝过您。您,一定要自讨没趣?” “再次拒绝。唉,你的拒绝让我觉得很没有面子。”胡仁儒凑得更近了,声音更低了,呼吸简直要钻进温宁的脖子里。 “没有面子?这个问题非常好解决。”温宁索性站起,冷笑看向胡仁儒:“您大可以跟别人吹嘘,说是我温宁追求你胡副科长,意图高攀,但是高攀不上,被您狠狠拒绝。这样,您的面子就足够了吧!” “哈哈。有趣!”胡仁儒怔了一下,拍掌干笑叫好,毫无示爱被拒的悻然,“我就喜欢这样子的你。好吧,言归正传。我也算对你付出一腔深情,今天,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请说。”温宁干脆利落地说。终于讲到正题上,温宁早有预料,胡仁儒的目的绝非倾诉所谓“深情”。 胡仁儒将温宁按回座位,缓步坐回属于他的审讯主位,说:“你是特校的主管会计,又曾经在特校立过大功,应当很受秦立公器重信任。能不能,跟我讲一点,关于秦立公私人和特校内部不为人知的事情?” “不为人知的事情?”温宁心中咯噔一下,大致明了,却摆出一脸疑惑。 “比如……财务上的贪腐,工作上的欺上瞒下……”胡仁儒意味深长地拿捏着用词,“还有,纵容共党……以及,你们同事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什么都可以,随便些,多说一点……” 温宁脑力急转。胡仁儒想拿到秦立公的黑材料,可以理解为受上锋指令打算整治秦立公,也可以理解为,有人想取而代之,他代行其劳。但是,他的意图分明不仅止于此,似乎还想要拿到其他同事的黑材料,又是什么意思? 胡仁儒继续谆谆善诱,软声道:“说吧,你说我们记录,放心,我保证不会泄露出去。讲完你也就安全了,我把设法先释放你。你这么文弱,我怎么舍得你跟那些女人挤在一间牢里吃苦!” 温宁木着脸沉默良久。胡仁儒有耐心地喝着茶,等待着她的回答,胸有成竹。 一杯茶见了底,温宁仍然不发一声。 胡仁儒便和煦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这是向党国坦诚,对组织老实。” 温宁弯腰拿起脚侧的水杯,打开,热气仍在,置于鼻间嗅了嗅,微微一笑,照旧盖上,放于原地,“我不知道。” 胡仁儒怔了怔,“什么?”嘴角掠过一缕狞笑,一字一句地威压而言:“你不知道,还是不想说?” “我确实不知道!副科长,您也也知道,我就是一个特别愚钝的人,您一向都高看了我。在这所学校里面,我没来几天,只知道埋头做事。秦校长,在财务上我是没有发现什么问题的;至于工作中,他领导有方,同事之间关系也非常和睦。就这些,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实在想不出来。”温宁一脸纯真无辜。 狞笑终于浮上了胡仁儒的脸庞,“温宁啊温宁,为什么,你一次又一次让我失望?你保护他们,他们会同样保护你吗?你知道不知道,方才何曼云都说了些什么?” “何曼云到特校工作时间早,知道的情况当然比我多,她说什么我管不着,但是我知道我没什么可说的。” 胡仁儒目露凶光,狠狠盯着面色平静唇角含笑的温宁,一个箭步冲上前,一把扼住她的下颌,“我很想怜香惜玉,但是——”手指两侧刑具,咬牙道:“如果你不识抬举,你会让你尝尝这些家伙的滋味!” 第97章 攻守同盟 温宁是在被拖回牢房的途中碰到乐弈的。乐弈被两名士兵押解,看样子将是下一位被审讯的人。 当时的温宁,模样实在难堪。她受了刑,被抽了十来鞭。 特校使用的鞭刑器具,用上好牛皮制成,两根手指头宽,随意甩动,发出清脆的“啪啪”声响,好料子,用刑更是称手,无论韩铁锤还是堂本胜平,都曾吃过它的亏。 温宁双手双脚被铐在铁杠上,第一鞭抽到后背的时候,剧痛让她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叫,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她会发出那么难听的声音。原来受刑与以往的观刑,确属两码事。当时,她还在心头这样调侃着转移痛楚。 施刑的士兵大概是看过胡仁儒的脸色,第一鞭没有用尽全力。听到胡仁儒咳嗽一声,第二鞭便加了力道,一鞭划下,温宁听到身上旗袍破裂的声音,剧痛让她不禁全身颤抖,不由自主竭尽全力去挣扎,然而全身都被固定住了,除了两只手还能用力抓住铁杠,再也动弹不得。接下来是第三鞭,她眼冒金星,后背不止是疼痛,像被炙火烤燎,四肢下坠,整个人都在往下坠落,全身力量都在失去,然而她是被固定住,没能坠下。她无从逃避,难受得想喊“妈妈”,甚至想放嗓号啕大哭。她从来没有受过这种苦。 三鞭过后,胡仁儒叫了声“停”,斯斯然走到温宁身侧,附在她耳边怜悯且关切地劝说:“怎么样,我说过,滋味不好受,你偏要不识好歹。这才打几鞭呀,后悔来得及,你挨过鞭子,算作对秦立公尽忠了。现在服个软,正合适……” 几缕飞溅的鲜血洒落在温宁的脸上,她的意识已然开始迷糊,翕动着干涩渗血的嘴唇。胡仁儒费力地凑上去,想听她说什么。 他听清楚了,温宁说:“你……对同仁屈打……成招,无耻……你这恶心的太监样儿……我看着就想吐……” 胡仁儒勃然大怒。回头抢过士兵手中的皮鞭,不由分说劈头盖脸朝温宁身上抽,温宁不过再挨三两鞭就晕迷过去,还是胡仁儒身侧的士兵见状不对,阻止道:“胡副科长,这名女干部身体太娇弱,再打,真会出人命!” 胡仁儒气咻咻扔了皮鞭,让士兵朝温宁身上泼水催醒。 一盆凉水泼在身上,她很快醒来,但耷拉着脑袋,任胡仁儒再说什么问什么,一概迷糊不发一语。身上的剧痛让她的意识反而保持着该有的清明。故意激怒胡仁儒,是她的策略。军统审讯室有哪些刑具她很清楚,什么老虎凳、辣椒水、电刑、抽竹签,哪项都比鞭刑更能折磨摧残人,更有一些专用于对付女人的恶心刑具,倒不如受了鞭刑暂且装得半死不活再图后策。 乐弈乍见温宁如此惨状,不由目眦欲裂 ,怒问拖拉她的士兵:“她受刑了,你们打她了?!” 那名士兵尚不知死活,痞笑道:“就是打了她,怎么的,你,也老实点!” 话音未落,根本没看清乐弈是如何出招的,胸口结结实实被踢一脚,直接飞了出去,“咚”地一声烈响,正砸到隔壁关押秦立公的监室铁门上,口喷鲜血,不死也得重伤。 另一名拖拽温宁的士兵吓得连退两步,端枪道:“你,你,造反啊!”与此同时,负责押解乐弈的两名士兵则一左一右扑将合围,乐弈冷笑两声,左击拳右出腿,瞬间将二人扫倒。 “住手!”在乐弈准备再狠狠踹两脚时,胡仁儒赶到,他的反应直截有效,不与乐弈硬碰硬,一把拽住躺在地呈半昏迷状态的温宁,枪口对准她的额头,立即让乐弈停了手。 乐弈愤恨地吐了一口唾沫,骂了句跟温宁相同的话:“无耻!” 胡仁儒俨若未闻,阴恻恻地道:“这些聆讯手段,乐弈, 你应当清楚,怎么,看到心爱的女人受刑,就忍不住了?军统上下,人人都说你是冷面阎王,名不副实啊!” 乐弈冷眼将胡仁儒打量,“我再冷面,也不会用这些手段对待同事。你,到底想干什么?” “干什么,进了审讯室你不就知道了?”胡仁儒挥挥手,刚爬起来两名士兵扑上架起乐弈,其中一个赶紧给乐弈铐上脚镣,且不失时机猛踢乐弈一脚以作报复。 被押往审讯室的乐弈与被胡仁儒挟持的温宁错身之际,一直阖目萎顿的温宁突然睁眼,与乐弈有过刹那的视线交错,镇定而坚决,那是乐弈熟悉的目光;她嘴唇翕动,似乎在传递一两个词符。不过,她很快重新阖目闭嘴,仿佛从未苏醒过。 刚被扔进监牢内,罗一英和蒋蓉蓉就围了上来。蒋蓉蓉一见温宁的情境,“哇”地哭出声,“怎么回事啊,温会计,他们动刑了?怎么会这样?” 罗一英烦火地喝道:“哭,哭个什么,快搭把手帮她翻身,她背上受的刑,不能平躺,得趴着!” 蒋蓉蓉抹一把泪水,忙上前帮忙,将温宁扶起,就连何曼云也踱过来,三两下将地上的稻草重新整理辅垫,让温宁趴得稍舒适些。 罗一英检查温宁身后的伤口,“真下得去手,小温背上都没有一块好肉了!”她动手扯撕与破绽的皮肉粘在一起的衣裳,每扯动一下,温宁就抽搐一次,只是咬着牙没有唤疼。 “别扯了,没瞧见她疼?!”蒋蓉蓉嚷道。 “现在不把衣服扯开,再过会儿血肉凝冻,全粘在一块儿,她更疼。”罗一英说,“这种情况下,又没药……” 蒋蓉蓉蹲在温宁身侧,“那你跟何曼云扯吧,我手粗,干不好这件事。”罗一英与何曼云对视一眼,前者不让出位置,后者也不动,斜了眼伫立在一侧。 “呀呀。”温宁觉得应该唤疼出声了。 蒋蓉蓉忙道:“温会计,咱们说说话,说话就不疼了。那胡副科长都问些什么,为什么要打你?!” 温宁强忍剧痛,艰难开口,“一会儿……审完乐弈,就会,就会……轮到你们。记住,不能说……问什么都不能说……” “什么叫不能说?”罗一英诧异。 “他要……整个学校的黑……材料……你们还记得陆主任吗……她为了救咱们,冒死报讯……”温宁断断续续说道:“为什么?我们在同一单位……就是一条船上……同舟共济,才能,才能一同到岸。” 蒋蓉蓉一脸懵懂,“我没听懂。” 罗一英手上的动作缓了缓,试探着问道:“你是说,姓胡的找你要黑材料?他难道不应该询问哪位最有‘执棋’的嫌疑?”将疑虑的目光投向何曼云。 何曼云嘴角勾起讥诮笑意,好整以暇地懒声道:“温宁说得没错,什么‘执棋’,胡仁儒提都没提,就问我秦立公那家伙有什么恶心事,你们这些人干过哪些龌龊事儿……” “喂,你不是吧!你什么都说了?!”蒋蓉蓉跳起来叫道。 何曼云一笑,“别急,你急什么?”斜觑着蒋蓉蓉,“最对不起我的是姓秦的老头子,你觉得就半个小时不到,我有时间说到你们?比如蒋蓉蓉你在采买时虚报帐目,你老公五毒俱全,还有罗一英、王泽……” 蒋蓉蓉面色虽然着恼,还是松了一口气,“算你识相!” “别争了,你们还吵!”罗一英低声喝道:“快听小温说什么?” 温宁在蒋何二人说话时,得到片刻歇息,“我想……胡仁儒一定别有用心……让你们看到,看到我受刑,吓唬你们……可是,现在还不抱团,每个人乱说一点,咱们特校……就是灭顶之灾!” 蒋蓉蓉脸色煞白,急得团团转,“不好了,一会儿就轮到我!我,我,怎么办啊,我要不说,也会受刑!” 罗一英从牙缝里咬出几个字:“你要是说了,那就等着受死!你瞧瞧小温,这么柔弱一个人,比你蒋蓉蓉不娇贵?她才来咱们特校几天,跟着遭殃,她都明白局势,讲义气,不肯出卖同志。别看小温文文弱弱,真让我敬佩。蒋蓉蓉,你有点骨气行不行?” 蒋蓉蓉转了几圈,听了这话立刻停下,指向何曼云,“就她,她都已经说了!” 罗一英神色变得凝重,站起朝何曼云走了两步。何曼云仓皇地连退两步,“你,你干什么,想动私刑,打我?” 罗一英凝视何曼云良久,突然弯腰,对着她深深鞠了一躬。 何曼云一愣。 “何曼云,我向你郑重道歉。”罗一英板着脸,说话仍然硬声硬气,“有关你的私事私德,我在背后说过你不少小话,当面也曾经多次讥讽你。对不起。” 何曼云怔怔道:“你在玩什么花样?” 罗一英道:“几年前,未婚夫殉国后,我误信传言,错以为他的牺牲,是共产党从中捣乱造成。因此,我心理失衡,偏执偏信,看谁都不顺眼,不希望别人有舒心日子,做了很多错事,伤害了很多人,尤其是你。最近,我才知晓他的真正死因。蓉蓉,曼云,听我说,国家已经到了这样危急时候,到处是战火硝烟,去年长沙是守住了,今年呢?国家完蛋,咱们同样完蛋。所有中国人必须团结一心,相互忌和伤害,只会内耗无谓地牺牲。刚才温宁说的话,我懂了,我们全部被抓进监牢,如果还互相揭短指责,只会让有心人钻空子,在同一条船上,谁也别想撇清自已!弃船跳河逃生的,跳下的同样是刀山火海。曼云,你明明已经离开特校,还被抓回来,想一想,这是什么原因?” “他,是一个也不想放过?”何曼云反应机敏,脸色顿时更比蒋蓉蓉白上几分,走到牢房前就喊:“有人吗,我,我刚才瞎讲的,我要翻供!” 蒋蓉蓉哭丧着脸瘫坐下来,“那,我只能去挨刑?!” 温宁痛苦地呻吟几声。 罗一英忙走到温宁身边,“小温,你平时不声不响,但我知道,你还算有主意有想法,刚才,要不是你点醒,我还在梦里。说说,玑在你有什么主意,我听你的。” “我也听你的。”何曼云走过来半跪地上,细心地拉扯温宁后背破碎褴褛的衣裳碎片,又脱下自已的小洋装,盖在温宁身上。 蒋蓉蓉也嘟着嘴走近蹲下,“我,我也听你的。” 温宁吃力地点头,说道:“方才,一英姐说得对,现在,我们只能……结成攻守同盟。” 第98章 密室传讯 蒋蓉蓉问:“什么叫做攻守同盟?” “所谓守……当然是,我们联同一气……无论,胡仁儒怎样威逼利诱,千万不要……不要说出对特校的……任何人不利的话语。”温宁每说一句话,后背的剧痛就撕扯加剧一分。 罗一英低声道:“守也有难点,就算咱们四个咬死不说,那边还有三个人呢。” “他们也不会。”温宁用肯定的语气回答。乐弈如此聪明,且见她受刑,应当不会配合胡仁儒;王泽与乐弈同一监牢,当然会受影响。至于秦立公,只怕胡仁儒与他对谈的,是另一番说辞,且以秦立公的老谋深算,实在不必她们多余操心。温宁歇一口气,继续说:“可是,光守也不行。咱们……被关在这里,不想办法……必定坐以待毙。一 定要设法把消息……传递出去,向外面来救……” 罗一英皱眉,“这就不好办了。既然把咱们关押在这里,姓胡的肯定已经把学校对外联系的方式,电线、电台,还有人员外出,全部控制和掐断了。我观察过,看守咱们的全是胡仁儒亲自带来的士兵,咱们学校的人员根本没法靠近的。而且那些普通教师和行动队员,虽然晓得咱们被押,不知道具体情况,顶多干着急,坐山观虎斗的也不在少数,就算有忠心校长的,也不知道往哪里报讯和求救。怎么报讯,往哪里报讯,找谁求教,这,我想不到办法!” 蒋蓉蓉说:“咱们能往哪儿报讯求救,找戴老板呀,戴老板一定不会想到姓胡的这样乱来,告死他,让他吃瘪!” “别想得太美了!”何曼云嗤然一笑,“胡仁儒本来就是戴老板嫡系的部属,能拿到那份关押我们的手令,必定手里下了一番功夫。就凭咱们这些被本部放逐的,上京告御状,做梦!” 蒋蓉蓉嚷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温会计,你既然提出攻守同盟,一定有办法吧。” 温宁沉默良久,摇头,“让我再想想吧。” 她闭上眼睛努力思索,在这一过程中,蒋蓉蓉被拉出去接受审讯了。 怎样报讯出去?简直是一盘死局,里头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比密室逃生更难的,是密室传讯。但是,她一定得赶紧想出办法。方才的鞭刑大概是第一轮的动刑,她现在还能勉强保存清醒。如果,第一轮下来,胡仁儒仍然没有拿到他想要的东西,必定会来第二轮的。到了那个时候,就怕她会完全失去思考能力。脑中转过诸多计策,均被自已一一否决。比如,利诱士兵传递消息,但胡仁儒必定严格把关,所有看上去有含义的物品和语言,都不可能传出特校大门;装病装晕装死,引诱胡仁儒亲自查看,但他的身手了得,就算罗何蒋三人合力,赤手空拳顶多可以打出这间监牢,却逃不出防空洞;或者在罗一英被提审时,设法在押解她的士兵制服上制造求救记号,但士兵不会出校,且实在难保有人看见看懂,只怕白费功夫。这一时间段,罗绳也不可能以捕蛇之名来特校。思来想去,颇为沮丧,喃喃道:“今天是什么破烂……日子,脑子钝……转不动!” “今天,今天七月十五啊。那份手令是昨天七月十四发出的,只怕拿到手令,姓胡的马上开动冲咱们来了,一大早就到了学校!哼,鬼节,鬼门开,大鬼小鬼跳出来!确实不是什么好日子,倒霉!”何曼云郁闷地说。 “七月十五……鬼节,也就是……中元节?”温宁脑中灵光一动,沉吟片刻,道:“我有主意了。”痛楚在此刻奇迹般减轻,她说话竟顺溜了。 罗何二人赶紧凑近低声问是什么主意。温宁让她俩附耳过来,细声告知计策,末了,还对何曼云说:“这件事,还得,得委屈……曼云姐,也得一英姐……不怕避讳……” 罗一英道:“能自救且救人,亡人在地下必然欣慰。他,不会怪我。” 何曼云说:“命都要没了,还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看我的。” 她走到牢门,探出脑袋,跟铁门外监守的两名士兵搭话。那两名士兵是受过训令叮嘱,刚开始也不理会何曼云。然而何曼云流传军统上下的“风情”绝非有名无实,她嗲声夸赞这二人,不时媚眼如丝抛弄过去,到底软化成功,抑或觉得便宜不占白不占,一时竟哥哥姐姐地互相称呼起来。 何曼云估摸时机成熟,便嗲声道:“两位哥哥,看咱们都这么熟了,还有一件事想拜托你们帮忙。” 一名士兵立即警觉起来:“想干什么,别想让我们替你们传话传消息。” 何曼云道:“哎呀,你们想多了,小姐姐我哪里是不懂事的,怎么能连累祸害你们。其实就是一个小忙,二位哥哥肯伸援手,那就是积德行善,日后哪怕战场上再刀枪无眼,你们也有金刚护体。”一边说,一边解下自已的耳坠和项链递出去。 两名士兵将首饰传来看去,那耳坠不过是两枚米滴大小的珍珠,不晓得值多少钱,项链却是沉甸甸的足金,且鸡心坠子足有一只袁大头大小,着实有分量。他们仍然是疑虑的,“这些东西,你想让我去买什么,以便露馅或传达什么机密的信息?” “哪里的话,二位哥哥赶紧把东西收起,别让人瞧见。这东西一时半会儿,千万莫要拿出来调换,等过了三两个月再论。”何曼云柔声叮嘱,“这就是我小小心意,说实话,不为我自已,为我身边这位姐妹。”她将罗一英拉至铁门前露了脸。“二位哥哥,我这位姐妹,别看是军官,其实命苦。她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几年前在武汉会战上殉了国,都是当兵的人,烈士啊英雄!这可不是跟你们瞎扯,你们可以去特校和军统上下打听打听,真事!” 何曼云说这番话的时候,罗一英的眼眶也红了,侧过头抹了把汗,这倒引起两名士兵物伤其类的感怀,神情松乏几分。 何曼云乘势又道:“二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是鬼节。这位姐妹的家乡,包括四川,都有习俗,今天要给过世的亲人烧袱子,让他们在阴间也有银钱花,过得安祥。现在这情况,她是没办法亲自烧袱子了,还请二位哥哥帮忙,今晚找个空闲替她烧几包,这请求,不过份吧——”所谓袱子,也就是将叠成长方形的一堆纸钱用白纸封起,再在封纸上写上敬奉字样,譬如烧给父亲的,写作“故显考某某老大人正魂收用”。此种习俗,在川中甚为流行,一说两名士兵就明白了,对视一眼,道:“我们又没法出学校,从哪儿给你们找袱子?” 何曼云道:“不需要出校。出校不又是为难你们了?每年的今天,往我们送新鲜蔬菜的菜农,都会顺带捎一些袱子进来卖给学校的师生。看时辰,现在已到午后,晚餐前他们就会来。我晓得,这要让二位哥哥破费钱财,无奈我们身边没有现钱,实在对不住。好在用不了几毛钱,想来二位稍凑凑绝无问题。我们在此先谢过了!”与罗一英一并鞠躬行礼。 两名士兵交头接耳一番,又道:“我们不识字,不好帮你们写封皮。” 何曼云笑吟吟道:“这也不必麻烦了,要是让你们划上黑纸白字,万一长官发现,只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一英,跟二位哥哥报一下故人的名讳。”罗一英便报上夫婚夫的姓名。何曼云又笑道:“非常之时,只能从简。二位哥哥随意买上几包袱子算个意思,在烧的时候念叨一下此人姓名,叫他来收钱就行了。这故人名讳,二位记在肚子里就好,不必告诉任何人。” 士兵眼睛一亮,“就这样?!”何曼云拜托的这件事,从头想到尾,也没有丝毫传递消息的可能。一来做为谢礼的首饰,他们不会蠢到拿出来做交易;二来由他俩去买袱子烧袱子,就算菜农的袱子有问题,也根本传送不到坐牢人手中;三来袱子没有封皮,不怕通过封皮内容传递消息,更不怕焚烧不彻底让人捡了字迹去;四来他们向菜农买袱子,可假托为逝去亲人购置,不会引起怀疑。无论如何,是桩可以做的买卖。 何曼云再度揖礼,“就这样简单。只是二位哥哥接收未亡人的拜托,还请不怕烦扰,务必帮忙做到才好!” 这句话含有深意。两名士兵既然收首饰答应此事,就不能欺瞒生者死者。尤其在鬼门大开的中元节,收钱不帮逝者办事,民间的说法,必会招来灾殃。 两名士兵听懂了意思,又再窃窃私语一番,说道:“既然是做好事,咱哥俩就应承一回。” 何曼云又拉了罗一英一并再谢,再回归原位老实地坐着。 过一会儿,听见温宁呻吟。罗一英便走近问候,悄声问道:“这方法成吗?我都搞不明白,这样怎么能传消息出去。” 温宁低声道:“这件事,我也……也只有五成把握……谋事在人,咳,成事在天。咱们……静待晚上吧。成了,我再告诉你们因果。”罗一英点头,见温宁神色疲倦,就静静地坐在旁边,不再叨扰。 蒋蓉蓉被拉去审讯的时间很长,超过一个小时,回来时,同样遍体麟伤。她不仅被上了鞭刑,左手手指还被竹签戳了。罗何二人上前拉她趴下后,竟然还扬了场溅了一抹血迹的眉毛,得意地说:“我……我还行吧,这样都熬住了!我说……我右手还得打算盘,这才勉强……勉强保住了!” 罗一英眼角含着泪,“好妹妹,我说错了,你是有骨气的!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温宁想到报讯的方法了!” “啊,啊!”蒋蓉蓉惊喜地看向旁边趴着的温宁,嘶哑了声音,“什么……办法,快说说……消痛……” 温宁勉力微笑,点头道:“先等着,会有好消息的。你……休息一会儿……” 蒋蓉蓉连连点头的当口,罗一英被拉走审讯去了。 温宁闭上眼睛养神。她不肯告诉罗何蒋三人这桩计策的根本用意,除了没有十足把握外,还因为对她们仍存疑虑,也许,“执棋”还在她们之间。 让两名士兵烧袱子,似乎无论如何也没法传递消息。但是,此计的关键之处,不在士兵买什么袱子,跟菜农说什么话,而在于烧袱子的地点。他们既要避开胡仁儒的视线,又不能离开防空洞监牢太远,惟一可远的烧袱子地点,就是防空洞对面、女学员宿舍后的那片小树林。 那片小树林,温宁很熟悉。常年缺乏日照,潮湿阴暗,入秋以后落叶积压成垛,空袭中又有些鼠虫雀鸟受惊打死,尸体胡乱堆在杂草和草垛中,加剧了潮湿杂草的腐烂霉变。按照她所学的化学原理分析,草垛霉变会产生大量细菌和相当热量,温暖潮湿的环境有利于细菌大量繁殖细菌,在这些细菌的作用下,杂草内的纤维、果胶、糖、淀粉、脂肪、蛋白质等成分又会分解成沼气。沼气成分有甲烷、氢气、乙烯、一氧化碳等易燃气体,如果草垛通风不良,这些可燃气体就会大量聚集填充在草垛的空隙中,当草垛内热量积聚到一定程度,会产生自燃。 当然,潮湿草垛要形成自燃并不容易,需要天长日久的热量积聚。往常每隔一段时间,特校都会组织学员清扫树林,偏巧这段时间事情太多,没有人想到这件事,为温宁的施计提供了基本条件。现在,温宁施下计策,让两名士兵去树林烧袱子,就是期望用明火引燃已经充盈可燃气体的草垛,引发火灾。 这样的火灾,火势并不大,不足以殃及周旁建筑物,但容易死灰复燃,扑救麻烦,足以让胡仁儒有得一忙。火不大烟气大,特校本就处于石州城海拔较高位置,七月十五中元节,城内必定会循旧例举行盛大的“城隍爷出巡”活动,容易引起全城注目。就算无法引发全城注目,时刻关注特校动态的孙楚,应当会留意到这一特殊现象。 温宁默默祈祷,上天借给她一丝半分运气。 第99章 婚姻大事 过了一两个小时,罗一英也被拉回监室。她挨的是鞭刑和电刑,不过一来身子骨硬朗,二来曾经刑讯过犯人,摸索到几点减轻受刑伤害的窃门,被拉回来时看着半死不活,待士兵一走,她居然还能朝旁边的三个女人调皮地眨了下眼。 当然,在她被拉回来的途中,大家也听到了王泽的怒吼。下一位被审讯是他,他看到罗一英受了重刑。 何曼云见罗一英回来,喃喃道:“待会儿,再要轮到我,我去翻供!” 罗一英喘息着说:“得了吧你。咳,都说过的……话还能翻过来?不如保持体力、精神。咱们……咱们四个人中间,总得留一个能动能跳……” 温宁说:“等审完王泽,下一个轮到的……肯定是校长。校长的本事,会拖胡仁儒很久。所以,咱们都养养神,歇一歇。” 再到差不多接近晚餐时间,那两名接受何曼云“拜托”的士兵,伺机与吃过晚餐的士兵换了岗。 四个女人在静默和忐忑中各自发呆许久。 外头的嘈杂喧闹声响起时,温宁正在迷糊和昏迷的漩涡中摇晃旋转,何曼云将她摇醒,说:“守门的士兵在议论,外面小树林里,起火了!” 温宁大喜,精神一振,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计策成了! 其余几人见温宁面露喜色,纷纷低声询问究竟。温宁便爬至她们中央,低声简要说明了因果。惊喜之余,蒋蓉蓉又愁眉苦脸道:“放火只能让外面的知道特校……出事,万、万一没人当回事,不来理睬,白搭……” 何曼云含笑娇柔地白她一眼,“你傻啊。咱们是被拘住了,但石州城内的联络点上,还有行动队员啊。他们中间稍有机灵些的,应该会来探个究竟,咱们就有机可趁了!” 罗一英却缓缓摇头,“这招恐怕行不通。你们不知道……联络点定有纪律,只听命令不打听,不能擅离岗位。就算有大胆的跑来学校打听,只怕也是进来一个赔一个,又落进胡仁儒的套子里!” 蒋蓉蓉咬牙道:“姓胡的这招……真狠,为了整咱们,什么都不顾……万一,城内有,有日谍或者共党……阴谋活动,咱们又是一桩失职大罪!” “别急,别急。”何曼云又是微笑,“小温定下计策,必定留有后手。谁都可能不会理睬咱们,但补充兵团的韩铁锤,对小温可是一往情深,正愁找不着借口每天瞧她一眼,看到特校失火,一定会来的!而且,以他那个性脾气,胡搅蛮缠一通,正可以克制胡仁儒那种伪君子!” 温宁确实打算以韩铁锤作为说辞来应对,将孙楚掩饰过去。何曼云正好替她解释得到位,她含笑娇羞地点了点头。 这一晚,或许因为秦立公拖延胡仁儒时间过长,或者因为胡仁儒忙于指挥灭火,竟然没有再进行第二轮刑讯。监室里的四个女人,在相互抚慰勉励和忍痛半睡半醒中,迎来了新的一天,9月7日。 当日的开端不妙。温宁等人正在监室啃着干硬的馒头早餐时,帮忙烧袱子换岗回来的两名士兵,突然被押走了。 蒋蓉蓉有些紧张,“他们被带走了,会不会,昨晚的……事情暴露了?!” 温宁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件事,如果胡仁儒……要彻查,必定可以查出。一英,你不是……说过,昨晚他俩回来的时候,军帽和脸上……都有落叶和烟灰?” “那怎么办!”蒋蓉蓉急道:“他们一定会,会咬出咱们!” 罗一英不以为然,“难道咱们不施计报讯,他就会放过我们?别天真了,咳,该怎样……就怎样!” 蒋蓉蓉转动着眼珠子想想,放松了神情,“你说得有道理。” 说是不怕,其实诸人心中难免不安,无法估料报讯是否奏效,更不知下一步胡仁儒会祭出什么更无耻残忍的手段。如此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忽有一名中士行至监室铁门前,喊道:“把温宁带出来!” 室内众人立即紧张起来,罗一英忍痛爬起,说:“为什么带她走?” 中士傲慢地瞅着罗一英,“带谁走,还要跟你汇报?!别以为你们还是趾高气扬的干部,现在就是阶下囚!” 何曼云一个箭步挡在温宁身前,“不关她的事。请士兵兄弟烧袱子,是我的主意,带走我!” 蒋蓉蓉也四脚壁虎似爬到温宁身前,嚷道:“对,是我们大家的主意,要抓一起抓,要审……一起审,一起……受刑!” 温宁急道:“喂,你们别犯傻!” 蒋蓉蓉看向温宁,一脸恳切,“不是犯傻,像说的那样,一条船上……你是我们的……主心骨!” 中士狞笑道:“不是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四个女人捶破皮?你们唱的哪一出姐妹情深?行,你们都抢着认罪,全部绑上,押往审讯室!” 四个女人均被铐上脚镣,却不影响她们相互扶携着走进审讯室。一边走,温宁一边仍低声怪责罗何蒋三人,道:“等会儿,我来……认罪,不许抢……留得青山在……还有……现在这种情况,只怕‘执棋’就是余南了……要争取留下性命,把这个……消息传到本部……还有,如果谁能先逃出去,剩下的,要学会……服软,拖延时间……”说到“余南”二字,她黯然伤怀。余南的出走,和胡仁儒的突然到来,似乎存着某种因果联系。她的离开,太过及时了。 正悠着喝茶的胡仁儒看见被押来的四人,阴笑道:“难得,往常听说你们天天吵闹,现在居然结成同党。”拍案而起,“结成同党,一起对抗组织调查!” 温宁道:“你,包藏私心和……祸心,能代表组织?” 胡仁儒侧目看向温宁,“小温,我真是小看你了,没想到你居然有这么强的带动力。不过,你们对抗组织又如何,使些不上台面的小伎俩往外头报讯又有什么用?瞅瞅,是不是想学这三个人的死法?” 温宁等人顺着胡仁儒所指看去,审讯室老虎凳后的角落里,并排放置三具血淋淋的尸体,其中两具是烧袱子的士兵,另有一具,则是老李头。何曼云那些金灿灿的首饰,滑落在尸体旁。 温宁变色的同时,心怀愧疚,没想到胡仁儒如此心狠手辣,对自已带来的人也痛下杀手。 罗一英失声道:“为什么杀老李头,他碍你啥事?他是军统老人,一把年纪还在为国效力!” 胡仁儒冷笑,“你们好计策,美人计,哄得这两个傻兵烧袱子引起火灾,闹得昨晚半夜,就有人鬼鬼祟祟在校外打探消息。这门卫老头早被看管起来,我也好心告诫过他,老实些别乱动乱说。可他偏偏不听招呼啊,仗着对学校熟悉,半夜趁我的人打瞌睡,想从一个狗洞爬出去传消息。好在发现及时,一枪打死不冤!” 四个女人均是一脸悲愤,罗一英简直想冲上去打胡仁儒,可惜被两侧士兵手中的枪逼退。 “你们别忙着为死了的人报不平,不老实交待,黄泉路上,他们等着你们!”胡仁儒喝令将四人背靠背捆在施行鞭刑的铁杠上,扬起皮鞭,道:“交待吧,这条美人计,是谁想出来的?” “我!”温宁抢声斩钉截铁地说。 “我!” “我!” “我!” 没想到,其余三人也毫不犹豫地争抢回答。 胡仁儒笑得狰狞:“真是讲义气的好姐妹。不过,今天的玩法变了。我会先捡一个人受刑,让她求生不能求死不成,其余的全部给我观刑。哪一个先来尝尝滋味。” “胡副科长……”何曼云正准备挺身当先,温宁开口道:“早在本部的……时候,你就知道,我是学数理的……所以,昨晚的计策,只有我能够……想得到。” “看来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胡仁儒指向温宁,“那就是你了,也行,传出去没人说我徇私情。这一屋子里刑具,你先挨个走一遭吧。” 胡仁儒令士兵将温宁从铁杠解下,牢牢地绑在老虎凳上。老虎凳这种刑具,看上去简单轻松,实质比鞭刑的痛苦更甚。它使用杠杆原理,通过牵拉反向弯曲受刑者的双膝关节,对受刑者造成极度痛苦。且这种痛苦时间持续长,不容易昏厥,全身又被牢牢捆绑,连挣扎的可能也没有。温宁日常锻炼较少,韧带不够柔软,腿下的砖头增加到第三块时,已然大汗淋漓,牙关双唇渗咬出血。将观刑的三名女子看得泪水涟涟,不住地怒骂胡仁儒。胡仁儒竟毫不恼怒,倒似温宁越痛苦,她们骂得越凶,他越有成就感。 通常来说,腿下垫至三块砖头,已至人体极限,胡仁儒见温宁仍然摇头不肯说话,神情愈加凶恶,喝道:“加第四块!” 话音刚落,一名士兵跑进审讯室,报告说有电话。 胡仁儒此时也忙得额头冒汗,喝道:“什么电话,除非戴局长,否则一律不接!” 士兵说:“是……警备司令部司令长官的电话。” 胡仁儒怔然片刻,抹一把汗,“噔噔噔”走出审讯室接电话。 他接电话耗用近一盏茶功夫,回来时眉上掩一抹阴云,拿起桌上狠狠往肚里灌,谁知士兵讨好,刚刚添了开水,顿时被烫得失手摔了杯子,舌头上冒起两个大燎泡。罗何蒋三人方才还在为温宁伤心,乐得哈哈大笑。 胡仁儒铁青着脸,凶神恶煞,逼近被捆在老虎凳上的温宁,一把提起她的旗袍领口。 罗一英说:“你干什么,别乱来!” 胡仁儒阴恻恻一笑,蓦地又松开手,将温宁上下打量,“真没想到啊,温宁,有你的。什么时候勾搭上潘万军的儿子,成为他的准儿媳妇,难怪看不上……哼哼……” 温宁听得一愣。 “行啊。”胡仁儒拍拍手,在室内踱来踱去,“潘司令亲自开口朝我要人,我敢不放?他手里可有上万大军呢!”挥手令士兵为温宁松绑,满含讥讽和不甘地说:“你走你走,你的未婚夫在校门口接你,等你回去商议你们的婚姻大事!”霍然转向罗何蒋三人,呲牙一笑,阴森森的,“方才还同气连枝,你们一起合伙报讯,温宁最聪明,找到机会脚底抹油先溜了。你们几个,还要继续坚持?” 第100章 义不容辞 强忍浑身剧痛,艰难地踱出防空洞来到校门口的温宁,看到的是韩铁锤,以及他的两位好兄弟。 韩铁锤见到温宁如此惨状,当然不肯轻易罢休,险些要冲进特校“收拾”胡仁儒。还是二岔子三大炮死死将他拉住,说:“咱们出来的时候,潘司令怎么交待的,不能冲动,不要起冲突!还让咱们哥俩一定看住你,果然没料错!人都已经捞出来了,你还想再起波折?赶紧走!” 韩铁锤勉强被劝服,回头搀住温宁,怜惜心疼的模样,简直随时可以把自已的皮肤毛发全部刮下来,填平她的伤口。又不知如何将温宁带下山,他们没有车,她主要伤在背和腿,走动吃力,且抱不能抱,扛不好扛,让他一身武艺毫无用武之地。末了还是温宁努力笑了笑,大方地说道:“还是……你们轮换……背我下山吧。” 韩铁锤双目一鼓,“还用得着轮换,我一个足够!下山后咱们再找一台人力车。” 二岔子三大炮忍笑将温宁扶上韩铁锤的后背,一行四人开始下山。 途中,温宁好奇地问道:“听说,是潘司令的儿子看上我……说什么我是准儿媳妇……他的儿子,在哪里?” 二岔子呵呵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驮你的就是。” “啊……”温宁发出一声轻叹,“韩铁锤,你怎么成了,咳,他的儿子?” “不是亲儿子,是干儿子。”韩铁锤闷闷地回答,并不显得兴奋。 “对,是干儿子!”三大炮调笑道:“咱们老大傲气着呢,上回救司令一命,司令看中他,就有意思收做干儿子,他还不干,有骨气得很!说自已老子娘虽然埋土里了,没有他们托梦也不能随便认干爹干娘。昨晚上却反悔了,死皮赖脸跑到司令跟前,非要认干爹。司令被他缠得没辙,只好应承了……” “滚开!不说话嘴巴庠?”韩铁锤尴尬地呵斥:“我跟我媳妇儿说几句体已话,你俩非要不识相,黏在旁边是吧?还不散开了,你,二岔子,往前面探路;三大炮,替咱们殿后。” 二岔子三大炮捂嘴忍笑,一前一后闪开。 这二人一离开,韩铁锤似乎全身松快三分,虽然背上负人,脚步却轻便如飞,嘴角含笑,眉毛快要飞上天。 “谢谢你,韩铁锤。”温宁颇为感动,轻声说道。 韩铁锤笑道:“谢什么啊,我还没谢过你,上次智计帮我脱困。我跟潘司令说你是我媳妇儿,你,不生气吧?我也没别的办法,还是孙中队长给我出的主意,我才求到司令那儿。” “孙中队长?”温宁心中一动。 “对。”韩铁锤说道:“你应该记得,三个月前,咱们在南郊哨卡第一次见面,就托了他的福。咱们的事要能成啊,他就是月老!” “哦,你说的是守卫南郊哨卡的那位军官?”温宁顺着他的话往下问。 “就是他了!”韩铁锤说:“说来也巧,合该这回我能帮到你。孙楚那小子从来很少往兵团来,昨晚上都吹哨入宿了,他说是中元节,非拉人进城喝酒。呵呵,你也晓得,吴永吉那以前成天装样的家伙,上次被认定走私,后来又说是中统的,差些让司令毙了,现在还关在兵团的牢里。如今司令手底下信重的,我算排得上头几号,孙楚当然得巴结。喝着喝着,他就提到特校起火了!你也晓得,咱们兵团那个位置,哪能看得到特校的火灾,得亏他提起,我担心你,就伺机溜号往特校探一究竟。” 温宁道:“还真是巧,呵,也许……你跟我的事情……他听到一点风声,故意透露给你的!” 韩铁锤把脑袋一歪,道:“噫,你说得有道理!果然这些司令面前的红人,会看人下菜,人情都送得这么体面。啊,对了,你跟我的事情,呵呵,你跟我有什么事情?” 温宁脸上一烫,忙将话岔开,“昨晚你在特校探到了……什么?” “哎呀,也真是可怜。”韩铁锤叹道:“我发现你们校门口守了两排士兵,足有七八个,门卫室的老头子也被换掉,就晓得一定出事了。我绕着院墙转了一大圈,也没找到可以下脚攀爬的地,不是拉了电网,就是戳着玻璃渣子!后来,我突然发现,拐角有处院墙外的草丛乱动,摸过去一瞧,门卫老头子从一眼狗洞爬出了半边身子。那洞小,老头子肚腹鼓胖,我上前帮忙拉他,一边拉,他一边告诉我,特校的管理层全被关起来了,只怕性命难保,话还没说完呢,狗洞后突然来了一股大力,将老头子拖了回去。再接下来,我就听到一声枪响。” 温宁知道他所说的“老头子”,是老李头,也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韩铁锤又道:“你别说话,看你每多说一句都痛苦,听我继续讲。后来,我回到酒席上,一路思量怎么救你。孙楚像是看出我有心事,私下拉我询问。我想这种事情,不是我单枪匹马就能搞定,于是向他求教。他呵呵一笑,说,‘这种小事太容易解决了,去求司令长官啊,他反正欠你一命,总得还人情。’我想了想,司令他老人家身份尊贵,也不能随便开口捞人,就只好舍了这张脸强认个爹,再给他摊派一个儿媳妇,总算把你从那刀山火海里弄出来了!喂,我知道,你又要说谢谢,千万别开口!” 温宁便将噙至唇边的“谢谢”二字吞了回去。果然孙楚谋事稳妥,发现特校失火,知道自已贸然出手太过突兀,容易引起怀疑,于是借韩铁锤之力救人。 “小温妹妹,我有自知之明。”韩铁锤突然郑重起来,“玩笑归玩笑,难得你不生气。我晓得,像我这种大老粗,配不上你。你应该配一个什么诗书棋现的小白脸,跟公主娘娘一样过一辈子。不过,能认识你,甚至几次跟你互救互助,也算缘法。过几天,我们就要上战场了,只要想到跟你有过这么一段……咳,想到你,我杀敌就有力气了!这辈子,值!” 温宁说:“韩铁锤,你实在是一位有胆有识的好汉,我……” 正待说下去,三大炮却鬼头鬼脑地跟上来,说:“老大,有情况。” 韩铁锤没好气地说:“少在这里大惊小怪,能有什么情况?” 三大炮一脸玄机,“有个人,悄悄跟在咱们身后。” 韩铁锤一怔,“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下山就这一条路,你确实人家是跟踪咱们?” “就是啊!”三大炮一拍大腿,“闪闪躲躲,正经下山的哪能这样!” “咱们现在是回兵团军营?”温宁发问,见韩铁锤点头,果断地说:“那就让他跟着,别让他跟……丢了,别让他发现,我们知道他在……跟踪。三大炮,麻烦你,看清楚他的相貌和……衣着。”既然有人跟踪,温宁当然不能前去跌打损伤馆的联络点,好在,兵团不失为一个好去所。 韩铁锤诧异地回头看了看背上的温宁,说:“老三,就按你嫂子说的办!” 说话间,差不多已经下了山,二岔子早就租了一台人力车候着,于是将温宁扶上车,韩铁锤亲自拉车。三大炮也将后面尾随跟踪的看得清楚明白,仔仔细细将相貌描述给温宁听。恰是昨天跟随在胡仁儒身边,第一个从卡车冲下的中士,不过换了一袭便服,看上去像普通的庄稼汉而已。 回补充兵团,要经过南郊的哨卡。恰如温宁所料,孙楚“忠于职守”,人在哨卡。 韩铁锤拉着温宁经过哨卡时,热情地跟孙楚打招呼。此时过往行人车辆不多,孙楚半倚在岗亭外,一手抽烟,一手似有节奏地打着音乐拍子,先笑又蹙眉,道:“人接到了?怎么伤成这样,赶紧回军营治伤!”挥手令部属打开栅栏。 温宁遥遥说“多谢”,颔首向孙楚致意。 车轮辘辘,韩铁锤挥汗如雨地拉车,快活地哼起了歌,始终不让二岔子三大炮接替。 温宁的眸色却沉压积郁。 方才,孙楚用摩斯暗语传递给她消息,只有七个字:“今早未能联络田。” 田,当然是指田二。 看来,孙楚今日早上曾经试图联络过田二,但没有成功。温宁的心顿时悬了起来,为什么没能联络到田二,她,会不会出了事? 进入补充兵团军营,韩铁锤将温宁安置在自已的帐篷,风风火火地催促二岔子请军医三大炮找几件换洗的衣裳。恰值训练时间,帐篷里空空荡荡,温宁待四周无人,对韩铁锤说:“我,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韩铁锤正摇晃水壶递给她,将汗沁泥染面庞一抹,意味深长看着她,“看来,你是有难处了。行,既然你信得过我,怎么帮你都是义不容辞,说吧。” 温宁说:“待会儿二岔子回来后,我想让他出一趟门,往百乐门火锅城,找他的干姐姐田二。” 韩铁锤点头,“这件事好办。部队就要开拔,让他去找田二姐,对外说是道别,不容易让人生疑。二岔子,更是巴不得讨假跑一趟。” 第101章 枷吃行动 二岔子屁颠屁颠地跑去百乐门火锅城找田二,几个小时后,黑头黑脸地回到补充兵团。他告诉韩铁锤和温宁,不仅没找着人,在问询踪迹时,还受到了老板娘方太太的奚落。方太太说:“你找干姐姐,朝我要人,我还在找她,打算朝你要人呢!配菜师傅一早上有的活儿干,她不见踪影,等会儿来客,我拿什么做下饭菜?哼,准是昨晚趁着城隍爷出巡的热闹劲儿,不晓得往哪儿偷会野男人去了!总之,我昨晚关门睡觉的时候,是没瞧见她的!” 当时,二岔子气得跳脚,将方太太乱骂一通,被她喝令伙计驱赶出店。他不甘心,在桃园路周边打听一通。旁边开店的人告诉他,昨晚鬼节,按祖辈留下的习俗,当天太阳落山时候,所有店铺要关门打烊以避邪魅,伙计离店过节,似乎没瞧见田二出店。又有人看见,夜晚九十点钟,城隍爷出巡的热闹当口,有位蒙头盖脸全身黑衣的人敲打百乐门火锅城大门,叫嚷要吃东西。 温宁听到此处,问道:“那么,有人开门吗?” 二岔子说:“听他们说,老板娘亲自开的门,不过只说几句话就打发走了。那家伙,要不是饿坏了,要么就是外地人,不懂石州的规矩。唉,也不知道二姐去了哪里,不会回乡下过节了?说什么偷会野男人,那娘们是七月半烧笋壳,豁鬼,哄人!” 温宁沉默着,心知不妙。这种当口,田二绝不会撤离岗位。 她的预感不幸应验,就在昨晚鬼门大开之际,田二在城隍庙旁,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昨晚百乐门火锅城早早打烊后,田二自称无家可归,仍然留在店中,后来方太太极力撺掇她上街看热闹,她心知必须时刻盯住方太太,借口疲累回房睡觉。 到晚上十点左右,城隍爷出巡的浩大队列闹到了桃园路。先是用板车装载着用以驱秽的点燃柏枝,熏得所经之处浓烟滚滚,接着是五个穿黄褂画花脸执铁叉的阴五猖,再跟着的是由人扮演的鸡脚神、吴二爷,再后面是“阴差”押人,最后压轴的是从庙里请出的城隍爷泥塑像,由十来个壮汉扛抬。整条街满满当当是人,前拥后推。这时,田二,听到了楼下敲门的声音。 装睡要装到底,田二没有理睬。稍过一会儿,她听到方太太下楼,似乎跟敲门的人说了几句话。方太太回到房间后没过多久,再次下楼出门。田二立即悄悄跟上。 幸亏街道上人多拥挤,几番警惕回头的方太太,没有发现田二的跟踪。 方太太绕过桃园路的巷道,一路往西。城西虽是居民聚居区,恰好今晚都挤上街道过节,反而十室九空,泰半只留下老人看家,曲折的街道空荡寂廖,很适合田二隐蔽。 走过大士庵和莲花井,田二心中渐渐有底。看来方太太的目的地是城隍庙。石州城隍庙非常小,只有仪门、主殿和拜亭,城隍爷被搬出庙过节,庙内外一定没什么人,这是反唱空城计。 果然,方太太走到城隍庙仪门前,正在踯躅间,霍然由旁闪来一道黑影,将她拉走。 田二猫身跟上。 前面两人转至主殿后面的拜亭,拜亭临山靠河,四下空旷,寂静得只能听见鸟鸣蝉息,确实是私会的好处所。 田二躲在殿侧,隐约看见二人凑头说话,却没法听清楚,着急地四下张望,发现离拜亭五六步远有一方残破石碑,约莫半人高,便寻了个恰当时机,闪身移至石碑后。 “……枷吃行动,什么意思?”方太太低声说。 “课长对前期行动很不满意,损兵折将,还没能成功挑拨特校和补充兵团内斗,最后就弄死个共产党。”与方太太对话是个男声,瓮声瓮气,显然是因为口鼻被捂住,“现在时间紧迫,迫不得已,由我亲自执行第四步,务必完成珍珑计划。这第四步,就是枷吃行动。特校的人,已经被全部扣押,只要他们互相攻讦,拿到失职渎职贪腐纵容共党这些罪名,就可以全盘拔起。” “全盘拔起?有必要大费周章弄掉这群废物?”方太太不解。 “对,弄掉这群废物,换上的……”男人得意地冷笑,“就是帝国的人。” “啊?”方太太发出一声惊呼。 男人说道:“近段时间,军统那些老资格,尤其是戴笠,对特校的不满日益积聚,寻思着换将。但是,咱们的目标,不仅只换主帅,而是全部更换!既然前几步挑拨冲突,没有能消耗掉他们大部实力,现在就让我来坐实这些人的罪名!待他们落马,我早就拟定了一份新的人选名单。” 方太太窃声分辩,“这样讲的话,我们前期工作并非没有成效。扑吃、征吃、断点三步,让他们彼此猜疑,让中统的人打小报告,让特校和补充兵团多次发生矛盾,虽然最后这些冲突被化解。然后,还干掉了他们最信重的女共党。” 男人冷哼斥责,“没有决定性成效,就是失职。现在迫得走最后一步,这步乍听厉害,其实险中又险,一着不慎全盘落索不讲,我们这些年安插在军统要害位置的人,全部有暴露危险!” 方太太便聪明地转了话题,“你刚才说到名单。这份名单能够被启用?” “替换的话,首先要确定主帅。你认为,既然由我承办此事,主帅位置,会旁落他人?余乐醒和龚仙舫暗斗多年,特校校长的位置,他应承让我干。我当上校长,当然会设法将合适的人,一一调派进特校。”男人阴恻恻强调“合适”二字。 方太太兴奋道:“原来这才是珍珑计划的目的!从此以后,不仅本期特工学员的去向我们了如指掌,中国五成以上的新训特工,也全在我们掌握之中!” “不仅如此,我们还可以在掌握新训特工第一手资料的基础上,伺机策反,让他们成为双重间谍。想想吧,他们的教官,他们的校长,精神引领者,全都是咱们的人,还不容易被洗脑?!”男人补充道:“这种渗透,要不要命?哈哈 !” “天啊,多么宏大瑰丽的计划,设计这项计划的,简直是天才!”方太太惊叹不已。 男人道:“这得感激‘执棋’。是他(她)的奇思妙想,在这片看似最没有作为的闲散之地,利用军统的资源,建立大日本帝国的特工人才后备库。哈哈!有了这套班底,我大日本皇军必能迅速直捣长沙,攻占整个中国!” 两人幻想着“珍珑计划”实现后的“宏伟蓝图”,均兴奋不已,声音难免略高。不过,男人很快冷静克制下来,压低声音道:“但是,枷吃行动目前存在很多困难,需要我们紧密配合。” 方太太恭敬询问如何配合。 “我想得太简单了。”男人声音严厉起来,“以为特校那伙人好对付,谁知道今天审讯下来,除了最开始的何曼云,其余都不肯开口。你上次汇报,陆鸿影一死,特校就成散沙,我们才动用这步棋,没想到根本不是这样!” 方太太口吃,“这,怎么会这样。这是‘执棋’传出的消息,让我们必杀陆!对了,你要一网打尽,会不会误伤‘执棋’,‘执棋’究竟是谁?” 男人说:“你跟‘执棋’单线联系,会不知道真面目?” “没有,没有。‘执棋’不愧为王牌特工,非常谨慎,每次传讯,都用的死信箱,又会在传递的消息中,告诉我下一次传讯信箱的位置。我,我根本没有机会与他(她)照面。我实在好奇……”方太太小心翼翼地问。 “在如此宏伟的计划中,如果‘执棋’以身相殉,是为天皇陛下尽职;如果能够巧妙脱身,则彰显身为王牌特工的功底。我想,你我都不必为他(她)多虑了。”男人淡淡道:“现在我在怀疑一个人。我很怀疑那位刚进特校几个月的温宁,似乎是她在暗中鼓动其余人与我对抗,还有,就在我来这里前不久,特校的小树林突然起火了。这火来得蹊跷。我因为急着跟你接头,还没有来得及细查。回去后,我必须彻查!” 方太太说:“就是那位柔弱文静,风一吹就倒的温宁?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有可疑。上次特校设计在桃园路引野生暴露,她居然敢在枪口下阻止补充兵团的兵匪闹事。那份胆色,不能小觑,‘执棋’也曾经在情报中提醒过我,都怪我的注意力全在陆鸿影身上,没能腾出手来对付她……”又想了想,“你现在怀疑她,是怀疑她是……” “那份坚决和镇定,不肯吐露别人的私事,看上去,不止是义气那么简单。我怀疑,她是共产党。” “那怕什么,她要是共产党,你正好将她光明正大除掉!” 男人说:“不止是她,其余几个,如果还负隅顽抗,到最后,只能设计,全部……”他声音越说越小,田二听得吃力,朝前移了下身子。 “谁!”男人厉声喝道。 田二由石碑后飞窜而出,往主殿方向奔逃,听得身后风声烈响,肩上一阵剧痛,身子踉跄着跃入殿中。 方太太和男人跟随追入殿中,殿内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仅有一个小道士趴在进门的桌案上打瞌睡,听到声响一边打呵欠,一边点燃煤油灯,喊道:“喂,什么人,偷东西啊……”蓦地脖上一凉,倒地而亡,油灯滚倒,焰火一闪即熄。 方太太和男人赶上去一摸,发现是名道士,便背靠背四下警惕搜索。这座殿宇宽不过二三十米,进深不过二十余米,两人移动顺时针方向一一摸索过去,渐渐闻到血腥味,忽听脚步声响,一道身影由后门窜出。 两人跟出,那道身影正踉跄跑过拜亭,方太太提抢。 枪声响毕人倒地。 方太太和男人跑近,看到此人后背中枪,已经没有气息。 方太太贴近仔细瞧了瞧,惊道:“呀,这是我店里的伙计,人称田二。” 男人变色,“看来,你已经暴露了!” 方太太惊魂未定,往田二身上摸索一通,没有发现多余的东西。她勉强理理思路,说:“不对,如果我早就暴露,特校不会有耐心留我到现在,‘执棋’也会送信出来。我看田二不像军统的人。” “不是军统的,就是共产党。”男人断然道,“你想想,此人在店内干活时,跟谁单独相处过?” “温宁,对,是她。”方太太想了想,恍然大悟,“有一次,她到店里跟田二说过好一通话,也许……” “别啰嗦了,赶紧处置尸体,一会儿来人发现就糟糕了!”男人指挥方太太抬起田二的尸体,远远地走了一段,扔进拜亭后的小河。他们没有时间和工具挖坑埋尸,只能采取这种手段通过冲刷尸体,消除尸体上可能遗留的情报。 干完此事,他对方太太说:“还是回到需要你配合的工作上来。我们分析得没错,八成温宁就是共党,很好,我不想马上干掉她。留着她,是个线头,把石州城残余的共党引出来,这也算是我上任前一项大功。有两项头功,继任校长,十拿九稳。” 方太太想了想,“也许,咱们没必要节外生枝,一窝全干掉干净,共产党不好对付……” 男人说:“共产党不除,叫什么‘干净’,趁此良机,一并为往后任务扫清后患!她不是设计报讯了,明天,多半会有人来救她,救她的人,就是同党。我会放走她,再让人跟住,有了消息,我的人会跟你联络。我的人不适合抛头露面,你就安排人接住这条线,牢牢地帮我盯住她,她见过什么人,跟谁说过话,全部摸清!” “万一她发现了,怎么办?”方太太问。 “那就立即杀掉她灭口!”男人果断地说。 方太太叹气,“可是,我手头边已经没有可用之人,总不能我放着店里的生意不做,亲自去盯人吧。” “这就得你自已想办法,偌大石州,大日本帝国就无人可用了?” “好吧,看来还是野生考虑周详,现在惟有重新启用健三郎。”方太太无奈地说。 第102章 信仰问题 二岔子见温宁听完寻找田二过程的叙述,面色凝重,好奇地说:“嫂子,哦,不对,温姐姐,你跟我二姐很熟吗,怎么看上去你挺担心她的?” 温宁想了想,问:“你出营后,从特校一直跟着咱们的那个人,还在吗,有没有跟住你?”伤口被处理上药,又吃过军药配的药品,她的精神气色好转许多,说话不再艰难。 二岔子说:“那人啊,鬼头鬼脑地缩在哨卡旁的树丛里,不过我出营时,按照老大的叮嘱,换了身衣服,他大概没认出我,没有跟上来。回来的时候,我瞅着树影子,人还在那儿蹲着。” “还在就好。”温宁沉吟着。 韩铁锤留意她的神色,说:“你是不是有为难的事?只管跟我说,我来帮你办!” 温宁微笑看他,“不管什么事,你都敢替我办?” 韩铁锤挥挥手,“老二,老三,你们都先出去一下,我跟温,咳,温妹妹有话要说。” 待二岔子三大炮全出了帐篷,四下没有旁人,韩铁锤正色对温宁道:“温宁,我韩铁锤虽然是粗人,但不是傻子,我估摸着,你还在打主意救特校里头那伙人,你呢,也不仅是军统身份那么简单。” 温宁一惊,含笑道:“这话,从何说起的?” 韩铁锤在温宁对面的床上坐下,道:“我记得很久以前,你那位特别要好的朋友,叫什么余南的那位,非常着急地来找我。她说,你要吃冤枉,被陷害成共产党。她当时不晓得多着急,眼泪都要落下来了,说是先前求过那位乐队长,他不肯帮忙。我当时哈哈一笑应承下来,心想像你这样弱不经风的小姐,就是在军统当文员,也都风吹狗尾巴草一样摇摇晃晃看着不像,还能当比咱们土匪还厉害几分的赤匪共产党?必定有人陷害,这个忙我帮定了。” “那件事,确实得谢谢你。”温宁轻叹,“说起余南,她确实对我不错。” “哟,说到她,她难道没有被关在特校里面?”韩铁锤随口说。 “怎么?”温宁疑问。 韩铁锤锁起眉头,“就在昨晚,我跟孙中队长往城里喝酒,路过桃园路的巷口,好像看到了她。” 温宁心中一动,“你看清楚了,真的是她?”难道,余南没有离开石州?她究竟是什么身份?温宁心头的疑云,越来越重。 韩铁锤又不确实地摇头,“不好说,那会儿恰好城隍爷巡城结束,街道上散人回家,人多,我就晃眼一瞟,有些像,月亮虽然大,但光线不好,就看到了侧脸。唉,别扯远了,接着前头的往下讲。呵呵,我原先以为,你绝对不可能姓共的。不过,后来的一件事,让我犯了疑。”他呲牙一笑,说得津津有味,“在日谍刺杀我干爹司令后不久,有一天,你托田二家的,给我送了一只乌龟。那只乌龟让我先喜后恼,差些没法在兵团里抬头做人,索性避到乡下收军粮。乡下清静,晚上边喝酒边想你,突然发现不对。以你的性情,根本不会送乌龟来羞辱我,只怕别有深意啊!究竟有啥玄机?有一天晚上总算灵光一现,‘乌龟’,听起来,不就是‘勿归’!你让谁‘勿归’?显然不是我,而是还关在兵团的那位陆医生。‘勿归’的地方,惟有特校,因为你们都住在校内。可是,为什么让她‘勿归’?难道,你和她,跟特校那些人不是一伙的?再后来,我因为被冤枉杀了那位秦校长的夫人,在牢里听监管的聊天,说陆医生在突袭中死了。我想,这还真料事如神,果然不能‘归’,看来,十有八九你的身份有问题。” “没想到,你私底下琢磨的事情可真多!”温宁试图弯腰拿搁在地上的水杯,牵动了刚刚上药处理过的伤口,韩铁锤忙递给她,“别急,呵,你以为当土匪就不用动脑子。手底下管着几百号人,不动脑子要么等着被手下的取而代之,要么被国军收拾。听我往下说。说到哪儿了,对,被冤枉杀死秦夫人的事情,你亲自来监牢坦诚计策,在桃园路演那场戏,可是豁出命来的!当时我就想,你这作派,实在不像那些军统的狗东西,傻气得很,这么傻的作法,只有‘匪’敢干,呵呵,比如土匪,还有赤匪……” 温宁故作愠怒,“你还算梁山好汉,居然也把义气当作‘匪气’!” “相通,相通。”韩铁锤哈哈笑,“到了今天,现时现地,我差不多有底了。瞧你,人家把你当共产党整治,你还死心塌地想救他们,这是其一。其二,你为啥这样关心田二,田二为啥愿意帮你送乌龟,还打着二岔子的名号?得了吧,我最清楚,二岔子是剃头挑子一头热,跟田二没戏!你们二个人突然间性情大变,送这送那,我要再想不出所以门道,就是真哈儿!” 温宁含笑,“你想出什么门道了?” 韩铁锤左右观望,神神秘秘地凑上前,“你肯定不是鬼子,也不姓国,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共。那位田二姐,当然也跟你同一个姓。” 在韩铁锤说这一通话的时候,温宁就知道,自已的真实身份实在难以瞒过他。而现在的形势,也需要他的帮助。面前这位耿直热诚又不失机智的汉子,值得信任。她微微一笑,道:“如果我告诉你,你猜对了,你怕吗?” 韩铁锤一拍大腿,“嗨,我怕什么!就瞧你干的事情,我就知道,赤匪比国字号实诚,讲道义。你说一句,我就跟着你干了!” 温宁忍笑,“你是跟着我干,还是跟着共字号干?” “这有啥不一样?”韩铁锤挠了下脑门。 温宁收起笑意,郑重道:“当然不一样。跟着我,是出于私情;跟着共字号,是出于信仰。” “信……仰……”韩铁锤翻着白眼,这一词语实在难懂。 “信仰,是一个人至高至诚的精神追求。比如,基督徒追求死后进天堂,科学家追求揭秘自然界的奥秘,佛教徒追求涅磐,而我们共产主义者,追求解放全人类。跟着一个人,她或许会迷途,与你走散,甚至先你而去;惟有跟随信仰,才能始终沿循人生正途。 ”温宁正视韩铁锤双目,一字一句解释。 可惜韩铁锤仍然一副痴样,呆呆地与温宁对视。温宁暗自叹息,要让一名土匪,顷刻间理解“信仰”的含义,实在难为人啊。 “我懂了!”韩铁锤却陡然又狠狠拍打一下大腿,“简单讲,我现在信仰的是你,我跟着你走,不正是跟随信仰和共字号?!” 这下,轮到温宁发傻。不过转念一想,从信任某个人,追随他的脚步,到走上信仰共产主义的道路,不正是自已曾经走过的路?当年,自已不正因敬仰父母,认定父母的道路不会有错,才会一步步经过考察,被发展入党,成为一名党的地下工作者?自已可以走通这条道路,为什么韩铁锤不能?他的能力和品行,以及前期有意无意对她的帮忙,确实可以考虑做为党的发展对象! 想到此处,豁然而通。她说:“好吧,虽然你愿意跟着我……咳,跟着共产党走,但你终究还不是我们的人,这次危机渡过,我会遵循组织原则,逐步引领你进入我们的组织。现在,我想要办一件事,需要你的帮助,你能帮助我,并自始至终保守秘密吗?” “嗨,不就是投名状?我懂,你说,我干!”韩铁锤拍起胸脯,满脸热情。 温宁无奈地摇头,“什么投名状!说了,请你帮忙!” “帮忙,帮忙!”韩铁锤立即聪明地改口,“这也算是对我的考察吧?这关过了,咱是不是就算进山入伙啦?” 温宁只能笑,说道:“把二岔子三大炮都喊进来吧,这件事,也需要他们帮手。” “这个容易!他们两个全听我的,我一瞪眼,他们绝不会有半句多话,更不会多嘴多舌,你只管放心。”韩铁锤站起往外走,走到中途,蓦地又转身,嬉皮笑脸地再度凑近温宁,说道:“我就还有一个问题:如果我赤心踏地忠诚信仰,信仰能不能,有来有往,也钟意我几分?” 温宁被噎了半晌,答道:“勇敢和赤诚,是赢取信仰回馈的最强利器。” 第103章 以已为饵 临近傍晚时分,温宁从补充兵团军营孤身走出,进了城。途经南郊哨卡时,她朝孙楚含笑颔首。 进城后,她先就近走进南门内一家裁缝店,出来时已将身上披搭的旧军装换成一袭简素宽大的蓝色旗袍——她原先所穿的旗袍早因受刑无法蔽身,旧军装是韩铁锤从守库房的军官处死皮赖脸找来的。接下来,在裁缝店旁的药店呆上有半个时辰,出来时手上拎了两包中药。然后叫了一台人力车,往城东一家首饰店呆了有半个多时辰,再往桃园路。 在桃园路,她步行到一家招牌炫目装潢精致的首饰店。在那里,她停驻了很久,出来时手上多了几只包装精美的礼盒。此时,天色已沉暗下来,她继续在桃园路上漫行,伤痛仍在折磨着她,没法走得太快。偶在各色小店门口驻足,买了一只精巧的单肩坤包。再后来,她走近百乐门火锅城对面一家服装店,停留有近一个时辰,出来时左提右拎,显见购置了大批衣物,因为出门时东西太多遮挡大门,险些与一名入店的顾客相撞,她倒并不计较。 最后,她拎着大包小包的货品,走进了百乐门火锅城。 百乐门火锅城还是一贯的客流如云,浓烈的火锅底料气味扑鼻,压倒了空气中的酒味和汁味。有伙计迎上来,温宁将大包小包就近往餐桌一搁,说:“老板娘呢,我找她!” 伙计见她派头十足,不敢怠慢,很快将方太太从楼上请下来。 方太太一见温宁,微怔之下立即笑容满面,“哎呦,原来温老师啊,稀客稀客,怎么就你一个人来,想吃些什么?”一面说,一边扬头往门外张望,看似随意,扫射过去的目光锐利。体恤地挽起温宁的胳膊,“怎么您瞧着气色不太好,生病了?” 温宁微笑,“倒没病,就是遭了殃受些苦处。” 方太太满溢心疼和关怀,“这怎么说的,究竟什么一回事呢?” “不提了。”温宁轻吁一口气,“反正全过去了。我来您这儿,是跟您商量一件事的。” “您有什么只管说,哪里这样客气了!”方太太十分豪气。 温宁又笑了笑,略为含羞地,“这里……讲话似乎不太方便?” 方太太便将温宁往楼上搀,“走,上包间雅座去。” 来到二楼,方太太连着推开几间空置雅座的门,温宁都捂鼻道:“好大的气味。” 方太太道:“温老师原先来吃火锅,倒没嫌味道大,怎么现在口味重了?” 温宁道:“吃火锅倒不嫌味道重,不过,如想另有用途,难免挑剔。莫怪,莫怪。您楼上还有清静些的房间吗?” 方太太笑道:“有,当然有。温老师要不嫌弃,可以到我的房间一坐。” 温宁连声称好,跟随方太太来到她的居室。 方太太招呼温宁坐下,倒了茶水,温宁喝上一口,慢吞吞说道:“其实是这样,我……打算办喜事了。” 方太太一脸惊诧,“这,从何说起的?”又转惊为喜,“新郎是哪位,不会就是乐老师吧!这可要恭喜你!大喜、大喜!” “不,不……”温宁更显娇羞,“不是他。是,补充兵团的一位军官。” “啊!难道是那天闹场的那位?!”方太太恍然大悟般。 温宁点头。 “不错,那位军官啊,看上去稍粗鲁些,不比乐队长清俊。不过,一瞧就晓得特别喜欢你,温老师,你可真有福?怎么,现在就赶着办喜事?他人呢,怎么没跟着一起来?”方太太显得比温宁还要高兴几分。 “没有办法。”温宁嘴角噙笑,“过两天,他就得开拔前线,家里长辈的意思,赶着先把事情办了,不必讲究太多。部队里面管得紧,不许随便出营,瞧这些前期准备的事情,只能我自已单个儿准备。唉,实在不像样儿,但也实在没别的法子了。” “我说呢,你怎么拎那么多的东西进店,原来是筹备婚事用的。”方太太笑起一朵花,“让我猜猜,你说跟我商量事情,莫非看中我这儿?” 温宁连连点头,“婚事再简单,也得摆几桌酒席。况且,那位的父母亲,也算是石州城有体面的,不能给老人家丢脸。我在桃园路上转悠了大半日,还只有您的店铺最体面!就是,一来不晓得您是否能挪得出地儿;二来,包间火锅气味确实太了些,还得设法去味;三来,婚席嘛,当然不能吃火锅,还得烧菜,您这儿的厨子拿得下么?” 方太太一拍桌子,豪气地说:“温老师你真是客气,哪天办事?” “就大后天中午,9月10日。”温宁说:“办完喜酒,他正好跟队伍出发。” “一点问题也没有,全包在我身上!”方太太满口答应。 温宁又左右看了一下,“那,这儿有纸笔没有,咱们把菜式和价钱敲定,就可以下订了。” 方太太连忙站起身,“嗬,我可不是读书人,哪来纸笔哟?你稍候,我往楼下去拿。” 待听到方太太走出居室,踩着高跟鞋“咚咚咚”下楼的声音,温宁快速站起,走到方太太床前,从枕头到床褥翻弄一通,没有收获;再依次打开床头柜、酒柜翻查,其后,将目光移向床侧的大衣柜。衣柜足有两米长,堆放各色衣帽服饰,温宁堆头在内翻找许久,蓦地听到身后一个冰冷的声音:“找到什么了吗?” 温宁转头。 方太太持准对向她,掩门而入。 温宁显出尴尬的神态,“我,我就是好奇您的衣柜……” “别装了。”方太太冷冷地:“我知道你是共产党,你也知道我是日本人。装来装去,也没什么意思。” 温宁收起笑容,回复正色,“一定要这么快撕破脸面?” 方太太道:“我也不想这么快揭穿你,想留着你放大线钓大鱼,不过现在看来,也没有什么必要。” “怎么说?”温宁静静地问道。 “今天下午你从补充兵团出来,去了一家裁缝店、一家药店、两家首饰店和一家服装店,你的联络点,一定在其中一家。” 温宁脸色更显煞白,“你们跟踪我?!” 方太太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没想到吧。你急于联系你的组织,不顾全身是伤,真是心急啊!当然,你现在可能心里暗笑,一共五家店,不可能全是共党联络点,等我们一一摸排过去,该转移的早就转移了。不过,据我猜想,联络点必须定是两家首饰店的其中一家,你急着到我这儿探知田二的下落,根本没有心情在那些店铺停驻,更何况连进两家首饰店。在桃园路那家首饰店,你不仅买了东西,还被店家请到内室选购,我没有说错吧,你们的联络点,就是这家首饰店!” 温宁咬唇,“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哈哈,你明白的!”方太太压低笑声,“田二是你们派在我这里的眼线,今天早上就有人来找过她,没有找着。于是你亲自出马,挨个包间看了,我的房间也翻了,没发现田二,又想找些别的线索出来。只可惜,你的每步行动都在我的预料中……” 话音未落,却见温宁握拳迎面击来。方太太不屑地嗤笑一声,出招如电,反手扭住温宁的肩臂,腿上稍带力,便将她压制在地。 “就凭你?”方太太傲慢地用枪托拍打温宁的脸颊,“你们特校那伙人,多半还有几分三脚猫功夫,你呢,连三脚猫功夫也没用,也不知道共产员是看中你哪点,让你冒头充死当特工,可笑!” “你敢动我,我未婚夫不会放过你!”温宁恨恨道。 “哟,我还怕他?再说,什么未婚夫之类,明摆着鬼话。”方太太扳起温宁的脸,仔细打量一通,嘴角浮起残忍笑意,“好一张年轻的脸,你说,我把你这张脸划花了,全身划成一块又一块格子,再勒死你。那些喜欢你的男人,看到你的死样儿,还会喜欢你吗?” 温宁道:“落在你手上,我既不怕死,还怕死后的荣辱?你这变态的狗日谍,只有用变态的手段,才能发泄你心中的恶毒!看来田二凶多吉少,你也这样对付她的!” 方太太嘿嘿一笑,考查般审视温宁的脸,似乎在寻找合宜的下手之处,“田二,哼,对付美人,我才会享受毁坏美丽的过程。她那种粗手大脚的四川婆娘,还轮不到我费心,扔河里泡成面包,很不错……” 说到此处,突然心惊,面色一变,“你,在套我……” “呯!”居室木门被外力一脚踹开,从天而降的韩铁锤挥拳如铁,正击中方太太的下巴,方太太惨呼声中连退数步,随即蓄力飞身横掠,一腿扫向韩铁锤,韩铁锤避之不及,腹部被踢跌倒,方太太跑至窗前,回身连开两枪,均没有打中。不过,趁韩、温二人躲避枪击的时机,方太太已撞开窗户,跳窗而逃。 韩铁锤狠狠地唾骂一声,想要追踪而去,温宁喝住他,“别追,我们还有更要紧的事情!” 第104章 血书情报 所谓更要紧的事情,当然是根据方太太被温宁诱导而泄露的信息,找到田二。 温宁设计这项以身相诱的计划时,韩铁锤本是大力反对,实在太危险了!可是温宁的态度非常坚决,田二多半探听到重要讯息,同时也凶多吉少,无论如何,必须赶紧找到她。找到田二最直接的途径,就是问方太太。 方太太当然不会对温宁说实话,这就需要想办法。温宁作出分工,让三大炮往特校门外蹲守,一有异常情况及时报告。让二岔子跟住从特校追踪到补充兵团的那名中士。这样,当温宁从补充兵团走出,她的身后是中士跟踪,中士的身后则有二岔子尾随。温宁故意在石州内中乱逛进店,造成与党组织联络的假象,尤其在桃园路首饰店露出破绽。到服装店后,又特意拖延时间,不停试换衣裳,竟然意外让二岔子发现,那中士在服装店外守候太久,实在呆不住,又瞧见服装店靠近百乐门火锅城,竟然中途离开转了一圈后,从后门进了火锅城。其后,从百乐门火锅城走出一名厨师装扮的代替中士监视温宁,中士朝特校方向离开。这恰好给二岔子制造了机会,那名代替跟踪的是方太太紧急从乡下召回的健三郎,他不认识二岔子,二岔子就扮作顾客进服装店,向温宁暗报了相关情况。这让温宁心中有了底,特校果然有日谍与方太太相互通联。 接下来,就是最危险的,温宁与方太太直面对敌。对敌的前题,是温宁必须自我暴露。她以订菜为名支开方太太,故意在居室内胡乱翻找,就是自我暴露第一步;对方太太自诩得意发现共产党联络点,温宁表现出心虚和紧张,令方太太认为温宁已经没有价值,可以动手铲除,这是第二步;最后,温宁“反击”不成,成为方太太刀下血肉,趁其放松警惕之机,诱导说出田二的下落,就圆满完成了整个计划。 计划固然完成得漂亮,韩铁锤却是结实地闷得一头冷汗。在温宁的计划里,他埋伏在百乐门火锅城外,准备随时接应。偷觑到温宁和方太太上楼后,他冒充食客潜入楼内,东躲西藏,在方太太去而复返与温宁对峙时,附耳在室外偷听,急得如猫儿在肚子里挠,拿不定出手时机,生怕稍晚一刻就戏假成真。 方太太跑了,温宁被救下。韩铁锤乐开了花,还没有及向温宁表功,温宁问道:“你知道,石州城哪处地方临河?” 韩铁锤眉头皱了下又展开,“城西,有一条石水河。” “叫上二岔子,我们赶紧过去!”温宁果断地说。 三人赶到城西,顺着河流的方向,打着火把,整整找了一夜。在次日天色时分,终于在下游靠近护城墙的浅洼湿地,找到了田二的尸身。因为被河水长时间浸泡且被水流冲刷,尸身已经肿胀变形得叫人不忍卒看。不过,二岔子还是一眼认出了田二,扑上去号啕大哭。温宁也是蹲在一旁泪流满面。 二岔子哭了半晌,回头问温宁:“为什么会这样,她被谁害死的,温姐姐,你一定知道原因!今天你叮嘱我做的事情,我没问因果,全听大哥和你的。现在我能问吗?” 温宁纤手温柔地整理田二凌乱的发鬓,听了二岔子的话,回头看着他,略一思量,道:“你相信你的二姐和我,会做坏事吗?” 二岔子坚定地摇头。 “那么,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原因。今天你帮我跟踪,其实也是在帮二姐,她在天有灵,必须十分欣慰。” “二姐的死,是不是跟百乐门火锅城姓方的婆娘有关,是她害死的?!”二岔子追问。 温宁一字一句地说:“那位方太太,确实是我们的敌人,是所有中国人的敌人。” 二岔子抹了一把泪,“行,我不多问。但是,如果你要对付那婆娘,一定算上我一份,只要能替二姐报仇,我啥事都干!” 温宁点头,“好,你是好样的,我们一定能为二姐报仇。想要找到杀害二姐的凶手,我们必须先找到二姐留下的线索。” “线索,什么线索?”二岔子摸不着头脑。 温宁让二岔子退开些,说:“我现在会整理二姐的遗体,也许会有失之恭敬或僭越之处,还请你们背过身。” 韩铁锤这时倒比二岔子明白清醒几分,赶紧将他拉开。 温宁仔细地整理田二内外衣裳和遗容,心中充满悲愤和崇敬,心狠没有丝毫害怕。她留意到,田二身上有两处重伤,一处在左肩,一处在后背,后背是枪伤,当是致命伤。而左肩的伤处,更像镖箭之类的暗器所致。只可惜,在整理的过程中,没有发现任何情报。温宁想,毕竟被水流冲刷时间太久,只怕田二想要传达的消息已经被冲洗掉了。 韩铁锤和二岔子走了过来,温宁将田二死因大致相告,轻轻道:“咱们找个好去处,将二姐安葬了吧。” 二岔子又是抽泣几下,上前去抱田二的尸身。刚刚抱起,发出“噫”的一声,说:“二姐右手食指破得厉害。” 温宁赶紧趋前细看,虽被河水浸泡过,田二右手的食指确实有明显深度破损痕迹。二岔子说:“二姐巧手能干,最爱惜自已一双手,怎么会这样,切菜再不小心,也不会损伤到食指。” 韩铁锤观望一番,道:“倒有些像戏文里唱的,咬破手指写血书。” 一语惊破梦中人。温宁道:“你们在山里生活有经验,二姐漂到这个地方,大概会从什么地方漂下来的?” 韩铁锤想了想,道:“石水河是流经城区的小河,河道窄,水量不大,但水流急,上游的急弯多,如果有什么……咳……大件,从上游来的,容易会卡,漂不下来。应当是从中游漂下来的。中游嘛,对,城隍庙,中游最空旷的地方就是城隍庙!” 三人安葬了田二,迅速赶往城隍庙。 自城隍爷前晚巡城归置后,城隍庙并不太平——城隍爷过节,庙内居然发生了凶杀案。警察局来人勘查过现场,也说不出所以然,只道可能劫财不成起杀心,连嫌凶的影子也摸不着一个,无论庙里的其他道士和香客信徒,都不肯相信,纠缠不肯放松。警察局推脱不掉,且本着敬重城隍爷之心,这天上午又派了一拨警察勘验现场,问询庙内和周边居民。一通忙乱下来,还是没有头绪,道士和香客信徒烦火了,围住警察不肯罢休,到底惹恼了这些官差,索性以回警局仔细询问为由,将这一干人全部哄弄去了警局。 因此,当温宁三人赶到城隍庙,不仅从路人口中得知了凶杀案,确定这是田二被害之地,更能无人干扰地在庙内寻找线索。 田二的血书,留在何处? 从拜亭,到牌坊,再到庙内的香案、神座、桌椅、墙面地面、幢幡、烛台,三人不分巨细地搜索两遍,一无所获。 韩铁锤开始产生怀疑,“也许我们的方向错了,或者,田二姐根本没能留下线索?” 温宁说:“再找找,也许,我们还有遗漏疏忽。” 韩铁锤戏言:“再找,就只能将城隍爷抬下来,看他老人家的肚子里有什么,也许,他老人家虽然当晚被抬出去巡城,但魂魄还守在这里。看到这血腥一幕,城隍爷肯定保咱中国人,心疼咱中国人。他会给咱们一点儿启示?” “城隍爷昨晚被抬出巡城。”温宁喃喃重复韩铁锤的话,锁眉思忖,蓦地灵光一现,说:“快,咱们还真得将城隍爷抬下来!” 韩铁锤咧开大嘴瞅着温宁,“还来真的。” “赶紧,你们二个人,能抬得下来吧。”温宁朝庙外望,“就趁现在,快点,一会儿来人就不好办了!” 韩铁锤虽然不明所以,还是招呼二岔子一左一右去抬“城隍爷”。这尊城隍爷泥像有三四百斤,巡城时需要十几个壮汉扛抬才不显吃力,不过韩铁锤和二岔子气力远大于常人,兼且仅是抬动放地,不需一直扛抬,使出吃奶的劲儿,倒也勉强将泥像抬了下来。 泥像移位,可见清楚看到,安放泥像的底座并非平整,而是略微下潜,呈现出一处凹槽。泥像的最下部,其实是卡在凹槽内的。 当晚,被发现的田二自知难以逃脱,避入庙中,咬破食指想留下情报,但又不能让追赶她的两个人发现销毁,情急之下跳进安放泥像的底座凹槽,匆匆写下几个字。她知道不能长时间躲在凹槽内,为保情报安全,现身从庙内窜出,引开方太太和黑衣男子,终不幸被枪杀。等到“城隍爷”巡城结束归庙,主事的人自然会安排将泥像放回原位,完整地遮盖了情报。 温宁飞奔上前,看到写在凹槽壁面的四字血书。 全换。 杀。 光。 第105章 智识暗语 这四字血书,传递出的情报耐人寻味。 回到补充兵团,在帐篷内的泥土地面用树枝划下这四个字,温宁等三人陷入沉思。 韩铁锤无法理解“替换”二字,但认为“杀光”的指向很明显,应当针对特校内被关押人员,说:“鬼子真狠,这是要把特校的全部弄死?” 二岔子道:“姓方的婆娘在特校外头,看她也没多少帮手,会有这种能耐?” “从昨天救我出特校就有人跟踪,明显特校内还有日谍。此人跟方太太相互通联且能量极大,可以左右我那些同事的生死。”温宁沉吟着。 “那这个人会是谁?”韩铁锤问:“你有没有怀疑对象?” 此人是谁?与“执棋”是同一人吗?温宁想到一个答案,倒又觉得太可不思议,紧蹙眉头不说话。 韩铁锤又在“替换”两个字上圈来圈去,“替换什么?换人,还是换物?” 温宁想了想,缓缓开口,“这两个字,我倒有一些头绪。胡仁儒严刑拷问所有中层干部,想要拿到特校的黑材料。我刚开始以为,仅是针对秦校长,要拉他下马,换人取而代之。观察后来的阵仗,显然没有这么简单,倒像要把所有中层干部的黑材料都拿到。可是,拿到这些东西的目的是什么?胡仁儒跟咱们没有私仇,为什么要整治所有中层干部?田二姐留下‘替换’二字,让我产生大胆设想,他想取而代之的,不仅是秦校长的职位,还包括所有的特校中层干部!” 韩铁锤眯疑了眼睛,“等等,你让我一下子转不过弯来,你是说,将包括你们校长之内的所有中层干部,全部换掉!哟,这真是树敌啊,有必要这么干?” 温宁感叹,“他这么做,也未必能树敌多少。分配到特校工作的,要么不被本部信任,要么没有后台。出事根本没有人帮腔说话。” “那么,这么干究竟为什么?!”二岔子问。 温宁又思索了一会儿,说:“二岔子,如你所打听,前晚曾经有人乔装敲过百乐门火锅城的门,后来,方太太必定出门与此人密会,田二姐则跟踪其后,窃听到重要消息。那么,我非常怀疑,这位乔装密会的,就是对特校大动干戈,甚至大开杀戒的人事科副科长胡仁儒。目前的形势,惟有他能左右特校中人生死,跟踪我们的中士,也是追随他来到石州的人。” 韩铁锤一锤擂向床板,“那就是他了,还迟疑啥子?” “如果真是他,人事科副科长居然日谍,那就太可怕了!军统高层,竟然被如此渗透,简直让人无法思议。”温宁还是不敢确定自已的判断,她尝试一步步推论下去:“不过,如果确定他是日谍,大概能解释‘替换’二字。特高课就是瞅准特校管理层不被上级信任,人心涣散,故而制造各种事件进一步加剧上级的恼怒,胡仁儒亲自来到特校,一旦拿到黑材料,将管理层全部拿下,换成他所掌握的潜伏在军统的日谍。那么,党国的特校,就成为日本的间谍培训基地了!” 想到此处,不寒而栗。她说:“不行,不行,我得再推断一回!” 韩铁锤呵呵笑道:“往常看你聪明决断得很,为啥子这次盘来旋去,不太像你了哦——” “性命攸关,抗战大局攸关,一定要谨慎,算计一步错则谬以千里!”温宁轻轻摇头中,再度将目光投向地面的四个字。这一次,她专注在“杀光”二字上琢磨。 “杀?”她喃喃道:“也许特高课谋划了最坏结果,如果拿不到黑材料,就会设法将管理层全部杀死干掉,他们做得出来。‘杀’字容易理解。不过……”她抬头看向二岔子,“田二姐留下血书的时间很紧急,匆忙中写下‘杀’字已经足够,何必多此一举再加‘光’字。难道我们不会从‘杀’联想到‘杀光’?” 二岔子半悻然半伤心地说:“二姐说话干事最干脆利落,至少,跟我是半个字闲话不会多讲。” “我记得,在城隍庙的留书壁上,似乎‘杀’和‘光’两个字,没有挨在一块儿?”温宁看向韩铁锤质询。 韩铁锤回忆片刻,道:“对,她写的一横排,‘替换’两个字挨在一起,‘杀’和‘光’两个字中间还隔着一点儿。” 温宁点点头,“或许,‘杀’和‘光’是分开的两个词,田二姐要传递的,是两个讯息。” “光,会是什么讲究?”韩铁锤挠着脑袋胡猜乱想,“吃光,喝光,用光,还是光线不好,哪儿有光?” 三个人正在苦苦思索的时候,三大炮回来了。一进帐篷,就神秘兮兮地低声嚷道:“出事啦,出事啦!” 韩铁锤便没好气地问出了什么事。 三大炮说:“特校门口死人了!” 温宁一惊,连忙问死了谁。 三大炮咕噜噜喝下一大壶水,摆手道:“您别担心,死的不是特校的人。就刚才中午时候,特校门口突然来了几个运粮运物的,看上去像是商贩,在校门口叫嚷,说是地方商会慰问特校,请管事的长官出来一见。管事长官倒是很快出来了,戴一副金边眼镜假斯文的家伙,没想到,这长官跟领头的商人没说上两句话,突然掏枪,当场把人给打死了。还口口声声说,此人是日谍,想借送粮之机混入特校实施破坏!哎呦,这可吓得,跟在后面的商贩和板车师傅连滚带爬地跑了!” 温宁诧异,“还记得他们的对话吗?” 三大炮说:“当然记得,统共没有几句。被打死的商人说:‘长官,我是地方商会的,听闻特校为国家培育新人,身为受益的地方百姓,特敬绵薄之力。’长官说:‘实在客气了,不知道你们运送的有哪些粮物?’商人说:‘大米一百斤,包子一百个,还有用钵子装的酱油和酒,就是山路滑,不小心砸破几缸。’长官又说:‘破了的东西,路上扔了就好,还送上山,真以为咱们这儿没吃的。’商人说:‘虽然破了,心意得到,还得长官体谅!’嗯,就说到这儿,那长官立马翻脸,那死货隔杀人的长官不远,脑门上崩出的血,溅了那长官一眼镜。他取下眼镜,还拿手绢抹了抹,没事儿一样掉头就走,真叫做杀人不眨眼。” 温宁道:“这不叫杀人不眨眼,这叫杀人灭口!被杀的商人跟长官,也就是胡仁儒,是一伙。他借慰问之名报讯,什么包子,破了,应当是告诉胡仁儒,方太太这边暴露,跟踪我的阴谋被破。胡仁儒听懂了暗语,生怕报讯人连累到自已,更可能认为方太太和报讯人都已经没有价值,干脆了结了他。” 韩铁锤说:“那么,现在可以确实,胡仁儒也是日谍了吧。” “是的,可以确实无疑。”温宁点头,“我也想明白田二姐留下的‘光’字是什么意思。”她看向三大炮,“多亏你的提醒,提到了眼镜。胡仁儒戴有眼镜,前晚是十五,月圆明亮,田二姐在黑夜中窃听和被追赶过程中,大概有月光折射到胡仁儒的眼镜上,引起田二姐的注意,知道与方太太接头的人,戴着眼镜。可是,在书写情报时,时间太过紧急,田二姐根本没法写下眼镜两个复杂的汉字,只好用‘光’来代替。” 温宁的分析得到其余三人的认可。再询问被杀商人的长相,根据三大炮的描述,基本可以确定,此人即是冒充过学员父亲,昨日从百乐门火锅城出来在服装店门口跟踪的她那名日谍。 韩铁锤又在旁边呵斥三大炮,“你怎么回来了?让你盯着特校的,你走了,再死人怎么办?” 三大炮一脸委屈,“吓,你唬我干什么,在特校门口盯着的不止我一个啊。有个人不知道啥时候就转悠到我身后,还拍了拍我的肩,吓坏了我!” 韩铁锤惊异地看了下温宁,又问三大炮,“什么人?” “就是田二姐家里的马老七啊!”三大炮还不知道田二已牺牲,继续往下说,“真是怪了,田二姐不见了,他倒出现在特校门口,问他啥也不多说,看他模样怎么有点伤心。等到长官打死商人后,马老七跟我说,小伙子,这事儿不小,你赶紧去兵团报讯,我在这里替你看着,放心。嗨,他怎么啥都知道啊!老二,你二姐怎么样了?” 温宁估料,必是孙楚安排马老七前往特校蹲守。胡仁儒不仅心狠手辣,而且算计精准,应当知道特校外有人蹲守,杀死送讯的同伙,以免落入敌手泄露机密。 此时,韩铁锤已然向三大炮告知田二姐的死讯,三大炮义愤填膺,抱着二岔子又哭又叫,拍胸顿足地发誓,要替兄弟为田二姐报仇! 闹嚣完毕,三大炮才突然想起一事,从裤兜中刨出一只拇指粗细的蜡封纸筒递给温宁,“马老七千叮万嘱,亲自交到你手上!我回来到南门外哨卡前,碰到方太太那婆娘了,她一路跟着我,我揣着一兜金子吗?!吓得我东跑西窜,幸好哨卡那儿碰到孙中队长,那婆娘不敢近前了,我才逃出一命!” 韩铁锤嘉许地拍拍三大炮的肩,“好样的,现在才说差些送命的事儿,不给咱兄弟丢脸!” 第106章 瞄准之力 温宁看完蜡封纸筒中的小纸条,说:“收到情报,胡仁儒向戴笠汇报审查特校的情况,建议就地执行家法。不过,戴笠没有同意,下令将所有中层干部押往重庆复审。” 韩铁锤三兄弟不解何为“家法”。温宁解释道,戴笠对军统内部监控素来严密,有所谓三督三“官”的政策,抗战时期一律不结婚,违法处以五年以上的徒刑,算是家法之一,“官”字其中一个谐音,就是棺材的“棺”,他老人家最恨贪腐内斗,一旦稽查核准,一概不讲旧清,实行枪决以儆效尤。 韩铁锤听完连连咋舌,“对自已人都这么狠,那地方还真是龙潭虎穴,我说干完这票,你也赶紧撤吧。” 温宁不答。 “还好,姓戴的特务头子没受蒙蔽,你可以把心放回肚子里了,到重庆他们就有沉冤得雪的机会。”韩铁锤嘻嘻笑着,见温宁仍一脸严肃,打趣道:“我说,你昨天置办了那么多嫁妆,不用会不会有些……咳,浪费?” 温宁没好气地瞅了韩铁锤一眼,总算开了笑颜,“事情没有这样容易了结,你认为,鬼子都做到这一步了,会放特校的人活着离开?” “那他们还会干啥?”二岔子问。 温宁不假思索,“就像田二姐写的那个‘杀’,他们一定会设法杀死我那些同事。” 三大炮说:“要杀还不容易,拿挺机枪扫过去,喝口茶的功夫,解决问题。” “也不知道我离开后,剩下的人是怎样应对胡仁儒的。如果按我临走前的叮嘱,她们服软拖延时间,也不会轻易吐出其他人的黑点污处,胡仁儒应当还没有拿到想要的材料。那么他向戴笠的汇报,很可能是投石问路。既然戴笠不同意就地执行家法处决,方太太又已彻底暴露,他担心夜长梦多,肯定会痛下杀手。只是,他总须向戴笠交待,要经得起本部对这批人死因的核查,不会简单粗暴了事。”温宁分析着,又道:“现在最糟糕的,是特校里面的消息传不了来,咱们的人混不进去,无法知已知彼。” 韩铁锤说:“打狗不倒,反被狗咬,要干就干到底。我们想想办法,总能混进去的。” 三大炮摆手,“没得办法,我瞧见送菜的菜农都只将东西放在校门外,人一个也甭想进去。” “噫,那个狗洞呢!”韩铁锤一拍脑袋。 温宁莞尔一笑,“你还想钻狗洞?没用的,那样明显的缺口,胡仁儒在抓住老李头的时候,一定同时堵住了。” 韩铁锤眉头攒成山字形,搓着双手踱来踱去。 “有一处地方,也许可以进特校,就是……有些难,也危险。”温宁思索半晌,看向韩铁锤,“铁锤,你在山里多年,攀山越岭的功夫怎样?” 韩铁锤一听,与二岔子三大炮相视叉腰哈哈大笑,“你这可问到我了,当土匪头子这些年,还没见过我攀不过山爬不过的岭!” 温宁仍然不敢确定。她想尝试进入的位置,就在特校西南,朱景中和蒋蓉蓉住宅后。她记得,那后面有一截断崖,百来米高,崖下具体景况不明,以前建校时,为防止外人由此处偷摸入校,特地用水泥建成以2米高的堡垒防护。且不说断崖险峻,光那堡垒,壁面光溜滑手,周边几株大树早被砍掉,没有攀援的依靠,莫说常人,就是经过军统特训的特工,寻常飞檐走壁的功夫,也没法攀爬上去。 韩铁锤听完温宁的描述,不以为然地说:“听起来不太好伺候,但是一定能想出法子,趁着天色还早,我先去探探路,再得去铁匠铺和杂货店准备些工具。” 看过时钟,已过午后,温宁点头,说:“行,我们一起先探路,可以的话,正好今晚摸黑进去一趟。” 三大炮连连摆脑袋,“那种山崖,温姐姐你就别去试了,没你的戏!” 温宁微笑,“我实地瞧瞧,再没有比我再熟悉特校的人,给你们出出主意总可以吧。” 韩铁锤蛮为乐意有温宁相陪,“都去都去,少了谁都不算齐整。” 一行四人说走就走,自韩铁锤认潘万军为干爹后,出入兵团基本大摇大摆,没有哨兵敢拦。进城后为温宁叫上一台人力车,其余三人快步跟行,到特校的山脚下车,由温宁指点方向,绕行到断崖所处的后山。 崖下是一片凸起高耸的山坡,樟树、芭蕉树和竹子相错伸展着枝干,足下铺垫一层复一层落叶和泥浆,从树叶稀疏的地方望去,断崖壁上布满青绿的苔藓,苔藓上或点缀一两朵红的黄的鲜花。在这样的山林中行走,呼吸的是最清新的空气,但每踏一步都得小心蛇虫和坑洞。花了半个多时辰,拨开挡路的杂草荆棘,四个人总算到达崖底根部。仰天看去,这断崖还真承受了天地造化的刀削斧切功德,几乎是呈“1”字状笔直地竖切下来的。附着在断崖上的,除了苔藓、野花杂草和偶尔从崖缝钻出的几根小树枝外,再没有别的。 温宁一看之下,颇为着急,心道就算攀崖也得步步为阶,这外断崖只怕搁脚的地方都难找! 韩铁锤也是紧锁眉头,四下查看,尝试攀爬几步,又回头与两位兄弟商议嘀咕,反复考量了大半个时辰,兀自没有理清头绪。此时忽听三大炮说:“咦,这里有个脚印,温姐姐,是你留下的?” 三大炮所指的脚印位置,在断崖旁一株大松树下,温宁并没有往此处行走过,闻言走近观察。因为地面落叶缤纷,且地底潮湿,就是有人通行,也多半踩踏在落叶上,不易留下明晰的足迹。这个脚印恰因前脚掌踩在松树下的泥土中,后脚掌踩上落叶,所以看起来很清楚,三大炮询问是否温宁的足迹,只因脚印偏细小,应是女人的。 温宁蹲下身子,仔细比划脚印的尺码。韩铁锤往脚印左右探寻一番,有了新发现,指着断崖偏左某处,说道:“这脚印的确来得奇怪,瞧,这下头,似乎也有踩踏落叶的痕迹,莫非不止我们这一行人打过这断崖的主意?”他昂首仔细观察此处崖壁,再度尝试攀爬数步,欢欢喜喜地拍手道:“可以了,咱们回去准备工具,今晚就行动!” 温宁大喜之下不免担心 ,“真能行?你们的安全要紧,不能勉强!” 韩铁锤笑得开怀,“难是难些,比我以往爬过的山都难,不过怎么说都为了你,为了替田二姐报仇,再难的山,也难不过有心人!”见温宁仍然半信半疑,拍拍她的肩,“放心吧,真的行!前面有人爬过这山崖,留下了痕迹,我顺着前人开过的路,一定能登上去!只是,这在我们前头爬过山崖的是谁呢?温妹妹,这一问题,你得自已多想想了。” 温宁点点头,低声道:“我已经知道,攀爬山崖留下足迹的是谁了。也知道,潜伏在特校的日谍,代号‘执棋’的,是谁了。”她几不可闻地长叹一口气。 韩铁锤留意到她的神情,上前一步与她并肩,将二岔子三大炮扔在身后,“怎么,你已经心中有底,还叹什么气?” “因为有些结果,哪怕自已再三在潜意识中否认,也无法阻拦它的到来。”温宁苦笑。 “看来,这名日谍,是你最没想到,也最不期望的人。”韩铁锤说。 温宁轻声说:“铁锤,如果某一天,你发现你最亲最信任的兄弟,是你最大的敌人,你该怎么办?” “该在水头死,不在坎上埋。”韩铁锤满怀信心地回头扫视两位兄弟,“我信的兄弟不会成为我的敌人。至于你,比谁都聪明,多想想前因后果,捋明白了,心里头就不会留遗憾。” 四人离开断崖,先到城西的铁匠铺选购了两只铁锤、三把钢锥和一条足有两米长的铁锁。这都是韩铁锤三人用于登山的工具,钢锥用于打入断崖石缝中作为攀登的支点,铁锤用于打入和起出钢锥,铁锁用于三把钢锥间的固定。按韩铁锤的计划,还需要购置两条不少于30米的粗绳,用于钢锥固定后人员间的相互拉扯。这种粗绳并不好找,四人跑了好几家杂货店,最终还是来到了货品最齐全的桃园路。 正在选购粗绳的过程中,二岔子无意间发现乔装路过的方太太。他一把拉起韩铁锤就跟上去,连带着温宁和三大炮也悄然跟随。 此时夜幕初降,一层薄雾轻纱般笼罩山城,方太太身装灰色对襟粗布短衫加阔腿长裤,头上还裹着碎花蓝靛包巾,一副本地妇女的家常装束。暴露她的是锐利精明四转电射般的眼神,二岔子几乎一眼就认出了她。 而方太太也似乎意识到被人发现,越走越快,绕过几个弯道,前面正是她所经营的百乐门火锅城。自昨日她逃跑后,不知内情的大掌柜找了她一天一夜,今天魂不守舍地招呼几个伙计勉强维持开门经营的状态。 方太太快步走进百乐门火锅城。 乍见老板娘突然归回,大掌柜喜笑颜开地迎上来,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方太太从右侧腰间掏枪,一枪打死拦住去路的大掌柜,接下来转身,“呯呯”两枪打向追赶最近的二岔子。韩铁锤扑上前拉了二岔子一把,避开枪击。 方太太一边开枪,一边往店内逃。韩铁锤当前一步,追至柜台,拿起搁在一堆帐册上的算盘,砸向方太太。 方太太侧首举枪对向韩铁锤,恰好算盘飞至,她的脑袋一偏,躲过算盘,但手枪与算盘相撞,和着算盘球子满天抛飞,“叮叮咚咚”,黑色的算盘珠落地又弹起,清脆的声音在餐馆大厅回荡。 手枪滑落在刚刚冲入店内的温宁脚边。 温宁拾起手枪,对向方太太。 方太太见手枪掉落,飞速往左侧腰间一挽,又掏出一支枪指向韩铁锤。 二岔子和三大炮同时高喊:“快开枪,打死她!” 对于温宁而言,开枪瞄准,精准射击,简直是人世间最难达成的功夫。什么叫持枪时要肘部贴住左肋部,右臂抬起略成水平状,什么三点一线,什么叫扣引扳机要均匀,她从来没有练过让陆鸿影满意。 然而就在这瞬间,她仿佛看见陆鸿影站在自已面前,温柔而满溢信任地眨了下眼睛。 温宁也眨了下眼睛。 枪声响。 方太太眉心渗血,轰然倒地毙命。 陆鸿影曾经告诫过温宁,对于身负武功的日谍,已方没有把握掌控全局时,紧急关头不要想着留活口,因为这种对手只要一息尚存,必留后手,或设法施放毒气逃生,或拉人同归于尽,造成无谓的牺牲。 二岔子冲上前,捡起方太太掉落的另一支手枪,“呯呯呯”对她的尸体连发数枪,扔了枪,又哭又笑。 “二姐,我们终于替你报仇了!” 第107章 战争资源 韩铁锤带两位兄弟于8日晚前往断崖探路,到9日四更后才赶回补充兵团军营。眼见他们仨衣裤虽多有刮划,或见血痕,但还算是囫囵个儿地回来了,挂怀整宿的温宁放下心头大石。 韩铁锤见温宁关心,颇为欢喜,又想到她本就受过重刑,熬上两晚基本没合过眼,心疼之情溢于言表。他告诉温宁,他们发现断崖上果然有前人留下的踩踏和支撑痕迹,延顺这些痕迹,花了近三个钟头总算成功爬上断崖,下山又用了一个钟头。为免目标过大,仅有韩铁锤一人潜入特校内部,二岔子和三大炮留在堡垒旁等候。 温宁在韩铁锤三人出发前,绘制出特校的平面图,韩铁锤背诵后差不多牢记于心。他最先进入的,当然是管理层女教工宿舍,发现这一小院已然被胡仁儒新带来的士兵占用了,惟独朱景中和蒋蓉蓉居住的房子横死过人,倒还没有士兵敢住。 因为天色已晚,韩铁锤心中盘算一番,径直潜往隔壁的秦立公住所,果然,胡仁儒老实不客气地鸠占鹊巢,正与一名心腹亲信谈话。韩铁锤伏在窗下,将二人对谈听得清楚明白,惊出一头冷汗。 原来,这二人商谈的是,如何将关在防空洞监牢里的特校管理层全部弄死。正如温宁所估测,他们的目标是将特校管理层全部替换为日谍,自戴笠否决就地枪决的方案,方太太暴露后,杀心早起,磨刀霍霍,只是杀人的计划务必谋划周全完美。二人商议许久,终于定下一计,次日将处决的消息放给被关押的六人,然后在防卫上故意露出破绽,诱引六人破釜沉舟越狱。在越狱过程中,明正言顺将六人诛杀。 听完墙角,韩铁锤又往防空洞监牢旁转了一圈,发现防卫森严,根本没法混入,加上挂记刚刚探得的消息,不敢留连太久暴露行迹,便原路返回。 听过韩铁锤的叙述,温宁十分焦急,“如此狠毒的计划,可惜一来我根本没有渠道当面向戴局长汇报,二来就算连夜赶往重庆,向他汇报,他也未必相信,且误了时间,特校中人早就遭了毒手。” “嗨,遭了毒手就遭了嘛,反正他们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觉得你应当马上打电话给你们戴局长,走,到指挥中心去,那儿有电话。不管他老人家现在信不信你的话,明天出事验证后就会信了,日谍的阴谋当然就此破败,你也算完成了使命!难道……” 韩铁锤贼兮兮地看着温宁,“你舍不得乐弈那小子?” 温宁没好气地瞅他,“你思考问题怎地还这样既简单又狭隘。怎么知道我这通电话可以直连戴局长,没人窃听?一旦你冒死打探的消息泄漏,胡仁儒临时改变计划,我们将在戴局长面前失去信任,完全处于被动,更加难以应对日谍阴谋。反而,现在知已知彼,立足自救,倒有几线生机。” 韩铁锤臊得吐了下舌头,“行,我的信仰和领路人,我错了,全听你的,你说,下步咱们怎么办?” 温宁拉开帐篷布帘,又垂头看表,“五点半,过一会儿天就亮了。胡仁儒要散播消息,最快得在早餐时候,然后再一点点露出防卫的空档。谋划越狱的话,最早起心的,可能会是三个女人,她们都怕死。但能够实施、具备战斗力的,现在大概也有乐弈和王泽,所以这空档应当是故意漏给他俩,让他俩容易操作的。发现了空档,以乐弈的性情,会耐心琢磨推敲,谋定而动,所以越狱的时间不会太早。最佳时机,嗯,应当在午后看守容易倦怠之时。晚上容易方便行动,但以他们的判断,防卫会更加警醒。”她扳起手指算了算,“现在,我们最多还有八九个钟头的筹备时间,除去铁锤你们从断崖潜入特校所需的时间,仅有不到……” “昨晚我们是第一次从断崖攀爬,”韩铁锤截断温宁,“路况不熟且是夜晚,白天的话,我们只需要两个钟头!” “那就满算,我们有六个小时筹备。”温宁果然地说:“不能再耽搁了,走,咱们是要去作战指挥中心,不过不是打电话,是惊扰一下潘司令。我昨晚看见,他宿在了指挥中心。” “他那是不太放心我,虽然对我干啥看上去不闻不问,其实关心着呢。干爹疼儿子嘛,就这样。”韩铁锤不无得意,二岔子三大炮哇哇应和。 温宁含笑道:“为今之计,只能两路夹击。你们兄弟三人从断崖潜入特校,还得一支明刀明枪的队伍在校外呼应,一旦里头打起来,外面的就往内冲,里应外合。现在就是发挥你才干的时候,帮忙说服你干爹,派兵支援咱们的行动!” 韩铁锤说:“小意思,瞧我的!” 让二岔子三大炮留营休息,温宁和韩铁锤来到指挥中心,叫醒了潘万军。 潘万军披搭外衣,坐在行军临时床架上,耐心听完温宁对现下特校形势的说明,断声摇头道:“小温,铁锤是我干儿子,他要救你,行,就你一人,哪儿都有人情,不违反咱们部队与你们军统间的交往规则。可是,现在你朝我借兵,要救那么一大杆子人,这就有问题了。且不说对人事科副科长身份判断,你是否拿得准,就当你拿准了,可我派出士兵,师出总得有名吧?我补充兵团的人,凭什么往军统特校内冲杀?传出去,往小里说,是戴局长的面子没地方搁,他那手段,自然会设法让我这个人没地方搁!往大里讲,是军队与军统之间的冲突,足以惊动委员长!小娃娃家家,想到哪就是哪儿,晓得这桩事的严重性吗?” 韩铁锤急得跺脚,“哎呀我的干爹司令,现在是救人的大事哇,把人救出来,那姓戴的老板敢不感激你,他要多话瞎搞,我冲到重庆锤破他的脑壳!” 潘万军冷哼,“就凭你这沉不住气的家伙,隔重庆还有三百里,脑壳没了还不晓得!”转向温宁,“这段时间以来,你们军统跟我兵团互有往来,你们朝我借过电台,也帮我们处理过病员,诬陷过我干儿子杀人,也帮忙澄清过,还有一些误会,都不提了,烂帐没必要重理。总归一句话,兵团不亏欠军统的人命,你们特工像蟑螂满天飞,我们的兵员像蚂蚁地上爬,各自有命,各安天命。凭什么拿蚁命换蟑螂,还惹一身臊?!” “潘司令,您说到蟑螂和蚂蚁,我认为,我可以与您辩上一辩。”温宁肃立于潘万军面前,仔细听清他每一句话,总算找到插言的关碍,“您也知道,战火正在国家的土地上焚烧,这场战事看上去茫无边际,不知何时能赶跑鬼子,重建家园。您觉得,在旷日持久,刀枪炮弹横飞的战事中,决定战事走向的最关键因素是什么?” “当然是我中国人团结一气,浴血抗敌,决不屈服的决心!”潘万军不假思索,铮铮言道。 “您说得没错,人心,是决定国家兴衰、战争成败的关键因素。可是,人心是由什么组成的?”温宁声音清脆,沉颜相询。 “由什么组成?”潘万军翻起眼珠喃喃自语。 “是人。”温宁替他回答,“没有千千万万的人,哪来的千千万万人心。就像司令您提到,蟑螂和蚂蚁,看上去横天掠地,生得微小,死得卑微,恰若无数战斗在敌后的军统普通内外勤人员,为探听传递最基础的情报,化身为店铺伙计,富贵人家的女佣,酒店的勤杂工,干最卑贱的差事,殉难在最阴暗的角落;恰若您麾下无数你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士兵,冲锋号响起,冲在最前线,大多数填了炮弹。这些人,这些您嘴里的蟑螂和蚂蚁,是这场战争中最重要的资源,他们是人,是人心。在我看来,所有为保护自已人所作的牺牲,都是值得的。因为,放弃他们,就如同放弃我们自已!” 潘万军面色渐渐沉肃,温宁所言让他深为震动。 “司令,请您出兵吧。中国人,必须自救互救!”温宁留意到潘万军神情的变化,不失时机地继续说道:“至于您说师出无名,我已经想到了办法。您派出的,并非补充兵团的士兵,而是警备司令部的士兵,作为特校工作人员,我是苦主,向您请求援助——特校内有骚乱发生,请求警备司令部出兵平乱!” 潘万军猛地一拍床架,“什么平乱?!老潘出兵,还扯那闲的理由?老子就是派兵冲击特校啦,戴笠还能把我怎么办?老子在这旮旯里憋闷好久,今天非得爽一把,跟鬼子玩一局!” 韩铁锤喜形于色,“还是我干爹有气魄!咱们就上阵父子兵,跟鬼子玩局大的!” 潘万军说:“把孙楚召过来,这件事,交给他办我放心!” 第108章 里应外合 救援特校的行动,分成两个小组实施。一组由韩铁锤带队负责暗潜,带上二岔子三大炮和精挑细选的七名身强力壮士兵,统共10个人。这七名士兵曾经是韩铁锤匪窝里的兄弟,擅长爬山越岭。另一组由孙楚带队负责应援和外围包抄,带领20名隶属警务司令部枪法精准、脑子机灵的士兵,温宁也跟在这一组。 韩铁锤这组添置了几把钢锥三条粗绳,再攀过断崖潜入特校时,已近午时两点。他们本可以提前半小时抵达,爬崖中途出了一点小意外,一名士兵脚上打滑差些跌落,虽被救起,却不慎蹬掉一根钢锥,已爬上前的三大炮只得回到崖底将钢锥找回,不然后面的士兵没法登山。 这正是特校午休,常人困倦欲眠将醒未醒之时,耳畔除了蝉鸣再没有多余声响。一行十人身着与胡仁儒带来士兵相同的黄色军装,分成左右两队,从管理层女职工小院潜出,分花拂柳般从两侧花草树丛中往防空洞方向进发。这沿途仅有一名士兵负枪巡逻。韩铁锤朝对面的二岔子使个眼色,二岔子突窜而出,将士兵后脑勺重重一击,捂住他的嘴拖进草丛中。 再往前行,就靠近校门,校门的正对面, 是竖摆两排的行动队员居所。 韩铁锤招手,又默无声息地朝头顶指划一下,身后的人全都伏下身躯——靠东的行动队员居所屋顶,埋伏着一名机枪手。 韩铁锤左右开弓, 寻到踏脚处,悄无声息地爬上屋顶。 屋顶视线果然开敞,韩铁锤顺着机枪所指方位看去,两道身影蹑身收足从防空洞监牢闪出,正是乐弈和王泽。监牢门口,躲着两人被击倒的士兵。 屋顶上的机枪手全神贯注移动枪口,向行走中的乐弈和王泽瞄准,只待走近开枪。 韩铁锤屏声静气在屋顶观察片刻,回头朝下面招招手,跟在身后的三大炮也悄悄爬了上来。 韩铁锤朝对面门卫岗哨上的楼层指了指,三大炮会意。来之前,温宁曾一再叮嘱,门卫岗哨的楼上,可以设作狙击地,千万提防。韩铁锤注意到对面二层窗口露出了枪口,示意三大炮上来作帮手,一会儿将此人干掉。而行动队员居所也恰有两层楼高,与对面设狙击手的窗口基本平行,那名狙击手显然也发现了韩铁锤和三大炮,韩铁锤索性朝他挥手打招呼且作了个噤声手势,因为军装服色一致,韩铁锤故意将脸弄得黑脏泥污,那狙击手误以为是同伙,竟然没有发出声响。 眼看乐王二人朝校门方向走过一段距离,又有人影从防空洞掠出,是罗一英和秦立公,再接下来,在门内探出脑袋张望的,是何曼云和蒋蓉蓉。看样子,他们也有计划,是分作三组逃离。 乐王二人走过食堂,越来越接近校门,进入机枪手有效射程范围,韩铁锤留意到他的手指扣向扳机,蓦地俯冲扑上,将其压倒。 “呯呯呯!”机枪子弹已然射出,只是偏离了方向,打在食堂旁边的水池上,惊得乐弈王泽立即卧倒。三大炮同时出枪射击精准,打爆了对面二层的狙击手的脑袋。 也就在此时,韩铁锤知道自已粗心大意,出毛病了!他站在屋顶观察时,固然观察过对面楼层,但向上仰望高点无法看得真切,现在,就在对一位置,陡然出现两三支步枪枪口,往楼下的特校诸人射击。 韩铁锤恼火地咒骂一句,一面拔枪往四层楼射击,一面大喊道:“不得了啦,杀了人,学校里面杀人了!” 随着他的喊叫,“嗤”地一声厉响,躲在下面草丛里的二岔子发出响箭向外报讯,呼道:“兄弟们,冲啊,打鬼子!” 埋伏在特校外等待时机的孙楚和温宁,看到信号,立即带领士兵从草丛中钻出,冲向校门。 此时,最危险的,还是几名试图越狱的特校特工,乐弈、王泽和罗一英尚算机敏,滚倒扑趴,躲过了四层楼上的射击,乐王二人以水池为掩体,罗一英则以食堂前的花钵为掩体,落到最后的蒋蓉蓉很干脆,见势将头一缩,索性猫在牢里不出来了。惟有走在中间的秦立,以及最后一组中迫不及待甩下蒋蓉蓉当先窜出的何曼云十分狼狈,要说他俩也是有身手的,不过一个长胖子行动笨重,另一个历来讲究妖娆,逃跑的时候还不舍得扔了高跟鞋,那一枪接一枪地打过来,固然距离受限,并不精准,却让二人一蹦一跳如同跳舞。 那门卫四层楼上的步枪手,大概也很快意识到机枪手被制服后,距离和角度是大问题,且楼下的士兵正与意图冲入校内的人员交火激烈,又有韩铁锤手下的人马冲过来接应,便马上调转枪口,往近在眉睫的楼下射击支援。这些守卫在校门口的士兵固然人数不多,且腹背受敌,但因占据有利地势,两面居高临下射击,一时双方交火难解难分。 头顶上的枪口突然哑口静默,给秦立公和何曼云喘息之机,可二人还没来得及真正喘口气,却听伴随“哈哈”狂笑,胡仁儒带领十余人荷枪实弹,从防空洞对面的树林中冲了出来! 因为胡仁儒带来的人员有限,他将主要力量全放在校门旁的狙击上,身后所带人员中,除了那名心腹亲信外,全是原先特校的行动队员。胡仁儒早已摸过底,悄悄干掉了忠于乐弈的两名行动队员,再对其他行动队员以戴笠之名严肃训令,说是特校管理层罪证确凿,可以立即枪决,但念在过往对党国有功,进行最后一次考验,若乖乖受押解到重庆,可饶一命,胆敢越狱的,一律就地格杀。行动队员冷眼旁观胡仁儒飞扬跋扈、雷厉风行,知晓厉害,见校长都被他拿住,哪里敢不听他的招呼。 胡仁儒“哈哈”笑过后,喝道:“戴局长果然错看了你秦立公,还真敢越狱,传戴局长口谕,就地枪决!你们,还不开枪?!” 行动队员们你看我,我瞧你,枪是举起来了,但想到过往情谊,均犹豫着不愿开枪。 秦立公和何曼云手无寸铁,伫立于空地上,前无遮挡之物,后无避难之所,面对黑洞洞的枪口,接近于活靶子。 “怎么,是顾念旧情,还是不敢动手?!”胡仁儒怒目一横,“行,我先你们做示范,先拿这位中统过来的妖精,祭我的枪!”朝何曼云开枪。 “曼云,小心!”秦立公见状,反手拉何曼云一把。 枪声响,却是秦立公左腿中枪。秦立公惨叫声中,半跪于地。 胡仁儒哈哈大笑,“没想到,到这时候,你秦立公又有些你像个男人了,还知道怜香惜玉。想想当初我刚入军统,你那副瞧不起我的模样,总算有这一天,你也跪在我面前了。” 秦立公咬牙,示意何曼云勉强将他搀扶,鄙睨地冷笑道:“我……咳,我瞧不起你,还真没看错。你是个什么东西,不仅口蜜腹剑,阴险狡诈,你还不是军统的人!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是日谍!各位兄弟,你们识别清楚,不要被面前日谍欺瞒,铸造下大错!” 行动队员们一听此话,加深了狐疑,看向胡仁儒的目光充满了不信任。 中士忙道:“长官,速战速决,您还跟他啰嗦什么!”说话间,朝秦立公开枪。 也就在此时,孙楚和温宁冲过校门的封锁,与韩铁锤一帮人合为一路,呼喝着冲了过来。孙楚一枪打中中士的手腕,手枪掉落,让秦立公和何曼云捡回了性命。 胡仁儒见势不妙,扭头就跑,并且不忘指令行动队员:“不得了,造反了!匪兵冲击特校,快,快给我挡住!” 乐弈和王泽跟随大队人马冲至,安抚住不知何去何从的行动队员,止歇了不必要的误杀和误伤。再一抬头,胡仁儒、中士,以及紧追而去的孙、温、韩三人不见踪影。 特校校区过于宽广,建筑广布,树林草丛密集,孙温韩三人在追赶途中,被不明真相的行动队员稍挡了会儿,待冲出人堆时,只看到胡仁儒和中士钻进了前方不远道路左侧的小树林中。这片小树林与医务室隔着道路相望,与之相接的是两个训练场和教室。 三人在小树林内没有发现踪迹,跑到空旷的训练场四下张望,静悄悄不见动静。此时,有十来名兵团士兵也赶到。商议一通后,决定兵分两路搜寻,孙楚带五六人朝北搜寻,温宁和韩铁锤带五六人朝南搜寻。 往南的主要建筑,依次是林木环抱合围的图书馆和礼堂。这两栋建筑体量均大,容易藏人,可笑胡仁儒聪明反被聪明误,为保今天诛杀特校诸人行动万无一失,提前锁闭,常人无法进入。图书馆有外廊,韩铁锤带了两名士兵爬入外廊上下快速查看后,朝温宁摇头。 这在温宁意料之中,躲在如此封闭的环境内,只能坐以待毙。她示意韩铁锤等人赶紧下来,往前面礼堂左右搜寻。她折身先行一步从往图书馆西侧绕行,忽见前方早已开败,只余低矮疏落枝桠的杜鹃丛中一道身影掠过,她与身后士兵同时持枪警戒,喝道:“出来,你逃不了啦!” 杜鹃枝叶簇动,徐徐站起一个人来,待看清面前是温宁,喜出望外,喊道:“小温,是我啊!” 竟然是留书出走的余南! 第109章 何以容情 温宁并未放下枪,疑虑地看着她,“你怎么会在这里?!” 余南腼腆地回以一笑,“我,我不太放心特校,刚巧回来瞧瞧,看到出事了,就一个人由左侧的环行道绕进来瞧个究竟。” 温宁说:“那你方才有没有瞧见可疑人经过?” “没有啊!”余南回首张望一通,摇头说:“我没看见。” “真的?”温宁认真地看她一眼,再度确认。 “真没有……”余南嗔怪地瞅温宁一眼,“你怎么怪怪的,连我也不信?” “呯!”蓦地又一记枪声响起。 “快,在校门口方向!”刚刚赶至温宁身侧的韩铁锤迅速判断出枪声方位,迈步飞跃上前,温宁、余南及其他人等立即跟上。 “呯!”接着又一记枪声,还是校门方向。 礼堂方位距离校门是一条直线,非常近,众人赶到时,正看到胡仁儒和中士与几名警务司令部士兵交火。原来胡仁儒也知道困守特校绝非脱身之计,一番绕行后,最终还是以校门为突围口,因为校门刚经过一场激烈枪战,孙楚带来的大部分士兵都在攻占校门后入校四散搜寻,校门反而是防卫最薄弱的地带。 果然,守卫校门的仅有四名士兵,防卫松懈。胡仁儒开枪打死一名士兵,中士打伤一名。只是孙楚带来的士兵并非庸才,被突然袭击一死一伤之际,另两名士兵立即反应,实施防卫反击,相互掩护着避至门卫室内,与胡仁儒和中士对峙,拖住了他们逃跑的脚步。 韩铁锤赶到,提枪击中中士背心,倒地翻脱几下,不再动弹。 胡仁儒白面清秀的面庞转为煞白,眼见前方有韩铁锤逼近,身后两名士兵持枪断住后路,左侧孙楚带领数名士兵飞奔而至,右侧隐然听到乐弈和王泽的声音传来。 他虽然已冲至校门口,但孤身一人,进退无路,已入绝境。 胡仁儒惨笑数声,斜觑温宁,“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一切,全是你的谋划?” 温宁走近几步,说:“投降吧,告诉我们,谁是‘执棋’!” 胡仁儒嘴笑扯出一个奇怪的笑,“放心,‘执棋’会收拾你们!” 温宁察觉到胡仁儒怪笑时脸颊的蠕动,对韩铁锤喝道:“快制住他,他要服毒!” 韩铁锤闻声即动,飞跃前扑,一拳击中胡仁儒的下颌,打得他鼻血牙齿横飞,不过,仍然晚了半步,胡仁儒直挺挺地扑地。 温宁和余南同时飞奔上前,翻过胡仁儒的身体,见他七窃流出黑血,嘴巴大大张开,嘴角保留一抹诡异的笑。 韩铁锤惭愧地嘟嚷着:“都怪我,出手太晚了。” 余南蹲下身,探过胡仁儒的脉搏,说:“真可惜,就这样让他死了,不然就可以从他嘴里审出谁是‘执棋’。” “我看不需要审讯这个死人,谁是‘执棋’,难道不是很明显,余南,我曾经的好姐妹,当‘执棋’太久,你会不会混淆自已的身份?”温宁语含讥诮。 余南站起,发现被温宁持枪以对。 余南瞪大双眼,惊诧地后退几步,说:“喂,小温,你在干什么?你拿枪对着我干什么?” 温宁的眸色在沉静中包含着沉痛,“余南,不用装了,你就是‘执棋’。” 此时,乐弈、王泽、罗一英、蒋蓉蓉均已赶到校门,连秦立公也在何曼云的搀扶下,强忍腿上剧痛,一瘸一拐地跟上来。 蒋蓉蓉说:“有没有搞错啊,余南会是‘执棋’?咱们这些人好不容易团结一心脱出生天,不能再相互乱猜了!” 罗一英双手合抱,冷笑道:“我看温宁的判断不会错,咱们全陷在这笼子里,惟有余南一个跑了,跑就跑了,这又恰当其时地出现,你说有趣不有趣,蹊跷不蹊跷?” 余南将众人扫视一遍,以负气的声调喊道:“你们别乱猜,我不是‘执棋’!” “是不是‘执棋’,不是你否认,咱们就听信了。”温宁淡淡道:“我有分析推理,更有证据。” “什么推理,什么证据?”余南叫道:“小温,你是不是昏头了,咱们这么多年的姐妹,无话不说,你跟我扯什么证据?!” “从分析推理上,你的各种形迹都太巧了。”温宁凝视余南,缓缓说道:“从9月5日说起吧,那天,我们与补充兵团共同设计引出日谍野生,野生被枪击而死,首先受怀疑的是朱景中,接下来朱景中在自已的家中被电击暴死,接下来被怀疑的是蒋蓉蓉,可是,王泽又突然发现野生尸身上的疑点,我们将怀疑的视线转向了你。野生的真正致死原因,是一枚淬毒的袖箭……” “袖箭?”余南瞠目,“你们怀疑那是我发射的,不是我,是谁在栽赃?” 温宁微微一笑,“你尽可狡辩。听我继续往下分析,真是太巧了,就在咱们重点怀疑你的时候,你居然留书出走了。你真是因为对特校失望,抑或为情离开,而不是因为看到王泽进了医务室,担心他发现破绽,暂且避祸?” 余南跺脚,“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我真是一时想不开离开的!” “就有这么巧,今天,你又一时想开了,回到特校,刚好碰上我们反设计胡仁儒?你确定你不是浑水摸鱼,暗中再有新的动作?”温宁讥言。 余南结巴,看了眼温宁,又转眸匆匆扫掠乐弈,垂头颇难为情地说:“我……我确实舍不得……离开大家……” “收起你这副假装的小儿女情态!”温宁霍地收起笑意,“我就是被你的伪装所迷惑,以为你当真与我有姐妹情,对乐弈有女儿情,明明发现许多问题,却一味自欺欺人,不是我心慈软弱,特校不会沦至现在的情态!前面,我跟你分析推理,现在,我就说证据,瞧你还有什么抵赖!” “温宁,快说说有哪些证据!”何曼云迫不及待地说。 “证据一,就是两次发现余南的袖箭。一次在野生身上,另一次,我与警备司令部孙楚中队长合力,破获了百乐门火锅城的间谍案,日谍方太太的机密被一名聘用女厨师无意发觉,于9月7日晚杀人灭口,在被杀害的女厨师背上,同样找到了袖箭的伤痕。试问,那时余南已经留书离开石州,为什么她的袖箭会出现在女厨师身上,而我身边这位军官韩铁锤,也曾经在当晚无意间看到过余南。”温宁说到此处,韩铁锤点头以示认可。 余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是,我承认虽然留书离开特校,但一直没有离开石州城,我也很犹豫,想反悔!” 温宁冷冷一笑,不理会她的辩解,“证据二,为了救各位同事,我与韩铁锤商议,从蒋姐住宅外的断崖潜入特校。谁知,在断崖下,我们无意发现,在我们之前,已有人从此道攀爬,且留下了足迹。我仔细比对过足迹,余南,那是你的尺码。我又想起,你家祖上武馆出身,武馆常接行镖送镖的活路,攀山越岭的功夫不可少,想来你幼承家教,不仅是学会了袖箭,这些功夫也没落下!你既然能找到断崖这条出路,想来出入特校就方便很多,完全脱离了时间上壁垒,我都怀疑,很多时间你早出晚归,到底是否在加班,还是以加班为名,悄悄出校?” “咱们姐妹一场,原来你从来就不信我,别人冤枉我,我还可以忍受,为什么,偏偏是你来质问我?!什么我的尺码,你瞧瞧,这几位,蒋蓉蓉、罗一英、何曼云,包括你温宁,都差不多身高,凭什么就认定是我!”余南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连忙合手捂面,手指瑟瑟发颤。不过,在场诸人或以怀疑或以怒视目光看着她,没有一人表示丝毫抚慰关怀。 “好吧,讲了前两条证据,你还不肯认,那我就讲讲第三条证据。”温宁轻叹一口气,“我记得,丽人化妆品店的老板、日谍堂本胜平被某种过敏源弄死后,他的儿子青娃由我交给桃园街一户人家收养,后来,这户人家让伙计马老七将青娃送至乡下。就在昨天,我无意碰到带孩子进城玩的马老七。从青娃口中,我得到一条纯属意外的消息。那孩子跟我说,有一回,他的父亲堂本胜平凑热闹,旁观桃园路一家店铺装潢门面,回来路上就全身不舒服,幸好随身携带有防过敏的药物,立即吞下才缓过气。”温宁看向秦立公,“校长,我们曾经讨论过,找到‘执棋’的关键,过敏源是源头。我们曾经以为引致堂本胜平过敏的是生烟草,其实不过是乐队长跟我的推理,没有经过验证,倒是日谍儿子的亲历,才是最可靠的验证。”目光转向余南,“那天,你曾经掉进水泥沙浆堆中,染了一身灰。我们误以为,灰尘是最不可能的过敏源,谁能生存在绝对没有灰尘的环境中,若堂本胜平对灰尘过敏,早死了几百年,毕竟桃园路是最繁华的街道,一阵风地过就灰尘蒙面。我们忽略了,你身上染的,不是普通灰尘,而是水泥。堂本胜平的真正过敏源,是水泥灰土!”温宁所说无意碰到马老七,纯属临时编造,事实是昨晚马老七在传递给她的蜡封纸筒中,写明了此事。 “不,不!”余南面露绝望,连连朝后又退几步,喃喃道:“不是我,不是我……”突然手指何曼云,“你为什么不去问她,是她推我进水泥堆!” 何曼云高声道:“别再狡辩,我就随手推你一把,哪里就能将你推下坎!分明是你自已将势就势滚倒下去!你这狗日谍,就承认了吗,装什么无辜可怜!”一面说,一面往余南逼近。她这样逼近,身后其他特校中人,也随之逼近。 余南再度连退数步,容色惨淡地看向温宁,“枉我信你,温宁,我恨死你!”抬手指向温宁。 “小心!” 在余南抬手之际,露出腕下的袖箭。乐弈等人齐声急喝,他们都手无武器,无法相助。 “呯!”温宁的手枪冒出一缕青烟,余南的胸口绽出一朵鲜红的血花,仰面倒下。她其时已然退至特校门口的坡边,往下就是一片急陡下滑,林叶草丛遮掩的山地,这一倒下,就顺势骨碌碌滚下坡去。 众人急走几步,往下张望。温宁便喊韩铁锤:“铁锤,你有家伙,多带几个兄弟往下面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把尸体弄上来,咱们有时间就来验尸!” 韩铁锤应喏着带人滑下山坡,过了一二十分钟,听得坡下几声枪响,接着不久,韩铁锤抹着额头的汗水爬上坡,说:“死了!那女人真是死也不僵,悬着半口气还想用袖箭偷袭,拉人垫背。兄弟们也是为自保,把她彻底地打死啦!尸体正在朝上拖,坡陡,得费些力气。” 温宁说:“行,交给你办!”转身对秦立公道:“校长,您伤不轻,赶紧歇息找大夫。” 秦立公长望坡下,叹道:“这条腿是废了,好在老天助我,有你这样的助手,有大家齐心合力,总算在学员即将分配前线,补充兵团即将开拔前,找到了‘执棋’,对戴老板,我总算有所交待!走,先去我的办公室,我们一并向戴老板汇报,请孙中队长代我向潘司令敬谢。诸位同仁辛苦受累,也该赶紧休整,早日恢复元气!” 众人都转身回校的时候,惟独温宁静默地长望坡下,仿佛洒落了几滴泪水。 乐弈迟疑片刻,上前挽住她的胳膊,温声道:“走吧。” 第110章 最后较量 被胡仁儒这番折腾下来,虽然得到补充兵团的救援,特校诸人虽得保全,却元气大伤。一堆人在秦立公的办公室,讲起这两天的经历,实在惊心动魄。恰如预测,在温宁被放出特校后,他们又经历了两轮拷打讯问,只慢吞吞吐出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没有任何的相互出卖和揭露。迫得胡仁儒失去耐性,直接使出诱导越狱以便诛杀的招数。只是没想到逃出监牢,若非温宁等人及时赶到,非得被狙击手挨个撂倒,还落下罪名。 死里逃生后,四个女人抱成一团,哭了笑,笑了又哭,也算动了真感情。其后甚至差人从食堂拿了几瓶苞谷酒,推杯过盏喝得七晕八素,闹至深夜才摇摇倒倒扶携着回到宿舍。 男人们相对清醒些,处理过伤口,取出子弹的秦立公亲自致电潘万军,感谢他在危难之际的鼎力相助,并提出明天补充兵团将士开拔前,宴请潘万军及参与救援的一干士兵。潘万军倒是爽快,毫不推诿地一口应承。至于设宴地点,当下恰有一处最佳场所,那就是百乐门火锅城。火锅城那幢楼固然是县太爷的产业,不曾想连番两次出租到了日谍手中,那县太爷与中统陈局长再有交情,也是吓得屁滚屎流,只想好好巴结特校和警备司令部,特地致电潘万军,吐露出摆上几桌好酒好菜,慰劳两边人马的意思。潘万军对秦立公说,这种顺水人情,借他的酒,庆咱们的功,不吃白不吃,吃饱喝足,将士们正好上前线打鬼子。 宴席时间定在9月10日正午。差不多到点前,乘坐轮椅的秦立公带领特校六名中层干部到达。前脚刚至,后脚潘万军就携孙楚、韩铁锤、二岔子、三大炮等二十余人来了。 此次秦立公和潘万军的会面,握手相拥,外人瞧上去并非极为亲热,但神色对谈真诚许多。双方人马在一楼大厅坐定,上酒上菜,呼兄喝弟称姐唤妹相互敬酒,气氛融洽热闹。 韩铁锤原不是与温宁同桌,喝过几盏酒,带着醉眼摇过来,站在她身后,低声嬉笑道:“温妹妹,我记得,你上回来这儿诱骗日谍方太太的时候,是说咱们要成亲摆酒席,时间嘛,就定在今天正午……” 温宁面上一臊,轻叱道:“喝多了吧,胡说什么!” “喂,喂,你就说说,是不是有这一回事。”韩铁锤借着酒劲,索性拉了拉温宁的衣裳。 坐在温宁对面的乐弈放下筷子,淡淡道:“韩兄弟,昨天多谢你救我们特校众人性命,我敬你一杯。”端酒站起。 “唉,别。”韩铁锤朝乐弈摆手,“一茬归一茬,别打我跟温妹妹的岔儿,温妹妹,你说句话啊。” 温宁咳嗽一下,“嗯,是有这回事!” “这就对了!”韩铁锤兴高彩烈,高声嚷道:“瞧,现在酒席都给咱们支设好了,所谓什么的天时地利人和,万事俱备,咱们就把事情办了吧!” “喂!”温宁恼火地别过头。 罗一英说:“韩铁锤,你可不能借酒装疯,就算有所谓的救命之恩,也没有强买强卖的理!回你座位上去。”她这么一讲,在秦潘那桌陪酒的王泽和孙楚赶紧走过来,半扶半拖韩铁锤离开。 “我不走!”韩铁锤使上蛮劲,推开王孙二人,走到潘万军身侧,“我要我干爹作主,干爹,你还要不要讨儿媳妇?” 潘万军尴尬地挤出一抹笑,低声斥责:“别闹了,丢人现脸,好男儿还怕娶不着老婆,打完鬼子干爹给你挑全石州最漂亮的姑娘!” “我不要石州最漂亮的姑娘,我就要她!”韩铁锤摇晃着身躯,指向温宁。 顿时,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温宁。 温宁半垂着头,匆匆站起,“你们慢慢吃,我……往那边,稍方便一下……”连跑带走地冲向卫生间。 潘万军没好气地指着韩铁锤,“瞧,没意思吧,把人家姑娘逼得这样。” 韩铁锤在二岔子三大炮的拉扯劝说下,悻然地坐回原位,埋头又灌下两碗酒。 那边桌上,几个女人低声议论。 蒋蓉蓉道:“温会计也是很为难,瞅咱们乐队长,也挺不错。” 何曼云感叹道:“温宁这样出色,值得般配一位跟她同样出色,爱她体贴她保护她的男子。” “怎么,还在感怀自已?”罗一英微笑,“秦校长在危急时刻能拉你一下,你不考虑留下来,可以不做军统或者中统的人,换一个属于女人的身份?”调皮地眨了下眼睛。 何曼云沉吟片刻,摇头,“不了。已经破裂的东西,再怎么缝补也会留痕。”她举酒,道:“几位姐妹喝一口,算作也为我饯行。” 她们喝过酒,又零零碎碎说些女人间的闲话,发觉温宁还没有回来。 罗一英说:“温宁不是那种扭扭捏捏的人,再怎么害臊烦恼,有这会儿功夫,也该过去了。这么长时间还没回来,总不成一不小心,掉落进茅坑里啦!我去瞧瞧。”她一起身,蒋蓉蓉和何曼云同时站起,“咱们一块儿,反正喝多了酒,也需要方便,还能往外头透透气。” 三人一走进卫生间,吓了大跳。百乐门火锅城的卫生间,是以上海高档酒档卫生间的模式为参考设计,不仅安装有德国产抽水马桶,还有一方洗手台。温宁半侧身子倒在洗手台前的瓷砖地面上,人事不醒。 三个女人的惊呼,立即惊动了在大厅内的人。别看韩铁锤似醉非醉,反应最快,当先冲进卫生间,一把抱起温宁,一边呼唤一边检查她身上是否有伤痕。乐弈晚到半步,一双锐利的眼睛往卫生间四下打量后,又疾步从后门走出,在外围进行观察。其他人或挤入卫生间询问状况,或挤出卫生间入外面叫大夫郎中,或学着乐弈的模样寻找可疑人物,甚至还有冲进厨房,检查有无藏人的。一时场面大乱。 忙乱半晌后,温宁总算被韩铁锤抱出卫生间来到大厅,在座位上不方便行动的秦立公急问:“伤在哪里,用我的车赶紧送医院!” 韩铁锤将近前一桌的酒菜横扫坠地,将温宁放置桌上,掐她的人中。手指则触到人中,她“咦啊”一声低吟,醒转过来。 孙楚上前急问:“谁打伤的你,难道还有漏网日谍?!”乐弈也走了进来。 温宁揉着后脑,满脸初醒的恍惚,“没,没人啊。我刚走进卫生间,眼前冒金星,恶心想吐,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倒了。” “确实没看到伤痕。”韩铁锤松了口气。 温宁继续揉摸后脑勺,“我这些天,没休息好……怎么,把你们都惊动了,不好意思。” “你知道就好,”韩铁锤在怜爱中不无怪责,“不知道爱惜自已的身体!” “呀,不行,我头晕,想吐,让路让路……”温宁捂嘴,从桌上跳下,再度往卫生间方向跑去。 跑至中途,左侧一扇小门打开,闪出蒋蓉蓉,温宁诧异地停下脚步,“咦,你怎么会从这儿出来?” 蒋蓉蓉吃吃笑道:“原来这扇小门连接地下室呢,刚才人挤,就把我挤进去了,我转了一圈,乌漆抹黑,吓人,赶紧上来了。” 温宁后退两步,褪去了笑容,正色道:“‘执棋’,把你上衣兜里装的东西拿出来吧,我等你显露原形,已经很久了!”韩铁锤大步上前护在温宁身侧,掏枪对向蒋蓉蓉。 蒋蓉蓉眨巴着眼睛,“别开玩笑了,‘执棋’不是已经被你干掉,你啊,不能总来逗我寻乐子!” 温宁冷眉视她,“‘执棋’,你一定很好奇,你的破绽究竟在哪里,为什么我会盯住你设计?” 蒋蓉蓉摊手,“温会计,我知道你有破案侦察的癖好,行,我成全你,反正今天大伙儿都高兴,愿意围上来看热闹。你随便说说,我们估妄听听,只当摆龙门阵了!” “你的破绽之一。你在自已居所后门外拉接一根电线,并以刀在中断切割,造成朱景中触电身亡。看起来此事并非你一人可以做到,旁人也可以潜入你家设计,你以此理由成功转移视线,让我与校长减轻对你的怀疑。可是,这两天,韩铁锤两次从断崖潜入特校,都必须经过你家,他无意间发现一件烦心之事,说给我听。他说,这家后门右侧的杂物柜,中间的一个抽屉,总是关不拢,挡路。后来他留心看过,是抽屉的卯榫坏了,以致于关不了也拉不出,就卡在那儿。我记得乐弈提到过,当时朱景中往后门杂物柜取的那条香烟,是放在最上层的格子里。而以朱景中的身高,如果抽屉没有坏,他完全可以避开那根落地的电线,轻松地取到香烟。然而就因为拉开一半的抽屉挡在身前,极大地增添了取烟的难度,他在心急之下,难以顾全紧贴着杂物柜的电线,所以如你所愿,触电身亡。这样的设计,除非对家具物件十分熟悉,根本没法做到。谁能比你和朱景中,对自家家具更为熟悉呢?”温宁款款言道。 “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你昨天指定‘执棋’是余南时,也差不多这样分析。这龙门阵摆得不错,继续继续。”蒋蓉蓉无奈地回以一笑。 “你的破绽之二。由始自终,是你由断崖潜出学校,当然,断崖在你家后院,近水楼台,非常方便。你虽然十分小心,还是在崖下留下脚印。对,这一脚印,我曾经怀疑过是余南留下的。后来,我反复回忆推想那个脚印,否定了余南的嫌疑。你知道为什么?无关脚印大小,而是双脚踩地的方式。你与余南在性格上看起来相似,都较为大咧粗线条,但每个人生长环境和处事形态相异,必有各自的行为习惯。余南固然大咧,但因为干电讯工作,思维与数字相关,思维快,走路快,轻起轻落,且前脚掌先落地,留印深,后脚掌留印浅。而你呢,为装憨傻更像,你走路落地重,拖沓,前后掌留印同等,且较深。这种习惯,就算你回复‘执棋’身份,潜出特校时,也会带入其中却不自知。另外,罗一英有武术根底,身轻如燕,虽然与余南同样走路轻起轻落,但是留印浅;至于喜欢高跟鞋从不离身的何曼云,她若走平路,身子会后倾,是后脚掌先着地。” 蒋蓉蓉长吸一口气,苦笑,“你继续。” 第111章 再战明天(大结局) 温宁微微一笑,“你的破绽之三。就在昨天的越狱行动中,非常明显。大概在审讯时,你已经跟胡仁儒接上头,彼此核定过计划细节,他故意不对你的右手用刑,就为保全你的行动能力。后来,甚至越狱的念头,也是你不着痕迹地鼓动发起的。”她说话间,罗一英和何曼云对视一眼,不由自主地点头。 “这就对了,难怪在行动中,你故意落到最后,躲在监牢门后不露头。原来你不想被不明你身份的狙击手误伤,你怕死!”罗一英插言。 蒋蓉蓉嘟嘴嚷道:“什么叫做我怕死?怎么就赖到我身上啦!当时咱们商议的,我跟曼云技能最弱,是最后一组!说到怕死,曼云难道没有嫌疑?胡仁儒后来开枪的时候,还只打校长,没有打她呢!” 温宁叹息,“蒋蓉蓉,三条实证叠加,你还咬死不敢认?” “我不服!”蒋蓉蓉朝秦立公所在大厅方向喊道:“校长,求您主持公道,不能让她就这样定我的罪,让我死得不明不白!” 秦立公被潘万军扶着走近,沉着脸道:“我全听见了。温宁的分析有理有据……” “什么叫理据,温会计,枉几个月前那件事后,我诚心实意听从你的安排,你就这样胡乱编排我,说风是风,说雨是雨,昨天的分析,余南是‘执棋’,今天的分析,变成了我。那换到明天,又是谁?校长,她这是想彻底搞乱特校啊,安的什么心,我瞧她才是真正的‘执棋’!” 温宁嗤然一笑,“我若是‘执棋’,各位还能坐在这里喝酒?” “那,你就是共产党!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蒋蓉蓉跳起来叫道。 “好吧,你方才说只是分析,我来拿出一项实据吧。”温宁看向秦立公,“校长,咱们还是得回到堂本胜平的死因上。原谅我昨天有所保留,告诉您和大家,他的过敏源是水泥灰。其实,细想就会产生怀疑,石州城西面居民区的民房,都是木板砖瓦房,但桃园路繁华地段,建筑物,尤其是新修缮的房子,基本都用了水泥,比如原先的醉川楼、后来的百乐门火锅城,咱们今天吃酒的地方。这里距离丽人化妆品店很近,且修缮的动静大,堂本胜平若曾与方太太接过头,一定会接触到水泥灰,为什么没有听说过他经常过敏,只是某次突发过敏吓坏了儿子?我大胆猜想,他的过敏源未必是单一的,或者是复合两种甚至两种以上的元素,才能诱发过敏死亡。如果水泥灰是其中之一,另一种或几种,会是什么?昨晚韩铁锤潜入特校时,我没有闲着,再次找到马老七和青娃,询问那次堂本胜平过敏的细节。”所谓再次找到马老七和青娃,是温宁的掩饰之辞,事实上,当日回特校途中,她向孙楚传递了暗语,孙楚找来马老七进入补充兵团会过面。“仔细询问之下,原来,堂本胜平发生急性过敏那天,是带着青娃一起上街,途中青娃闹着吃画糖,就替他买了一支。当时,做画糖的师傅正以两支朝天椒当佐料啃馒头充饥。见有活儿干,忙放下吃的干活。在煮糖时,一不小心,有些烧沸的麦芽糖流溢出来。小本生意,每一丝糖都是钱,师傅不舍得浪费,用手抹回锅中。最后,制成卖出的画糖,青娃让堂本胜平舔了一小口。” 温宁直视蒋蓉蓉,“那天会审堂本胜平,洒在你身上的辣椒粉,是朝天椒粉吧?不必急着否认,此事很容易确定,请食堂大师傅来一趟就行了。‘执棋’,你实在厉害。平常装拙守愚,危急之际先将疑点集于自身,再成功转移怀疑对象。你算计得非常清楚,既然设计朱景中当替死鬼,作为妻子的你,必然会受到怀疑。转换思路思考,也惟有你被怀疑过,才能将疑点转移出去,只有先将自已置于漩涡,才能成功地从漩涡中脱身。所以你早有预谋,仿制余南的袖箭杀野生灭口,当你发现余南为情所伤,情绪低迷时,又适时地游说她离校出走散心,成功地将所在疑点转嫁于她!也让我一再地迟疑、犹豫,否定自已。当然,也因为你是‘执棋’,才能解放当初在东三省,乐弈参与的那次刺杀行动,失败的原因——” 乐弈目光沉暗,紧盯着蒋蓉蓉。 听到此处,蒋蓉蓉缓缓耷拉下脑袋,再抬起头时,目光精锐,嘴角含一抹狞笑,“很好,你分析得不错。我承认,我就是‘执棋’!你们想不到吧,不少人通常认为,像我这样半傻半楞,一味胡纠蛮缠不讲道理的人,在单位内难以生存,在各种内斗中,必定是最早被打倒消灭,不值一提的小人物。我偏要反其道行之,让你们知道,看上去最痴最傻的人,往往是隐藏得最深,笑到最后的人!”凶狠目光扫向两侧纷纷拔枪的人,手掌探入右侧衣兜,“别动!小心一点!知道我这兜里放的什么?不怕老实告诉你们,鼠疫病毒!我只要有半分气息,按下瓶子的开关,这石州城,就会变成人间地狱!” 温宁淡淡一笑,“我们就算不动任你离开,你难道不会释放病毒,将石州城变成地狱?这大概是‘珍珑计划’最后一招吧,玉石俱焚,震动全中国,让中国人为此战栗,恐惧,丧失与你们战斗的信心?!” 蒋蓉蓉哈哈大笑,“果然,聪明,剔透。温宁,跟你这样的对手过招,真是有意思,也不枉你我可以同归于尽,来世再相争一场。” 温宁不以为然地抿唇含笑,“可是,‘执棋’,你就没有发现异常?我设计诱你露出真面目,你还能确保兜里的东西,还是病毒?” 蒋蓉蓉目光一凝,面色大变。 “从昨天诈杀余南,就是设局的开始。”温宁抬头道:“余南,出来吧。” 一袭黑色短打劲装余南,“噔噔噔”由楼梯走下,来到温宁身侧。 “蒋蓉蓉,你低估了我与余南的姐妹情谊。我们不会为了一个男人生隙,前天晚上,余南主动与我见过面,我们互坦心迹,制定计策,在实施中,韩铁锤也帮了大忙。我换了手枪,打中余南的是橡胶子弹,余南胸口沁出的血,是血包破裂。昨晚,我整宿叫嚷喝酒,拖住你,让你没有时间去验证余南的‘尸体’。当然,你也未必有胆去验证,毕竟只有真正的‘执棋’才会对余南的死活感兴趣。好了,计划进行到这一步,惟有‘杀死执棋’,真正的‘执棋’才会放心自已的安全。她接下来会怎么做?她可以继续潜伏下去,可是这样的话,她如何向上级交待‘珍珑计划’全盘落空,仅留她一人存活?也许,她还有最后的绝杀招数,狠毒无比。那么,这最后一招放在何处?我百思不得其解中,突然想到那日跟踪和射杀方太太之事。方太太已经暴露,她仅有两条去路,要么剖腹自尽,要么脱离石州。可是她竟然没有急于选择这两条路,莫名其妙去而复返,冒险回到百乐门火锅城。这是为什么?难道百乐门火锅城存放着重要东西,她务必取得?” 温宁继续说道:“想到这一点,我与孙中队长在潘司令的许可下,于昨天上午进入百乐门火锅城,果然,在地下室的暗格里,发现一个奇怪的罐子。我们不敢擅动瓶罐,拜托潘司令请来一名化工专家研判,他高度怀疑其中是生物病毒。真正的‘执棋’一定会设法来百乐门取回病毒,我们更换了瓶罐,放回原位,再次请求潘司令帮忙,将今天的酒宴摆在这里。韩铁锤故意胡闹,我装晕制造混乱,让‘执棋’可以有机会潜入地下室。现在,蒋蓉蓉,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为完成任务,你只能最后一搏,释放‘病毒’阻断前线军统特工的供给,甚至将鼠疫带至军队中,摧毁军队的战斗力。可惜啊,现在在你兜里揣着的,什么都不是,就是一罐空气!你没有必要装神弄鬼了!”温宁断声喝道。 蒋蓉蓉眸底泛起血色,嘴角依然保持那缕狞笑,“厉害啊厉害。原来我今天的每一步,都在你的算计当中。不过,温宁,你能算计到我的计划,未必能算计到我这个人。玉碎,是每位帝国军人至高的荣耀,为了能够玉碎,从第一天接受训练开始,我就将自已当做一枚随时可以引燃的炸弹——”摹地出手如电,探向温宁。 “不要开枪!”温宁后退,心知有异,大声警告。谁知有名士兵急切之下端枪走火,蒋蓉蓉听得子弹呼啸而至,诡谲而笑,伸出右臂迎上子弹。 说时迟那时快,电光火石间,一道人影扑至,死死将蒋蓉蓉按倒身下,声嘶力竭喊道:“你们,快走,快——” 由蒋蓉蓉身上,发出“嗤嗤”怪响,像毒蛇吐出引信,又如蝉鸣噪耳。 “炸弹,人肉炸弹,快跑!”乐弈反应最快,上前左拉温宁,右扯余南,冲往楼外,韩铁锤也上前搭手,推攘温宁朝外。同时,潘万军扶秦立公,孙楚拉何曼云,见王泽回望罗一英,不仅不往外跑,还要扑上前去,厉声呼喊二岔子三大炮拉走他。其余士兵或相互扶助,或自顾奔逃,冲向楼外。 众人刚刚跑出百乐门火锅城,但听身后连声巨响,这幢精美且承载过无穷罪恶的小楼,在剧烈的爆炸声中化成断壁残垣。 “一英!”特校诸人齐声悲呼,王泽冲至火光熊烈,爆烈声震入耳的断壁残垣间,无助又悲怆地呼叫罗一英的名声,继而号啕大哭。 韩铁锤扑打着身上的灰烬,同情地远望王泽,说:“什么炸药,这么厉害,罗一英为什么要扑上去压住日谍,她也该赶紧跑啊逃命!” 温宁轻声道:“我听说,特高课有极少数高级特工,自入训开始,就会接受一项身体改造,在四肢某处部位,植入固态特种达纳炸药,使这名特工成为隐形的炸弹人,必要时自爆,以掩饰身份秘密且予敌人重创。刚才蒋蓉蓉故意引诱士兵开枪中弹,就是要利用子弹的火力引爆手臂上的炸药。这种炸药重金属超标,难怪这些年她无法受孕。如果罗一英没有扑上去将她死死压住,她临时前多抱几个人或者四处乱窜,死伤的人会很多!”说话间,她走上前,温声抚慰悲痛欲绝的王泽。 王泽边哭边说:“一英真傻啊,为什么为什么?她昨晚就一直跟我念叨,说她铸下大错,杀了太多不该杀的人,会有报应!我还劝她,不知者不为罪,如果觉得自已有错,往后咱们一起尽力补救就行。没想到啊,她就这么傻,用这种方式补救赎罪!” 温宁抬头,长望烈火中的百乐门火锅城,心中默默道:“一英,我原谅你了。你是英雄。” 石州市警察局和消防队闻讯赶来灭火处置灾情,除了王泽留下等待安置罗一英遗体,特校和补充兵团的其余人等,均结队往南郊行去。秦立公要带领特校人员,为补充兵团的将士送行。 行李早已打包,队列亦然在军营前排列整齐。 韩铁锤背上士兵送来的行李,临回队列之际,走到温宁面前。 温宁伸手,与他相握,“铁锤,谢谢你,你能行!” 韩铁锤深情凝视她,露齿爽朗笑道:“温宁,往常我跟你开过不少玩笑,别往心里去。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无论见识、文化、信仰,我都配不上你。但是,我愿意跟着你走,相信有一天,我能够追上你的脚步,与你共信念并理想。” 温宁颔首,认真地回答:“我坚信这一天的到来,不会太远。我在石州等你。” 韩铁锤开怀而笑,朝温宁挥手道别,欢步回到他的队列,直至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潘万军将亲自运送这批兵员往赴前线,他与秦立公握手道别,彼此勉励在各自战场为国杀敌。 遥望补充兵团将士愈行愈远,淡出视线。秦立公在何曼云的扶携下,艰难地转过身,对乐弈道:“小乐,我这副模样,半个残疾,看样子也没法干了。有件喜事现在应该告诉你,早上,在向戴老板汇报工作时,我推荐了你。” 乐弈一怔,“我?” “对!”秦立公满怀鼓励地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例来表现优异,在破除‘珍珑计划’中也立下大功,资历足够,任命通知书很快会下达,你将成为下一任校长,小伙子,加油,你可以比我干得出色!至于你温宁,我推荐你担任办公室主任兼总务组组长,全力辅佐乐弈,你们一文一武搭班子,必定相得益彰。你们现在马上要干的工作,就是将学员分配方案拿出来,报本部审批后立即分派,前线等着他们,更等着你们!等米下炊啊!” 办公室主任听上去仅为科室长,但掌握内外通联和机密文档,是校长以下第一等重要岗位,再加上兼任管财务的总务组长,可谓内务一手抓了。温宁未妨升官这么快,而且将成为乐弈的副手配合工作,连忙郑重点头。 “那么,校长您呢,将去哪里?”乐弈问道。 秦立公打个哈哈 ,“我嘛,还能去哪儿,无非到本部找处闲职养老,不过养老也是工作,不妨碍为国杀敌。” 何曼云向秦立公浅浅弯腰,“校长,你我之间,也算恩怨相抵,曼云现下与你作别。” 秦立公目光深沉地审视着她,“你有什么打算。” “承担我该承担的。”何曼云淡然道:“我会回到中统述职。不止是我,还有吴永吉,潘司令临走前已经将他放出,我会带着他一并回重庆,听从发落。由被胡仁儒抓回特校到现在,我领悟了一件事,每个人在这场战火中,都应站在属于自已的位置,做堂堂正正的人。有堂堂正正的人,就有家和国。” “说得好。”秦立公露出他招牌式和蔼的赞许笑容,喝彩道:“曼云,我相信你能渡过难关,走回自已的路上!” 何曼云再度鞠躬,朝补充兵团军营走去。 远望何曼云的背影,秦立公嘴角噙一抹难以言表的苦笑,“好啊,死的死,走的走,抓的抓,散了,好。”转向身侧的乐弈、温宁和余南,“我这一任上,暂且尘埃落定,半残的老头子总算卸下了重担啦!我会自行搭车回重庆,你们先行回学校吧。三人行,要互助互信哟。” 乐弈三人与秦立公辞别,回头步行向石州城。 途中,余南突然边走边笑。温宁奇道:“这你丫头,发疯了?” 余南忍笑,左看乐弈,右瞧温宁,“我是想到方才校长的那句话,什么三人行互助互信,他是担心咱们仨之间吃飞醋吧!” 温宁戏道:“什么叫飞醋?” “就是你我之间姐妹情深,乐弈吃不消啊!”余南拍手大笑。 温宁拉着余南的手,附耳问道:“就是有一点,我不太明白,当初你留书出走,在信的反面写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余南悄声道:“当初你被校长当成共党冤枉,我是先求他帮忙,再去找的韩铁锤——因为,他一口回绝了。”她所说的“他”,当然是乐弈。 “就为这事儿?”温宁笑了,“这是他的立场,我不会怪他。” 余南附耳道:“会不会因为,他已然在你心中真正淡化,所以不会在意?” 温宁笑着挽起余南,“往前走,你会遇见各种美好!” “哈哈,你说的美好,难道是他?!”余南手指朝前,那是南郊哨卡,孙楚早已归位,正在木栅栏前来回走动,手按腰间佩枪,英姿飒然。 温宁失笑,“对,就是他。如此英朗俊伟的小伙子,你还不赶紧上前打个招呼?” “好啊!”余南欢呼响应,朝孙楚飞奔而去的途中,不忘扭头向温宁调皮地眨了下眼。 温宁笑看她的背影,轻声说:“真好,我喜欢看她这样,纯真,快乐,向前。” “生活永远朝前。”乐弈抬眸注视温宁,“从现在开始,特校的主将,就是你跟我,从此并肩作战。我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我与你的搭配,与当年秦校长和陆主任,有些相似!” 温宁愕然。 乐弈的眸底,蕴有深情,深潜之下,又仿佛包含两缕审视、三抹狐疑,以及一丝警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