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小张的爱情 民国十二年春,北京。 张家田坐在茶馆里,听说书先生讲《唐伯虎点秋香》,听着听着,心思就飘了,飘到一个大姑娘身上去了。 他今年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光棍一条,正是娶妻生子的年纪,然而无妻无子,所以不想大姑娘才怪。其实他生得人高马大小白脸,是个很英俊的小伙子,家里还有一所现成的小房,照理来讲,讨个老婆是不为难的,问题是他不肯按照道理活——张家原本是贩粮食的,不富也不穷,结果惯出了两个游手好闲的儿子来,等到老两口子先后走了,余下这俩儿子“兄弟同心”,也没用多久,就把小小家业败去了大半。张家田是老二,算是兄弟中比较智勇双全那一个,老大张家粮在智的方面略微欠缺一些,去年惹到了本地一个有名的大混混,被大混混一仗打得没了影子——没死,也不知道是逃去了哪里,反正这人就是没了,连根头发丝儿都没留下。 家粮一没,家田就独自撑了门户,自己过得也挺好,唯一的问题就是入不敷出、总闹饥荒。饥荒的问题尚未解决,他又动了春心,看上了人家叶家的大小姐,叶春好。 春好今年十九岁,生得是:削肩长颈瓜子脸,芙蓉为面柳为眉。去年剪了头发,鬓发弯弯的掖在耳后,留一层齐齐的薄刘海,瞧着越发洁净伶俐。叶家本来也是买卖人家,叶春好的爹做生意,大概是小钱挣腻了,年过半百时起了邪心,开始拿出大笔金钱做投机生意,结果生意没做几年,就忽然蚀了大本,连铺子带房产全卖了,都抵不上债务。 叶老爷子自己溜了个无影无踪,留下的一个姨太太,也带着亲生的小儿子卷包逃走。叶春好本来是个无忧无虑的女学生,如今瞬间成了孤家寡人,并且贫困潦倒,并且还得负责还债。 张家田作为她邻居的邻居的邻居,平时常看见叶春好上学下学,心里早就有了这么一个美人的影子,如今美人落了难,他立刻嗅着气味找上门去,想要英雄救美。 他没想到,那美人竟然并不要他这个英雄来救。 叶家已经被债主子自行瓜分完毕了,房子院子都没保住。叶春好收拾出了一只大皮箱,随时预备着搬家。张家田这些天总来帮忙,她和他熟了,因他在家排行老二,所以她便唤他一声二哥:“二哥,您来得正好,我除了这只皮箱,还有一箱子行李,将来我若是搬离这里了,那一箱子行李,暂存到你家里几个月,成吗?” 张家田一愣:“你要上哪儿去?” 叶春好答道:“这房子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让人收走,我同学家里有一间小空屋子,我已经和她说好了,到时候就把那间屋子租给我。如今趁着还有时间,我打算出去到处走走,看看自己能不能谋到一份职业。” 张家田听了这话,吓了一跳:“你胡说什么呢?” 这回换了叶春好一愣:“我不赚钱糊口,怎么活着呢?” 张家田这才反应过来——他老觉着大姑娘想要赚钱,那就只有往下流那条路上走。要不然她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蓝,能干什么?就算是给人缝缝补补洗洗涮涮,那也都是力气活儿,凭她的细胳膊嫩手,干那些粗活,还不累断了骨头? “你别胡想了。”他正色说道:“咱们街里街坊的,我能看着你挨饿吗?糊口的事儿不用你惦记,我管得起你一天三顿饭。要不然你这年纪轻轻的姑娘走出去,不受欺负才怪了。” 他这话说得诚心诚意,一点也没有要趁火打劫的意思,即便叶春好并不因此感激得以身相许,那也没关系,他白养着她也不委屈。而他说这话时,叶春好一直抬眼看着他,神情是温柔坦然的,锐利藏在了瞳孔里面。 “你是好人,我知道。”她开了口,心平气和的,声音特别好听,特别讲理:“可我也没有因为你好,就死吃你一口的道理。”说到这里,她展颜一笑:“二哥,你甭管啦!我毕竟上了这么多年学,能读书能写字,这点本领,多少应该也能值一点钱。你放心,我心里有数,行就行,不行就不行,我不逞强。” 说完这话,她又是一笑,笑得眉目弯弯,真有满面的春色与春光。张家田本是在呆看着她,她一笑,他傻乎乎的,忍不住也跟着她笑了。 “行!”他醉倒在了那春风一样的笑容里,面红耳赤豪情满怀,说话都是醺醺然:“记住你的话,千万别逞强。有二哥在,饿不着你。别说一时,就算管你一世,二哥也愿意!” 张家田这么说,完全就是话赶话,他想横竖叶春好吃不了苦,终究还是要投入自己的怀抱。说完这句话,他回家就开始拾掇起了屋子。爹娘留下来的这所小院子被他们兄弟住了几年,住得仅比马圈高明些许,无论如何迎接不了美人,所以他悄悄找来裱糊匠,先把四壁和天棚糊了个雪白。 然而就在他买来新棉花,要雇隔壁的老婆子给叶春好絮棉被时,噩耗传来:叶春好居然真找到了一份差事! 她到雷督理府里,给雷督理的三姨太太当家庭教师去了! 做家庭教师,管吃管住,一个月二十块钱的薪水,是好老妈子的两三倍。这倒也罢了,问题在于“督理府”三个字——叶春好若是住进了督理府,那么他张家田一介草民,可怎么进去瞧她呢? 张家田坐在家里,守着二十斤新棉花,傻了眼。 借酒消愁的过了小半个月,张家田渐渐看不起了自己:为了个小娘们儿要死要活,真他妈的不是男子汉! 为了恢复自己男子汉的身份,他剃头刮脸洗了个澡,重新上街见了天日。他这样的野小子,身边兄弟最多,从来不缺玩伴,然而今天他自觉着臊眉耷眼,不由自主的就要贴着墙边走,生怕让人瞧了去。小兄弟们都知道他看上了叶家大小姐,还都知道他这回得了机会,十有八九是要美梦成真、把那落了难的叶美人儿娶回家里。可是谁知道叶美人儿那么要强呢?谁又能想到这年头的大姑娘念了书,居然也能凭着学问挣饭吃呢? 说来说去,都是无解。他溜达进了天桥附近的一家茶馆里,想着闲坐一阵,打发光阴,哪知道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开了腔,讲的竟又是男欢女爱的红尘故事。他不想听,可架不住字字句句往他耳朵里钻,说书先生一提秋香,他就想起春好,像中了邪一样,满脑子都是春好,只有春好。 忽然间的,他心一动,一个念头浮了上来:“我怎么就不能学学唐伯虎呢?” 唐伯虎能为了秋香进华府,自己当然也能为了春好进雷府。若是实在进不去,那没办法,只好再想新主意;只要是有希望进,那自己就必得试一试! 进去之后,首先就要想法子把春好这份差事搅黄。那姨太太虽然是个女人,不能把春好怎么样,但雷府里还有个男性的督理大人呢! 雷督理的大号叫什么,他说不上来,这些年来连番打仗,胜者为王,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这个将军那个司令的尊姓大名,简直记不过来。但张家田可以确定两点:一、这雷督理没死,此刻确实是个活督理;二、雷督理好像是一点也不老。 换言之,督理可能看上春好,春好也可能看上督理。 这么一想,张家田就彻底坐不住了。事不宜迟,他得想法子去! 第2章 当代唐伯虎 张家田有个兄弟名叫侯三,侯三的四姑原来是在阔人家做奶妈子的,认得许多同类。于是张家田给侯四姑送了四斤槽子糕和两篓上等水果,侯四姑便把他介绍给了雷府的李管家——该管家在当年还不是管家时,曾与侯四姑有过一段露水情缘,到了如今,人老心不老,二人偶然见了面,还要眉来眼去的传情。 雷府的门房正好缺个听差,侯四姑不来说情,那李管家也打算要出去雇个小子,侯四姑发了话,他乐得答应,做个人情。及至见了张家田本人,李管家反倒犹豫起来——他只是想添个小厮在门口,平时扫扫院子跑跑腿。让眼前这个仪表堂堂的大小伙子干这种杂活儿,怎么看都是埋没了他。 “好。”他沉吟着说:“你先干着,将来……” 没有后文,因为他不了解张家田的本性,所以不敢贸然的许大愿。张家田别有居心,也没打算在雷府出人头地,所以对着李管家笑了又笑,他装傻充愣的也没说什么。按照李管家的指示,他这天清晨在雷府大门内的长板凳上一坐,开始听候差遣。 坐了半个时辰,他坐不住了,溜达到门外东张西望,又仔细端详这雷府大门的气派模样。雷府门前是一片平整的敞地,红漆门柱,红漆大门,门外左右各有一座门房,清晨阳光照射着那高墙头上的碧绿琉璃瓦,照出了上方一片星星点点的辉煌。大门开着一扇闭着一扇,两旁站着荷枪实弹的卫兵,卫兵像假人似的,纹丝不动,莫说表情,连眼珠子都不转。张家田不是个乡巴佬,可若不是这大门内的叶春好勾了他的魂魄,他也绝没有胆量站到这样的两扇大门前来。眼角余光瞄着那两个卫兵,他心里还是有些惴惴的,因为都知道大兵不讲理,还有枪,敢杀人。他平时在街上打架斗殴,谁都不怕,唯独不爱招惹丘八,就是怕吃枪子儿。 “当大官是好。”他想:“光是大门口的这份威风,就够吓人的了。” 紧接着他又想:“这府里头,又得是个什么样儿呢?” 里头当然又是一番温柔富贵的景象,但因为和他实在是没什么关系,所以他好奇得有限,只是惦记着那富贵乡里的叶春好,又怕人家对她不好,又怕人家对她太好,有心托人给她带个信儿,又找不到相识的熟人。 无奈之下,他只得耐下性子傻等。如此等到了下午,他正坐在门洞内的长椅上,听身边几个老听差扯淡,忽然有所预感似的一扭头,就见一对美人相依着走来,其中一人梳着乌黑的齐耳短发,穿着白地浅灰柳条的旗袍,瞧着干干净净斯斯文文的,正是叶春好,旁边一人梳着两条大辫子,却是蓝衣黑裙白丝袜,一派中学女生的模样。 叶春好略微有一点近视,眯着眼睛认清了张家田后,她一点也不避嫌,脸上立刻就有了笑模样,一边快走过来,一边唤道:“二哥?你是找我来了吗?” 张家田见了叶春好的好模样,却是有点自惭形秽,强定了心神开玩笑:“不是,你再猜。” 叶春好摇了头:“那我可猜不出了。” 当着身后那群虎视眈眈的老听差,张家田不敢说实话,怕那帮人听了,要笑话叶春好。向旁走了几步避开了旁人的耳目,他小声说道:“你一个人在外面谋事,我不放心。正好这儿招人使唤,我又闲着没事,就过来了。” 叶春好听了这话,先是沉默了片刻,然后才说道:“二哥,你真是的,拿我当个小孩儿看。可你是个自由惯了的人,如今干这个活计,不拘束得难受么?” “我没事儿。干活挣钱,不比在街上混强?你个姑娘家都知道要强,我是个男人,更得干点儿正经事,对不对?” 叶春好看着他,点了点头,心里明知道他对自己有所图谋,可是又不能不承认:他对自己也是真好。 这时,张家田又道:“你知道我在这儿就好了,要不然我还犯愁,不知道怎么给你捎信儿。你要是有什么难处,受了欺负,或者是让人干活跑腿儿,都来找我,我给你干。”然后他对着那女学生微微一抬下巴:“去吧,那位小姐正等你呢。” 叶春好转身要走,临走前抢着对他小声笑道:“她不是小姐家,她是这府里的三姨太太,我的学生。” 话音落下,她转身跑回了那位三姨太太身边,两人像一对姐妹一样,继续并肩走出去了。张家田看着她二人的背影,就觉着春好真干净,真灵秀,像清晨一朵含苞带露的花。那三姨太太打扮得再嫩,再装女学生,也不如春好的一个零头。 所以,他也下了决心:非得尽快把春好带走不可了。 春好既是从大门走出去的,那必要走大门回来。张家田眼巴巴的坐在门内等着春好回来,那长凳上仿佛长了刺,扎得他坐不住。旁边一个名叫老吴的便抬头看他:“你这是闹痔疮了?” “不是……”他心不在焉的敷衍答道:“我是看我妹子怎么还没回来。” “那个女先生,是你妹子?” “表妹,不是亲妹子。” 老吴笑起来:“表妹?那你小子就更甭等了。你表妹现在是三姨太太的宝贝,轮不着你惦记了。” 张家田和他相处一天,已经发现这人嘴敞舌长,此刻听他话里有话,心中立刻一动:“她顶个先生的名儿,其实不过是多念了几年书,其它什么都不懂,还是个丫头片子呢。三姨太太再缺人才,也犯不上拿她当宝贝啊!” 老吴听了这话,依旧是摇头嘿嘿发笑,起身拍拍屁股走了。 张家田等到了天黑。 雷府的门房,夜里也少不得人,张家田是新来的,理应多受累,正好他自告奋勇的愿意值这前半夜的班。春天的夜,还非常的冷,他躲在门房里,隔着玻璃窗向外望,心想这深宅大院里的姨太太,还有胆子彻夜不归不成? 他等了又等,迷迷糊糊的等到了午夜,他半闭着眼睛坐在窗前,困得向前直栽。大门外的卫兵都换了一拨,朦朦胧胧的,他能听到那帮大兵在抽烟卷扯闲篇儿。 “什么督理府。”他半梦半醒的低声骂:“他妈的还不如个好窑子。姨太太一走走一夜,家里硬是没人管。这督理真他妈是个当活王八的料!我操他——” 可是没等他骂出下文,大门外忽然响起了“咔咔”两声,十分的清脆响亮,震得他猛一抬头。他懵里懵懂的推门往外走,寒冷夜风迎头一吹,他立时清醒了个透,同时就见不知哪里来了一群士兵,兵分两路的把那朱漆大门左右推开,而胡同口射来直通通的光芒,他下意识的向旁边暗处一躲,这才看清原来那是一队汽车拐了进来,车门踏板上均站立着全副武装的士兵,可见这必定是雷府的主人回来了。 汽车前后约有四五辆,都是乌黑锃亮的大汽车,络绎的开进胡同,领头一辆正好停在了大门的正前方。张家田又听见了“咔咔”两声,这回觅声一瞧,才知道是穿了马靴的卫兵在跺脚立正敬礼。而车门踏板上的士兵各自跳下,机器似的退步侧身打开车门,一串笑语传了出来,正是学生装束的三姨太太先从车中钻了出来。 她先出来,紧接着转身又从车内拽出了叶春好。一边带着叶春好往里走,她一边笑谈,讲的都是这出戏怎么怎么好,那出戏怎么怎么坏,一阵风似的就把叶春好掇进了门去。 张家田站在暗处,一时间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好在知道叶春好回来了,总算可以放一点心。领头的大汽车敞着车门还停在那里没有动,他眼看周围没有管事的,又仗着自己如今也算是雷府里的人,便意意思思的向前走了几步,伸了脖子歪着脑袋,想要借着汽车灯光,看看那大汽车里的装饰布置。哪知就在这时,车内忽然又钻出了一个人来。 他站在车门的斜前方,直勾勾的往里看,车里的人斜着身子迈出一条腿往外钻,很偶然的也抬了头。张家田猝不及防的和他打了个照面,就见这人穿着一身瓦灰色呢子披风,没戴帽子,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车灯光芒在他脸上一闪而过,张家田没看清他的面容,只瞧得他是大眼睛,眼窝微微的有点凹陷,显出了笔直的高鼻梁。 车里那人下了汽车,作势是要进门去,但后方跑来一名军官,先是喊了一声“大帅”,随即凑到那人身边,嘁嘁喳喳的耳语了一阵。那人歪头静静听着,同时漫不经心的抬眼看向了张家田——单是看,眼中脸上一点感情都没有。 张家田冷不防的和他打了照面,已经是觉得自己冒失了,如今又被他这么打量着,想躲又没处躲,越发的不安。那半老头子的一声“大帅”,已经坐实了前方那人的身份。如他所料,雷督理真的不老,一点都不老。 甚至称得上是年轻。 第3章 雷督理 清晨时分,张家田躺在仆人房内的床铺上,朦朦胧胧的闭了眼睛。熬了一夜,累是累的,然而精神上像是受了什么大刺激,兴奋得很,死活睡不着觉。 他心里装了两个人,一个不用提,当然是叶春好,另一个是昨夜新添加进来的,是雷督理。雷督理昨夜进门之前,分明是看了他好几眼——说“看”其实是不大准确的,那应该叫“审视”,仿佛他是个未落网的贼子,或者未入世的英才。 他一直觉得自己有点梁山好汉的风骨,不是怯官的人,偶尔有点怯大兵,但是大兵如果没带枪,那他也不怕。但昨天被雷督理的两只眼睛那么一审视,他像受了定身法一样,进退不得,真露出怯相了。 一方面怯,另一方面也有隐隐的羡慕。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他姓雷的就是高高在上的督理大人,自己这姓张的,也并不比姓雷的少了什么,却不是在街上混些粗茶淡饭,就是跑来当仆役。 “什么时候,我也坐坐汽车。”他那思绪是东一榔头西一扫帚,在督理和汽车之间乱跳,但事实上是他既没有看清楚督理,也没有看清楚汽车。 越是看不清楚,越要产生无边的想象,张嘉田心中乱纷纷的,躺了个魂梦颠倒。而与此同时,这世上另有一个人,心事和他几乎是一模一样,那人便是叶春好。 叶春好刚刚洗漱完了,慢慢的坐在镜子前梳头发,心里也装着两个人,一个是她自己,另一个是雷督理。 她的年纪的确是小,但幼稚归幼稚,她不傻。那三姨太太许是当初想念书而不可得的缘故,有个“女学生癖”,不但自己爱装扮成个女学生,还爱在女学生多的场合流连。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认识这位三姨太太的,反正前些天走投无路,糊里糊涂的便接受了对方的邀请,成了她的家庭教师。 起初,她很不好意思,因为那三姨太太对她真是太好了,薪水除外,还另给她做了几身春装,若是出门游玩看戏,也一定要带上她,其间一个子儿都不让她花。她以为是自己命好,先是有张家田,后是有三姨太太,都是肯帮助自己的人。然而如此过了一个多礼拜之后,她渐渐的感觉有些不对味。 三姨太太依然是天天拉着她出去游逛,但是在那跳舞厅或者戏园子里,她们开始经常遇见雷督理。偶然遇见一次,那没什么的,可是天天相遇,那未免就巧得过了分。 遇见了不算,还要常常的让她挨着雷督理坐。她虽然是个受了文明教育的姑娘,但并不打算活得太浪漫,尤其是现在穷了,更要自尊自重。她既然没有给雷督理当小老婆的心思,所以也根本不想挨挨蹭蹭的和雷督理并肩落座,若是被雷督理误以为自己想勾引他,那岂不是丢尽了脸? 幸好,据她所看,这套把戏自始至终都只是三姨太太一个人在耍,因为雷督理的态度始终是淡淡的,并没有对她格外殷勤。 把头发梳顺了,她从面前的首饰盒子里捡了一枚小发夹。盒子里有好几样头饰,都是三姨太太拿给她的值钱货,也不说是给,也不说是借,只亲亲热热的送到她面前来,让她别嫌弃、随便用。她先前也欢喜的戴了几样,后来发觉三姨太太别有居心,才不肯戴了。 “这也怪了。”她暗自忖度:“她们这样的人,不是最怕别的女子来争宠吗?怎么还肯主动介绍姑娘给她丈夫?” 紧接着她又想:“难不成,是她已经失了宠,所以想把我当个礼物送给雷督理,想要讨好?她把我笼络住了,我若是受雷督理的宠爱,她当然也能跟着得些好处。她若是完全把我控制住了,那更可以通过我,继续去控制雷督理。” 想到这里,她脸上发烧,忽然觉着自己是被玷污了。幸好雷督理不是那种见色垂涎的人,否则自己怎么办?自己有能力对抗一位督理大人吗?事到如今,脱身的唯一法子,就是离了这里。可前些天,她也四处打听过了,像她这样的中学毕业生,又是女子,简直没有像样的差事可以谋。平常一点的大学毕业生还闲在家里呢,何况她连中学都没正经毕业。 如果在外面找不到一碗饭吃,那么若是想活着,就只能去投靠张家田了。 张家田的心思,她也明白,若是吃了他的饭,恐怕就要给他当媳妇了。可问题在于:她没看上他。 她原来也常在胡同里看见他,印象不深,并且总觉得他不正经,是个小混混。他在她面前倒一直是个大好人,可她感激归感激,让她因此以身相许,她是决计不甘心、也不肯的。这样一算账,那就还不能贸然的离了这里。这里吃穿是不用钱的,她住上三个月,就能攒下五六十块钱呢! 她刚穷了几个月,就知道了钱的好处,并且是刻骨铭心的知道。爹娘都是不可信的,自己往日对小弟弟那样好,小弟弟跟着他亲娘逃走前,也一点口风都没透给她。倒是钱更可靠,几枚银元揣在荷包里,只要自己不花,它就一直在那里,从不骗她,也不弃她。 这样一想,她定了主意:不能走。 春好所住的这间屋子,是三姨太太院内的一间厢房。她是无论多么晚睡都能早起的,大不了白天再补一场午觉,但三姨太太就总要到中午才起床。三姨太太不起,她就没有事做。清晨枯坐在房里,她忽见房内桌上放着三只大红苹果,便走去用手帕把那三只苹果包起来,想要送给张家田吃。那苹果实在是好得很,大得宛如小瓜,她用大手帕把苹果包成了小包袱,拎着往前头大门走。 雷府大得很,她走了好几道回廊,又穿了好几处院子,这才到了大门口,偏偏那张家田睡觉去了,又不在。 春好不好去男仆们睡觉的屋子里找人,又知道这帮听差奸猾,自己若是把苹果放下,很可能会被他们偷偷瓜分吃了。吃了倒也罢了,可是若被人说起来自己无故给门房听差送水果吃,岂不是听着古怪? 所以提着那三个苹果,她闷闷的转身打算往回走。今日是个大晴天,这样早的时候,阳光便能晒出人的汗来。她为了避那骄阳,一路走得拐弯抹角,专找荫凉。快步跑过一小块没遮没挡的空地,她眼见前方拐过去便是一道长廊,当即一个箭步跃了向前。 她没想到那长廊里会忽然转出一个人来。 一个箭步跃出去,她简直是直撞进了对方的怀里,手里的小包袱摔在地上,三个苹果骨碌碌的乱滚。慌忙伸手向旁去扶廊柱,她抬了头,惊魂未定:“大帅?” 她的手没有找到廊柱,胳膊在空中慌乱的一抡,还是雷督理伸手扶住了她:“吓了我一跳。” 她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想要躲开他这一扶:“对不起对不起,我真是太冒失了。我……” 道歉的话没说完,因为她瞧见雷督理蹲下来,从自己脚边捡起了一个苹果。从裤兜里抽出一条丝绸帕子,他慢悠悠的站起身,把那苹果擦了擦——擦到一半,他不擦了,把那苹果给春好看:“摔坏了,不能吃了。” 春好也不知怎的,热得面红耳赤:“没事的,只伤了那么一块儿。” 说完这话,她想接了苹果就走,然而雷督理收回手,没有要给她的意思:“既然你喜欢吃这个,一会儿我让人往老三的院子里送几篓子。” 春好一听这话,慌忙摆手:“不是的不是的,不是我喜欢吃,这是我拿去送人的。” 雷督理一听这话,倒像是来了兴致:“送谁?” 春好不想瞒人,坦白承认:“我有个邻居家的二哥,新近到了这府上当听差,就在前头大门那儿。我刚才想去瞧瞧他,没什么可带的,正好屋子里有苹果,我就包了几个。可是他昨夜值了夜,早上睡觉去了,我没找到他的人,就把苹果又带了回来——并不是我喜欢吃。” 雷督理抬头想了想,忽然问道:“昨夜我回家时,看家里多了个生人,是个二十上下的小子,是不是你二哥?” 春好连忙抬手向上比划了一个高度:“是不是挺高的,还有点瘦?那就是他了。” 雷督理点了点头:“你那个二哥,瞧着也有几分聪明相,让他打杂跑腿看大门,有点浪费。” 春好第一次和雷督理这样私下谈话,先前本以为他是个目空一切的军阀,没想到他其实竟可以是这样的温和。他冷淡时,她也冷淡;他一温和,她反倒有点手足无措。抬手把鬓边一缕短发掖到耳后,她微笑答道:“二哥那人很好,是个热心肠。” 雷督理又一点头,然后说道:“我还有事,你也回去吧!” 春好答应一声,转身走回廊下空地上,把另两个苹果找到重新包了起来,余下那个在雷督理的手里,她没好意思要,雷督理也没想起来给她。对着雷督理微微一鞠躬,她走进了长廊里,走了几步之后,她忍不住回了头,正看见雷督理在长廊尽头拐了弯,那背影笔直的,倒是真有几分军人的劲儿。 “他年纪不大,相貌称得上英俊,穿起西装来,也很摩登洋派,一点也没有军阀武人的粗鲁相,还握着一省的兵权,是个有权有势的大人物——”她想起了报纸上最近登的新闻,心中很是疑惑:“那为什么他的正房太太,一定要和他离婚呢?” 雷督理的太太名叫玛丽冯,出身于外交世家,是个中英混血儿,据说是非常的美,但是叶春好没见过她,她和雷督理闹了一年多的离婚,早搬回娘家去了。雷督理固然有权有势,但玛丽冯有英美法的朋友们撑腰,不怕他这个中国大人物。 第4章 大帅府 叶春好回了屋子,把那两只苹果放回桌上,苹果各自都摔伤了一块皮,但还不至于不能吃。她坐下来看着那两只苹果,心里想这苹果本是要给二哥送去的,二哥没吃着,反倒被他拿去了一个。这事可别传出去才好,要不然让人以为我避着三姨太太跑出去给督理送苹果,岂不成了丑话? 想到这里,她心里竟是存了一份别扭,无论如何排遣不开,直到下午到了上课时候,她才渐渐的把这念头丢了开。 在对门的西厢房里,她教三姨太太读书写字,以及最简单的英文——现在摩登的青年都会讲几句洋文,不懂得洋文,在番菜馆子里点菜都不方便,所以三姨太太立下决心,必要学几个洋词儿装装门面不可。 将几个英文单词弯弯绕绕的写了满篇子,三姨太太觉着手累了,便要下课休息。叶春好走到她跟前坐下来,开口说道:“三姨太太——” 三姨太太当即对她一举拳头:“揍你!你叫我什么?” 叶春好这才反应过来,不由得笑了。三姨太太的娘家姓林,闺名叫做林燕侬,论年纪也才二十岁刚出头,所以她定要叶春好唤自己一声姐姐。叶春好方才一时忘了,这回就笑道:“好好,你别动武,我重叫你一声燕姐就是了。我问你,等会儿吃过了下午茶,你是不是还要出去玩儿?” 三姨太太把胳膊肘架在桌子上,托着腮往窗外看:“天气这么好,在家里怎么呆得住?” “那今天我就不奉陪了。我想温温书。” 三姨太太生着一双妩媚的丹凤眼,这时黑眼珠就悠悠的在眼皮下一转,望向了她:“温书?我还烫书呢!书本子有什么好玩的,值得你翻来覆去看?” 叶春好答道:“我只是偶尔一天不陪你,有什么关系。再说你也不缺我这一个陪客,督理不是总在戏园子里等你吗?你们两个看戏,不是正好?” 三姨太太抿嘴笑:“傻子,谁告诉你是他等我的?” 叶春好看她不是好笑,就把脸一扭:“我管你们夫妻两个是谁等谁呢,谁等谁不都是一样?” 三姨太太拿着腔调,叹了口气:“夫妻?你这话倒真是高抬了我。我的事就先不要提了,我只问你,你看大帅怎么样?” 叶春好立时警惕起来,但是脸面平静:“我统共只见了他几面,哪知道他是怎么样的人呢?不过看着倒是挺和蔼的。” 三姨太太嘻嘻一笑:“不委屈你吧?” 叶春好怔了怔,随即把脸一板:“燕姐,你再乱讲,我可恼了。” 三姨太太睁大眼睛,做了个天真无邪的模样:“恼什么呀?你没听过这么一句话,叫做‘宁为英雄妾、不做匹夫妻’吗?难不成,你愿意出去嫁个平常的大学毕业生,一个月赚二三十块钱薪水,连个老妈子都雇不起,穷得要什么没什么?” “我也没想嫁大学毕业生。” “那——难不成,你心里的人,是昨天门口那个听差?” “越发胡说了!” 三姨太太点了点头:“我说嘛!你这样如花似玉的人,还念过书,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和个听差好。” 叶春好红着脸道:“你别盘问我了,我实话告诉你,我根本就不想嫁人。当今女子嫁了人的,有几个是为了爱情?就算是自由恋爱结的婚,婚后男子喜新厌旧,那爱情也早淡了、没了。” 三姨太太笑吟吟的看着她:“然后呢?” “我看婚姻这种事情,对女子并没有什么好处。” “怎么没有好处?”三姨太太笑眯眯的反驳:“好比我吧,我在娘家,也无非是能吃饱穿暖而已,可是自从嫁到了这里,好吃的是吃尽了,好穿的是穿尽了,好玩的也玩尽了,这不就是嫁人的好处么?” 叶春好沉默了片刻,末了还是一摇头:“你没有自由。” 三姨太太一摊手:“我要自由有什么用呀?” 叶春好继续摇头,心里还有更激烈的话,但是不肯说,怕把话说狠了,会得罪人。三姨太太见她不言语,索性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压低声音笑道:“实话告诉你吧,大帅挺喜欢你的,所以我想问问你的意思——” 叶春好半轻不重的一拍她的手背:“你方才这话,我就当没听到,你也别再说了。你再说,我就当你是要撵我走了。” 三姨太太收回手,不以为然的翻了个白眼:“嘁!” 叶春好上午送苹果不成,下午又被三姨太太说得面红耳赤,像被挫了锐气似的,晚上纵是有了空,也懒怠再去瞧张家田了。 张家田不知道叶春好的遭遇,下午醒了过来,他坐在门房里,听老听差们嚼舌头扯闲话。门房里总有过期不久的报纸,有人对着报纸一个字一个字的认,认了片刻之后,见神见鬼的压低了声音道:“咱们太太闹离婚那事儿,怎么又上报了?” 此言一出,门房里的众人当即换了话题,张家田静听了片刻,听出了一点眉目,大吃一惊:“什么?离婚?离婚——是什么玩意儿?” 方才那读报纸的人,这时便答道:“这词是个洋词儿,说白了呢,男的跟女的离婚,就等于休妻;女的要跟男的离婚,就——就算是休夫吧!” 张家田开动脑筋,回忆了一番:“不是外国人才离婚吗?” 读报纸的说道:“咱们太太就是外国人呀!” “那督理愿意吗?” “这不都打一年多的官司了?太太前年年末就偷着跑天津租界去了,再没回来过。” 张家田听到这里,啼笑皆非:“这可真是奇了怪了。要我说啊,娘们儿不听话,就直接薅着头发臭揍一顿,包好!” 读报纸的一拍大腿:“谁说不是呢!咱们那个太太,长得漂亮,八成咱们督理舍不得揍,就把她惯上天了。要不说红颜祸水呢!” 话到这里,又转到了督理当年与祸水那一段青梅竹马的情缘上去,张家田插不上嘴,只能坐在一旁静听,倒是得了许多知识。原来雷督理和祸水自少年时便相识,当年瞧着分明就是一对金童玉女,谁也想不到如今玉女会和金童闹离婚。而除了玉女太太之外,金童督理还另有两位姨太太,两位姨太太也都是好人家的姑娘——出色的烟花女子,督理虽然偶尔也爱,但是坚决不往家里招。也正是因此,督理获得了一个“正人君子”的美名。 众人说得有来道去,张家田正听得有味,门房外却是起了一阵热闹。他正坐在门旁,这时就起身推门向外瞧,只见几名士兵合力扛了个巨大无比的木头箱子,正喊着号子往大门里进。一名副官站在门内,大声喊叫着指挥方向,可大门的门槛太高,士兵们本就累得双腿打颤,如今抬腿跨那高门槛子,一个个越发险伶伶的东倒西歪。张家田眼看其中一个瘦小士兵摇晃着要倒,想都没想,一大步便迈过去帮他扛起了箱子一角:“兄弟,你小心点儿!” 他刚一扛,那士兵便一屁股跌坐了下去,哼哼着再爬不起来。副官骂了一句,随即对张家田说道:“你个子大,帮帮忙,回头谢你!” 张家田知道自己目前算是“府里”的人,不是队伍里的人,和副官不是一派,那副官对自己客气一点,也无可厚非。他身体好,素来不惜力气,对着那副官笑着点点头,他也不怯生,问道:“这大家伙是要往哪儿搬?” 副官一边转身向前领路,一边答道:“往大帅那儿搬。” 张家田一听这话,还挺乐,因为在门房呆腻了,早就想找机会往这宅院深处走一走。哪知道只穿过了一座院子,那副官便让他们在一所洋楼前立了正。木头箱子落了地,两名士兵拿着撬棍上前,三下五除二的撬了钉子拆开箱子,原来这箱子里放着的是一架钢琴。 钢琴上面裹着一层白布,保护得密不透风。张家田见那副官没让自己走,便送佛送到西,同士兵们把这钢琴又一路抬进了楼里。 钢琴压得他抬不起头,他喘着粗气进入楼内,猛的就听那副官在前方喊了一声“大帅”。与此同时,他的一滴热汗落下去,没有摔成八瓣,因为楼内铺着一寸多厚的地毯,将他那汗水无声无息的吸收了去。 然后,他第一次听到了雷督理的声音。 雷督理吩咐副官把钢琴抬到空屋子里去,言简意赅,有气无力。 空屋子位于一楼的尽头,其实一点也不空,该有的家具全有,唯独空出一角,专等着这架钢琴来。众人合作把这三角钢琴稳稳的放下了,士兵们默然流汗,一丝大气都不出,唯独张家田是个不懂规矩的,一边拿袖子满头的擦汗,一边后退几步,晃了晃肩膀扭了扭腰。喘着粗气抬了头,他趁机看这房内的家具陈设,目光从内向外转了一圈,他喘着粗气又回了头,结果看见了雷督理。 他根本不知道雷督理是什么时候来的! 雷督理把双臂环抱在胸前,倚着门框站着,距他仅有咫尺之遥。他大惊之下,一口粗气没收住,呼的一声,全喷到了雷督理脸上。 雷督理愕然的看着他,倒是没翻脸。 第5章 一箭双雕 张家田圆睁二目看着雷督理,又下意识的抬手,把自己下半张脸都狠抹了一把。 他想起来,自己中午没赶上午饭,就吃了三个干巴巴的大烧饼。只吃了烧饼的嘴,加上消化良好的肠胃,应该不至于喷出熏人的浊气来。可雷督理明显是个挺讲卫生的人,而自己那口粗气也确实是全喷到他脸上去了,不管怎么讲,自己这行为都属于招人烦。 张家田自觉着完全不占理,所以静等着雷督理开口骂人。可雷督理看了他一眼之后,便扭头继续盯起了那名副官。副官正在端详着钢琴的位置,大约是觉着摆得很正了,转身对着雷督理一立正:“大帅,钢琴摆好了,请您示下。” 雷督理反问道:“好了?” 副官连忙回头去瞧,雷督理不等他瞧出端倪,又问:“你看呢?”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张家田感觉他像是在问自己,但是又觉得不可能。扭头看着雷督理,他和雷督理对视了两秒钟,然而依然是不能确定,故而抬手一指自己的心口,做了个口型:“我?” 做完这个口型,他又是一阵后悔——哪有这么和督理大人说话的?这不是找死么? 然而雷督理依然是没翻脸,只一点头。 张家田得了肯定,于是庆幸之余吸取教训,决定少说多做。对着钢琴瞟了一眼,他随即走上前去,招呼一名士兵道:“兄弟,帮我一把!” 张家田带着人,将钢琴向一侧墙壁移了半寸,屋子果然瞧着顺眼了许多。这回搓着通红的双手,他转向雷督理,虽然是知道自己这回没有出岔子,但依然是紧张,“如站针毡”。 雷督理挥手做了个斥退的手势,然后进屋走向了那架钢琴:“你是新来的?” 张家田刚要随着副官等人一起离去,忽然听了这句话,慌忙又站了住:“是,我昨天才来的。” 眼角余光瞥着副官和士兵们都敬礼出门去了,他自觉着是被那帮人抛在了这里。而雷督理转身靠着钢琴站住了,又道:“我家的家庭教师,叶小姐,对我提起过你,说你是她的邻居。” 张家田垂头陪笑:“是,我家和她家是一条胡同里的,我俩早就认识。” 说完这话,他想抬头,但是硬管着自己没抬头。目光向下直射着,他看见雷督理那双锃亮的皮鞋陷在厚地毯里,皮鞋上面是灰色的裤子,裤线笔直。 “你家不如她家?”雷督理又问。 张家田刚听到这话,没反应过来,一愣之下,不知不觉的稍微的抬了点头。紧接着明白过来,他盯着雷督理的胸膛答道:“是,她家原来生意做得不小,有两家铺面呢。我家……我爹就是个贩粮食的,他和我娘没的还早,我自己也没什么出息。” 当着雷督理的面,他觉得自己犯不上撒谎。这个天气,他热得汗流浃背,雷督理却还在衬衫外面套了一件毛线背心,瞧着一点儿热的意思都没有,于是他怀疑雷督理大概身体不大好,所以格外畏寒。 雷督理继续问:“你家里还有兄弟姐妹吗?” “有个哥哥,跟我似的,也没什么出息,还总闯祸,去年逃了,现在不知道死活,一直也没音信。” 话音落下,他觉得雷督理仿佛是慢慢的点了点头。 房内静了下来,雷督理侧过上半身,左手插在裤兜里,右手的手指在钢琴盖子上敲了几敲,垂着眼帘盯着手指,他又问:“你读过书没有?” “认识几个字,但是……小时候淘气,坐不住板凳,也没正经念过什么书。” 说完这句话,张家田听出雷督理丝毫没有藏怒,完全只是想盘问盘问自己的来历,不由得把心往下一放,胸中清朗畅快了许多,视线继续向上走,他这回敢于直视雷督理的喉结了。 “怎么想起当听差了?”雷督理转向他,又问。 张家田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来意。 把自己那点心思火速的捋了一遍,他低头一笑,答道:“大帅问我,我不敢隐瞒。其实我是奔着叶春好来的。原本我高攀不上她,是她家后来破产了,我才有了对她好的机会。我对她好,她对我也挺好,但她总觉得她念了好些年的书,不能白念,非要自立。我拦不住她,又不放心,只好跟着她来了。” 说完这话,他大着胆子抬了头,看了雷督理一眼。这回他可真把雷督理看清楚了,据他估计,雷督理也就是三十刚出头的年纪,天庭饱满,生了两道很威风的剑眉,双眼皮大眼睛黑睫毛,若是仅看他的眉眼,几乎有种庄严浓烈的美。但他面孔苍白,薄嘴唇也没血色,病态不但大大冲淡了他的美,甚至让他的美变了味道,庄严是不庄严了,反倒是阴森森的有了几分老气与寒气。 这时,雷督理忽然对着他一笑:“好。” 然后雷督理作势抬手,抬到一半却又说道:“弯腰。” 张家田不明所以,立刻微微躬了身。雷督理那只手随即落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好,你这话说得老实,我就喜欢老实孩子。” 张家田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比雷督理高了小半个头,所以要弯下腰来自降身高,便于雷督理拍自己的肩膀。而雷督理抬了手,又道:“回去吧!等我派人叫你。” 张家田直起了腰,满头雾水不明所以,但是懵懂之中一颗心跳得飞快,一种预感如同大风,在他脑海中呼呼的席卷,让他的身体几乎僵硬。他想问雷督理叫自己做什么,可又觉得不该问,问了,就显着太急,不大合适。 于是他就迷迷糊糊的笑着鞠了一躬:“那,大帅,我走了。” 雷督理“嗯”了一声,向外挥了挥手。 张家田又鞠了一躬,转身向外走去。走到楼门口时,他迎面遇上了一个戎装鲜明的军官,他对这军官有点印象,依稀听人说他是雷督理的卫队长。雷督理那么和气,这卫队长却是昂首挺胸用鼻孔看人,骄傲得很。随手一拦张家田,卫队长问道:“喂,大帅在吗?” 张家田听他语气不善,说起“大帅”二字时,是明显的毫无敬意,心中就有些来气:“在。” 下一秒,他被卫队长随便的拨到了一旁。 卫队长一路走进楼里去了,张家田站在楼门旁,气得够呛,心里暗骂卫队长:“孙子,你等着!” 张家田回了门房,被人笑话了一顿,都说他瞎殷勤,白挨了一趟累。他脸上傻笑,心中却是傲得很,心想你们懂个屁。 他刚消了这一头一身的汗,李管家来了。 李管家推门让他出来,他依言出去了,李管家带着他就走,且走且说:“你运气好,咱家大帅瞧上你了,要给你换个地方当差。” 张家田脚下走得飞快,但是不看路,只看李管家:“啊?” 李管家匆匆答道:“大帅那儿正好缺得力的人手,看你还有几分聪明相,又年轻可教,所以调你到他那儿去。端茶递水的活儿有勤务兵,不用你管。你呢,就当自己是个跟班儿,机灵点儿,勤快点儿,没人干的活儿你干,别嚼舌头别偷懒。大帅眼睛亮着呢,你好好的上进,他亏待不了你。” 张家田诚心领教,一路唯唯诺诺的点头。他既然肯听话,李管家也就格外的多嘱咐了几句。如此一路走去了雷督理居住的洋楼后方,他看见了一排藏在树荫下的仆人房。 仆人房不大,一共只有三间,粉刷得很洁净。张家田独自占了一间,就见房内家具齐全,竟然还有一部电话机。李管家说道:“这是内线电话,平时不是你当班,你尽管在这屋子里歇着,可大帅若是有时候急着用人,或者要专门找你问话,大概就要打这电话了。你听见铃响,接听就是,不要耽搁。” 张家田答了几个“是”。 李管家把该吩咐的话都吩咐尽了,便出门离去。而张家田坐在房内的小铁床上,双手扶着膝盖——先是扶着,后来就改成按。可饶是用力的往下按,还是按不住颤抖的双腿。 “我怎么就被那么大个督理瞧上了呢?”他头脸发烧,心跳加速:“难不成,我从此要发迹了?” 事到如今,他倒还没忘他原本的来意。不过和眼下的机遇相比,那来意立时显得有些小家子气。春好重要还是前程重要?这问题不好回答,但也不用回答。奔前程和娶春好并不是矛盾的事情,未必他就不能一箭双雕。 第6章 眼界 叶春好听闻了张家田的奇遇,心里很高兴。 三姨太太油嘴滑舌,总拿她和张家田开玩笑,并且一提张家田,就一脸轻蔑的说他是“看大门的”。叶春好虽然不爱张家田,但总觉得自己和他是同一阶级的,三姨太太这样瞧不起人,她嘴上无话可说,心里可是不大痛快。如今张家田虽然还是仆役身份,但至少不是“看大门的”了,总算是有了一点进步。 她终于还是给张家田送了一小篮包着洋纸的花旗橘子,另加一小罐茶叶。张家田收下了,见她要走,忙追着说道:“春好,你住的那个地方,我不方便去,你要是有工夫了,就常来瞧瞧我吧!” 叶春好听了这话,心里另有一番计较,但是不露声色:“好。二哥你也好好的干,我看你现在这样自食其力,比先前那样好得多呢!” 她是要拿大道理勉励他一番,但张家田听了,就以为她是在对自己提要求——当然呀!哪个姑娘愿意嫁给懒汉、受穷挨饿呢? “放心!”他对着叶春好笑道:“我现在不像先前了。” 叶春好含笑点了点头,离了此地回到了三姨太太的院子里。三姨太太终究不是有恒心的人,读了这几天书,便觉得腻了,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叶春好闲了几天,倒是有些不安,感觉自己是白吃了人家的饭。进院之后直奔了上房,她想问问三姨太太到底要歇到哪天,可是一掀帘子进了门,她一声“燕姐”还没喊出来,慌忙就又要往外退。 她没想到,雷督理来了。 三姨太太拥抱着雷督理,连说带笑的来回摇晃着他,而她进门时,雷督理正好做了个动作——那是个不起眼的小动作,但偏巧就让她看见了。 她看见雷督理一挺腰,用小肚子那儿顶了三姨太太一下。 这个动作的意味,她是事后才反应过来的,当时她想都没想,凭着直觉便跑了出去。回到了自己住的东厢房,她倒臊了个满脸通红。而上房一直没动静,直又过了三十多分钟,她隔着玻璃窗,才看见雷督理推门出来。然而雷督理并没有径直离去,而是直奔着她这屋子走了过来。 在窗下站住了,雷督理抬手一敲玻璃窗。叶春好隔着窗子望向他,就见他对着自己一招手。 抬手理了理鬓发,她强作镇定的走了出去:“大帅。” 雷督理问道:“燕侬说,你懂英文,是吗?” “懂一点点,不算好。” 雷督理从裤兜里掏出一只皱巴巴的信封:“劳驾叶小姐帮忙,把这封英文信给我翻译成中国话。” 叶春好迟疑的笑了一下:“大帅怎么想起找我来翻译了?我连中学都没毕业,我的水平……” 雷督理收回了信封:“不肯帮忙?” 叶春好连忙摆手:“不是的,您——您要是不怕我翻译得糟,那我就试一试。” 雷督理把信封重新递向了她,这回,他笑了一下:“辛苦,回头谢你。” 说完这话,他是走了。叶春好回房打开信封一看,却是吓了一跳。原来这封英文信似乎是个律师写给雷督理的,信上的语句,全与离婚一事相关。 “这信虽然私密,可也用不着找我呀!”她心里犯嘀咕:“他的私人秘书里,难道就没个懂外国话的留学生?” 叶春好嘀咕归嘀咕,但还是费了许多的脑力,把这封信翻译成中文,工工整整的誊写了出来。 为了避嫌,她让三姨太太去送这封信。三姨太太先是不肯,后来被她硬逼着去了,却又把信原样带了回来。 “大帅不在。”三姨太太告诉她:“去天津了。” 叶春好拿回了信,心想雷督理不在家,自己可以让张家田先拿着信,等雷督理回来了,就直接给他。哪知道走到前头一看,她发现张家田竟然也不在。 张家田跟着雷督理,一起上天津去了。 张家田觉得自己活了二十年,还从来没有这么欢喜过。 先前他总觉得自己活得挺潇洒,有钱的时候和朋友们花天酒地,也够快活。可和如今的心情相比,那快活就太肤浅了,太不值一提了。那样的快活不过是傻玩傻乐,玩乐到了最后,只落得两手空空。和他同乐的伙伴也都是些没出息的小混混,一个一个黑眉乌嘴,哪有一个是上得台面的? 一个都没有!在那帮人里头,他还算是个最体面的呢! 这回出京,他坐了火车——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坐火车,生平第一次坐火车,上的就是雷督理的专列! 专列是长长的一趟蓝钢车,雷督理独自占了三节车厢,有卧室,有客厅,有餐厅,三节车厢全都铺着地毯,摆着沙发,垂着幔帐,除了地方逼仄一点,处处都和家中一样舒适。这三节车厢属于长官座车,一般的军官都不能轻易进来的,但他张家田可以随便出入——他是雷督理的跟班,他得伺候雷督理的饮食起居,不出入不行呀! 雷督理确实是身体不大强壮,不但怕冷,也很怕累,一有工夫就在床上躺着,这也正中了张家田的下怀。趁着雷督理静卧休息,他两只眼珠子乱转,把这车厢风光看了个饱。 雷督理在天津另有公馆,也是富丽堂皇的大洋房,而且洋得很彻底,连院子里的花木都按照西洋风格,修剪成了标准的几何形状。张家田爱这个院子,看它利落鲜明,比那东一块山石西一道流水的花园子漂亮多了。雷督理不叫他,他能在院内的草坪上溜达半天——有钱人家,不服不行,连草都长得格外细密硬实。 “我这是走了什么大运?”他一边低头看着脚下那草,一边心乱如麻的想:“怎么就连迈几步,走到这地方来了?” 人若是在这地方站过了,先前的穷街陋巷就走不得了,再看原来那帮穷兄弟,也觉得都是狐朋狗友了。雷督理那个盛气凌人的卫队长,瞧着也不比他张家田年长许多,然而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动辄就昂着脑袋用鼻孔看人,已经是威风得没了边儿。论力气,论脑子,论身量,论相貌,他都比得过那位卫队长,所以,凭什么他就只能当听差奴才呢?凭什么他就不能也当一回卫队长呢? 何况,雷督理分明是挺喜欢他的。 自从认识了雷督理,张家田就时常的心乱,但是此刻在这草地上站住了,他抬头看着高天流云,目光越高,心灵越沉,竟是无端的忽然镇定了下来。 他想雷督理就是不提拔自己,就是哪天忽然翻脸不用自己了,自己也还是要感激他。若没遇见他,自己大概就要永远活在那个旧世界里,不知道什么叫富贵,不知道什么叫壮志。 张家田存了感激的心,对雷督理越发的尽心尽力。他本不是会伺候人的人,如今不会也会了。雷督理躺在沙发上打瞌睡,他见了,悄悄的从卧室抱出一条薄毯子,展开了轻轻的给雷督理盖上。 他是加了一万分的小心,然而卫队长穿着硬底大马靴,一路咚咚咚的大踏步走了进来,震得雷督理立刻睁了眼,他那点儿小心全白费了。 睁了眼睛的雷督理纹丝不动,完全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卫队长向他立正敬礼,然后粗声大气的说道:“请问大帅,是今天晚上登车回京,还是明天回?” 雷督理歪过头,看着他:“不一定。” “还请大帅把时间定下来,否则一旦临时要走,恐怕卑职这里,要措手不及!” “措手不及?”雷督理问道:“有什么准备需要你做,你会措手不及?” 卫队长不看他,器宇轩昂的自顾自回答:“卑职需要保护大帅的安全!” 雷督理答道:“幸有清章的保护,本帅安全得很。” 卫队长——大名叫做严清章——听了这话,隐隐的把腔调往上一挑:“大帅谬赞,这本是卑职的本分!” 张家田在旁边听着,就听这二人话里有话,不是好客气。拿眼看向雷督理,他见雷督理作势张嘴要说什么,但一口气呼出来,雷督理又泄气似的陷回了沙发里。 “下去吧!”他从毯子下伸出一只手,向外一挥:“我没工夫陪你斗嘴。” 卫队长倨傲的敬了个礼,转身就走。 张家田等到卫队长真是走远了,这才转向了雷督理。雷督理这人挺和蔼,所以他也就大着胆子,做出了一点关怀:“您生气了?” 雷督理把手缩回了毯子里去:“我生什么气。” 张家田不便太居高临下,所以在沙发前蹲了下来,要比雷督理稍矮一点:“不生气就好。卫队长那人可能就是这种脾气……” “胡说!我这儿是他耍脾气的地方吗?” 此言一出,堵的张家田无话可答,只能笑了一笑。而雷督理见他笑着沉默了,却又压低了声音说道:“清章和我有点亲戚的关系,论起来,他应该叫我一声表叔。他是苦出身,家里穷,小时候陪我读过两年书。那时候他小,我也大不到哪里去,我淘气,常欺负他,他就记了仇。” 张家田听到这里,没听明白:“他和您有仇,您干嘛还要提拔他当您的卫队长?” 雷督理答道:“哪里是我提拔他,他是别人荐过来的,我是不能不用,他也不能不干。” 张家田越发的莫名其妙了:“难道他是大总统荐过来的?您为什么不能不用他?” 雷督理摇摇头:“你不懂。你当我是老子天下第一?” “不是天下第一,也是天下的前几名了。” 雷督理看了他一眼,然后嗤笑了一声,一掀毯子坐了起来:“还是你会说话。有清章在那儿比着,你简直就是个宝贝!” 张家田冷不丁的成了宝贝,当即有点不好意思,探身把拖鞋送到了雷督理脚下:“我一个当听差的,哪能和卫队长比呢?您要是想比,就等我将来走大运也当上卫队长了,再比一比吧!” 雷督理正要穿拖鞋,听了这话,却是停了动作,低头看向了他。他不明所以的抬头回望过去,结果只觉眼前一黑,竟是雷督理一脚踹上了他的脸。他顺着力道往后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一脚是雷督理穿袜子踹的,力气也有限,所以倒是不疼痛。张家田慌忙睁了眼睛再去瞧雷督理,就见雷督理穿上拖鞋站起来,沉着脸对自己说道:“该是你的,我自然会给你。你再拿话来试探我,就给我滚!” 张家田没想到他说翻脸就翻脸,下意识的想要辩解。但在话要出口时,他硬是管住了自己的嘴。 第7章 火车 张家田莫名其妙的挨了一脚,一颗心登时寒了七八分,以为自己这回是完了,然而到了晚上,雷督理像没事人似的,又带着他上专列往保定去了。 他小心翼翼的瞄着雷督理,雷督理只是对他视而不见。专列开得挺慢,入夜之后,雷督理躺在鸭绒被窝里,一声不出。张家田在隔壁餐厅里坐了片刻,有心也去打个盹儿,但总觉得有件沉重心事放不下,无论如何睡不着。 车厢内亮着黯淡的小壁灯,看什么都是影影绰绰,但是足以让人看清道路。张家田蹑手蹑脚的推门进了卧室,想要看看雷督理睡没睡,然而他刚一凑到床前,就瞧见雷督理把眼睛睁了开。 雷督理一贯是说睡就睡,说醒就醒,张家田习惯了,也没有吓一跳,单手扶着床头弯着腰,他看着雷督理想了想,末了在床前蹲了下来,为的是能让床上的雷督理平视自己。 “大帅。”他低声说道:“我白天那话,真没别的意思。” 雷督理的下半张脸埋在鸭绒被子里,说起话来闷声闷气:“我听着,你像是要跟我要官。” 张家田连连的摇头:“没那意思没那意思,您真是误会我了。我当时就是随口那么一说——我刚到您身边几天啊,难不成因为您对我挺好的,我就昏了头,想要上天了?” “我身边昏头的人不少,不昏的倒是少见!” 张家田见他怎么着都不肯相信自己,也急了:“谁爱昏头谁昏头,反正不是我。” “真的?” “真!” 雷督理把被子向下扯了扯,露出了整张脸:“你发誓。” 张家田想都没想,开口便道:“我今天要是拿话骗大帅,明天就横死在大帅眼前!” “今天不骗,将来呢?” “不管是今天还是将来,哪天骗了您,哪天让我遭雷劈!” 黯淡灯光中,雷督理面目模糊的笑了一声,然后说道:“我想你也不会这么快就学了坏。” 他又伸手拍了拍张家田的脑袋:“这回算我委屈了你。等明天我补偿补偿你。” 张家田摇了摇头:“不委屈,是我不会说话。” 雷督理沉默片刻,忽然又道:“我把清章扔在天津了。” 张家田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可不是,上火车的时候,自己是既没看见卫队长,也没看见卫队。 雷督理又轻声笑了一下:“这回我又把他欺负了。” 张家田陪着笑,没敢回答,怕再说错了话。 张家田既和雷督理和了好,便身心轻松,走去客厅的沙发上对付着睡了一觉。 翌日到了保定,他这回跟着雷督理进了一座大军营。他如今早不怕大兵了,雷督理在营里和一帮军官开会,他闲着没事,就在操场上看大兵们列队齐步走。等到大兵们操练完了,雷督理那边的会议也结束了。他颠颠的跑回了办公室里,却见雷督理坐在一张大桌子后,正在凝神听林子枫说话。林子枫是雷督理的秘书——雷督理有好些个秘书,各司其职,照理说,都是有用的,但他有事只找林子枫。张家田看在眼里,就把林子枫这人记住了,知道他与众不同,必是雷督理的心腹。 自己要是干好了,将来也会是雷督理的心腹。 见他来了,雷督理让林子枫出了去,然后打开桌下的抽屉,掏出了个什么东西,“啪”的一声拍到了桌子上:“家田,给你个玩意儿。” 张家田听了他对自己的称呼,不禁怔了怔——在这之前,雷督理可没这么亲热的叫过他。及至看清了那个“玩意儿”,他更是一惊。 那个玩意儿,竟是一把黑沉沉的手枪! “哟!”他一时间张口结舌:“枪?!” 雷督理微笑着看他:“要不要?” 张家田一把就将手枪抓了起来——当然要!手枪可是件厉害宝贝。别说真开枪,单是把它往外一亮,就足够把人吓个跟头了。 雷督理又问:“会用吗?” 他把手枪紧紧攥住了,低头看看,抬头再对雷督理笑笑:“不会,但是一学就会了。” 雷督理答道:“废话!” 张家田在这军营里住了十天。 这十天里,他一有时间就跑去靶场练习射击,第一天,雷督理身边的一名副官过来做他的教官,只一天的时间,他便学去了那副官的毕生武学。第二天,副官偷懒不来了,这更合了他的意,因为那副官满脸的不耐烦,明显是看不起他这个当听差的。但他一点也不生气——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何如此超然,对于那名副官,居然会有“大人不记小人过”的胸襟。 到了第十天,他那累肿了的手腕子已经消了肿,又见自己这射击的成绩也是够漂亮了,便大了胆子走到雷督理面前,说道:“大帅,您下午有没有闲工夫?” 雷督理问道:“干什么?” “我练了十天的枪,打得有点儿准头了,想请您瞧瞧。” 雷督理背对着他站立了,望着窗外沉默许久,末了一回头:“明天下午吧!” 张家田痛快的答应了一声,心想明天下午也不错。哪知道雷督理转身走到了他面前,却是说道:“明天下午看你打靶,今天晚上我们要走。” 张家田看着雷督理:“今天晚上……走?” 雷督理继续说道:“你出去散布消息,就说我明天下午要去靶场看你打靶。” 张家田本是满脸笑意,听到这里,脸上的笑容渐渐收了:“大帅,到底是怎么了?您告诉我,我心里也好有个底。” 雷督理对着他一招手。 他当即弯下腰去,就听雷督理对自己耳语:“刚得了消息,这里有人要造反,咱们得提前走。” 张家田登时把心提了上来,抬手摸上腰间那把手枪,他想都没想,直接说道:“大帅别怕!我会使枪了,我能保护您。” 雷督理没说什么,只拍了拍他的肩膀。 下午时分,张家田露了面,摇头晃脑扭脖子的锻炼身体,还要和旁人比试枪法,于是众人都知道这姓张的小子是狗肚子装不了二两香油,督理大人明天要亲自考察他的枪法,他就又得意又慌张的坐不住了。 如此表演到了入夜时分,军营是个早睡早起的地方,天一黑也就渐渐安静了。张家田紧跟着雷督理上了汽车,后方又跟了一辆卡车,满载了荷枪实弹的士兵。这一行人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军营,不出片刻的工夫,便到达了火车站。 张家田跟着雷督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坐上雷督理的汽车,可到了如今这个时候,他也没心思欣赏这汽车里面的模样了。雷督理坐在中间,左边是他,右边是林子枫秘书,前头副驾驶座上坐着的是白雪峰副官长。林白二人都是雷督理的亲信,张家田一手隔着衣裳摁住腰间手枪,没想到自己能混到林白二人那个阶层里去。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希望从天而降几个刺客,让自己一枪一个全毙给雷督理看。自己再不露几手,就对不起雷督理对自己的厚爱了。 然而他们这一行人平平安安的下了汽车,平平安安的上了火车,并没有刺客从天而降。 火车开动,一路哐当哐当的往北京驶去。张家田把眼睛贴近了车窗向外看,就看窗外黑沉沉的,上无星光,下无灯火。回头再看雷督理,他见雷督理举止异常,守着一张钢丝床,居然没有躺着。 不但不躺着,还要背着手在地上来回的走。走着走着停下来,他抬头支使张家田:“去,给我找点儿吃的。” 张家田慌忙跑去了餐车。餐车上是永远有厨子坐镇的,但此刻不是饭点,只有面包黄油是现成的。张家田就把这两样端了回去,又给雷督理倒了一杯热茶:“大帅饿了?” 雷督理没回答。抬腿把一只脚踏到了桌旁的硬木椅子上,他抓起面包就咬了一大口,然后一边嚼一边又喝了一口热茶。张家田从没见过他这么粗豪的吃喝过,几乎看傻了眼。而雷督理狼吞虎咽的吃了个大半个面包之后,抬手一抹嘴,随即放下脚走到床前,弯腰从床底下拖出了个长方形大皮箱。 皮箱盖子没锁,一掀就开。张家田凑近了一看,只见里面垫着红绸子衬里,摆着五六支长短枪,每支枪都配了皮带枪套。雷督理脱了外面的呢子大衣,脱了里面的西装上衣,又脱了衬衫外的毛线背心。张家田看他这意思像是要打赤膊,连忙要拦:“大帅别脱了,今晚儿可真是有点儿凉。” 雷督理没理他,弯腰捡出一支手枪,挎到了自己身上。 挎完一支,再挎第二支,雷督理像要开手枪展览会似的,绑了自己满身的手枪,然后把呢子大衣重新穿了上。手枪乃是沉重的东西,雷督理平时瞧着体虚气弱的,如今身上平添了几十斤的分量,居然若无其事,一手系着大衣扣子,一手扶着车窗,他探头贴了玻璃往外看,一边看一边说道:“叫白雪峰!” 张家田当即跑出去,把白雪峰副官长叫了过来。 白雪峰副官长平日是个稳重的人,领命来到了雷督理身边,他敬了个礼,然后站在雷督理身后,也探出头去,随着雷督理一起望向了窗外。 两人就这么默然看着,只看了二十多分钟。 二十多分钟过后,雷督理扭头看白雪峰:“怎么回事?” 白雪峰仿佛是很困惑:“大帅,这不应该啊,我是亲自——” 就在这时,车窗玻璃爆出一声脆响,一粒子弹从他们二人之间直飞了过去,贴着张家田的鬓发射进了车厢墙壁内。 一瞬间的寂静过后,雷督理大喊一声趴了下去:“怎么回事?” 白雪峰也护着脑袋弯下了腰:“不是咱们的人!是刺客!” 就在这时,枪声由远及近的密集了,车窗玻璃全被扫射了个粉碎。张家田吓得慌了神,就听雷督理吼道:“这是有伏兵——火车别停,赶紧开过去!” 话音落下,车头方向忽然响起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大爆炸,震得这边三人身心一颤。列车随着惯性继续行进,冲入了一团冲天的大火球中。张家田眼看着那火随风势,从洞开的车窗中卷了进来。火舌巨大耀眼,熊熊的舔向了地上这三个人,张家田不假思索的往雷督理身上一扑,同时就觉着身上头上刮过一阵热风。眯着眼睛扭头望过去,他见车内的窗帘帐幔全燃起来了,车厢已经成了个方方正正的火笼子! 这时,他身下的雷督理奋力一拱,硬把他从上方拱了下来。爬起来一手拽住了他,雷督理撞开房门,一头扎进了卧室外面的狭窄过道里。 过道里也到处是火,但过道尽头便是车门。雷督理松开了张家田,撒腿就往那车门跑,张家田跌跌撞撞的追上了他,发现他已经打开了车门。火车的速度丝毫未见缓,大风呼呼的猛灌进来,雷督理一手扶着车门,一手拎着一把手枪。扭头看了张家田一眼,他随即纵身向外一跳。 车外除了火光就是黑夜,火车道下的情形,是一点也看不清楚。张家田非常怕,觉得自己这简直是在赌命,可因为背后就是大火,况且前头的雷督理已经跳下去了,所以把眼睛一闭,心想:“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死就死了吧!” 第8章 京城 张家田跳下火车,并没有摔死。 他落到了一大蓬青草上,除了吓了一跳之外,周身连块油皮都没破。在夜风之中呼呼喘着粗气,他自觉着很幸运,恨不得与这堆草融为一体,求个平安。可是——他转念又一想:“大帅掉哪儿去了?” 他不敢站起来走路,怕挨枪子儿,只能在地上匍匐着爬,一边爬一边小声的呼唤:“大帅?你在哪儿呢大帅?”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脚踝。 他慌忙一回头,发现自己脚旁是一株歪脖子矮树,树下黑黢黢的蹲着个人,正是雷督理。 雷督理蹲成一团,一手捂着脑袋。他爬过去也蹲起来,伸手去摸雷督理的头脸:“大帅,您怎么了?您这是——”他把湿漉漉的手指送到鼻端嗅了嗅,心中登时一慌:“您流血了?” 雷督理拨开他的手:“我的兵来了,没事了。” 张家田这才发现,枪声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激烈了,而那截火龙似的列车已经冲出火车道,死蛇一般的摔脱了节。 后半夜,战事结束。 雷督理的援军,似乎是就驻扎在方才经过的一座小站上,所以能够及时赶来,击退了那帮来历不明的伏兵。雷督理的专列是彻底报废了,专列里的人也被大火烧死了不少。白雪峰安然无恙,只在手背上落了几个大燎泡,林子枫却是可怜——他本是斯文一派,称得上是年轻俊秀,可一块碎玻璃飞过来,长长的划过了他的小白脸。 雷督理摔了个头破血流,然而并没有什么后遗症。临时调来汽车,他带着身边的亲信人员继续赶往北京。不出半天的工夫,他们便进了京城。林子枫直接住进了协和医院,雷督理头上缠着一圈血迹斑斑的纱布,则是回了家。 到家之后,雷督理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让人去天津把严清章绑了回来。罪名当然是明摆着的:大帅在回京路上受到如此暴烈恐怖的袭击,卫队长干什么去了?渎职渎到这般程度,真是胆大包了天! 张家田记得当初分明是雷督理自己把严清章甩在了天津,但是到了这个时候,雷督理显然是把这事给忘了,旁人就算记得,谁又敢饶舌提醒?严清章被士兵五花大绑的押到了雷督理面前,雷督理骂他一句,他顶一句,句句有理,顶得雷督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张家田站在一旁听着,听得直冒冷汗,恨不得伸手捂住严清章的嘴,让他少说一句。 如此吵到了最后,严清章忽然吼道:“雷一鸣!你也不必和我玩这种手段!我早就知道我得死在你手里!我一直等着呢!你要杀就杀!你不杀我,我也要杀你!” 这话一出,雷督理那张青白不定的面孔,反倒是平静了。圆睁二目瞪着严清章,他足足瞪了他一分钟。而严清章咬牙回望着他,也是一眼不眨。 “好。”雷督理泄了气似的,点了点头:“好。” 他向前走了几步,对着士兵一伸手:“枪。” 那士兵松开严清章,摘下了自己的步枪,送到了雷督理手里。 雷督理接过步枪一拉枪栓,随即后退一步,举枪对准了严清章的眉心:“那你就去死吧。” 然后,他一扣扳机! 枪声在房间里响得如同炸雷,一起炸裂开的,还有严清章的头颅。 除了角落里的张家田,房内所有的人都淋了一场血雨。 雷督理把步枪一扔,从裤兜里抽出一条手帕,擦脸,擦手。 然后他把手帕向前一丢,手帕飘飘落下,正好盖住了地上那具尸体的残缺面孔。 严清章死了,卫队也解散了。 张家田只是随着雷督理出去了十几天,可是如今再回来看见了叶春好,就觉着恍如隔世。严清章那脑浆迸裂的一瞬间印在了他的眼睛里,他连着好些个夜晚,一闭上眼睛就是尸首与人头。 和那梦魇一样的幻觉相比,眼前的叶春好就显得格外美,像仙女。她的短发长了一点,发丝已经可以随着春风微微飘动。胳膊下面夹着一本青年杂志,她问张家田:“二哥,天津好不好玩?” 张家田答道:“我没玩,哪有时间玩啊,大帅又不给假。不过天津是近,坐火车的话,半天就到了。你要是想去玩,你提前告诉我,我请假带你去。” 叶春好笑道:“想是想,只是眼前没那个闲情。二哥也别惦记着玩啦,我看大帅很看重你,你好好干,兴许能干个前程出来呢。” 张家田压低声音笑道:“可不是,我也是这么想的。”说完这话,他从怀里掏出了个小玻璃瓶,往叶春好的衣兜里一揣:“给你个小东西。” 叶春好把那玻璃瓶拿出来一瞧,随即对着张嘉田笑了:“二哥,多谢你,可你刚来了没多少天,一个月的工钱还没结呢,就开始提前破费上了。” “这也花不了多少钱——你闻闻,香不香。” 叶春好拧开那小玻璃瓶的瓶盖,瓶中荡漾着淡粉色的香水,散发出一股子玫瑰气味来。她轻轻的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香水我不大用,这一瓶够我使一年了。” 张家田只是笑,感觉自己被细细碎碎的芬芳与幸福包围了,并不只因为叶春好是个漂亮大姑娘——叶春好身上有一股子劲儿,能让她周遭的一切都平定、都整齐、都有条理。 然而她又不是个古板木讷的人。她心里有主意,张家田看出来了。 叶春好收下了张家田的香水,不收不好,人家眼巴巴的买了来送到她眼前了,她怎么好意思冷若冰霜。但是收归收,她明天就筹备着给他回礼——她不占旁人的便宜。 如果一定要占,就占一笔绝大的! 夹着杂志慢慢的走,她一路走到了雷督理的书房里。 说是书房,其实是一所独立的小洋楼,距离他的起居之所有一个院子的距离。这小洋楼共有二层,陈设朴素,瞧着真是个读书的所在。叶春好认为雷督理是绝对没有闲心在家读书的——雷督理尽管看着很文明,但到底有没有学问,其实也是一桩悬案。 所以,雷督理派人叫她到“书房”来时,她心里是很疑惑的。 楼前有卫兵站岗,卫兵仿佛是认识她,见了她就立正行礼,还为她打开了一楼大门。她进门之后,正在犹豫,忽见前方楼梯上走下来一个男子。这男子西装革履,半边脸都缠着绷带,看见她后,扯动嘴角含糊说道:“叶小姐是吧?大帅在楼上等你。” 她按照这句指示,上楼见到了雷督理。 雷督理坐在一间背阴的大屋子里,屋中有一面墙都是书架,上面倒也摆得琳琅满目。窗前放着大写字台和大沙发椅,雷督理坐在沙发椅上,衣着倒是简便,衬衫的领扣没有系,两只袖口也挽到了小臂,唯独头发依旧梳得一丝不苟。见她来了,雷督理像是挺高兴,抬手向她连招了两招:“叶小姐,请坐。” 隔着大写字台,叶春好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了,从杂志里抽出一只信封送到了雷督理面前:“大帅,您给我的那封英文信,和我翻译好的中文信,都在这信封里头。我翻译得很不好,您凑合着看个大意吧。” 雷督理取出了那封中文信,打开来看了一遍,然后嘀咕道:“又是那一套陈词滥调。” 叶春好含笑坐着——信的内容,她当然是再清楚不过,所以尤其不好说什么。 雷督理又道:“叶小姐,你是读书明理的姑娘,我想请教你一件事。” 叶春好连忙摇头:“不敢当,大帅有话就问吧。” 雷督理一抖手里的信纸:“她每年都要让律师给我寄这么一封最后通牒,你说我是继续装聋作哑的耗着,还是索性和她离婚算了?” 叶春好听了这话,倒是很认真的想了一想。 想过之后,她才答道:“我没结过婚,也不大懂这婚姻的事,但大帅既然问我了,我就大着胆子乱讲几句。我觉得夫妻这种关系,总得是你情我愿才好,否则朝夕相处,互相都是越看越恨,那岂不成了自找罪受?人生苦短,又总有着种种的不如意,我们单是对付这些不如意,就已经是心力交瘁,何苦还嫌不够、还要再添加一些呢?” 雷督理点了点头:“你这个道理,我是同意的。只是我不甘心。” 叶春好问道:“大帅……是对夫人还有感情,所以不能放下吗?” 雷督理对她这话嗤之以鼻:“她这样打我的脸,我对她还能有什么感情!”说到这里,他用手指叩了叩写字台:“我不甘心,是因为她把我的家事闹得天下皆知,扫了我的面子!要不是嫌丢人,我早跟她一刀两断了!” 他把话说得这样坦白,几乎有些幼稚,让叶春好忍不住想笑:“夫人想要自由,大帅想要面子,这并不是一对矛盾呀!双方私下里可以谈一谈,男方同意给女方自由,作为交换条件,女方配合男方演一场戏给社会看,我想,这对双方来讲,都不能算是损失吧!” 雷督理缓缓的一点头。 叶春好看出他是在思考,所以也不出声,目光扫过写字台面,她无意间一扭头,忽见书架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张雷督理的半身大照片。照片上的雷督理大概只有二十岁,清瘦俊秀,穿着浅色长衫,瞧着非常像个风流少爷。 雷督理留意到了她的凝视,于是说道:“那是我十年前的模样,现在老了。” 叶春好收回目光,特地又仔细的看了看雷督理,随即答道:“您是正值盛年,哪里就会老了?” 雷督理向她一侧脸:“头发都白了。” 他的两鬓确实是有几丝白发,但叶春好看见的不是白发,而是短发中隐约的血痂。 “我听三姨太太说您在外面打仗受伤了,现在好些了吗?” 雷督理欠身向前,让她看清自己的伤疤:“好了,都是皮肉伤——看见了没有?” 叶春好本是出于礼貌询问,没想到他会这样认真的答复,脸上很不好意思,心里却是有些欢喜:“看见了。” 雷督理坐了回去:“除了这个,还听说别的了吗?” 叶春好垂下头:“还听说,您在家里枪毙了一个人。” 雷督理低声说道:“当时也是气急了,我最恨这种玩忽职守的混账。” 叶春好听到这里,见雷督理像是有些沮丧,正想找话来安慰安慰他,然而雷督理忽然抬头笑道:“这话就别提了,怕你小姑娘听多了,心里要害怕。既然你来了,我今天就抓你的壮丁,让你给我当个差,如何?” 叶春好被他这句话激出了满心的好奇:“大帅想让我做什么?” 雷督理答道:“为我写一封回信给玛丽,就把你方才的那个意思写出来。玛丽的中国话不大好,你别拽文,把话写明白了就成。” 叶春好愣了一愣,随即才想起来,雷督理那位无影无踪的太太,名字就叫做玛丽。 第9章 俱乐部 叶春好很快就写好了那一封信。 许久之后,她才知晓这天下午的这一写,意味着什么。而在此时此刻,她文不加点的写完了一封信,只觉着自己笔下功夫不错,写得轻松如意。雷督理把信拿去看了,也连连的点头,又对她说道:“不能让你白辛苦,我得谢谢你。” 他若是老实不客气的命令叶春好做点什么,叶春好倒是不觉怎的;他一和蔼可亲的客气了,叶春好反倒是不安。拿着那本杂志站起身,她笑着推辞:“那倒不必,写一封信也不费什么事。只是三姨太太那边还等着我上课呢,大帅要是没别的事情,我就先走了。” 说完这话,她向后退了一步,不料鞋跟磕在了椅子腿上,让她向后一个踉跄,口袋里的香水瓶本来就没装稳妥,如今她这样全身一晃,人没晃倒,香水瓶却是晃出口袋、落到了地上。 这房间内铺的都是大地砖,光滑坚硬,玻璃瓶子落地即碎,碎倒罢了,偏偏里面装的是香水,玫瑰香气瞬间就爆发开来,浓郁得让人要窒息,幸而雷督理不在乎,并没有被这浓香熏出脾气来。 借口要给三姨太太上课,叶春好逃也似的离了这书房。见了天日,又经风一吹,她那发烧的面颊降了温度,心里就恨自己竟是这样的又怯又拙,见了个督理,就手足无措的出起丑来。 不过,真出了丑其实也没什么,她想,“反正我也不打算给他当小老婆。” 无精打采的度过了这一天,翌日上午,一名副官找到她,说大帅请她过去书房一叙。她依言来了书房,在昨日坐过的那间大屋子里,她又见到了雷督理。 她进门时,雷督理正在屋子里和人高谈阔论,她一来,那人便告辞离去,雷督理眼中闪着兴致勃勃的光,对她说道:“叶小姐今晚没事吧?” 叶春好摸不清头脑,只能实话实说:“我下午要教三姨太太读英文,若是下课之后,三姨太太不让我陪她出门的话,那我晚上应该是没事的。” “那不算事情。”雷督理不屑一顾的一摆手:“晚上等着我的副官接你,我带你出去玩玩。” 然后他挥挥手:“去吧!” 叶春好脑筋一转,立刻笑道:“那我去告诉三姨太太,让她提前做准备。” “不带她。”雷督理说道:“就你一个。去吧!” 叶春好回头看门外,发现房门半掩,门外站着两名军官,分明是在等着进来说话。自己留下来打破砂锅问到底,显然是有点不识相,可若是就这么糊里糊涂的走了,晚上难道就真的孤身一人跟着他出去不成? 心思还犹疑着,两只脚却是自行的向外走去了。叶春好决定赌一把,横竖她是逃不出雷督理的手掌心的,雷督理若是真看上了她,根本不必耍任何花招,明抢就行。 民国的督理,就相当于前朝的总督。对于雷督理的权势,她再不懂政治,也明白得很。 这样一想,她反倒释然了。 三姨太太——叶春好不知道她是不是暗地里受了雷督理的指示——居然没有照例闹着出去玩,上过课后便回屋听话匣子去了。她一个人得了清闲,关门闭户坐在镜子前照了照,然后起身出去要了一盆热水,仔仔细细的洗了一把脸。 坐回到镜子前,她涂了薄薄一层雪花膏,又拿口红在嘴唇上点了点。用一把小牙梳细细的梳了头发,她翻出一件竹青色旗袍,这旗袍有七八成新,还是去年在家做的,袍角袖口用银丝线绣了小蝴蝶儿,单是手工费就花了三十块钱。后来她知道自己家是完了,自己将来也未必还能轻易的添置好衣裳了,便把这件旗袍仔细的收了起来,总不舍得穿。 把旗袍穿了上,又把头发重新梳了一遍。她觉着自己这模样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至于丢人了,便坐了下来,望着窗外出神。 天色略微暗了,接她的副官来了。 她跟着那副官走出了院子,因见那副官是要把自己直接引到大门去,便开口问道:“大帅在哪里呢?” 副官倒是彬彬有礼的:“叶小姐,大帅已经先到俱乐部了,因怕您去早了,没什么可玩的,呆着腻歪,才让我晚些时候时候来接您。” 叶春好又问:“俱乐部……是个什么地方?” 副官答道:“叶小姐请放心,俱乐部是大帅和几个朋友合办的游戏消遣之所,绝非混乱的地方。” 叶春好看出这副官是个会说话的,自己问也问不出什么来,索性在大门外坦然上了汽车。汽车发动,一路疾驰,叶春好凝神看着车窗外,心内暗暗的记忆路线。 不出片刻的工夫,汽车在一条胡同里停了下来。叶春好下了汽车,就见面前是一所宅院的朱漆大门,大门关着一扇,另一扇也是半开半掩,门上左右悬着大电灯,把门前敞地照得通亮。门内有人探出头来看了看,也不盘问,直接就缩回去打开了另半扇大门,低低的说道:“叶小姐,请进。” 叶春好回头望去,就见自己乘坐的那辆汽车已经缓缓发动开走,退堂鼓是打不得的了,只能是跨过门槛,走进这深深的宅院里去。门内那人垂手站着,见她进来了,便一鞠躬:“叶小姐请跟我来。” 宅院的门面已经很有气派,内部更是花木琳琅,亭台错落,而且四处都悬着彩色电灯,是个流光灿烂的世界。叶春好穿过了两个院子,末了跟着那领路人进了一座意大利式的三层楼房里。 方才她在院子里,已经看到好些个摩登男女和富贵老爷,如今进了这楼里,触目之处皆是金碧辉煌,简直要失了方向,定神一看,前头那领路人竟又不知道哪里去了。 她有些慌,幸而这时有个熟人从前方那铺着红毯的楼梯上走了下来。这人一身军装打扮,器宇轩昂,正是雷督理的副官长白雪峰。白雪峰见了叶春好,连忙快走几步到了她面前:“叶小姐,大帅正在和人谈事,暂时不能抽身,让我带叶小姐到跳舞厅里坐坐——叶小姐会跳舞吗?” 叶春好笑着摇了头:“我不会。” 白雪峰一边请她上楼,一边说道:“那没关系,我找个人来教教您,跳舞容易得很,一学就会。俱乐部的跳舞厅是很好的,叶小姐学会了,常来玩玩也不错。” 叶春好笑了笑,咂摸着“常来”这两个字。 两人上到二楼,叶春好随着白雪峰进入了一间大厅里。这座大厅的四周都垂着紫红色金丝绒帷幔,天花板上吊垂着成排的玻璃大吊灯,亮晶晶的地板反射着点点灯光,正是天地互相辉映着璀璨。厅内角落处摆了桌椅让人休息,但休息的人少,站在厅中说笑的人多。叶春好穿过人群,就见女子都是袒胸露背、珠光宝气,她穿着旗袍长袜黑皮鞋走在其中,明显成了异类,不必东张西望,就能觉出正有好些道锐利目光直射着自己。 白雪峰把她引到了一副茶座坐了下来,又找来了一位人称“陈少奶奶”的摩登少妇,做她的舞蹈老师。陈少奶奶见了她,似乎还有些摸不清头脑:“这位是……” 白雪峰颇庄重的答道:“这位是我们大帅家里的家庭教师,叶春好叶小姐。” 陈少奶奶一听这话,立刻满面堆笑。叶春好不管她是真笑假笑,反正她肯教,自己就肯学——到了这玩乐的地方,自己再板着面孔扮那假道学女先生的模样,岂不是扫人兴致? 这时,白俄乐队奏起华尔兹来了。 叶春好跟着陈少奶奶进退,起初几步还是笨手笨脚,几步之后明白了窍门,动作便流畅了。跳完一曲,陈少奶奶找来一名翩翩少年做她的新舞伴,她向旁一看,见周围都是男女成双搂抱着跳舞,自己若是太拘谨,反倒露怯,况且那少年西装革履,瞧着也不是下流人物,便学着旁人的大方样子,和那少年也跳了一曲。 曲终舞停,她微微的有点喘,那少年拉着她的手,很有一点缠绵的意思,她不动声色的抽出手,并没觉着自己是受了厚爱——那少年有几分纨绔的样子,而她看不起纨绔。 含糊敷衍着,她想甩脱这少年,转身扫视着四面角落里的茶座,她想找到自己方才坐过的位子,可就在一回眸之间,她的目光透过两帘红丝绒帷幕之间的缝隙,仿佛是看到了雷督理的眼睛。 仿佛是看到了。 缝隙只是一线而已,她怔了怔,与其说是看到,莫不如说是感到。而就在这时,一阵风将帷幕鼓吹开来,在那红丝绒高高飘起的一瞬间,她发现帷幕之后另有空间。 一个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来,是白雪峰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后:“叶小姐,大帅请你过去。” 她茫然的回头反问:“去?去哪里?” 白雪峰含着笑意微微一躬身,同时向那飘拂不止的红色帷幕伸出一只手:“请。” 叶春好像探险一样,一步一步的走了过去。白雪峰陪伴在她身旁,及时的为她撩开一侧帷幕。 帷幕之后,是个类似雅间的所在,三面沙发围了一张茶几,沙发上坐满了人,而独自占据了首席的人,正是雷督理。 雷督理穿着灰薄呢子军装,军装上衣没正经穿,只披在肩上,露出里面的白衬衫,衬衫下摆被一条宽牛皮腰带束进军裤里。双臂环抱在胸前,他向后仰靠着陷在沙发里,两只穿着马靴的脚就架在面前的茶几上。 叶春好平日在家中见他,总觉得他名不副实,不像个军阀,倒像个好好先生。如今忽然见了他这个粗豪的坐姿,不禁一愣,而雷督理向她一招手,又向自己身后一指:“到这里坐。” 叶春好走过去,在他斜后方的一把软椅子上坐了下来。雷督理向后枕着沙发靠背,扭过脸对她低声说道:“我瞧你一个人在外面跳舞,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在我这儿坐坐。我说完这几句话,就来陪你。” 叶春好慌忙摆手:“不不不,我没关系的,您的公事要紧。” 雷督理没再理她,抬起头继续说话。叶春好听了一会儿,大概听出了点眉目,再看在座的那几位人物,只见其中有两人生得人高马大,一派武夫之相,余下三人,一人老态龙钟,居然还留着一条花白辫子;一人圆胖肥满,颇有富豪之相;最后一位则是个日本人。 等到谈话结束了,这几个人一齐离去。雷督理回头看了叶春好一眼,这回把两条腿放下了。 不等他说话,叶春好先开了口:“大帅既然是有军务要忙,何必还非要忙里偷闲带我来玩?大帅这样把我当客人招待,我真是不好意思了。” 雷督理又是向后一躺,枕着沙发靠背,头也不回的问道:“军务是忙不完的。你吃晚饭了?” “吃了。” “我早看见你了,本打算让你自由的玩玩,可又看你孤零零的一个人,想玩都没个伴儿,就把你叫过来了。”说到这里,他扭过头去看叶春好:“早就看你聪明,果然不错,跳舞一学就会。” 叶春好被他这么目光灼灼的看着,忽然有点无地自容,帷幕外的那些摩登美人们莫不珠缠翠绕、华服丽裳,衬得她光秃秃的。 雷督理又道:“一会儿我请你跳一支舞,你会给我这个面子吧?” 叶春好垂着眼帘,点了点头。 第10章 女秘书 新的舞曲响起来了。 雷督理站起了身,灰呢子军装从他的肩头上滑落下来。回头对着叶春好伸出了一只手,他居高临下,以一种傲慢无礼的姿态,做出了邀请。 但叶春好此刻心乱如麻,只看见了眼前他的手,没有看见他的整个人。 把手交给了雷督理,她起身随着他绕过茶几,走出了帷幕。跳舞厅内的灯光正在闪烁旋转,她随着雷督理的步伐滑入舞池。雷督理的手扶着她的腰,那手冰凉柔软,贴着她握着她,让她生平第一次觉出了自己的玲珑纤细。她的手搭上了雷督理的肩膀,隔着薄薄的一层衬衫,她的手指不敢妄动,因为一动,便是她知道了,他也知道了。 目光扫过雷督理的脸,她轻声问道:“您怎么一直看着我?” 雷督理低头向她一笑,然后说道:“你这人有个好处,就是临阵不乱,有点大将之风。” 叶春好本不稀罕男子的赞美,但雷督理这句话格外的受听,让她忍不住扭开脸,也微笑了:“就算大帅是当笑话说着玩的,我也不敢当。” 雷督理搂着她转了一个圈:“你要是个男人,我就提拔提拔你,给你个前程。” 叶春好慢慢收敛了笑容:“可惜,我不是男人。” 雷督理又道:“不过我这个俱乐部里,来往的人中倒是有不少青年才俊。你可以瞧瞧,瞧上哪个了就告诉我,我给你做媒。” 叶春好最不爱听这个话,所以想都不想,直接答道:“我不嫁人。” “什么?” “我能自立。纵然是不给三姨太太做家庭教师了,我也会设法另谋职业糊口。” “哪有姑娘不嫁人的?” 叶春好这回沉吟了一下,斟酌着回答:“大凡女子嫁人,不是为了爱情,就是为了金钱。爱情只不过是感情的一时冲动,缥缈无常,我不需要;让我为了金钱牺牲自由和人格,我也不愿意。” 雷督理听到这里,像个父亲似的,抬手一抚她的头发:“张家田知道你的意思吗?” 这一抚,很温柔,让叶春好险些打了个冷战。在这一刻,她忽然有了动物性,像是小猫小狗,毛发悚立,手掌拂过,竟有火花。搭在雷督理肩头的那只手蜷握起来,她忽然有点不敢再触碰他了。 但她的神色依然平静:“二哥以为我在说孩子话,他不信。” 雷督理俯身凑到她耳边,轻轻耳语:“我也不信。” 叶春好僵硬着上半身,只当自己耳畔没有他的呼吸:“男子立志不娶,无非是受几句非议;女子立志不嫁,则是成了胡说八道的笑话,甚至人家连信都不肯信,仿佛女子天生不健全,不找个男人,就不完整、活不成了一样。就是因此,我才常恨自己不是个男人。” 雷督理拍了拍她的后背:“想做男人?” 他笑了一声:“我成全你。” 叶春好刚要问他怎么“成全”自己,然而这时一曲终了,雷督理放开了她,转身对着旁人说话去了。 夜深之时,叶春好乘坐雷督理的汽车,回了雷府。 她悄悄的溜回了房内休息,生怕三姨太太会来盘问自己。躺在被窝里,她还在回味今晚的分分秒秒。这回真是开了眼界了,原来那俱乐部大得很,跳舞厅只是其中小小的一个部分而已。世间竟有这样的繁华境界,可怜她活了二十年,今朝才得窥见。 “只要我愿意……”她在黑暗中想:“我是能够成为他的四姨太的。” 做了他的四姨太,起初总是要受宠的,俱乐部那种繁华地方,她也可以想去便去,去的时候还要穿上最华丽的衣服,艳压群芳,大出风头。 过一阵子,受宠的时候过了,自己就像三姨太太一样,分得一个小院子住着,盼皇帝临幸似的盼着雷督理来一趟,通常又是盼也白盼。 偶尔也能如愿以偿,大白天的,雷督理匆匆来了,上房的门窗便要暂时关闭一个小时。都知道他们在里面在干什么,雷督理干完就走,仿佛专是来解手的,这院子也不是院子,而是间茅厕。 想到这里,叶春好咬了牙——这样的日子,她不能受。 所有人都靠不住,所以她需要一点更真切的、更踏实的东西来傍身。 一夜过后,叶春好迷迷糊糊的醒了过来。昨夜睡得太晚了,她在洗漱完毕之后,还在呆呆的犯困。 然而白雪峰来了。从这一刻起,她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奉雷督理的命令,白雪峰给她另安排了一处住所——她享受着姨太太的待遇,独自占据了一座院落。 家庭教师的工作,也不必做了。今天再放她一天假,明天早上就往书房里去,林子枫秘书在那儿等着她,会交代她几份简单工作——先做着看,好,就继续干;不好,就回到三姨太太院里,继续教她的英文去。 叶春好听过了白雪峰的这一席话,做了个深呼吸,然后问道:“我要不要现在去谢谢大帅?” 白雪峰答道:“不必,大帅今天去了天津。叶秘书要谢,等大帅回来再谢吧!” “叶秘书”三个字进了叶春好的耳朵,让她又做了个深呼吸:“好,那我就等大帅回来。” 等到白雪峰走后,她关了房门,靠墙站着定了定神。 原来这就是雷督理对她的“成全”。 她喜欢这个成全! 三姨太太下午醒了来,听见了这个消息,没心没肺的笑问她:“好哇!你还说你原来不是假正经?这回好了,你乖乖的给我做四妹妹吧!” 叶春好简直拿她没办法:“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千方百计的要撺掇别人给你丈夫做姨太太。” “傻瓜!那样你不是就走不了了吗?咱们不就总能在一起玩了吗?” “我有什么好的?我真要是把你的丈夫抢了去,你恨我都来不及呢,还肯和我一起玩?” “别,别。”三姨太太笑着摆手:“我可不敢奢望让他专做‘我的丈夫’。我自己是个什么身份,我心里也清楚得很。你这人长得讨人爱,我就是乐意和你作伴,怎么啦?” 叶春好听到了“讨人爱”三个字,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你别闹,听我说,我今天下午得出趟门,去趟理发馆。” 三姨太太伸手去撩她的头发:“现在长到这么长,可以烫一烫了。我带你去东交民巷的理发馆去,那儿的手艺好,你看我这头发烫得怎么样?” 叶春好轻轻一打她的手:“我没你那么臭美,我是要把它剪一剪。短头发方便利索,夏天还凉快。” 三姨太太笑道:“那你做姑子得了,剃个大秃瓢,洗脸的时候拿毛巾擦一把就得!” 三姨太太说笑归说笑,行动是不含糊的,不出片刻的工夫,便花枝招展的同叶春好走了出去。而到了第二天上午,叶春好准时出现在了那处“书房”里。 她剪了齐耳短发,前额刘海偏分着梳开,脸上不施脂粉,脚上穿着平跟的黑皮鞋,瞧着比实际年岁小了些许,正是个又精神又洁净的女学生模样。在一楼的一间屋子里,她找到了林子枫。 她原本并不认识林子枫,此刻才发现自己倒是曾经见过他——自己初次到这楼里来时,林子枫蒙着半脸纱布下楼来,同她说过一句话。 如今他那半脸纱布已经除下了,露出了一道上自眼角下至嘴角的伤疤,伤疤是鲜红整齐的一道线,瞧着也不见得特别恐怖,但是让林子枫那半边脸失去了知觉。林子枫的年纪不超过三十岁,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本是个斯文人物,如今脸上多了这一道疤,他那斯文之中便又增添了几分狰狞。 “叶小姐。”林子枫向她打招呼:“来得倒是早。” 叶春好微笑着向他浅浅一鞠躬:“林秘书早。” 林子枫摇摇头,没有笑,因为半边脸麻痹着,另半张脸的肌肉也不是很听他的指挥,他不确定自己会笑出怎样的一个表情来,所以干脆不笑,还能保留几分庄严。 “叶小姐初来乍到,这几天就姑且跟着我多听听多看看。等一会儿律师团会到,我代表大帅,和他们开会讨论一下大帅离婚一事。叶小姐也可以参加这个会议,若有什么建议,也欢迎提出。” 叶春好答应了一声,而片刻之后,果然来了五六名律师。这五六名律师中有中国人,也有欧美人,都是熟知西洋律法的,全有引经据典、舌灿莲花的本事。叶春好旁听林子枫与他们的谈话,发现雷督理目前是决心同玛丽冯离婚了,但围绕着名利二字,还有大问题残留着无法解决。所谓“名”者,就是雷督理十分要脸,不愿意把离婚这事公布于众,搞得天下皆知,颇想和玛丽冯达成协议、偷偷离婚。所谓“利”者,则是玛丽冯那边提出条件,要向雷督理要一百万元的赡养费,但雷督理对玛丽冯是有恨无爱,一分钱都不打算出。 律师们各抒己见,主意一个接一个的出。有人想给玛丽冯安一个通奸的罪名,这样即便是按照英国法律走,玛丽冯在离婚时也绝落不到一毫的好处。而且玛丽冯一贯交际广阔,又离家这么久,想要捉她的奸,还不容易吗? 这帮大律师谈起正事,满口专门名词,说得十分来劲。叶春好听在耳中,先是惊讶于这些人的险恶,后来听得麻木了,又觉得这些人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自己也不能骂人家险恶。只是由此看来,爱情这东西真是比什么都不可靠。雷督理当年和玛丽冯新婚时,一定也是十分恩爱过的,然而如今翻了脸,恩爱转眼就成了仇恨,而且是深仇大恨,各自召集人马,还要决一死战。 叶春好跟着林子枫转,转了三天,天天同律师们开会。雷督理这边是预谋着要捉玛丽冯的奸,玛丽冯那边则是放出话来,如果雷家再耍花招,她就把雷督理的许多秘密卖给英国报馆。林子枫听了这话,有点慌神,有心去请雷督理的示下,可这差事是雷督理丢给他的,他若是回头再去问这问那,岂不是证明这件差事他没办好? 但林子枫终究是个有智慧的人,略一寻思,他随即把叶春好叫了来:“明天大帅就回来了,你去把这些情况向大帅汇报一下。” 叶春好看出了他的焦头烂额相,他这话的意思,她也揣测出了些许,但是并不推辞,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第11章 正经差事 雷督理说回来而没回来,林子枫一着急,就决定直接带着叶春好到天津找他去。 叶春好也是第一次出远门,然而不知为何,情绪上并没有任何波动,满心里装的都是公务——她如今也是有“公务”的人了。 她的行李就是一只小手提箱,反正保持整洁卫生即可,不必摆出许多脂粉颜色来修饰涂抹自己。生平第一次坐火车,就是跟着林子枫坐头等车厢,不但如此,还有两名士兵换了便衣,充当保镖护送他们。她年少,林子枫也风华正茂,然而两人走在一起,完全不会让人误会他们的关系——他们两个都斯文,都客气,都有一说一、不讲废话。 上火车,在车厢里那蒙着丝绒罩子的宽大座椅上落座,看窗外风景飞逝,然后火车到站,下火车。叶春好一路紧随着林子枫,一点笑话都没闹。林子枫在前头走,她跟在他的斜后方,再往后是两名藏着手枪的保镖。他们并没有鸣锣开道的场面,但是不知怎的,竟像是有杀气,前方没有人敢挡他们的路。 出了火车站,已经有汽车在站外等待着,汽车车门开着,车门旁也站立着荷枪实弹的士兵。林子枫并不很讲绅士风度,奔着汽车走过去,一马当先的先坐了上去。这也正合了叶春好的意——她此刻大概算是林子枫的下属,如果林子枫啰里啰嗦的非要请“叶小姐”先上,她反倒感觉腻歪得慌。 她当叶小姐当了二十年,自觉着,并没有当出什么好处来。 弯腰钻进汽车里,她穿着及膝的黛蓝旗袍,露出两条裹着丝袜的笔直小腿,脚上穿着一双半新不旧的黄皮鞋,皮鞋露着脚面,横系着一道绊儿,鞋跟只有一点点高,非常合脚,穿着它可以走上十里八里。她想清楚了,朴素的服装并不会让自己的姿色减少许多,况且自己即便是打扮成一朵花儿了,最好的结局也无非是去给雷督理做四姨太太。 所以,对她来讲,“美”不是那么——那么的重要了。 汽车门“咣”的一声关严了,车窗一暗,是士兵踩上了外面的车门踏板,用身躯保护车内的贵人。 叶春好坐在这样一辆暗沉沉的汽车里,心里有些紧张,也有些兴奋,更多的是得意。目光斜瞟了林子枫一眼,她想自己若是个男子,本领和成就都应该不会比他差。 汽车行驶上路,片刻之后,开到了一处西洋式公馆的大门前。叶春好随着林子枫下了汽车往内走,穿过了一座花木整齐的大院子,他们进入迎面的洋楼内。 有人自内向外的迎了出来:“林秘书——” 说出这三个字后,那人愣了一下:“春好?你怎么来了?” 叶春好抬起头,看到了张家田。 连着好几天没见到张家田了,她就猜他是跟着雷督理来了天津。将张家田上下打量了一番,她发现自从跟了雷督理,这位兄台的面貌也变得好了许多,更干净了,也更精神了,身上那种痞子气褪了许多,乍一看上去,几乎就是个很体面的青年。 “二哥。”她含笑点头:“我如今开始学着做秘书的工作,暂时不再教三姨太太学英文了。” 张家田跟着雷督理东奔西走,光顾着开眼界了,竟是忘了自己进入雷府的初心。如今看着眼前这个素素净净的叶春好,他才想起自己的正事来——自己的正事,不是搅黄叶春好的工作、让她走投无路、乖乖的嫁给自己当媳妇吗? 结果现在可好,叶春好那陪太子读书式的清闲差事当真是黄了,然而她并不会因此回家给自己当媳妇去,她更上一层楼,竟是高升到那官场里去了!这可真是见了鬼,世上识字的男人都死绝了,要让女人抛头露面的当秘书?雷督理不是没看上她吗? 张家田望着叶春好,当场发了懵。而林子枫是有事而来,直接就问他道:“大帅在吗?” 张家田这才回过神来:“大帅刚醒,在楼上卧室里呢!” 林子枫回头对着叶春好使了个眼色,然后再次一马当先,大踏步的上楼去了。 叶春好对着张家田又是一笑,随即快步追上了林子枫。 在楼上的卧室里,叶春好看见雷督理“怒发冲冠”,差点笑了出来。 雷督理确实是刚睡醒,满脑袋短头发——平时都是一丝不苟服服帖帖的——如今居然一起直竖起来,好像梦中踩了电门。虚弱的眼皮带不动了沉重的睫毛,他的大眼睛只睁了一半,两道剑眉,平日“长眉入鬓”,英武得很,如今也奇异的有点耷拉。 不止眉毛,他似乎所有的五官都有点下垂,显出了一点苍凉的老态,只有头发奋力的向上挣着。林子枫进门时,他是躺着的,看见叶春好也来了,他才欠身靠着床头坐了起来。 林子枫是他私人的秘书,不是军人,所以不必立正敬礼,直接问候道:“大帅近日安好吗?” 雷督理答道:“一般。你的事儿办得怎么样了?” 林子枫答道:“叶秘书已经把情况整理清楚了,这一趟就是为了向大帅汇报而来。” 说完这话,他扭头对着叶春好一点头。叶春好会意,开口说道:“大帅,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您有没有扑灭舆论的力量。” 雷督理从鼻子里哼出了声音:“嗯?” “冯女士的杀手锏,便是所谓“您的秘密”。若是您能够控制舆论,让这秘密无法通过新闻界扩散,那么这杀手锏自然也就失效了。” 雷督理答道:“我的事情,中国报纸不敢登,但英国报纸就未必了。” 叶春好听到这里,不说话了。 林子枫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说好是让她来“汇报”的,他不知道她怎么敢提了一个问题之后,就公然的沉默起来。幸而在他看过她一眼之后,她忽然又开了口。 “大帅,既然对于赡养费的金额,双方已经绝对无法谈拢,那么我们这一边,只能是先下手为强了。” 雷督理漫不经心的又哼了一声:“嗯,我派人去英租界宰了她?” 叶春好答道:“冯女士用舆论来要挟您,您也可以用舆论要挟她。” 说到这里,她突然摇了摇头:“不,不必要挟,您直接开始做就是了。” “怎么做?” “找几家有名的报馆,我们拟几篇稿子,让他们即刻刊登上去。当然,这些稿子的内容大多是不实的,目的是为了扰乱空气,等冯女士放出新闻时,让社会不知道孰真孰假。冯女士若是为此要状告报馆,那么大帅帮帮报馆的忙,别让他们受到损失也就是了。” 雷督理点点头:“继续说。” “上面所讲的只是行动的一方面,另一方面,我们继续和冯女士进行谈判。林秘书说可以找到冯女士……的证据,冯女士对此自然是忌惮的,而大帅也稍退一步,少付一点赡养费给冯女士,大概双方也就可以把这个问题和平解决了。” 叶春好说到这里,暗暗的松了一口气,又觉得很窘得慌。自己一个没结婚的大姑娘,头头是道的替别人出离婚主意,这算是什么事情呢? 雷督理这时答道:“说得漂亮,做起来呢?” 他向外挥挥手:“去做,做好了再来见我。” 林子枫答应一声,带着叶春好退了出去。叶春好有些怅然,因为她替雷督理出谋划策了许久,雷督理今天却是连个好脸色都没给她。 但是一转念,她又觉得自己这个念头不脱女气,无非就是仗着自己是个年轻姑娘,便想天下男子都对自己另眼相看。这不是自己该有的观念,若是有了,便要坚决的把它改了扔了。 她知道自己只要稍一摇摆,就会摇摆到三姨太太的阵营里去,成为雷督理或者别的什么男人的女人。 到了那时,自己都不是自己的了,是别人的了。 再要后悔,可就晚了。 张家田总想找机会和叶春好说几句话,可叶春好匆匆的和林子枫走了。 秘书没有住到大帅公馆中的道理,天津的督理公署自有招待所供他们休息。张家田眼睁睁的看着叶春好跟着个男人走了,心里也说不出是怎样的一种滋味,反正就像吞了石头一样,胸中堵着难受。 他上楼去了雷督理的卧室,见床上已经没了雷督理的人,倒是卫生间那扇半掩的门后响起了哗哗的水声。他听出那是雷督理在对着抽水马桶撒尿,便走到卫生间隔壁的浴室里去放热水。 雷督理尿完了,走出来见了张家田,随口问道:“怎么是你?” 张家田是个跟班,不是贴身仆人,这些活计本不用他干。但是今天跟着雷督理进了浴室,他笑呵呵的把蘸了牙粉的牙刷送到了雷督理面前,答道:“这活儿我又不是不会干,顺手就做了。” 雷督理不再多说,对着大玻璃镜刷牙漱口,然后宽衣解带,坐进了浴缸里。浴缸是从上海定制来的,异常宽敞,足够他在里面自由的伸展身体。向下沉浸在热水里,雷督理还在慢慢的清醒着,然而偶然间的一睁眼,他忽见张家田笑嘻嘻的蹲到自己面前,手里捏着一把雪亮的剃刀。 他一激灵:“干什么?” 张家田笑道:“我给您刮脸洗头,您不用动。” 雷督理狐疑的看着他,看了几秒钟,闭上眼睛躺了回去。 张家田往他的面颊下巴上涂抹肥皂沫,然后歪着脑袋拿出瞄准的架势,一刀一刀的刮过下巴,刮下泡沫,刮出一片洁净光滑的皮肤。他心里是真爱戴雷督理,别说是伺候雷督理洗漱沐浴,就算是雷督理撒尿让他给扶着家伙,他也没怨言。把雷督理的下半张脸刮干净了,他拧了把热毛巾,给雷督理擦了把脸,然后继续给雷督理洗头发。 雷督理这人长得很标准,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香不臭。垂头坐在浴缸里,他先是默然无语,等到张家田把他头上的泡沫冲洗干净了,他抬手一抹水淋淋的面孔,这才说道:“看见人家大姑娘要强上进,心里着急了?” 张家田笑了:“大帅什么都知道。” “那你是打算跟着叶春好一起上进,还是原地不动,把叶春好也拽回来?” 张家田挽起袖子,给雷督理擦背:“我当然是想上进,可春好毕竟是个姑娘,她总这么抛头露面的,也不合适啊。” “那你觉得她怎么着才合适?” “肯定是嫁男人生小孩儿才合适啊!” “好,那我收了她,保她一世荣华富贵,如何?” 张家田讪讪的笑了:“大帅别这么吓唬我了,我的心思,大帅不是都知道吗?” 雷督理说道:“我知不知道都没有用,得她知道才行。” “她也知道。” “知道了,但是故意装不知道?” 张家田说道:“她大概是没看上我。原来的事情就不提了,现在她已经有了正经差事,我还在这儿伺候您洗澡呢,她能看上我吗?” “伺候我洗澡,是不正经的差事?” “不是不是不是……”张家田笑着连连摇头:“我是说——唉,我的意思,大帅都明白。” 雷督理抬手把短发向后一捋,露出了整张面孔。转过脸看着张家田,他道:“给你个正经差事,她也一样看不上你。” 张家田停了手,对着雷督理笑:“您这话我不信。要不然,您给个试试?” 雷督理微微一笑:“试试就试试。” 第12章 舆论战 张家田就知道,雷督理不会亏待了自己。纵是一时半会儿的亏待了,也是考验,也不会是真的亏待。 雷督理的眼睛里有他——从见他第一面开始,就有了他,他觉出来了。到底是为什么会有他,那他说不清楚,不过他知道自己这人不说有多招人爱,至少看着是绝不讨厌。也许雷督理慧眼识珠,瞧出自己是个可造之材? 所以他佩服、爱戴雷督理,他自己都没瞧出自己是个“才”来,雷督理就一眼瞧出来了。听到雷督理说“试试就试试”,他登时来了精神,手里的毛巾也扔了,起身一屁股坐上了浴缸边沿:“大帅,您打算怎么试?” 雷督理一皱眉头一挥手:“下去。” 张家田这才想起来——雷督理不喜欢旁人高过他。 于是一矮身出溜下去,他在浴缸外重新蹲好了,继续双目灼灼的看人,姿态和眼神都非常的像狗,逗得雷督理又是一笑:“我现在正缺一个卫队长,赏你干了!” 张家田对着雷督理眨巴眼睛:“可是您的卫队,不是都解散了吗?” 雷督理答道:“散了再招,我现在是什么都缺,就不缺人。” 张家田有点没反应过来,继续对着雷督理眨巴眼睛:“那……我是不是就和白副官长一边儿大了?” 雷督理向后一靠,把大半个身体沉入水中:“雪峰是我身边的老人儿了,你还比不得他。” 张家田蹲在地上,喜讯来得太突然了,他有点儿反应不过来。“卫队长”三个字在他脑海中不断的回响,他慢慢的咂摸出了滋味来,只觉得不甚真实:“我这就当上官了?” 他扭过头又去看雷督理,雷督理仰面朝天的半躺着,脸上蒙了一块湿毛巾,正在呼吸那温暖的水气。他鬼使神差的大了胆子,伸手就把那块毛巾扯了下来:“大帅,我一定好好干,一定好好保护你!你的命就是我的命!” 雷督理看着他,微微一笑。 在接下来的几天内,张家田晚上回了自己的屋子里,不睡觉,专门照镜子。卫队长的制服已经做好送到他手里了,雷督理身边的军官,为了给督理大人长脸,制服都格外的高级漂亮,料子也好,天冷穿薄呢子,天热穿斜纹布和哔叽。张家田把军装穿戴整齐,又蹬上锃亮的长筒大马靴,把手枪也挎了上,对着墙上的玻璃镜子左照右照,再昂首挺胸行个军礼。 已经是很晚了,夜色深沉,窗玻璃映出了他的全貌。合体的军裤裹了他的双腿,腿又长又直,椽子似的。 “春好怎么不来了呢?”他心里痒痒,恨不能伸手到腔子里去挠挠:“我这回可配得上她了吧?” 一想到这里,那痒意扩散开来,让他抓耳挠腮的呆不住,又想即刻看到叶春好,又想撒丫子跑回北京去,把自己的“出息”满大街展览一番。 张家田惦记着叶春好,叶春好可是一点都没想起张家田。 她正忙着为雷督理处理离婚事宜。 本来这差事是林子枫主管的,可林子枫见她那天在雷督理面前侃侃而谈,很有一副要邀功请赏的劲头,心里就有点不痛快。心里不痛快,脸上可是不流露,他对叶春好照样客气,只是稍稍的后退了些许。叶春好不是喜欢争强好胜吗?那他就让出战场,让她一个人打前锋去。钉子和苦头会让她清醒过来的。 他自以为是不动声色,但叶春好一下子就察觉到了。 叶春好对此的态度是“正好。” 林子枫往后退,正合她的心意,“正好”!他后退,她正好上前施展手脚、大干一场。干好了,她不介意林子枫来分功劳;干不好,雷督理要怪也是先怪林子枫,责难不到自己头上。 在省公署的招待所里,她独自招待了一群新闻记者。 这帮记者都是用笔如刀的人物,在社会上很有一些名声,如今闻风而来,不但能够得到第一手的秘闻资料,并且还能领到一笔不菲的车马费。这招待所是一座二层小楼,楼下有宽敞的会议室,记者们在会议室内抽烟喝茶,等着林秘书来,哪知道林秘书没露面,出场的是叶秘书。 叶春好生平都没有经过这样大的场面,又知道这帮记者都是眼毒嘴毒的家伙,所以心里也很打鼓。强装镇定走进会议室,她处处都想学林子枫。林子枫的本事,她一时半刻是学不会的,她也只能学个皮毛、装装样子。而记者们忽见一个大姑娘走了进来,也是一愣。 叶春好不施脂粉,极力想要淡化自己的女性特征,然而她越是朴素,越显出她那种亭亭玉立的天然本质,瞧着正像一个颇美丽的大学女生。室内有一处矮矮的台子,专为了让人站上去讲话而设。叶春好走了上去,说道:“这样热的天气,请诸位先生专程赶来,也真是辛苦大家了。” 说到这里,她向着台下微微一鞠躬。台下有人发笑鼓掌,她硬着头皮板着脸,只当没听见:“只是事发突然,为了我们大帅的名誉而计,不得不劳动诸位前来一趟。我们大帅与玛丽冯女士有着长达十年的婚姻关系,冯女士耽于玩乐、不肯生养,大帅念及夫妻情义,亦从不曾因此向她发难,这种胸襟与感情,足以令人动容。然而冯女士毫无感激之心,在挥霍无度之余,竟又贪得无厌,凭着自己督理夫人的身份,打着大帅的旗号蒙蔽他人,不但操纵公债价格获利,甚至勾结外国势力,倒卖军中武器,种种行为,令人发指,极大的破坏了我们大帅的名誉……” 她这话乃是提前做了稿子的,所以心情一平定,言辞也就顺畅了。记者们也顾不上看大姑娘了,慌慌的低头记录。 叶春好长篇大论的演讲了一番,末了说道:“还望诸位先生发扬正义精神,把事情的实情公布出来,免得我们大帅为流言蜚语所伤。多谢诸位了。” 说到这里,她又鞠一躬,随即款款走下台来,对着门旁的一名办事员一点头。那办事员立刻会意,招呼着记者们前去他那里领车马费。记者们既得了重大的新闻资料,又得了沉甸甸的一沓钞票,真是喜笑颜开,离去之时纷纷的向叶春好致意。叶春好含着笑容一一回应了,同时就觉着自己脸上发僵,膝盖梆硬的不能弯,仿佛方才是在台子上站了一万年。 她累极了。 林子枫派了侦探盯着玛丽冯的住处,想要“捉奸”,自己则是在外面先逛了一圈。玩到晚上回了来,他同叶春好闲聊了几句,偶然说道:“最简便的方法,自然是我们拟一篇稿子,送去报馆直接登报,免得他们不能体会我们的意思,再写岔了。不过我们这桩新闻,口径太统一了也不好,搞得像通稿一样,一瞧就不真实。” 叶春好听了这话,心中忽然一惊:“那……今天那些记者的稿子,我们要不要盯一下?” 林子枫答道:“若是你把话讲清楚了,那些都是老记者,应该不至于写出岔子来。” 叶春好点头笑了笑,心想若是那帮人写出了岔子,岂不就是我没讲清楚了? 这个责任,她可负不起。 叶春好并没有乱了方寸,只是出门坐上招待所的汽车,按照那些记者的通讯录,一家一家报馆的找了过去。 此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而报馆都是彻夜工作,赶在后半夜把报纸印出来。她计算着时间,越是计算,越是慌张。到了第一家“春秋报馆”,她见那里的编辑正在伏案赶稿,便自表了身份和来意,想要亲眼看一看人家明天的报纸。然而编辑饶有兴味的看着她,只想没话找话的引着她多讲几句,又说:“稿子都送去排字房了,您在我这儿可看不到。要不然,您坐着等等,等着第一份报纸印出来了,您先拿一份瞧瞧?” 叶春好一直是累的,夜里风冷,又冻得她手脚冰凉,心里却是火烧一般的灼热。她诚诚恳恳的请求了半天,末了却只听这编辑和自己闲扯淡,又见怀表的时针已经转向了十一,登时一急,什么都顾不上了:“这位先生,我是代表雷大帅来检查新闻稿件的,你若肯让我看,就请现在立刻拿出来,若是不肯,我就告辞了。” 说完这话,她起身就走。那编辑一听这话,方觉出了严重性:“您等一等,我这不是拿话敷衍您,稿子真送去排字房了。” 叶春好一转身,面对了他:“那现在我们就去排字房。若是这稿子写出了偏差,别说你们的记者,就连这间报馆,也是一并要负责任的。到时候来找你的人,可就不是我了。” 此言一出,那编辑就了范。 叶春好匆匆和他赶去排字房,亲眼看了那篇稿子,见话语写得都很清楚,这才放了心,出门上了汽车赶往第二家报馆。这回她增添了经验,直接就让那报馆里的人带她去排字房。本来打着雷督理的旗号吓唬人,乃是她不齿的行为,可如今也顾不得了,她不多提几次雷督理这三个字,外头那些人便不拿她当一回事。 心急火燎的,她一直奔波到了后半夜。 天明时分,她回了招待所。上楼进了卧室之后,她也来不及洗漱,脱了鞋子就往床上一躺。许久没有这样劳累过了,她心里直犯委屈,又想到自己委屈了也是白委屈,亲爹都不管自己了,自己还指望着别人来照顾来疼吗? 闭上眼睛,她一觉睡到了中午。 醒来之后,她第一件事就是检查今日的各家报纸。稿子上了报,那就是板上钉钉、不会再有变化了。检查过后,她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放了心。 “要是还留在三姨太太那里的话……”她暗暗想着:“现在我正躺在床上,吃着水果看着小说呢。下午上一会儿课,然后就是出去吃喝玩乐,看跳舞看电影……” 真是好日子,不过想想就够了。 第13章 玛丽冯 兴许是夜里精神太过紧张的缘故,叶春好第二天休息到了傍晚时分,依然是累。站在招待所的院子里,她见林子枫也从楼内溜达出来了,便微笑着打了招呼,又道:“林先生明明比我忙碌得多,可是一点疲态也不见,我只忙了昨天一天,今天就累得没法子做事了。” 林子枫穿着一身浅色西装,戴着一副金丝眼镜,高高瘦瘦的有点萧瑟气,是个摩登文人的姿态。慢条斯理的走到了她面前,他仿佛是也想微笑,但脸上的肌肉受了损伤,不堪控制,所以只扯了扯嘴角:“并不是总这样忙,况且我也习惯了。” 叶春好想在这官场之中,林子枫就算是自己的前辈,自己虽然是雷督理提拔上来的,但对待前辈,也要表示几分恭敬才好,所以便笑着恭维了一句:“您是勤谨惯了的人,所以不觉怎样。” 林子枫抬手一扶眼镜:“大帅这样看重我,我怎么敢不勤谨。” 叶春好听到这里,忽然生出了疑问:“大帅身边还有其他的秘书吗?总不会是只有你我两个人吧?” 林子枫大概是觉得她这话很好笑,所以皮笑肉不笑的又一抿嘴:“做秘书的,单有一个秘书处,里头人多着呢。不过那种鱼龙混杂的队伍,也只能发发公文罢了,真正的要紧事情,大帅能交给他们去办吗?” 叶春好试着又问:“秘书处……那我算是秘书处的人,还是大帅的私人?” 林子枫答道:“你的名字是挂在秘书处的,每月的薪水,也是到秘书处领。不过大帅对你另眼看待,你不必管那些所谓同事,只要按大帅的吩咐做事就是了。” 叶春好这回明白了,刚要继续说话,哪知院子外气喘吁吁的跑来一名青年,这青年她认识,乃是林子枫的一名手下,大名不详,旁人都只喊他小刘。小刘直奔了林子枫,开口便道:“林秘书,冯家那边看了今天的报纸,急了,刚对咱们下了最后通牒,说是大帅再不依从太太的要求,太太就要上法院起诉离婚了!” 林子枫一皱眉毛:“事到如今,她还算是哪门子的太太!” 说到这里,他停了停,又问:“那几个侦探都出去好几天了,得了什么结果没有?” 小刘从怀里掏出一只信封送了过来,叶春好放眼望去,就见林子枫从信封中抽出一沓照片,那照片上全是影影绰绰的人影子,其中主要的人物,依稀可见是一男一女。林子枫把照片一张一张的看了,看到最后,问小刘道:“就是这些?” 小刘苦着脸答道:“太太——哦不,那个姓冯的女人,平时并不大出门,这还是那几个侦探在冯家门口埋伏了几天几夜,费了牛劲才照下来的。” 林子枫看着照片,半晌不语。叶春好试探着说道:“这样的照片,怕是不大有说服力啊。” 林子枫用照片在脸旁扇了扇风:“可不是。” 他说这三个字时,心不在焉,分明是在思考对策,而叶春好陪着他想了一会儿,忽然说道:“从法律的角度讲,这样的照片,拿去做——做那个的证据,怕是不行。可大帅本就不想把这事闹上法庭,所以,您看,我们现在能不能向冯女士摊个牌,想法子让冯女士知难而退呢?” 林子枫摇了摇头:“敢和咱们大帅闹离婚的女人,你还指望她会知难而退?” 叶春好迟疑着笑道:“先前双方总是一个敌对的姿态,这回我们换个法子,和她好好的商量一次呢?” 林子枫从鼻子里呼出两道凉气:“你不要妄想了。那个女人,不可救药。” 叶春好仔细观察着林子枫的言谈举止,就觉得这人不是个好脾气的,且对玛丽冯意见极大,他对玛丽冯的评语,怕是不会十分准确。 “要不然,我去冯家试试?”她微笑着坚持说道:“横竖我是一个女子,大不了被她拒之门外,她总不至于打我一顿。” 林子枫扭头看了她一眼:“你去?” “我去。” 林子枫收回目光转向前方:“那你就去吧!” 叶春好熬了个夜。 她伏案写了一篇草稿,把自己该对玛丽冯说的话整理一番,列了个提纲,写到大半夜也不困,因为明天要去见玛丽冯,她心里慌慌的有些兴奋。她不肯承认自己对雷督理的私人生活很好奇,可确实是非常的想看看玛丽冯是何方神圣。 到了翌日下午,她约莫着玛丽冯再懒也该起床了,便准备充分,乘坐招待所里的汽车出发前往了英租界。她没有事先和冯家通电话,生怕冯家恨透了雷督理这边的人,完全拒绝这次会面。按照地址找到了冯家,她下了汽车,就见这冯宅是一所很精致的公馆,黑漆雕花的铁栅栏门紧闭着,门外安装了一只电铃。 她右手提着一只小皮包,左手摸了摸头发,掸了掸衣襟,自觉着是很利落了,这才摁响了电铃。公馆楼内很快就出来了一名中国老妈子,扯着大嗓门问道:“谁呀?” 叶春好站在大门外,且不回答,等老妈子走进了,她才斯斯文文的答道:“我是密斯冯的朋友,刚到天津,特地来拜访她的。” 那老妈子上下将叶春好打量了一番,看她纯粹就是个好人家的女孩儿,且称自家小姐为“密斯冯”,可见她们大概是早就认识。打开大门请叶春好进了来,老妈子一点都没怀疑,领着她就进了楼内客厅里,又道:“您请坐坐,我这就叫我们小姐来。” 叶春好坐在冯家的客厅里,只见厅内虽然陈设豪华,但是不知怎么搞的,光线暗淡,壁炉台旁立着一尊维纳斯雕像,雪白的像个鬼。 就在这时,一个披着曳地长衣的蓬头女子,走了进来。 叶春好连忙站了起来,就见这女子的长衣其实是一件睡袍,睡袍松松垮垮的系了,越发显得她腰肢瘦削,细可折断;再往上看,她发现自己即便是这时候来,还是来早了,因为对方那满头卷发蓬得一个头有两个大,明显是还没有梳洗过,这么一大团卷发簇拥着一张巴掌大的面孔,越发显得脸小。这张苍白的小脸上,有着漆黑的眉毛和空落落的大眼,睫毛浓浓的翻翘着,衬得她那绿眼珠子颜色浅淡、像是假的。 叶春好一眼不眨的紧盯着她看,她见了叶春好,则是一怔,开口问道:“你是谁?” 她那精致的面孔,像是洋娃娃长大了的模样,可声音却粗哑,是个老烟枪的喉咙,听得叶春好一惊:“请问,您是冯女士吧?” 玛丽冯把两只手插进睡袍口袋里,重问了一遍:“你是谁?” 叶春好答道:“我姓叶,名叫叶春好。是省公署秘书处的一名秘书——” 她只说到这里,玛丽冯就全明白了:“哦,雷一鸣派你来的?” 叶春好连忙摇头微笑:“不是的,是我自己想来的。实不相瞒,冯女士和雷大帅离婚一事,是我近来进入秘书处之后,才得知的。冯女士这边,和雷大帅那边,先是互相僵持,后是矛盾激化,眼看就要造成两败俱伤的局面,我自己想着,继续这样斗争下去,终究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所以就私自的跑了来,想和冯女士商量个法子——您放心,虽然我只是个小人物,但大帅那边的林子枫秘书,对我还是信任的,他肯让我来,也是衷心希望我能和您好好的谈一谈。” 玛丽冯听了这话,面无表情:“林子枫?这小子还没死?” 然后她一转身,走到沙发前坐了下来。转身之际,叶春好看见她那丝绸睡袍上染着几块黑褐色的干涸血迹,从位置判断,似乎便是经血。 玛丽冯一屁股坐下去,伸手从茶几上的烟筒子里取出了一根香烟,那手简直就是指骨上面绷着一层薄皮,腕子也枯瘦得如同细枝。用这样爪子似的手把香烟送入口中,她熟练的拿起火柴划火点烟,棱角分明的苍白嘴唇圆圆的嘬起来,她深深的吸了一口,然后长长的向外呼气,看着正是“七窍生烟”。 喷云吐雾的望着叶春好,玛丽冯冷笑一声:“雷一鸣现在花样翻新,又玩起女秘书来了?” 叶春好并不争辩,只说:“现在,您与大帅两边的态度,都是很明了的了,也不需要我再多言。看眼下的情况,您与大帅大概要先打一场舆论战,然后再闹上法庭,舆论战这边,大帅已经是先下手为强了,您现在再反击,已经是落了下风。但大帅很重名誉,绝不愿意和您上法庭闹离婚,在这一点上,大帅又落了下风。” 玛丽冯不耐烦的问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叶春好答道:“我的意思是,真要斗下去,对双方都是没有好处的。” 玛丽冯将一根香烟吸到了头,又续上了一根:“不斗?可以,让雷一鸣拿赡养费给我。” “赡养费自然是应该付的,只是这个数目——” “一百万对雷一鸣来讲,根本不算什么。” 叶春好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声答道:“我是不知道雷大帅有多少钱,不过我想,像他那样大的官儿,也应该拿得出一百万来。冯女士,恕我冒昧的问一句,先前您和大帅还相爱的时候,他对您是吝啬的人吗?” 玛丽冯抬眼盯着腾腾的烟雾,窄窄的鼻孔神经质的翕动:“鬼才爱他!” 叶春好又道:“我想你们一定是相爱过的,我仿佛听雷家的人说,您当年和大帅还是青梅竹马——” “放屁!”玛丽冯把香烟往地下狠狠一掷,瞪圆了绿眼睛骂道:“他算个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和我青梅竹马?我年少瞎了眼,受了他的欺骗!他的英国朋友美国朋友,都是我给他介绍的!没有我,他只是个没见识没前途的乡巴佬!” 说到这里,她那蓬头乱发的脑袋一颤一颤,两只手爪紧抓着睡袍袍襟,手背上的青筋暴起多高。叶春好看出来这人真是气急了——她怎么单是说起雷督理那个人,便能激动成这个样子? 叶春好本是来对付玛丽冯的,可见了这幅情景,不知怎的,心中忽然一阵不忍。起身走到玛丽冯身边坐下了,她抬手用力抚摩她的后背,要用蛮力让她放松下来,隔着薄薄的睡袍,她摸了两排洗衣板似的骨头。 玛丽冯哆嗦了一阵,挣扎着又道:“我越是对他好,他越贪婪,他越不足!他要活活逼死我才甘心!我真是瞎了眼!我千挑万选,结果嫁了个魔鬼!” 说到这里,她闭上眼睛晃了晃,喃喃又道:“若不是我母亲还在伦敦等我,我就和他一起死……你也不用假惺惺了,我明白的告诉你,我没钱了,我要钱养我和我母亲!名誉我不在乎,说我是交际花也好,说我人尽可夫也好,我不在乎,我只要钱。” 叶春好一手攥着她的手臂,一手停在她的后背上,一时间怔怔的,熬夜打的草稿全没用了,皮包里那些偷拍的照片,也不必拿出来了。 她不能再诱惑玛丽冯和自己谈判了——她看得出,一个人若不是受了极度的刺激,是不会落到如今这般田地的。 玛丽冯也许不是坏女人。 第14章 善后事宜 叶春好离开冯公馆,没回招待所,而是直接来见了雷督理。 雷督理办完了军务,正打算回北京,见她来了,便问道:“跟不跟我一起走?” 他这话是在楼下大客厅里说的,说话时,他陷在柔软的大沙发里,两只脚向前架在茶几上,是个非常慵懒的姿态。叶春好素来认为他是个可亲的人,但今天在见了玛丽冯之后,她忽然有点不敢靠近他了。 可该说的话,还是得说。 “大帅……”她站在雷督理的斜前方,极力保持着和颜悦色:“我今天去见了冯女士。” 懒洋洋的雷督理一转脸,望向了她:“嗯?” 叶春好感觉他此刻是目光如炬,烧得自己面红耳赤:“我想,我们又想和冯女士讲和,又对冯女士一味使用威胁手段,是……是不大对的,所以今天我就私自去了一趟冯家,和冯女士谈了谈。” 雷督理收回目光,垂下眼帘:“嗯。” 叶春好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大帅就给冯女士一百万赡养费吧!” 雷督理当即一抬头一瞪眼:“嗯?” 叶春好被他这么一瞪,真是怕了,可话已经说到了这里,打退堂鼓会更不像话。 “冯女士现在憔悴得不得了,说话也是颠三倒四的,看着十分可怜,而且……而且精神好像也有点不大正常了。她说她如今已经没有什么钱,亲人只剩了一个母亲在英国,也很拮据。只要大帅肯给她赡养费,她便即刻去英国找她母亲去。一百万对于普通人来讲,自然是个天文数字,可大帅并不是个普通人,想必是拿得出来的——” “我拿得出来,就活该受她的勒索?” 叶春好垂下头,喃喃说道:“我本也以为冯女士是趁机勒索,可这回见了她,只觉得她很……很……” 雷督理问道:“很什么?” 叶春好想了又想,最后想出了个最合适的词:“很绝望。” 雷督理哼了一声,望着前方的玻璃窗说道:“你个吃里扒外的丫头片子!” 叶春好本是心事沉重的,忽听自己变成了丫头片子,忍不住微微一笑,笑过之后,她倒是增添了几分勇气:“大帅其实也是在赌气吧?可是我想,无论冯女士后来怎样,起初您和她结婚时,应该对她总是有感情的。您就只看当初那一份感情的面子上,大人有大量,拿钱把这件事情了解了吧!这件事情了解了,您腾出精神来,干什么大事不好呢?” 雷督理默然无语,片刻之后,忽然抬头问她:“你这么为她说话,她是不是给了你什么好处?” 这话简直有点无理取闹,问得叶春好无言以对,笑都只能苦笑。雷督理看了她这无奈的样子,便把双臂环抱在胸前,歪着脑袋说道:“这回我遂了她的心意,难保她将来不会再跟我故技重施。” “当然不能就这么直接的把赡养费给她,双方总要先签一份协议、把将来的事情约定好才行。” 雷督理放下双脚站起身,绕着茶几踱了一圈,最后停在了叶春好面前。窗外暮色苍茫,晚霞泼了雷督理半身火红。 “你说得对。”他对着叶春好笑了一下:“我是在赌气,这气赌的也没什么意思。” 叶春好今天本是有些怕他的,如今他这么一笑,眉目温柔,又恢复成了她心中那个和蔼的雷督理,她那惧意也就消散了许多。 “那……”她含笑看着雷督理,不由自主的想要哄他:“不赌气了,行不行?” 雷督理把双手插在裤兜里,移开目光盯着地面,没说话,只点了一下头。 这动作让他像个闹别扭的、不服气的大男孩子,于是叶春好一瞬间老了二三十岁,甚至对他产生了几分母性——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一瞬间过后,她就清醒过来了。 “去办吧!”雷督理对她说:“办好了有赏。” 叶春好想问一句“办得不好呢?”,强忍着没问,怕雷督理误以为自己是要和他打情骂俏。 雷督理这时又道:“我明天先走,你留下办事,办完了再回家。” 叶春好听到“回家”两个字,心中又生出了奇异的感触——她不知道是雷督理说话遣词就是这种风格,还是他怜爱自己、真待自己好。 “好。”她低声说道:“那我走了。” “你在招待所里,住得习惯吗?” “习惯,那儿的屋子挺好的。” “我说的不是屋子,是那个地方人多眼杂,谁都能去。你要是嫌乱,可以搬到我这里来。明天我走了,你住过来,也不必怕人说闲话。” 叶春好笑着摇头,就觉得胸中一团温暖,四肢百骸都有了热源,冷也不怕了,累也不怕了。 这一回,她心满意足:“大帅,我走了。” 叶春好迎着晚风出了楼门,像是重新变回了中学女生——女生们穿着及膝裙子和矮跟鞋子,裙摆在风中飘荡,高谈阔论、大说大笑、想走便走,想跑便跑。一大步跳下三层台阶,她落到了水泥地上。有人斜刺里跑了出来,大喊一声:“春好!” 她扭过头,瞧见了个宽肩长腿的高个子军官,原地站稳愣了一下,她随即从军帽帽檐的阴影下,看清了对方的面孔。 “呀!”她这回可真是惊讶了:“二哥?” 张家田抬手摘下军帽,对着她笑嘻嘻。上午他告了个假,专门去外国理发馆剃了个头。洋毛子理发匠大概是手指头镶了金,剃个头竟然要五块钱!五块就五块,他身为雷大帅的卫队长,还花不起这五块钱吗? 洋毛子把张家田的两鬓剃得发青,上面的头发偏分梳开,用发蜡打理得有型有款。张家田有了这个价值五块钱的发型,又把新军装一穿,揽镜自照,自己都觉着自己帅。这么好的模样,当然得让叶春好瞧瞧。叶春好今晚若是不来,他明天就要亲自跑去找她了。 叶春好早就知道张家田是个英俊人物,可没想到他打扮起来,竟会这么漂亮:“二哥,你这是改行当兵了?” 张家田侧过脸,抬手一掸肩章:“当兵?大兵谁当啊,咱要当就当卫队长!” “真的假的?卫队长?” “大帅就在楼里呢,我要是假的,敢穿着卫队长的衣服跑出来吗?”说到这里,他弯腰凑到叶春好耳边,小声说道:“大帅好像看我特别顺眼。” 叶春好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但心里很为张家田高兴:“二哥,你好好干,我看你是要有大出息了。” 张家田乐不可支:“我知道。前头那个不好好干,让大帅给毙了,我亲眼看着的,还敢不怕?”随即他换了话题:“春好,明天回了北京,我晚上带你看电影去,好不好?” “明天你能走,我不能走。”叶春好笑道:“我这边的事情还没办完呢。等我办完回北京了,我再好好的祝贺你。” 张家田一听这话,兴致立刻落了将近一千多丈,不过,他想,春好跟着林子枫办事,应该不会闹出什么桃色新闻来,因为林子枫破了相呀!目光转向叶春好,他看她脸上一点脂粉都没有,天生多美,就是多美。 叶春好也笑眯眯的看着张家田,心想二哥这回升了官,今非昔比,娶个好姑娘不成问题,大概就不会心心念念的只想着自己了。他若是移情别恋,倒是省了自己不少事。 叶春好在天津又耽搁了一个礼拜,这才和林子枫回了北京。 这一个礼拜里,她把雷冯二人的离婚一事处理了个干净利索。离婚启事并没有上新闻报纸,但是双方共同签了离婚协议,那协议是她和几名律师共同拟的,一点漏洞都没有。雷督理把印章留给了林子枫,等玛丽冯在协议上亲笔签了名字之后,林子枫取出印章,也郑而重之的印上了雷督理的大名。 之后的种种手续,又花费了她几天的时间,等到她陪着玛丽冯到花旗银行兑了那张一百万元的支票之后,玛丽冯已经肯把她当个好人来看待。但她倒是并没有拉拢玛丽冯的意思,玛丽冯得了巨款,即刻就要往英国去了,自己拉拢她做什么? 她纯粹只是觉得玛丽冯可怜。玛丽冯出门时也还勉强打扮着,一张小巴掌脸抹得粉白黛绿,越发显得像是精神病人,浓烈香水掩盖着她身上的臭气,从她那油腻的卷发上看,她定是好一阵子没洗过澡了。 离开天津之前,她来到冯公馆,向玛丽冯告别:“我要回北京了,将来怕是没有再见的机会。你多保重吧。” 玛丽冯看着她,眼神空洞,只说:“好。” 叶春好向她笑了笑,自觉着大功告成,转身要走,哪知玛丽冯忽然说道:“好姑娘,你可别受了他的骗。” 叶春好一愣:“我受谁的骗?” 玛丽冯怔怔的看着她:“雷一鸣。” 叶春好知道她视雷督理为死敌,所以也不争辩,顺着她说话:“嗯,我记住了。” 玛丽冯这回没话讲了,叶春好趁机离开冯公馆,匆匆赶回了招待所。林子枫预备赶乘下午的特快列车回京,叶春好回来时,他正坐在汽车里等着她。叶春好知道自己这是耽误人家出发了,心里很不过意,上了汽车之后,陪着笑脸向林子枫搭讪道:“让您久等了,都怪我没看时间,回来得晚了。” 林子枫大模大样的坐在座位上,说道:“没什么,赶得上。又去冯家了?” 叶春好含糊的答应了一声:“嗯。” 林子枫淡淡的一笑:“到底都是女人,同命相怜,有话可说。” 叶春好依旧是微笑着,没吭声,心里却是不爱听这话。她怎么就和玛丽冯“同命相怜”了?自从顶了这个秘书的名,她哪天不是勤勤恳恳的做事?难道只因为她是个女子,林子枫就认定了她是凭着色相高攀上来、并且迟早有一天会像玛丽冯一样沦为弃妇吗? 这话不止是不好听,简直就有点诅咒的意味了。 叶春好想到这里,脸上那笑容一闪一闪的,闪着闪着便消失了,成了一张粉妆玉砌的冷脸。 第15章 可惜 叶春好与林子枫到了北京,正是傍晚时分,并不算晚。火车站外停着林子枫的汽车,林子枫招呼叶春好上汽车,先把她送去了雷府。叶春好心想他这行为倒还算是有点绅士风度,哪知道他跟着叶春好一起下车进门,直接就找雷督理去了。 叶春好这才明白过来——他哪里是专为了送自己,他要赶在自己的前头见到雷督理,把这些天的工作好好汇报一番。可是玛丽冯对他厌恶至极,从头到尾都是自己出面和玛丽冯谈判,若是没有自己从中调停,玛丽冯怎么可能乖乖的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 叶春好自知不该和前辈争锋,但心里还是怪不得劲的。回到了自己住的那个院子里,她知道三姨太太这时候绝不可能在家,便洗了手脸换了衣裳,坐在桌前自己沏了一壶热茶。 这里的茶叶都是上好的,她品着那热茶的香味,心绪渐渐平定下来,可就在这时,有人一掀门帘进了来:“春好?” 她扭头一瞧,连忙站了起来:“二哥。” 张家田今天没穿军装,换了一身黑色裤褂,裤褂都是丝绸的,闪着暗暗的光泽,越发衬得他白皙英俊。叶春好见他穿了这样又新又好的衣服过来,便不能视若无睹:“嗬!二哥今天穿得真气派。” 张家田被她夸得有点不好意思了:“瞧着还成吧?不穿件好衣裳,哪好意思来请你看电影啊!” 叶春好拉来一把椅子请他坐下:“二哥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下午刚坐了几个小时的火车,现在实在是累得很。况且北京的电影院,这一阵子也都没有什么新片子。二哥要是真心想请我看电影,不如再等几天,有了新片子再看。” 张家田哑口无言,因为叶春好确实是刚坐了小半天的火车回京,叫累是理所当然。进退不得的僵在门口,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舍不得走。抬头环顾房内的陈设,他忽然说道:“你这屋子里也太素了,后门口那儿天天有卖花的来,往后我天天让人给你送一束花。” 叶春好听到这里,忍不住了:“二哥,你别在这上头为我破费了,三姨太太那院子里有的是花花草草,我要是喜欢,从她那儿要几盆月季茉莉回来,也是一样的,反正都是看花嘛!” “那可不一样。”张家田答道:“况且这算什么破费,一束花值几个钱。” 叶春好听了这话,越发的有话要讲:“二哥,你如今做了官,每月赚的薪水,应该是很可观了吧?” 张家田一听这话,立刻来了精神头:“可不是!说起这个,我正有事情要拜托你——你知道我手松,是个攒不住钱的,所以将来每个月发了钱,我留点儿零花,剩下的你帮我存着吧!” 叶春好本是想劝他俭省储蓄,万没想到他这样不见外,连忙摆手答道:“不成不成,哪有这样的道理。我方才问你那话,是要让你积攒些钱,别有多少花多少。” 张家田听了,不由得心中一热:“我知道。你劝我的话,我一定听。” “我这都是好话,钱来得越容易,花着越不心疼,糊里糊涂的就全光了。” 张家田连连的点头——多少年没人这么教训管束过他了。他淘气归淘气,可并不是不懂好歹的人,叶春好这一番话,他承认,真的都是“好话”。 “春好……”他像是被顺毛摩挲软了的猛兽,服服帖帖的对着她傻笑:“我知道你是关心我,你放心,我一定、我永远、都听你的。” 叶春好后退了一步:“那……我要你先回去,我好早点休息,你听不听呢?” 张家田一立正一挺身,向她行了个很标准的军礼:“是!” 叶春好强打精神送走了张家田,回来之后躺在床上闷闷的思想:张家田自从当了卫队长,整个人像是被打磨过了一样,腰杆也直了,眼睛也亮了,言谈清楚、行走如风,把先前那种惫懒无赖的痞子气褪去了大半。这当然都要归功于他。 他,自然是雷督理。 但她还是无法对张家田动心。 细想起来,她对张家田也没有恶感,也满心的盼着他好,他真好了,她也挺高兴。可她对他的感情似乎就是到此为止了,无论如何不能更进一步。 “应该对他把话说明白了。”她想:“现在正是他春风得意的时候,我这时候说了,他大概也不至于很难过,兴许扭头就去找新的女朋友去了。” 这个念头一出,她觉着十分的对,心情也因此又平静了。 一夜好睡过后,叶春好起了来,因为没人找她,所以她便带了一套换洗衣服,到三姨太太的院子里来。 三姨太太有一间专门的洗澡屋子,屋子里有浴缸和冷热水管,四壁贴着雪白的瓷砖,比外面的澡堂子更洁净舒服。她进了那洗澡屋子里,自己扭开水龙头放起热水,又对着墙上的金边大玻璃镜照了照。 照过之后,她宽衣解带,然后又抬头看了看镜子。 镜中的人雪白赤裸,身体线条起伏流畅,小腹平坦,双腿修长,腰身细瘦出了隐约的肋骨形状。一种异样的滋味从心底泛了上来,说不清道不明,只让她猛的一扭头,仿佛镜中的身体不堪入目,须得立刻逃入热水中才好。 头脸身体沉入热水,她闭着气息忍耐了片刻,末了忍无可忍的欠身露头,呼呼的喘了几口粗气。抬手一抹水淋淋的面孔,她垂下眼帘,看见了胸前两只玲珑饱满的乳房,乳头是紧揪揪的小花苞,粉嘟嘟的含苞待放。 这一刻,她也觉得自己像花。 花朵的繁华,总是短暂,不如自开自谢,落得干净。 叶春好洗过了澡,出来看三姨太太还熟睡着没有醒,就自顾自的回了去。 捧着一本小说混到了下午,她见阳光不很烈,便出门顺着那回廊散步,不知不觉的,竟是走到了雷督理那“书房”门口。 她察觉了,便转身要往回走,哪知就在这时,书房楼内走出了雷督理和林子枫。雷督理看见了她,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一会儿去俱乐部找我。” 说完这话,他就大步流星的继续往远走了。叶春好摸不清头脑,又不便追上去问,心里就想:“我怎么去呢?我去了,又怎么找你呢?” 她的问题,目前都是无解,无可奈何之下,她只得原路返回。坐在屋子里,她看着钟表计算时间——问题又来了,那个“一会儿”,又是多久呢? 在屋子里坐了两个小时,她吃了些点心,又喝饱了茶水,便提着个小皮包出了雷府大门。胡同口就有洋车,她捡了一辆干净的坐上去,直奔了那俱乐部。 俱乐部是好找的,俱乐部的门房问清了她的身份之后,也没阻拦。她探险似的跨过门槛进了来,每拐一个弯,都要事先看好方向。这俱乐部的本质,她也有点知道:从吃喝玩乐的设施来看,这里的确是个俱乐部;但除了吃喝玩乐之外,雷督理也常在这里招待他的朋友和敌人,和公署军部相比,这里倒更像是雷督理的办公处。 寻寻觅觅的找到了上次举办舞会的那座洋楼,她进了去。一楼打扫得干干净净的,但是没人,于是她继续上了二楼,这回,她遇到了一名挺面熟的副官。 那副官见了她,很恭敬的唤了一声“叶小姐”。叶春好如同见了救命星,连忙问道:“请问,大帅在哪儿呢?” 副官抬手向上一指:“大帅在楼上的球房里,叶小姐可以直接上去。” 叶春好暗暗的长出了一口气。 继续向上走到三楼,她在楼梯口看见了白雪峰,越发确定自己是抵达了目的地。果然,白雪峰一见她便说道:“来得正好,大帅在球房里呢。” 叶春好汗涔涔的向他一笑,然后跟着他穿过走廊,进了一间大屋子里。这屋中垂着曳地的红丝绒窗帘,全凭两盏大吊灯照明。灯下并排摆着两张绿绒面大方桌,桌上滚着些五颜六色的圆球。 叶春好知道这种球叫做台球,知道而已,从未玩过。抬眼再看,她看到了球案旁的雷督理。 雷督理穿着灰马裤白衬衫,单手扶着一根球杆。见她来了,他把球杆往案子上一扔,然后对着她一招手:“过来。” 叶春好走了过去:“大帅不必为我耽误打球,有什么话,吩咐就好。” 雷督理摇摇头,走到这球房角落处的一把沙发椅上坐了下来,那沙发椅前放着矮凳,正好让他可以把两条腿架上去。 “不玩了。”他很舒服的仰靠在沙发里:“身体是越来越坏了,刚打了一盘,就累了。”随即他一指旁边的沙发椅:“你也坐。” 叶春好坐下来,就觉着这球房又暗又静,人在这里坐着,就像坐在了夜里一样。一名仆役端着托盘走过来,往两人中间的小圆桌上放了两杯冰镇汽水,然后无声无息的退了出去。 球房里忽然间没了旁人,房门虽然开着,可也只看见副官和卫士在门外走廊里站岗。她这里暗而静,与走廊里那个明亮的、人影憧憧的世界之间,似乎隔了十万八千里。 雷督理半晌没说话,只端了一杯凉汽水慢慢的喝。叶春好等了一会儿,见他总不言语,便端起玻璃杯,也抿了一口汽水。 然后在满口清凉的橘子甜味中,她小声开了口:“大帅叫我过来,是有话要问吗?” 雷督理放下杯子,扭头看她:“你这一趟为我办事,辛苦了。” 叶春好略微的有点惊讶,盯着手中的玻璃杯说道:“大帅说笑了,这不是我分内的事情吗?” “分内不假,但你若是偷懒,我也拿你没办法。” 叶春好笑了:“怎么会没办法呢,您一生气,把我开除了,这不就是个办法?” “都开除了,谁给我办事呢?” “哪能都开除了,总有忠心耿耿的。” “谁?” 叶春好被这话问得一顿,摇了摇头:“这我不知道……林秘书算是一个吧!” 雷督理盯着她:“你呢?你算不算?” 叶春好觉出了雷督理的目光,那目光似乎是有热度的,灼得她半边面颊发烫:“我想,我也算是一个。” “别打马虎眼,算就是算,不算就是不算,你给我个痛快话。” 叶春好转过脸,迎着他的目光一点头:“我算。” 雷督理笑了,隔着小圆桌伸过手来,他的顺着叶春好的胳膊往下找,一把找到她的手握了住。叶春好猝不及防的一哆嗦,在暗中,她听见自己倒吸了一口冷气。 一手端着玻璃杯,一手被雷督理握着,雷督理的手温暖柔软,包裹着她的冰冷坚硬。她觉得自己这只手像是已然僵住,也像是正在融化,总而言之,不听使唤,不是她的了。她需得使出天大的力气,才能把它从雷督理的手中抽出来。 然而就在这时,雷督理低声说了话:“你是好的,我知道。” 她不动了,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神情几乎就是在哀求。 雷督理侧身靠上了小圆桌,距离她更近了:“就因为你是个好的,所以我高看你一眼,格外尊重你的意见。” 叶春好看着他,不是不说话,是喉咙发紧,说不出声音来。 雷督理问她:“正房太太的位置空下来了,你肯不肯?” 叶春好此刻已经无力思考,只能是凭着本能,挤出了声音回答:“大帅,您忘了吗?我告诉过您的,我不嫁人,谁也不嫁。” 雷督理听了这话,微微的一皱眉头。 然后他用力攥了攥叶春好的手:“可惜了。” 叶春好只觉手上一凉,是雷督理松手放开了她。 第16章 敌人 叶春好想,自己该走了。 话已说尽了,自己还尽留在这里枯坐什么?至于走后会怎样,那就只能听天由命。横竖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放下玻璃杯,她摸索着提起小皮包站了起来:“大帅若是没有别的事,我就回去了。” 雷督理抬头向她笑了笑,却依旧是和颜悦色的:“这儿有放电影的地方,让雪峰带你过去看电影去。” 叶春好没敢再摇头,迟疑着微笑:“我平时没有看电影的习惯……” 雷督理把身体靠回了沙发椅里:“没听说看电影还得先养习惯。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坏人,怕了我了?” 叶春好坐了下来,垂头说道:“大帅这样一讲,我反倒不能走了。我要是走了,大帅非产生误会不可。” 雷督理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你的人生大事,得让你自己做主,我也不肯逼迫你。” 叶春好又是被他拍得一颤。 雷督理收回手:“你的意思,我明白;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叶春好慢慢的一点头。 球房里一时安静下来,叶春好低眉敛首的端坐着,渐渐觉出了此时此刻的静与好。雷督理说他“明白”,她信他是真明白。人生难得一知己,他知道她。 偏在这时,有人走了进来,是张家田。 张家田汗涔涔的,头上散着热气,像是从楼下一路跑上来的。和白雪峰相比,他是明显的欠缺规矩,一声“报告”喊完,他也不等个回应,直接就大踏步进了门。进门之后,他看见了阴暗角落里坐着的雷督理和叶春好,这才停下脚步,愣了愣。 雷督理倒是不计较,问道:“什么事?” 张家田答道:“洪师长到公事房了,大帅是过去见他,还是让他过来?” 雷督理放下腿:“我过去。” 说完这话,他一挺身站了起来,又对叶春好说道:“你坐你的,要是想走,让雪峰找汽车送你。” 叶春好起身答应了,就见张家田频频的偷看自己,可惜雷督理已经向外走去,他不得不跟着雷督理一起离去了。 叶春好站在球房里想了想,末了决定不走了,自己看电影去! 张家田心里有点不舒服——一男一女在那黑洞洞的大屋子里坐个什么劲?摸着黑说话,有意思? 可饶是这么不舒服,他却连个可怪罪的对象都没有。怪雷督理?那他不敢,他几乎是把雷督理当偶像来崇拜的;怪叶春好?也不应该,叶春好素来行得正走得端,而且不吃自己的不喝自己的,自己凭什么不许她和男人说话? “难不成,她是看雷督理离婚了,就有了别的想法?”他边走边想:“以她的志气,当姨太太肯定是不干,兴许她憋着要做个正牌的大帅夫人呢!” 这么一想,他心内醋海生涛,差点儿呕出一口酸的来。直到一股子呛人气息扑了他的脸,他才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随着雷督理进了“公事房”。 所谓公事房者,乃是俱乐部后方一座单独的小院子,此刻暮色深沉,一排上房都亮了电灯。守门的卫兵先敬礼后掀帘子,雷督理弯腰走了进去,进去之后,也被呛了个喷嚏。 这股子气味,乃是鸦片烟的香气——爱这个的,自然当它做香气,雷督理和张家田都没这个嗜好,所以只觉得它呛。公事房内陈设着精巧家具和西式沙发,一点办公的影子都没有,张家田上前打开了东边里屋的门帘,里屋不大,只摆得下一张大床和几张沙发椅,那大床上侧躺着个军装大个子,正守着一管烟枪西里呼噜的痛吸。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听差坐在床边给他烧烟,见雷督理进来了,连忙站起身问了一声好。 张家田跟着雷督理久了,不用雷督理吩咐,自动的就跟进来站到了门口,一声不吭,大气都不出,只当自己不是个活人,是个摆设。而雷督理走过去一屁股坐到了床上,笑道:“老洪,你这瘾是越来越大了。” 床上的洪霄九师长深深吸进了最后一口烟,然后把烟盘子烟具一并往旁边一推,让那小听差端走。这回床上利落了,他翻了个身,枕着双手斜眼看雷督理:“大帅,我比不得您能在京城风流快活,不抽两口消遣消遣,我还能玩儿什么呢?” 雷督理脱了马靴,盘腿坐着,不置可否的笑了一声。 洪霄九这时又问:“大帅,我听说你这边前些日子出了事儿,你把小严给毙了?” 雷督理一听这话,登时沉了脸:“老洪,这人若不是你极力荐给我的,我何止是毙他一个?我连他九族一起全毙了!” 洪霄九听了这话,一点也不动容,懒洋洋的说道:“那这么看来,我还得谢你给我面子了。” “我早就说这小子心胸狭窄,是个坏种,你偏不信,非说他在东洋学过军事,是个人才!”雷督理继续愤愤然:“自从到我这儿当了卫队长,我对他可是不薄,可他呢?狗胆包天、得寸进尺,倒对我甩起脸子了!” 洪霄九嘿嘿嘿的笑了几声,话锋一转:“可我听说,你出事儿那次,可不是小严不跟着你,是你硬把小严丢在了天津。这,应该不能算是小严渎职吧?” 说完这话,他也坐了起来,探头去看雷督理的脸——他方才躺着,看起来是个长长的大个子,如今坐起来了,肩宽背阔、虎背熊腰,又有另一种的雄壮。论年纪,他也有四十来岁了,但像个军校学生似的,把头发剃得极短,让他那面貌没遮没掩的暴露出来。他这个面貌,本质上是不丑的,甚至称得上是英俊,但年少时定是起过满脸的红疙瘩,红疙瘩消退了,余下坑坑点点不能消除。这么一张不甚平净的面皮,配上一副凶光四射的浓眉大眼,瞧着真是令人生畏。 但雷督理是不怕他的,雷督理直视着他,非常平静:“你倒是耳朵长,什么都知道。” 洪霄九一抬两道浓眉:“就是想除了小严吧?” 雷督理摇了摇头:“我在保定住了好些天,严清章又不是没长腿,我把他丢在天津,他就呆在天津动不得了?这是其一。其二,偏偏他不在时,我的专列就遭了刺客的袭击,这种巧合,未免也太巧了些。” 说到这里,他见床上扔着个雪茄盒子,就打开来抽出了一根雪茄:“你不要让我找证据,我没那个闲工夫。” 洪霄九把手伸进了枕头底下——这个动作刚做出来,门口的张家田就是一动。 然而洪霄九从枕头底下摸出来的,只是一盒长杆火柴。 他划燃了一根火柴,凑上去给雷督理点燃了雪茄。火苗慢慢燎着雪茄头,他近距离的盯着雷督理微笑:“没让你找证据,小严没就没了,我能为了个部下,质问大帅吗!” 雷督理垂下眼帘,很认真的把雪茄吸燃了,然后抬眼也是一笑:“谁的部下?你的还是我的?” 长杆火柴烧到了一半,洪霄九收回手,就着火苗又给自己点了一根香烟。 “谁的都行,你是大帅,你说了算。” 雷督理吸了一会儿雪茄,忽然问道:“你这趟进京,是不是又专门找我要钱来了?” 洪霄九叼着烟卷,一摊双手:“我要钱也不是装我私人的口袋,兵是你雷大帅的兵,你不出军饷,又不许他们自己找食儿,你让我怎么办?” 雷督理听到这里,开始哭穷,足足唠叨了二十多分钟。洪霄九几次要插嘴,都不成功,末了索性也不言语了,叼着烟卷只听雷督理一个人说。张家田在一旁听着,也不知道雷督理这话是真是假,总之是听得十分焦心——按雷督理的这一番话推论,他们穷得连明天的早饭都有问题了。 雷督理诉说完毕,洪霄九登场。洪霄九就干脆得多——要么你拿钱,我得了钱就走;要么你不拿钱,后果你自负。 这二人一柔一刚,扯了许久的皮,末了还是雷督理退了一步:“一百万,就是一百万,多一分都没有!” 洪霄九笑了:“得!你这是拿我当你老婆打发啊!” 离婚一事,乃是雷督理心中的刺,听了洪霄九这不正经的语气,他脸色一变,随即又勉强一笑:“你若是我的老婆,我主动出二百万请你走路。” 洪霄九哈哈大笑了一气,伸腿下了床。从衣帽架上摘下军装往身上一披,他回头对雷督理说道:“明天我派人到你那儿拿支票去,谢了!” 说完这话,他晃着大个子走了出去。雷督理盯着窗子,一直盯到他走出了院门。 把雪茄往地上一掼,雷督理发了脾气:“他妈的王八蛋,跑到老子这里明抢来了!” 张家田掀帘子往外看了看,见没有闲杂人等,便走上前来小声说道:“大帅,您息怒。” 雷督理没理他。 张家田又道:“原来严清章就是他荐来的?他不就是个师长吗,大帅干嘛那么给他面子?” 雷督理“哼”了一声,哼过之后,倒是对着张嘉田多说了几句。原来雷督理原本还有个弟弟,名叫雷一飞。在雷督理尚不是督理的年轻时代,雷家兄弟和洪霄九算是朋友,其中雷一飞和洪霄九尤其谈得来。后来雷一飞死于麻疹,洪霄九就怪罪起了雷督理。 洪霄九认为雷督理不是个好人,雷督理也认定了洪霄九是个野心家。对着张家田,雷督理怒道:“这人一贯满口混账话,硬说是我害死了我弟弟——我害他干什么?抢家产?雷家那时候有什么家产可抢?笑话!” 张家田手足无措,不知道这生了气的大帅应该怎么哄:“您消消气,和那种人生气都不值得。” 雷督理继续说道:“我的话,他是一句都不听,我现在就是白出钱给他养兵!” 张家田弯下腰,小声问道:“我听着,他好像在您身边还有眼线?您干了什么,他都知道?他这是打算要干什么?” 雷督理一拍膝盖:“造反啊!他还能干什么?” 张家田糊涂了,直勾勾的看着雷督理:“您都知道,还放他走?” 雷督理反问道:“你知道他有多少兵?你以为我扣得住他?” 张家田迟疑着笑了,一时间也想不出漂亮话来,索性实话实说:“我以为您……您就是直隶的皇帝,想杀谁就能杀谁呢。” “胡说!” 张家田回忆起往事,试探着又问:“那……上回从保定回来,半路上遇到的那些刺客,会不会就是他派来的?” 雷督理思索片刻,末了答道:“应该不是。” 张家田大吃一惊:“怎么那么多人都想杀您?您这是结了多少仇家?” 雷督理扶着他挪到床边,下床在地上走了几圈,最后停在了他面前:“人这东西,是最没准儿的。好比你今天对我忠心耿耿,可也许过了若干年,你出人头地了,看我挡了你的路,也想要我的命呢。” 张家田直接摇了头:“不可能。我就算出人头地了,也是您提拔成全的。您别拿我当傻小子看,我知道好歹,我有良心。” “真的?” “真的!” 雷督理转向窗外,看玻璃窗上自己的影子:“我不相信。” 第17章 考验 张家田听了雷督理说出的那“不信”二字之后,立刻就急了,觉得自己是受了冤枉:“那我怎么着您才能信呢?我再发个誓?不说别的,那晚在火车上,您记不记得您在往外跑的时候,狠狠拽了我一把?我当时都吓懵了,要不是您那一拽,我兴许就留在车厢里烧成灰了。我没为这个谢过您,可我心里早当您是我的救命恩人了。我这条命都是您的!” 雷督理反问道:“命都是我的?” 张家田一挺身,大声答道:“是您的!” 雷督理又问:“那我要是想把它收回呢?” “收回就收回!” 雷督理听到这里,忽然伸手拔出了张家田腰间的手枪。 手枪是一把很精致的左轮手枪——自从当上了卫队长,张家田现在有好几把手枪了。雷督理把这把手枪颠了颠,然后“哗啦”一声打开了弹仓。 弹仓内共有六枚子弹,是满的。 当着张家田的面,他将子弹一枚一枚的退了出来,退出了五枚,留下了一枚。把五枚子弹往地上一扔,他一转弹仓,随即将其归位。 单手持枪向前抵住了张家田的眉心,他这回问道:“命,还是我的吗?” 张家田看着雷督理,先是觉得难以置信,后是觉得雷督理可能疯了。他想逃,可是又不能逃——若是逃了,就只能一逃不复返、再也回不来了。 于是他把心一横,身上那股子亡命徒的劲儿出来了:“是你的!” 然后,他听到了“咔哒”一声空响,雷督理竟然当真扣动了扳机。 汗珠子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流,雷督理的声音又响起来了:“现在,还是我的吗?” 张家田闭了眼睛:“是你的!” “咔哒”一声,依然空响。 枪口依然抵着他的眉心,雷督理的声音单调的响起来:“还是我的?” 他紧闭了眼睛,赌气一样大吼:“是你的!” 雷督理扣动了第三次扳机,扣动了第四次扳机,扣动了第五次扳机。 汗水打湿了张家田的短发和衣领,他暗暗计算着次数,他知道自己若是再不逃命,就没机会了。 枪口依然硌着他的眉心,硌得他发痛。不该陪着雷督理发这种疯,他想,要真是这么着死了,真是太不值、太冤。他不知道雷督理会不会疯到开出最后一枪——不知道,一点儿都不知道。 所以,他决定赌一次,不逃!不求饶! 雷督理魔怔了似的,重复着又问:“还是我的?” 他慢慢睁开了眼睛,看着雷督理问道:“大帅,我要是被你毙了,你给不给我抚恤金?” 雷督理笑了一下:“给,给你一万块,买口好棺材。” 他答道:“那请大帅把抚恤金转交给叶春好吧!我死都死了,也不知道好坏,有口二三十块钱的薄皮棺材就够了。” 雷督理点点头:“好,还有别的话吗?” 张家田答道:“还有我哥……算了,谁知道他在外面是死是活,不管他了。” 说到这里,他茫茫然的又想了想,可实在是想不出还有什么可惦念的人和事,于是把眼睛紧紧一闭,他喃喃说道:“大帅,别问了,说是你的,就是你的!” 然后,他耳边响起了炸雷一般的“咔哒”。 第六枪,依然没子弹! 在雷督理的哈哈大笑中,他睁开眼睛,就见雷督理一甩手,从衬衫袖口中甩出了一枚子弹。子弹亮晶晶的躺在了雷督理的手中,雷督理乐不可支:“逗你玩呢!最后这个让我藏起来了,你没看出来吧?” 张家田长出了一口气:“没看出来。” 然后他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周身毛孔一起张开,瞬间渗了满身黏腻的冷汗。这算什么?是一个玩笑?还是一场考验? 他思考不动了,紧绷到了极致的身体忽然松懈开来,他整个人垮在了地上,成了收拾不起的一堆骨肉。雷督理弯腰向他伸出了一只手,他眼睁睁的看着那只手,想要抓住,可是自己的胳膊失了知觉,硬是一点都抬不起。 雷督理自我检讨:“我这个玩笑开得不好,这个吓法,能把人吓出病来。” 他把张家田拽起来拖到了沙发椅上坐下,又让听差端来热茶,逼着张家田喝了几口。热茶从张家田的舌头一路烫进了胃里去,他又出了一身汗。 雷督理又问张家田:“怕成这样,怎么不跑?” 张家田轻声答道:“我要是跑了,往后我的话,你又不信了。你不信,我还得赌咒发誓,怪麻烦的。” 雷督理问道:“死都不怕,怕我不信?” 张家田低着头想了片刻,雷督理这话问住了他,可他满脑子乱麻,根本不知从何想起。于是摇了摇头,他哑着嗓子答道:“我不知道。” 雷督理拍了拍他的脑袋:“好家伙,这一脑袋的汗!” 这个晚上,张家田像病了似的,走路都抬不起脚来,只觉得身体虚得很,简直快要无力呼吸。 昏昏沉沉的睡了一夜,他在翌日清晨恢复了正常。人一正常,回想昨夜的冒险,就觉得恍如一梦,并且是非常荒诞的梦。 这个梦让他又后怕又庆幸,仿佛是空手跑了一次战场,要么是死,要么是赢。其实应该知道雷督理不会真的毙了自己,他想,可当枪口顶到脑袋上时,谁还有那个理智和胆量去想什么应该不应该?姓雷的也是的,这闹的又是哪一出?考验人心也没有这么考验的。 “不过……”他又想。 这个想法模模糊糊的不成形,更类似一种预感:在雷督理眼中,他从此要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了。 就在这时,房门一开,白雪峰走了进来,见了他就笑:“张老弟!恭喜啊!” 张家田听了这话,莫名其妙:“恭喜我?有什么好事落我头上了?” 白雪峰答道:“乔迁之喜,是不是一喜?” 张家田抬手一指自己的胸膛:“我?我乔迁?没听说啊!我迁哪儿去?” 白雪峰说道:“大帅十分钟前刚发的话,你没听说就对了!是这么回事儿,大帅今早看见我,问我家里住的是什么房子,我如实答了,大帅一听,就说副官长有房子有地的,卫队长却总在楼后那个小屋里窝着,太不像话,让我今天就给你收拾出一处房子来。” 张家田听到这里,因为这天降的馅饼过于肥美,所以他一时间竟没敢笑,只结结巴巴的说:“我有、有个家,就在……” 白雪峰不等他说完,就笑了:“老弟,老实也没有你这么老实的,让你搬你就搬得了,你是怕大帅向你要房租还是怎么的?” 张家田听到这里,反应过来,抬手一拍脑袋:“我真是睡觉睡昏头了!” 白雪峰说道:“你先去向大帅道个谢,搬家的事儿有专人负责,不用你管。” 张家田对着白雪峰一抱拳,然后欢天喜地的跑了出去。他先跑去了雷督理平日居住的洋楼里,发现雷督理不在,便掉头又跑去了雷督理的书房。这回在书房的二楼,他总算是见着了雷督理。 雷督理坐在大桌子后头,正在看一纸名单,林子枫垂手站在一旁。见张家田来了,雷督理一招手:“来得正好。” 张家田见雷督理这手势分明是要自己上前去,便把那感谢的话暂且咽了下去。绕过桌子走到雷督理身旁,他低头一看,发现那名单上齐齐整整的写了许多名字,为首便是自己的“张家田”三个字。再看其余的名字,他看明白了:这是雷督理的卫队名单。 雷督理拿起一支自来水笔,把张家田的“家”字勾了去,然后在一旁添了个“嘉”字。 “给你换个字,好不好?”雷督理头也不抬的问。 张家田连连点头称是,一点意见都没有——雷督理又没把他的名字改成张狗剩或者张王八,他有什么不乐意的?况且张家田和张嘉田叫起来都是一样的,嘉这个字,还比家更吉祥呢! 雷督理把自来水笔往桌上一扔,把名单递给了林子枫。而张家田等林子枫带着名单走了,这才对着雷督理说道:“白副官长刚过去告诉我,说是大帅给我找了一处房子。大帅这么关怀我,我真是不知道怎样感谢大帅才好。” 雷督理把胳膊肘架在桌面上,双手十指交叉,挡了下半张脸:“没什么,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就是了。” 张家田不是很懂什么叫做鞠躬尽瘁,猜着大概是让自己愈加努力的意思,便一立正一敬礼:“是!家田一定鞠躬……鞠躬什么后已!” 雷督理看着他,两只眼睛本是冷静的,此刻眼角渐渐聚起了一点浅淡纹路,是他微微的笑了一笑。 “好。”他说:“记住你的话。” 这天下午,张家田搬了家。 他原本就是空着手来雷府的,如今要走,也没行李。而他的新家距离雷府只有两条胡同,步行前往也用不了二十分钟。新家是座方方正正的四合院,里面莫说家具被褥,就连仆役都是全的。张家田坐在新家的上房客厅里,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忍不住的满脸是笑。房子真是好房子,四壁糊得雪白,天花板上吊着电灯,窗户也都是亮晶晶的玻璃窗。用这房子去比他先前那个破家,越发显得那个破家是破上加破,而凭着他现在的身份和风采,的确是不适宜往那种破院子里钻了。 “够意思!”他感慨万千:“咱这个大帅,真够意思!” 感慨完毕,他坐不住了。雷督理今天本来给他放了假,可他一路又溜达去了雷府。掩人耳目的往内宅走,他一路走进了叶春好的院子。 厢房的窗户开着,叶春好正在窗下桌前低头抄写着什么,忽见他来了,便放下笔笑道:“二哥,恭喜啊!” 张家田本想庄重一点,可是一张嘴不由自主的要往开咧:“哈哈,你也知道我搬家了?” 叶春好答道:“都知道了。” 张家田走到窗前,双手按着窗台向内探身:“那我请你到我那个新家坐坐,你肯不肯赏光?不是我吹,那房子真不赖,不信你瞧瞧去!” 叶春好把面前的纸笔收拾起来放进抽屉里,又把抽屉仔细锁好了:“成,趁着天早,咱们现在就走。” 第18章 喜欢 叶春好看了张家田这处宅子,也觉得好,又道:“二哥,你院儿里这口大缸里蓄了水,正好能养几条小鱼,小鱼上边再浮些荷叶荷花,就更好看了。” 张家田听了这话,立刻就要亲自去买鱼,叶春好连忙拦住了他:“这又不是非得立刻办的事情,你也太着急了。” 张家田笑了:“你的话在我这儿,就和圣旨差不多,我能不急吗?” 叶春好打量着正房门口的纱帘,说道:“这几天热得很,换了纱的,倒是正合适。” 张家田又道:“我让人上胡同口的馆子里叫几样菜来,咱们一起吃晚饭,你想吃点儿什么?” 叶春好想了想,末了摇头笑道:“还真被你问住了。我没什么特别想吃的,二哥不用管我。” 张家田把这家里的仆人叫来吩咐了一通。那仆人领命跑了出去,片刻之后,果然同着两个伙计回了来。三个人各拎着两只大提盒,提盒送去厨房打开来,里面正是一碗碗热菜。 这些菜肴摆上来,倒也是很丰盛的一桌宴席。叶春好见了,心里虽然知道这是张家田的一番盛情,可又暗暗的不以为然——若由她来做主请客,她就只叫几个精致的好菜,既经济,也好看。要不然两个人对着这么一大桌子鱼肉,倒像是两个老饕了。 菜摆齐了,张家田才想起没有酒,立刻又让仆人出去买酒。这仆人常年留在此处看房子,生活虽然乏味,头脑倒是并未因此迟钝,竟然立刻就从外面扛回了一坛黄酒和一瓶西洋葡萄酒。 张家田挺高兴,随手赏了他五块钱,然后把门帘往下一放,开瓶倒酒。叶春好冷眼看着他的行为,虽然明知道他如今发达了,可还是另有想法:“一赏就是五块钱,真是大方。” 她的思想是有条理的,少有即兴的成分,总像是有备而来,一切全在计划之中。从张家田手中接过了一杯葡萄酒,她笑道:“这一杯就足够了。这酒喝着甜甜的不像酒,反倒格外的容易醉人。” 张家田坐下来,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一仰头喝了半杯,咂摸咂摸滋味:“这东西我是第一次尝——是挺甜。” 两人拿起筷子,慢慢的吃喝起来。张家田这样一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正是馋嘴的时候,可是当着叶春好的面,他极力控制自己,不许自己狼吞虎咽。不知不觉的喝了两杯葡萄酒,他看叶春好那杯子里还剩着大半杯,就问道:“怎么不喝?真喝醉了也没事,我这儿有的是屋子,够你住的。” 叶春好当即看了他一眼,然后说道:“二哥喝醉了。” 张家田寻思了一下,随即一打自己的嘴:“这话是我说得不对——你要是真醉了,你留下来,我出去住。” 叶春好没接这话茬,只给自己盛了一小碗汤,同时搜索枯肠,想要另找个话题来谈。哪知就在这时,张家田忽然嘿嘿笑了两声,又抬手抓了抓脑袋:“春好。” 叶春好捏着汤匙,抬了头看他。 张家田抓完了脑袋,又用手指在鼻子下面一抹,且清了清喉咙,舔了舔嘴唇:“春好。” 叶春好见了他这一套小动作,隐隐觉得不对劲。 张家田没等她发问,自顾自的说了下去:“其实……你可能也觉出来了,我心里是特别的……特别的喜欢你。” 说完这话,他嗓子做痒,扭头咳嗽了一声——越是说到要紧的关头,周身的毛病越多,他简直恨了自己:“原来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所以这话我也就藏在心里,一直没敢说。但现在我知道上进了,还给雷大帅当了卫队长,大小总算是个官儿,手里也有了点儿钱,所以你看……你看咱俩能不能、能不能合成一家呢?” 叶春好听了他这一篇表白,虽然知道他说的都是真心话,可是无论如何不能感动。对于张家田,用“没看上”三个字来形容她的感情,是太笼统了。她对他不是简单的“看不上”,她是看他一身的小缺点,看不惯,总盼着他能全改了,能变成个更好的人。 变成了“更好的人”,她也没打算去爱、没打算去要。只不过是因为他对她好,她无以为报,所以希望他也好。此刻他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她没有准备,可又觉得这样也好,该说的话迟早要说,说的太迟了,岂不是耽误了人家的年华?男子的年华,也是年华呀! 于是,她开了口:“二哥,你对我说真心话,我也对你讲一句真心话——我已经立定主意,此生都不嫁人了。” 张家田直愣愣的看着她,看了半晌,末了向椅子背上一靠,很突兀的笑了一声:“不乐意就不乐意,你也不用说这种话——” 叶春好正色打断了他的话:“二哥,你不要以为我是拿这话来敷衍你!” 张家田当即问道:“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我是个粗人,你也不用对我拽文,有话就直说。” “我自力更生,不求不靠,一个人过清净日子,比什么都好。” 张家田眨巴眨巴眼睛,脸上露出了几分傻相:“这叫什么话,哪有你这么想的?你是不是——”他压低了声音:“你是不是看上雷大帅了?” 叶春好听了这话,却是很平静:“二哥,你当三姨太太为什么那样笼络我?她是怕自己失了宠,所以想要把我荐给大帅,一是向大帅讨个好,二是让我提携着她。我若是想嫁给雷大帅,我早嫁了。我说不嫁,就是不嫁,你若当我是待价而沽、想要攀个高枝一步登天,那你真是小视了我。” 她这话说得坚定,而张家田仔细端详着她的脸,就见她皮肤光洁,一点脂粉的痕迹都没有,衣着也是一派素净。二十岁的大姑娘,正应该花枝招展的打扮起来才对,可她周身上下,连点鲜艳颜色都没有。这确实是不大正常的,可他怎么直到如今才注意到? 叶春好由他看着,又道:“二哥,你现在正是力争上游的时候,将来定有远大的前途。将来你眼界广了,就知道我不过是个最普通的女子,比我好的人多着呢。” 张家田移开目光,垂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并没有想象中撕心裂肺的痛,他只是胸中闷闷的难受。 “我就看你最好。”他喃喃的说道:“都好几年了,那时候你天天在胡同口坐洋车上学去,我就总看着你……” 说到这里,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不想说了,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还说它干什么?他堂堂的男子汉大丈夫,前途远大,怎么能为了个小女子愁眉苦脸?等他将来出人头地了,还怕没有女人吗? 可是目光扫过前方的叶春好,他就发现自己想象不出那比叶春好更好的女人会是什么样。叶春好就够好了,就已经是最好了。他活到二十多岁,没有看过比她更好的了。 “不说了。”他逼着自己轻松起来,然而轻松得很蹩脚,声音都走了调:“反正不管怎么样,我都是你二哥,你都是我妹子。” 叶春好点了点头,点过了头之后,觉得有些太沉默,就又补了个笑容:“是。” 张家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分几口把这一杯喝光,他终于找到了新的话讲:“哎,春好,你知道吗?大帅给我这名字,改了一个字。” 叶春好问道:“哦?改成什么了?” “念着和原来一样,就是把家改成了这个——”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蘸酒,在桌子上写了个很大的“嘉”字。不是故意要写大,而是这个字笔画较多,地方小了,他安排不下。 叶春好看清楚了,微笑着点头:“原来是这个字。二哥,大概,大帅是准备提拔你当大官,所以提前给你改个更漂亮的名字,将来好衬得上你的官威。” 张家田一笑:“我听说有个团长,本来名叫张小三,后来当了团长,就把大名改成了张啸山。你别说,这名字改得还真不错。” 叶春好笑了起来:“可不是。这样的事,原来听着只当是笑话,可是如今再看,倒也觉得并不荒诞,也有道理。” 说完这句话,她暗暗的松了一口气。张家田是假轻松,她却是真轻松,以至于低头喝完了一小碗汤,又多吃了几口菜。 天蒙蒙黑时,张家田送叶春好回了雷府。 然后他回了他这处新宅。那葡萄酒喝着像果子露一样,却真是有点儿后劲。他一进院子就晕了,于是一屁股坐在了正房门前的台阶上,他扯开衣领吹凉风。 回想自己今晚的所言所行,他越想越是后悔,就觉得自己说得不漂亮,做得也不漂亮。这样重大的告白,自己怎么脑子一热就说出口了呢?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再等一等呢? 他胸中闷闷的作痛,只觉得自己怎样做都是不好,简直走投无路。深深的垂下头去,他用手指头在台阶上乱画,画着画着,他发现自己画出了一个“嘉”字。 于是魔怔了似的,他反复的勾描“张嘉田”三个字。这个叫张家田的小子干什么都干不好,丢人现眼,他要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了,他不要再当这个张家田了。 从此刻起,他是张嘉田。前途无量的张嘉田。 第19章 重任 礼拜天的下午,叶春好推开两扇窗子向外看,见院内站着亭亭玉立的三姨太太,便莞尔一笑:“你啊,来早啦!” 三姨太太走过来,向她一抬手:“你自己瞧时间,都三点多了,还早?” 叶春好低头一瞧,见三姨太太那水葱似的中指上戴着一枚戒指,戒面却是一只小小的钟表,刻度和指针都是清清楚楚。抬手摸了摸那透亮的表蒙,她问道:“这又是哪里来的稀罕东西?” 三姨太太答道:“正经的瑞士货,有意思吧?你要不要?” 叶春好从房门中走了出来:“我不赶这个时髦,我不要。” 三姨太太对着她眉飞色舞一扬脸:“你别买,等我戴几天过新鲜劲儿了,就送给你。” 叶春好伴着三姨太太向外走去,夏日的凉风掠起她耳畔的短发,她觉着舒服,忍不住快走了几步,走过之后又停下来,因为想起三姨太太穿着一双高跟鞋,怕是要追不上自己。三姨太太在后方笑道:“你倒是走哇,我看你走到哪里去!” 叶春好笑着不说话,等她赶上来了,才和她挽着手臂,亲亲热热的往外走。今天她得了清闲,所以应了三姨太太的邀请,两人一同逛东安市场去。两人并肩往大门口走,不料半路在那长长的回廊之中,却是迎面遇到了雷督理和白雪峰。 雷督理今天居然也知道了热,穿一身飘飘的丝绸裤褂,领口敞着,鞋趿拉着,袖子也挽着,一路背着手往前走。叶春好看惯了他衣装笔挺的模样,此时骤然一见,不知为何,简直觉得他这样子有点像是半裸体。 两男两女,狭路相逢,哪个也逃不脱。三姨太太笑道:“我俩出去玩儿去,要不要带你一个?” 雷督理笑了笑,又摇了摇头,侧身给她们让了道路。叶春好跟着三姨太太匆匆走过去,而雷督理盯着她的身影,就见她穿着一件白底蓝花的薄纱长衫,露着雪白的脖子和小臂,周身没有半样首饰,有的只是一身半新旧的衣,和衣裳包裹束缚着的一具肉体。这样的女人,拥抱起来会非常的舒适和安全,通身硬的是骨,软的是肉,不会有金银珠玉硌着他、挡着他。 与此同时,叶春好已经和三姨太太走出了老远。在将要拐弯的一瞬间,叶春好鬼使神差的回了一下头,结果正看到了凝视着自己的雷督理。 她的心猛然一跳,随即若无其事的转向前方,雷督理面无表情,也背着手转身继续走了。 叶春好和三姨太太痛逛了小半天。三姨太太在洋行里买了一挂钻石项链,花了将近两千块钱,叶春好也买了一把阳伞。三姨太太当场就把项链戴了上,又道:“傻子,我这一挂项链,够你卖力气赚上一年的——一年都不够,得一年多。” 叶春好笑道:“我没长那个富贵脖子,也不奢望着戴。” “我是替你着急,你以为你能年轻一辈子?” “我现在的生活,已经是很好了。要说遗憾,那我只遗憾自己不是个男人。我要是个男人,就可以堂堂正正的去干一番事业了,看你还拿什么话来敲打我?” “你要是个男人呀……”三姨太太嘻嘻的笑:“我就讹上你,让你带我私奔去!” 叶春好一捂她的嘴:“我看你是要疯了,说话这么大声。” 话音落下,她也忍不住笑了——自从家破失学之后,她渐渐和先前的同学都淡了关系,如今同性的朋友,就只剩了三姨太太一个人。她本来看不起姨娘之流的女人,可如今和这三姨太太接触了,发现人家也是有血有肉有灵魂的女子,自己无端的看不起人家,倒是自己没道理了。 两人逛够了,便去番菜馆子吃大菜,吃过了大菜,又去看电影,天黑透了才回了雷府。叶春好休息一夜,便到了礼拜一。她当然不必按时到哪个衙门里点卯办公,不过吃过早饭,约莫着时间差不多了,她也得往雷督理的书房里去。雷督理给了她一箱子乱账本子,让她独自整理誊写出来。起初她见那箱子带着大锁头,便猜出这些账本大概比较重要,然而连着几天整理下来,她发现这些账本子哪里只是重要?简直就可以称作是机密了! 今天她搬着那口箱子来了书房,然后因为没有妥当地方收藏箱子,所以索性守着它坐着,一步不肯远走。如此等到中午时分,雷督理来了,她才松了一口气。 “大帅早安。”她站在一楼的厅堂内,垂手打了招呼:“您交给我的那一箱子账目,我已经理清楚了。” 雷督理今天穿着衬衫长裤,恢复了庄重的原形。漫不经心的一点头,他迈步往楼上走:“拿上来,给我瞧瞧。” 然后他继续上楼,上到一半觉着不对劲,一回头,发现叶春好不知从何处搬来一只木箱子。她是偏于单薄的修长身材,两条胳膊拢着那箱子,越发显得箱子沉重,胳膊纤细。雷督理起初单是看着她搬箱子往楼上走,看了足有十秒钟,才忽然反应过来。 他扭头走下去,要从叶春好手中把箱子接过来:“怎么不叫个人来搬?” 叶春好连忙往一旁躲:“不用大帅帮忙,这箱子不重,我一个人能搬。” 雷督理是诚心诚意的要帮忙,她也是诚心诚意的不肯让他帮,两人四手围着箱子乱成一团,叶春好先让了步,因为觉得两个人这样近的撕撕扯扯,有点不像话了。 她跟着雷督理上到二楼书房,然后掏出钥匙开箱子,箱子里的乱账本子已经被她一本一本码整齐了,上面单放着一个大笔记本,她把那大笔记本拿出来放到雷督理面前:“大帅,原来的账本子上,有好些笔账都是勾抹了的,余下清楚的账目,我都按着日期抄在了这上面,请您过目。” 雷督理打开那笔记本,就见里面写着一行行楷体小字,连翻几页,字迹都是一样的清秀整洁,没有半点马虎的痕迹。 “看懂这是什么账了吗?”雷督理抬头问她。 隔着一张写字台,她站在屋子正中央,心中惴惴的有点不安:“没看懂。” “装傻!箱子里的旧账本上都写得清清楚楚了,你说你没看懂?” 叶春好无声的做了个深呼吸,然后答道:“我猜,是大宗货物的买卖账。” 雷督理低下头,这回一边翻着那笔记本,一边微微的笑了:“这有什么说不出口的?烟土而已,没什么稀奇。” 叶春好看着地面,心中有凌乱的词涌现——军阀,走私,鸦片,暴利,祸国殃民…… 没有一个是好字眼。 当然,她知道,雷督理也不会在乎外界对他的批评,他是乱世枭雄,要的是土地、权势、财富。他理所当然的要横征暴敛,理所当然的要穷兵黩武,她可不能一时糊涂,误当他是个一团和气的好好先生。 对着雷督理一点头,她含糊的应道:“嗯,是。” 雷督理接着说道:“账上最后是剩了多少钱?” 叶春好不假思索:“三百二十万元。” 雷督理打开抽屉,抽出一张纸单子拍在笔记本上面:“这是上面是上个月那批步枪的价格,你看几遍,把它记住,明天去给我查一笔账。” 叶春好先答应了,随即问道:“是跟林秘书去吗?” “不,你自己去。” 叶春好小小的吃了一惊:“我自己?” 雷督理起身绕过写字台,站到了她的斜前方。双手环抱在胸前,他靠着写字台半站半坐,压低声音说道:“林子枫和那帮人太熟了,我有点信不过他。” 话音落下,他微微的向叶春好探头:“你不会骗我吧?” 叶春好被他看得好不自在,忍不住扭开了脸:“我奉大帅的命令做事,自然是有一说一。” 雷督理垂下眼帘,点了点头:“我想你也不会骗我。你这样的姑娘若是也会撒谎,那这世上真是没有好的了。” 叶春好听到这里,啼笑皆非:“大帅这话说的,好像受过多少骗似的。” 雷督理站直身体,慢慢踱到了她的身后:“我能有今天,也是死里逃生多少次,逃出来的。” 说完这话,他盯着叶春好的后脑勺,后脑勺的头发光滑柔顺,剪得整齐,唯有后脖颈的一圈细软毫毛没有动,显出她还是个未曾出阁的处女。他没碰过她,但是想过她。不碰她,是因为她与众不同,以至于他认定她的作用一定远大于一个姨太太。 他不缺姨太太,他缺一个红颜知己。 知己知彼,需要时间,所以他本来不急。只是昨天偶然多看了她一眼,他忽然有点动了心。 一动心,就不能那么从容了。 他距离叶春好太近了,以至于叶春好隐约察觉出了他的体温。搭讪着向前走了一步,她伸手拿起写字台上的纸单子,一边看一边说道:“大帅是上过战场的人,肯定是历过很多次险了。” 雷督理的声音在她耳后响起来:“是的,所以吓破了胆子,越来越怕死。” 这话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带了笑意,话也就显得半真半假。叶春好把纸单子往笔记本里一夹,然后一转身,和颜悦色的道:“大帅若是没有别的吩咐,我就下楼去了。” 雷督理后退了一步:“好,去吧。” 叶春好低头走了出去,又觉得自己是全身而退,又觉得自己是落荒而逃。雷督理今天仿佛带了一种特别的攻击性,让她有点怕,可因为对方是雷督理,所以她又怕得有限。 有个念头,她是不敢生的,生了就是自作孽不可活。然而那念头自己蓬蓬勃勃的长了出来,越来越大,面目清晰,令她没法子回避。 她不能不承认,每天上午来到这书房里,她对雷督理是又盼、又怕。她宁愿他不要来,又怕他真不来。 这不是好现象,因为雷督理可不是专给一个女人当好丈夫的男人。她不傻,她什么都知道。 第20章 权力 日头悬在中天,正是将近中午的时候。叶春好走出雷府大门,身后跟着两名副官和四名卫兵。汽车已经等候在了大门外,一名士兵见她来了,连忙跑去打开了后排车门。 她坐上了汽车,吩咐汽车夫道:“开俱乐部。” 正午时分的俱乐部,是个静悄悄的所在。倒是俱乐部后头有单独隔出来的几间屋子,还颇有一点人气。人气来自东倒西歪的几名先生——说他们是先生,是因为他们都做着长袍马褂的打扮,看着多少是有一点身份的人物。先生们各自歪在椅子里,或是看报纸,或是抽水烟,懒洋洋的各忙各的,直到窗外传来了呜呜的汽车喇叭声。 有人立刻就推开窗户向外望去,旁人也站了起来:“林先生来了?” 观望之人也确定来者定是林子枫秘书,哪知车门开处,他却是并没有看到林子枫的身影。 “不对!”他有点紧张了:“不是林先生。” 其余众人凑上来一起看,就见两名手提皮包的副官和四名全副武装的卫兵列了队,簇拥着一个年轻女子走了过来。有人暗暗嘀咕道:“这位好像是大帅身边新来的叶秘书。” 说这话时,叶春好已经进了房门。 她穿着一身竹青色洋布长衫,衣裳朴素,衬得面貌既是和善、又有清冷。她本是最讲礼貌的,但进门之后面对着这几位可以做自己长辈的中年先生,她管住了自己的礼节与客气,只微微一笑:“诸位好,我姓叶,是雷大帅的秘书。今日奉了雷大帅的命令,过来检查上两个月的账目,还要请诸位帮助了。” 先生们一起愣了一下,可看着她身后的两名副官,又不敢妄动,于是一人答道:“平日这件事情,都是由林秘书负责的,有好些账目往来,林秘书看得多了,一瞧就懂。叶秘书先前没有这个经验,查看起账目来,怕是要多费些心力了。” 说完这话,他又干笑了两声。然而叶春好含笑一点头,答道:“不妨事。” 然后她侧过脸,对着斜后方的副官一点头:“劳烦你给我收拾出一处座位。” 那副官答应一声,而这屋子里的先生都是有眼色的,当然不劳副官亲自动手,自己便把靠里的一套桌椅收拾出来,又把那半人来高的账簿堆到了桌面上。 叶春好端端正正的坐了下来,伸手取下第一本账。雷督理放着老到的林子枫不用,偏要锻炼她这个新手,她便猜出其中必有缘故。 既然如此,她就不能敷衍了事——纵是其中没有什么缘故,她也不肯敷衍,脸面是自己挣的,林子枫办得好的事情,她自然也要办得好。否则自己都当自己是个花瓶,又怎么有脸去看轻别的女子“以色侍人”? 慢慢翻完了第一本账,她的脸上波澜不惊,只在心中寻思。第一本账,仅从账目表面上看,是没有问题的,但她这一趟来的目的不是做老好人,而是要吹毛求疵、鸡蛋里挑骨头。本来这屋子里的人能坐在这里替雷督理打理秘密生意,就已经证明他们都是人中的老滑头,自己若不提前存着挑剔的心,那还不轻轻松松的就被他们蒙混过去了? 合上账簿,她默然思索了片刻,忽然又把账簿打了开。这回一页一页的重新又看过一遍之后,她把这本账放到了一旁,伸手再去拿第二本账。 副官给她端来了一杯茶,她也不言语,也不询问,单是默默的看账,偶尔端起茶杯抿一口热茶。其余众人有的站有的坐,也不好懒散谈笑。 叶春好本是凝神看账的,看着看着,忽然心中泛出一丝讶异——这些体面先生如今一起噤了声,竟然是受了自己这个小女子的震慑。 随即收拢心神,她不许自己得意忘形。 虽然方才有那么一瞬间,她隐约尝到了一点权势的甜味。 叶春好不言不动,慢慢的看,看完一本想一想,再看下一本。看过的账簿被她兵分三路的摆成了阵法。 有人亲自端了茶壶来,给她杯中续水,又陪笑伸手:“叶秘书,我帮您把这看过了的搬开,省得这么摆着碍事。” 叶春好抬手摁住了近前的一摞账簿,淡淡一笑:“不必。” 这是个毫无遮拦的皮笑肉不笑,所有人都看出来了,于是那人拿着茶壶僵在原地,无话可说,只能干笑,笑得满脸都是皱纹。叶春好额外多看了他一眼,看他足有四十多岁,走在外面,应该也是个很体面的老爷了。 她收回目光,忽然又有一点不忍心。 太阳缓缓的走,走到了傍晚时分,叶春好刚把账簿看过了大半。两名副官笔直的站在一旁,姿态是庄严的,然而腹中叽里咕噜的叫声却是压不住。 所有人都饿了,除了叶春好。叶春好的额头上冒了一层细汗,连白雪峰走进来了,她都没发觉。还是白雪峰先开了口:“叶小姐?” 叶春好这才抬了头:“哟,白副官长。” 白雪峰笑道:“大帅过来了,说叶小姐忙完了,就到公事房去。” 叶春好笑了笑:“快了。” 白雪峰得了这话,告辞离去。叶春好垂了头继续看账,等到翻过了最后一本账的最后一页,她先是长出了一口气,然后低头看着账簿的封皮,却是又沉默了半晌。 谁都看出她是在凝神思考,可谁也不敢多问一句。末了叶春好扶着桌沿站起来,对着旁边两名副官说道:“劳驾二位帮忙,把这账簿搬走。” 说完这话,她自己搬起一摞,两名副官各搬了一摞。屋内的先生们本来已经饿得发昏,此刻见了她的举动,忙挣扎着拦道:“叶秘书,这可使不得。大帅有令,这东西是任何人都不能往外带的。” 叶春好看着说话那人:“我正是要把它送到大帅那里去。几位若是不放心,尽可以跟着我一起走。” 此话一出,立刻没人言语了。叶春好转身向外走了几步,其实也是累得心慌,然而强撑着不肯露怯,有心把手中的账簿交给卫兵拿着,可又怕他们粗手粗脚,不像副官是经过选拔的,格外精明细致些。 于是忍着疲惫,她咬牙硬挺着往俱乐部里走。她身边的副官是熟悉道路的,这时就把她引到了公事房。房内电灯通亮,她进门之后,见这屋子分明是一处温柔富贵乡,和“公事”二字没有半点关系,而雷督理一掀帘子从里屋走出来,说道:“怎么干到这么晚?” 叶春好没找到合适的地方,所以干脆和副官把账簿放到了近前的红木茶几上:“我是第一次办这事情,生疏得很,所以很花时间。” 雷督理看了茶几上的三摞账簿,莫名其妙:“你这是没看完,要带过来继续看?” 叶春好笑了,笑得心神不定:“不是的。” 雷督理看着叶春好,看了几秒钟,然后对着旁边的副官们说道:“你们下去吧。” 副官领命推出,房内就只剩了雷督理和叶春好。雷督理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对着叶春好一抬下巴:“说吧,怎么回事?” 叶春好弯腰将第一摞账簿向前一推:“大帅,这些账簿,里头都有数目不等的缺页。账簿都是印刷局专门印刷的,每一页都有数字,为的是防人倒填日期、插账进去。从数字来看,是没问题的,但是——”她翻开最上面的一本,把翻开的两页用力压开:“这些账簿外面看着是线订的,其实里面还用纸捻子暗订了,现在这些账簿的纸捻子全都断了,我便怀疑这些账簿都被人拆开重新装订过。既是重新装订了,那就证明其中有鬼。”说到这里,她又把这一本账簿送到雷督理面前:“您再看这几页纸,虽然看颜色纹路,没有异常,但是纸质明显新了一点,这也可以证明,这些账目都被人事后修改过。” 然后她又把右手压在了第二摞账簿上:“这些呢,账簿倒是完好的,但是其中有些步枪的价格,和您那张军火单子上的价格不一样,这是为什么,我就不懂了,所以也把它们单挑了出来。” 最后一指第三摞账簿,她说道:“这几本新账,干脆是乱的,日期和数目都不对。” 雷督理弯着腰,两个胳膊肘架在大腿上,叶春好说,他听。等到叶春好说完了,他向她一招手:“别站着了,过来坐。” 叶春好犹豫了一下,绕过茶几也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和雷督理之间隔了两个蓝缎子靠枕。 雷督理向后靠过去,扭过头说道:“你这回办事办得很好,可是怎么还像怕人知道似的?” 叶春好垂下头,小声答道:“这项事务,原来不是由林秘书负责的么?” 雷督理问道:“怕得罪他?” 叶春好勉强笑了一下:“也不是怕……” 她沉吟着,思索着接下来的话,思索了片刻无所得,忽然又觉得自己真是傻,于是干脆痛快的一点头:“您说对了,是有点儿怕。” 雷督理向她微微的探了点身:“有我在,你还怕?” 叶春好慢慢的摇了摇头:“也不是那种怕,只是不想轻易的得罪他——”说到这里,她浅浅的一笑:“大帅不也是一样么?” 雷督理拿开一只靠枕,向她挪了挪:“胡说!我怕个秘书干什么?” 叶春好审视着他的脸,一点怒色都没有找到,就知道他根本就是在逗着自己说话。自己要是个真正直的,就该避远些才对,可是…… 她想:可是自己太累了,身体陷在这软沙发里,哪里还避得动? “林秘书对于账目的事情,知情不报,当然是不对;可他平时自然也有勤谨忠诚的一面,要不然,您又怎么会认他做心腹呢?”她字斟句酌的说:“有时候,一个人真心实意的对你好了,你反倒是要怕他的,怕他忽然变了心,背叛你,对你不再好。” 两人中间的蓝缎子靠枕变了形状,是雷督理得寸进尺,挤压了它。一只手落在了叶春好的手背上,叶春好低下头,就见雷督理的钻石袖扣反射了灯光,熠熠生辉、刺人眼目。 她想要把手抽出来,然而雷督理将她的手狠狠攥了一下,攥得她猛的一痛,随即又松了开来。 “吃饭了吗?”雷督理忽然换了话题。 “没吃。”她也若无其事。 雷督理站起身走到她面前:“那正好,一起吃。” 叶春好和雷督理共进晚餐。 菜肴只有简单的几样,但是因为厨子手艺好,所以每一样都别有滋味。雷督理吃得不多——他告诉叶春好,自己只有在做“大事”之前,饭量才会格外的大,因为前几年有一次在战场上被敌军围了三天,连着三天没有饭吃,饿得太狠,落下了心病,以至于后来在上战场前不吃个十分饱,就犯心慌。 叶春好听了他这怪癖,强忍着不笑,可嘴角那里还是泄露了一丝笑意。 雷督理看出来了,问她:“我受了那么大的苦,你还笑?” 叶春好低头吃了一筷子菜,被他问了个哑口无言。 雷督理继续讲他那一场死里逃生的历险记——饿了三天之后,终于突围成功。那正是严冬酷寒的时候,他带着队伍骑马过桥,哪知桥下藏了炸药,专等着他走到桥中间爆炸。他命大,只被爆炸的气浪掀下桥去,把那冰冻的河面砸了个窟窿。等到白雪峰等人把他从河里捞上来时,他已经冻得半硬。 “从那以后,身体就不行了。”他摇头感慨,带着点自怜自艾的劲儿:“受了寒,呛了水,第二天就得了肺炎,差点儿死在半路。” 说完这话,他抬头望向叶春好,见叶春好正蹙了眉头听自己说话,心里这才满意了一点。 第21章 小刺客 张嘉田走进书房,觉着雷督理应该是在二楼,就一路走了上来。 果不其然,雷督理确实是在二楼的屋子里,和他在一起的是林子枫。林子枫是个自视甚高的读书人,总有一种气定神闲的冷淡劲儿,然而张嘉田此刻从门口向内看,斜斜的看见他一个半侧影,就发现他今时不同往日,一张小白脸居然变成了红白不定的古怪颜色。 雷督理靠着写字台站着,见张嘉田来了,也不理会,自顾自的继续说话:“账房里的那些账,既然叶春好说她看不懂,那么我就把这差事再交还到你手里。你跟了我好几年,应该总比那个毛丫头强。” 林子枫垂着头,嘴里仿佛是咕哝了一个“是”字。 雷督理盯着他,又道:“你要是也看不明白,那没法子,我只好把叶春好打发过去给你帮忙了。我一直当你是个好的,你对我要是还不如那个毛丫头忠心,那可真是打了我的脸。” 然后他伸手一拍林子枫的肩膀:“去吧!” 林子枫一言不发的转身走了出来,见了张嘉田,也没搭理。张嘉田见他那张小白脸已经彻底胀成了茄子皮颜色,便是心中纳罕。等他走得远了,张嘉田进了门,小声问道:“大帅,林秘书办错事了?” 雷督理转过脸看着他:“谁告诉你的?叶春好?” 张嘉田连忙摇头:“不是不是,我从昨天到现在,一直就没瞧见过春好。我是听您方才好像在拿话敲打他,就猜他大概办了什么让您不高兴的事儿。” 雷督理转身走回写字台后,坐了下来:“听出来了?” 张嘉田向前走了两步,笑道:“那怎么听不出来?对我们这些身边的人,您一贯都是没什么脾气的,所以您今天稍微动一点儿怒,我就听出来了。” 雷督理答道:“知道我今天闹脾气,你还这么多废话!” 张嘉田听了这话,心里却是不怕——他是诚心诚意的爱戴着雷督理,他相信雷督理也一定知道自己这一份爱戴。他和雷督理是互相心照的关系,所以自己就是偶尔说错了话,雷督理也不会真记恨。 “大帅,恕我多嘴,我再问一句,春好那个秘书,是不是干得还挺好?” 雷督理抬眼望向了他:“是挺好,比你好。你趁早收起你那份痴心妄想,另找个姑娘当媳妇吧!” 张嘉田知道他今天闹脾气,听了他这番话,一点儿也没往心里去,依旧是嬉皮笑脸:“她再好,也是个女流,做点儿小事还行,办大事,可就靠不住了。” 雷督理抬手一叩桌面,眉毛拧了起来:“你来有什么事?” 张嘉田看他真变了脸,立刻昂首挺胸,朗声说道:“报告大帅,洪师长明天就要离京回驻地去了。” 雷督理这回真的要生气了:“屁话!他钱也拿到手了,不回去还死在这里不成?况且他回不回去,和我有什么相干?难不成我还得送他一程?” 张嘉田听了这话,却是愣了一下:“您不是——不是挺恨他的吗?” “所以他滚得越远越好!” 张嘉田疑惑的看着雷督理,像是没理解这话:“那您就这么放他走了?” 雷督理迟缓的抬眼注视了张嘉田,眼珠转得迟滞,像是很惊讶,不知道是哪里的野小子跑到了自己眼前。 “什么意思?”雷督理问。 方才雷督理听了张嘉田的话,惊讶;现在张嘉田听了雷督理的话,也惊讶:“再不动手,他可就跑了——您真打算白给他一百万?” 雷督理沉默了片刻,末了做了个深呼吸,因为觉得面前这个野小子身上,有一股子清新的亡命徒气息。 官位越高,他越怕死,尤其和他的同僚们相比,他算是少年得志,越发的要珍惜富贵人生。他怕死,他的心腹也没有活腻歪了的,也都怕死。唯有张嘉田是个异类——他还没尝过权势荣华的真味,他身上还有初生牛犊不怕虎式的鲁莽与血性。 只是,不知道他够不够狠毒,够不够残忍。 想到这里,雷督理向他招了招手,声音忽然变得和悦起来:“过来,说说你的主意。” 张嘉田在雷督理的书房里,逗留了一个多小时。 他在来时,本来有两个目的,一是想求雷督理行行好,赶紧把叶春好开除出去,万万不要让她再有追求事业的机会;二是想建议雷督理暗地里“阴”洪霄九一下子,要不然等洪霄九走了,那雷督理不是只能吃哑巴亏了? 他终究还是天真的,当雷督理是自己的大哥,大哥被人欺负了,弟弟当然要凑过来,和大哥合计合计如何报仇。然而在一个多小时之后、他离开书房时,他发现自己竟是已经惹火烧了身。 雷督理让他去把洪霄九“做掉”。 雷督理对洪霄九一直示弱,所以这洪霄九是嚣张惯了的,此次进京,戒备不会太严。但难就难在张嘉田不能带帮手——洪霄九在雷督理身边安插了不少密探,雷督理虽然已经把卫队整个的换了一遍血,可还是不肯轻易的信任旁人。 不信任旁人,就只信任张嘉田。他让张嘉田去为自己卖命杀人,反倒像是他给了张嘉田面子。 张嘉田在街头混了若许年,若说打架,他是一把好手,而且身手不赖,多来几个对手也不惧。可让他拿着手枪去杀人,他没干过,甚至也从来都不曾想过。然而事到如今,哪还有他的退路? 他不是早就赌咒发誓、把自己这条命送给雷督理了么?他不能怯,这要是怯了,雷督理纵是体谅他,他也不是好汉了,没脸做人了。 士为知己者死,雷督理对他真不赖,算得上是他的知己,他真为他死了也不算冤,只是放不下叶春好——他这么喜欢她,可她心里却是光明磊落,真只拿他当个二哥看待。 既然放不下,那就得活着出去、活着回来。 张嘉田离了雷府,也不带随从,独自一人走回了家。 他关门闭窗,找出一张纸来,用蘸水的钢笔一笔一划写遗嘱,全部的家产依旧是留给叶春好。他其实也隐约看出来了,叶春好是被她家里的人伤透了心,所以才会谁也不等谁也不靠,甚至连姻缘都不要,宁愿自做自吃、当老姑娘。 所以他想自己把家产都留给她,她手里多攥些积蓄,将来当老姑娘也能当得从容些。 他是一笔的烂字,写得满篇张牙舞爪,那字是越写越大,最后简直好像鬼画符。把这么一篇东西折好了塞进信封里,他把信封放在桌子上,用一把大茶壶压了上。 然后他展开了一张地图——说是地图,其实是雷督理用铅笔草草画出来的宅院格局。洪霄九在北京的房子,也是向雷督理硬讨过去的,所以对于洪宅的结构,雷督理算得上熟悉。把这潦草地图摊在桌子上,他低头用手指头勾画道路,一边勾画,一边想象自己若是身临其境了,应该怎样潜进去、怎样溜出来。 自己觉着大概是想明白了,他吃了顿饱饭,本来还想喝点酒——大牢里的死刑犯临到了要杀头的时候,不是都能得几口酒喝吗?他这一趟去杀洪霄九,死的不是洪霄九就是他,他提前足吃足喝一顿,也不为过。 可他终究还是没喝,怕有了醉意,会耽误事。 吃饱喝足,捱到天黑,他换了一身黑衣裳,带着一把手枪和一把匕首,出了门。 他先回了自己那个荒废许久的旧家。 推开院门走进去,那院子里破破烂烂的——他先前从来没觉出自家破烂过,如今开过了眼界,才发现这个家实在不成个家。他钻进柴房,从柴堆里往外掏东西。柴堆里藏着不少犯禁的家伙,其中有好几把生了锈的破片刀,是他带着兄弟们斗殴时的兵器。把片刀等物翻出来扔到一旁,他从柴堆伸出抻出了一条挺长的粗麻绳。 麻绳尽头拴着个十字花形的铁钩子,钩尖锋利。这东西有个名目,叫做飞天钩,乃是飞贼用来翻墙越户的工具。张嘉田不干那偷鸡摸狗的事儿,这东西还是当年侯三不学好时弄回来的,后来侯三发觉自己实在不是做贼的材料,这东西就被他扔到了张嘉田这位于柴房内的兵器库里了。 张嘉田进屋找了块四方布,把这飞天钩盘起来包成了小包袱,然后也不留恋,转身就走。 出门之后他叫了一辆洋车。等洋车夫把自己拉过三条大街了,他付账下车,低头自己又走出了二三里远。在一处胡同口停了脚步,他借着路灯光芒向深处望,就见胡同里有背着步枪的大兵来回溜达,可见那胡同里的某间宅子里,定然是住了个大军官。 这让他的情绪稍微镇定了一点,知道自己这第一步路是走对了方向。迈步向前继续走,他兜了个大圈子,兜到了一面高墙之下。 这高墙乃是红砖所砌,明显的高出左邻右舍,,一瞧就有森严壁垒的气派,所以张家田敢笃定这就是洪宅的后墙。洪霄九不常在京,宅子收拾得也就稍微马虎一些,张嘉田仰起头往上看,发现墙头并没有拦上铁丝电网,心里越发松了一口气。环顾四周见并没有卫兵巡逻过来,他火速打开包袱取出了飞天钩。手握一段麻绳将那钩子抡了几圈,他找准方位向上一送,那钩子脱手而出向上飞去,正好就勾住了高墙的边沿。 他扯扯绳子,见那铁钩勾得很结实,便拽着绳子向上一跃,无声无息的爬上了第一步。 他忘记了戴手套,粗糙麻绳勒着他的手,飞快的磨去了他掌中的一层皮。他咬牙切齿忍痛,两只脚交替着向上蹬墙,一鼓作气就蹬到了墙头上。骑着墙头坐住了,他不敢琢磨自己这两只手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只把那钩子换了位置重新勾住,然后把绳子往高墙内侧一甩,扯着绳子又悄悄的溜了下去。 宅子不大,后半部有些花木,还是因为没有主人久住的缘故,花木无人修剪,郁郁葱葱的长出了一副野相。张嘉田一路走得分花拂柳,没走多远便见了房屋。 房屋里头还亮着灯,依稀听见里面有男女的笑语声。张嘉田在那树丛草窠里蹲下了,抱着膝盖静静的等,心中空空荡荡的,一点想法也没有。蚊虫轰轰的叮咬着他,他没知觉——不是他坚忍,他是真的没知觉。 他不敢有知觉,因为知觉一旦苏醒,他会立刻吓得屁滚尿流。天下哪有他这样稚嫩的杀手?他甚至连下一步怎么走都不知道!反正,他是带着刀与枪来了! 白雪峰上过战场,对他讲过:“上了战场就什么都不想了,光顾着冲和杀,连怕都忘了。”他当时听了,不以为然,直到今天,他也上了战场。 他也没想到,自己第一次上战场,敌军的先锋队居然是一大群黑蚊子。 第22章 功臣 午夜时分,灯光终于灭了。 张嘉田站起来,同时将两只手拼命的在黑裤子上蹭了蹭,要把手掌蹭得干涩。 然后单手抽出匕首,他迈步向前走去。 裤脚无声的擦过野草,他走到了前方房屋的后窗下。据他所知,这屋子就应该是主人的卧室了。绕过屋子往前头走,他一步一步走得小心,而在看到了前院站着的卫兵之后,他立刻就收住脚步,做了个向后转。返回到了后窗下,他伸手轻轻去推窗扇——这么一推,他才发现原来窗外罩了一层极薄的透明窗纱。 锋利刀尖点在窗纱上,他微微用力向下滑,切纸一样切开了窗纱。这回再探手进去推那窗扇,他一抿嘴,抿出了个无声的笑。 因为两扇窗子之间开着一道缝隙,没有锁。 将窗纱彻底的切割开来,他推开窗户,然后屏住呼吸跳了进去。房内黑洞洞的,隐约可见各处的家具。一侧墙上悬着门帘,门帘内传出了呼呼的鼾声。 他走去掀开门帘,一闪身溜了进去。门帘后是一间真正的卧室,有衣帽架,有沙发椅,有大铜床,大铜床上还四仰八叉的躺了个人。那人身躯长大,一条毛烘烘的粗腿从睡袍中斜伸出来,直垂到了地上去。一盘蚊子香在他脚边静静的燃着,发出一星红亮的光。 张嘉田看不清他的脸,但是从这个人高马大的身材上,确定了他的身份。心思在刀与枪之间摇摆了一瞬,末了他慢慢的迈出了第一步,决定用刀。 用刀,无声无息的杀,再无声无息的走。 可就在这时,那条踏了地面的粗腿忽然动了动,仿佛是床上的人要换个舒服的睡姿。 张嘉田的呼吸颤了一下,随即,迈出了第二步。 他距离床上那人只有咫尺之遥了,在黑暗中大致确定了对方的要害方位,他把匕首举了起来。可就在他将要动手的那一刹那间,他忽然瞥见了地面那一点红光的消失。 是一只赤脚大喇喇的踩到了蚊子香的火头上,而在一刹那之后,床上的人一哆嗦:“哎哟!” 张嘉田一刀扎了下去,晚了一秒钟! 床上的人猛然起身,刺向喉管的匕首便落到了胸膛上。刀尖浅浅的刺破睡袍刺入皮肉,张嘉田第一次下这种狠手,他没想到人的身体会是这样的韧与硬!不假思索的抄起枕头摁向了对方的面孔,他摁偏了,枕头堵住了那人的嘴,却没有同样堵住那人的鼻。但他没法子再重来一次,他只能这么一直摁下去,让那人叫不出声音也抬不起头。另一只手拔刀出来,他红了眼睛,摸着黑向下一通乱扎。而床上那人先是挥动着胳膊腿儿拼命的挣扎,挣着挣着不动了,张嘉田不敢松劲儿,只低了头去看那人的脸。 黑暗中,他看见了两只圆睁的大眼睛——没错,就是洪霄九! 洪霄九直勾勾的看着他,可张嘉田没法去检查他此刻是不是死不瞑目。窗外忽然有光闪过,那道光芒把他与洪霄九一起照亮了一瞬,洪霄九依然死盯着他,而从那双眼睛往下,全是血。 房外的卫兵大概在换班,有人压低了声音在讲话。张嘉田如梦初醒似的猛一松手,扭头就跑。冲过一道门帘,跳过一道窗户,他连滚带爬的往后墙方向飞奔。草茎在他的鞋底下折断,枝叶刮过他的衣裳,全部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所以在见到后墙上垂下的麻绳之时,他已经魂飞魄散,只剩了本能。 本能让他用血淋淋的双手抓住麻绳,飞檐走壁的往上爬。爬上墙了,他忘了这墙有一丈多高,翻身就是一跳。“咕咚”一声落了地,他爬起来又跑,两条腿有点不大听话,于是他拖着腿跑,跑得东倒西歪,身体不住的撞上一旁的砖墙,撞得他晕头转向,然而不敢停——晕头转向也得跑,死了也得跑,真要是死,也得死回家里去,不能死在这儿。这儿离洪宅太近了,雷督理的卫队长死在这儿,是要给雷督理招嫌疑的。 一团火烧着他的心,烧得他口干心焦。他就这么心急火燎的往前跑,跌跌撞撞的一路跑回了家去。 不是他那个舒服阔气的新家,那个家里有门房有仆役,人多眼杂,不可信赖。他回的是那个清锅冷灶破烂场似的旧家,旧家里连条狗都没有,反倒是更安全。 于是他血葫芦似的滚进自己的旧家旧房里,趴到破炕上就再也动不得了。 张嘉田做了一夜的噩梦。 梦里的洪霄九被他捅了个肠穿肚烂,然而就是不死,拖着一地肠子来追杀他。他走投无路了,胸中却是生出了满腔豪情:“谁让你欺负我们大帅了?大帅对我恩重如山,你欺负他,我就杀你!” 他把人家给杀了,反倒是杀出了一身的道理和义气来,洪霄九纵是做了鬼,他也不怕。洪霄九扑上来了,咬他的胳膊咬他的腿,他乱挣乱打,一方面也怕,另一方面又觉着没什么可怕,横竖自己是为了雷督理卖命,“虽死犹荣”。 打到了筋疲力尽的时候,他猛然睁开了眼睛。 喘着粗气向上看,他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大、大帅?” 他不知道雷督理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雷督理是怎么找过来的,反正雷督理现在坐在炕沿上,正低头看着他。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雷督理问他:“我看你身上没有重伤。” 张嘉田唇干舌燥,气息灼热,喉咙如同刚吞了刀片,说话不像说话,更像是在向外喷血与火:“我没事,我一点伤都没受,也没人发现我。我进屋的时候,姓洪的正躺床上睡觉呢,我上去就是一顿乱捅,把他捅了个稀巴烂。大帅放心,他肯定死了。” 雷督理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问:“怎么不来找我?” 张嘉田答道:“我怕您身边的人不可靠,我一身血的跑回去见您,反倒对您不好。” 雷督理听了这话,向他点点头,又微笑着叹息了一声。 “洪霄九那边没有消息,也不见你回来,我真是担心了一夜。”他拍了拍张嘉田的胳膊,又是一笑,俯身低声说道:“我没看走眼,你是个忠义的小子。” 张嘉田低下头,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大帅,您对我够意思,我当然也得对您够意思,要不然我成什么人了?” 说完这话,他抬眼将雷督理打量了一番,忽然又道:“大帅,我没事儿,您回去吧!” 雷督理问道:“我爱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你急什么?” 张嘉田答道:“这屋子怪脏的,您在这儿坐着不合适。” 雷督理站起来,将这屋子环顾了一番,然后说道:“是不合适。我不合适,你也不合适。一起走吧!” 张嘉田笑着坐起来,伸腿想要下炕去,然而刚一站起来就惨叫着跌坐了下去。雷督理见状,蹲下身扯了他的裤管用力一撕。 裤管破裂,他那青紫肿胀的脚踝见了天日,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雷督理扯过他另一条腿,抓住裤管又是一撕,另一侧的脚踝干脆已经肿得变了形状。 张嘉田有点傻眼,不知道自己昨夜拖着这样两只脚,是怎么跑过三条大街回来的。 跟着雷督理来的人,是白雪峰。白雪峰把张嘉田背上汽车,送他回了雷府。 医生前来查看了他的两条腿,确认骨头没事,只是扭伤了筋,需要休养。张嘉田心安理得的享受着医生的诊治,自觉着是个很有出息的忠臣,脸上有光。雷督理看他满面红光的,忍不住又摸了摸他的脑袋,命令医生道:“你看看,他是不是在发烧?” 医生给张嘉田量了量体温,发现他不但发了烧,而且温度还不低。张嘉田吃了一片退烧药,并没有觉得痛苦,只是晕晕乎乎的,然而因为心中得意,晕也是一种好晕,飘飘然,“如履云端”。 长条条的躺在书房楼下的大沙发上,他不肯睡觉。醒着的时候,他无所畏惧,杀一万人都敢,可是一闭了眼睛,洪霄九就要拖着肠子在他眼前晃,丝毫不体谅他那份忠义之心。恍恍惚惚的和洪霄九对吵了一场,他正在振振有词的时候,忽然隐约听到了雷督理的说话声。 他一下子就醒了,只听雷督理在一道门帘外问白雪峰:“消息确实吗?” 白雪峰低声答道:“洪霄九是上午九点钟出的城,据说是被人抬进汽车里的,上车的时候确实是没死,上车之后他能挺多久,那就不知道了。” 张嘉田听到这里,一挺身就坐起来了:“大帅?” 门帘子一动,雷督理走了进来。张嘉田仰头看着他,急得问道:“洪霄九没死?” 雷督理弯腰把他摁了下去:“没死也要了他大半条命。” 张嘉田脸上的光彩立时灰了一半:“他怎么会——” 雷督理没理他,只在他身边也挤着坐了下去,默然的沉思了片刻,他忽然攥了拳头一捶膝盖:“也好!” 张嘉田挣扎着又爬了起来:“他往哪儿去了?我再杀他一次去!” 雷督理被他这句话逗得“扑哧”一笑,把他又摁了回去:“不必,他死到这种程度,也足够了。” 张嘉田惴惴不安的躺着,躺到晚上,他听闻雷督理下了一道命令,把洪霄九的师长给免了。 洪霄九的罪名是什么,张嘉田不关心,洪霄九是出了名的拥兵自重、目无长官,雷督理要找他的罪名还不是一找一箩筐?他只是看出来一点:雷督理要抓住这个时机,痛打洪霄九那条半死不活的落水狗了! 这样一看,他虽然是只把洪霄九杀了个半死,但依旧还是有功的。 张嘉田在书房里睡了一夜,第二天,雷督理自认为胜券在握了,便要把他送回家中休养,并且是亲自送他回家。叶春好听闻张嘉田扭伤了脚,也走来看他:“二哥,你这是干什么去了?怎么把两只脚一起扭了?” 张嘉田虽然自诩忠义,但也不敢实话实说,怕吓着叶春好:“唉,谁知道呢,我就是那么一不小心。” 他素来都是活蹦乱跳的,如今忽然伤得一步都走不成了,叶春好看在眼里,不由得心中生疑,怕他是不改小混混的本色,和什么厉害人物打了架。张嘉田不说实话,她也不逼问,只见雷督理要用汽车送他走,便微笑着请求道:“大帅,汽车里要是有地方,也带我一个吧。” 雷督理当即点了头。 张嘉田乘坐着雷督理的汽车,威风八面的回了家。叶春好冷眼旁观,就等着他自己露出破绽——他若是重回了那条不上进的老路,那她出于好意,就一定要劝他两句了。 不出片刻的工夫,汽车已经停到了张宅门前。白雪峰指挥了随行卫兵,把张嘉田抬进了房内。雷督理在,叶春好也在,张嘉田便不肯上床休息,非要坐在椅子上招待那两位贵客——在他的心中,这二位乃是天下并列第一的重要,若天下世界可由他来点评,那么他们便是他眼中的一代双骄了。 他们都是可爱的,都是可敬的,都是他要供奉的,都是他可以为之牺牲的。 第23章 险中富贵 叶春好站在房内,就见房中处处洁净利落,但是要茶没茶要水没水,纯粹只是表面样子好看,这便证明张嘉田不会治家,根本没把仆人管理清楚。 她刚想到这里,仆人就提着一把滚烫的大水壶倒开水来了。叶春好转身见桌上摆着一只大茶壶,便让仆人把开水倒进壶里,结果仆人手一抖,还把开水洒出了一滩。叶春好见大茶壶下面压着一封信,信封已经浸了水,就连忙把大茶壶挪开,拿起信封问道:“二哥,这是要紧的东西吗?若是要紧,就打开来晾一晾,要不然里面信上的字迹就要洇了。” 张嘉田一看那信,吓了一跳:“别打开!它——它没什么用,你直接给我扔了吧!” 雷督理背着手,正在打量房内的陈设,听了这话,他扭头看见叶春好手里的信封,却是轻轻巧巧的把它夺了过去,“嚓”的一声撕开了封口。 张嘉田慌忙伸长了胳膊去抢:“大帅别看,这是我的……我私人的信!” 他站不起来,胳膊再长也长得有限,雷督理一侧身便躲开了他的手,同时已经抽出了信封内的信纸:“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连我都不能看?” 说完这话,他把信封往桌上一扔,展开信纸看了起来。张嘉田眼睁睁的瞧着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不是颜色。偏他看得还很慢,以至于张嘉田在片刻之后,忍无可忍,出声哀求道:“大帅……” 雷督理把目光从信上移开,脸上似笑非笑:“我待你不薄,你怎么不想着也给我留一点?” 说完这话,他把信纸递向了叶春好:“其情可感,你应该看看。” 叶春好莫名其妙的接了过来,同时就见雷督理收回手插进裤兜里,原地做了个缓慢的向后转,而当他背对了张嘉田时,他脸上那淡淡的笑意骤然一收,板成了一副冷森森的面孔。 她心中一动,连忙低头看信,刚看了几行就觉得不对劲——这哪里是信?这分明是一封遗嘱! 及至看到最后,她勉强平定了脸色,把信纸折好装回了信封里,又把信封塞进了桌下的抽屉内。拎起茶壶倒了热水涮了涮茶杯,她状似无意的说道:“我就猜二哥不会无故受伤,必是有点缘故在里面。这或许涉及军事机密,我也不问了,只是二哥以后还是要以平安为重,钱财再大,也大不过人命去。” 雷督理面对着房门,轻飘飘的说道:“嘉田是个军人,军人,怕死怎么行?” 叶春好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低头倒了一杯热水,她把茶杯捧到了雷督理面前:“二哥家里大概没预备什么好茶叶,大帅喝点水吧。” 雷督理抬眼看着她,黑压压的浓眉下面,两只眼睛清炯炯的有光。抬手接过了茶杯,他两边嘴角翘了一下,似乎是想微笑,可他随即把嘴唇抿成了紧绷的一线,又像是要对着她发狠。叶春好一怔,下意识的简直想往后退,可雷督理先她一步转了身,对着张嘉田说道:“可惜现在是个恋爱自由的年头了,我总不好硬给人做媒。要不然,凭着春好的模样和聪明,倒真是个贤内助。” 说完这话,他低下头,喝了一大口热水,喝过之后,他转身把茶杯放到了桌上:“真他妈烫!” 张嘉田讪讪的垂了头笑,要说臊,是真有点儿臊,不过他是个大小伙子,脸皮厚,心事被人公布在光天化日之下了,也算不得是什么丑事。眼角余光瞟着前方,他瞧见叶春好搭讪着走到院子里,看院内的几盆花去了。 雷督理在张家略站了片刻,便让张嘉田好生养着,自己带着叶春好离去了。 叶春好跟着雷督理上汽车,坐在了雷督理身边。雷督理先是默然坐着,后来不知从哪里抽出了一份报纸,“刷拉”一声打开来看。 他不搭理叶春好,叶春好也不想没话找话的硬说。目光瞟着报纸一角,她盯着上面的铅印小字出了神,直到雷督理扭头注视了她,她才意识到自己歪着脑袋斜着眼睛,姿态非常的像是在偷看。 她有点不好意思,连忙坐正了身体,而雷督理“哼”了一声,将报纸翻过一版继续看,也不分给她一张瞧瞧。 他这么气哼哼的,她便也扭头望向了窗外,心想难不成因为张嘉田爱我,他便生气了?这气可是生得好没道理,我和他又没有什么关系。 等到汽车听到了雷府门前时,叶春好先下了汽车。雷督理依旧沉着脸,她心里仅有的一点不快却是早已消散,只是忍不住纳罕:“这么大的年纪了,又是这么大的一个官儿,怎么吃起醋来还像个小孩子一样?平时倒是看不出他这样爱闹脾气。” 叶春好回了自己院里,一颗心颇不平静。雷督理那莫名其妙的孩子脾气姑且不提,张嘉田那一份痴心,也让她不能不想一想。 要说不感动,那是假话。大千世界万亿人,能够这样巴心巴肝对待自己的,也就只有一个张嘉田。这么一想,她简直有点着急,恨不得亲自出马保媒拉纤,找来个好姑娘嫁给他做贤妻。 如今的张嘉田,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游手好闲的小混混了,可以配得上一个好姑娘了。 想到这里,她忽然对雷督理又有了意见——张嘉田不是他眼中的红人吗?既是红人,既是喜欢他,为什么又要专挑他去历险卖命?这叫真喜欢吗?张嘉田的本领,她很清楚,他游手好闲的玩了二十多年,充其量也就是拳脚狠会打架,不但不会有什么军事才能,也绝不会是武林高手。 这样一想,她又有些愁,怕这样的事情会有二有三,怕张嘉田会不得善终。这些天来,她光顾着看张嘉田威风了,光顾着看他一步登天荣华富贵了,却忘了他因此变了身份,已经糊里糊涂的充了军。 叶春好想了又想,想不出什么眉目来。反正是“富贵险中求”,张嘉田若是想出人头地,这条险路,便是捷径了。自己不也是一样的在富贵险中求么?明知道雷督理对自己有点儿“意思”,却还留下来不肯走,还不是因为离了这里,便再也没有像雷督理那样身份地位的人,来请自己去当秘书了吗? 可这也真的是险啊! 那险,不出于雷督理,出于她自己。她自以为是不俗的,要活得无牵无挂自在潇洒,所以连情窦初开的本能都要扼杀。杀死了几成,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那本能是野草,就等着春风吹又生。 雷督理的一注目、一微笑,便是她的春风。 翌日上午,叶春好照例去书房见雷督理,然而雷督理不在。 她在楼下闷坐了片刻,没有事做,也没有趣,便琢磨着出门逛逛,顺路还可以去瞧瞧张嘉田。然而她起身刚要往外走,白雪峰就来了。迎面见了她,白雪峰立刻一笑:“好得很,叶小姐,我正是来找你的。大帅今天不过来了,让你到他那儿去一趟呢。” 叶春好跟着白雪峰走去了雷督理起居所在的洋楼里。进门之后拐入客厅,她就见雷督理长长的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她记得张嘉田跟自己嘀咕过,说雷督理这人挺懒,能躺着就不坐着,但当着她的面,雷督理一直是不大失礼,从来没这么大模大样的躺过。 她站在客厅中央,轻声唤道:“大帅,我来了。” 雷督理枕着双手,看那正上方的水晶大吊灯,也不搭理她。看了片刻之后,他从鼻子里哼出了一股子急气,仿佛是很不耐烦。叶春好静静看着他,心里也不惧,也不怒,倒要看他那一口老醋能消化到何时。 双方一起沉默了良久,最后雷督理扭过了头,问她:“我看你也是个冷血的。张嘉田那么对你,你就一点儿都不心动?” 叶春好垂头答道:“我心中很感激他,可若是因为他待我好,我便勉强嫁了他,结果必定是害人害己。” 雷督理咄咄逼人:“这么讲,你就是块捂不热的石头了?” 叶春好抬眼正视了雷督理:“大帅,您怎么忽然为张嘉田打抱不平起来了?” “我不是为他!” 叶春好摆出落落大方的姿态,觉得眼下的一切都非常有趣味:“那您是为了谁呢?” 雷督理抽出一只手来,向她一招:“你过来!” 叶春好走到了沙发前,万没想到雷督理忽然抄起身边的小靠枕,在她的腿上抽了一下:“为了谁?你说我是为了谁?” 这一抽的力道,约等于半轻不重的一摸。叶春好被他这一抽闹得哭笑不得。见那小靠枕落在了地上,她便弯腰去捡,哪知雷督理欠身起来,一把攥住了她的胳膊。 她连忙抬头看他,只见他瞪着自己:“对我,你可不许来这一套!” 叶春好愣了一下:“这一套?是……哪一套?” 雷督理坐了起来,把她拽到了自己身边坐下:“你自己想!” 沙发被雷督理躺得温热,那热度透过薄薄的衣服,烘暖了叶春好的肌肤。雷督理的上臂触碰了她的肩头,上臂亦是温热。抬手把鬓边短发掖到耳后,她想想玛丽冯,想想三姨太太,想过之后便是一笑:“您不要疑心我是在耍什么手段,我对您不撒谎,我也不屑于做那种事。” 说完这话,她转过脸,见雷督理探过头来,正在很仔细的看着自己,好像自己是件稀罕物,让他又是好奇,又是看不懂。 这样近距离的和雷督理面对面了,她注视着他的眉眼,愈发觉得这男人很美,若是倒退十年让他年轻似张嘉田,那么她简直无法想象他的风采。 就在这时,雷督理向她凑过去,在她面颊上轻轻一吻。 叶春好怔住了,睁大眼睛望向他,看他的眼睛,看他的嘴唇。他的嘴唇棱角分明,柔软温凉,在她脸上轻轻的一吮一啄,引出了她满面后知后觉的红霞。 她不大惊,也不大怒,只这样红着脸,一字一句的说:“大帅,您这样做,是逼着我走了。” 雷督理向后退了退,坐正了身体:“我不放你,你敢走?” “大帅这话不讲理了。” “我从来都不讲理!” 叶春好不说话了,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她有着柔和的弯眉,长长的眼尾,清秀白皙,静下来的时候,眉宇间会有菩萨相。雷督理回望着她,忽然一抬手,仿佛是要抱她,可那手抬到一半,又收了回去。 两人继续沉默,最后是叶春好先开了口:“好了?” 雷督理向后靠去,恢复了懒洋洋的姿态,声音很低:“好了。” “那大帅今天还办不办公呢?” “办。” “那大帅就请办公去吧。” “你呢?” “我也办公。” 雷督理一挺身站了起来:“一起走,跟我到俱乐部去!我见个人,你也去账房瞧瞧。” 叶春好起身跟他走了出去,心想雷督理胸中的醋浪大概已经平息,这回是真的“好了”。 第24章 话不投机 叶春好进了“账房”。 这账房便是她上次前来查账的那几间屋子,上回她从账上查出了大纰漏,雷督理回头便让林子枫再来重查。那几天林子枫都是灰头土脸的,重查过后,他便不再来这账房了,这一项差事,被雷督理转派给了叶春好。 林子枫在雷督理身边做久了心腹,权力与欲望一起滋长,免不了要自封九千岁,日益的胆大妄为。他是万没想到会有一个叶春好从天而降,成为自己的对头——他本来只以为雷督理是看腻了身边这群男子汉,所以要移来一株小花,点缀点缀眼前风景。 林子枫不讲绅士风度,凡是挡了他的路的,无论男女,都有资格成为他的仇敌。叶春好虽不通晓官场哲学,但是无师自通,自有一副态度去面对他——她虽是个年轻姑娘,可并不以弱者自居。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反正她是不受欺负、不吃暗亏。 她不受贿,也不受恭维,瞧着慈眉善目,其实刀枪不入。账房内的先生们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真真是一起怕了她。她一进门,这帮四五十岁的精明人物们便一齐起立,恭而敬之的笑道:“叶秘书,您来了?” 叶春好微笑着答道:“请诸位照常办事吧,不必费心招待我。” 她话是这样讲,可是谁敢照办?一时她把本月的账目检查完毕了,颇有礼貌的告辞离去——她有礼貌,先生们更有礼貌,惴惴不安的恭送她出门。门外有卫兵等候着她,她走到哪里,他们毕恭毕敬的跟随到哪里。如今,她也有了她的权势与威风。 她从后门进了俱乐部,此刻正是下午时分,天光尚早,俱乐部里还没到热闹的时候。轻车熟路的走去了雷督理的公事房,她站在院内,就听房内有人粗声大气的讲话。白雪峰站在门前,见状便迎了上来,轻声问道:“叶小姐有事吗?” 叶春好也压低了声音:“大帅在见客人?” 白雪峰答道:“热河的虞都统和察哈尔的赵都统昨天进京,今天过来瞧大帅。陆军部的参谋总长也过来了。大帅和他们一时半会儿谈不完,叶小姐有话,还是等晚些时候再说吧!” 叶春好点了点头,但是并不急着走,就听房内有条粗喉咙在高谈阔论,每说一句话,必要带上一句“他妈的”,仿佛是不骂人就不能开口。那粗喉咙大叫道:“管他妈的别人怎么说呢!反正论起高低来,他妈的洪霄九是你的部下,你让他死让他活,都是你的事,他妈的别人管不着!” 另一个苍老些的声音响了起来:“老虞,你坐下好好说话。” 粗喉咙低了些许:“我他妈的是为雷老弟鸣不平。咱是带兵打天下的人,咱的兵到了哪里,咱他妈的就是哪一方的皇帝。别说杀了个师长,就是把那个师都杀了,也是咱的家务事,谁管得着?要没有这个气概,他妈的也不算个皇帝!是吧老弟?” 雷督理的声音响了起来,有了前头这个粗喉咙对比着,雷督理的声音显得斯文动人了许多:“我总怀疑那次从保定回来,我的专列就是被洪霄九派人炸了的。如今这洪霄九听闻我撤了他的职,立刻消失了个无影无踪,也足以证明他心中有鬼。我马上另派个人过去,接替他的职务,只不过,老虞,这洪霄九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如果他哪天忽然跑到你那儿去了,你可得跟兄弟站在同一条阵线上。” 老虞叫道:“那是自然!咱们是多少年的交情了,你就和我亲弟弟是一样的!” 话到此处,房内几人换了题目,粗喉咙开始闹着要去逛窑子。叶春好也听得够了,这时便转身走出了院子,心中想起自己初进雷府的时候,总以为雷督理身为武人,必定是老虞那样的气质和做派,心里真是怕得很,只愿永远都不见这位男主人才好。后来在戏园子的包厢里第一次见了他,一时间还不敢相信——记得那一晚,他穿着灰呢子大衣,腰间束着衣带,衣扣也系得严密,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他扭头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让她觉得他的身心都好冷。 后来呢? 她一边在俱乐部院内的小路上端然的走,一边沉沉的回忆往事。卫兵亦步亦趋的跟在后方,显出她不是平常阔人家的大小姐和少奶奶。及至走出了俱乐部大门,她见汽车停在门口,早有一名副官从副驾驶座上跳下来,打开后排车门等候着她。 她很自然的坐上了汽车,车门关闭,卫兵随即上前站到汽车踏板上,保卫汽车内的贵人。 她依然很自然,因为这已是她习惯了的生活。 叶春好回了雷府,可在雷府大门口下了汽车之后,她想了想,却又掉头走出去,打算去瞧瞧张嘉田。张嘉田虽然没有受什么致命的重伤,但如今毕竟是动不得了,身边又没有亲人,她往日受过人家那么多帮助,没有看过一次便再不露面的道理。 独自一人走向张家,她半路遇到了个卖活鱼的,还买了一条大鲫鱼。草绳穿了鱼嘴,她用指头勾着草绳,大鲫鱼没死透,偶尔还要摆摆尾巴打个挺,甩了她一腿的水点子。她觉着这水会有鱼腥味,所以走得加了急,乘风似的一路疾行到了张家。 她进门时,张嘉田正坐在窗下桌前,对着一面玻璃镜梳头发,窗户大开着,他闻声抬头,紧接着脸上就现出了个大大的笑容:“春好!” 他的笑容大,嗓门也大,嗷的一声喊出来,吓了叶春好一跳:“二哥?” 随即她看清了张嘉田的面貌,忍不住也笑了:“二哥,你这养伤的人,怎么还臭美起来了?” 张嘉田自从当上了卫队长,衣裤鞋帽都上了一个档次,穿得是很不赖了,然而样式都很平常,不像今天这样,居然换了一身浅灰色的笔挺西装,白衬衫领口敞开着,没系领结领带,瞧着反倒是清凉潇洒。叶春好将他仔细打量了一番,又发了感慨:“二哥,你穿西装,倒是好看得很。” 这话不是恭维,而是实话。张家田是个宽肩长腿的大个子,衣架子似的挺拔瘦削,把那一身新西装撑得有型有款。新剃的短发抹了发油向后梳了,衣服的颜色越是浅淡洁净,越是显得他头发眉睫都乌浓。 听了叶春好的点评,张嘉田乐得合不拢嘴,一口白牙全晾了出来:“哈哈,是吗?哈哈。” 叶春好看了他这个乐不可支的劲儿,不敢再夸,只说:“我买了一条鱼,做给你吃。” 张嘉田的嘴还咧着:“哈哈,鱼?” 他反应过来,立刻手摁着桌沿想要起身:“你给我做鱼?你还会做鱼?” 叶春好连忙抬手向他做了个下压的手势,不许他起立:“厨艺不好,我做着试试看吧。” 叶春好在人生的前二十年中,都是在家做大小姐的,故而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并无煎炒烹炸的本领。不过她也会做一两样菜肴,兴致好的时候,偶尔出手做一次,只当是玩。鲫鱼这东西,她只会红烧,因为她的小弟弟爱吃红烧鲫鱼。 张宅的厨房,因为难得使用,所以倒很洁净,厨具也俱全。叶春好挽起袖子,找了一条毛巾围在腰间充当围裙,一边慢条斯理的料理那鱼,一边和张嘉田说闲话——张嘉田是被家里的仆人搀过来的,此刻正坐在灶台旁的椅子上。叶春好劝他道:“二哥,你就回屋子里去吧,我不是嫌你碍事,是你这身衣服待会儿被油烟一熏,就有气味了。” 张嘉田笑道:“没事儿,一身衣服能值几个钱,熏臭了就送去洗,洗不干净的话,再做一身也没什么。” 叶春好低头拾掇着鱼鳞,心中很不以为然,觉得张嘉田有暴发户气——一身西装的价值,当然是有限的,可是没有这样对待东西的道理。按照老话讲,这是不惜福的表现。 张嘉田笑嘻嘻的看着她,看不出她的心思,只看得见她的容颜。她低着头忙碌,显出了清秀眉眼和笔直鼻梁,面孔不施脂粉,清白老实,反倒无懈可击。 煎好鱼添上汤,她把锅盖盖了上,自己摇头遗憾:“我真是马虎了,就只带了一条鱼来,忘了你这里不开伙,不会有那些佐料。这条鱼的滋味,怕是不会好。” 张嘉田笑道:“现在都闻着香味了,怎么可能不好?春好,真是没想到,你一个大小姐,还有这个手艺。” “我早不是什么大小姐了。” 张嘉田略一思索,随即叹了一声:“春好,你的毛病,就是太要强了。你看你现在,虽说也有一份差事,能够按月拿钱,可俗话说得好,钱难挣、屎难吃。你一个大姑娘家,天天的要做事,难道不辛苦吗?况且大帅身边的人,都是人精,那个林子枫,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你跟他做同事,容易就怪了。” 叶春好听了他这一番妙论,就觉得这人实在是欠缺文化,好话都让他说得不好听了。掀开锅盖看了看火候,她盖上铁锅,低头答道:“若说难,别人也是一样的难,别人能受,我就能受。况且现在我也不觉得难,天天有事做,反倒觉得精神充实。” 张嘉田大规模的叹气:“唉!!!你那不是长久之计。” 叶春好揭开锅盖又看了看,心想就你是长久之计。我这女人天生比你这男人低一头,除了嫁给你之外,干什么都不是长久之计。 这时张嘉田又发了话:“哎?这不挺香吗?是不是已经熟了?” 叶春好把锅盖盖了上:“再等等,把汤收一收再出锅。” 叶春好烧了一条红烧鲫鱼,焖了一锅米饭,门口有个卖黄瓜的吆喝着经过,她走出去买了几根黄瓜切了切,撒些咸盐拌做了一盘。 她凭着一己之力,倒也办得有荤有素,加之米是好米,煮出米饭来,也是热腾腾的有香气。张嘉田扶着仆人回了正房堂屋,两人围着一张圆桌对坐了,这一顿饭便算是提了前的晚饭。 张嘉田吃了一筷子鱼,大呼小叫的喊好,又道:“馆子里的饭菜,吃上一天两天还觉得不错,吃久了就不行了,要说好,还是自家的饭菜好。” 叶春好笑道:“好吃不好吃,我不敢说,不过肯定是比外头的东西干净。” 张嘉田扒了一大口饭:“要是天天都能吃上这么一顿,就好了。” 叶春好说道:“二哥,你这家里若是有一位二嫂,别说这个,比这个好十倍的饭菜,你也随时吃得到呀!” 张嘉田立刻咽下了口中的米饭:“你不是不答应我吗?” 叶春好脸一红:“天下只有我一个姑娘吗?” 张嘉田摇了摇头:“找别人?可别人我都没看上,我总不能闭着眼睛硬娶一个回来吧!真是娶回来一个了,回头越看越别扭,那我怎么办?也离个婚去?还是捏着鼻子凑合着过?” “我也不是让你立刻就去找……” “别说了,我这个人,是宁尝仙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这要是糊里糊涂娶了个不称心的老婆,我得憋屈一辈子。往后就是再讨十个姨太太,我那股憋屈劲儿也散不尽。” 叶春好很少和他掏心窝子的深谈,今天刚打算诚心诚意的劝他几句好话,结果好话尚未出口,便被他的一串大实话顶了回去。 夹了一块黄瓜慢慢咀嚼了,她寻思半晌,才又道:“那你也得主动的去找呀,你多出去交际交际,才有机会交到女性的朋友,否则——” 张嘉田打断了她的话:“那你给我介绍一个?” 叶春好又被顶了个哑口无言——她一个要守独身的大姑娘,哪能干那保媒拉纤的事情? 连黄瓜带气一起咽进肚子里,她决定不再多说了。 第25章 夜谈 叶春好在张嘉田这里,真是坐不住。 她虽然对张嘉田有着种种的看不惯,但是腹诽归腹诽,心里始终知道他是好的——起码对待自己,真是好的。张嘉田给了她一支夹在头发上的小小珠花,她问他这东西是什么时候买的,他愣了愣,又想了半天,竟然没想起来,反正就是某月某日偶然在铺子里瞧见了这个小玩意儿,觉着它放在她头上一定好看,就买了下来。买下来之后被别的事情一打扰,他把这小玩意儿又给忘了。 这珠花只有指甲盖那么大,是个淡蓝色的金属小蝴蝶中间嵌着一枚假珍珠,真挺素雅,也真不值钱。也正因为它不值钱,所以叶春好敢放心大胆的收下它。张嘉田很高兴,面孔上乐出了傻样,趔趔趄趄的站起来说:“我给你戴上!” 叶春好没往他跟前凑,只说:“你不会戴,我自己来。” 然后她弯下腰对着桌上镜子,用这小蝴蝶撩起鬓发夹了上,露出耳朵来。直起腰回头去看张嘉田,她说道:“你看,是不错。” 张嘉田眯眯的笑,一边笑一边又道:“可惜你是短头发,要不然,头上可戴的首饰多极了,我全买给你。” 叶春好不便和他谈论女人的脑袋问题,抬手又摸了摸自己光滑的短头发,她说道:“饭也吃了,天也晚了,我得走了。你好好歇着,别急着下地。” 张嘉田连忙问道:“明天还来吗?” 他像是乐大发了,说这句话时,笑容还挂在他脸上,两只眼睛眯成了两弯细线。叶春好第一次见识他这副眯眯的笑脸,觉得他这模样又滑稽又古怪,自己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真是不走都不行了。 “不来了。”她说:“明天有公事办呢。二哥好好养伤,别让人惦记就是了。” 说完这话,她不顾挽留,离了张宅。天其实还不晚,尤其夏季天长,那太阳悬在西方,拖延着总是不肯真落。她迎着晚风轻快的走,走到了雷府大门口时,却是和雷督理来了个顶头碰。 雷督理被人前呼后拥着,也是刚从外面回了来,见她沿着胡同一侧的高墙往这边走,便停下来等着她。等她快步走到近前了,他问道:“你干什么去了?” 叶春好答道:“我出去走走。” 雷督理看了看她身后:“你自己?” 叶春好微笑着一点头:“是。” 雷督理回头问旁边的白雪峰:“她平时出门,身边没人跟着吗?” 叶春好连忙抢着答道:“有的,可今天我只是出去散散步而已,哪里还用人跟着呢。” 雷督理看着她,目光在她耳畔的小蝴蝶上停留了一瞬:“安全第一,你知道街上都是些什么人?真遇上了坏人,你哭都没地方哭去。” 叶春好的嘴唇动了一下,然而终究没有争辩,只依然微笑着答道:“好,我记住了。” 雷督理对着大门口一摆头:“走吧!” 叶春好“嗯”了一声,跟着他迈过了大门槛。 雷督理不再说话,专心致志的走,走了好一段路后,他解散了身后那条由副官和卫兵组成的尾巴,然后才又对叶春好开了口:“听雪峰说你下午去找过我,有事?” 叶春好答道:“没有要紧的事,只是今天看过了账目,想过去告诉您,账目这回没有问题。” “那怎么又走了?” “我听见您正和别人谈话,觉得不便打扰,况且又没有急事,就走了。” 雷督理点了点头:“那你回来等我就是了,怎么又跑出门散步去了?” “我以为您今天必定回来得晚,所以本打算明天再去见您的。” “谁说我今天必定回来得晚?雪峰告诉你的?” “不是,是我听见您在屋子里说——” 叶春好猛的收住了话头,扭过脸往旁边看。雷督理笑了一声,用胳膊肘轻轻一杵她的手臂:“听见什么了?听见我要去逛窑子?” 叶春好不动声色的向旁躲了一步,索性大大方方的承认:“是的。” 雷督理问道:“我要是真去了,你生不生气?” 叶春好垂下眼帘,同时提起了精神和心,语气却是一派平静:“大帅这话问得我没法回答了。我既无资格、也不愿意干涉大帅的生活呀。” 雷督理缓步向前走,望着前方说道:“看来,你是不高兴我去。” 叶春好悄悄伸出手,让指尖拂过沿途一朵盛开的花:“大帅多心了,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雷督理听到这里,却是停下脚步,转过身对着叶春好一歪头:“高兴就说高兴,不高兴就说不高兴。你连句老实话都不肯讲,还敢说我多心?” 说完这话,他一撇嘴,仿佛是非常的不以为然。 叶春好侧过脸垂了眼,用手指摩挲另一朵花的花瓣:“大帅请想,平日您到哪里去消遣娱乐,要顾忌白副官长高不高兴吗?要专门征求林秘书的意见吗?” 雷督理一皱眉毛:“我问他们干什么!” 叶春好笑了:“论身份,我和他们是一样的啊。” “胡说八道!”雷督理转身继续向前走:“故意气我!” 他出言不善,叶春好却是不怕,迈步追上了他,她口齿极快的说道:“大帅说我故意气您,可您不也是故意问我吗?” 雷督理头也不回:“知道我是故意问你,你还不老实的回答?” 叶春好站住了,而雷督理走了几步之后一回头,看了她几秒,随即来了个向后转,走回到了她面前:“怎么了?” 叶春好垂头答道:“大帅,我不老实,是因为我怕这样的玩笑话说多了,你我双方越来越热,弄假成真,最终反倒要伤人。” “怕我喜新厌旧,对你没有长情?” 叶春好看着地面上的浅淡影子,知道那是月亮升上来了,天地间有月色了。 “大帅。”她艰难的开了口:“恕我直言,您对我……是一定不会有长情的。” “不信我?” “不信。” 雷督理把双臂环抱到胸前,以一种看问题的眼神,看着叶春好。叶春好抬起头,向他笑了笑:“走吧,这儿有蚊子呢。” 雷督理的疑惑眼神渐渐柔软了,最后对着叶春好抿嘴一笑,他悄声说道:“我总觉得,我们有点像。你不信我,其实我也不信你,这怎么办?” 叶春好看着雷督理,短暂的沉默过后,她老实的摇了头:“我没听懂您的话。” 雷督理微微的弯了腰,要和她目光齐平:“不懂?没关系,不用急,以后就懂了。” 然后他向前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不谈了,继续走。” 夜里,叶春好躺在床上,傍晚那一席谈话就像放电影一样,在她眼前一幕一幕的回放过来。 和张嘉田在一起,是常常轻松、常常失笑、又常常不以为然无可奈何的。 和雷督理在一起,情况就不一样了。 在那回放着的一幕一幕中,她回忆和回味着雷督理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一颦一笑”四个字,本应是用来说美人的,不过在她眼里,雷督理也可以算是一位美人——美的男人。 他有一双轮廓分明的大眼睛,黑眼珠也大,熠熠生辉,含有星光。她在正视那双眼睛时,总不能相信他其实是个武夫。 他更像个风流人物,有股子欲说还休的缠绵与危险。她欣赏他,也怕他,尤其是不敢招惹他。因为她没有玛丽冯的势力,也没有三姨太太的达观。她们二人的两种生活,她哪一种都受不了。 想到这里,叶春好就觉得自己多思无益,真是应该睡了。 大暑这一日,张嘉田回来了。 他已经恢复得活蹦乱跳,走出家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探问天下大事。原本天下大事和他是没有任何关系的,但是今非昔比,他如今再一开口,言谈已经颇有格局:“老白,姓洪的还是没消息?” 白副官长面对着张卫队长,很坦然的自居老白:“奇了怪了,一点儿也没有!” 张嘉田不确定白雪峰是否知道内情,所以管住了嘴,不再多问,只点评道:“热河虞都统是咱们大帅的好朋友,姓洪的就是想兴风作浪,直隶热河这俩地儿也容不得他。” 白雪峰表示赞同:“谁说不是呢!” 张嘉田心里有点看不起白雪峰,因为白雪峰这个副官长,其实只相当于一个高级的跟班,跟班这活儿他也干过,没什么意思,和大丫头差不多。既然和这位副官长兼大丫头的老白没什么可说的,那他就直奔主题,见雷督理去了。 张嘉田没计算日子,反正就觉着自己和雷督理分别了很久很久,久到他要一大步跃进房内,把高卧在沙发上的雷督理吓了一跳,险些滚了下来。张嘉田连忙上前扶住了他:“大帅别怕,是我,我回来了!” 雷督理挣扎着坐了起来:“好了?” 张嘉田直起腰,用力跺脚给他看:“好利索了!” 雷督理仰起脸看他:“你别逞强。” 张嘉田单膝蹲了下来,免得自己高过雷督理——他本不是个很有记性的人,但是不知怎的,对于雷督理这个癖好记得特别清楚:“我知道,大帅放心吧!” 雷督理微笑着看他,看他又聪明伶俐,又勇猛忠诚,又人模人样的挺招人爱。这小子是块好运气的璞玉,偶然经了他的眼,被他看出了上佳的本质。本质好,更好的是他没出身,没来历,就是那么野生野长的一个穷小子,谁栽培他,他就感激谁,没有牵扯,也没有二心。 “洪一直没露面。”他压低声音对张嘉田说:“可见他纵是没死,也离死不远了。否则以他的性子,他早造我的反了。” 张嘉田想起了那个月黑风高杀人夜,有点后怕,觉得是不堪回首,同时又理直气壮,仿佛是宗教徒奉神之命行事,行任何事都是荣耀,都有功德。 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听见雷督理说:“前些天你在家里养伤,我忙着,也顾不上管你。现在你回来了,咱们也该论功行赏了。说吧,你想要什么?” 张嘉田直接摇了头:“行的话,您就给我和春好做个媒。不行的话,就算了。我现在什么都不缺,没什么想要的了。” 雷督理答道:“做媒不行,别的,你再想想。” 张嘉田开动脑筋,认真的想——要官?有点不大敢要,卫队长就不小了,而且胜在和大帅亲近,位置重要。要钱?手里的钞票已经用不完,而他又不急着花大钱去置办产业。 “真想不出来。”他告诉雷督理:“自从跟了大帅,我就过上了好日子,没有什么想要的了。” 他这话让雷督理大笑起来:“嘉田啊嘉田,你可真是个小孩儿!” 第26章 醇酒妇人 张嘉田跟着雷督理往大门口走,雷督理在前头走多快,他比雷督理落后一步之遥,也走多快。两人步伐一致,雷督理没在意,他却是留心到了,又想起自己先前似乎从来不曾和谁这么一致过,便觉得这大概是一种心有灵犀。为什么他和雷督理会心有灵犀?不知道,大概是天注定。 方才雷督理问他要什么,他老老实实的什么都不要,结果逗得雷督理大笑了一场。笑过之后,雷督理忽然有了几分饿意,家里的厨房是日夜开伙的,张嘉田听他饿了,立刻就要派人去给厨房传话,但雷督理没让他去:“家里大师傅的手艺,没什么意思,吃够了。” 张嘉田听了这话,立刻又张罗着要走:“那我出去让人预备汽车,您下馆子去?” 雷督理站起身,让他去衣帽架上把自己的军装上衣拿过来:“馆子也没什么吃头,干脆咱们去俱乐部,尝尝那边的番菜。” 张嘉田听到了“咱们”二字,便是美滋滋的,强忍着没笑,并且口中也汪出了口水来——俱乐部是个吃喝玩乐的高级场所,里面提供的饮食自然也是精致的,尤其里面做西餐的大师傅,确实都是金发碧眼的洋毛子,单从厨子的人种论,也可知那西餐一定地道。 雷督理披了军装上衣,带着他往外走,然而刚走到大门口,却是另有一对婵娟相挽着从另一条路也走了过来,正是叶春好和三姨太太。张嘉田一瞧见叶春好,登时就笑了,而叶春好先向雷督理问了好,顺势抬眼,也向他一笑。 张嘉田笑微微的横移目光,从叶春好看到了三姨太太。目光停在三姨太太身上,他被三姨太太的新式烫发吸引住了——三姨太太今天没有伪装女学生,穿一身水红色乔其纱旗袍,齐根露着两条雪白胳膊,这就已经比叶春好鲜艳夺目十倍了,偏还把头发下半烫成了蓬蓬松松焦黄的一大圈,张嘉田猛的一看,还以为她大夏天的不嫌热、围了一条毛茸茸的狐狸皮围脖。 张嘉田觉得这种烫发简直有些可怕,并且怀疑那焦黄的头发定然已经被烫焦烫脆。旁人对他说话,他也没有听见,直到雷督理伸手拨了拨他:“哎,嘉田?” 他这才如梦初醒:“啊?” 雷督理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走了。” 张嘉田登时臊了个满脸红,不敢看雷督理,也不敢看叶春好——大白天的有路不走,盯着人家姨太太看个什么劲?亏得雷督理大度,要是换了别的男人,还不当场翻脸? 张嘉田灰溜溜的跟着雷督理出了大门,并且得知二位婵娟刚才得了雷督理的邀请,也要同去俱乐部大嚼。他独自坐上副驾驶座,垂着脑袋不敢看人,而雷督理带着两个女人坐在后排座位上,一路也不说话,单只是把手臂环抱到胸前,向后靠着闭目养神。 片刻之后,汽车停到了俱乐部门口。 雷督理睁眼下了汽车,依然是兴致勃勃的,带着这三个人穿过俱乐部,他到了后方的公事房。房里凉快,还僻静,挑间宽敞屋子摆起大餐桌,那种环境,真是比什么番菜馆子都好。 雷督理坐在首席,而张嘉田也不用勤务兵进来服侍,自己去把雷督理的军装上衣挂上了衣帽架,又出门用瓷盘端了四卷热手巾进来,请雷督理和两位女士擦脸擦手。 雷督理拿起一卷毛巾抖开来,盖在脸上用力擦了一把,然后说道:“这不是你该干的活儿了。” 张嘉田笑道:“这又不费什么力气,再说我伺候大帅是应当应分的。要说大帅提拔我做了官,我就到处摆起官架子来,那成什么人了。” 雷督理微笑着一点头,又慢条斯理的擦净了两只手。叶春好和三姨太太并排坐在一起,她一边擦手,一边暗暗品评着张嘉田的言行。上次她提着鱼去看望张嘉田,就听这位二哥说话,简直没有一句是中听的。但今日在雷督理面前,张嘉田的言谈举止倒是都合宜——如果不提他呆看三姨太太那一段的话。 张嘉田在雷督理的左手边坐下了,正好面对着叶春好与三姨太太。尽管他对三姨太太那一圈烫发还很好奇,但是这回长了教训,抵死不敢再抬头。幸而那洋饭洋菜流水样的被听差送了上来,飞快的摆满了一大桌子,又有唱曲的姑娘琴师进了来,咿咿呀呀的唱了起来。他借着这阵热闹的掩护,才又恢复了自然。 三姨太太撅着新式烫发,手里忙得很,不是给雷督理拿面包,就是给雷督理切牛排。张嘉田也不闲着,放炮一样的开香槟,开闸一样的倒香槟——倒猛了,泡沫瞬间溢出杯口,他捧着那香槟瓶子慌了神,弯腰凑上杯子猛吸了一大口,吸完之后愣住了,因为想起来这是雷督理的酒杯,于是又连忙直起了腰,带着上嘴唇一圈白泡沫。 雷督理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三姨太太捂着嘴也咯咯的笑,叶春好则是哭笑不得。张嘉田倒是不在乎,一抹嘴上的泡沫,他给雷督理换了一只新酒杯。雷督理抓住他的胳膊向下一拽:“坐下吧!这活儿你干不好。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心领了。” 张嘉田个子大,站在桌边忙碌时,让人觉着仿佛满屋子里都是他在晃。他如今一坐下来,众人的视野登时都清净了些许。雷督理专心致志的吃,叶春好垂了头,忙里偷闲一般,用小勺子慢慢的吃甜品,偶尔抬头看看唱曲的小姑娘,就见那小姑娘嗓音不大,然而声情并茂,仿佛在唱独角戏一般,眼巴巴的等着房中哪个男人肯看她一眼。 这时,雷督理和张嘉田低声交谈了片刻后,忽然抬头问道:“等会儿叫几个东洋娘们儿过来跳舞,你们去不去看?” 叶春好略一思索,觉得周身疲惫,便笑道:“我是不去了,今天累得很,吃饱了便想回去休息。” 雷督理端着半杯白兰地,微笑看着她,脸上有一点红,像是带了几分醉意:“那好,让汽车送你回家,燕侬一个人留下。” 叶春好点头答应,又偷偷溜了三姨太太一眼,就见三姨太太喜上眉梢的——雷督理难得带她出来玩,尽管她自己也会玩,但是自己玩和随着丈夫玩,那滋味是不一样的。 暮色苍茫的时候,叶春好在卫兵的护送下,坐着汽车先走了。 张嘉田随着雷督理转移阵地,换到了俱乐部内的一间日本式屋子里去。雷督理确实是有点喝多了,脱鞋进门时,竟然直晃。张嘉田和三姨太太把他搀扶了进去。张嘉田先安顿雷督理坐下了,然后举目一看周围环境,就见这屋子两侧都是木格子拉门,门外影影绰绰的站着人,是荷枪实弹的卫兵。房内因为没有家具,倒是显得宽敞,只在中央摆了一张长方形矮桌。桌上早已预备了精致酒菜,雷督理伏在桌上趴了一会儿,然后把头从臂弯中抬起来,问道:“娘们儿呢?” 张嘉田刚要回答,可是未等他出声,拉门一开,“娘们儿”自己进来了。 张嘉田觉得东洋音乐很古怪,东洋娘们儿的舞蹈也很古怪,不过胜在新鲜——他刚二十出头,吃不够、睡不够、看不够,对待一切都抱有好奇心。东洋娘们儿也好,西洋大菜也好,都让他觉着有意思,好玩。 一个花枝招展的娘们儿在前头跳舞,另有两个相貌平常的娘们儿坐在他们身边,专司倒酒。张家田陪着雷督理又喝了几盅清酒,然后鬼鬼祟祟的歪着脑袋看舞女的腿和脚,因为原来听人说东洋女人不穿裤子,和服里头都是光着腚的。如此看了片刻,他没看出蛛丝马迹来,便又抬头悄声去问雷督理:“大帅,她们都是真东洋吗?” 雷督理仰头将一盅清酒一饮而尽,眼角是红的,嘴唇也是红的。扭头望着那翩翩舞蹈的女人,他笑道:“是不是真的,检查检查就知道了!” 说完这话,他一拍桌子,惊得那舞女立时望向了他。他没说话,只一招手,便把那舞女招到了自己面前。 三味线的弹奏丝毫未乱,而雷督理抬手把那舞女搂进怀里,一把就扯开了她的腰带前襟:“看看,是不是真的?” 那舞女惊叫一声,上半身袒露了出来。张嘉田看得清清楚楚,简直吓了一跳,热血“轰”的就涌上了头脸。而雷督理俯身把脸凑向了她的胸脯,张嘉田也有了几分酒意,见状觉得不对,便四脚着地的绕过桌子爬过去,伸手在舞女与雷督理中间一隔:“大帅且慢!” 雷督理的嘴唇湿漉漉的蹭过了他的手背:“嗯?” 张嘉田把那舞女推开了一点,然后爬到雷督理身边,凑到他耳边呼哧呼哧的耳语:“大帅,人家说东洋人都坏,万一这女人在身上涂了毒药,不就把你给毒死了?” 雷督理笑着推了他一把:“胡说八道!”随即四仰八叉的往后一躺,正躺进了三姨太太的怀里。 张嘉田对着三姨太太傻笑:“大帅真醉了。” 三姨太太搂着雷督理的头,尴尬的微笑,从鼻子里向外“嗯”了一声。 张嘉田回头对着三名女子挥了挥手:“你们跳你们的,那俩倒酒的,也过去给我跳!我们不用你们伺候。” 三名女子不大懂中国话,面面相觑一番后,倒酒的二人向一旁退了退,而那舞女也不整理和服,就这么走上前去,继续舞蹈起来了。 张嘉田怕雷督理见了酒还要喝,就把他拖到了一旁,让他靠着墙壁坐着。 雷督理一手攥着三姨太太的腕子,扭头问眼前的张嘉田:“我是不是喝多了?” 张嘉田答道:“是有点儿多。” 雷督理笑了起来:“我高兴嘛!”他压低声音说道:“洪霄九死了,我应该庆祝庆祝。” 张嘉田环顾四周,觉着这话不至于让旁人听了去,这才答道:“只是还没得着他的死讯。” 雷督理向他竖起了一根手指:“一百万。” “啊?” 雷督理扭了一下,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他临走时,带了我给他的一百万军饷。谁杀了他,谁就能得一百万,你说他还有可能活着吗?” “哦!”张嘉田恍然大悟的一拍大腿:“对啊!他有钱!” 雷督理笑眯眯的看着他,看了片刻,忽然又道:“好小子,你肯为了我卖命,我总得给你点儿什么才对。要不然,岂不是我亏待了你?” 张嘉田在酒精与女人的双重刺激下,反倒是异样的放松,可以有一说一:“你对我好,我才对你好。就算卖命,也是我自愿,不求你谢我。” 雷督理闭上眼睛想了想,又睁开眼睛转向三姨太太,抬手摸了摸她粉*白粉红的脸蛋。 “我把燕侬给你吧!”他说。 张嘉田以为自己没听清楚:“让我送三姨太太回家?哎,我这就走。” 雷督理摆了摆手:“我是说,我把燕侬送给你吧!” 张嘉田抬头去看三姨太太,就见三姨太太面红耳赤,眼中亮晶晶的似要滴下泪来,人也抖*颤着,往日那种鲜艳活泼的模样,是一丝都没有了。 “您别闹了。”他也清醒了一点:“三姨太太都要哭了。” 雷督理一眼都不看三姨太太,若无其事的继续说话:“燕侬还好,不像老二。老二是洪霄九送我的,他妈*的,谁要他玩过的破货!” 张嘉田这才想起来,自己从来没见过二姨太太。 但是他没法子深问这件事,还得把话往回了拽:“大帅,您要不要喝点儿醒酒汤?” 雷督理不耐烦的一挥手:“那么个破货,不收还不行。洪霄九给了我一个卫队长,一个姨太太,白天黑夜监视我,真他妈是个王八蛋!”说完这话,他把三姨太太的手递向张嘉田:“给你,拿着,你领家去。” 张嘉田又去看三姨太太,就见她死死咬着嘴唇,面皮紫胀,是有苦难言、要憋死了的模样。 “真是醉了。”他硬着头皮说话,不看三姨太太,像是自言自语:“我送大帅到后头公事房里歇一歇,三姨太太你……你自己回家吧!” 三姨太太站起来,转身一路小跑的到了门口,穿了鞋子就走。 第27章 行刑人 后半夜,雷督理醒了。 他在公事房内的大床上睡了四五个小时,醒来之后只觉得渴,扭头见张嘉田正窝在床旁的沙发椅里打盹,便抬手打了他一下。 张嘉田立刻就醒了,听他说渴,就出门端了一杯温茶回来。他盘腿坐起来,把那杯茶慢慢的喝了,又问:“我怎么到这儿来了?” 张嘉田答道:“甭提了,大帅,您喝醉了。” 雷督理看着他:“怎么,我闯祸了?” “您没闯祸,但是说了些不该说的话,把三姨太太给气跑了。” 雷督理问道:“我说什么了?” 张嘉田当即绘声绘色的向他讲述了一番,哪知他从头听到了尾,最后却是把茶杯向他一递,毫不在意:“这不是醉话。姨太太而已,不过是个玩意儿,又没有生儿养女。我觉得谁好,就把她赏给谁,也没什么要紧。还是——”他抬眼去看张嘉田:“你嫌她跟过了我,不是姑娘了?” 张嘉田听了个目瞪口呆,自觉着是领教了督理大人的超凡思想。虽然古话也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可是说归说,他真是没法把三姨太太那么个活色生香的小女人当成一件衣服、或者一个玩意儿看待。 “不是。”他第一次感觉雷督理让人头痛:“三姨太太也没什么错处,我也根本不怎么认识三姨太太,您哪能无缘无故的就把她给了我?再说我的心思您也明白,我还等着春好呢!” 雷督理答道:“她不行。” 张嘉田出去倒了一杯热茶,端回来又给了雷督理:“我知道她不愿意。可是她不愿意嫁我,我也不愿意娶别人啊!许她不愿意,不许我不愿意?” “那你要等到哪一天?” “什么时候不想等了,就不等了。反正我不着急,我刚二十二。” 雷督理喝了半杯茶,忽然说道:“燕侬比春好漂亮吧?” “春好那是没打扮。” 雷督理不置可否的垂下眼帘,将杯中热茶吹了又吹。 张嘉田又坐回了沙发椅里,累了,坐没坐相,两条腿软绵绵的伸出去,显得奇长。小小的打了个哈欠之后,他一扭头,忽见雷督理正盯着自己的腿发呆,便连忙坐正身体,把腿也收了回去。 他以为雷督理是怪自己没规矩,不知道雷督理其实只是单纯的在看他的腿。 一双年轻笔直的长腿,无论是舒展着还是紧绷着,都有矫健灵活的姿态。腿是这样,人也是这样,衬托得旁人都成了老朽,所以雷督理有时简直恨不得找根绳子,把他勒死算了。 然而不能真的勒,因为他是他最忠诚的部将、最无畏的士兵。雷督理寻寻觅觅,一直在寻找这样的一个人,好容易找到了,哪能为了个女人,把他勒死? 可那女人,也是他看在眼里、记在心中的。 也是他许久以来一直在寻觅的。 雷督理决定再睡一会儿,并且给张嘉田放了假,他爱在这儿休息也好,爱回家睡觉也好,随他的便。 这地方再好,总比不过家里舒服清净。张嘉田告辞离去,夏天昼长夜短,他出门时外面还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及至到了家门口,天边已经有了微微的白光,街上的小摊贩们也把桌椅家伙都摆了出来。 他让随从把汽车开进院子后头的汽车房里,自己换便装溜达到了胡同口,喝了两碗热馄饨,同时心里乱纷纷的,就觉着这半日一夜里发生的事情太多,自己非得好好捋一捋思路才行,可思来想去的,他又发现其实也没什么真正大事发生,无非就是雷督理大醉了一场,自己小醉了一场。 说到了“醉”字,他脸上一红,想起了自己昨夜的所作所为——雷督理正要对着那个东洋女人下嘴呢,自己可好,上去一把将雷督理的食儿给捂住了。不但捂住了,还振振有词,愣说人家奶上有毒,如今回头再想,自己简直是疯得不轻。幸好雷督理当时已经醉糊涂了,东洋娘们儿就是干这个的,也不在乎,否则自己可怎么办? 好家伙,这种事情都干得出来,他想自己大概是天下独一份的缺心眼儿,但自己平时可是挺精明的,由此就可见那酒实在不是好东西,将来再想喝酒,只能关上门坐在家里自己喝,万万不能再在人前出乖露丑了。 张嘉田自己把自己教训了一顿,然后心思一转,又转到了那被自己捂过了一把的“食儿”上去。可惜得很,当时他是直奔着雷督理去的,捂得短暂仓促,如今再回忆起来,竟然完全忘了手感。 想到这里,他喝光了最后一口馄饨汤,起身走回了家。洗漱更衣上了床,他又想起了三姨太太——要放先前,像三姨太太那样浓妆艳抹香喷喷的美人儿,在他那帮穷小子眼中,就算是个仙女儿了。 如今他做了雷督理身边的卫队长,人大心大,眼界也高了许多,三姨太太在他眼中也就变得平常了,但能被雷督理选去当姨太太的女子,姿色自然是出众的,再平常,也比一般的女人强。 想到雷督理能把这么年轻貌美的姨太太送给自己,张嘉田在被窝里都要感激涕零。尽管雷督理把姨太太看得很不值钱,可再不值钱,也没见他把姨太太赏给别人啊!他定然是觉得三姨太太好,才想着要把她送给自己。单凭这一点,张嘉田觉着,自己就应该再为雷督理死一次。 张嘉田在被窝里心潮澎湃,可因为他几乎是彻夜未眠,实在疲劳,所以澎湃片刻之后,还是沉沉睡去了。 他睡得不安稳,接二连三的做梦,梦里总有个面目不清的女人对着他脱衣裳,露着两只奶往他怀里扑。他非常的想伸手过去痛摸几把,然而同时又很有理智,坚决不摸,并且还要急吼吼的撵人出去,仿佛是叶春好随时会来,让他不敢造次。 在梦中和光膀子娘们儿对着推搡了三百回合之后,他睁开眼睛,周身汗淋淋的,是被窗外的大太阳晒了醒。揉着眼睛坐起来,他唉声叹气,颇为沮丧——早知是梦,他就不客气了。 一头栽倒回去,他想再睡一会儿,然而厢房里的电话响了铃,随即仆人过来隔着门说道:“队长,帅府那边来了电话,说是有公事找您、让您快些过去呢!” 张嘉田一翻身坐起来——这觉睡得真难受,他宁愿去办公。 张嘉田下午到达雷府,夜里却是已经出了城。 不但出了城,而且一辆汽车领着一辆卡车,出城之后还开了老远,直到了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才停。张嘉田下了汽车,就发现这荒野要比城内凉快,空气也清新——似乎是过于清新了,竟隐约带了一点水腥,仿佛旁边有河。 一手摁在腰间的手枪皮套上,他昂首挺胸,面无表情,好像接下来要做的这一件事情,他先前已经演练过了无数遍一样。 他让士兵把卡车后斗上的人赶了下来。 那些人有的穿军装,有的穿便装,穿军装的都是士官,穿便装的也都是体面人物。他们统一的被五花大绑堵了嘴,在士兵的呵斥和枪托下,只能踉跄着呻吟。 那呻吟像针一样,轻轻刺着张嘉田的神经。他极力把这刺痛忽略不计,同时心中给自己鼓劲,要做心狠手辣的大丈夫。眼看士兵已在旁边的小树林里挖好了大坑,他一言不发,只一挥手。 旁边的士兵看了他这个手势,心领神会,当即把那帮人推到坑旁,对着他们的后脑勺开了枪。 人身随着枪声向前一仆,正好栽进那土坑里。等枪声密集的响过了之后,张嘉田围着土坑走了一圈,在确定坑中没有活人之后,他下了令:“填上!” 士兵抄起铁锹无声忙碌,十分钟后,树林之中多了一片暗黑的新土地,尸首和血迹都没了,只是空气中的水腥,变成了血腥。 这是张嘉田为雷督理执行的第一场秘密处决。 他没这么宰猪宰狗似的杀过人,杀的还都是他不认识的人,跟着他的士兵上过战场,反倒比他更冷静。可他想自己若是真的上了战场,兴许还不会这样心惊。战场上是双方对打,谁把谁毙了都不算欺负人,此刻他面对的却是一群待宰羔羊——其中有一只羔羊,穿着长袍马褂,瞧着得有五十来岁了,有斯文相。他若是在平常时候见到了这样一个人,是要唤一声“老先生”的。 雷督理告诉他,说这些人都是洪霄九安插进来的奸细。洪霄九在的时候,他不敢公然的铲除,也铲除不尽,现在洪霄九已经死得无影无踪了,他也该处理处理这些余孽了。 张嘉田很惊讶:“洪霄九的势力这么大?您不是他的长官吗?他再大还能大过您去?” 雷督理的回答倒是简单:“他有兵。” “您不是也有吗?” “没他的多。” “那姓洪的这回死了,他的兵是不是就归您了?” 雷督理像没听见似的,低头沉默,一言不发。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同样的秘密处决,又重演了三次。 张嘉田渐渐的麻木冷酷了,并且也开始觉得敌人不算人。 叶春好见了他,问他:“你最近在干什么?” 张嘉田怕她害怕,笑着答道:“我还能干什么?有活儿干活儿,没活儿闲着呗!” 叶春好垂眼看着地面,说道:“你不要瞒我,我也是个消息灵通的,你近日的工作,我大概也知道。大帅这一回大开杀戒,说老实话,我也是吓了一跳。” 张嘉田收敛了笑容,抬手摸了摸后脑勺:“那些人都是奸细……不杀不行。” 叶春好抬眼望向了他:“二哥,我并不是那种受不得惊吓的弱女子。我为大帅做秘书工作,也见识了许多先前想都想象不到的事情,总不至于听见你杀了人,就大惊小怪。” 张嘉田觉得“杀人”二字十分刺耳,勉强笑道:“我是奉命杀敌,不是滥杀无辜。况且咱既然扛了雷大帅的枪,那就得雷大帅指哪儿我打哪儿,要不然,我也不算是好样儿的了。” 叶春好也抬手把鬓发往耳后掖了掖:“平时大帅对人是很温和的,看不出他厉害起来,竟会这样厉害。” “他要是不厉害,怎么能当上督理呢?怎么能让全直隶省都归他一个人管呢?” 叶春好笑了笑:“可不是,我总忘了这一点。” 说到这里,她抬手摸了摸身边一株花木的绿叶子,又道:“既然知道大帅厉害,那二哥平时就得总加着小心才好。” 张嘉田明白了叶春好的好意,就感觉肺腑里一阵温暖,又觉着叶春好很亲,好像他们前几辈子都是亲人,以至于这辈子他一见了她就欢喜,这一辈子,就非得跟她一起过才安然。 “放心吧!”他安慰她:“大帅对我好着呢。我和白雪峰他们都不一样,大帅知道我是实心实意忠于他的,我就是犯了错,大帅也不生气。” 叶春好点了点头,作势要走,可临走前又犹豫着说了一句:“那也毕竟是上下有别,二哥还是谨慎点儿好。” 张嘉田连连点头,全盘答应。目送叶春好走远了,他忽然又有点犯疑——叶春好方才这一番话来得突兀,她说她“消息灵通”,难道是提前知道了什么,特地来向自己通风报信的? 第28章 女朋友 叶春好别过了张嘉田,继续走去见雷督理。半路上,她遇到了白雪峰和林子枫,这二位结伴而行,不知是要往哪里去。迎面见了叶春好,白雪峰含笑站住,招呼了一声“叶小姐”,林子枫则像是脖子僵了一般,只对着她微微一颔首。 不管他二人分别是个什么态度,她这边的反应总是如一的。把手里的一本硬壳簿子夹到腋下,她对着二人微笑唤道:“白副官长,林秘书长,下午好。” 白雪峰笑呵呵的一摆手:“你太客气,叫我老白就得了。” 叶春好对着白雪峰抿嘴一笑,没说出什么来。白雪峰和林子枫站在一起,明显是林子枫更出众,林子枫有一股子冷森森的文气和傲气,瞧着是个有真本事的模样。和他一比,白雪峰就有点像个老好人。可叶春好怎么看,都觉着白雪峰是在韬光养晦,相形之下,那位刚高升为秘书长的林子枫,就显得浅薄了。 论级别,她是在林子枫之下的,不过因为她只负责处理雷督理的私事,所以这位秘书长也管辖不到她。白雪峰侧身给她让了道路,她也就只对白雪峰一人道谢,然后姗姗而行,继续向前走去了。 如今,雷督理的“书房”,人来人往,是很有人气了。 原来她总看雷督理不像个督理,更像个赋闲在家的阔人,直到洪霄九死了,雷督理大开杀戒,她才颇有如梦初醒之感。 楼门口的卫兵见她来了,立刻一磕脚跟一昂头,紧绷着脸立正敬礼。她习惯了,视而不见的向内走。一楼的客厅垂着亮晶晶的珠帘,帘子后头是雷督理在和人高谈阔论。她等了片刻,待里面的客人告辞出来了,她才掀帘子走了进去:“大帅。” 雷督理本是歪在沙发上的,此刻起身快步走到她面前:“刚来?” 他这么一阵风似的刮了过来,反倒让叶春好紧张起来:“不,来了一会儿了,听大帅在和人说话,就等在外面没有进来。” 雷督理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转身走了回去:“糟糕,我方才大吹其牛,都被你听去了。” 他方才说的那话确实是云苫雾罩的不着边际,叶春好听得真切,却是不以为意:“大帅那些大话都是专门要说给人听的,有目的在里面,所以只算是一种谈话的艺术,绝不能说是吹牛。” 雷督理坐回了沙发上:“你倒是会给我找面子。”然后他对着叶春好招了招手:“过来!” 叶春好发现他最近对自己有了点动手动脚的趋势,所以只向前走了几步。和他隔着一张茶几,她站住了,从腋下抽出那本簿子:“大帅,关于账房上个月的账目,我——” 雷督理向后一靠:“有问题吗?” “问题倒是没有,我只是向您做一次汇报——” 雷督理说道:“没问题就不用说了。” 叶春好捧着簿子,犹豫了一下:“大帅这样信任我,我反倒有些惶恐了。” 她这话发自真心,因为俱乐部后头那处账房专管雷督理暗地经营的走私生意,涉及的金额数目极大。先前这账房是由林子枫管理的,如今雷督理把管理权给了叶春好。林子枫失去了账房,得了个秘书长的官衔,一出一进,真是赔大发了。 雷督理听了她的话,不以为然的一笑:“我的心思,你明白,难道你的心思,我就不明白吗?你这些客套话,对付别人还可以,拿来对付我,可是显着你有点儿没良心。” 叶春好把簿子合好,拿在手里:“我这话并不是假话。我的年纪和资历摆在这里,您让我负那样大的重任,我可不是要惶恐吗?” 雷督理把笑容收敛了,瞪了她一眼:“无论这话是真是假,我不爱听,你也不许再说了!” 他这种程度的生气,叶春好是不怕的。而雷督理的冷脸果然不持久,她这边刚顺着他点头答应了,他便重新又有了笑模样:“你下午打扮一下,晚上陪我去趟东交民巷。” “去那儿做什么?” “英国大使夫妇今晚请客。” 叶春好听了这话,只觉得莫名其妙:“大使请客,您去就是了,干嘛还要带上我这个秘书呢?” “英国人请客,请的都是夫妻。可我现在光棍一条,哪有太太可以带?不带,又显着有点儿秃,不大好看。” “您带三姨太太嘛!” 雷督理这回看了她一眼,又清了清喉咙,然后才答道:“我想带个懂英文、会交际的,也能给我长点儿面子。” 叶春好不假思索的摇了头:“大帅恕我不能从命,这种场合,实在不是我应该出席的。三姨太太如今也会讲好些句英文了,人也漂亮活泼,走出去绝不会给您丢脸,您还是带着她去吧!” 雷督理看了她片刻,忽然低声问道:“要我求你吗?” 他这话一出,叶春好只感觉自己是被将了一军——拒绝的话是说不出口了,可若是接受了这个要求,她又要以着何等身份去抛头露面呢? “可是……”她轻声问道:“别人要是问起我来,大帅怎么介绍我呢?” 雷督理想了想,末了反问道:“就说你是我的朋友,如何?” 叶春好垂下了头:“大帅把话说到这种程度,我再推辞,倒显得我矫情了。只是我的英文也不好,也不曾交际过。大帅若不怕我出去了给您丢人,那我就去。” 雷督理站起来走到了她面前,先是歪着脑袋看了看她的脸,然后俯身凑到她耳边低语道:“我真高兴,高兴得简直想要亲你一下。” 叶春好又窘又急,转身就走,头也不回的说道:“那我就不去了。” 叶春好不知道雷督理是从何时生出这个主意的,反正等她走回房时,新衣服和配套的珠宝首饰已经被勤务兵送到了。 新衣服居然还很合身。 叶春好下午梳妆,晚上出门,半夜才和雷督理坐着汽车回了来。 她打开了车窗,让夜风吹拂她滚烫的脸。今晚真算是见了世面了,她和好几国的大使夫人都搭上了话,宴会也很盛大,连国务总理都带着小姨太太来了。 令她惊讶的是,国务总理对雷督理竟然是相当的恭维。当然,当今这个世道,政客是需要军阀来往上捧的,而雷督理就正是一个手握重兵的军人,总理多尊敬他一点,也算合情合理。但是总理毕竟是总理——在此之前,叶春好只是一户殷实商家中的女儿,从未想过自己此生会和这样高级的阶层有关系。 这是老天对她的厚爱,她朦胧中觉得自己不能辜负这番厚爱,她能从一名落魄孤女变为督理的亲信秘书,自然也能摇身再变,如有为的男子一般,变成这社会中的一个人物。 这时,一只柔软温凉的手掌,覆上了她瘦削的膝盖。 她扭头望过去,看见雷督理的眼睛在黑暗中生辉。黑暗隐去了雷督理的岁数,他看起来是异常的年轻俊美。 “多谢你。”他柔声说道:“辛苦你了。” 叶春好一笑,心中却是猛然掠过了玛丽冯的影子,让她心中一阵不快。幸好那影子转瞬即逝,并不久留。 拨开了膝盖上那只手,她忽然懒怠说话,只想这样坐着吹风。然而那只手在失去了膝盖之后,腕子一转,又握住了她的手。 她当即一挣,发出低低的呵斥:“大帅!” 那只手在被她挣开之后,又执着的回了来。手指划过她的手背,钻进了她飘飘的喇叭袖,直接抚摸到了她的胳膊肘。她正要说话,雷督理却赶在她前头开了口:“别动!” 他侧过身来正视了她,看她有点羞又有点怒,一只手隔着衣袖摁住了他的手,不许他继续深入。她脖子修长,肩膀单薄,腰身和手臂都是那样的纤细,然而手掌却是柔软有力,异常坚决的阻他道路。微微偏过脸对着窗外,她显出了从鼻梁到嘴唇到下巴的流畅线条,人不是珠圆玉润的人,可是自有一派安详温柔的菩萨相,是个既精致又稳妥的小女子,将来老了,做了一家的老太太,也是慈善尊贵的老太太,荣华与风雨,都禁得住。 雷督理看着她,她看着车窗外,直过了好一阵子,她才低声说道:“大帅方才还谢我辛苦,如今怎么就又对我任性起来了?” 雷督理向她挪了挪,却是答非所问:“你今天真是漂亮极了,和平时大不一样。” 叶春好依旧望着车窗外,不肯看他:“这只不过是脂粉造出来的假象,一把毛巾就擦去了。” “就算是假象,也得有个好底子才行。换成我,再打扮也是白搭。” 叶春好冷不防听了这个比方,倒是忍不住抿嘴一笑:“大帅又说玩笑话,男人和女人怎么能一样。” “当然不一样。”他从她的喇叭袖中抽出了手:“我胡说八道,只是想逗你笑笑。” 叶春好把双臂环抱到胸前:“我不敢当。” 雷督理向后一靠:“你这话也是胡说八道!” 叶春好听他忽然变了语气,像是带了怒气的样子,但是强忍着不去看他。相处的日子久了,她也发现这位大帅有点阴晴不定,说翻脸就能立刻翻脸,她家的人管这叫狗脾气,她看雷督理就是个有点狗脾气的。她不肯顺着他的狗脾气,怕他得寸进尺。 汽车停在了雷府大门口,她先下了去,站在大门外等雷督理。雷督理下汽车时踉跄了一下,气得他回头先将开车门的副官踹了个跟头,又“咣”的踢了汽车一脚。副官一屁股坐在地上,和汽车一起不敢吭声。而他大步流星的往府里走,叶春好见他势头不对,刚要劝他一句,可话未出口,雷督理绊在那一尺多高的老门槛子上,已经结结实实的向前拍在了地上。 他这一跤可是摔得够狠,一点防备都没有,就这么兜头盖脸的扑在了青砖地上。叶春好刚要去扶他,白雪峰等人从后方一拥而上,早慌里慌张的边喊大帅边围了上去,七手八脚的把他搀了起来。雷督理摔懵了,站起来后不说话,单是晃,叶春好站在人外踮了脚看他,就看他鼻子额头都没事,但左颧骨明显的红了一块。皮肉伤是不打紧的,她放了点心,却不想雷督理抬手一抹鼻子,竟然抹出了一手的鲜血。 大门内外都悬着电灯,把这一带照得通亮,雷督理瞧见了自己手上的血,明显是吓了一跳,慌忙伸手又去抹,几下子就抹了个不可收拾。忽然抬眼看到了人群外的叶春好,他一把搡开了面前的副官,对着叶春好便是大吼:“你看什么?我摔成这样了,你就是干看着?我摔死了,你也干看着?” 叶春好被他这一吼震得面红耳赤,脸上登时就挂不住了,下意识的想走,可雷督理见她呆站着不言不动,越发恼火,继续大吼:“你还看?你是傻子吗?你不知道给我擦一擦?” 他这话一出,白雪峰立刻掏出手帕上前要给他擦手擦脸,然而随即就被雷督理推了开:“不用你!让她给我擦!” 第29章 雷霆之怒 叶春好是个姑娘家,又是雷督理眼中的红人,所以平时除了林子枫之外,再没有人敢对她不和气。此刻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她自知成了雷督理的靶子,但一方面,她无处可逃,另一方面,她眼看雷督理气得呼哧呼哧直喘,又是惊诧又是关切,真许她逃,她也不肯逃。 取出手帕走上前去,她擦拭了雷督理的手脸,明知道雷督理正虎视眈眈的瞪着自己,却只做不知:“大帅还是回房好好的洗一洗吧,这么着擦不干净。” 雷督理“哼”了一声:“你跟我走!” 叶春好低低的答应了一声,没敢驳回,怕再激出他的雷霆之怒。 雷督理回到了他起居坐卧的那座洋楼里。 楼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这回叶春好看清楚了,就见他左颧骨的那一块红,已经破了皮渗了血,裤子的右膝盖也破了,露出同样血淋淋的一小片皮肉来。她没想到他摔得这样重,瞬时把他的狗脾气忘了,自己拧了白毛巾过来,给他轻轻的擦伤口,又让白雪峰找来药水棉花,给他的伤口消毒。 雷督理疼得直吸气,他一吸气,叶春好的心就一抽,也说不清是心疼还是心惊。最后把纱布覆上伤口粘贴好了,她说道:“大帅上楼把这破裤子脱了吧,脱的时候小心一点,别蹭了膝盖上的伤。” 雷督理坐在沙发上,气色依然不善:“都怪你!” 叶春好见白雪峰等人都退出去了,自己又成了他的唯一靶子,只得无奈一笑:“好好好,都怪我。” 雷督理一拍身边的靠枕:“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是我无理取闹不成?” “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叶春好垂头站在他面前,不说话。可她越是示弱,雷督理越是咄咄逼人:“说啊!你是什么意思?我问你话,你不但不答,还给我看脸色!谁惯的你?” 叶春好那张脸,先前本是恢复了白净的,此刻又猛的涨红了:“大帅今天是存心要找我的碴,我说什么都是无用,不如不说。” “我找你的碴?我他妈的为什么要找你的碴?” 叶春好深吸了一口气,抬眼直视了雷督理:“无非是我不许大帅动手动脚,大帅觉得自己被我扫了面子,心里不痛快罢了。” 雷督理抓起靠枕向下一掼:“胡说八道!” 叶春好知道自己是说中了他的心事——说不中,是她蠢笨;说中了,她心中又是一阵难受,一股酸楚的热气顶在喉头,她忽然间看不起了他,也不怕他不敬他了。他骂他的,她说她的:“大帅拿我出气,我没办法。可我是到大帅手下卖力气挣饭吃的,并不是来给大帅做姨太太的,这话我早就对大帅讲过,大帅自己也明明白白的知道!所以大帅今晚为了这种事情迁怒于我,不是我错,是大帅错!” 雷督理弯腰捡起那个靠枕,恶狠狠的掷向了她,嗓音都变了:“你还冤枉我!” 叶春好被那靠枕软绵绵的打了一下,然而不躲不走,因为听他声气不对,不是个单纯发火的样子。雷督理又抄起了一只靠枕扔向了她:“叶春好!我拿真心待你,你就这么对我说话?!” 叶春好这回发现雷督理的眼睛都红了,这可真是动了大气了——也可能真是受了大委屈了。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她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雷督理红了眼睛,她也带了哭腔:“你拿真心待我,难道我有虚情假意吗?” “你就是虚情假意!我当你是个好的,你却拒我于千里之外,你还说你不虚假?你还说你有情意?你不但虚情假意,你还恶毒!你编造罪名往我头上扣!” “我哪里有拒你于千里之外?男女有别,谁愿意和你闹着玩,你找谁去。我不愿意。我都说我不嫁人了,还和男子藕断丝连玩玩闹闹的,那我成什么人了?” “好,好,你冰清玉洁,我是流氓。你都对,错全是我的。” 叶春好听到这里,就觉得自己分明是占着理的,可是怎么说也说不清楚,又急又气,眼泪便流了满脸:“我没说那话!你说我冤枉你,那你这不是也在冤枉我吗?” “我冤枉你?我都这个样子了,你还说我冤枉你?” “你这个样子是你自己摔的!你自己走路不看路,也要怪到我身上吗?” “你还敢嘴硬?” 雷督理说到这里,一挺身站起来走向了她,然而小腿磕上前方茶几,他摇晃着踉跄了一步,失去平衡,竟是“咕咚”一声跪在了地上,疼得他当场大叫了一声。 叶春好泪眼朦胧的见了,不假思索的上前扶他坐起来,就见他右膝盖上的纱布被鲜血洇透了,连忙撕下胶带揭开纱布,只见那膝盖经了方才的一跪,止住的鲜血又流了起来,伤势似乎比先前更严重了。而雷督理一拨她的手:“用不着你管!男女有别,我死了你都别管!” 叶春好听他油盐不进、单是不讲理,自己想要继续跟他吵,可气息乱得身体都打了颤,莫说说话,连呼吸都费劲。抬手一抹那滔滔的眼泪,她忍无可忍的哭出了声音。这么大的人了,还要呜呜的大哭,怎么说都是丢人现眼的事情,她蹲在雷督理身边,先是用一只手狠命的捂了嘴,想把哭声捂回去,随后又用两只手扪了脸,想要遮住自己这一塌糊涂的面目。 一只手抓了她的腕子,试着把她的手往下拽,可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周身都冰凉的发僵,喇叭袖堆在肘际,她那两条雪白的胳膊像是冰霜雕刻成的,一动都不能动。于是那只手转而用力抚摩了她的后背和肩膀,顺着肩膀往下走,他一下一下捋着她僵硬了的手臂,硬把她那冰雕般的臂膀融化得软了。这回再把她的手扯开,他歪着脑袋去看她的脸——她脸上的脂粉全被泪水冲花了,鼻涕也拖了老长,嘴唇显得特别的红和厚,是口红漫开了。勉强睁开眼睛看了雷督理一眼,她随即又把眼睛闭了上,身体一抽一抽的,抽得她头晕目眩。 雷督理从她肋下的纽扣上接下了手帕,那手帕先前沾了他的血,如今干了,又被他拿去擦叶春好的泪。手指垫着手帕轻轻捏了她的鼻子,他说:“使劲。” 他给她擤了鼻涕,于是她喘气痛快了许多,头脑也渐渐的要清醒过来。这回再把眼睛睁开,她终于能够看清雷督理的脸了。 雷督理用手指梳了梳她汗湿了的头发:“好孩子,不哭了。” 他的声音疲惫,因为方才大吼大叫了一场,所以还有点哑。向后挪了挪靠着沙发腿坐了,他把叶春好拽过来揽了肩膀。 “你靠着我歇一会儿。”他轻声说:“我们不吵了,要不然,让人听着笑话。” 叶春好觉出自己是依偎在了他怀里,但是知觉很钝,像是和外界隔了一层膜,这依偎也显得不真切。她心里有一句话,是很没意思的,很幼稚的,但因为对象是雷督理,所以她强挣扎着还是把这话说了出来:“我没错,我对你没有坏心肠。” “我知道。”雷督理的声音在她耳畔轻轻的响。 隔了一会儿,那声音又响起来了:“你对我若即若离,我就生气。我宁愿你和我吵架,也不愿听你的客气话。” “我没有若即若离,我一直都是那样说话。” “我不爱听你那么说话。” “那我怎么说你才爱听?” “好比今天晚上,我摸你的手,你不愿意,就直接说‘雷一鸣,你再碰我,我就剁了你的爪子’,这多直接痛快?” 说这话时,雷督理的声音带了一点点笑意,叶春好也微微的笑了笑:“这样的话我说不出。” “也不是让你照着我的话来学,你知道我的意思就够了。” “我知道。” “我想你也知道,你要是不知道,也不怪你,怪我自己看走了眼。” 说到这里,他从叶春好身后抽出了手,抓住了她冰凉的手反复揉搓,把她的手搓红搓热,搓得血流加速、关节恢复了灵活。 雷督理带着叶春好上楼,到他的浴室里洗了把脸。 两个人都像是累极了,叶春好洗净面孔走出来,面目有些肿,眼皮尤其是红红的。雷督理见了她这样子,就笑道:“明天你是见不得人了。” 叶春好也觉得自己的眼皮特别厚,简直睁不开,若是睡上一觉,醒来后必定肿成桃子,任谁见了都要笑的。 “那我明天请一天假。”她低声说:“我明天躲在屋子里不露面。” 雷督理想了想:“那你总要吃饭喝水,可以不见我,但是不能不见仆人。” “那怎么办?” 雷督理答道:“我派人送你出去住饭店,等眼睛好了再回来。你愿不愿意?” 叶春好点了点头。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雷督理忽然又道:“你哭起来,像个小丫头。” 叶春好看了他一眼:“您踢人踹车的时候,瞧着也不像个大帅。” 雷督理摇头笑叹:“吵架的时候,满口‘你’啊‘你’的,现在好了,又变回‘您’了?” 叶春好不言语,心想这人果然是个狗脾气,说坏就坏,说好又好了。 天亮之前,雷督理换了身衣服,亲自送叶春好去北京饭店。 北京饭店的上等房间,自然处处都是好的。雷督理在房间内外巡视了一圈,然后对着叶春好说道:“这地方还成,能住。明天下午我过来一趟,接你回家。” “我自己回去就得了,哪还用接?” 雷督理走到她面前,小声说道:“今天我当着人对你发脾气,让你没脸了,所以我明天得亲自接你回去,给你把面子找回来。” 叶春好本没想到这一点,这时就笑了笑:“其实也没什么。若以上下而论,你是我的上级长官,说我几句,也不算事。” 雷督理一皱眉头:“你怎么还说这话?嫌咱们两个在家没丢够人,要换个地方再吵一场?” 叶春好怔了怔,随即低头答道:“这回是我说的不对,我给你陪个不是。” 雷督理的眉头舒展开来,继续四处的走动,叶春好见他四处看个没完,就问道:“您还不走?” “累了,要撵我了?” “不是——” 叶春好说出这两个字后,转念一想,重新答道:“是,我累了,您不走,我怎么休息呢?” 雷督理笑了,抬手向她比划了个轻飘飘的军礼:“得令,我走。” 叶春好送他到了门口,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洗脸洗澡都要小心点,伤口别沾了水。” 雷督理连连点头,推门走了。 大床的床垫很软,叶春好躺下时,就觉得身体向下一陷,灵魂向上一飘,有种闯过了一劫的轻松。回想自己和雷督理这一场大吵,她总结不出什么道理来——原本就是莫名其妙的一场乱吵,哪有什么道理可讲? 她只是没想到,雷督理竟会对自己耍起性子来了。 耍性子是不分男女老少的,况且雷督理也不是对谁都耍。道理没有,其它的情绪思想也是乱的,想起雷督理这个人,她只觉着胸中蕴藏着极大的一种感情。那感情无法描述、无法定性,就单只是郁郁的燃烧着,能量巨大,热而且闷。 第30章 和好不如初 张嘉田上午没看见叶春好,中午也没看见叶春好,抽空跑去叶春好的院子里,发现叶春好依然不在,就回来问白雪峰:“老白,你今天瞧见春好了吗?” 白雪峰忙忙碌碌,听了这话,也来不及细讲,只匆匆的反问道:“你不知道吗?昨夜叶小姐和大帅吵了一架。” 张嘉田大吃一惊:“什么?春好和大帅吵架?” “还吵得挺厉害,我们在外头干听着,也不敢进去劝。” “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又好了啊!” 说完这话,白雪峰脚不沾地的走了,张嘉田追了他一步,随即心念一转,他跑去见了雷督理。 这时他今天第一次见雷督理,见了之后,吓了一跳:“哟!大帅,您的脸是怎么了?” 雷督理长条条的躺在沙发上,脑袋枕着个蓝缎子鸭绒靠枕,姿态瞧着是很舒服的,只是左颧骨上多了一块新鲜的血痂,让人看着感觉疼痛。 “没事,摔了一跤。” 张嘉田也知道这伤肯定不致命,所以也不慰问,直奔了主题:“大帅,我听说您昨夜和春好吵架了?” “嗯。” 张嘉田立刻跑到了沙发前蹲了下来:“那我先替她给大帅赔礼道歉。” “嗯?” “春好毕竟是个小姑娘,在家还是娇生惯养的,肯定会有点小脾气。她要是说话冲撞了大帅,大帅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别往心里去。” 雷督理翻了个身,侧卧着面对了张嘉田:“我没生气。” 张嘉田忍不住环顾了四周:“那……春好呢?我今天怎么一直没看见她?” “你说呢?” 张嘉田直视了雷督理的眼睛,忽然打起了结巴:“您、您不会是把她也给毙、毙了吧?” 雷督理无声一笑,露出牙齿:“是,我把她毙了,你敢怎么样?” 张嘉田直勾勾的盯着雷督理的脸,足足盯了半分来钟,末了他缩成一团抱着膝盖,也笑了:“大帅甭蒙我了。” 雷督理正色说道:“我真把她毙了。” 张嘉田一手摘下军帽,另一只手在头上胡噜了一把:“唉,您还逗我?” “你怎么知道我在逗你?” 张嘉田晾着头上的腾腾热汗,同时嬉皮笑脸:“我能瞧出来。”紧接着他又问:“大帅,春好怎么惹到您了?她虽然年纪小,可是人很稳当,我真猜不出她能犯什么错。” “你去问她吧。” “她在哪儿呢?” “躲出去了,今天不回来,明天必回来,你等着就是了。” 说完这句话,雷督理坐了起来。双手扶着膝盖,他作势要起,可在起立之前,他忽然扭头又问张嘉田:“我要是真把叶春好毙了,你怎么办?” 张嘉田一手向后捋过短发,一手将军帽扣了上:“那……我不知道。” “你会为了个女人,和我反目吗?” 张嘉田慢慢的站了起来,被雷督理问得发懵:“我?我……我真不知道。” 雷督理点了点头:“你这话倒是实话。换我是你,我也不知道。” 雷督理在房中溜达了一圈,然后又躺了回去。张嘉田闲着没事,雷督理也没撵他,他便坐在一旁的小沙发上,陪着雷督理闲谈。如此到了傍晚时分,张嘉田坐得腰酸背痛,正在暗暗钦佩雷督理躺功深厚,雷督理却是慢吞吞的坐起来,说道:“该出发了。” 张嘉田立刻问道:“大帅要去哪儿?我去让人预备汽车。” 雷督理答道:“北京饭店。” 张嘉田跟着雷督理出了门。 他本以为又是外省的什么官儿到了京,下榻在北京饭店。哪知道随着雷督理上楼进了房间,迎面却是看到了叶春好。 这房间都带着热水管子和西式浴缸,叶春好睡足了一觉,又洗了澡,此刻站在屋子中央,她面孔洁净,头发顺滑。雷家的副官上午过来给她送了一身换洗的衣服,她穿了上,越发有清爽相。看见了雷督理,她正要说话,可话未出口,她又看到了雷督理身后的张嘉田。 于是那话被她咽了下去,她只低头笑了一下。 雷督理凑到她面前深深的看了一眼,然后说道:“眼睛好了。” 叶春好低声说道:“是,早上起来还有点肿,到了下午就全消了。” 雷督理的嘴唇噙着一点笑意,垂眼想了想,又问:“我们,算是和好了吧?” 叶春好一点头:“是和好了。” “现在回家?” 叶春好尽管是低着头,可也感觉到了张嘉田的灼灼目光。雷督理这几句话,从字面上看,都没毛病,可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就平白添了一层亲热暧昧。况且,要接她的话,有他亲自来也就够了,何必还要带上张嘉田?难道他不知道张嘉田对自己的心思吗? 还是方才那话,他其实是故意说给张嘉田听的? 雷督理这时侧过身,伸手向她做了个“请”的动作,于是她无暇多想,只得先迈步走向了门口。张嘉田退了一步给她让路,她抬头向他笑笑,他瞪着她,也回了个僵硬的笑。 雷督理用汽车把叶春好带回了家中,下汽车时,他还特意的伸手扶了叶春好一把。张嘉田冷眼旁观,心里不肯相信,可又不能不信——他是见识过雷督理如何对待女人的,女人在雷督理那里,连件好衣裳都不如,这样的一个人肯对着叶春好毕恭毕敬,若说他无所图谋,真是鬼都不信! 看过了雷督理,他又去看叶春好,叶春好倒是一派平静安然,瞧着还和平常一样。 雷督理不单亲自把叶春好接了回来,还特地为她摆了一桌宴席,仿佛她和他吵架,还吵出功劳来了。叶春好本打算快把这一页翻过去,谁知道雷督理花样繁多,吃过晚饭之后,又要带她出去跳舞。 叶春好不能再由着他了——她看出来了,自己若是再不拿个态度出来,那么雷督理明天就可能自作主张的把自己娶了。喝过了饭后的一杯热咖啡,她放下杯子,说道:“大帅,我并不喜欢跳舞,况且现在也不早了,大帅近来军务繁重,好容易得了闲,应该早睡觉、多休息才是。” 雷督理回头看了看屋角的大自鸣钟:“晚吗?不晚。你这么小的年纪,怎么不爱玩?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简直玩不够。” 他不说这话,叶春好也隐隐看出来了:他体内藏着个小花花公子的影子,说不准什么时候,他得意忘形,那个影子就要探头缩脑的溜出来一次。 “那地方吵闹得很,我不习惯,去了也是坐不住。” 雷督理侧身坐椅子,一条胳膊搭在椅背上,专为了可以正视叶春好:“坐着干什么?我带你跳舞。” “就是不爱跳舞,才坐着的。再说您的腿好了?” “那我让人去弄几张电影片子回来,咱们在家里看?” 叶春好也转身正对了雷督理,简直有点哭笑不得:“大帅,您这么一样一样的问我,我若全盘拒绝,您保准又得闹脾气。要是我今天下午刚回家,晚上你我就又吵起来,那成什么了?别人嘴上不说,心里也要笑话。” 雷督理也笑了:“那你说怎么办?” “我说,大帅爱怎么消遣,我不管,我自己是真的要回房休息了。” 雷督理笑叹了一声,向外挥挥手:“好,去吧,今天放了你。” 一夜过后,太平无事。 张嘉田站在雷府大门口,和白雪峰闲谈,白雪峰看了大门口一眼,然后一边说话,一边把张嘉田往自己这边拉了一把。张嘉田不知道自己这是挡了谁的路,扭头也往大门内瞧,却是看见了叶春好。 叶春好穿着一身浅灰色旗袍,旗袍窄窄的,正合她高挑纤细的身量。从矮矮的小立领里昂起雪白的脖子,她一路正色前行,后方跟着一名副官和两名办事员,再往后则是两名全副武装的卫兵。门旁的听差见了,慌忙闪到一旁让出道路,而这一行人目不斜视的迈过门槛,后方的副官向前快跑几步,打开了门前停着的汽车车门。 白雪峰对着叶春好打了个招呼,叶春好一扭头见了他们,登时抿嘴一笑,笑得眉目弯弯:“白副官长,二哥。” 张嘉田看着她,一时间没有找出话来回答,还是白雪峰问道:“去俱乐部?” 叶春好笑着摇摇头:“去秘书处。” 说完这话,她上了汽车。 汽车都开出去老远了,张嘉田还盯着汽车屁股发怔。白雪峰也跟着他远眺,等汽车一拐弯彻底不见了,他才发出感慨:“厉害。” 张嘉田这才回过神来:“厉害?谁啊?” 白雪峰对着胡同口的方向一抬下巴:“叶小姐呗。” 张嘉田有点恍惚——对于叶春好的性情,他有好些个词可以用来形容,比如要强,比如稳重,比如坚定,比如勤恳……太多了,但唯独没有“厉害”这两个字。 可是在见识了她方才的阵仗之后,他不得不承认,她确实是厉害。雷督理对她那样高看,是不是也因为她“厉害”? 而不只是因为她年轻貌美? 雷督理都肯对她高看一眼,说明她一定是顶尖的好。张嘉田想自己居然生了一双慧眼,一眼就瞧中了个高攀不起的姑娘。这怎么办?他问自己。 可惜他自己也没有答案。 这时,白雪峰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然后说道:“张队长,大帅那边大概快开完会了,我也得往回走了。万一大帅叫我,我没在,那可是个罪过。” 张嘉田陪着他转了身:“一起走。” 第31章 小张师长 雷府后花园里有个方方正正的花厅,这花厅被花木掩映着,四面透清风,大白天的也很凉快。花厅里摆着一张长方桌子,雷督理就带着部下军官们围着桌子坐了开会。张嘉田跟着白雪峰走到花厅门口时,那会议还完全没有要结束的意思,张嘉田伸着脑袋向内望了一眼,就见雷督理坐在首席的一把太师椅上,衬衫领口敞开着,两只袖子也挽到了肘际,可见到了这个季节,他也知道热了。 坐在他左右手的人,一个是林子枫,另一个蓄着一抹小胡子,略微面生一点,张嘉田只知道他是参谋长,但是没和他搭过话。从左右往下排列,也都是身居重位的大军官们。参谋长用手指抹着唇上胡须,正在沉吟着慢慢说话:“要我说呢,就是把那支队伍原地打散,分成几股,编到别的师里去。” 参谋长说完这话,花厅里一时寂静。雷督理把两只手放在桌上,将一枚戒指摘下来戴上,戴上又摘下来。林子枫端坐在一旁,脸上似笑非笑,旁人都是军装打扮,唯有他穿了一身浅色西装,像个职业的小白脸或者浪漫文人。参谋长见无人应和,仿佛是有些心虚,用手指又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还是雷督理忽然用戒指叩了叩桌面:“还有谁有主意?甭管对错,都说一说。” 林子枫这时开了口:“我看——”他沉默太久,甫一开口,居然声音嘶哑、走腔变调,于是连忙用力清了清喉咙。与会众人当即向他行了注目礼,唯有雷督理垂眼盯着手里的戒指,目不斜视。 林子枫面不改色,继续说话:“我看,虽然洪霄九离奇失踪,外界都说他是死了,但他留下的那个师里,凡是大一点的军官,可以说都是他的余孽。把这样的人分到其它队伍里去,很有可能成为隐患。况且,他这人是死不见尸,我们总还是要谨慎一点才好。” 参谋长答道:“我的意思是先把那个师分成小块,然后再各个击破。洪霄九的余孽,那当然是不能留的。” 林子枫不说话了,端起面前的茶水抿了一口,不像是无言以对,更像是不屑一驳。参谋长看了他一眼,仿佛也要生气了,把两道眉毛拧了起来,转向雷督理问道:“大帅以为呢?” 雷督理把戒指往中指上一套,随即靠向后方,将两只手放到了椅子扶手上:“我?我看那几万人放到哪里,都是不安定的因素。干脆不要动它,我另外派个新师长过去就是了。” 此言一出,端着茶杯的林子枫猛一扭头,“噗”的一口将茶水喷到了旁边的参谋身上。参谋长的脸上也有点阴晴不定:“这……怕是不行吧?那队伍里都是洪霄九的人,哪里会听新师长的话呢?万一没过几天,新师长就灰溜溜的让他们撵回来了,岂不是太不好看?” “也未必就一定会被撵回来。” 参谋长略一犹豫,又试着步的问:“那么,大帅打算派谁去做这个新师长呢?” 雷督理抬头环视了厅内众人,众人没有一个愿意去接管洪氏余孽的,统一的全低了头,于是雷督理放长目光,忽然抬手一指门口:“卫队长去吧!” 此言一出,厅内立时哗然,林子枫刚喝了第二口茶,吞咽之时气息一岔,呛得他咳嗽不止,茶叶梗都从鼻孔中喷了出来。张嘉田本是扒在门口看热闹的,冷不防被雷督理点了名,也吓了一大跳:“啊?我?” 他一出声,厅内的哗然立刻降了下去,唯有林子枫依然咳得天翻地覆。雷督理一手拍了拍林子枫的后背,一手对着张嘉田招了招:“对,就是你。我封你个师长,你敢不敢干?” 张嘉田向内走了几步,张了张嘴,没说出话——这回他可真是彻底懵了。 他懵了,旁人见雷督理说得认认真真,也懵了。姑且不提那帮洪氏余孽有多么的危险,就算那是一个师的童子军,也没有让个毛头小子当师长的道理。 毛头小子人模人样,合了长官的眼缘,一步登天当了卫队长,已经算是雷督理很胡闹了。卫队长无能便无能,权当是使唤了个笨蛋保镖,碍不着军务大事,可让毛头小子去当师长管队伍,那就不是胡闹的问题,而是有发疯的嫌疑了。 雷督理这时又问:“张嘉田,你干不干?” 张嘉田糊里糊涂的抬手摘下了军帽,摘下之后又戴了上:“我……我听大帅的,大帅让我干,我就干。” 雷督理一点头:“好,明天给你下委任状。”说完这话,他一拍桌子:“散会!” 众人静了一瞬,然后各自起身敬礼,犹犹疑疑的络绎往外走。而雷督理侧身转向了林子枫,皱着眉毛问道:“你还没完了?” 林子枫还在吭吭的咳嗽,咳得面红耳赤。用手帕擦了擦鼻子,他渐渐的平静下来:“大帅,非常抱歉。” 雷督理又问:“你连茶都不会喝了吗?” 林子枫的额头见了汗,双手放在膝盖上,他垂着头对着雷督理一躬身:“子枫今天实在是非常的失礼,还请大帅包涵。” 雷督理把自己手边的茶杯往他面前一推:“重喝,喝给我看!” 林子枫端起茶杯,一小口一小口的把茶水喝了个干净。最后放下空杯子,他对着雷督理又是一躬身:“大帅,我喝完了。” 雷督理不耐烦的向外挥挥手:“喝完就滚!下次老子说话你再咳嗽,老子踹死你。” 林子枫站起身,对着雷督理又一鞠躬,然后红着脸转身走了出去。 这回花厅里只剩了雷督理和张嘉田两个人,两人对视了片刻,张嘉田愣眉愣眼的,先说了话:“大帅,您真让我接替洪霄九、当师长去?” “那还有假?” 张嘉田慢慢的回过味来了,顿觉不妙:“那、那我怎么办呢?” “爱怎办就怎办,你是师长,你说了算。” “我、我肯定干不好啊!” “干不好,还干不坏吗?” “啊?” 雷督理抬手把张嘉田招到跟前,然后压低声音说道:“你干好了,那自然好;你干不好,也没关系,我借这个机会发兵,干脆把那个师消灭掉。” 张嘉田弯腰看着雷督理的眼睛,心里隐隐的明白过来——自己哪里是真的要去当师长?自己不过是雷督理伸出去的一根导火索,他是打算通过自己点一把火,把他的残敌炸个灰飞烟灭。 为雷督理做导火索,那自然是没有问题的,只是—— 张嘉田问道:“大帅,那我是不是得到外地赴任去?” “那当然。” “远吗?” “不远,那个地方通火车,大半天也就到了。” 张嘉田手扶着膝盖,心事重重的撅在雷督理面前。雷督理将他打量了一番,忽然一笑:“舍不得叶春好,是吗?” 张嘉田点了点头,对着雷督理,他不爱遮掩:“我确实是惦记着她,她和别的姑娘不一样,她没家。” “这儿不就是她的家?” “她没亲人。” “我对她不好?” 张嘉田看着雷督理,看了片刻,他低下头,很艰难的说出了一句话:“大帅,求您件事。您可……您可千万别看上她。我处处都不如您,您要是看上了她,我可就真没招了。” “她不是说她不嫁人吗?” “我出去打听了,人家说大姑娘在订了人家之前,都爱这么说。她这话,不一定是真的。” 雷督理笑了:“傻子,你还专门出去打听?” “嗯。”他老老实实的回答:“我……我问了不少人。” 雷督理把胳膊肘架在桌子上,歪着脑袋看画似的看他:“那,要是叶春好看上我了呢?”他向前凑近了,笑眯眯的直问到张嘉田的脸上去:“你看,论年纪,我也不老,论模样,我这模样也还过得去吧?” “是。”张嘉田依然是有一说一:“相当过得去。” “那要是她看上我了,怎么办?” 张嘉田被他问出了一脑袋的汗:“您要是真心待我好,就别搭理她!” 雷督理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捶桌子。张嘉田也知道自己方才那话句句都是冒傻气,可怎么说才能显着精明点儿?他不知道。 雷督理大笑一场之后站了起来,揪着张嘉田的衣领往上一提:“不闹了,我管你升官发财就够意思了,我还管你怎么讨老婆?你又不是我亲儿子!” 张嘉田站直身体,追着他往外走:“您要是乐意,我给您磕头当儿子也行。” 雷督理侧过脸一瞪眼睛:“你乐意,我还不乐意呢!我年轻力壮的,要儿子我不会自己生?” 张嘉田不敢深谈雷督理的生育问题,只得闭了嘴,快步跟着他走。 这天晚上,张嘉田把叶春好约了出去。 他向叶春好讲述了自己今天的奇遇,叶春好听了,当即停下脚步想了半天,末了问道:“这可不是个好差事,不能推了不去吗?” 张嘉田苦笑道:“说是明天就下委任状,我现在想推也晚了。况且,好像也不能推。” 叶春好本来答应了他,要同他走去咖啡馆里吃冰淇淋,如今猛的听了这话,她疑心雷督理是要把张嘉田当成敢死队使用,而张嘉田既没接受过正式的军事训练,也没上过战场,这样的青年跑去那虎狼窝里当师长,不和送死是一样的么? “不吃了。”她忽然转了身:“我去问问雷督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也是糊涂,他派你去,你就真去?” 张嘉田一把抓住了她:“别去了,你要是去了,倒像我背后找你搬弄是非似的。男子汉大丈夫,不在刀山火海里打几个滚,也混不出功名利禄来。” 叶春好不理他,单是站在路边沉沉的思索。良久过后,她转过身,正色说道:“二哥,你记住,到了那里之后,一旦感觉情况不对,千万别逞强,马上回北京。那里天高皇帝远,和这大帅府里可不一样!” 张嘉田垂手站着,心悦诚服,连连点头,仿佛叶春好是他的娘,而他是她的孝子。 第32章 两处闲愁 第二天傍晚,张嘉田带着委任状和一个营的士兵以及一个电报班,上火车出京城了。 他没什么行李,上火车时手里只提了个小手巾包,包的是叶春好给他买的几样中药丹丸,专治中暑腹泻之类的小毛病。他走得匆忙,都没正经和叶春好道个别,叶春好慌里慌张的把药给了他,也没来得及再做嘱咐。 平时张嘉田就住在离她两条胡同远的地方,她不觉怎样,也难得想起来他,如今他忽然走了,她倒像是被“伤”了一下似的,只觉得周围少了个大活人,忍不住惦念起他来——也是他这个人实在招人惦念,他若是个身经百战的老油条,她也就不想他了。二十多岁的青年,年初还游手好闲的在街上晃呢,如今竟冷不丁的当上了师长,怎么说都是天大的笑话。她简直怀疑是雷督理看他碍眼,故意的要害他。 但是这话,她没法直接去问雷督理。不敢,也不能。一点证据都没有,怎能就这么直通通的跑过去这样质问人家? 她坐在屋子里左思右想,有人推门走进来了,她也不理会,直到一股子香风从她鼻端掠过,她才抬了头:“燕姐?” 三姨太太——林燕侬——用手帕一拂她的脸:“黑洞洞的也不开灯,你坐这儿喂蚊子哪?” 叶春好摇摇头:“唉,不是。” 林燕侬走去开了电灯,又把纱窗放了下,不让蚊虫飞进来:“是不是张队长走了,你心里不舒服?” 说完这话,她转身笑道:“大帅有大帅的好处,张队长有张队长的好处。你心里到底是看中谁了?” 叶春好站了起来,被她闹得来了点精神:“你说这话,是不是招我拧你的嘴呢?” 林燕侬跑到了桌子后头躲她:“那你说嘛!大帅呢,咱就不必提了,张队长年轻英俊,身强力壮,也不赖!” 她是嫁了人的女子,不大把男女之事当秘密,经常话里有话的和叶春好开玩笑。叶春好听她说出“身强力壮”四个字,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当即隔着桌子伸出手去:“什么乱七八糟的,看我不真拧你的嘴!” 林燕侬躲了又躲,总不让她够着自己。叶春好捉不到她,索性隔着桌子问道:“那让你选,你选哪一个?” 林燕侬笑道:“谁能让我终身有靠,我就选谁。” “那你不用选了,在这府里呆着就成了。” 林燕侬听了这话,一挑两道漆黑的细眉:“再说吧!” 叶春好饶有兴味的问道:“怎么?难不成,你还有什么别的主意?” 林燕侬侧身靠着桌子,抬手绕着耳边一绺卷发:“你不要看我成天的傻玩,就以为我真是傻瓜。我这做小老婆的,人家要你,你是这家里的人,人家不要你,连封休书都不用,你卷了包袱就得滚蛋,算是什么终身有靠?” 叶春好绕过桌子走到她面前:“你平时是个乐天派,今天怎么说起这样悲观的话来了?大帅给你气受了?” 林燕侬当即摇头一笑:“没有没有。我这话,本是姨太太们心知肚明的道理,只不过你今天问我到这里,我就顺嘴说了出来。有什么法子呢?小老婆就是这样低人一等的。” 叶春好一转身,和她并肩站了:“那你当初还撺掇我嫁给大帅?” 林燕侬用肩膀一撞她:“看你是个好人,想让你来给我作伴嘛!” 叶春好也撞了回去:“真缺德。” 林燕侬压低了声音说道:“没良心的,你那时候不是正闹穷吗?你嫁了大帅,别的不敢说,钱是随你花的。” 叶春好听到这里,也小声答道:“你就知道一个钱字——你攒了多少体己了?” “你先说你攒了多少。” 叶春好一笑:“零的不算,整的有五百。” 林燕侬当场“嘁”了一声:“不够我打一场小牌的。” “多是不多,可也尽够我用了。再说,在办公的时候,我也有一点小小的权力和威风,我觉得,这比钱还好呢!” “神经病!天底下还有愿意办公的,也不嫌累得慌。” 叶春好笑笑不言,忽然想起屋里有新买的巧克力糖,就拿出来和林燕侬一起吃。两人说说笑笑,忽然又打闹起来,叶春好故意的揎拳挽袖:“别看我瘦,我在学校里是长跑冠军呢!哪怕你从这里一路跑到城外去,也照样逃不掉。” 林燕侬又躲到了桌子后头去,格格笑得说不出话来。雷督理一掀门帘进了来,见状便道:“你们倒是很玩得来。” 叶春好连忙把袖子放下了,而林燕侬虽然上次在俱乐部被雷督理逼得哭了一场,然而别有心胸,此刻见了他,脸上不红不白的,一点异样也没有,还抽出手帕来给他擦汗:“瞧给大帅热的,现在这个天气,到了夜里也不见凉快。” 雷督理低着头,由着林燕侬给他擦净了热汗,然后抬头问道:“这么热,你们就闷在屋子里?” 林燕侬抱着他的胳膊摇晃:“那大帅带我们找个凉快地方玩儿去?” 雷督理干脆的答道:“没有那个地方。外头比家里还热呢。” 林燕侬想了想,随即笑道:“可也是。”紧接着她又一拍手:“呀,我出来时用冰镇了西瓜,现在西瓜一定凉透了。我回去吃去,可不分给你们!” 说完这话,她嘻嘻哈哈的走了出去,叶春好伸手抓了她一把,却是抓了个空。而她这么一走,房里就只剩了她和雷督理两个人。 雷督理也不理会她,自顾自的在几间屋子里转了一圈,见她卧室床头摆了几本小说,就拿起一本翻了翻。翻过之后,他又看见那枕畔放着一件叠好了的白棉布裙子,这裙子简直是用两条布带将个布筒子吊在了身上,单穿是决穿不出去的,想必是她的睡裙。 雷督理望着这件裙子出了神,直到叶春好走过来,把那裙子掖到了枕头底下。然而他不甘心,竟然把那裙子掏出来抖了开,凑到叶春好身上比了比:“这是从哪里弄来的?” 叶春好夺过裙子揉成一团,往床里一扔——这裙子还是她当年在教会女中住读时,学校统一发下来的。那教会女中壁垒森严,女孩子在里面都活成了苦行僧,夜里穿着这样的白布裙子睡觉,露着瘦削的肩膀手臂,偶尔动作也是窸窸窣窣,像鬼祟的小老鼠。她觉着那里有点像监牢,所以只读了一个学期,就转去了普通的女中。 “大帅。”她对雷督理说:“对不起得很,我又要撵你了。” “又没有别人,你怎么不叫我的名字?” “没有那个道理。” “叫一个,叫一个我就走。” 他微笑着耍赖,天气热,他的领口中烘出隐隐的热气,那热气带着淡淡的古龙香水味,一点儿也不讨她的厌。她扭开脸,心想这人的确是得寸进尺的,可这得寸进尺的举动,也不讨她的厌。 她知道他的表字,今晚第一次叫出口,总觉得很不好意思,只能喃喃的出声:“宇霆,你走吧。” 话音落下,雷督理用一根手指挑起了她的下巴。 他似笑非笑的抿着嘴,微微垂了睫毛,居高临下的看她,是得意,是睥睨。她被他看得有些心惊,仿佛是自己中了什么圈套,身家性命都被他霸占了去。 “我当你是我的人了。”他忽然说:“但是你也别怕,我慢慢等,不逼你。” 她拨开了他的手,扭头看着别处:“我不承认,也不同意。” 雷督理抓住了她的手,摇了摇:“不打扰你了,明天见。” 说完这话,他迈步走了出去。而叶春好先是站在原地不动,后来一歪身坐到了床边,就觉着自己是站在山巅上,面前是一片缭绕云雾,也不知道一步迈出去,是能平步青云,还是要失足跌下万丈深渊。胸中忽然憋闷着难受起来,她猛的站起来,又猛的坐下去,理智上也知道自己乱得无益,可那理智退避三舍,空自在后头振振有词,完全不是感情的对手。 “他要不是督理就好了。”她倒在床上,抓心挠肝的想:“他要是个平常人家的少爷就好了。” 平常人家,或者再穷一点,都没有关系,横竖她现在每个月至少能落一百块钱到手,养家糊口是足够。平常人家的少爷,是她能够降服得住的——她一定要降服得住他才行,否则他若是半途变了心,她会难过死。 她已经难过一次了,不能再受一次了。都是人生父母养的,凭什么人家都是平平安安活到老,唯有她一次又一次的受苦?她才不受!没人保护她,她自己保护自己!既然看见那路有荆棘了,便应该提前另寻新路;既然知道那爱情有火焰了,便应该提前持一颗冰心。 她双目炯炯的躺在床上,耳边总有个声音在侃侃而谈,句句有理,听得她心烦意乱。忽然一翻身又坐了起来,她怨气冲天的想:“凭什么人家两情相悦就可以在一起,偏我就不行?我怎么就不能嫁给督理了?他爱我!” 然后她咣当一声又倒了回去——还是不行,雷督理先前也爱过玛丽冯的! 凌晨时分,叶春好朦胧入睡,张嘉田也在文县的火车站下了火车。 文县是个大县,所以能够供养得起洪霄九的队伍。几万人的队伍,听闻新师长来了,只做不知,统一的窝在家里睡大觉,一个屁都不放。 所以张嘉田就这么臊眉耷眼的下了火车,寻寻觅觅的找师部去了。 第33章 师长的生活(一) 张嘉田在师部过了一夜,到了天明时分,依然是无人前来觐见。 他先前在大帅府里当卫队长,身边都是体面伶俐的卫兵,一个个很会殷勤恭维他,他耳中听的是好话,眼中看的是好脸,早把先前那种不招人待见的小混混生涯淡忘,如今在这异地受了冷遇,他便感觉格外的难受。走出门去再看这县内风光,也和北京城完全没法比,处处都是窄门小窗,透着逼仄的土气。 他这回算是傻了眼,简直想转身立刻跑回北京,然而又不敢回。他是带着任务过来的,要么干好,要么干坏,反正总要闹个结果出来。话说回来,连“干坏”这种结果都被允许了,他哪里还有借口失败? 天大亮了,他没饭吃。他带来的那个营也没饭吃。 没饭吃怎么办?横是不能跑到大街上去明抢。还是他自带的一个参谋——原来是卫队里的一个老油条——见多识广,给他出了主意:“师座,您找知县要去哇!” 张嘉田来不及品味“师座”二字的荣耀,只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知县有钱,管我的饭?” “知县有钱也不会拿出来劳军,但他可以去找本地的商会,让他们去向商户筹钱,多的不敢说,总不至于让咱们弟兄饿肚子。” 张嘉田站起来就要走:“那我找他去!” 老油条口中的知县,放到现在民国时代,已经改叫县知事。但不管叫法如何,权力是一样的。县知事不敢怠慢这位京城来的小师长,乖乖的出去给师长找饭吃。于是不出片刻的工夫,张嘉田就走回师部,可以坐下来喝小米粥吃热包子了。 吃饱喝足又上了趟茅房,张嘉田下达命令,召集部下众军官开会。开会之前他揽镜自照,发现自己才离开京城一夜半天,面孔就沧桑了许多,本来是挺白的一张脸,如今灰涂涂的,也不白了,那胡茬子在一夜之间钻了出来,很服帖的小分头也都打了立正,瞧着正像一只青年的刺猬。他有心让勤务兵送热水来洗把脸,可是又打不起精神来,心里只是想北京,想叶春好和雷督理,也想自己那个舒舒服服的小家。 他哀哀戚戚的把时间打发了掉,等到了开会时间,他去了会议室,就见室内只来了稀稀落落几个人,这几个人瞠着眼睛看着他,像被魇住了似的,一个个坐得七扭八歪纹丝不动,完全没有起身敬礼的意思。 他们看张嘉田,张嘉田也定睛审视了他们——不消打问,单从表面上看,他就认定了这是一帮不走运的虾兵蟹将。 不过话说回来,虾兵蟹将终究也是喘气的活人,来了就比不来强。张嘉田到了这时,也摆不得那师长的威风了,索性往这屋子前方的木头桌子上一坐,开口问道:“你们这里头,谁的官儿最大?” 这帮人嘁嘁喳喳的商议一番,末了推举出一位团长来。这位团长的兵力,约等于一个营,团长本人也有四五十岁了,害着眼疾,腮腺发炎,歪脖子,脚上有伤,一瘸一拐,并且还在害肠胃病,肚子作痛,直不起腰。张嘉田看着这位老团长,心中纳罕,又因为对方不尊重他,所以他也懒怠尊重对方,开口就问:“都说洪霄九有钱,兵强马壮,你怎么这么惨?” 团长歪着脖子咧着嘴答道:“我是后来的。” 张嘉田没听懂这话,细一追问,才明白过来——这位凄惨的团长,原本是附近山上的土匪,被洪霄九收编了过来。团长本以为从此有了靠山,可以大展宏图,哪知道洪霄九就只给了他一张团长的委任状,并且趁机收了他的山头。团长不能以吃纸质的委任状为生,只得有一天没一天的混日子,也不敢去向洪霄九讨要军饷。 官儿最大的团长都是这副模样,张嘉田也就不再询问其余人等的情况。他坐在这群人面前发愣,团长则是在这么一会儿里又跑了几趟茅房。张嘉田见状,倒是觉得这位老伯怪可怜的,把叶春好给他带的药丸子取出几丸给了他:“吃了吧!专治跑肚拉稀的。” 团长接了药丸子,东倒西歪的道谢:“唉,你这个小师长,人还怪好的。” 张嘉田皱着眉毛,也是叹气:“你就甭夸我了,快回家养着去吧!”然后他向前方一甩手:“散会!都走吧!” 这一屋子老弱病残络绎的出去了,等到人走光了,那位半死不活的团长却又悄悄的回了来,问他道:“师座,你有钱没有?” 张嘉田立刻紧张起来:“干嘛?” 团长悄声说道:“只要你能给我发军饷,我就带着弟兄跟你干!我还能再给你拉几个人过来!” 张嘉田看着他,脸上没有表情:“什么人?不会是刚才走的那一帮吧?” “不是不是,都是有兵的。” 张嘉田做了个思索的姿态,其实心里并没有主意。把这个姿态做足了之后,他答道:“这我得请示大帅,你回去等我消息吧!” 把这凄惨的团长打发走之后,张嘉田并没有立刻给雷督理发去电报,而是背着手在这师部内外来回的溜达。师部是一溜大瓦房,房子不赖,但是院子里光秃秃的,一点花草都没有。张嘉田眼睛看着当下风光,心中回忆着大帅府内的种种富贵情境,心内的斗志就一点都没有了,只是惆怅得死去活来,不住的叹气。 这一天,就被他这样混过去了。 第二天,他袖着手蹲在门口,看地上的蚂蚁搬家,心想自己来了如同没来一样,干好是不可能的了,看眼下的形势,自己甚至连干坏都有困难——人家都不搭理你,你又怎么兴风作浪呢? 吃过午饭之后,他百无聊赖的在屋子里又坐了一会儿,见确实是不会有人来拜会自己这个师长了,便站起来洗脸穿衣,又招呼几个亲信的部下:“走,咱们出城溜达去,顺路打打猎,弄点儿野味回来吃。老这么傻坐着算怎么回事儿呢?” 文县虽然不小,但终究大得有限,张嘉田这一行人都是年轻力壮的,不出片刻就走出了城去。城外既有村庄也有山林,他们挑着林子钻,竟然真打到了五只大野兔子。张嘉田找了个平坦些的小山头,打算笼一堆火,把这兔子烤了吃掉。 这帮人全都不善烹饪,单是生一堆火,也搞得如同狼烟一般,熏得张嘉田直咳嗽。抹着眼泪站起来,他走到那迎风的高处呼吸新鲜空气——忽然用力又揉了揉眼睛,他发现山下的小路上有情况! 几个穿着破烂灰衣的人,正围了一老一小两个人叫嚣。 灰衣的人背后都背着一杆破枪,可见他们必定是附近的士兵,而那一老一小穿着整洁布衣,比本地的村民要体面许多,想必是过路的旅人。张嘉田如今最恨本地的队伍,如今见这队伍里的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抢劫,立刻就起了拔刀相助的心——正好他现在人多势众,枪弹俱全,可以很安全的客串一次江湖好汉。 死兔子扔在地上,暂且不管了,他带着一众兄弟穿过林子火速跑下小山,一边跑一边拔出手枪,及至冲到山下小路上了,他也举枪瞄准那帮灰衣士兵了:“干什么的?” 那帮士兵先是被张嘉田的大嗓门吓了一跳,又见这从天而降的一群人服色鲜明,个个都有手枪,气势上就先输了一大截。张嘉田看他们显出一副贼眉鼠眼的怂样,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心中越发厌恶,连连挥着手枪骂道:“哪儿来的一帮狗娘养的,你们都是谁的部下?信不信老子把你们就地正法?” 那帮士兵面面相觑,犹犹豫豫的往后退,张嘉田见了,索性举枪向天开了一枪:“还不快滚?!” 士兵们一言不发,立刻滚了。 张嘉田大获全胜,稍微出了一小口恶气。扭头再看那两名落了难的旅人,他发现其中那位老的其实是个平头正脸的中年人,至于那个小的,瞧着和他年龄相仿佛,也小不到哪里去。 “你俩走吧!”他一晃手枪:“往后少来这倒霉地方。” 那中年人向他拱手抱拳,张开嘴露出了一口白牙:“老总——” 他就只说出了这两个字,因为张嘉田身后忽然爆发出了一声怪叫:“火!着火了!” 众人闻声抬头,就见先前呆过的那个小山头上蓬蓬的冒出大股黑烟,山上的空气都已经隐隐变了颜色。张嘉田这才想起山上的火堆与兔子,吓得大叫一声,带着人就往山上跑,跑到了一半他见势不妙,掉转头来又往山下逃,这时,那火苗已经飞快的追向他们了。 张嘉田等人一路飞奔,一直跑出了五六里地才停了下来。亏得这些人都年轻,站住之后喘了三两分钟,便继续狂奔,一口气逃回了城里。 这些人回了师部,统一的人心惶惶,不知道那火会烧到什么程度,真要是烧大发了,那么这纵火烧山的罪名应该怎么算?还是有一个人稳重一些,告诉他们道:“不要怕。秋季天干物燥,山林里起火也是寻常事情。权当是天雷击了树木。” 张嘉田觅声望过去,惊讶的喘道:“嗯?你俩也跟着我们回来了?” 方才说话的中年人再次向他拱手抱拳:“我还没感谢老总的救命之恩呢。” 张嘉田摆摆手:“那不算什么。你既然跟我们进城了,那就在城里呆着吧,城里总比城外太平些。” 中年人含笑点头:“是,是。” 张嘉田看这人进了师部,一点也不拘束紧张,像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就忍不住又问:“你是干嘛的?做买卖的?” 中年人答道:“倒是经营了几处生意,算是个买卖人吧!” “那你接下来要往哪儿去?这儿有火车站,通火车,你要走就去买票,随时可以走。” “哈哈,老总和我想到一起去了,我本来也打算要从这儿上火车回天津。” 张嘉田的气息稍平,好奇心就趁机冒了头:“你做什么买卖的?身边怎么没货物?” “我这一趟不是为了生意来的。”那中年人一团和气的答道:“我老家在一百里外的杨庄,我几十年没回来了。” “几十年没回来?”张嘉田上下打量着他:“你多大岁数了?” “已经过了不惑之年啦!” 张嘉田有点不耐烦:“你好好说话,到底多大?” “四十二了。” 张嘉田又问:“那你什么时候走哇?” “那我得去瞧瞧火车票。” 张嘉田一想到自己放了漫山的大火,心里就焦灼得慌——活了二十多年,他还没闯过这么大的祸。 “好好好!”他挥挥手,聊不下去:“你们爷儿俩就自便吧!” 第34章 师长的生活(二) 大火并没有蔓延开来。 傍晚下了一阵大雨,这更让张嘉田吃下了一颗定心丸。心一轻松,身子骨也轻松了,他在雨后溜达出屋,结果正遇到了那两位赖在师部没走的旅客。 年纪小的那一位,明显是个跟班,没有说话的资格。中年人也在看那雨后的斜阳,见张嘉田出来了,便对着他颔首一笑:“张师长。” 张嘉田也一笑,问道:“老兄,你怎么称呼啊?” “我姓殷,殷凤鸣。” 紧接着,殷凤鸣又笑道:“我说句得罪人的老实话,方才在城外的时候,我真没想到您会是位师长。这可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张嘉田本就憋着一肚子苦水,如今出城打猎一场,兔子毛都没能吃到一根,反倒担惊受怕了大半天,苦水越发要沸腾,专等着他一开口就喷出去:“我英雄个屁!你不是说你要回天津吗?真,你弄口箱子装上我,把我也拎走吧!” “哟。”殷凤鸣露出了关切神情:“张师长是有烦恼?” 张嘉田当即叹出了一声九曲回肠的“唉”。 张嘉田自从发迹之后,眼光也高了,一般的人他还看不上。这殷凤鸣是个体面的人,倒是入了他的法眼,够资格和他相对而坐,扯些闲话。 他让勤务兵去饭馆里端了几样好菜,又打了两壶好酒,两人对坐着且饮且谈。张嘉田嘴里咂摸着酒味,精神却是全然不受酒精的麻醉,只诉那可以诉的苦,其余的话,一句都不多说。 “我年轻也不能赖我不是?”他很有分寸的发牢骚:“早知道不当这个师长了,就是听着好听,其实一点儿好处都没有。” 殷凤鸣说道:“张师长,你别这么想。这人里头,只要是有不听你话的,那就一定也有听你话的。只是呢,你得自己去找。” “就有一个,看样子是肯听我话的。那人是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杂牌团长,说真的,我是没见过那么惨的团长。” 殷凤鸣一拍大腿:“你看,我就说有吧?有就好!” “好在哪儿?那个团长,我不但指望不上,还得往他身上搭钱。” “这就对了。”殷凤鸣说道:“他先前越惨,越能显出你现在的本事。那么惨的一个人,都能让你救济活了,旁人看着,不可能不眼馋。眼馋怎么办?学他啊!也来找你啊!” “那来的也都不是正经跟我好的人,都是奔着我的钱来的。” 殷凤鸣笑了一下:“唉,张师长,你当奔着钱来的,就是坏事吗?人为财死啊!” 张嘉田捏着个小酒盅,琢磨着“人为财死”四个字,就觉得这四个字别有深意。低着脑袋琢磨了半天,他末了慢慢的点了头:“可不是,人为财死啊!” 两人说到这里,心照不宣似的,一起换了话题。如此喝到了天黑,张嘉田让勤务兵给殷凤鸣主仆收拾了屋子睡下,自己也上了床,继续琢磨“人为财死”那四个字。琢磨到了午夜时分,他忽然一挺身坐了起来,自言自语道:“那我试试?” 紧接着他“咕咚”一声又躺了下去,下半张脸埋在棉被里,他闷声自答:“那就试试吧!” 翌日上午,殷凤鸣带着他的跟班,潇潇洒洒的上火车走了。 这人走就走了,张嘉田也不理会。对着镜子洗漱穿戴了一番,他摆出师长的派头,把那位五痨七伤的团长叫了过来。 团长也姓张,名字有一点雅,叫做张文馨。张嘉田见了他,也不废话,劈头就问:“前头的洪师长已经没了,现在的师长就是我张嘉田。你乐不乐意跟我干?乐意,我抬举你;不乐意,你放心,我也不为难你。” 张文馨扶着窗台弯腰站着,两天不见,他又添上了烂眼边的毛病。听了张嘉田的话,他抬手一抹红眼睛,明显是有点激动,腰都挺直了许多:“师座!我乐意!卑职很乐意!” “可你既然端了我的碗,就得服我的管。你要是吃里扒外,那我回去搬兵过来,第一个先揍你!” 张文馨将两只手乱摆:“不敢不敢,卑职绝对不会吃里扒外。卑职现在光杆一条,外头又没有旧主,想扒都没地方扒。况且师座这样待我,救我于水火之中,我要是忘恩负义,我还是人么?” 张嘉田又问:“记得你上次说,还能再拉来几个人?” “能,他们的状况都和我差不多。” 张嘉田想了一想,随即说道:“你先把今天的话保密,我手里的军饷有限,你要是嚷得全天下都知道了,穷人全挤上来,那你到时候顶多落个喝粥的钱,别的好事可就甭想了!” 张文馨连忙答道:“是!卑职一定保密!卑职活了这样大的年纪,嘴上还能没个把门的吗?师座放心吧!” 张嘉田训话完毕,又总觉着张文馨可能患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传染病,故而大模大样的向外一挥手:“你先走吧!等我消息!” 张文馨向他敬了个礼,然后颇激动的搓了搓手,转身告辞——告辞之时他不由自主的咧嘴发笑,口中一个黑洞,原来还少了一颗牙。 张文馨走后,张嘉田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开窗换气,脑袋从窗户伸出去,他忽然发现外头风高云淡,正是个又凉爽又晴朗的好天气。 他在房内呆不住了,一路走到师部的院门外。院门外是一片平整的空地,他和几名卫兵错落着站了,也没什么可玩的,就单是抬头看着那喜鹊在树上喳喳大叫。偶尔有人从前方经过,一个个都是低着头溜边走,生怕惊扰了师部里的任何人。 张嘉田望着两只大喜鹊在树梢间翻飞,就猜测它们是两口子,由此又想到了自己和叶春好。爱情的问题,是一思考就要出神的,所以当那名青年冲向他时,他完全是凭着直觉踹出一脚,硬把那青年踹出了一米多远。踹过之后,他反应过来,大吼道:“什么人?” 那青年一翻身爬起来,握着一把小刀子又扑向了他:“我杀了你个军阀!” 卫兵万没想到师部门口会冷不丁的跑来一位刺客,全吓坏了,一拥而上就要拿他,哪知张嘉田动作更快,未等卫兵拥上前来,他已经攥住了那名青年的两只腕子。两个人由此相对而立,上头两双手势均力敌、前后左右的乱晃,下头两双脚也是进退一致,不是你退我进,就是你进我退,宛如要跳一场华尔兹。如此舞蹈了一番之后,张嘉田忽然抬了膝盖狠狠一顶那人的肚子,痛得那人大叫一声,而张嘉田趁此机会夺了他的刀子,向后一甩扔出了六七米远。 这回那人没了凶器,张嘉田就有胜算了。 卫兵们站在一旁,因见师长的胜算太明显,所以没敢贸然上前添乱。张嘉田闲得要死,如今偶然得了一名刺客,简直有些兴奋,况且近身斗殴正是他的强项。将青年反剪双臂摁在地上,他一屁股坐上人家的后背,提起大拳头好一顿捶。捶过瘾了,他拍拍手站起来,这才接着方才那话继续问道:“好你个狗日的王八蛋!说!谁派你来刺杀我的?” 青年被他捶得爬不起来,趴在地上抬了头大骂:“你个狗军阀!文县的地皮都被你们这些狗军阀搜刮干净了,你们还不知足,还要敲骨吸髓、逼死活人!” 张嘉田听了这话,莫名其妙,当即反驳:“放你娘的屁!老子来了还不到十天,怎么就刮你吸你了?你谁啊?” 青年深吸了几口气,摇摇晃晃的爬了起来:“就是你!你逼着商会摊派军饷,我家拿不出钱来,商会就逼得我爹寻死!你敢说你的手上没有我爹的鲜血?” 张嘉田感觉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人,气得骂道:“谁逼死你爹,你找谁去!我他娘的都不知道你爹是公是母,你凭什么找我报仇?” 青年颤巍巍的抬手指了他:“我今日纵是搭上了这条性命,也要向你讨个公道!” 张嘉田一听这话,解扣子就把军装上衣脱了。将衬衫袖口向上挽了又挽,他歪着脑袋挺着胸膛,露出了混不吝的痞子相:“怎么着?非打不可了?”他一拍胸膛:“成!咱们今天单打独斗,谁怯场谁是孙子!” 说完这话,他也不等青年回答,迈开大步走上前去,他猛然挥出一拳,正中了青年的鼻梁。 青年当场仰面倒地,昏迷了有三分钟。 三分钟后,青年悠悠醒转,眼前黑一阵明一阵的,脑子里也嗡嗡直响。向上看到了身边的张嘉田,他动了动嘴唇,说不出话来,而张嘉田伸脚踢了踢他的脑袋,说道:“小子!服不服?” 青年喃喃的答道:“你们这帮军阀,太欺负人了……” 张家田听了这话,当即作答:“军阀不是个好词儿,我知道!再让我听你叫我军阀,当心我揍死你!再说,你怕受欺负啊?好办,你也当个军阀不就成了?不就换你去欺负别人了?” 青年听了这话,闭上了眼睛。 张嘉田等了片刻,看他不言不动,怀疑他是死了,倒吓了一跳,慌忙弯了腰去细看他的脸,哪知他偏在此刻缓缓睁眼,低声说道:“你说的对,我也当军阀去!” 张嘉田直起腰,扑索扑索心口,自言自语道:“我还以为是诈尸了。” 青年又缓缓的坐起来:“我从今日起,要弃文修武、投笔从戎了。” 说完这话,他千辛万苦的爬起来,鼻梁青紫肿胀,已经变了模样。拖着两只脚慢慢走上道路,他头也不回,正要离去,却听身后的张嘉田踢出了“嘡啷”一声:“哎,把你这破刀片子带上!” 第35章 忠君之事 张嘉田糊里糊涂的,给自己招了个兵。 那青年叫着要去从军,可无论他投到周遭哪家队伍里去,都会成为他潜在的敌人,于是张嘉田把他叫了住,详详细细的盘问了一番。原来这人姓马,名叫马永坤,家里开着一间小铺子,已经娶妻,上头有个亲爹,有个继母,并无兄弟姐妹。这马永坤本是个读书人,然而考运不佳,平时是问一答十,一进考场就变成了一问三不知,所以苦学多年,毫无成绩,搞得他平日总是忿忿的,简直快要心理变态;他既是如此的没出息又脾气坏,他那年轻貌美的媳妇自然不愿受他的气,年初的时候便勾搭邻居男子,私奔了个无影无踪。 马永坤受了这样大的打击,简直要从心理变态恶化为精神失常,而他的父亲马老爷子一贯经营无方,把祖上传下来的小生意,做得是与日俱惨,他看不惯,常要指点他这位老父,然而老父的性情古怪,不但不听,还要骂他,继母又在一旁煽风点火,所以他在精神上从来得不到半分安慰,有的只是痛苦。及至老父一死,家里铺子彻底关门,继母也不搭理他,马永坤自觉着简直没有生路,一怒之下,便冲往师部,“刺王杀驾”来了。 张嘉田盘问过后,也不知如何评判这个人,只说:“人家铺子都交钱交粮,就你家不交,人家商会的人说你爹几句,也不算欺负人吧?” 马永坤默然。 张嘉田又道:“你爹为了这事,一赌气死了,也赖不着我吧?我初来乍到的就这么点儿人马,我们能要多少钱?原来这儿是洪霄九的地盘,洪霄九的胃口总比我大吧?那胃口大的你不敢动,专杀我们胃口小的,到底是我欺负你还是你欺负我?” 马永坤像只泄了气的皮球,瘪在原地,依旧默然。 张嘉田又问:“我这话不算不讲理吧?” 张嘉田把马永坤问了个哑口无言。而马永坤在师部的厨房里喝了一大碗热粥之后,恢复了些许元气,鼻青脸肿的走到张嘉田面前,低声说道:“家,我是死也不愿回了,张师长若是宽宏大量,不计前嫌,就让我在这儿投军吧!” 张嘉田答道:“随你的便。” 马永坤就此当了大头兵,姑且不提,只说张嘉田这一趟来时,手里确实是攥了一笔款子的,这时他就暗暗的算了算账,然后拨出十万块钱,给了张文馨当军饷。 张文馨第一天得了钱,当场腰和脖子就直了。及至到了第二天,他的肠胃病好了大半,腿也不瘸了,发炎的腮帮子也平复了,甚至眼睛都明亮了,烂眼边都不红了,可见这金钱的力量,确实不能小觑。而旁人见他又买粮食又制冬衣,还在大街上立起牌子招了新兵,真有鸟枪换炮的气势,自然心动,于是张嘉田那冷冷清清的师部,立刻也有兵强马壮的客人前来拜访了。 张嘉田每天和这些人周旋,长了许多见识。他本是打算过来“干坏”的,可到了文县之后,才发现“干坏”也不容易,况且明明是有可能“干好”的,为什么不努力一把呢? 这么一想,他就当真努力起来了。 张嘉田努力得废寝忘食,并不知道北京的雷督理正在眼巴巴的等着他“干坏”。一旦“坏”了,雷督理就立刻借机发兵,消灭余孽。然而他等了又等,文县那边始终是没有传来内讧的消息,简直让他有些着急。 于是他发去密电,让张嘉田随便找个由头挑起战争,哪知张嘉田即刻就回了电报,答曰不必。雷督理拿着这份回电,简直有些发懵——懵的不是张嘉田不听话,而是想不出张嘉田会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他倒是不担心张嘉田会被余孽笼络得变了心。在他眼中,张嘉田没什么特别出色的,最大的优点就是忠诚。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派这么个毛头小子去办大事。 在雷督理发懵的时候,叶春好来了。 叶春好新剪了头发,剪得齐齐的,越发显得头发与脸面黑白分明。雷督理见她来了,开口第一句话便是问她:“这些天,嘉田给你来信了没有?” 叶春好在他面前的沙发上坐下了,自自然然:“前天接了他一封信。” 雷督理问道:“信上都写了什么?” 叶春好认为他这话颇为无礼,有逼问旁人隐私之嫌,但是也没法子,只得答道:“也没什么,说是文县那边比北京冷得早些,还有就是他每天如何的忙。” 雷督理坐在写字台后,饶有兴味的又问:“那你怎么回的信?” 叶春好惊讶的笑了:“怎么回的?就是讲了讲我的情况,无非是些闲话罢了。” 雷督理点了点头,这才问道:“你有事?” 叶春好在回答之前,先做了个深呼吸。 忠言向来逆耳,而雷督理又是个狗脾气,所以她此刻有些紧张。 叶春好给雷督理管了几个月的私人账目,自己是殚精竭虑了,把账目也理得井井有条,但依着她的本心,她其实是不爱这个差事——或者说,她愿意、也能够管账,但是不愿意管这样的账。 那账上来往的货物,都是违禁的走私品,军火弹药倒也罢了,那些烟土白面之类的毒物,实在都是贻害人间的坏东西,她虽是接触不到它,但它的出出入入化为数字写在账目上,她天天看着,便觉得自己也直接参与了这样的恶行。况且这样的生意虽然暴利,却不能持久——如果雷督理不是督理、麾下没有几十万的军队,那么这发大财的生意轮得到他来做吗? 有些事情,她既是想到了,就一定要对他讲,若是只顾着明哲保身,那么就不算她是真心待他好,她也把他的真心辜负了。 所以做完了一个深呼吸之后,她含笑说道:“我记得您好像和秘书长说过一次买地的事情,怎么后来又不见您提了?” 雷督理一愣:“买地?”随即恍然大悟:“我只是随口一说,哪有那个闲钱。” 叶春好微微笑着:“闲钱,是有的呀。” 雷督理打开写字台下的抽屉,从抽屉里取出了一支雪茄。低头把雪茄送到鼻端嗅了嗅,他抬眼问叶春好:“你是不是有话要劝我?” 叶春好笑道:“我也知道,我这都是浅薄的见识,可是有话不说,我又有点忍不住。” 雷督理似乎是个没什么嗜好的人,把雪茄叼在嘴上,他并不急着点燃,含糊答道:“你说。” 叶春好得了许可,便平心静气的讲了一番。雷督理认真听着,听到最后,他把雪茄拿了下来:“积蓄田地,当然是件可以福及子孙的好事,只不过我现在常闹饥荒,单是靠着种粮食,能换几个钱呢?” 叶春好就等着他这句话,此刻便立时笑道:“我们并不是要一定要买那上面能种庄稼的土地,我们也可以买那下面有矿产的土地啊!” 雷督理从抽屉里取出了一盒长杆火柴,慢慢的划燃了一根,盯着火苗问道:“买矿?” 叶春好点了点头:“是。” “有目标了吗?” 叶春好答道:“直隶一带,矿产也是很丰富的,若是大帅同意涉足这个领域,那么目标自然很容易定。” 雷督理一甩手,甩灭了火苗。把火柴杆往玻璃烟灰缸里一扔,他起身绕过写字台,走到了叶春好身边坐下来,忽然笑道:“那天,我听人私底下叫你财神爷。” 叶春好听了这话,倒是红了脸,很不好意思:“这帮人真是爱嚼舌头。我也听过类似的话,是把我叫做……叫做财神奶奶,我当时就不许他们再讲,哪知道他们阳奉阴违,不叫奶奶,改叫爷爷了。” 然后她往旁边挪了挪,喃喃的又道:“怪热的。” 她挪,雷督理也追着她挪,笑眯眯的一直把她逼到了沙发一端。她站了起来:“那我不坐了,都让给您坐。” 雷督理向后撤了撤,抓住腕子把她又拽了回去:“一起坐。” 她坐了回去,低头不理他。他用自己的手背贴了贴她的手背:“你看我就一点儿都不热。” 她将手一躲:“谁会热在手背上呢?” 话音落下,她的手忽然又被雷督理抓了过去,贴到了他的面颊上:“真的不热。” 她脸上红扑扑的,回头瞪他,一双眼睛瞪得黑白分明,显出一圈深深的睫毛。然而雷督理垂下眼帘避开她的目光,将她的手顺着面颊向下移,让她的手指蹭过他的下巴、滑过他的胸膛。 她不知道他将要把自己的手牵引到哪里去,但她凭着直觉,嗅到了一丝情欲的热气。手指关节猛然被牛皮腰带硌了一下,她如梦初醒,用力的要把手抽回来,然而雷督理死死攥住了她,不肯放。 “干什么?”他把她的手捂在了自己的腰带上,低声问道:“我又没把你怎么样。” 她挣脱不开,又觉得自己面孔发烧、心绪纷乱——都是不好的征兆。于是索性正色说道:“你再这样,我只能辞职离开了。” 雷督理坐正了身体,转过脸去看她:“你舍得我?” “你还问?” “你要是真走了,我是舍不得的。你要是舍得,也说明你薄情。” 叶春好不理睬他的目光,面向前方回答:“对我来讲,情深情浅,都是一样的。我不是为情所困的人。” “可我觉得,你对我很好。” “那无非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这话我不爱听,你重说。” 叶春好扭头看他,看着看着,却是叹了一口气。她为了他,心中常有千言万语,可千言万语之中,竟没有一字能说出口。她不信他,她不敢爱他——这样的话,可怎么说? “其实,这样也许更好。”她轻声告诉他:“君子之交淡如水,反而会有一生一世的恒久。我没有色衰爱弛的担忧,你也能得一个以心相待的朋友。反倒是世间所谓的恩爱夫妻,难得一起白头。” 雷督理沉默了半晌,答道:“我小时候,性子很坏,得不到想要的东西,便大哭大闹,不是想藉此要挟长辈,是心里真的难过,忍不住要哭要闹。” 他放开了叶春好的手:“我现在也还是这样。” 叶春好低着头,看自己那只手已经被他攥得红白斑斓。他毕竟是个男人,有时候下手没轻没重,攥得她骨头都疼。 思来想去的,她最后说道:“你放心,我不走。” 第36章 逃离 叶春好的心绪,忽然平静坦然了。 她常在俱乐部露面,认识她的人多了,她认识的人也多了。能走进这个俱乐部的人,即便纯粹是进来玩的,也都是阔人家的太太小姐。叶春好常和这一流的人物交谈,眼界见识早已不是当初的水平。自己做主从账房调出了一百万现大洋,她告诉雷督理,说自己看中了遵化的一处金矿,请雷督理派个可靠的人,和自己一起去遵化亲眼瞧一瞧。 雷督理听了这话,反问:“可靠?我身边还有比你更可靠的人吗?” 叶春好是来对他说正事的,听他油嘴滑舌,便哭笑不得:“大帅信得过我,我还信不过我自己呢!还有就是立合同时,我还需要大帅的印章一用。” 雷督理问道:“用它干什么?” 叶春好耐着性子解释:“若是订了买卖合同,那么大帅作为买方,至少也要在合同上留下个名字呀。” 两人说这话时,是在一道回廊上。雷督理单手插着裤兜,仰头欣赏廊下笼中的小金丝雀,听了叶春好的话,他漫不经心的答道:“哪用这么麻烦,你既然去了,你就把合同签了得了。” 叶春好简直要苦笑起来:“我哪能代替大帅签名呢?这在法律上是行不通的。” 雷督理将一根小草棍伸进笼子里,捅得那鸟乱飞:“就签你的名字。” “签我的名字,那金矿就是我的了。” 雷督理忙里偷闲的看了她一眼,然后继续逗鸟:“没关系。要不然你一和我斗嘴就要走,我给你一座金矿,真走了也饿不死,我也不用惦记你了。” 叶春好又羞又急,忍不住一跺脚:“大帅!我明天就出发,可没有时间陪您玩笑!” 雷督理对着金丝雀嘘溜溜吹了一声口哨,然后说道:“没开玩笑。” 叶春好发现,雷督理真的没有开玩笑。 男子追求女子,有送吃喝穿戴的,有送首饰钻石的,还有送汽车洋房的,唯独没听说有送一座金矿的。回廊里风凉,雷督理站不久,叶春好又不能追着他连说带走,无奈之下,只得对着他的背影大声道:“签了我的名字,我也只是替你经营!我不要!” 雷督理打了个喷嚏,像是冻着了。 叶春好去了一趟遵化,累得瘦了一圈。 对于这桩生意,她是非常的谨慎,虽然知道没人敢在直隶地界欺骗雷督理,可依然悬着一颗心,煎熬得夜里不能闭眼。十天之后,她回了北京,到家之后听闻雷督理在书房里,她直接就去见了他:“大帅,我回来了。” 雷督理正在和林子枫说话,见她进了门,也不动容,只把林子枫打发了走,又说:“春好,关门。” 叶春好走去关严了房门,然后转过身来,被雷督理一把拥抱了住。 她不知道雷督理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只不过是十天的光景,秋意就又浓重了许多,雷督理在衬衫外面套了一件薄薄的毛线背心,背心柔软,透出他的体温,也透出他的气味。 她惊讶了,没想到一个人的胸膛手臂可以是这样的好,以至于她要留恋,要舍不得推开他。她哪里是在和他斗呢?她分明是在和自己斗。她是咬牙切齿的屏住一口气,稍一放松就要跌进他的怀里。这口气她屏了太久,咬得牙齿都酸了,青筋都胀了。 雷督理放开了她,她故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大帅这些天可好?” 雷督理笑着向她点头:“我是很好,但是看你不好。你怎么瘦成了这个样子?” 叶春好绕过他,把一沓文件放到写字台上:“出门在外,自然是舒服不了的,回家歇几天就好了。这是合同和几分文件,大帅有空时可以看一看。” 话音落下,她忽然一怔,因为看见写字台上扔着几封信,信封上是张嘉田的字迹,收信人则是自己。拿起一封信看了看,她立刻回头质问道:“大帅,您怎么私拆我的信件?” 雷督理走了过来,和她并肩站着:“你有什么瞒人的事情,不许我知道?” “我没有。但是——” “那我为什么不能看?还有,我看你对嘉田也是太关心了,怪不得他对你总是贼心不死。” “当初债主闯进我家里时,我吓得直哭,全是二哥出头帮我。我没法子报答他,便在别处多替他想着点儿,这也不算过分。” “你想得也太细致了,他这么大的人,还不知道天凉了要加衣?” 叶春好听出了他话中的醋意,可又懒怠争辩,便低头把桌上的文件和信封都整理了一番,说道:“我得走了。我给燕姐带了一盒点心,点心路上放得久了,怕是味道不会太好了。” 雷督理“哼”了一声:“不必,她跑了。” 叶春好扭头望向他:“跑了?跑去哪里了?” 雷督理一耸肩膀:“不知道。” 叶春好走去了三姨太太的院子里,就见院子里花木依然,却是没了半毫的人气——两天前,林燕侬照常出去看戏,结果一去不复返,再也没回来。到了第二天,这屋里的女仆觉着不对劲,跑去报告了雷督理,雷督理让人砸开了房中箱柜,结果发现这屋子里除了明面上的东西不曾动之外,金银珠宝钞票是全没了。 叶春好和林燕侬志不同道不合,可林燕侬毕竟是她的一个小伴儿,如今林燕侬一逃,她茫茫然的站在院子里,忽然感觉有些恍惚。 她总觉得林燕侬不能无缘无故的逃,便把这房里一个十岁出头的小丫头叫了来,给了她五块钱,问道:“三姨太太走前,有没有和人生过气?” 小丫头把钱揣进口袋里,小声答道:“又没人敢惹她,她和谁生气去?”然后她咬着手指头想了想,又道:“就是那天夜里,大帅打了她几下。” “哪天打的?为了什么打她?” 小丫头眨巴眨巴眼睛:“哪天?上个礼拜吧?要么就是上上个礼拜,反正是好几天前。” 叶春好追问道:“为什么打她,你知道吗?” 小丫头这回立刻点了头:“我知道!因为三姨太太咬人!” “你怎么知道的?” “我夜里起来撒尿,就看上房亮了电灯,大帅骂三姨太太,说臭、臭——” 她虽然年幼无知,但也晓得把“婊子”二字含糊过去:“臭——你敢咬我。然后就‘啪’一个巴掌,可响了。” “三姨太太还手了吗?” “窗帘挡着呢,看不着,不知道。反正第二天,她就是一边的脸有点儿红,也没别的事,也没哭,还给了我半匣子水果糖,下午也照样出去玩了。” 叶春好向四周看了看,见无人经过,就又问道:“你在这府里住了多久了?” 小丫头笑了:“我跟我姥姥来的,我姥姥在厨房干活,我从小就在这儿。” “大帅经常打人吗?” “不经常打。” “那你见过二姨太太吗?” 小丫头点了点头:“见过,白白的,圆圆脸。” “那你知道二姨太太现在到哪里去了吗?” 小丫头这回干脆利落的摇了头:“不知道。” 叶春好又给了她五块钱,嘱咐她不许把自己问她的这些话说出去。等到小丫头揣着钱跑了,她回到自己房里,只觉得心思沉重,身体发冷,只想林燕侬可一定要快点逃,往远了逃,千万别被雷督理抓住。这要是被他抓了住,她的小命就保不住了。 又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生出了新的怀疑:林燕侬当真是逃了吗? 她知道,林燕侬不过是雷督理买回来的泄欲品,雷督理根本不把林燕侬当人。 翌日上午,她去书房见雷督理,说道:“我想搬出去住。” 雷督理又刚和林子枫谈完话,最近他似乎是看林子枫不顺眼,每次谈话完毕,都气哼哼的。听了叶春好这话,他想都不想,直接答道:“不许!” 叶春好不肯和他硬碰硬,微笑着解释道:“是这样的,我——” 雷督理虎着脸,从衣帽架上摘下军装上衣往身上一披:“你也要跑?” “不是,我是——” 雷督理往前走,嫌她挡路,一肩膀把她撞了个趔趄:“敢跑打折你的腿!” 叶春好站稳了,双手互相抚着上臂,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而雷督理头也不回,打开门就走出去了——走出了五六步,却又返回来,站到叶春好面前说道:“我是生别人的气,不是冲你。” 说完这话,他也不等叶春好回答,急匆匆的又走了。叶春好愣在原地,心想他这也算是很给自己面子了,不过饶是很给自己面子,自己也还是受不得这伴君如伴虎的生活啊! 然后,她的眼角余光瞥到了墙上那副雷督理的半身像。 照片上的雷督理风华正茂,真是一个男性的美人。她看了又看,总觉得这样的一个人,大概是天地间的一股子灵气凝聚生成的。从他出生到现在,会有多少女人爱过他呢?是多少女子的娇惯,才惯出了他这样阴晴不定的坏脾气呢? 其实,她也是愿意那样娇惯他的,只要他肯给她一句千真万确的准话。 她千般万种的算计,无非是要自保。她就只有这一颗心,一旦错付了,便收不回了。纵然收回,也是千疮百孔的一颗伤心了。 叶春好离了书房,自去工作。如此过了几天,她又去见了雷督理,老调重弹:“大帅,我打算另找一处房子,搬出去住。” 雷督理本是懒洋洋的躺在长沙发上,听了这话,他当即坐了起来:“为什么?” 叶春好在他斜对面的沙发椅上坐了,耐着性子带着笑容,慢慢的讲话:“原本我在这里,是以一个家庭教师的身份住下的,虽然后来我改做了您的秘书,可因为三姨太太还在,她很希望我能给她做个伴儿,我也就含糊着继续住了下去。如今三姨太太走了,我想,我也可以搬出去自住了。您千万别多想,这里自然是很好的,只是我很想有个自己的家,这是我一个小小的愿望,还请大帅能够体谅成全。” 话说完毕,她闭了嘴,等着雷督理胡搅蛮缠或者大发雷霆,哪知雷督理不假思索的答道:“可以。京津两地,我有的是房子,你尽管挑着住。” “那也不用,我每月的薪水,根本用不完,足够租房子过日子的。” 雷督理正色答道:“家里有的是房子,你出去花钱租别人的?你这个天天算账的人,怎么这笔账就算不过来了?” 叶春好微笑道:“我并不是和您见外,我只是不想总这么白住,您是慷慨大方,满不在乎,我却是受之有愧。另外我又想起一件事来——您总是一边闹穷,说是没钱发军饷,一边又不把小钱放在眼里、不肯积少成多。其实您那些空置的房子,就应该好好的检查登记一次,派专人看管出租,这每年的租金也很可观,而不是那么空放着,当个玩意儿随便赏给人。” 雷督理一本正经的点头:“说得好,这个差事也归你办了。你批评我胡乱大方,我也接受。往后你住我的房子,我每个月跟你要三十块钱的房租,算我改过自新,好了吧?” 叶春好万没想到他会如此回答,一时间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心里笃定了他这是要趁机对自己恶作剧,可是毫无反击的招数,只能点头,说出一个“好”字。 第37章 为难 叶春好凭着自己的心意,选了一处小四合院做自己的新居。 这一处居所的格局,和张嘉田的宅子十分相似,只是处处还都要小一些,分外精致。因为听差老妈子,她是一概不用,家事全是亲力亲为,所以房院窄小一点,反倒能省下她许多的打扫力气。况且再怎么小也是一座四合院,尽够她住的。四合院的左邻右舍,她虽然没有亲自去拜访过,但一看门楣,也能知道都是体面人家。 这一处房子,每月的租金是三十元钱,价格不算高也不算低,雷督理认真的向她要,她便也认真的给了出来,尽管暗暗的摸不清头脑,不知道雷督理预谋着要开个什么玩笑。而雷督理看了她这个亲力亲为的生活风格之后,笑道:“我看你像个女革命党。” 叶春好从来没接触过任何革命党,不知道女革命党是什么样子,不过依稀有一点印象,似乎那些女人都是胆大包天、颇有男子气概的,除此之外,便是成天满口理论名词,时常的要同情劳工、反抗压迫。 “您是笑我家里不用仆人吗?”她答道:“我这也并不是要标新立异,只不过我素来喜欢清静,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又没有许多家务,随手也就做了。真要是来了个陌生的老妈子,不知根底,反倒让我怪不自在的。” 雷督理微笑点头:“这样也好。年轻的人好吃懒做,我也不喜欢。” 叶春好含着笑容,心想这位大帅怎么忽然转了性子、说起正经话来了? 叶春好开始了这独门独户的生活,十分惬意。 她本以为自己不善劳作,独自生活的初期,怕是要狼狈。哪知道这家务活做起来,并不很费她的力气,至于饮食,她既可以自己煮白米粥、做简单的小菜吃,也可以打电话给胡同口的饭馆子,点几样热菜让伙计送过来。实在不成,她这门口还有站岗的卫兵,可以兼做听差替她跑一跑腿。 房内的家具是很齐全的,尤其是卧室里还有一张金光灿灿的大铜床,铺着从美国运过来的席梦思弹簧床垫,比沙发还柔软舒适。西厢房摆了书架桌椅,则是她的书房。在那秋高气爽的天气里,她坐在桌前埋头写信,信是写给张嘉田的,字字句句都是老气横秋,教导二哥要这样不要那样,要学好不要学坏,写到一半她停了笔,因为听见了窗外的风声,觉出了寒意。 把纸笔收进抽屉,她出门去了东安市场。 她买了一打男式的洋袜子,又去买男子的卫生衣,那卫生衣都挂在店铺里,她伸手去捻那料子的薄厚,忽然见了一套尺寸小的,便也过去摸了摸,不知怎的,心里忽然想道:“这给小弟穿正合适。” 随即,她猛的收回了手,在心里粗野的骂自己:“你想那个崽子干嘛?贱!” 然后她眼眶一热,又气又恨的差点落了泪。她比那同父异母的小弟大了十岁,太平无事的时候,一家人相处得好,她这个老姐姐疼弟弟,真像个小妈妈一般——她要是不疼他,后来也不至于那样伤心。大人坏也就罢了,怎么小孩子也能这么冷血狠心?从小到大的看着他,没瞧出他是这样的一个坏胚子呀! 她飞快的转身,也不挑选了,随便买了两套卫生衣回了家。然后坐下把信写完,她去了趟邮局,连信带卫生衣带袜子,一起被她邮寄去了文县。 这些东西,在一个傍晚,到达了张嘉田的师部。 经了他这一阵子的苦心经营,师部里面已经增了许多的人气,他一见叶春好寄来了包裹,立刻乐得谁都不想搭理了。把闲杂人等斥退了,他进了他的卧室,关上门来细细的拆包裹。 文县目前还没有通电,秋季的天又渐渐短起来,张嘉田点起了蜡烛,守着火苗读信。得知叶春好从雷府搬出来了,他高兴得一拍大腿,真是百万分的赞同;又得知三姨太太林燕侬逃了,他一撇嘴,心想这叫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接下来,他开始领受叶春好长篇大论的规劝,这规劝他读得也很有味,仿佛叶春好正坐在自己面前谆谆教导,字字句句都是有理的好话,让他怎能不听得心悦诚服? 然而就在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了一嗓子:“报告!” 这一嗓子震得他皱了眉头:“干嘛?” 门开了,一名卫兵向内走了一步:“报告师长,师部外头来了一位女眷,是找您的。” 张嘉田愣了:“女的?找我?” 紧接着他转身一捶墙壁,大声吼道:“马永坤,外头来了个女的,是不是你老婆回来了?” 隔壁的马永坤副官答应一声,慌忙出门跑了过来:“来了个女的?哪儿呢?” 张嘉田把信和包裹珍重放好,然后斥退卫兵,自己带着马永坤走出了师部大门。大门口左右挂着马灯照明,灯光之下,果然有个村姑模样的女人。 马永坤兴致勃勃的奔出来,然而此刻搭眼一看,立刻颓了:“不是,这不是我老婆。” 他颓了,张嘉田却是愣了,而那村姑挎着个绝大的包袱,此刻就向他低低的唤了一声:“张队长。” 灯光一跳,她露出了她的面目——脖子上那一圈烫发是剪掉了,脂粉红妆也洗干净了,一双细挑的媚眼经了风雨劳顿,媚力全无,化作了两只肿眼泡的眯眯眼,正是丑了十分的雷府三姨太太、林燕侬。 张嘉田把她审视了半天,才有勇气试探着唤道:“三姨太太?” 此言一出,林燕侬立刻上前用手捂了他的嘴:“嘘,别这么叫我,仔细被人听见!” 张嘉田被一只又软又热、带着余香的小手碰了一下,立刻就红了脸,下意识的要往后退,并且也压低了声音:“你怎么来了?” 林燕侬小声求道:“张队长,你是好人,求求你,让我进去歇歇脚吧,我真的是要累死了。” 张嘉田是完全的不想招惹雷督理的三姨太太,可又招架不住林燕侬的哀求。师部里人多眼杂,他不愿意把她往里带,站在原地犹豫了半天,末了他问马永坤:“你现在天天跟着我住师部,你那个房子是不是空着呢?” 马永坤当即答道:“师座若是不嫌那屋子脏的话,咱们现在就去!” 张嘉田知道马永坤这人脏不到哪里去,所以转身又问:“三姨——我这儿不方便招待你,给你另找个地方过夜,好不好?” 林燕侬一口答应下来,于是三人走过一条大街,便到了马永坤的住处。 马永坤和家中继母闹翻之后,便脱离家庭,在外头找了处房子安身。这房子里除了一床一桌一椅之外,是要什么没什么。张嘉田等人到了此处,先点了灯烧了水,然后才坐下开始谈话。 林燕侬把毛巾浸了热水,擦了一把脸,擦得面孔白里透红,倒是把那姿色恢复了六七分。把她那个大包袱放到床上了,她坐到张嘉田面前,低声说道:“张队长——哦不,张师长,我的事情,你知道吗?” 张嘉田摇了摇头——摇到一半又点了头:“我……不大知道,就听说你逃走了。” 林燕侬抽出手帕,轻轻擦了擦眼角,仿佛是流了泪。张嘉田见状,只得又问:“好端端的,你逃什么?” 林燕侬答道:“张师长,女子嫁男人,图的就是一生一世有依靠。我这话,没有错误吧?” “没错。” “可是,你看雷大帅他是我的依靠吗?” 张嘉田的嘴唇动了动,不肯为了林燕侬批评雷督理。 林燕侬垂下头去:“我也知道我不过是个小老婆,是不值钱、没身份的。可我这条命再怎样贱,我终究也是个人呀!人家总不拿我当个人看待,我心里也是难过的呀!” 张嘉田搜索枯肠,寻找答话:“那……” 他就只搜索出了这么一个无意义的“那……”,灯光之下,他就见林燕侬的面孔渐渐紫胀起来,然而表情却是不变。 “张师长,我虽然和你没有什么深交,可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好人。有些不得见人的话,我对你说了,你大概也只会同情我,不会笑话我。实不相瞒,我年纪轻轻的一个姑娘,既肯给人做小老婆,也证明我是爱慕虚荣、贪图钱财的。可这纵然是我的一桩罪名,我也罪不至死啊!” 张嘉田扭头对着马永坤说道:“你出去待会儿,别往远走,一会儿我叫你。” 马永坤领命出去,这回屋子里没了第三者,张嘉田放松了些,小声问道:“大帅打你啦?还是又要把你送人?” 林燕侬轻轻的一摇头:“他要是拿拳头打我,拿脚踢我,我身上疼归疼,但也能忍,总不至于要逃。可他并不是那样的待我,他白天用不到我,从来不理我,这倒也好,我乐得自己出去逍遥快活,我只怕他夜里过了来,换着花样的折磨我。” 张嘉田虽然知道男女之事是怎么个勾当,但终究是没结婚,听到这里,便是不知不觉的红了脸,又觉得尴尬害羞,又有点好奇:“他干什么了?” 林燕侬又摇了摇头:“我说不出口。总之,他不把我当个人看待,甚至我还不如一只猫一只狗。我实在受不了了,不听他的话,他便大发脾气,要杀了我。” 说到这里,她的身体开始隐隐的抖颤,声音也带了一点哭腔:“那一夜,他又往死里折磨我,我忍不得,咬了他一口,他气急了,使劲的打我,幸而那天他身边没有手枪,要不然我就没有性命坐在这里了。张师长,我并不是傻瓜,若是那阔姨太太的生活能够维持,我又怎么会这样狼狈的逃出来呢?” 张嘉田沉默片刻,问道:“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 “京津两地我是不敢住了,我怕他派侦探来找我。我若是被他抓回去,那一定是要死的。后来我想起来,春好说你是在文县当师长,我就偷偷的找了过来。” “你娘家人呢?他们不管你?” “张师长,他们把我卖给雷家之后,就带着钱回南方老家去了。他们能卖我第一次,我现在又不老丑,这样找了回去,难道不怕他们会再卖我第二次么?我终究是逃离不出这火坑啊!” 张嘉田这回听明白了:“那……你不会是要住在这里吧?” 林燕侬抬起头来,直勾勾的盯着他:“张师长,你行行好吧!我不给你惹是非,我就静静的藏下来,等风头过了,我再想别的办法。” “要不然,你干脆坐火车南下,到南京上海去玩一玩?” “张师长,我求求你了。你可怜可怜我吧!我若不是实在没了法子,也不会这样厚着脸皮来找你。” 张嘉田十分为难:“那……我现在也没房子安排你,你要住,就是住在这里。” 林燕侬的脸上立刻有了一点喜色:“这里就好!这里蛮好!多谢你张师长!我就知道我没有看错人!” 说完这话,她起身向张嘉田鞠了个躬。张嘉田连忙也站了起来,手足无措,唯一的感觉就是“为难”。 第38章 热度 张嘉田一夜没睡好,连连的做噩梦。梦里总是雷督理发现他窝藏了三姨太太,气得大发雷霆。他对雷督理的感情,并不比他对叶春好的爱情淡一毫,雷督理这样发脾气,他心里又怕又悔又愧,在梦里张开双臂拦着雷督理的路,不许人家走,嘴里还苦苦的哀求:“您别生气,您听我解释……我错了,完完全全是我错了……” 好话说了十车之后,他终于醒了,窗外的大太阳已经悬了三丈高。这样凉爽的天气,他却滚了一身的热汗。气喘吁吁的坐起来,他定神想了想,随即跳下床去,让勤务兵送水进来。 他匆匆的洗漱了,也没有胃口吃早饭,索性喝了一大碗豆浆,灌了个水饱。带着马永坤偷偷跑出师部,他去见了林燕侬。 林燕侬昨夜留宿在了马永坤那间屋子里,隔了一夜再见,张嘉田和马永坤瞧着她的面貌,都怔了一下——昨夜她来的时候,是蓬头黄脸肿眼泡的,很有一点残花败柳的可怜相;一夜过后,她把头发洗得蓬松黑亮,面孔上面抹了薄薄的一层粉,眉眼上描了一点黑色,嘴唇上涂了一点红色,加之穿了一件杏黄色旗袍,竟是变得明艳照人。见张嘉田来了,她抿着小嘴一笑,一双细眼眯起来,笑意便顺着那长长的眼尾流动了。 唤过一声“张师长”之后,她笑道:“出来这么久,第一次睡了个好觉。我也没出过远门,这一趟到文县来,一路上都悬着心,又怕自己走错了路,又怕自己遇上了歹人。煎熬到了了不得的时候,我就给自己鼓劲,想着找到张师长就有救了。果然,我没有白受煎熬,你真是个好心肠的人。” 张嘉田本是想来把她赶走的,可是此刻这么面对面站着,人家又诚诚恳恳的说好话给他听,他那狠话藏在心中,就又有点说不出口。 “你要是住呢……”他思索着说道:“就是住这间屋子,没有更好的住处。因为我不敢公开的安置你,我怕被人知道了,去告诉大帅。吃喝什么的,包在我身上,那倒是没问题,不过,将来一旦这事闹穿了,你可别说你是来找我的,你和我可没有任何关系。” “那自然,你肯收留我,我就感激不尽了,哪能再连累你呢?只是我住在这里,你又给我吃给我喝,这关系却是没法子彻底分清呢。” “那好办。”张嘉田把一旁的马永坤抓了过来:“你就说这是你远房的表哥——表哥也行,堂哥也行,你爱怎么叫就怎么叫。你就说你是来投奔他的,以后我让他没事就过来瞧瞧,你有话,或者想要什么东西,跟他说就行,他会回去告诉我。” 林燕侬对着马永坤微笑着一躬身,颇郑重的唤道:“表哥。那我往后就叫你一声表哥了。” 马永坤像服了毒似的,面红耳赤,直着眼睛看着林燕侬,一声不吭。 张嘉田把马永坤又一把推开:“行,那就这么办,我走了!” 张嘉田离了林燕侬的屋子,带着马永坤往师部走。一边走,他一边对马永坤讲闲话:“你看,她漂亮吗?” 马永坤似乎是毒性稍解,硬着舌头答道:“漂亮。” “她这个人挺奇怪,一开始看着也就那么回事,但是多看几眼就觉着她漂亮起来了,可能这就叫做耐看。她那小鼻子小眼的长相,要是不耐看的话,大帅也不能要她。” 此时两人已经走出老远,马永坤的毒性解了大半,也可以侃侃而谈了:“师座你不懂,人家那眼睛可不小,相书管她那眼睛叫瑞凤眼,勾魂摄魄啊!” “勾你了?” “勾我了。” 张嘉田转身搡了他一把:“我告诉你你别发昏啊!那是大帅用过的娘们儿,捡剩儿也轮不到你。你有那个闲心,不如先想法子把你那个骚老婆找回来。脑袋顶上的绿帽子还没摘呢,就琢磨起别人长什么眼睛了,你这心真是够大的。” 马永坤“哼”了一声:“师座,你随便骂吧,我不往心里去的。我是受过了天大打击的人了,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我去你妈的吧!” “我连死都不怕了,我还怕你骂?无所谓,没关系。” “你是不是得精神病了?” “我的人生这样悲惨,疯了也正常。” 他既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张嘉田也懒怠骂个不休。两人走回了师部,马永坤虽然厌世,但喝了一大杯茶水之后,他扛着一张死了爹的面孔,倒也正常办起公来,而且办得很不错。 张嘉田强迫自己把林燕侬忘掉。 如果把林燕侬忘掉,那么他心中就没有太大的烦恼了。雷督理还在等着他“干坏”,可是事到如今,他忽然换了主意,暗暗的想要把它“干好”,给雷督理一个惊喜。 那位一身是病的张文馨团长,自从见了钱之后,病痛自消,已经重焕青春。他心里感激张嘉田,可是因为年纪太大,不便和这位小师长拜把子,所以灵机一动,把家里十几岁的大儿子拎了出来,让他认了张嘉田做干爹。这大儿子正处在发育期,长得人高马大,嘴上生出黑黑的一层胡须,满脸此起彼伏的红疙瘩,瞧着比张嘉田还粗糙沧桑。张嘉田每次见过干儿子后,都觉着自己特别的白嫩。 张文馨成了张嘉田手中的一面好招牌,旁人见他这样的倒霉货都能重返第二春,自然眼热,一个个都换了面孔,笑嘻嘻的贴了上来。洪霄九在时,这些人都是不大受待见的,洪霄九没了,他们经了这些天的审时度势,决定另攀高枝——说起来,这回的雷氏高枝,比先前的洪氏高枝,还要高出些许呢! 张嘉田不像个军人,倒像个江湖好汉,和谁投脾气了,就当场结拜,在三天之内拜了四次把子,又连发几道急电回北京,请雷督理汇几十万款子过来充当军饷。 他这么私自的乱搞一气,雷督理摸不清头脑,反倒有些好奇,他要钱,就给他钱,倒要看看他能做出什么成绩来。文县那边,他也是有眼线的,眼线传来的最新消息是:张师长开始招兵了。 雷督理记得自己没有说过让他招兵买马的话,不过也不想干涉。反正,他相信张嘉田不会背叛自己。只要不背叛,那他爱怎样就怎样吧!大不了就是“干坏”而已,那也没什么关系。 雷督理最近有点恍惚,所以感觉一切都像是无所谓、没关系。 十几岁第一次见到玛丽冯时,他也这么恍惚过,恍惚就是爱,他爱她,爱了好几年,费了天大的力气,终于和她结了婚。爱之深、恨之切,他起初有多爱她,后来就有多恨她,恨得一分钱都不想给她,甚至恨不得找个杀手杀了她。她终究不是他的知音,她一路娇生惯养活下来,不知怜悯、不懂世情。他偶尔不顺心对她发发脾气,她竟然针锋相对的骂回来,一点也不怜惜他体谅他。 她有时候也装聋作哑,让他一个人唱霹雳火爆的独角戏,更可恨,简直要活活的气死他。 不过,这回的叶春好,一定和她不一样。他想:趁着年纪不大,再恍惚一次,也不错。 想到这里,他忽然有点坐不住了,窗外的阳光这样明媚,让他想出去玩。玩什么?不知道,反正是要和叶春好在一起。少年人从来不专门的去想玩什么,时光自己就会有趣的从他们身边流过去。他愿意重新再做一次少年,所以也不肯特地的去思索。起身在屋子里走了一圈,他忽然发现房内居然连一面镜子都没有。 于是他下了楼,匆匆走进客厅里。客厅里有大镜子,还有个林子枫。林子枫正坐在沙发上闷闷的抽烟,万没想到他会忽然过来,而他也不理人,大步流星的直奔了镜子。 那镜子是架亮晶晶的大穿衣镜,足以照出他的全身。他对着镜中人左看右看,又转了个身,就觉得自己还是见了老,不复二十岁时的风华,尤为可恨的是两鬓藏了几丝白发——自己正值壮年,谁许这几丝白发私自钻出来的? 他不便下令把白头发推出去毙了,只好将其暂且忽略。从脑袋再往下看,他第一次发现自己身上的毛线背心有点多余,可把背心向上卷到腋下,他露出半截裹着衬衫的身体,腰腹立刻又觉出一阵寒凉来。忽然看到镜中的林子枫身姿苗条潇洒,他立刻回头仔细的看他,林子枫站在沙发旁,手指夹着半根香烟,当场被他看了个进退不得。然而雷督理看还不够,还要走到他面前,把他的西装下摆掀起来,看他里面穿了多少层。 “你不冷么?”雷督理问他。 林子枫摊着双臂,一只手还夹着烟卷,西装上衣敞开着,雷督理把他“开膛破肚”,解开他一粒衬衫纽扣,看见了他里面的肉。 “不冷。”他有些尴尬,但还能保持镇定:“白天在太阳底下走,时常还觉得很热。” “哦。”雷督理有些失落:“你身体好。” 说完这话,他生气了似的,转身就走。林子枫把香烟送到嘴上叼住了,腾出手来系了纽扣,又把西装扯了扯。重新坐回沙发上,他心里纳闷,心想这又是怎么了? 林子枫没什么事,纯粹只是想找个离雷督理近的地方坐一会儿,雷督理失落,他更失落,自觉着是个忠心赤胆的老臣,纵是把满腔热血全倒出来,也敌不过那狐媚子的一个眼神。“财神爷”怎么会是叶春好那个毛丫头呢?雷督理身边若是真有一尊财神爷,那也应该是自己啊! 林子枫觉得叶春好十分虚伪,也算不得好看,无非就是五官端正罢了。当初他看玛丽冯就是个泼妇,可泼妇还有几分真性情,这个姓叶的还不如那个泼妇。雷督理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找的这些女人,一个不如一个。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恨不得把自家的妹妹强塞给雷督理做太太——他妹妹十五了,除了有贫血病之外,在他眼中,堪称是一个完人。 第39章 玩笑(一) 林子枫自比朝堂老臣,看谁都是奸的,唯独自己一人最忠。当然,他给雷督理管了几年的私人财政,也揩了约有七八十万的油,从一介书生变成一尊财主,但雷督理因为这一点给他脸子看,他是不服气的——换了旁人,也许一百七八十万的财都发了,他已经算是很对得起雷督理了。 他做书生时,是个穷书生,如今有了七八十万的身家,把寡母和妹妹养得体体面面,本是心满意足的,可自从他听闻雷督理以叶春好的名字买了一座金矿之后,真如被个晴天霹雳劈了一般,心中醋海翻腾,几乎呕出酸水。思来想去的,他实在是看不出叶春好哪里胜过自己,除了她是个大姑娘,而雷督理是个男子,天然的偏爱大姑娘。 林子枫没法子改变性别去和叶春好公平一战,只得忍气吞声。傍晚时分,他离开雷府回了家,进门时瞧见妹妹站在厢房窗前,正仰着脸看树上的大喜鹊。林子枫是典型的书生相,他妹妹林胜男也是斯文娟秀,是学校里有名的林黛玉。忽见哥哥回来了,林胜男向他一笑:“哥,你今天回来得早,是不是晚上就不出去应酬了?” 林子枫把她看了又看,忽然感觉她实在是太小了,小得不知男人为何物,根本不能嫁人。自己想着把她介绍给雷督理,真是异想天开。 “不出去了,妈呢?”他问。 林胜男抬手一指正房:“屋里呢,弄了一对鞋面,绣啊绣的,我不让她绣,她偏不听。你说说她去,现在鞋庄里有的是绣花鞋子卖,哪里还用她这么点灯熬油的费劲儿呢?” 林子枫听到这里,不知不觉就把外面的事忘了,一边喊妈一边走向正房,进房之前又对妹妹说道:“别总在外头站着,风凉。” 林子枫心事重重的过了一夜,翌日清晨,他朦朦胧胧的醒过来,就听见房内有人在推拉抽屉,扭头看过去,却是妹妹。而林胜男回头见他醒了,便问道:“哥,你那支派克钢笔呢?” 他抬手揉了揉眼睛:“不是在笔筒里吗?” 林胜男抬头一看,钢笔果然是在笔筒里,不禁失笑。拿了钢笔走到床前,她对林子枫说道:“你有的是好笔,这一支就给我用吧!我那两支钢笔都不好,写写就漏墨水。” 林子枫一点头。 林胜男弯腰又摸了摸他左脸上的伤疤:“颜色越来越淡了,我看再过两年,就会看不出来了。哥,天气坏的时候,你这道疤疼不疼?” 林子枫一摇头,又向外挥挥手:“上学去吧,汽车送完了你,好回来接我去衙门。” 林胜男答应一声,转身走了。林子枫看着她单薄的小背影——她身体弱,这个时候已经穿上了呢子大衣。这一点,倒是和雷督理很像。 林子枫像着了魔似的,思绪在妹妹和雷督理之间兜兜转转,直到日上三竿,他坐着汽车出门上了大街,才稍微的清醒了些许。 雷督理的督理公署设在天津,但因雷督理本人长住北京,所以公署在北京设了个办事处,公署内的重要人物跟着雷督理来回跑,在哪里都有办公的地方。林子枫到了办事处,正是烦什么来什么——他一进门,先看见了叶春好。 他的心思,叶春好清楚得很,所以也不同他多讲闲话,只向他笑了一笑,说道:“这里有一份文件,写的是今冬发公债的事情,大帅看了一遍,说是不好,让秘书长按照这个意思,另写一份好的。” 说完,她从手提包里取出几张折好的稿纸,送到了林子枫面前。林子枫把它接了,问道:“大帅是急着要?” “大帅没说急不急,就请秘书长酌情办吧。” 林子枫把稿纸随手递给旁边的秘书,又问:“坐坐再走?” 他这话堪称无礼,简直就是公开的撵人了。然而叶春好一派自然,就只是笑微微:“多谢好意,只是还有事情要忙,改天再坐吧。” 然后对着周围众人一点头,她款款的走了出去。林子枫待她走得远了,冷着一张脸批评道:“小小年纪,学成这个笑面虎的样子。” 这屋子里的人都是他的部下,此刻就都陪着笑容轻声附和,并且连大气都不敢出,因为秘书长的脾气一贯是酸溜溜,拍他的马屁,很容易就拍上了马蹄子。 叶春好知道林子枫对自己是又妒又恨,但是并不在乎。自从做了雷督理的私人秘书,她真是长了无数见识,开了无量眼界,如今自己都觉着自己脸皮变厚,也不怕人看,也不怕人说。要是哪个胆子大的对她冒犯得过分了,她便索性板起脸来,正颜厉色的同那胆大之徒讲讲道理——她是个和颜悦色的人,偶尔板了脸,对比强烈,格外令人心惊,而且口齿犀利,满嘴都是堂皇的大道理,真能把人说得灰头土脸。 林子枫和一般的人不一样,而且同她在面子上还算过得去,她便退让一步,不同他计较。离了办事处,她带着几名精通商业的老顾问,又去见了天津大洋公司的总经理,要同对方谈上一谈。这大洋公司拥有上千万的资本,实力十分雄厚,若是可以拿出几十万来入股进去,不怕没有利润。 这一场非正式谈判,耗费了她大半天的精神,到了傍晚时分,她觉得有些支持不住,这才回了家去。家中冷冷清清,连只耗子都不见,反而很合她的心意——她在外面交际一天之后,真是除了吃饭喝水之外,再也不想开口说半个字了。 坐在椅子上歇了片刻,她换了一身家常衣服,又系了一条围裙,走去厨房做晚饭。她这房子有一个极大的便利之处,便是安装了自来水管道,用水又方便、又洁净。烧火用的煤块整整齐齐的装在铁桶里,也没有煤灰污染环境。她蒸饭煮汤,用汤泡饭,清清静静的吃了个八分饱。等她慢悠悠的将碗筷也收拾洗刷完毕了,窗外天色已经黑透,她铺床展被,这一天也就将要宣告结束了。 临睡觉前,她坐在床边翻一本外国画报,睡裤的裤管挽到膝盖,两只赤脚踩在一盆热水里,因为白天没有一刻光阴是虚度的,所以精神充实,内心坦然,一点波澜和烦恼都不生。倒是院子里猛然响起的一嗓子“报告”,把她结结实实的吓了一跳:“什么事?” 卫兵懂规矩,知道这叶秘书的闺房是不便靠近的,所以只站在院门口说话:“白副官长来了,给您送了一瓶酒。” 叶春好听了这话,莫名其妙。连忙把脚擦了擦穿上拖鞋,她也来不及修饰,只把衣帽架上的一件呢子大衣取下来,当成斗篷将自己笼统的一裹,然后推开房门走了出去——刚一出门她就打了个大寒颤,原来这深秋的夜里已经有了冬意,而她还赤着两只脚呢。幸而院子小小的,她快跑几步就到了院门口,院门外停着一辆汽车,汽车的车灯雪亮,而一个军装男人倚着车门站着,见她出来了,马上迎上前来:“抱歉,叶小姐,这么晚了还来打扰你。” 叶春好拢着大衣,也是微笑:“白副官长,没关系的,我也还没有睡觉。” 白雪峰从大衣怀里取出一只用花纸包裹了的大玻璃瓶:“大帅得了几瓶好葡萄酒,让我送一瓶给你。” 叶春好冻得恨不得原地乱跳,也顾不得礼貌了,一把将玻璃瓶接了过来:“多谢白副官长,也请你替我感谢大帅。” 白雪峰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做出了惊讶表情:“哎哟,叶小姐,你就这么走出来了?这可是要冻坏的,快请回去,快请回去!” 叶春好连连点头:“好好好,那么我们明天再会。” 说完这话,她习惯性的站着不动,等着白副官长上汽车,站了约有五六秒钟,她忽然想起自己稍微怠慢对方一点也不妨事,便跺着两只冰块一样的赤脚,踩着拖鞋踢踢踏踏的转身回了院子。然而就在她这么回转身体的一瞬间,上房卧室的电灯还灭了——这屋子的电线仿佛是有点问题,上个月刚搬进来时,也无端的停过一次电。 停电就停电,横竖不耽误她睡觉。哆哆嗦嗦的一路跑回了房内,她先把那瓶葡萄酒往窗台上一放,随即脱了大衣挂回衣帽架上。搓着双手走到床前,她摸黑用脚把脚盆拨到一旁,然后掀起棉被边往床上一滚—— 她滚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她惊骇得尖叫了半声,因为半路被一只手捂住了嘴。狂蹬乱打的翻下床去,她的一条胳膊还被那人攥着,无论如何挣脱不开。对着窗外喊了一声“救命”,她不假思索的运足力气,对着床上那人狠抡了一巴掌! “啪”的一巴掌拍出去之后,抓她胳膊的那只手松开了。 不但那只手松开了,那个人也从床上跳了下来。她在慌乱中一脚踩进脚盆里,当场向后摔了过去。后头有墙挡着,她没有摔成仰面朝天,可后脑勺撞到了墙壁上的电机开关,房内电灯骤然就放了光明。 原来并没有停电,是床上那人偷偷的关了电灯。而床上那人捂着脸往外走,正是雷督理! 叶春好愣了愣:“大帅?” 雷督理本来像是要走的,听了这一声呼唤,他犹豫了一下,却又转过身来,怒气勃勃的质问:“我和你开玩笑,你怎么还真打?” 说完这话,他放下手,右脸上果然印了个通红的巴掌印,并且五指分明。 叶春好看看他,再看看淌了满地的洗脚水,再看看一塌糊涂的床单被褥,足有半分多钟没说出话来。半分多钟之后,她缓过气回过神,这才怒道:“岂有此理!天下哪有这样的玩笑?” 第40章 玩笑(二) 叶春好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她穿着贴身衫裤站在灯下,裤腿挽到了膝盖上,小腿和脚丫都冻得白里透紫。半截手臂露在外面,手腕子上印着通红的手指痕迹,是被雷督理方才没轻没重攥出来的。一颗心在腔子里扑通扑通大跳了许久,始终不能平静,让她气也喘不匀,头脑都发昏。她活了二十年,还没有受过这样大的惊吓。抬眼瞪着雷督理,她见雷督理今晚也与平日不同——今晚是特别的冷,他反而是穿得特别的单薄,好像是临时从舞场里跑出来的,倒是显得很有精神。大概是从小活到大,他今夜也是第一次挨大嘴巴,所以站在她面前,他那脸上神情不定,仿佛随时预备着大发雷霆。 两人对峙了好一阵子,末了雷督理一翘嘴角,忽然笑了一下:“吓着了?对不起,是我的错。我本是想和你闹着玩。” 叶春好相信他没想——也没有必要——对自己行非礼之事,但还是又过了好几分钟,她才再次说出话来。她指着大床问道:“你是穿着鞋子上去的?” 雷督理一点头。 叶春好不能骂他,更不能打他,可心里实在是气得很。一脚把脚盆踢到床底下去,她光着脚走到床边,连撕带扯的把床单拽了下来:“全都让你踩脏了!” 她对着床单和棉被发火,把它们扯下来乱叠一叠,全扔到了外间的椅子上。扔了旧的,再铺新的,她累得气喘吁吁,脚和腿都冷得像冰,头上却是热得冒了汗。雷督理站在一旁看着她,说了一句“把鞋穿上”,她充耳不闻,也不理他。最后把大床重新铺齐整了,她停了动作告诉雷督理:“大帅请走吧!我要休息了!” 雷督理坐在桌旁,扭头看着桌面答道:“汽车都走了,我怎么回去?” “你是怎么来的,你就怎么回去!你总没有留下来不走的道理!” 雷督理聚精会神的研究着桌面纹路,似乎入了迷。 叶春好累得站不住了,一转身坐到了床边:“你是怎么来的?我没有见你进门呀!” 雷督理这才又恢复了听觉,抬头答道:“我买通了你的邻居,从隔壁翻墙过来的。” 叶春好听了这话,又是一阵气恼——这是有身份的人该做的行为吗?怪不得白雪峰无缘无故的送来一瓶酒呢,合着是受了他的命令,要对自己行调虎离山之计呀! 雷督理顺势环顾了房内情形,然后起身走到脸盆架前摘下一条白毛巾,递向了叶春好:“擦擦你的脚,上床躺着吧。” 拿着毛巾等了片刻,他见叶春好不理睬自己,索性弯腰抬起她一条腿,亲手去擦她的赤脚。叶春好立刻把脚往上缩:“那是我擦脸的毛巾!你——你真是的!” 她把两条腿全伸进了棉被里,不许他再触碰自己。而雷督理把毛巾往洗脸盆里一扔,对着叶春好叹了一口气:“我这玩笑,开得真是糟糕。” 叶春好抱着膝盖垂着头——她先前发现雷督理的身后藏着个花花公子的影子,现在一看,原来花花公子背后,还藏着一名大号的顽童。 “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多庄重。”她低声说:“现在简直是变了一个人。” 雷督理走过来,在床边也坐下了:“我那时候当你是个外人,当然和你生分一点。” “那你现在也依然当我是个外人吧。” 雷督理摇头一笑:“这我办不到。”然后他哆嗦了一下:“你这屋子里有暖气没有?” “有,但还没到烧暖气的时候呢。” 雷督理扭头对她说道:“好冷。” 叶春好不看他,把脸扭开:“你既然怕冷,为什么今晚还要穿得这样少?” 雷督理笑了笑,不回答,抱着胳膊又打了个冷战。叶春好看他冷得难受,就想催他回家去,哪知话未出口,他先站了起来——站起来,脱了西装上衣往床尾一扔,又把领带扯下来,随手挂上了床头栏杆。坐下去双脚一蹭脱了皮鞋,他往床上一躺,又扯过棉被往自己身上一盖,盖得严丝合缝,只露出一个脑袋,态度是相当的大方,相当的自然。 叶春好再一次目瞪口呆:“你干嘛?” 雷督理反问道:“难道你忍心让我就这么冻着?” “我忍心!” “你忍心,我还不忍心。”他对着叶春好说道:“方才那个玩笑开得不好,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你也不要生气了。你躺下,我们说说话。” 一边说话,他一边伸手去拉叶春好的胳膊。叶春好狠狠一甩手,硬把他的手甩了开。他愣了愣,随即起身抓住她的肩膀,一把将她摁倒在了床上。叶春好也不同他撕扯反抗,只恶狠狠的瞪他,哪知他更委屈、更有理:“全天下的女人里,数你对我最坏!” “你胡说!” “那你怎么不听我的话?” “你这话我没法子听!大半夜的跑到我房里来吓唬人,我恼了,你还不走,还要睡我的床,还要让我给你好脸色看,恕我实在办不到!” “你的床我怎么睡不得?” “你这要么就是孩子话,要么就是胡搅蛮缠!我又没有嫁给你,怎么可能让你在我屋子里过夜?我的名誉还要不要了?” “你要名誉有什么用?你不是终生不嫁男人吗?” “你又说这种不讲理的话!” “你握住我的手!” “为什么?” “我的手要冻僵了!” 他把自己的双手硬伸到了叶春好面前,叶春好抬手要挡,然而手指碰到他的手背,她发现他的手确实是凉如冰。忽然想起他当年曾经掉进冰河里、落下了畏寒的病根,她略一迟疑,心一软,便还是把他的双手捧住了。 她的手掌是柔软温暖的,微微有点汗津津,仿佛有无限的延展性,可以包裹住他的大手。不动声色的向后躲了又躲,她只肯给他这一双热手。然而被窝里的温度的确是渐渐升了上来,她的热力终究是也温暖了他。 冷不丁的打了个喷嚏,雷督理把下半张脸都缩进了被窝里:“我大概是冻着了。” 叶春好“嗯”了一声。 雷督理又道:“你真的是对我太坏了。” 这句话被他说得又认真又平淡,不像是在说人情,而像是在讲真理。叶春好懒怠和他争辩,索性拿出了哄小弟弟的耐性,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答:“难道比玛丽冯还坏?” “刚结婚的时候,她对我很好。” “那后来怎么又要和你离婚?” 雷督理望着她微笑,不说话。 “燕侬不是也不要你了?” “那样的女人要多少有多少,她是死是活、要不要我,都没关系。” 叶春好忖度了片刻,把个压在心底许久的问题拿了出来:“燕侬确实是逃走了,对不对?你没有……没有伤害她吧?” “放心,她又没给我带绿帽子,我犯不上要她的命。” 然后他向前挪了挪:“老提那些女人干什么?说点别的。” “没什么可说的,我只希望你回家去睡觉。你若不肯,那我没有力气扛你出去,只好出去打地铺。” “你敢!” “那你不要说话,闭了眼睛睡觉。” 雷督理果然乖乖的闭了眼睛,半晌不说话。叶春好轻轻放开了他的手,他也没反应。叶春好静听了片刻,听他呼吸深长,竟然似是真睡着了。 她推开棉被坐起来,心想自己要么是换个房间打地铺,要么是出去住旅馆——这个天气打地铺,真和受刑差不多,出去住旅馆呢,一个孤身女子,也不很方便。要么就是去个豪华的大饭店,开个房间过一夜,不过自己若是这么走了,雷督理睡醒之后,必定又要发小孩子脾气。孩子脾气配上无法无天的权势,简直可以酿出一场大灾难。 思来想去的,她犹犹豫豫,忽然又想起来一件事:“他睡暖和了没有?” 一只手从被窝里面伸过去,做贼一样的碰了碰他的手,然后继续深入,摸了摸他的腰。手不是那样的冰冷了,可是身上也没有什么热气,她收回手,想了想,随即四脚着地的爬到床边,伸腿下床穿了拖鞋。 取下大衣披了上,她推门走了出去,一阵子之后回了来,手里多了一只滚烫的橡胶热水袋。站在床边把棉被掀起来,她刚要把热水袋放进去,可是动作停了停,她放下棉被,转身走去打开柜子,窸窸窣窣的翻找出一条大毛巾,把热水袋包裹了两层,然后才又掀了被子,把它放到了雷督理身旁。热水袋是她新买的英国货,预备着天冷时用的,哪知道它第一次灌热水,温暖的却是雷督理。不过家里还有一只旧些的汤婆子,也可以用,她打算带着汤婆子去厢房打地铺。 可是她刚要转身,床上的雷督理忽然说了话:“算你对我还有几分好心。” 叶春好叹了口气:“我不好,全天下数我待你最坏。” “你怎么还不上来?” “你这可真是太欺负人了!” 雷督理猛的坐了起来:“我一手指头都没碰过你,你反倒冤枉我起来了?” 叶春好顶怕他说出“冤枉”二字,一旦这两个字出了口,便表示雷督理真动了气——不管他有理没理,反正他是觉得委屈了,他非给自己伸冤不可。而雷督理向后退出老远,把自己方才睡过的位置让了出来:“来。你上来!你不上来,我就下去拽你。” 叶春好又叹了一口气。 雷督理躺了半天,却并未把那一处被窝焐暖分毫,叶春好瑟缩着躺了下去,和雷督理之间隔着个大热水袋。雷督理问她:“你信得过我吗?” “信得过信不过,又有什么分别?你又不尊重我的意见。” “少废话!我只问你信不信我。” 叶春好沉默片刻,因为真是懒得再叹了,所以干脆低声答道:“我信你。” 一只被热水袋烫暖了的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雷督理闭了眼睛,仿佛终于心满意足:“那你就不要闹了,我们睡吧。” 雷督理这一夜,堪称是一位蛮不讲理的正人君子。 他睡得很规矩,直到大天亮才醒。竖着满头短发坐起来,他看见了床前的叶春好。叶春好早穿戴利落了,头脸也十分洁净,只是眉尖蹙着,带着一点无可奈何的愁容。好像老娘看淘气儿子似的,她就这么无可奈何的看着他。 他揉了揉眼睛,嘀咕道:“打电话让雪峰过来,我要起床。” 叶春好知道白雪峰叫名是个副官长,其实工作等于雷督理的贴身仆人,也正是因为他伺候得格外周到,才有了如今仕途上的发达。把一双拖鞋踢到床前,又把一支新牙刷蘸了牙粉架在暖水杯子上,她唉声叹气的说道:“你这样子在我家里赖了一夜,我真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楚了,还有什么面目见白副官长。我来照顾你刷牙洗脸吧,拜托你不要再同我捣乱了。” 第41章 寒意 雷督理刷牙洗脸,与此同时,叶春好提着一只精钢锅子,站在院门口左右为难——她想支使门口站岗的卫兵跑一趟,用这锅子买些热粥小菜回来,可是看着卫兵那不干不净的粗手,她又信不过对方的卫生状况。回头往屋子里看了一眼,她把心一横,决定还是亲自跑一趟。 她端着小锅出了门,刚要迈步小跑,冷不防的一抬头,却是看见了白雪峰。 白雪峰单枪匹马的站着,望着她眯眯的微笑,叶春好一愣,又见他身边没车没马的,便有些摸不清头脑:“白副官长?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白雪峰答道:“刚过来。” 叶春好这时才想起来红脸:“你来得正好,快请把大帅带回去吧!” 白雪峰笑着摇头:“我还是再等等为好,大帅叫我了,我再过去。” 叶春好不便逼迫白雪峰如何如何,又急着去买早点,故而匆匆又道:“外面太冷,请进去坐坐吧!请原谅我实在是没有时间招待你。” 白雪峰摆了摆手:“叶小姐,你忙你的,不必管我。” 他这话说得和颜悦色,叶春好见状,索性也就由他去。而等她端着一小锅热豆浆跑回来时,白雪峰已经无影无踪。 豆浆滚烫的,她又着急,泼泼洒洒的倒进碗里,烫得她咝咝吸凉气。除了豆浆,她还买了烧饼包子,把这两样也用白瓷盘子装好了,她把它们一样一样的端进了正房堂屋。 雷督理已经洗漱完毕,通过大开的卧室房门,她瞧见他坐在自己的梳妆台前,把那台子下面的小抽屉全打了开。这人连她的信都要拆开来看一看,自然也饶不过她的家具抽屉。她不管他,自顾自的出门又去拿来了碗筷:“大帅——” 卧室传出了雷督理的声音,漫不经心的:“我没名字吗?” 叶春好用一只长柄勺子往小碗里舀热豆浆,垂头唤道:“宇霆——” 雷督理的声音又飘出来了:“怎么什么都没有?” 叶春好确实是“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瓶雪花膏。放下长柄勺子走到卧室门口,她说道:“你来吃点东西,吃饱了就回家去吧。” 雷督理起身走向了她,一边走一边搓手:“好冷。” 叶春好见他穿得单薄,就又问道:“你是个最怕冷的人,这时候人家都往多里穿,你怎么反倒减了衣服?” 雷督理笑了笑,没说话。走过来在桌前坐下了,他看了看桌上的烧饼包子,叶春好站在一旁,有些紧张,因为知道他平时吃的好喝的好,这样的早点一定不入他的眼。 “我手笨,做饭做菜都慢得很,所以就出去买了点儿。你要是不爱吃,那就喝碗豆浆暖暖肠胃吧!”她喃喃的说。 雷督理端起小碗,喝了一口:“确实是冷,我简直没法子出门。你打电话给雪峰,让他带衣服来接我。” “说起来,我刚才在门口看到白副官长了,可是一转身的工夫,他就不见了。” 雷督理说道:“管他是在哪里,让他过来就是了。” 叶春好心想我都不知道他在哪里,我如何打这个电话?不过她也懒怠和雷督理讲道理,他让她打电话,她便走去摘下电话机,要通了雷府的号码。 白副官长果然不在府里,但接电话的仆人给了她一个号码。她按照新号码又打了一次电话,这回是白副官长本人接的电话。听了叶春好的话,他连声答应,说自己“马上就到”。叶春好挂断电话,走回来也在桌旁坐下了,一时间没有话说,竟是看着雷督理出了神。 雷督理喝完了那碗豆浆,抬头忽然和她目光相对,不禁愣了一下,随即又是一笑:“夜里没睡好吧?” 叶春好回过了神,有点不好意思:“你要是真心为我好,就请再也不要这样胡闹了吧!” 雷督理收回目光,盯着面前这只空碗:“我若是喜欢上一个人,就总想和她尽量的亲密。精神上要亲密,身体上也要亲密。” 这话刚说完,白雪峰抱着大衣进来了。 叶春好吓了一跳,感觉他简直是从天而降一样。而雷督理站起来,一边把手伸进大衣袖子里,一边说道:“你想想我说的话。我认为我这番话没什么问题,你若是诚心待我的话,就应该也同意。” 然后他也不系扣子,迈步就要往外走。叶春好追到门口,见院门外分明没有汽车,便问道:“你怎么走?” 雷督理抬手向院墙一指:“我住隔壁,出门拐弯就到了。” “你住隔壁?” 雷督理打了个喷嚏:“对,我住隔壁。” 叶春好发现雷督理并非冻昏了头,他当真是住到了自己的隔壁。 这一条胡同的房子都是他雷家的,他当然可以挑着住。不过舍弃了那样王府一般的大宅子,跑来住小四合院,怎么讲都是一件夸张的举动,这夸张的举动,当然是为了她而做的。 勤务兵跑来她这里,抱走了昨夜换下来的床单被褥,又传了雷督理的话,说是家务事可以都交给他那边的仆人去做,她不必亲自动手。她听了,没什么可讲的,看那勤务兵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孩,就抓了一大把奶糖给了那孩子。 小勤务兵欢欢喜喜的走了。她独自坐在屋子里,依然是没什么可讲的。坐了片刻,她冷不丁的站起来,又走回了卧室。大床上还凌乱着,她脱了外面衣裳,往被窝里一钻。被窝里余温尚存,是雷督理的余温。 除了他的温度,还有他的气味。叶春好闭了眼睛,只觉得心痛——他时常就会让她心痛一阵,他待她好的时候,她尤其容易痛。 她知道这痛源自何处——她想要他,又不敢要他。可望不可即,可即不可得,一颗心被一场火烧灼着,怎么可能不痛。她想他如果不是什么督理大帅就好了,不要是督理大帅,也不要是什么少爷公子,她只要他是一个赤条条的人。 她宁愿养着他,辛苦也认了,吃亏也认了。不是常有姨太太养小白脸的新闻传出来吗?姨太太能养男人,她自然更能。她独来独往无牵无挂的,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谁管得着? 她在被窝里胡思乱想,想到最后,却是清醒起来——她不能总这么自己熬着自己,爱与不爱,她都要迅速做出个决断来。 与此同时,她的邻居倒是意态悠然,很平静的躺在浴缸里泡澡。叶春好没睡好,但他睡得挺好——比独自一人时睡得好,这更证明了叶春好和他有缘,他俩注定是该同床共枕的。 白雪峰托着大浴巾走了进来,雷督理扭头看了他一眼,他接住了这一眼,立刻站住,含着笑容说道:“卑职给大帅道喜了。” 雷督理坐了起来:“你这话,说早了。” 白雪峰放下浴巾,挽起袖子拿起毛巾,走过去弯腰给雷督理擦洗后背:“难道是叶小姐执意不肯?” “她不肯,我也不急。” “看来在大帅心中,叶小姐真是与众不同的。” “也不知道她领不领我的情。” “叶小姐冰雪聪明,一定知晓大帅的心意。我们就静等着吃大帅和叶小姐的喜酒了。” 雷督理听到这里,忽然打了个喷嚏:“姓张的小子最近有信儿没有?” “您说张嘉田?没有。” “他死在文县了?” 白雪峰赔笑摇头:“那当然不能,不过他不回来也好,他不是说自己非叶小姐不娶么?” 雷督理沉默片刻,末了抬手拍出一朵大水花:“他他妈的爱娶不娶!” “但张嘉田自然是不敢和大帅争的。” 雷督理转身扬了他一脸水:“你哪来那么多废话!滚出去!” 白雪峰抹着一脸洗澡水,刚滚出了没有半分钟,就被雷督理又叫了回去。雷督理刚打了第三个大喷嚏,明显是有点紧张:“去,去叫医生!我一定是感冒了!” 白雪峰知道雷督理极其惜命,能从感冒联想到肺炎,再从肺炎联想到死亡,所以急忙出门接了医生过来。医生给雷督理量了体温,听了心肺,看了喉咙舌头,末了嘱咐他吃片阿斯匹灵,暖暖的睡一觉。 雷督理当即吃药睡觉,棉被盖得极严,把嘴唇都遮了住,只是双目炯炯的,实在睡不着。就在这时,白雪峰推门又进来了,在床边俯下身报告道:“大帅,张嘉田来了。” 雷督理向下一扒棉被:“谁来了?” 白雪峰微微的有点苦笑:“张嘉田,张师长,坐半夜的火车回了京,上午到府里找您,没找到,就一路打听到这里来了。” 雷督理把棉被重新扯了上去:“让他进来。” 第42章 乱麻 张嘉田大步流星的进了卧室。 他知道雷督理这人比较懒,能躺着就不坐着,可是没想到在自己离去的几个月里,他变本加厉,竟在大白天里躺进被窝去了。及至听闻雷督理生了病,他立刻像个孝子似的紧张起来:“病了?什么病?怎么病得连床都起不来了?” 雷督理缩在被窝里:“感冒而已,也并不是起不来床,我只是愿意躺着。” 张嘉田蹲在床边使劲的搓手,把一双冷手搓得热了,然后去摸雷督理的额头:“好像是有点儿发烧。” 雷督理近距离的看着他,就感觉这小子大概在文县活得不易,因为眼睛和嘴唇都是干巴巴的,显出了几分沧桑相。 “你怎么回来了?”雷督理问他。 张嘉田收回手,笑了:“我实在是想回来瞧瞧您,可您又总不叫我回,我等得忍不住,就大胆抽了个空,自己悄悄回来了。” “你回来了,文县那边留人管事了吗?” “留了。我在那边也交了几个好朋友,都能信得过。” “文县现在怎么样?你接连跟我要了三四十万,都花到哪里去了?” “那三四十万我都当军饷发下去了,那儿有一帮杂牌军,洪霄九在的时候没给过他们什么好脸色,如今我来了,不但拿他们当人看待,还给了他们这么多钱,他们都要乐疯了。” 说到这里,他自己“嘿嘿嘿”的笑了几声,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们跟着我有好处,又看我这人挺好相处,就全跟着我混了。” “那我还总得拿钱喂着他们?” 张嘉田连连摆手:“不用不用,他们有了枪炮,自然会去找洪霄九的老部下抢地盘,有了地盘就有钱了。再说他们都特别穷,比我当初还穷,人穷志短,给他们仨瓜俩枣的,就够让他们卖命了。” 说到这里,他见雷督理一皱眉头,正是自己说得忘情,竟把唾沫星子喷到了雷督理的脸上。连忙伸手把那点唾沫星子擦了,他有点不好意思:“我不说了。” “想说就说。” 张嘉田在地上盘腿坐着,坐得挺稳当:“大帅,我走之后,您让谁接替我了?” “尤宝明。” “是小尤啊……大帅,那您说说,小尤和我,谁好?” 雷督理看着他,看他风尘仆仆兴致勃勃的扯闲篇,好像自己这里是他的娘家一样,原来就偶尔欠缺规矩,现在更野了。这样赤胆忠心的野小子,真是让他无可奈何。 “小尤办事不比你差,只是性情比你木讷一些。” “那就是不如我了?”张嘉田很高兴:“大帅,将来还是把我调回来吧!我在文县住不惯,天天想您。” “是想我吗?” “是。” “没别人?” 张嘉田舔了舔嘴唇,又抬手挠了挠后脑勺:“还有春好。” 雷督理瞪了他一眼,他以为雷督理是嫌自己油嘴滑舌,所以“嘿嘿嘿”的又傻笑了一通,雷督理忍不住也笑了一下,如果没有叶春好,那么他真是喜欢这小子的。叶春好,他是志在必得,张嘉田,他也舍不得放弃,他想自己须得找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这话用来形容他和张嘉田的关系,当然是不大合适,不过大意思是不错的,对待完全忠于他的部下,他素来也是真动感情。 张嘉田这时又问:“大帅,您不在家里呆着,怎么搬到这个小地方里来了?” “家里太冷清,住着没意思,不如过来和春好做做邻居。”说到这里,他略一思索,换了话题:“你让雪峰带你去吃早饭,吃过了,可以去看看春好在不在家。晚上回我这儿来,我还有话问你。” 张嘉田听了这一番话,只记住了两点,一点是吃完饭可以去看春好,另一点是接下来他自由了,可以玩到晚上再回来。这两点都够令他高兴的,所以他痛快答应了一声,高高兴兴的爬起来走了出去。 张嘉田知道叶春好搬了家,并且还把她的住址写在了一张小纸条上,生怕自己的记忆一时失误,回来之后会找不到她。白雪峰见他从雷督理的房中走出来了,便招呼着他来吃早饭。 张嘉田也知道自己应该先吃早饭,可是一想到叶春好已经近在咫尺,一颗心就在胸中怦怦的乱跳,莫说饭,连口水都喝不下,精神全贯注在两条腿上,恨不得立刻拔腿就跑。 于是三言两语拒绝了早饭,他如愿以偿的迈开长腿,一溜烟的就跑到叶春好家中去了。叶家门口的卫兵眼看着他是从隔壁大门里出来的,绝非闲杂人等,所以也没拦他,由着他长驱直入,一边喊着“春好”,一边大步流星的冲进正房里去了。 他进门时,叶春好还躺在床上发闷,忽然听见了他的声音,她当即坐了起来,隔着半开的房门,她惊讶的“呀”了一声:“二哥?” 紧接着她跳下床去:“你别进来,等我自己出去!” 张嘉田见她果然在家,越发的欢喜:“春好,你也睡上懒觉了?你没想到我能回来吧?” 叶春好飞快的穿上了一件夹旗袍,又抓起梳子在头上草草梳了几下。这回走上前去打开了卧室房门,她将张嘉田上下看了看,然后笑道:“二哥,你怎么瞧着像是长大了一些呢?” 张嘉田也笑了:“我这么大了,还能再长?”说完他伸了脑袋往内瞧:“哦,你这儿是正房三间,中间做会客厅,这一间是卧室,那一间呢?” 叶春好回身去叠被:“那一间空着呢,屋子太多,我根本也住不过来。二哥,你怎么忽然回来了?也不提前来封电报。” 张嘉田觉得这卧室里有香味,身不由己的就要往里走:“我本来也没打算回来,还是昨天晚上我在师部里喝酒,喝多了,借着酒劲跑到火车站,上了火车就回来了。” 叶春好弯腰收拾着床铺,眼角余光瞟到他在屋子里来回的乱晃,便说道:“二哥,你自己找地方坐。” 她的意思是让张嘉田到堂屋里坐,那里桌椅俱全,又够宽敞。然而张嘉田会错了意,竟是一屁股坐到了她的床上。叶春好暗暗的叹了口气——张嘉田一身风尘,她今晚大概还得换一次床单。 哪知张嘉田坐了没有几秒钟,忽然又站了起来:“糟糕,我身上不干净,坐脏了你的床。”说完这话,他转身弯腰去掸那床单,掸了几下之后,他一抬头,动作忽然停了。 他看到床尾栏杆上搭着一条领带。 领带绝不是新领带,上面还留着一只领带夹。领带夹亮晶晶的,是白金镶钻石的高级货,他没有证据,可是一瞬间便想到了雷督理——雷督理穿戴讲究,像个女人一样,身上总有这些昂贵的小零碎。 若是放在先前,他一定要放开嗓门质问叶春好了,可随着钱权二势的增长,他反倒怂了,愤怒疑惑搅成一团被他囫囵着咽下去,吐出来的话则是语气天真:“哟,这是谁的领带?” 他感觉叶春好是明显的一僵。 那一僵也许不到一秒钟,也许很漫长,他说不准,他没了判断力,只剩了直觉。 这时,叶春好直起腰回答道:“你看是谁的?我总不会戴这东西。” 张嘉田逼着自己笑了一下:“我上哪儿猜去。” 叶春好答道:“是大帅的。他早上过来问我一桩事情,他刚来不久,白副官长也抱着大衣过来了,说是怕他冷。结果他们两个人刚走,我就在地上发现了这条领带,赶紧捡了起来。白副官长不打领带,所以我猜这东西一定是大帅的。” “哦……”张嘉田点点头:“那可能是老白没留意,把领带裹进大衣里了。大帅有什么事情,要这么早就过来问你?这不是耽误你睡觉吗?” “没耽误,我向来都起得早,只不过刚才忽然有点犯懒,才上床睡了个回笼觉。” “嗬!那可真巧。我回来之后先去见了大帅,他也在被窝里躺着呢。不过他不是睡回笼觉,他是冻着了。” 叶春好觉着他是话里有话,但是只做不知,出门又去收拾堂屋桌子。张嘉田跟出去,就见那桌子上摆着一大盘子烧饼一大盘子包子,餐具也是两套——但他没有再问。 不必问了,纵然是问,叶春好也一定有滴水不漏的回答。把满心的乱麻往下压了压,他说道:“你先忙你的,我走了。” 叶春好立刻回了头:“走?要回家去吗?” 张嘉田答道:“我是想去澡堂子洗个澡剃剃头,然后见见老朋友去。等你白天忙完了公事,我也见完了朋友,到时候咱们都闲下来,我再来找你。” 叶春好点了点头,有心让他只见好朋友,不要见那些狐朋狗友,可是转念一想,自己都觉着自己太絮叨,便只答道:“好。不过你还是先回家换身厚衣服吧,这几天北京冷得厉害。” 张嘉田答应一声,转身离去——他要找个安静地方,把自己这满心的乱麻理上一理。 第43章 玻璃人 张嘉田在街上漫无目的的走。 他是穿便装回来的,现在看着只是个少爷先生的模样,在街上怎么逛都不会惹人注目。自从他出人头地之后,先前的穷朋友,他便断了联络,富贵朋友倒是交了一大群,然而没有一个是可以拉过来说说知心话的。眼看前头有一家大酒缸,他差一点就要拐进去喝两盅,人都走到门口了,他硬生生的管住了自己的腿,不许自己往里进——他饶是一身灰,灰尘下面也还是英国呢子的西装大衣。他这样堂堂的一个大师长,能往这大酒缸里钻吗?他就是借酒消愁,也犯不上往这里来呀! 他一转身,快步走离了那平民世界,跑去东安市场一带,钻咖啡馆去了。 独自坐在咖啡馆里,他点了一份大菜和一杯威士忌,一边慢慢的吃喝,一边沉沉的想心事。叶春好再精明能干,也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雷督理又不傻,怎么就非要提拔她做秘书?做了秘书还不算,还要委她以重任,听说还以她的名字买了一座金矿——他对他前头那个太太这么好过吗?他对林燕侬这么好过吗? 提拔她,抬举她,她搬了家,他也搬家,还特地要追着她做邻居。“特地”二字可不是他胡说八道,雷督理现在住的那一处宅子,真不是什么顶好的房子。就算他嫌家里冷清,想要换个环境,也犯不上换到那里去,除非是别有所图,而且所图之物还一定是相当的诱人,否则凭着雷督理那个好享受的性格,绝不可能放弃雷府那样舒适的生活。 但是…… 张嘉田又犯了疑惑:凭着雷督理的权势,他有必要这样苦追叶春好吗?叶春好自然是好的,不好的话,他张嘉田也不会这样念念不忘,可雷督理如同此地的皇帝一般,他看上了哪个女人,直接发一句话就是,何至于这样大费周章?叶春好不过是个连家庭亲人都没有的孤女,雷督理还怕得罪了她不成? 这么一想,前头的怀疑又像是没道理了。叶春好那一头,他拿不准,毕竟嫁人不嫁人,今天嫁还是明天嫁,都是她自己做主,没有人约束她;可雷督理这一头,他是相信的。雷督理知道他爱叶春好爱得要魔怔——雷督理知道他的一切心事,他在雷督理面前,就是个透明的玻璃人。雷督理对他这么好,怎么可能为了个女人把他这个玻璃人打碎? 把剩下的小半杯威士忌推了开,他不喝了。这酒喝得没意思,他要借酒消去的那个愁,不过是一场捕风捉影。 张嘉田回家去了。 他在家里睡了小小一觉,然后跑去澡堂子大洗一场。傍晚时分,他焕然一新的回到了雷督理面前。 雷督理总算下了床,正在吃晚饭。晚饭摆在堂屋里,天花板垂下五百支烛光的大吊灯,灯下的雷督理完全的沐浴在了光明中,瞧着像个热爱喝粥的神祗。张嘉田望着他愣了愣,看他穿着一件孔雀蓝的厚呢子西装上衣,衣服笔挺、一尘不染,里面向外翻出雪白浆硬的衬衫领子,系着浅黄色的织锦领带,粉钻的领针与袖扣反射灯光,熠熠生辉。 张嘉田第一次见识雷督理这种花里胡哨的形象,灯光之下,堪称是“艳光四射”,看得他简直憋不住笑。雷督理守着一大碗白粥,见他神情古怪,便问道:“你笑什么?” 张嘉田垂手站在桌前,老实答道:“我看大帅今天穿得太漂亮了。” 雷督理正在低头喝粥,听了这话,他一舔嘴唇一扔勺子,也笑了:“他妈的,拿老子开心。” “不敢不敢,我是说真的。” 雷督理拿过餐巾擦了擦嘴,从白雪峰手中接过了一杯茶,慢慢的喝:“你吃过晚饭了吗?” “吃了。吃完才过来的。” “见着春好了吗?” “上午见了一面。” 雷督理不再说话了,一口气喝光了那一杯热茶。然后站起身来说道:“你到房里去等我,我有话问你。” 然后他转身走进了旁边墙上的一扇门内。张嘉田摸不清头脑,小声问一旁的白雪峰:“我到哪间房里等呀?” 白雪峰立刻指了指另一扇门:“还是去卧室。今天大帅有点感冒,不敢见风,一整天都是呆在这几间屋子里。” 张嘉田答应一声,掀门帘子走进去,经过几道红木的架子槅子,进了雷督理的卧室。卧室里面有桌有椅,椅子还是沙发椅,他坐下去打算久等,然而帘子外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却是雷督理已经走过来了。 于是他立刻又站了起来。 随着雷督理进门的人,除了白雪峰之外,还有一身寒气的林子枫。雷督理背对着白雪峰张开双臂,白雪峰立刻伺候他脱了外衣,又为他解下了领带领针,让他稍微松快一些。他随即走到床边躺了下去,白雪峰垫高了枕头让他靠着,又展开一条羊绒毯子,自下向上一直盖到了他的胸口。 他半躺半坐的舒服了,白雪峰退了出去,林子枫却是扶着床弯了腰,凑到他耳边好一阵耳语,他凝神听着,等到林子枫说完,他一摇手:“这事我也有所耳闻,先不要说,再等等看。” 林子枫一点头,嘁嘁喳喳的对雷督理又说了几句。而在他直起身要走时,他格外仔细的将张嘉田打量了一番,末了还对他一笑。 他脸上有伤,伤了神经,肌肉不大听调动,笑也是皮笑肉不笑。不过张嘉田已经是有点受宠若惊——并不是林子枫有多么高贵,而是众人都知道他性情孤介高傲,稍微平庸点的人,都不能入他的眼。他冷不丁的对张嘉田一笑,倒把张嘉田吓了一跳。 等林子枫走了,张嘉田走到床边席地而坐,盘起两条长腿,他双手摁着膝盖,扭头问雷督理:“大帅,您有什么话要问我?问吧!” 雷督理仰面朝天的枕着双手,开始问他文县情况,问到最后,雷督理说道:“一直这么僵持着,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我也没有那么多钱去喂你的新朋友们。你回去之后,干脆找个机会和他们开战,我调兵去支援你。那些人的灵魂是洪霄九,洪霄九死了,他们没了主心骨,也没了军饷,真打起来,未必能支持多久。放心,胜利一定是我们的。” “大帅,您要是调援兵过来打仗,又得花不少钱吧?” 他这个问题十分新颖,听得雷督理一愣:“花钱?打仗当然要花钱!” “那您再给我几个月的时间,我再试试,看看能不能不打这个仗。” 雷督理扭头看他:“你想干什么?” “我还没想好……不过……我觉得……”他确实是没想好,所以吞吞吐吐:“洪霄九留下的那些人,也并不是铁板一块。况且洪霄九又不是他们的爹,洪霄九死了,他们不傻,当然也想找个更好的新东家。所以我想……唉,我真的是还没想好。” 雷督理翻身面向了他,用一只手支起了头:“军务大事,不是儿戏。我挑你去办这件事,是看你聪明忠诚,你要是把它办坏了,别的不提,首先就打了我的脸。真到了那个时候,别怪我对你用军法!” 张嘉田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我心里全明白。” “别以为你与众不同、我舍不得动你!” “是是是,我知道。” 雷督理翻了回去:“那我就再给你几个月,我倒要看看你能搞出什么花样来。” 张嘉田笑着继续点头:“多谢大帅。” 雷督理看着他的笑脸,那笑容赤诚,一望而知,让雷督理对他也生出了几分爱意,几乎想找点什么好东西来赏赐他。然而张嘉田接下来的一句话,瞬间把他的爱意打消了。 张嘉田说:“大帅,等我办完了这件差事,您还是把我调回来吧!要不然我总也见不着春好,怎么求她和我结婚呢?” 雷督理闭了眼睛:“军务重要,还是私情重要?亏得你有脸公然对我说这种话,我看我真是把你惯坏了!” 张嘉田嬉皮笑脸,满不在乎:“反正大帅知道我的心思、多可怜可怜我就是了。我好几年前就看上她了,可那时候我对她实在是高攀不起,如今总算是有机会了,我还不得抓住?我想好了,此生是非她不娶。她不嫁人,我就打一辈子光棍陪她。” 雷督理半晌没言语,而张嘉田笑微微的看着他的侧影,心想我把话放在这儿了,你看着办吧! 天墨黑的时候,张嘉田出了雷督理的卧室。 看天色,时候是不早了,可是看钟点,不过是晚上七点多钟,并不算晚。张嘉田决定回家去,明天再来瞧叶春好——挺大个男子汉,空着手左一趟右一趟的往人家姑娘家里跑,其实是个颇不漂亮的举动。他打算明天起个早,先出去买几样贵重些的礼物,然后再携礼而来。 他大步流星的走出了正房房门,结果险些和门外的白雪峰撞成一团。他连忙扶住了白雪峰,一抬头,又看见了林子枫。林子枫显然是正在和白雪峰聊天,他是个高大单薄的身材,穿着灰色西装和灰色呢子大衣,头上又戴了一顶灰色礼帽,看起来正是个衣冠楚楚的灰影子,周身上下唯一的一点新鲜颜色,是他手中香烟橙红色的火头。 看见张嘉田出来了,林子枫问白雪峰:“你得进去了吧?” 白雪峰扶着张嘉田站稳了:“是得进去了,要不然大帅有事叫我,我听不见。” 说完这话,他向林张二人微笑道别,转身回了房内。林子枫作势要走,临走前却又回头问道:“张师长是怎么来的?” 张嘉田答道:“我?我坐洋车来的。” 林子枫继续向前走:“那我用汽车送你回去。” 张嘉田心中暗暗纳罕,同时又很有感慨——如果自己不是升了师长,姓林的会这么给自己面子吗?师长终究是师长,听着就是比队长更威武、更高级。 第44章 这样 张嘉田跟着林子枫上了汽车,和他并肩坐在了后排座位上。 汽车发动,驶上大街。张嘉田扭过脸盯着车窗外的灯光,正在出神的时候,忽然听见林子枫说了话:“张师长到外地住了几个月,很想念北京城里的风光吧?” 张嘉田转向了他,笑道:“什么张师长不张师长的,听着那么生分,我什么来历你还不知道吗?你比我年纪大,喊我嘉田也行,叫我小张也行,就是别这么一本正经的叫我张师长。你再这么客气,往后我也学你的样儿,见了你就喊秘书长。” 林子枫心想我本来就是秘书长,你不叫我秘书长,难不成还想喊我一声老林? 不过心想归心想,他嘴上另有一番话:“既是如此,那我叫你一声张老弟吧!还透着亲近。” 张嘉田一拍大腿:“这就对了,我的林大哥。” 林子枫在暗中一撇嘴,心想这种街头痞子出身的东西,也配管我叫大哥? “老弟这次回北京,可以尽量的多住几天。毕竟将来军务一旦繁忙起来,想回来休假也不可得了。” 张嘉田答道:“要是依我的意思,那我干脆就不回去了,只可惜我说了不算、不回不行。这回大帅倒是没撵我,不过我自己估摸着,顶多也就再呆个两三天。” “这两三天如何消遣,老弟有安排了吗?” “唉,明天后天瞧瞧春好,时间一晃就过去了。” 说完这话,汽车内奇异的安静了片刻。 张嘉田忍不住看了林子枫一眼,就见林子枫正在若有所思的发呆。察觉到了张嘉田的注视后,他向后一靠,对着车窗闲闲说道:“老弟平时看着洒脱不羁,可是谈到恋爱问题,倒是一个痴情种子。” “你说我痴情,那我不否认。” “但叶小姐似乎是流水无情啊。” 张嘉田听懂了“无情”二字,也还是笑嘻嘻的:“是啊!我也知道我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但老弟也不要气馁灰心,好事素来多磨嘛。” “我不灰心,反正我年纪还轻,她也不急着嫁人,我们有的是时间。” 这话说完,又是一阵寂静。 张嘉田没觉着自己说了错话,但那林子枫的确是又沉默了。他等了又等,终于忍不住,用胳膊肘一杵林子枫:“大哥,你怎么不言语了?” 林子枫很突兀的笑了一声:“没什么,只是大哥想要劝你一句,不怕好事多磨,只怕夜长梦多。” 张嘉田看着林子枫,看了半晌,才又开口:“大哥,我听你是话里有话。我是个粗人,你要是真心为我好,那就有话直说,别让我回去胡思乱想。” 林子枫答道:“老弟,你多心了。” “是不是春好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叶小姐虽在名义上是个秘书,但她是大帅的人,并不归我管。我和她难得见面,又怎么会知道她的事情。” 张嘉田略一沉默,随即点头答道:“是,她是大帅的人。大帅对她还满意吗?” 林子枫答道:“叶小姐温柔贤淑,做事也是踏实可靠,正是大帅身边所缺的人才。前些天我们还同白雪峰打趣,说大帅府里一位女眷都不剩,他须得亲手照顾大帅的饮食起居,简直是身兼副官长和姨太太二职。这自然不是长久之计,大帅府里,终究还是要再添一位管家奶奶的。况且大帅这个年纪,也该有子嗣了。” 说到这里,汽车一停,林子枫扭过脸,向他僵硬的一笑:“老弟,到了。” 张嘉田回了家。 他知道林子枫这一班人自从读了几本狗屁书在肚子里头后,就不肯好好的说人话了。清清楚楚的一句话,非要说成拐弯抹角连环套,才能显出他们和人两样,真有学问。 依着这个标准来看,林子枫方才那一席话,已经算是说得相当坦白,他若是还听不懂,那可真成傻小子了。但是听懂了又能怎么样?他明天把叶春好掳回文县当压寨夫人去?还是把雷督理一刀阉了,让他彻底断了玩女人的心? 他听懂也是白听懂,完全的没办法。 翌日上午,他夹着个锦缎盒子,去见叶春好。 叶春好收拾停当,正要出门,见他来了,便又不出了。张嘉田问道:“我是不是耽误你的正事了?”她笑答道:“没关系,又没有上司管束我,我是最自由的。” 张嘉田今天穿得西装笔挺,自己也相信自己足像一位摩登少爷,但是在叶春好面前,不知怎的,缩手缩脚,一举一动都不潇洒。把那个锦缎盒子拿出来放到桌子上,他把话说了个窝窝囊囊:“那个……给你买了个小东西。” 叶春好正要给他倒茶,见了他这举动,也不盘问,直接拿了盒子打了开,就见盒子里宝光莹润,正是那玫瑰紫绒的里子上,放着一条洁白的珍珠项链,那珍珠粒粒浑圆,比豌豆还大。她现在也是见过许多好东西的人了,一眼就瞧出这挂项链价值不菲,便问道:“二哥,你买这个,花了多少钱?” “没多少钱。我知道你不喜欢花里胡哨的首饰,就给你选了一条项链,这项链看着挺素净的,你没事——没事就戴着玩儿吧!” “得有两千块吧?” “没有。” “你还唬我?前天我看杨总长的太太戴了这么一条珍珠项链,珠子比这个小了一圈,还要一千六七呢。这一条比她的好得多,两千块都未必买得下。” “你管它是多少钱呢,反正是我的一片心意,你收下就得了。” “二哥,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我还是得说你几句……” 张嘉田自己提起茶壶倒了杯热茶,端起来“吱溜”喝了一口:“你说吧。” 叶春好看了他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德行,一时哑然,末了在旁边也坐下了:“我说,你现在来钱容易,就不拿钱当一回事,两千三千的这么乱花,我很不赞成。” “就这句话?” “还有一句,就是你把这项链拿回去好好的收着,将来娶了太太,给你太太戴。” “我没太太!” “今年没有,兴许明年就有了,兴许后年就有了。” “你不嫁我,我上哪儿有太太去?” 叶春好听了这话,并不羞涩,反倒是正色答道:“就是因为我不嫁你,所以不能收你这样重的礼物。” “我送你礼物,也不是求你嫁我。我自己乐意,还不行吗?” “你乐意,我还不乐意。” 张嘉田梗了梗脖子,嘀咕道:“我送你一条项链,你说礼太重不肯收;别人送你一座金矿,你倒乐意要了。” 叶春好立刻扭头看了他:“这才叫胡说!那座金矿的确是挂了我的名字,可利润都是公家的,我没从里面拿过一分钱。” “你纵是拿了,大帅也肯定不会怪罪你。” “我根本不会拿。不是我的东西,我干嘛要拿?我现在又不穷,犯不上为了不缺少的东西自毁人格。” 说完这话,她站起来把那锦缎盒子盖好:“这项链你收不收回去?” “肯定不收。你真不要,我就把它扔了。” 叶春好端着盒子走进卧室,张嘉田就听里面咯噔咯噔的一阵响,正是叶春好打开柜子锁头,把项链严密收藏了起来。 “我给你存着!”叶春好拿着钥匙走了出来:“我听人说,现在这珠子的价格还在上涨,我留意着珠宝行情,等到价格涨得差不多了,我把它卖了换钱,到乡下给你买一块地。你自己也应当想着,有了钱多置办些产业,家里有了房子有了地,你进可以当师长当将军,退可以回家做富贵闲人,一生一世都稳当,将来也能传给儿孙。” 张嘉田本来和叶春好谈得别别扭扭,不大痛快,如今听了她这一套话,又觉得有些好笑:“真瞧出你是个管钱的人了,见着什么都能想到钱上。” 叶春好说完方才那一番话后,其实也有一点后悔,觉得自己三句离不开一个“钱”字,实在是俗不可耐。搭讪着把钥匙收进小皮包里,她自嘲道:“我是胆子小,受了一次穷,就穷怕了。” “你说的话,我都记住了。只不过那项链你可别卖。我是买来给你做礼物的,多少总是我的一点心意,你哪能把我的心意给卖了?” 叶春好一听这话,越发后悔——她就只看见这项链背后的两千块钱了,并没有想到“心意”二字上去。 “我知道。”她对着张嘉田一笑:“我方才的话也不过是打个比方。” 张嘉田又道:“我知道你没看上我,所以也不愿意收我的礼,怕花了我的钱,欠了我的情,到时候我向你求婚,你不好回绝我。” 叶春好坐在椅子上,垂眼看着地面,第一次发现张嘉田原来不傻。而张嘉田继续说道:“但是,春好,其实不是这样的。” 叶春好也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但她不言语,要听着张嘉田说。 “我喜欢你,我就愿意为你出力、给你花钱,我就愿意把好东西都给你。我这一趟回来,要是不给你留下点什么好玩意儿,我心里就难受,我都没法儿往回走。你别觉得你收了礼,就是你欠了我的,不是。要说欠也是我欠你的,我上辈子欠了你的,这辈子活该我得还,不还干净了,咱俩就没完。所以你别拦着我,你不爱嫁我就不嫁,你将来看上别人了,想嫁给别人,到时候我哭我的,也不用你管。” 叶春好望着地面,在心里说:“是这样的。” 雷督理要是个百无一用的闲人就好了,她养着他,到时候她累她的,她苦她的,用不着姓雷的管,也用不着姓张的管。如果事实证明是她看走了眼、走错了路,那么她哭她的,也还是用不着任何人管。 “我明白了。”她忽然对张嘉田说道:“二哥,你别说了。” 然后她站了起来:“眼看就是中午了,我请你下馆子吧!我们不去那种乌烟瘴气的大酒楼里,找个清静的小馆子,安安生生的吃顿午饭。” 她的神情语气一活泼,张嘉田像受了感染一样,也跟着有了微微的笑模样。叶春好从衣帽架上摘下一件墨蓝色哔叽大衣套了上,又进房换了中跟的皮鞋。将衣带拦腰一束,她立刻显出了亭亭玉立的风采来。对着镜子把头发理了理,她回头对张嘉田笑道:“我不叫汽车了,咱们两个就坐洋车去吧!” 张嘉田第一次见识年轻姑娘穿这样颜色深重的长大衣,觉得挺稀奇,对着她上下看了又看。叶春好笑道:“你瞧我这一身衣服有点怪吗?我也觉得有点怪,是位阔人家的少奶奶介绍了裁缝来给我做的,说是上海来的新款式,北京城里还不大见呢。” 张嘉田围着她走了一圈:“怪是怪,但是挺好看,衬得你特别白。” 叶春好装着没听见,带了张嘉田出门往胡同口走。两人走出老远了,一辆汽车从胡同另一端拐进来,缓缓停在了雷宅门口。 汽车后排坐着雷督理。雷督理欠身向前,透过挡风玻璃往远看,看见了前头那一对摩登漂亮的小男小女。 男的挺拔,女的婀娜,一高一矮,并肩而行,偶尔相视说笑,真是一对璧人。他们小心绕过了地面的沟壑坑洼,然后在胡同口各叫了一辆洋车,一前一后的消失在了雷督理的视野中。 雷督理看无可看了,这才又坐了回去。 他半晌不动,副驾驶座上的白雪峰忍不住回了头:“大帅,您还打算去别处吗?” 雷督理不耐烦的答非所问:“那小子怎么还在北京?你告诉他,让他赶紧滚回文县去!” 第45章 故人 张嘉田和叶春好吃了一顿午饭,然后就接到紧急军令,连家都没回,直接便奔火车站去了。 他赶乘最近的一趟列车,慌里慌张的回了文县。文县县内倒还是太平的,藏在文县的林燕侬也很太平。张嘉田不忍心把她出卖,但也从来不去看望她——自己若是和她太亲近了,良心上会过不去,好像是背叛了雷督理。他那个副官,马永坤,倒是恪尽职守,每天雷打不动、必去一次,给林燕侬挑水劈柴。这天他卖完苦力回了来,对张嘉田说道:“林小姐问起您了。” 张嘉田先是愣了愣,紧接着才想起林燕侬娘家姓林:“她?问我什么?” “问您怎么总不过去坐坐。” “真是有毛病!我没事到她那儿坐什么?别说看见她,我想起她都心烦。你看着吧,最迟过完年,我非得想个法子把她打发走不可!” “那请师座把她许配给我吧,反正我也没老婆了。” “你也是疯得不轻!那是大帅的娘们儿,我能做主吗?哦,将来大帅听说他的三姨太太跑到我这儿来了,问我要人,我说大帅对不起,我把你的小老婆嫁给别人了——那我不是找揍吗?” “师座说得也有道理。” 张嘉田不和这精神受过刺激的副官一般见识,挥挥手把马永坤赶走了,他把心思从北京那边收回来,开始处理军务。本地的杂牌队伍,已经尽数拜倒在他的马裤长靴之下了,唯有洪氏余孽依旧桀骜不驯,不拿他当个人看待。 从军事的角度看,他不知道如何对付余孽才合乎学问道理;从人事的角度看,他倒是颇有一点主意和手段。经过了一番秘密的筹划安排,在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后,他对余孽中最弱小的一支力量,骤然发动了攻击。 张嘉田第一次上战场,很奇异的没有怕,就是被重炮的轰鸣声震得脑仁疼。大雪下了三天,重炮也轰鸣了三天,轰得张文馨团长心如刀割——张团长本来已经病得破破烂烂、不成人形,可自从跟随了小张师长之后,又得钱又得枪,正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张团长火速恢复了健康的旧面目,甚至连多年未愈的脚气病都好了。但他先前常年闹穷,已经落下心病,变得十分吝啬。在他眼中,发射炮弹和发射银元是一样的,小张师长这么从早到晚不停的轰,实在是太不会过日子了。 轰了三天之后,包围圈里这一股可怜的余孽,从同党那里没有得到丝毫的援助,所以当张嘉田派人送来停战协议和新委任状时,余孽立刻就缴枪投降了。 张嘉田大胜而归,此胜利价值约八万大洋。八万大洋他是花得起的,于是他再接再厉,把炮口瞄准了第二股余孽。 然后他获得了第二次胜利,此胜利价值十万大洋——双方没动枪炮,他直接和对方的旅长做了个小交易,旅长一手接钱,一手易帜,在极其和平的气氛下,宣布自己从此效忠小张师长。 张嘉田算了算账,这回自己也心痛了,心想打仗怎么这么贵?这才几天的工夫,雪白锃亮的十八万大洋就没了。 连个响都没听见。 两场胜仗,并没有让他得到多少经验教益,但剩下的余孽们确实是老实多了,他自己算算日子,发现年关将近,也没了再战的心思,只是心里痒痒的不安分,急着回北京过年去。然而雷督理不发话,他又不敢贸然的往回走。 正在他百无聊赖的时候,张文馨来了,要和他商量一件大事——张嘉田也怕自己这帮新结交的拜把子兄弟靠不住,会忽然有一天回头一刀宰了自己,故而在文县的闹市口立了块招兵的牌子,想要组织一支挂着张记招牌的队伍,一旦拜把子兄弟翻脸不认人了,自己也好有力量抵挡一阵。可既是招来了兵,那就要给兵发枪发子弹,总不能让兵们拎着菜刀上战场。张文馨认识一位天津的白俄军火贩子,所卖军火堪称是物美价廉,但是步枪起码是一万支起卖,而张文馨买不起、也不需要一万支步枪,所以过来和张嘉田商量商量,想让张嘉田在给新兵配置武器的时候,带自己一份——双方合买的话,大概勉强可以凑够八千一万的数目了。 张嘉田在文县真是一天都住不下去了,听了张文馨这话,他想都不想,恨不得立刻拔脚到天津找白俄军火商去。草草的和张文馨又谋划了一番,他没请示任何人,也没心情摆师长的架子,带着两个随从跳上火车就往天津去了。 张嘉田带的这两个随从,一文一武,文的是马永坤,有中学毕业的水平;武的名叫武大虎,从五岁起开始习武,练了二十年的螳螂拳。二人全是没见过世面的土老帽,张嘉田一路上不但不能享受他们的服侍,还得像个老大哥似的处处留意管理着他们。如此到了天津之后,张嘉田已经烦透了他们。把这二位往饭店里一扔,他也不急着去联络白俄军火商,而是自己先跑出门逛大街去了。 要论摩登,天津自然是远胜北京,张嘉田又是个爱玩的,也没觉着怎么样,便在街上耗费了大半天的光阴。到了下午五六点钟,他吃饱喝足了,发现自己走到了一座四层的欧式楼房门前,抬头再一看这楼房的招牌,乃是“玉清池”三个大字,便吃了一惊,发现这里竟是一家新开业的澡堂子。 他活到这么大,还没见过如此雄伟的澡堂子,竟是仰着脑袋看傻了眼。有人要往里进,对他说了声“劳驾”,他一回头,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堵了人家的大门。 他转身要让路,可方才说“劳驾”的那个人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开口便道:“哎?你不是张师长吗?” 张嘉田看着那人,就见这人四十来岁,长得周正富态,穿得洁净简便,挺有个富商的派头,便问道:“你是谁啊?你认识我?” 那人哑然失笑:“唉,张师长,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么会不认识你呢?”紧接着他又补了一句:“我是殷凤鸣,我们是在文县城外见的面,想没想起来?” 张嘉田恍然大悟,想起来了——那时候他初到文县,跑到城外山上烤兔子吃,结果兔子没吃到嘴,反而是从一群兵痞手中救出了两位过路的旅人,那旅人之一,便是这位殷凤鸣先生了。 这时,殷凤鸣又问:“张师长是什么时候到天津的?” “我?我刚到。” “张师长也是过来洗澡的?” “我……” 张嘉田本来没打算洗澡,想说自己只是路过而已,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进去洗一个澡也未尝不可。而殷凤鸣这时笑道:“正好正好,张师长请跟我来吧!今天见了张师长,我实在是高兴得很。” 张嘉田跟着殷凤鸣进了玉清池的大门,结果发现这楼里灯光辉煌,居然还安装了西门子电梯。在上电梯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就见殷凤鸣身后跟着四五名青年,清一色的膀大腰圆,穿着青布裤褂。 大澡堂子让他好奇,殷凤鸣身后这几个大小伙子也让他好奇,他探险似的跟着殷凤鸣上了三楼,早有两名伙计像一盆火似的迎了上来,见了殷凤鸣便叫“五爷”,又直接把殷凤鸣请进了一间大包厢里。 张嘉田跟着殷凤鸣进了包厢,就见这屋子里面有个贴着白瓷片的小池子,池子上头有冷热水龙头。伙计忙前忙后的放水、拿拖鞋、预备香皂毛巾,张嘉田眼睛看着,心里嘀咕着:“怎么着?就我跟他俩人,光屁股对着洗澡?” 要是到楼下泡那几十上百人的大池子,他不在乎;可在这安安静静的包厢里俩老爷们儿对着泡,他实在是有点受不了。衣服还没脱,他就有点不好意思了,不过这点羞涩很快消失无踪,因为他瞧见殷凤鸣脱下上衣,露出了满背满胸的龙凤刺青。 他当场愣在了原地,紧接着又反应过来:这姓殷的哪里是什么生意人?他分明是个大混混啊! 把前后线索串起来一琢磨,张嘉田醍醐灌顶一般,大声说道:“原来你就是殷五爷!” 殷凤鸣一边脱裤子,一边抬头向他一笑:“是我。” 所谓“殷五爷”者,乃是名声赫赫的津门大佬,麾下门徒无数、极有势力。张嘉田早就听说过天津殷五爷的大名——当年他是个北京城里的小混混,人生目标便是成为殷五爷第二。如今他一步登天、当了师长,自然不必再去崇拜殷五,但见了自己当年的人生偶像,还是不免有些激动。 殷凤鸣穿着衣服时,瞧着并没有什么特色,如今赤条条的坐在热水里了,才显出他粗胳膊粗腿,一身的腱子肉,胸膛肩膀上的刀疤被热水一烫,红得骇人,不过面孔倒是和颜悦色的,对着张嘉田有说有笑。听闻张嘉田是来找白俄军火商买军火的,他点头笑道:“你说的那个人,是谢尔盖将军,我和他很熟。你若是要和他打交道,我可以陪你去,让他再给你打个折扣。” 张嘉田“哗啦”一声游到了他面前:“真的?那咱们可说定了,明天你陪我去!” 殷凤鸣看小孩似的看他:“说定了。” 张嘉田“哗啦”一声又靠了边,很舒服的撩水往自己肩膀上浇:“实不相瞒,让我一个人过去和白俄打交道,我真的有点怯。我年纪轻,一般的人看我是个毛头小子,都不把我当一回事。” 殷凤鸣回身从池子边上拿起一只镀金烟盒,打开来先递到了张嘉田面前:“张师长,文县的情形,现在怎么样了?上次我走的时候,你可是一肚子苦水啊!” “嘿!现在可真是好得多了,我还打了俩胜仗呢!” “恭喜恭喜,我早就说过,英雄出少年。” “唉,胜仗虽好,就是太贵——”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下来,发了几秒钟的呆。一个险恶的念头在氤氲雾气中浮出水面,但是他张了张嘴,咽下声音,决定先不要说。 第46章 妄想 张嘉田洗了个很舒服的澡。 殷凤鸣还要请他去宵夜,顺便再送个大姑娘让他快活快活。他一概回绝了,早早的回了饭店睡觉。 第二天上午,他把自己打扮利落了,带着马永坤去法租界见殷凤鸣。原来殷凤鸣的宅子,距离白俄将军谢尔盖家只有一条街的距离,殷凤鸣这一天什么都不干,专为了陪张嘉田奔走。 张嘉田见了大名鼎鼎的军火商谢尔盖,这谢尔盖原本确实是个沙俄的将军,十月革命之后流亡到了中国,便改行做了军火贩子,倒也获利颇丰,并且还学会了一口中国话。他的军火基本全部卖给了中国军阀,张嘉田不过是他众多中国客人中最平凡的一个,而看在殷五爷的面子上,他果然也额外打了个折,让张嘉田省下了两万多块钱。 张嘉田很高兴,等到签完合同付完定金,他先回了饭店一趟,然后单枪匹马的又跑来了殷宅。见到殷凤鸣后,他也不会说句客气话,劈头就给了人家一万块钱的支票:“省下了两万,咱俩一人一半。” 殷凤鸣啼笑皆非,不肯要:“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帮你一个小忙而已,哪里还能要你的钱呢?” “你拿着吧!救命恩人的话也别再提了,往后咱俩就算是朋友。” 殷凤鸣笑道:“既是朋友,那朋友之间互相帮忙,理所当然,我就更不能收这个钱了。” 张嘉田诚恳的告诉他:“五爷,你别啰嗦了。你先把支票收下,然后我还有别的话跟你讲。你不收,接下来的话我就没法说了。” 从来也没有人敢说殷凤鸣“啰嗦”,但殷凤鸣也没法子挑剔张嘉田言语不恭。含笑把那张支票接了过来,他问道:“好,钱我要了。老弟接下来还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张嘉田环顾四周,见这会客厅里只有自己和殷凤鸣两个人,再无其他耳目,便起身坐到殷凤鸣身边,压低声音问道:“五爷,你能不能帮我找个杀手?” 殷凤鸣听了这话,毫不惊讶,只问:“杀谁?” 张嘉田凑到殷凤鸣耳边,轻轻的耳语了几句,然后向后退了退,又道:“你开个价,我这边钱不是问题。只要能把那几个干净利落的宰了,你要多少我给多少。” 殷凤鸣缓缓的点头:“这我得想想。” 张嘉田眼巴巴的看着他,以为他是不大愿意接这个买卖,哪知殷凤鸣随即又道:“我想想,挑谁去干这件事儿……你别急,我想想。” 殷凤鸣想了约有十分钟,打了三个电话,又和张嘉田密谈了一个小时。 傍晚时分,张嘉田在殷宅吃了个酒足饭饱。殷凤鸣觉着意犹未尽,还不放他走,他想起饭店里那一文一武两头副官,只觉乏味,也懒怠回去,乐得跟着殷凤鸣继续出去玩。 殷凤鸣开出两辆汽车,带着他前往意大利俱乐部。意大利俱乐部位于意租界,是一座四层大楼,楼内既有赌场舞场,也有酒吧餐厅,真是一处灯红酒绿的销金窟。张嘉田年纪轻轻,最爱这种纸醉金迷式的繁华热闹,尤其他如今又有身份又有金钱,底气和兴致越发的足。挤进赌场坐下来,他一坐就是两个多小时,两个小时之后,他玩累了,面前的筹码却是不见明显的增减,可见他这一晚上赌下来,正是不输不赢。 在赌场里玩过了瘾,他又跑去舞场里,看了一场白俄女人的大腿舞。及至把大腿舞也看完了,他摸出怀表瞧了瞧时间,对殷凤鸣说道:“不玩了,明早还得起早赶火车呢!” 殷凤鸣完全是为了陪他而来的,自然尊重他的意见。在门徒的簇拥下,他和张嘉田走出了意大利俱乐部的大门。张嘉田打了个冷战,在大门口的电灯光下等殷家汽车开过来。然而刚有一溜三辆黑色汽车缓缓停到了俱乐部大门前,道路被堵了住,殷家的汽车一时三刻还过不来了。 这时,领头的汽车开了车门,一名西装男子从副驾驶座上跳下来,转过身打开了后排车门。张嘉田一眼看清了那男子的面貌,当即吃了一惊! 那人是白雪峰! 他感到了不妙,差一点就要转身逃回楼内,然而为时晚矣,雷督理已经从汽车里迈出了一条腿。 雷督理系着一件银狐领子的黑披风,头上戴着蓝灰呢子礼帽。下了汽车之后,他又向车内伸出一只戴着皮手套的手,轻轻巧巧的牵出了叶春好。 然后他向着大门一转身,看见了张嘉田。 他明显是一愣,目光从张嘉田移向了殷凤鸣,又从殷凤鸣转向了张嘉田。张嘉田看着他和叶春好,也怔住了。 一瞬间的寂静过后,张嘉田一边迈步走下门口台阶,一边开了口:“大帅。” 雷督理冷着脸,问道:“你什么时候到天津来了?” 张嘉田垂下眼帘,不肯正视他与叶春好:“昨天来的。” “来干什么?” 他的来意说起来是要长篇大论的,可他现在真是一个字也不想多说,所以只喃喃答道:“也不干什么。” 殷凤鸣这时也走了过来,雷督理狐疑的看着他,问的却还是张嘉田:“这位是……” 张嘉田强打精神,侧身做了个介绍:“这位是殷五爷。”然后他看了殷凤鸣一眼,又道:“这位是我们大帅。” 殷凤鸣立刻笑着问候道:“原来是雷将军,久仰久仰。” 雷督理也向他一点头。 殷凤鸣是人精一样的人,咂摸出空气有些不对头,便扭头又问张嘉田:“老弟,你是随着雷将军行动,还是我送你回饭店去?” 张嘉田也没请示雷督理,直接低声答道:“我回饭店。” 雷督理这时忽然问道:“你住哪里?” 张嘉田犹豫了一下,答道:“皇宫饭店。” 雷督理说道:“去吧!” 张嘉田感觉雷督理说出“去吧”二字时,仿佛是瞪了自己一眼。 但他也不去理会,对着雷督理微微一躬身,他很潦草的行了个礼,也没看叶春好,转身就走了。 殷凤鸣猜想这个小张师长大概是偷跑到天津来的,如今被顶头上司逮了住,所以灰头土脸的丧了兴致。但是这话也不便摆到明面上来说,所以他权当是不知道,只把张嘉田送回了皇宫饭店去。 张嘉田回了房间,一头滚到了床上,半晌不动弹。 他想雷督理和叶春好此刻一定正在俱乐部里快活着——雷督理明知道自己爱叶春好,却偏要把自己支到几百里外的文县去,留着叶春好陪他吃喝玩乐。 他想了又想,想也白想。闭着眼睛趴在床上,他就觉着自己背上压了一块巨石,简直让他连气都喘不过来。他强挣扎着翻了个身,大口大口的吸气,忽然跳下床冲进浴室里,他放冷水洗了把脸。这回头脑清醒了一点,他扯下毛巾满脸擦了一把,在心里对自己说:“女人算不得什么,为了个娘们儿颠三倒四,不是大丈夫!” 可他随即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自欺自骗是没意思的,他知道,他纯粹只是争不过雷督理。如果争得过,他今晚绝不会这么夹着尾巴溜走。 张嘉田早早的上了床,然而睡不着。翻来覆去的醒到了半夜,他也不必睡了。 因为雷督理来了。 雷督理带着一身的寒气,进门之后摘了帽子,露出来的面孔也冷若冰霜。张嘉田把他的帽子接了过来,然后手足无措的看着他,而他板着脸,虎视眈眈的瞪着大眼睛,也看着张嘉田。 两人对视了半分钟后,张嘉田恍然大悟,上前为他脱下了身上的黑披风:“大帅怎么半夜来了?” 雷督理在房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你现在行动完全自由,我不半夜过来找你,谁知道你明天又跑到哪里去了?” 张嘉田放好了披风和帽子,然后走过来,期期艾艾的问道:“大帅找我有事?” 雷督理仰着脸看他,不言语,于是两人又沉默对视了半分多钟。最后还是张嘉田先反应了过来,连忙单膝蹲了下去,让雷督理可以俯视自己。 然后他听见雷督理咬牙切齿的说道:“反了你了!” 他盯着地面,咽了口唾沫,不反驳。 雷督理一边慢条斯理的脱下手上的黑色皮手套,一边又问:“你入青帮了?” 他立刻摇了头:“没有。” “那你怎么和殷五混到了一起?” 他言简意赅的把这缘由讲述了一遍。雷督理听到最后,这才“哼”了一声:“我还以为你拜殷五当了老头子!” 他再次摇头:“没有。” 雷督理又问:“你到天津来干什么?” 他深吸了一口气,借着这一口气,坦白了自己的来意——没什么可隐瞒的,他又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可他刚把话说完,脸上就“唰”的挨了一下子,是雷督理用皮手套狠抽了他的面颊:“谁许你私自招兵买马的?” 紧接着又是“唰”的一抽:“你问过我了吗?” 张嘉田蹲得累了,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后背靠着床腿:“您打吧,打痛快了算!” 雷督理素来把手下这帮忠臣视为私产,私产既然享受了他的庇护与提携,理应也要承受他的坏脾气。如今他看张嘉田竟敢不服不忿的露出了痞子相,不禁勃然大怒,一脚就踹上了张嘉田的肚子。张嘉田当即捂着痛处蜷成了一团,而他还没出气,索性站起来追着张嘉田踢。张嘉田蜷缩着侧躺在地上,不住的向后磨蹭,蹭着蹭着就蹭到了床底下去。 他躲得如此刁钻,让雷督理对他是踢不着也打不着。雷督理这口恶气没有发泄干净,堵在胸中,越发膨胀,以至于要四脚着地趴下去,对着床底下的张嘉田怒道:“滚出来!” 张嘉田答道:“不。” 他这回答等于是公然的“抗旨”,气得雷督理站起来满屋里转了一圈,没有找到合适的武器,干脆再次四脚着地,也爬到床底下去了。张嘉田眼看雷督理摇头摆尾的逼近了自己,忽然觉得对方又可怕又滑稽,像个笨拙的、会吃人的怪物。于是他“扑哧”一声,很惊骇的笑了出来。 惊骇是藏在心里的,表面上就只有笑。他哧哧的笑,笑得浑身颤抖,笑得雷督理泄了气。一边笑一边爬出去,他站起来,又把雷督理也拽了出来。 然后像对待小孩子一样,他给雷督理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又从浴室拿来了一条毛巾。 “您何必那么审贼似的审问我呢?”他一边给雷督理擦手,一边说道:“您不信任我啦?” 蹲下去用毛巾蹭了蹭雷督理膝盖上的灰尘印迹,他又道:“您要是怕我在文县造反,就把我调回北京吧!我本来也不想去文县,北京多好啊!” 攥着毛巾站起来,他依然笑嘻嘻的:“我要是留在您身边的话,您到哪儿我到哪儿,今晚上您去意大利俱乐部,是不是也得带我一个了?” 雷督理看着他的眼睛,看出了他眼中的恐惧。他在恐惧什么,雷督理是知道的。 于是雷督理移开目光,装作不知道。他对不起他的小忠臣,不过小忠臣自己痴心妄想,也是有错。 第47章 少年英雄 张嘉田开始哄雷督理高兴。 他是会哄人的,对他来讲,哄雷督理高兴并不是什么难事,做起来也并不觉得自己是如何的低三下四没人格。雷督理像是父亲、兄长、知己……等等很多角色的混合体,在这样一个混合体面前,他向来是想不起讲尊严的。 雷督理的性情和心思,他没完全摸清,但也摸清了一部分。对着雷督理,他把自己来天津的前因后果又仔仔细细的讲述了一遍,然后赌咒发誓,表明自己对于雷督理是百分之一千的忠诚。这赌咒发誓里很有一些夸张的成分,张嘉田一会儿把自己这个人交给了雷督理,一会儿又把自己这条命交给了雷督理,总之是有什么给什么,简直有股子海誓山盟的劲儿。雷督理在房间里踱来踱去,面色渐渐和缓过来——张嘉田这一席肉麻兮兮的表白,他确实是挺爱听。及至张嘉田说到最后,他几乎感到了后悔,觉得是自己冤枉了这个小子。 张嘉田请他坐下,又翻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大帅,夜深了,我让茶房送一份夜宵上来,您多少吃点儿吧!” 说完这话,他用手指关节敲了敲怀表的表蒙,因为那指针指住了两点钟的刻度,不走了。察觉到雷督理走了过来,他回头笑道:“破表,又停了。” 雷督理说道:“我不吃了,我要回去休息了。”说完他把自己的怀表解下来,往张嘉田怀里一扔:“我这个好,你拿着用去吧!” 这算是他对小忠臣的一点补偿。 张嘉田立刻笑着道了谢。取下披风为雷督理系了上,他又弯腰捡起那两只皮手套送到了雷督理手中。雷督理问他:“这么积极的送我走,是不是早就想撵我出去了?” 张嘉田用双手奉上礼帽:“我要有那个心,马上天打雷劈。” 雷督理接过帽子戴了上,终于笑了一下。 张嘉田把雷督理一直送进了汽车里。 把雷督理恭送走了之后,他独自回了房间。拿起雷督理给他的那只怀表看了看,他发现此刻已经是凌晨三点多——这就可以不必睡了,纵是睡,也睡不了一两个小时了。 靠着床头坐着,他低头摆弄这只怀表。表壳子是白金制的,表盖正面镶了一圈细密的小钻石,中间又用红宝石拼成了一朵五瓣梅花。盖子打开来,内侧嵌着一张雷督理的正面小照。张嘉田盯着照片看了片刻,然后试着用指甲去把它抠下来——试了几次,都不成功,他怕毁坏了照片和表盖,只得作罢。 雷督理的怀表都是从瑞士定制的,不提怀表本身如何,单论这表壳子上的钻石宝石,它就足有成为传家宝的资格。张嘉田知道它是好东西,也喜欢它,但是不想每次看时间时,都要先和雷督理打个照面。 但是话说回来,把雷督理抠出去了,又该换谁进来呢?叶春好?可叶春好又是他什么人?人家肯把照片送给他随身带着吗? 他忽然又好奇起来,想要瞧瞧这个宣布终生独身的叶春好,到底会不会自食其言。 天蒙蒙亮的时候,张嘉田带着两名随从离开饭店,回文县去了。 文县还是老样子,只是天气更冷了。张嘉田像要冬眠似的,连着几天不大说话,也不大动,从早到晚只守着一只大火盆枯坐,倒是坐得周身暖洋洋。马永坤过来告诉他:“林小姐请您腊八那天过去喝粥。” 张嘉田摇摇头,根本懒怠想起林燕侬这个人。 几天之后,腊八到了。马永坤端回了一只大砂锅,砂锅里是热气腾腾的腊八粥:“师座,您不过去,林小姐就让我把粥送过来了。” 张嘉田喝了一碗热粥,粥里乱七八糟的煮了无数种米豆,又放了糖,倒是甜丝丝的挺好喝。不过他心里有事,好喝也喝不下。 他的食欲,是在腊八这天下午才恢复的。因为这天下午传来消息,附近一位“余孽”夜里睡觉时,被新讨的姨太太宰了。等到早上勤务兵进来时,就见满床被褥浸透鲜血,盖着个冷硬了的死人,新姨太太则是无影无踪。 这位余孽,乃是洪霄九当年极为倚重的一名团长,说是团长,其实手下兵力已经约等于一个师,文县周边的税收,都由他一人把持,张嘉田在这里住了半年,一直是连一个铜板都摸不着。团长的死讯让张嘉田直挺挺的坐在椅子上,垂着两条长胳膊半晌不动,直过了五六分钟,他才渐渐消化吸收了这个喜讯,笑容也像春花一样,抑制不住的绽放开来了。 像个大傻瓜似的,他哈哈哈的笑了一气,笑过之后站起来,他连蹦带跳的跑了出去——在院子里转了一个圈之后,他又扑通扑通的跑了回来:“小马!永坤!过来!” 马永坤应声而至,就听张嘉田说道:“去,调出四万块钱,今晚、最迟明早,汇给天津殷五爷。” 他私下谋划的那些勾当,马永坤全知道,这时便道:“怎么是四万?应该是三万。” “怎么是三万?” “当初您不是和殷五爷说好了,一个脑袋五万大洋吗?您先付了他两万定金,现在他的人把事办妥了,咱们可不是再给他三万就行了?” 张嘉田一拍脑袋:“我记错了,我以为我只给了他一万。”紧接着他连连向外挥手:“去去去,快去办!这个账我可不敢欠。” 张嘉田花了五万块钱,买得敌人“群龙无首”。 然后他派兵过去乱打了一气,打得敌人们乱跑了一气。随即他乘胜追击,对着余下的两个团发动了总攻。 此刻他的气势正雄,不但兵强马壮,而且抢夺了敌人历年积攒下来的钱粮,陡然阔了起来,也无需再向雷督理要钱,自己就能自给自足。上百门大炮一字排开架好了,他揉了两个棉花球塞进耳朵里,然后下令开炮。好像炮弹不要钱似的,他让大炮从早轰到晚,大炮轰完骑兵冲,骑兵冲完步兵冲,杀得那两个团抱头鼠窜,顶风冒雪的往察哈尔方向逃了。 他们一旦逃出了直隶地界,张嘉田就算是大功告成了。掏出耳朵眼里的棉花球,他“班师回朝”,起初还没觉着怎的,及至快到文县县城了,他才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洪霄九这一派势力,这折磨了雷督理许多年、让雷督理始终是敢怒不敢言的势力,完全都是由自己消灭的啊! 洪霄九那个人,是他亲手杀的;洪霄九留下的亲信军队,是他亲自带兵剿灭的。他越想越是纳罕:自己怎么这么厉害?怎么这么了不起?雷督理对他有恩,可凭着他此刻的功绩,他对雷督理,是不是也有了恩? 随即他又有了一个更重要的新发现:他现在是名副其实的师长了。 以文县为中心,方圆百里的土地都是他的!这片土地上的一切,也都是他的!如果雷督理是皇帝,那么他就是诸侯。 他若是个坏人的话,那么现在就可以准备去做洪霄九第二了。 张嘉田得意至极,但是并没有乐昏了头。他击败的,不过是洪霄九的残部,并不是洪霄九本人。他此刻的实力,也远远不如当初的洪霄九。 况且即便将来他真有出息了,他也不会去做洪霄九第二。他可从来没有去欺负雷督理的打算,真把雷督理欺负生气了,他还得劳神费力的去哄,实在是不应该、也犯不上。 一天之后,张嘉田收到了北京来的嘉奖状。 嘉奖状这东西,论其本质,不过是一张漂亮些的好纸,不能吃也不能喝,但张嘉田生平第一次得到这样的殊荣,立刻就用个玻璃大相框把它装起来,挂到了师部的墙壁上。他那些部下兼把兄弟也闻讯赶来,将这嘉奖状瞻仰了一番。张嘉田含笑站在一旁,目光在这帮兄弟的脸上扫来扫去。张文馨正在人群中高谈阔论,偶然扭头和他对视了,登时一愣又一惊。 张嘉田意识到自己也许笑得有杀气,所以正了正脸色,不笑了。 等这帮人心满意足的散了,张嘉田独自站在屋子里,饶有兴味的继续端详那张嘉奖状。马永坤这时悄悄走到了他的身后,说道:“师座,林小姐听您打了胜仗,说是很为您高兴,想请您过去吃顿便饭,就当是她为您庆祝了。” 张嘉田下意识的想要拒绝,可转念一想,自己这两个月已经拒绝了她十几次,大年下的,自己多少也该给她一点面子才好。 “行。”他答道:“那我就去一趟。” 第48章 燕侬女士 张嘉田空着两只手,让马永坤找了根扁担,在后头挑着大包小裹跟随自己,前去看望了林燕侬。 大包小裹里全是年货,因为张嘉田今年打算看完这一次就不再来——孤男寡女的,他没事总过来干什么?何况那可不是一般的寡女,他但凡能想出一招良策,早把寡女恭送出境了。依他的意见,这位林女士去哪儿都行,爱去哪儿去哪儿,反正别和自己有关系就好。 马永坤的家,是三间小房带了个小院。张嘉田记得他这房子比自己京城中的老宅还要破上三五倍,哪知道这回一进门,就见院子里收拾得清清楚楚的,房门窗框也都重新漆过了,嵌着亮晶晶的窗玻璃。房内的人透过玻璃窗看清了院中情形,立刻推门迎了出来:“张师长!欢迎欢迎!” 张嘉田不见林燕侬时,心里嫌她是个麻烦,一点好感也没有;如今见了她鲜艳明媚的面孔,又听她甜蜜蜜的呼唤着自己,一颗心便有了软化的趋势,心想她逃离雷府也是情有可原,并不是为了偷人养汉而私奔,自己拿她当个坏人看待,也是不应该。 “三姨太太。”他对着她点了个头:“要过年了,过来瞧瞧你。” 林燕侬立刻一蹙眉头,撅起了通红的小嘴:“你可别那么叫我,我就是为了不做那个三姨太太,才拼死拼活跑出来的。”说完这话她高高的挑起了棉门帘子:“快请往里进,这儿离京城也不算远,怎么冷得这么早?” 张嘉田迈步进了屋子,就见屋内虽然没有重新裱糊,可是添了几样新家具,旧家具也都擦得一尘不染,桌子上还蒙了一块花布充当桌布,瞧着很有一点现代文明的气象。 “大概京城也是一样的冷。”他有口无心的应付:“今年冬天就是这个天气。” 林燕侬拉开椅子请他坐下,又亲自给他倒热茶抓瓜子:“张师长,恭喜啊,听说你打了好几个大胜仗?” 张嘉田含笑点头,端起茶杯啜饮了一小口。 林燕侬在他对面也坐下了:“我虽是个妇道人家,可外面的事情,我多少也知道一点点。你这几仗所打败的敌人,都是他的眼中钉。这一回他知道了,一定要大大的奖赏你了吧?” 张嘉田听她提起了“他”,当即正了正脸色,表示自己没有兴趣和她在背后嚼雷督理的舌头:“这是我的分内之事,干得好也是理所当然。” 林燕侬歪着脑袋看他,眼睛笑得眯眯的。先前她看张嘉田只是个英俊小伙子,隔了几个月再瞧,她发现张嘉田长大了,有风采和派头了,就连打官腔说大话的样子,也很招人看。 张嘉田被她看得不大自然,于是没话找话的问道:“你在这儿住得还习惯吗?” “唉,习惯不习惯的,不都是一样的吗?外头已经没了我的容身之地,我是无路可走的了。” “你没想过去南边?南京上海,苏杭二州,不都是好地方吗?” 林燕侬笑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你陪我呀?” “我是在跟你讲正经的,你不要开玩笑。雷督理总不会把眼线派到江南去,你到了那里,绝对是可以自由的嘛!” 林燕侬摇了摇头:“我不去,我不敢去。” “为什么?你要是没钱,我送你盘缠。” “我有钱呀!”她用细嫩的嗓音说话:“我并不是赤手空拳跑出来的,我带着我全部的体己呢。这些钱就是我的命根子了,我下半生怕是都要指望着它来过活。所以被这些钱累着,我哪儿也不敢去。你想,我这样一个小女子,带着钱到了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万一我的钱被坏人抢了去,我怎么办?我这岂不是自己把自己送到虎口里去了?” “那你的娘家呢?你自己的爹娘,总不能不管你吧?” 林燕侬苦笑了一下:“张师长,你知不知道我家里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你家里不就是平常人家吗?” “你是听春好说的吧?我对春好是这样讲的,连雷一鸣也都是这样认为的,以为我就是个小户人家里的姑娘,家里在北京维持不下去了,急着用钱回南方老家去,才把我嫁了出去做妾。其实这里头有谎话的,我家里……并不是很清白的人家。” 说到这里,林燕侬微微的红了脸,但还是把话说了下去。张嘉田静静听着,这才知晓了她的出身。原来林燕侬的娘家,原本就是靠着女儿吃饭的人家。起初是林燕侬的姐姐被爹娘卖入了胡同小班里,林燕侬便在她姐姐的房里做小大姐,干些端茶递水的零活。烟花巷中的女子,青春至多不过三年,她那姐姐渐渐失了价值,她则是已然出落成人。可还未等林家爹娘和老鸨谈妥卖身的条件,忽然有人传话过来,说是雷督理想要讨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做三姨太太。林家爹娘想起林燕侬年纪模样都正好,又幸好还是个黄花大姑娘,便想方设法的将她介绍出去,果然如愿以偿,从这二女儿身上赚得了两万元钱。 林燕侬说到这里,问张嘉田道:“张师长,你说这样的爹娘,我还敢去相认吗?我现在也不过是二十多岁的年纪,足够让他们再卖一次的。” 张嘉田听出了一肚子气,恨不得把林家老两口找出来臭揍一顿:“你是不能回去!你要是回去了,你的钱和自由都保不住。这么多年你也白忙活了!” 林燕侬叹了口气:“张师长,我并不是不安分的人。做妾就做妾,天下当小老婆的女人多着呢,不也是照样的吃饭睡觉?可是啊……”她摇了摇头:“其实我第一眼见到雷一鸣的时候,心里也很欢喜的。我一直以为做督理的人都是老头子,哪晓得他这么年轻,样子这么漂亮。我还想,我这回终于是苦尽甘来,有福气了。” 说到这里,她对着张嘉田又是粲然一笑。这个笑容很喜庆,然而张嘉田看在眼里,只觉得她是强颜欢笑,比那哭丧着脸的更可怜。 “你和大帅的事,别跟我讲。”他对着她摆摆手:“该我听的,我听;不该我听的,我绝对不听。你的情况,我是彻底明白了。反正呢,你愿意留下就留下,你留下也无非就是占这么几间房子住而已,又不碍我的事。你哪天住够了,想走了,也提前告诉我,我送你一笔旅费。但我这么干,说起来是对不起大帅的,所以你要住就悄悄的住,可别吵嚷的全天下都知道。好不好?” 林燕侬笑道:“你放心,你嘱咐我的话,我都记在心里了。但我也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你说,什么要求?” “我请张师长在没事的时候,常到我这里来坐坐。我说这话,可能是要让你为难了,但我在这文县里,除了马副官常来看望我之外,我一个朋友都没有。时常的见见你,就像我又回北京了一样,也像我又和春好在一起玩了一样。”说到这里,她忽然换了话题:“张师长,我知道你对春好……嘻嘻嘻!” 她用食指指着张嘉田,鬼头鬼脑的坏笑。张嘉田明白了她的意思,却是笑不出来:“我和春好还是那样,她过她的日子,我过我的日子。”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向她求婚呢?” “求什么婚!她根本就没看上我,我厚着脸皮去求婚,不是自找不自在吗?” “开玩笑!你都当上师长了,她还看不上你?” “师长怎么了?师长又不是皇帝!” 林燕侬对着他点头微笑:“当皇帝倒是不用,现在也没皇帝了,我看,你当个督理就足够了。” “你原来常和春好在一处,你听她说过这样的话?” “她呀,一提婚姻就是满口的不嫁不嫁。我也不知道她是真不嫁还是假不嫁。”说到这里,她又笑起来了:“我没有那挣饭吃的本领,就只会嫁人,不知道她们进过学堂的姑娘是怎么想的。” 张嘉田半晌没说话,末了摘下军帽挠了挠后脑勺,他把军帽重新戴好,同时憋出一句话来:“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第49章 光风霁月 天津,雷公馆。 叶春好上楼来见雷督理,正遇到白雪峰从外面回了来,一路小跑的也要上楼,她便停了脚步,对着白雪峰做了个“请”的手势。白雪峰有点不好意思,也停了下来:“叶小姐有事找大帅?那叶小姐先请,我等一等。” 叶春好笑道:“我那不是要紧的事情,白副官长先请吧!” 白雪峰挺服叶春好这个春风拂面的劲儿,也知道她身上有一点男子的性情,自己和她说话做事,也都可以直截了当一些,便对着她笑了笑:“那我就先进去了,我也是一句话的事儿。” 白雪峰进门时,雷督理坐在大写字台后,正在发呆。 外头已经是冰天雪地的时节了,房内暖气烧得滚热,烘得花架子上的几盆兰花含苞待放。雷督理仰靠在沙发椅里,只在衬衫外面又加了一件青缎子马甲,衬衫领扣也解开了,可见这房间的确是热得够劲。 白雪峰进门之后,先是回身关闭房门,然后垂手向他微微一躬:“大帅。” 雷督理这才转动黑眼珠子,懒洋洋的瞟了他一眼。 白雪峰迈步走到了他身旁,俯身凑到他耳边,轻轻的耳语道:“大帅,查明白了,林燕侬确实是逃到了文县,张嘉田给她找了一处房子,她已经在那里住了好几个月。平时张嘉田不大去,但每天都会派一名副官过去看望她。” 雷督理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抬手做了个含义不明的手势:“他们有没有——” 手势含义不明,话也说得有头没尾,但白雪峰和他心有灵犀,一看就明白了:“据说,应该是没有发生过关系。张嘉田在文县很是勤谨,不近女色。” 雷督理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笑:“不近女色。” 白雪峰陪着他一笑:“大帅,那您打算怎么处置他呢?” 雷督理微微一抬手:“不要管他,随他去。” 白雪峰看了他一眼,仿佛是有点惊讶,但也不再多问:“是。” 雷督理又向外一挥手。 白雪峰直起腰后退了一步:“大帅,叶小姐也来了,就在门外等着呢。” 雷督理这回只活动了一根食指,向内一勾。 白雪峰会意,快步走出去,对着叶春好说道:“叶小姐,请进吧,大帅正等着您呢。” 叶春好刚一进门,雷督理就站起来了。 快步走到她面前,他先是握着她的肩膀,低头看了看她的脸,然后绕到她身后,张开双臂抱住了她。叶春好又惊又笑:“哎,哎。”她小声唤他的表字:“宇霆,你再这样没轻没重的和我闹,我可走了。” 雷督理像一块大牛皮糖一样,严丝合缝的贴上了她的后背:“你走?你走也走不出我的手掌心。”他歪着脑袋,弯腰凑到她耳边笑语:“你没瞧见,我已经抓住你了吗?” 叶春好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转向前方垂目微笑。 长久的天人交战之后,她终于是累了,决定缴械投降、听天由命。什么时候投降的,她已经记不清楚,反正有那么一天,雷督理紧挨着她在沙发上坐,坐着坐着,忽然转身,想要抱她。 她下意识的想要躲避反抗,可两只手抬到半路,无端的又落了下去。雷督理的手臂绞住了她,把她一直勒进了他的胸怀里身体里,她喘不过气,偶尔挣扎着呼吸一次,呼的吸的也都是雷督理身上古龙水的香气。于是眼泪大滴大滴的流下来,她像受了天大的委屈那样,在雷督理怀里哭得哽咽颤抖。 雷督理显然是吓了一跳,拿了手帕给她擦眼泪,又揉她的肩膀手臂,以为是自己抱疼了她。 那一场痛哭,对于叶春好来讲,算是一次天大的失态。 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忽然哭了出来,总之哭过之后,她虚弱的坐在那里,主动握住了雷督理的一只手。 她握住了那只手,握了片刻又松开,认真好奇的看那只手。那只手修长瘦削、线条分明,在她眼中,是最好看的男人手。 她不看雷督理的人,只看雷督理的手。这男人她一眼看不完,她只能先去看他的手。 看过之后,她和他十指相扣,只觉得是冲破了一道樊笼,忽然间天大地大,有光有风。 从那以后,她进入了一个光风霁月的新世界。 她不谈情,不说爱,不讲风花雪月,不要罗曼蒂克,日子还是照常的过,只是心境变了,觉得一切都有好处。秋雨潇潇有秋雨潇潇的好,风雪呼啸有风雪呼啸的好。出门走一趟,天寒地冻,了无生机,一切都是盖雪蒙霜,冷得痛快,还是好。 此时向后依靠着雷督理,她站了片刻,拍了拍他的手臂:“你放开我,我有正经事和你商量。” 雷督理松了手,拉着她到沙发上坐下来。叶春好扯了扯衣襟,然后斜着身子面对了他:“我跟你说——”她对着雷督理眨巴眨巴眼睛:“我要说话呢,你笑什么?” 说完这话,她抬手掩口,忍不住也笑了:“你别笑,你笑我也要笑……你别看我,要不然我什么都不和你说了。” 雷督理向后一靠,闭了眼睛:“好好好,不看你,你说吧!” 他不看她,她却趁机凝视了他:“我要说的,还是入股大洋公司的事情。这两个月,我明里暗里也考察了它许久,觉得这家公司确实是真正做贸易的,不是那种皮包公司,应该可以信赖,所以——” 雷督理睁开了眼睛:“你打算往里投多少?” 叶春好略一沉吟:“三十万到五十万。” “账上的钱够吗?” “够是够,只不过若是把资金都投到了这上头来,账房那边的生意,怕是就要周转不开了。但我又想,那种生意,说句不好听的话,真是祸国殃民的。你现在有一省督理的身份与势力,能够做这种生意,若是将来你不做这个督理了,不带兵了,那么这种生意利润惊人,立刻就会被旁人夺去。” 雷督理苦笑一声:“没想到我贩点烟土贴补军饷,竟是犯了祸国殃民的罪。” “你别多心,我一点批评你的意思都没有。只是我自己想着,同样是赚钱,干嘛不去赚那又干净又长久的钱呢?” 雷督理皱了眉头:“春好,你终究是个小女孩,不懂我的苦衷。我手下这几十万兵,都是要吃要喝的,饿上三天就有哗变的危险。陆军部的军饷发得如此困难,到头来还不是得让我去弄钱养着他们?” “你们征收的各种捐税,还不够这方面的开支吗?” “那怎么够?那要是够了,我又何必再向英美银行一次又一次的借钱?新闻界骂我不恤民困、竭泽而渔,说我是个刮地皮的,其实我真是冤枉得很。换谁坐了我这个位子,都是一样要这么干。” 叶春好被他说得哑然,沉默片刻之后,才摇了摇头,轻声说道:“我真的是不懂。但是——” 雷督理抬手一搂她的肩膀:“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无论是三十万还是五十万,终究是有限的数目,你自己掂量着办,我信任你。”然后他站了起来:“下午我有会要开,晚上带你出去玩。下个礼拜回北京,年前大概是不能再来了。” 叶春好看了他这个兴致勃勃的样子,心中很觉无奈,可又不便逼着他听自己算账。他并没有他说的那样无奈无辜,叶春好越是了解他的资产数目,越认为他不是一般的贪婪。贪婪,可是贪来了却又不会处置,一股脑儿的丢在那里荒废着,像是无知任性小孩子的所为。先前林子枫为他管理账目,没有揩走他一百万以上的油水,已经算是两袖清风、很对得起他了。 所以有时候叶春好也纳闷,不知道凭着雷督理这种头脑,是怎么当上督理的。 雷督理在开会之前,接到了张嘉田的亲笔信。 信里几乎没什么正经话,字越写越大,颠三倒四的全是问候言语,仿佛除了他之外,天下再也不会有人关怀雷督理。雷督理看着这封信,感动之余,又很上火。说起来,他和叶春好算得上是自由恋爱,他并不是强抢了张嘉田的老婆,可是…… 然而他随即又一转念——他对张嘉田有再造之恩,张嘉田若是为了个女人和他反目,那就证明张嘉田是条白眼狼。别说张嘉田对叶春好是单相思,就算叶春好真是张嘉田的媳妇,自己看上她了,他若是识相,也该乖乖的把媳妇洗干净送上来! 否则,就是他对不起自己。 这么一想,雷督理豁然开朗,他想这也可以算得上是一种考验——和自己那次对着张嘉田的脑袋开空枪一样,都是考验。 不经烈火的真金,算不得是真金。同样,未经过考验的忠臣,谁知道他是不是真忠臣? 第50章 有情人 在过小年那一天,张嘉田接到了一封电报。 电报是雷督理发过来的,内容是让他把手头军务安排妥当,好在春节前赶回北京过年。 雷督理连着好一阵子不理他,叶春好给他的信也很少,让张嘉田这些天悬着一颗心,觉着自己像是被那两个人抛弃了。他眼巴巴的等着北京那边能来道命令,招呼他回去——越是眼巴巴的等待,越是心慌慌的害怕,怕雷督理忽然下了命令,让他留在文县过年。此刻他总算盼来了这一声召唤,乐得他拿着电文看了又看,看过之后把电文折起来,送到嘴边“叭”的亲了一大口。 然后把那几个拜把子兄弟叫过来,他给他们派了任务下去,让他们在春节期间守卫地方,万万不可松懈;又暗暗的嘱咐了马永坤,让他留意着此地情况,一旦有变,立刻设法给自己通风报信。 所谓军务者,也就是这些工作了。他坐在师部里又想了想,没想出什么新问题来,于是起身走上大街去,他满街里逛了一圈,就见这文县虽然也是个繁华的县城,但终究和北京是没法比,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土产年货可带。无货可带,反倒更好,他从街上回了师部,也不支使勤务兵,自己收拾了几件衣服往大皮箱里一扔,然后带上了他的副官兼保镖武大虎,轻轻巧巧的就往火车站去了。 文县之所以繁华,是因为它那地理位置很好,四通八达,南来北往的人与物,都要在此地停上一脚。也正是因此,到了这种非常时候,火车站里就人山人海,挤成了罐头。张嘉田身为一名师长,基本就等于本县的皇帝,当然没有和这帮旅人混挤的道理。 皇帝带着侍卫在火车站犯起了难,忽然不知道如何使用他们的权威了。末了一扭头跑回了师部,张嘉田耐着性子睡了一夜,翌日他改头换面,重新登场。 他昨日去火车站,穿的是便装,简单利落,是个少爷先生的模样,今天他把便装改成了灰呢子军服,外头套着过膝的长大衣,走起路来马靴咔咔的响。全副武装的警卫连在前头开路,把他簇拥进了火车站。往北京去的火车在十分钟前就该开动了,但是因为张师长提前给铁路局发了话,所以这火车乖乖趴在铁路上,头等车厢空荡荡的,车门开着,卫兵分列左右,夹道恭送师长回京。 张嘉田晃着大个子,大模大样的登上了火车。上了火车之后,他慢慢的坐下来,头脑有点晕,有了一点醉意。 仿佛是直到此时此刻,他才终于品尝到了一点权力的醇味。 然后,他猛的打了个大喷嚏。抬手揉了揉鼻子,他暗自嘀咕:“谁想我呢?” 想他的人,是雷督理。 雷督理人在俱乐部内的球房里,心里想着他,眼中看着球,身边站着叶春好。全神贯注的打完了一盘台球,他拄着球杆直起腰,扭头对着叶春好一笑。 叶春好一直在盯着他打球,盯得出了神。此刻见他笑了,她便也忍不住跟着他笑。雷督理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头,她不懂,疑惑的睁大了眼睛,于是雷督理一皱眉毛,说了话:“我出了汗。” 叶春好拿出了自己的手绢递向他:“那你就擦一擦吧。” 雷督理不接,就那么看着她。叶春好这回会意了,扭头看了看球房门外站着的白雪峰等人,她明显是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走上前来,亲手给雷督理擦了擦汗。擦过之后,她小声笑道:“喏,这回好了吧?” 雷督理也压低了声音,问她:“又不是偷情,你怕什么?” 叶春好抿着一点笑意,想了想,末了摇头一笑,不知如何说清自己这一点感觉与心思,只能笼统的喃喃道:“我不习惯。当着人那样,怪肉麻的。” 雷督理转身走到另一张台球桌前,拿起一只白球掂了掂,嘴里说了一句话。叶春好没听清楚,走过去问道:“什么?” 雷督理把白球放下了,架起球杆俯下身来,预备开球:“结婚吧!” 伴随着这三个字的,是一声响亮的撞击。白球炮弹一样直冲出去,撞得彩球四散奔逃。 叶春好怔了怔:“结婚?” 雷督理直起身看了她一眼:“对,结婚。” 叶春好站在这黑洞洞的大屋子里,忽然手足无措:“好端端的,怎么想起来——” 雷督理俯下身去,继续打球:“我在那宅子里住腻了,想搬回家去。” 叶春好懵懵懂懂的笑了一下:“那就搬嘛,何必——” “你不和我走,我怎么搬?” 叶春好看着他,脸上依然残留着一点僵硬的笑容:“你若是舍不得我,我也可以和你一起回去,还住到我原来住的那个院子里去。哪有为了这种小事,就要结婚的?” 隔着一张阔大的台球桌,雷督理抬眼注视了她:“傻瓜,给你名分都不要?” 叶春好不再理他,转身走去角落里的沙发椅上坐下来。端起一杯冷了的咖啡,她小口小口的喝着,不放糖,故意的要把自己苦醒。 是苦,真苦,苦得她要吐舌头。饶是这么冷这么苦,她心里还是热烘烘美滋滋。雷督理并没有追她过来,还站在吊灯下继续打他的台球。隔着相当的一段距离,她噙着这么一点又冷又苦又热又甜的滋味,痴痴的注视着他。他比她大了十四岁,初相识时,她还觉得他有点老气横秋,万没想到后来会有一天,自己会这样满怀怜爱的欣赏着他。三十多岁的男人,正值盛年,俊美,脆弱,乖戾,贪婪,手握极大的权力与极大的财富,大到让他无法驾驭,大到随时可以反噬他。 有的时候,她看他几乎是个水晶玻璃人,不是说他玲珑剔透,是说他的身心其实都易碎。所以她离不得他。他糊涂起来是真糊涂,无知起来是真无知,如果身边没有自己,那么谁来爱着他护着他? 咽下最后一口冷咖啡,她的脑海深处,也有细弱的声音在冷笑。那是理智的声音,曾经无比强大,不知怎的,忽然就被感情杀了个丢盔卸甲,剥夺发言权终身。但那声音不死心,依然要鸣要放,句句真理,字字珠玑。可惜忠言逆耳,她才不听。前方的雷督理放下了球杆,转身走到了她这里来。隔着一张小圆桌,他坐了下来,问道:“怎么跑了?” “我不跑,你就说个不停。” “你想想,然后给我一个回答,我就不说了。” 叶春好在暗中摸了摸脸,脸滚烫的:“还是你自己先想想吧,我这个人……也没什么好的。” 雷督理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歪了肩膀向她这边靠:“我想好了,没想好,我也不说这个话。你呢?” “我……我也要考虑一下。” 雷督理点了点头:“好,你考虑吧!但是不要让我等太久。”然后他正了正脸色,颇认真的又道:“我们有缘相识,又是情投意合,应该结婚。结了婚,我们可以更亲密一点,你也可以对我更好一点。” 叶春好被他这番煞有介事的话逗笑了:“我现在对你不好吗?” 她知道雷督理一定说不出什么动听的话来,结果不出她所料,他果然答道:“比原来好一点,但还不够好。” 她不问了,只低声说了四个字:“贪得无厌。” 雷督理笑了笑,不说话,自己也承认自己是贪得无厌。张嘉田依然活动在他的心里,但是已经不再让他烦恼。 毕竟,接下来要经受考验的人是张嘉田,不是他。 叶春好说要考虑考虑,一考虑,就考虑了一天一夜。 这二十四个小时里,她说是在考虑,其实心里乱纷纷的,什么芝麻绿豆大的新事旧事都回忆起来了,唯独没有“考虑”。考虑什么呢?还有什么值得一考虑呢?无非就是嫁或者不嫁,而这都是她考虑透了、也考虑烦了的问题。 她从小就是少年老成的性情,人人都夸她明理懂事,是乖丫头,是好姑娘。她这么着活了二十年,也未见得活出多少的好处来,所以这一次,她决定任性一把。反正雷督理再恶劣,也总不至于活吞了她。她一个一无所有的孤女,输都没的输,赔都没的赔,再惨也无非是又被亲人抛弃一次,没什么可怕的! 这是一场人生赌局,全输了也不过如此,况且还有赢的可能呢? 于是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正午,叶春好起身走到梳妆台前坐下来,拉开抽屉找口红——她要梳妆打扮,她要出门见雷督理去! 第51章 大风雪 雷督理知道,叶春好该来了。 他守株待兔,把她等进了门来。她涂了淡淡的一点口红,他也一眼就瞧出来了。这么一点口红便让她有了娇艳的好气色,可见他的眼力不错,她当真是个美人,骨子里美,不是一张粉红黛绿的画皮。这一点也很重要,因为他是要和她过上一生一世的,他知道自己是美男子,所以她也要美得长久,和他做一对白头偕老的璧人。 想到“一生一世”四个字,未等叶春好开口,他先微笑了。叶春好是迎着风雪走进来的,进门之后刚想说今日的天气酷寒,可是看见他这样笑微微的,她骤然忘记了嘴边的话,也随着他笑了。 雷督理走上前去,为她解开大衣纽扣,又捧住她冰凉的脸蛋,为她暖了暖面颊:“考虑完毕了?” 叶春好轻轻推开他的手,脱下大衣挂上了衣帽架。背对着雷督理理了理头发,她一转身,开了口:“我有两个条件。” 雷督理一点头:“说。” 叶春好走到他面前:“第一,结婚之后,我还要继续做我手头的这份工作,我喜欢做事。你让我天天在家里闲着,或者让我出去玩乐,虽然听起来是在享福,但是并不合我的心意,我活也活得不快乐。” 雷督理一笑:“你做了我的太太,就等于是成了我唯一的亲人,更有责任管理我的事情,想不管也不行。这个条件不算条件,你说下一个。” 叶春好犹豫了一下:“下一个……就是,无论你怎样发脾气,都不许对我动粗。” 雷督理不假思索的点了头:“这是自然,你和别人不一样。” 叶春好听了这话,含笑垂了头,沉默了片刻之后,她小声说道:“你都还没向我求婚呢,我就全答应你了。” 雷督理立刻转身走到立柜前,打开柜门从里面取出了个红丝绒小盒子。然后兴致勃勃的一转身,他几乎是连蹦带跳的走回到了她面前:“好好好,求婚求婚。” 没等叶春好反应过来,他已经单膝跪了下去,双手将那红丝绒小盒子打开来,他把它向上举到了她眼前:“春好……” 他忍不住笑,似乎是觉着眼前这一切都很滑稽。叶春好不满意他这不合时宜的笑,可看着他笑,自己也忍不住要笑。红丝绒小盒子里嵌着一枚钻戒,钻石比鸽子蛋略小一点,烁烁的闪耀着银光,一如她的前途。 忽然间的,她的心平定下来了。 她发现自己的理智与感情本不应该冲突。她曾经是想守独身,因为总怀疑自己的婚姻也许会是个悲剧。结婚,等同于一场赌局。 她是精于计算的,而计算的结果,便是这一场赌局值得下注。她没有胜算,但她要雷督理,要做督理太太,要一步登天,要平步青云,要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叶小姐财神爷,要无尽的权势与威风。 这么的想要,所以赌也值得,冒险也值得。即便她不爱雷督理,即便理智始终占据着上风,她想自己也还是得这么干。 况且,她还那么的爱他。 想到这里,她脸上的笑容加深了,用手背堵着嘴,她红着脸扭开头,不去看他。先前那彻夜的失眠、绝望的两难,现在想起来,原来都只是自寻烦恼。真是没出息啊!一场家变把她吓成了这样子,吓得她竟然连男人都不敢爱了,连幸福都不敢要了。 雷督理摇晃了她的手,让她不要笑,好好的听他说话。她不笑了,正了正脸色转向他——严肃了没有半分钟,她“扑哧”一声,又笑了出来。雷督理继续摇着她的手:“答应不答应?嗯?答应不答应?” 她面红耳赤的点了头,于是那一团璀璨的银光,就从红丝绒盒子里转移到了她的手指上。平生第一次佩戴这样昂贵的首饰,但她并不动心,仿佛是忽然眼大心大,有了贵人的气概。 直到雷督理把嘴唇印上了她的手背。 嘴唇微凉柔软,却是刺激得她整条手臂都是一震。她爱他的吻,胜过爱钻石。感情在她胸中涨了潮,她俯下身要去抱他——太爱他了,一定要抱他一抱,一定要亲他一亲。 然而未等她伸出手去,房门忽然开了。 走廊的凉风吹了进来,她慌忙直起身回了头,却是和林子枫打了照面。林子枫一手握着门把手,一只脚已经迈了进来。目光从她脸上滑过去,他看见了单膝跪地的雷督理。 一瞬间的愣怔过后,他一言不发的关门退了出去。 那阵凉风让叶春好的头脑降了温度,涨了潮的感情也随之退了潮。她把雷督理拽了起来:“都答应你了,你还跪着干嘛?” 雷督理站了起来,随手把红丝绒盒子往桌子上一放:“春好,我们的事情,就算定下来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许反悔,听见没有?” 叶春好暗暗的攥了左手,这才感觉到了左手中指上的订婚戒指。她想好好欣赏一下这枚戒指,可当着雷督理的面,她又不好意思对它细看。下意识的把双手背到了身后,她问道:“秘书长是不是找你有事?若是的话,我就先走。横竖我们今天……”她对着他一歪头,有了一点俏皮相:“已经办完了一件大事啦!” 雷督理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好,你先回去,回我们的家里去。” 叶春好答应一声,穿了大衣走出门去。雷督理独自站在房内,双手插进裤兜里,他轻轻吹了几声口哨。门外响起了白雪峰的声音:“大帅。”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隔着房门问道:“子枫要见我?” “回大帅的话,子枫刚走,是张嘉田回来了。他先去了咱们府里见您,看您不在,就从府里往这边打了电话,问您在不在。” 雷督理略一犹豫,随即答道:“让他过来。” 张嘉田来了。 他下了火车之后赶回家中,慌里慌张的脱了军装换便装,然后慌里慌张的赶去雷府,然后又慌里慌张的赶到了这里来。一路上虽然他有汽车代步,可是天寒地冻,汽车赛似冰箱,活人坐在其中,照样冻成冰棍。下了汽车进了院子,他粗中有细,进房之后脱了外面的大衣,他先停一停,让身上的冷气发散发散,然后才走去见了雷督理。 进门之后,他先像模像样的立正行礼,喊了一声“大帅”。看见雷督理脸上有笑模样了,他才放下手,紧绷着的身体也松垮了些许:“没想到大帅还在这儿住着,早知道我直接就过来了。” 雷督理靠着一张桌子站着,单手夹着大半支雪茄。回身把雪茄架在烟灰缸上,他重新转向了张嘉田:“我想你在文县也没有家眷,怪孤单的,终究北京这边才算是你的家,就把你叫了回来。愿意和我一起过年吗?” 张嘉田呼吸着温暖的空气,身心都轻松了:“当然愿意!我一直盼着您叫我回来呢,都等了一个多月了。您这边的电报一发过去,我立刻就上火车回来了。” 雷督理吸雪茄,吸得嘴唇发干,这时就一边舔了舔嘴唇,一边慢慢的一点头:“好。” 张嘉田笑嘻嘻的向前走了一步,想要离他近一点:“大帅,我这回在文县干得可不赖,给您长脸了吧?” 雷督理答道:“你要是干得不好,我也不让你回来了。” 张嘉田又问:“那,我干得这么好,大帅有没有赏啊?” 厚着脸皮公然讨赏这种事情,换谁干都有无耻之嫌,只有他能做得喜气洋洋天真无邪。雷督理抬眼看着他,微微一笑:“是要赏,尤其是这几天,你心里大概要不痛快,我更得多赏,让你高兴高兴。” 张嘉田听了这话,莫名其妙:“不痛快?为什么?您不让我当师长了,又要调我干别的去?” 雷督理踱到了他面前,打量着他一高一低的衬衫领子,以及东倒西歪的领带结:“我和春好订婚了。” 张嘉田一愣。 愣过之后,他还是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于是就张大嘴巴,“啊?”了一声。 雷督理抬手扯松了他的领带,把他的衬衫领子正了正:“我说,我和春好订婚了。” 张嘉田这回听清楚了,太清楚了,以至于他忘记了要在雷督理面前卑躬屈膝,无知无觉的挺直了腰板:“你……和春好?” 雷督理一手攥着领带一端,慢慢的将领带结向上推去:“你的眼光不错,春好确实是个好姑娘。” 领带渐渐收紧了,他继续说道:“我家里一直缺少一位贤内助,春好倒是个合适的人选。正好,她自己也很愿意。” 张嘉田瞪着他——怕什么来什么,怕什么来什么! 雷督理仰着脸看他的眼睛,看出了他的恐惧与愤怒。恐惧就对了,愤怒也对了,少了这两样中的任何一样,都算是他缺了人性。双手搭上他的肩膀拍了拍,雷督理继续说道:“你年纪还小,将来日子长着呢,未必没有更好的等着你。放心,你的人生大事,我会给你安排。” 张嘉田依然瞪着他,好像忽然看不懂了他,不知道他是个什么妖怪。 雷督理拍了拍他的面颊:“不认识我了?” 张嘉田忽然抬手攥住了雷督理的腕子。 “你明知道我爱她……”他需要使尽浑身力气才能压下自己的咆哮,所以只能颤抖着发出嘶哑声音:“你明知道我爱她,你还、你还……” “你爱她不假,可是她不爱你。”雷督理耐着性子说话:“总不能因为你爱了她,她就不能嫁别人。” 然后他对着自己的手腕一抬下巴:“松手,疼了。” 张嘉田一点一点的松开了手指,然后转身推门就走。雷督理在后头叫了他一声,他充耳不闻,只是走,一直走进了风雪里去。 第52章 省督理、上将军 这一天的午夜时分,白雪峰把张嘉田扛到了雷督理面前。 雷督理打着哈欠端着咖啡,皱着眉头看张嘉田。张嘉田坐在地上,仅比烂醉如泥好一点点。抬头看见了雷督理,他先是眯起眼睛认了认,然后一蹬腿,硬着舌头大声嚷道:“你杀了我吧!” 雷督理坐在椅子上,听了这话,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然后把咖啡杯递向白雪峰:“加糖。” 这时,张嘉田哭了起来:“我就知道不对劲,我早就看出来了,可我想着你对我这么好,你又知道我那么喜欢她……我在文县给你卖命,你在北京抢我老婆!春好嫁给你了,我往后还有什么盼头?你让我将来找个更好的,真有更好的,你自己怎么不找呢?” 他涕泪横流,嚎成了破锣嗓子。两条腿长长的伸开来,他佝偻着腰连哭带诉,是个大号的小男孩。白雪峰在一旁听着,又想笑,又担心雷督理会随时翻脸。把加了糖的咖啡送到雷督理手中,白雪峰小心翼翼的看了他一眼,可是没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迹象来。张嘉田粗着喉咙呜呜哭了几声,又拼命嚷了起来:“洪霄九那么对待你,你见了他,连个屁都不敢放;我这真心实意待你好的,你倒拿我当乌龟王八蛋那么耍弄。你算个狗屁大帅,你他妈的就是个……” 雷督理扭头吩咐白雪峰:“拿瓶酒过来,让他喝,直接醉死得了。” 白雪峰领命而去,不出片刻的工夫,果然拿来了一瓶洋酒。他把这瓶酒递向了张嘉田,然而张嘉田瘫坐在地上,含含糊糊的只是乱骂,并不知道伸手去接,于是他抬起头,又望向了雷督理。 这时候,张嘉田骂出来的那话就野得很了,不能入耳了。雷督理没理会白雪峰那一眼,单是对着张嘉田一皱眉毛。于是白雪峰会了意,弯腰一手捏开了张嘉田的嘴,一手把酒瓶口往那嘴里一捅。张嘉田被他这么胡乱灌了一气,连呛带咽的倒也又喝了大半瓶子,等白雪峰松了手,他也“咕咚”一声向后一躺,不动弹了。 张嘉田睡了许久。 再睁开眼睛时,窗外已是大亮。他挣扎着坐起来,发现自己是躺在了一架长沙发上,身上盖着羊毛毯子。而旁边的小沙发上窝着个人,正是雷督理。 雷督理坐了个东倒西歪,正闭了眼睛打瞌睡。张嘉田看着他,看了好一阵子,直到他忽然睁了眼睛:“醒了?” 张嘉田伸腿下去穿了鞋,弯腰把两边胳膊肘架在膝盖上,他捧着脑袋定了定神。 雷督理又问:“还喝不喝了?我这里有的是酒。” 他摇摇头,闷声闷气的回答:“不喝了。” 雷督理笑了一声:“不喝了?不想趁着酒劲儿,再指着鼻子骂我一顿了?” 张嘉田立刻抬了头:“我骂您了?” 雷督理向他一点头。 张嘉田显出了惊慌相——慌得不彻底,像是一层假相,慌的下面,是呆滞与迟钝:“那我向你赔礼道歉。你——你别往心里去。” 雷督理坐正了身体,抬腿把脚架到了前方的茶几上:“我若是往心里去,你现在已经入土了。当然,你恨我,我知道。” 张嘉田低声答道:“我没恨您。” “不恨?不是怪我抢了你的老婆吗?” “她不是我老婆。” “你还知道她不是你老婆?” “知道。” “知道你还和我闹?” 张嘉田站起来,垂了手也垂了头,规规矩矩的站在了雷督理面前:“我不闹了。” 雷督理向他一招手。 他向前迈了一步,把腰向下又弯了弯,却不料雷督理一脚踹上了他的大腿:“跪下!” 他乖乖的跪下了,很健康的两条腿,骨头没毛病,关节也没毛病,然而这一跪痛苦万分,如同膝下是钉板。痛苦他也忍着,钉板他也忍着,他忍下一切能忍不能忍的,只因为面前这个人是省督理,是上将军。 雷督理把腿重新放回了茶几上:“为了你这一闹,我整夜没睡觉。” 张嘉田深深的低了头,像是要给雷督理叩首:“大帅罚我吧。” 雷督理答道:“大年下的,我不罚你,我观你的后效。” 张嘉田点了点头,又“嗯”了一声。一只手从天而降落到他的头顶,那手温凉柔软,是雷督理的手。雷督理轻轻抚摸着他的短发:“你为了个女人,摆出要和我拼命的架势,我看在眼里,也有一点伤心。” 张嘉田有一肚子的话能驳他,可是咬牙憋着,一言不发,只因为他是省督理,是上将军。 他只有在烂醉的时候,才有勇气“冲冠一怒为红颜”。 雷督理的手拍了拍他的脑袋:“我现在懒怠看你,你滚回家去,收拾出人样了再滚回来。春好,你也可以见。但是不许你像闹我似的去闹她,你要是招得她不高兴,我饶不了你!” 张嘉田滚回家去了。 他剃头刮脸,沐浴更衣,然后以着人的样子,滚去了雷府——就在今天,雷督理搬离了那处四合院,带着他的人马回府去了。 一进雷府大门,他便看见了叶春好。 叶春好穿着一件银鼠长大衣,短发已经长过了耳垂,发梢也烫了一点浅波浪出来,两片嘴唇亮晶晶的浅红,瞧着像个画上走下来的摩登女郎。张嘉田看了她的新形象,先是一怔,随即又苦又甜的微笑了——她这么打扮起来,真是好看,像个青春正盛的阔小姐,美丽里头透着尊贵。今时今日,他是配不上她,除非他立刻飞黄腾达,也去做个省督理、上将军。 冷不丁的见了张嘉田,叶春好停了脚步,对着他唤道:“二哥?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说这话时,她的态度自然,但是眼神有些躲闪,不是做贼心虚,而是尴尬,有话要讲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张嘉田察觉到了,当即抢着说道:“春好,我听说你和大帅订婚了,恭喜你。” 叶春好向着他一笑,还是有些尴尬:“多谢二哥,我……还怕你因为这件事情,会恼了我呢。” 这种话是不容易说得漂亮的,张嘉田怕叶春好为难,赶紧答道:“要说难过,我也难过。可我又想,我越是对你……对你那什么,越应该盼着你过得好。原来你也受了不少苦,如今嫁给大帅,成了督理太太,往后就——就再也不用受苦了。”说完这话,他为了表示豪爽,还哈哈的笑了两声:“这真都是想不到的事情。当初咱们到这府里时,你当家庭教师,我是看大门的听差,结果不到一年的工夫,你成了这府里的太太,我当了师长。你看,这一年真是——真是不白过啊!咱们都好起来了!” 然后他迎风又是一串哈哈哈,风吹眼睛,吹出了他的眼泪。 叶春好把一条手帕递给了他:“二哥,我要去趟东安市场,不陪你了。你也快进屋去吧,今天真冷啊。” 张嘉田接过了手帕,一边擦眼睛,一边侧身让了路,只说话,不看她:“好,你去吧!今天……街上人特别多,特别热闹。” 叶春好走了,张嘉田也重返到了雷督理面前。 雷督理正在一间大客厅里,客厅正中摆着一圈大沙发,满满坐了一圈人,张嘉田打眼一望,认出了林子枫秘书长,魏成高参谋长,陈运基师长,莫桂臣师长——这是他一眼之中认出来的,其余众人他来不及瞧,因为雷督理对他发了话:“嘉田,过来。” 在众人的注目礼中,他走到了雷督理跟前:“大帅!” 雷督理对着众人说道:“当初我派嘉田去处理文县的烂摊子,你们嘴上不说,背地里笑我是异想天开,结果怎么样?”说到这里,他翘着二郎腿往后一靠,得意的环视众人。 林子枫很平静的一声不吭,魏参谋长笑道:“大帅,说老实话,这真是我们想不到的事情。当初我们看张师长简直就是个小孩儿,心想您让这么个小孩儿过去,能办什么大事呢?结果啊,英雄出少年,人家不但把事办成了,而且还办得好,办得漂亮!所以,我一来是要恭喜张师长的成功,二来也要夸一夸大帅您的这个眼光。” 张嘉田到了这个场合,就一点私人的情绪都不敢有了,戴面具似的戴上一脸笑容,他听见“英雄出少年”五个字,连忙摆手说出了一长串“不敢当”。莫师长便是笑道:“真看出小张心里有大帅了,连说客气话都带着大帅的一份。” 张嘉田这才反应过来,下意识的扭头去看了雷督理,偏巧雷督理目光一转,也望向了他。他是带着满面笑容的,笑得还很喜庆,于是雷督理仿佛很满意似的,也是一笑:“过来坐吧,傻站着干什么?” 张嘉田没时间思索,依言坐到了雷督理身边,坐得草率仓皇,坐下来之后才发现自己距离雷督理太近,两人简直是要挨在了一起。他年轻火力壮,穿得少,又因为屋子热,雷督理的衣裤也单薄。两人的大腿互相接触了,他能隔着两层裤子,感受到雷督理那没什么温度的肉体。心中生出了一种奇异的厌恶感,他不动声色的向旁边挪了挪。 雷督理这时说道:“文县那个烂摊子,让我本人去收拾,也不会有嘉田这样好的成绩。” 众人都瞧出张嘉田是他的新宠儿了,当即大起胆子开起玩笑,说大帅这一回也被张师长压了下去。张嘉田从来没被这么多大人物赞美过,竟被夸了个手足无措。而雷督理等了片刻,待这些人把热闹话都说够了,才又笑道:“这一次在战场上,他是胜了我一筹,不过在情场上,我也占了他的上风。秘书处的叶小姐,他仰慕许久,简直要害单相思,但是毫无实际的行动,结果是我把叶小姐追求到了手,他白费了许多心思。”说到这里,他顺手一拍张嘉田的大腿:“终究还是年轻,孩子一样。我若是叶小姐,我也不要他。” 此言一出,客厅内的话风立时转变方向。林子枫这时终于开了口:“若我猜得不错,大帅已经和叶小姐订婚了。” 订婚后头牵连着的就是结婚,乃是大喜的事,众人自然要向雷督理狠狠的恭喜一顿。雷督理含笑听着,张嘉田也含笑听着,知道雷督理方才是在故意的制造时机、宣布消息。一般的人都知道他爱叶春好,爱来爱去的,叶春好却成了大帅的未婚妻,他不遭人嘲笑才怪。 事实就是这样的一个事实,但雷督理换了个说法,把他对叶春好的单恋,说成了是毛头小子“不懂事”的游戏,纵然失败了,也没什么可耻可笑。 他知道,这是雷督理在护着自己,给自己脸。自己不能再“闹”了,再闹就是不识抬举了。 况且,叶春好本来也不是自己的什么人。 第53章 无疾而终 张嘉田过了有生以来最孤独的一个新年。 雷督理真是给了他天大的面子,年前不但赏了他十万块钱,还把新从德国购置来的军火武器分给了他一大批,够他装备整整一个团的。除此之外,他的年夜饭也是在雷府吃的。雷府的除夕夜过得很简单,雷督理对于自己的祖宗十分冷淡,完全没有要祭拜的打算,倒是提前在炮庄里订购了许多烟花爆竹。 叶春好知道雷督理身上还留存着一点孩子性情,所以忍着寒冷,陪他站在外面看烟花。烟花爆竹都摆在了府内的一片空地上,白雪峰带着几个勤务兵,负责点火。张嘉田在雷督理身边站不住,搭讪着也加入了白雪峰的队伍。要说玩,他也是个爱玩的,可今夜他真的玩不动,他简直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强颜欢笑。偶尔目光一斜扫过去,他看见叶春好瑟缩在雷督理怀中,雷督理正用双手捂了她的耳朵,两人简直要扭成了一股糖。 于是他收回目光,在心里暗暗的问:“你不是终生不嫁吗?” 大年初一,他回了家。 他很庆幸,因为自己昨夜在外面站得太久,冻得有些伤风感冒。伤风感冒四个字成了他的盾,他躲在这面盾后,可以坦坦然然的关门闭户不见人。 他躺了一天,不爱见的人,全被他的副官挡了驾,而他想见的人,比如叶春好,却是始终都没露面。 “嫁了督理了,”他漠然的想:“用不着我了。我再上进,再走运,再一步登天,也高不过他去。她有他了,一辈子都妥了,还搭理我干嘛?” 他这样想着,并不认为是自己冤枉了叶春好。与此同时,雷督理正在训斥叶春好,也觉得自己有理,也不认为自己是冤枉了她。 雷督理说:“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身份?他张嘉田不过是我的一名部下而已,他病了也罢,死了也罢,与我的太太有什么相干?” 叶春好倒是有耐性的,心平气和的向他解释:“宇霆,他是你的部下不假,可他也是我的二哥呀!他家里没有亲人,大年初一的一个人病倒在床,说起来也是一件可怜的事情。无论是讲人情还是讲道理,我都应该去瞧瞧他。若是他身边有着妻儿老小围着他,这么大冷的天气,我乐得留在家里不出门呢。” “他算你什么二哥!邻居而已。” “嗬!”叶春好瞧出来了,他这是要吃醋,所以语气分外温柔,拿他当孩子哄:“原来穷的时候,需要人家帮忙,就叫人家二哥;现在我好起来了,不用他了,就说人家只是个邻居。”她话里带着笑意:“这要是让外人知道了,非说我没良心不可。” 雷督理叹了一口气,又看了她一眼,看她亭亭玉立笑盈盈的,笑得又软又善。他喜欢她这个样子,所以不由自主的让了步:“你带着雪峰去,到那儿看看就回来。” 叶春好知道,白雪峰这一路的任务,是监督自己。 雷督理太爱吃醋了,照理来讲,两人已经订了婚,互相都做了承诺,总该都放了心才对。然而雷督理与众不同。她不属于他的时候,他对她并未见得多么依恋纠缠;如今她成为他的未婚妻了,他反倒虎视眈眈起来,仿佛她是天下第一美人,谁见了都会抢。 他这样横不讲理的乱吃醋,根源还是他爱她,所以叶春好只是觉着头痛,心里并不生气。再说她身正不怕影子斜,他爱猜忌就猜忌去,爱监督就监督去,她不在乎。 提着一只大食盒,她在大年初一的傍晚,赶去了张宅。 张嘉田正在昏昏沉沉的睡觉,冷不丁的见她来了,简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叶春好看他脸上也并没有明显的病容,就问道:“二哥,你好些了吧?” 张嘉田看看她,又看看白雪峰,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他不回答,叶春好也不追问,只对白雪峰说道:“白副官长,我的手太冷了,劳你摸摸他的额头,看看他还发不发烧。” 她只说“手冷”,不说自己是不肯、也不敢触碰张嘉田的身体。原来她也从来不肯和他有亲昵举动,如今更不行了。一是怕雷督理知道了,要怀疑自己不检点;二是怕张嘉田误会,以为自己对他还有情。 白雪峰伸手去摸了摸张嘉田的脑袋:“好像是不热了。张师长,你自己感觉如何?” 张嘉田喃喃的说:“也没什么,就是有点发昏。” 叶春好说道:“不发烧就好,头脑发昏的话,这几天就不要见人,多躺着休息休息。我带了粥和小菜过来,都是清淡的东西,你让人把它热一热再吃。”然后她又对白雪峰说道:“生病的人,最容易心烦。既然他没大事,那我们就走吧!” 白雪峰自然是没意见,张嘉田看他们自作了主张就要走,心中一急,欠身喊道:“春好!” 叶春好立刻转身望向了他:“二哥?你还有事吗?” 张嘉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白雪峰,笑了一下:“我没事,我是想着,我还没给你们拜年呢。” “怎么没有?”叶春好笑道:“昨天咱们一起守岁,过了除夕之后,不是互相拜过了么?” 张嘉田恍然大悟的点了头:“可不是,我忘了。” 然后他低声又道:“多谢你们来看我,回去替我给大帅带声好。” 叶春好走了,张嘉田继续躺着,也不唉声叹气了,也不喝酒撒疯了,单是枕着双手想天想地、想东想西。 他一辈子都没这么沉静过,连着沉静到了大年初五,他起了床,人瘦了一圈,还白了,是又白又瘦。若问他这些天想明白了什么,他是答不出的,只是心如平湖,飞沙走石全都沉了底,表面看上去,就只是一片无声无色的大水。 他沐浴更衣,去见雷督理。雷督理瞧着他,愣住了,他看雷督理愣住了,便很纳闷的低头看了看自己:“大帅,我怎么了?” 雷督理在他面前踱了几圈,忽然问道:“我给你的那只怀表,你还带着吗?” 他立刻就从胸前口袋里把那怀表掏了出来:“带着呢,日夜都带着。” 雷督理走到他面前,接过怀表打开来看了看,然后把怀表一合,装回了他的口袋里:“将来你有了喜欢的人,就把我的照片拿出来,换上她的。” “不用。”他自自然然的向他微笑:“您对我有知——知什么恩来着,没您的话,我现在还在街上瞎混着呢。在我心里,您是最重要的人了,没谁比得过您了。” 雷督理垂下眼帘,盯着他的两条长腿,点头一笑:“知遇之恩。” “对对对,知遇之恩。” “大帅。”他忽然又说:“我得回文县去了。昨天接到了那边的电报,说是新招上来的兵不服管,总在街上闹事,都闹出民愤来了。我打算赶紧回去看看,该管的管,该罚的罚。” 雷督理的目光顺着他的长腿往上走,一直走到了他的脸上去。他是想把张嘉田培养成自己的臂膀,只是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培养,这小子居然自己成长起来了。事出反常,就让他不能不犯疑心病,让他恨不得把张嘉田的灵魂掏出来,一眼看个清楚明白。 “好。”他看了半天,还是没看出什么问题来,只能是暂且作罢:“去吧!” 张嘉田肩膀一晃,作势要走,可在转身之前,他又停了,对雷督理说道:“大帅,我再问一句,您什么时候和春好结婚啊?” 雷督理仰起脸想了想:“正月内就办婚礼。” 张嘉田闷声闷气的说道:“大帅,春好看不上我,我没话讲,谁让我就是不如您呢,我认了。可我也不想亲眼瞧着她出嫁,我怕看了之后,心里难受。所以,您办婚礼的时候,我就不回来了,您和她好好的过日子吧,我提前祝您和她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说完这话,他面红耳赤的垂了头。雷督理盯着他,脸上却是渐渐有了笑意——张嘉田这一番话说得很老实,而他喜欢他的小忠臣老实。 “好。”他几乎是有些温柔了:“我明白。你不必回来,在外头好好的给我带兵吧。” 大年初六这天,张嘉田登上雷督理的专列,回文县去了。 雷督理的专列,去年在保定挨了一次炸弹,被炸得不可收拾,只能临时另找其它列车凑合着用。凑合到了年末,雷督理忍无可忍,索性从德国购入了最新式的机车与蓝钢车厢,将这一挂专列布置的比先前更为舒适豪华。 他这专列,平时自然是不出借的,如今调它去送张嘉田,也有一种抬举他的意味在里面。而张嘉田独自坐在长官座车内的大红色天鹅绒长沙发上,先是坐着,坐了片刻他一歪身,像雷督理似的,躺了下去。 他觉得很舒服——这列车内的一切,都让他觉得舒服。这舒服暂时抵消了他的绝望与落寞,让他超脱出来,看到了一些更高更远的新风景。 和那些新风景相比,一场单相思的无疾而终,其实也算不得什么。 ——第一卷完 第54章 人生大事 叶春好站在留声机前,把音乐声音调得低低的,免得影响她和雷督理商量大事。 所谓“大事”者,便是他们的婚礼了。叶春好是个大姑娘,对待这一生一次的事情,当然是愿意隆重的操办。但雷督理在十年前已经隆重过一次了,隆重过后,也并没有落到什么好结果,所以雷督理对于婚礼一事有些灰心,打不起精神大操大办——除此之外,他还有一点迷信的想法:上回婚礼办得漂亮,结局却是十分的不漂亮;那么这回若是再大操大办,会不会又重蹈覆辙? 所以,依着他的意思,便是小吹小打一番,把该行的礼节都行到了,也就是了。 他这话让叶春好有点失望,不过失望得有限,因为她对婚礼本身也并不是很有热情,说是要“隆重”,也无非是虚荣心在作怪。这一点,她自己心里也明白。 婚礼的细节,她很有兴趣谈一谈,但雷督理没这个兴趣,她便识相的换了话题:“日子怎么选呢?是要翻翻黄历、找个黄道吉日出来么?” 雷督理对这问题不屑一顾:“日子让子枫去挑,你我都不用管。”说到这里,他对着叶春好一笑:“大概也就是这样了,你还有没有别的要求?有就说,没有的话……” 他话没说完,但是叶春好已经领会了他的意思,便是答道:“你若有事,就忙你的去。我现在是想不出什么新要求了,将来想到了,再告诉你。” 雷督理迈步要走,临走前又对她笑道:“我一定得找个最近的日子,把这件事情办了。” “我又不会跑掉,你急什么?” 雷督理一手握着房门把手,微笑着压低了声音:“我急什么?我急着入洞房。” 叶春好羞得一跺脚:“你快走吧!” 雷督理的私人事务,有相当一部分都是丢给林子枫去办的。林子枫看出雷督理确实是很急着要娶叶春好过门,便选了个最近的吉日——其实也不怎么吉,但也绝对不凶。他觉着自己能挑这么个日子给叶春好,已经算是相当的仁慈厚道了。 接下来,便是一番采买。仪式可以一切从简,但该预备的聘礼是不能少的,叶春好没有娘家,这聘礼可以由叶春好自己收下。在这上面,林子枫没太马虎,横竖花的都是雷家的钱,那叶春好此刻正是雷督理心尖上的人,他花得越多,雷督理越高兴。 但林子枫并没有因此高看了叶春好半眼——他是七年前到雷督理身边的,叶春好现在再受宠、再风光,在他眼中,也还赶不上七年前的玛丽冯。那时候雷家有钱,冯家也有钱,两家合起来捧着玛丽冯一个,好家伙,女皇似的。 论家世,论姿色,甚至论学识,现在的叶春好都远不及当年的玛丽冯,所以林子枫很轻蔑的在皮货行挑选银狐灰鼠皮子,漫不经心的在银楼金店挑选珍珠钻石,挑来挑去都是些俗物,但是,他想,这就足够姓叶的丫头乐的了。她有什么见识?知道什么叫好、什么叫坏? 热热闹闹的买了几车宝贝,林子枫花了约有六万块钱,又捎带手订制了一乘花轿——急着用,做工不用太细,别抬到半路散了架子就成。另有两份龙凤帖,是他从铺子里买的,印得倒是挺精美,只可惜,实际的意义不大。放到平常的人家,男女双方交换了龙凤帖,那婚姻关系就算是成立了。可雷家可不是平常的人家,雷督理将来要是喜新厌旧把叶春好踹了,叶春好纵然摆出一万张龙凤帖来,也是无用。 经了林子枫这么一番漫不经心的操办,在这年正月的最后一天,叶春好出了嫁。 她真实的婚礼,和她想象中的婚礼,一点都不一样。 出嫁前夜,她懵懵懂懂的搬去了自己住过几个月的那所小四合院里,府里的几个小丫头、白雪峰的二姐以及林子枫的妹妹过了来陪着她,她不大认识这些人,想谈话也不知从何谈起,倒是白二姐是去年结的婚,还是个新媳妇,很有一点经验可以传授给她——还不能传授得太细致,因为林家妹妹也在一旁坐着呢。 她天黑即睡,也没睡着,想要理一理心事,可是心事也没理清楚。到了半夜,她刚有了一点困意,一帮子老妈妈又推门进了来,唤她起床梳洗。平日里她事事都有主意,到了此刻,却像是连灵魂都没有了似的,茫茫然的任凭她们摆布。房内电灯通亮,老妈妈扯了丝线两端,在她的脸上来回滚绞。她明白,这叫做“开脸”,面颊上的柔细绒毛被丝线绞了去,在微微的痛楚中,她大睁着眼睛,眼角余光扫到了一大圈围观者。 她难堪极了,可越是难堪,越要勉强镇定下来,做出个落落大方的样子。开脸完毕,她的头发短,不必花大工夫梳头,于是老妈妈们暂且退出去,等她穿好了贴身的衣裳,才走回来为她涂脂抹粉。脂是好脂,粉是好粉,然而一层一层的刷上她的脸,竟能把她那张脸刷成了滑稽的猴屁股样,以至于她要摇头晃脑的躲避:“太红了,太红了……” 老妈妈追着她抹胭脂:“要红,红才喜庆。” 于是梳妆到了最后,她成了个红脸红衣红绣鞋的妖怪,妖怪罩上了红盖头,瞧着倒也像个人似的。被几个花红柳绿的小丫头搀扶了出去,她晕头转向的上了一乘小花轿,人在轿子里,她还恍惚的想:“现在结婚,不是都用花汽车了吗?” 没等她想清楚,花轿里一暗,是轿夫把她连人带轿,一起运送进了一辆顶宽敞的美国汽车里。现在不是禁止女子抛头露面的时代了,但叶春好平日尽管可以在街上随便走,可在这大喜的日子里,她是无比矜贵的新娘,而雷督理不高兴让闲杂人等看见自己的新娘。 美国汽车披红挂彩,像是汽车中的新郎官,一路缓缓而行,把叶春好送到了雷府。汽车在大门外停下来,车门一开,训练有素的轿夫们又平又稳的把花轿抬了出来。轿子里的叶春好用手指在脸上蘸了蘸,蘸了一指肚浓浓的红色,心里就发焦,暗想这怎么办? 心里焦灼,肠胃偏又咕噜噜的响了起来——从昨晚到此刻,她一粒米都没进,早就该饿了。这样饿,便想收敛心神端坐不动,以求节省精力,可偏偏又生出了无数的杂念,且全是无关紧要的杂念。轿子忽然停了,她梦游似的又经了好一番摆布,最后坐在一张大床上,她忽然觉得眼前一亮,正是已经被新郎官挑去了红盖头。 慌忙低下了头,她要把脸藏到凤冠垂下的流苏后头。目光透过流苏射出去,她看到了雷督理那锃亮的皮鞋。皮鞋上方,是黑色长袍的下摆,自从认识他到如今,她第一次看见他穿长袍马褂,可是因为不敢抬头,所以无法看清他的全貌。 周遭全是乱哄哄的欢声笑语,谁说了什么,她一概分辨不清。忽然那帮人——包括雷督理——一起撤了出去,她不明就里,只得糊里糊涂的继续坐着。 她一坐就坐到了天黑。 天黑之后,又过了许久,房门一开,雷督理进来了,然后,她听见了他惊讶的声音:“你怎么还在这儿坐着?” 她扶着床柱,慢慢的站了起来:“自从你走了之后,就再没有人来管过我,我不坐着,又能怎么办呢?” 说到这里,她忽然抬手一捂脸:“你别瞧我,先让我去洗一把脸。今天我这一张脸上,足足涂了半盒胭脂。” 雷督理走到她面前,一撩她头上垂下的长流苏:“让我看看你。” 叶春好紧紧的捂着脸,不让他看自己,自己倒是通过指缝看了他——只看了一眼,确定了面前这人确实是雷督理,自己并没有陷入什么聊斋式的迷梦里,自己是真真切切的嫁给他了。 她安了心,尽管一夜一天水米未沾牙,但还是有力气拖着沉重的喜服,一逃逃进了浴室里去。 浴血似的,她洗出了一盆通红的洗脸水。 自己对着镜子,她把那凤冠摘了,喜服也脱了,露出了里面的红旗袍。这回推门走了出来,她把头发往耳后一撩,总算是有面目去见他。轻轻的走到桌旁,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茶凉了,但是正合她的心意,她不动声色的喝了几大口,眼角余光瞟到雷督理站在床边,开始脱起了他的马褂。 目光一收,她微微侧身背对了他,心里慌得厉害——无喜无悲的,就只是慌。 第55章 蜜月 叶春好背对着雷督理站着,把手里的茶杯轻轻放下。身后响着窸窸窣窣的声音,是雷督理还在那里脱衣服。她不知道他脱到哪个地步了——横竖这回,她是再没有立场拦他撵他了。 无论他要对她怎么样,都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了。 这时,雷督理忽然唤了她一声:“春好。” 她低着头,转过身来。雷督理已经脱了外面的长袍马褂,露出里面贴身的绸缎裤褂。赤脚跳上床去,他向她招手:“过来,该睡了。” 叶春好“嗯”了一声,关了电灯,只留一对红烛缓慢的烧。在床尾暗影里脱了旗袍换了睡袍,她走到床边坐下来,回头含糊的轻声问:“你睡哪一边呢?里边还是外边?” 被窝里的雷督理向内一滚,给她让出了位置。他这举动有些孩子气,让她想起了他不请自来、结果被自己当贼打了嘴巴的那一夜。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她的惊慌消散了些许。 掀开棉被抬腿上床,她直挺挺的靠边躺了。躺了片刻,被窝里一只手暗暗渡来,拉住她的手拽了拽:“到我这儿来,当心夜里翻身掉到地上去。” 叶春好顺着那只手的心意,挪一点,又挪一点,再挪一点,最后被那只手扳着肩头一翻身,她侧身面对了雷督理。红烛的光明实在是有限,她抬头看着雷督理,看他的眉眼、鼻子、嘴唇,看此刻的他一如她印象中的他,一点改变都没有。 可见这场婚姻确实是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她看着雷督理,雷督理也看着她,看了片刻,他含笑说道:“你的眼睛真是年轻。” 随即他笑了:“不对,你本来就年轻。年轻好,免得再过几十年,我们一起变成老朽。” 叶春好低下了头,不许他再看:“谁要听你这话……”她喃喃的说,又是羞,又是笑,声音渐渐低不可闻:“老气横秋的……” 雷督理探头去看她的眼睛:“我老吗?” “你啊……”她羞不可抑,他越看,她越躲,索性翻身趴下,把脸藏进了臂弯里:“越说你,你越来劲。” 雷督理扳她的肩头:“说啊,你觉着我老吗?” 叶春好抽出一只手,推了他一下:“你离老还远着呢!” “我要是再年轻十岁,和你就更合适了。” 叶春好把手收了回去,闷闷的笑语:“我不要,我就要现在的你。” 雷督理用胳膊肘支起身体,一只手在棉被下,饶有兴味的抚摸了她的后背:“为什么?” 叶春好侧过脸,看着他:“你现在就够任性的了,要是倒退十年,一定更淘气,我可受不了。” 然后她伸手一拽他的胳膊:“你好好的躺下来,被窝外面凉。” 她没想到雷督理没了骨头,她轻轻一拽,他便趴伏到了她身上去。一只手蜿蜒固执的钻到到了她的身下,温柔的摸她抓她,揉她撩她。她翻身要躲要逃,然而就在翻过来的一瞬间,他已经覆在了她的身上。 温凉的吻落在了她的嘴唇上,她的嘴唇湿而热,噙着他的吻,像噙着一粒雪。她再次觉出了他的寒冷与脆弱,于是不假思索的用双臂拥抱了他。 这一回的拥抱,可是光明正大、理直气壮的了。 翌日清晨,叶春好照例早早的起了床。 雷督理还睡着,于是她尽量的把动作放轻,不肯惊动了他。然而动着动着,她忽然发现自己正在细声细气的哼着流行歌。走去浴室一照镜子,她发现自己蓬着头发,竟是个笑眯眯的模样。 她紧闭了浴室房门,放水洗澡,心里满满的,充胀着新鲜的喜悦。令她羞耻和畏惧的洞房花烛夜,终于风平浪静的过去了。原来那一件事也是容易打发的,虽然也疼痛,但是终究可以忍受,况且忍受完毕了,就可以亲亲热热的互相拥着入眠了。用浸了水的毛巾擦洗着周身,她在自己的肩膀上发现了一处红痕,肩膀雪白的,越发显得红痕鲜艳,是他吮出来的——他抱着她亲了吮了许久许久,也不嫌热,也不嫌累。叶春好第一次知道自己竟有这样招人爱。 梳洗打扮完毕了,她走回卧室,见雷督理还蜷缩在被窝里大睡,便坐在床边俯下身去,将他连人带棉被拥住了,轻轻的一抱,又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随即扭头望着窗外,她就见窗外晴空万里,好一个明媚的初春时节。 怀里的雷督理这时忽然一动,眯着眼睛扭头望向了她——看了她几秒钟,然后微笑着又躺了回去:“太太真漂亮。” 叶春好被他这句话逗笑了,一边笑一边掀了棉被:“醒了还睡?快起来吧!” 棉被掀开来,露出了个光溜溜的雷督理,于是她连忙又把棉被盖了回去,而雷督理躲在被窝里,这时就像酒醉一样,嘿嘿嘿的笑出了声音。 叶春好又气又笑,花了不少的工夫,才把雷督理从被窝里哄了出来。 然后她坐不住,走去浴室给他放洗澡水,给他预备今天要穿的洁净衣服,把睡乱了的大床重新铺好——铺到一半停下来,她听见雷督理在浴室里叫自己的名字,便一转身走进浴室,给他拿香皂和浴巾,步伐轻巧极了,滴溜溜的满屋里转,跳舞一样,自己都觉着自己是翩若惊鸿。 两只脚转得够了,她把雷督理摁在了浴室镜子前的椅子上,换了两只手在他头上转。镜子下面是长长的梳妆台,台子上高低错落的摆了瓶瓶罐罐,全是芬芳昂贵的化妆用品,单是发油发蜡就有七八个牌子。像小女孩子装扮布娃娃一样,叶春好先把他的短发梳成了一丝不苟,然后牵他出去,展开衬衫,一个袖子一个袖子的给他穿。他任由叶春好伺候着自己,心安理得的,喜气洋洋的,不说话,只是一眼一眼的看着她,又向她微笑。 叶春好把他打扮得衣冠楚楚,又问:“现在我对你,不算不好了吧?” 雷督理扯了扯西装袖子:“一天对我好,算不得什么。你一辈子都对我这么好,我才领你的情。” 叶春好对着他一歪脑袋,抿着嘴笑道:“坏蛋!” 雷督理学着她的姿态,也一歪脑袋——随即又笑了,俯身探头凑过去,在她的嘴唇上飞快的一吻。 然后他直起腰,说道:“这样多好,我们真是浪费了太多时间。” 这一整天,雷督理和叶春好一点正事也没做,甚至都没有露面。 两人面对面的躺在床上,长久的窃窃私语。叶春好这前二十年人生,一直活得循规蹈矩,没什么传奇故事可讲,但雷督理长在一个半大不小的家庭里,母亲有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也有一个,提起幼年的事情,就很有的说了。叶春好听得吃吃直笑,没想到雷督理小时候那样顽劣。 两人说着说着,雷督理忽然沉默了。叶春好含笑打开了他的手:“大白天的,你要干嘛?” 然后她翻身往床下逃:“不行,不行,天黑再说。” 她且笑且逃,又被雷督理拦腰拖了回去。无可奈何的,她准备再忍一次,横竖并不是很难忍。哪知道这回的情形和夜里大不一样,雷督理竟然是没完没了了。 她忍了又忍,总不见结束。身体在柔软的床垫上起起伏伏,如同乘风破浪,大浪将她抛起又卷回,让她身不由己、情不自禁。绯红着脸喘息着,她紧紧搂了他的脖子。他问她“怎么样?”,她不答。他又问她:“好吗?” 她闭了眼睛,就觉着自己正在被他往高处撞,撞得灵魂激荡,撞上九霄云外。 叶春好觉得,结婚真是好。 婚姻生活已经度过了半个多月,还是如同新婚第一日那样好。雷督理每夜雷打不动的和她同床睡觉,虽然那甜言蜜语俏皮话是说得少了些,但行动上却是对她更为依恋。夜里若是他上了床而她还没上,他便气冲冲的沉了脸,仿佛是恨她冷落了他。这样的恨,让她只会更怜爱他,无论手头上有什么未完的工作,都一定要丢下来去陪他了。 还有一天,她去找他,正巧他在和部下军官们谈事,不知谈的是什么,反正在她推门进去的那一刻,他正在拍桌子骂人。一扭头看见了她,他的横眉怒目立时舒展了些许。她向后退了一步,说道:“你忙你的,我没有要紧事情,过一会儿再来见你。” 说完这话,她作势要走,却见雷督理嘴角向上一翘,竟然像忍不住了似的,笑了。 他笑了,她笑着溜了他一眼,关门走了。 后来,白雪峰见了她,说道:“我们都说,以后要让太太总跟着大帅才好。有太太在,大帅就没脾气。” 叶春好心里得意,脸上却只是云淡风轻:“你们真是拿我开玩笑。” 白雪峰很认真的摆手:“不是玩笑,我们这都是真心话,不信太太问林子枫去。” 叶春好笑道:“我不信林秘书长也和你们一起胡说。” “太太,我们这可不是胡说。不信您出去打听打听去,谁不知道咱们大帅娶了个不得了的太太?” 叶春好依旧浅浅笑着,听白雪峰一口一个“太太”,一方面知道这家伙是故意装个老实的样子,要拍人马屁于无形之中,另一方面,又被他说得满心欢喜——当然,喜也是暗喜。 第56章 小情郎 叶春好把李管家叫了来,听他汇报雷府一年的收入支出。听的时候,她慈眉善目的,像一尊年轻娇嫩的小菩萨,端然坐在首席的太师椅上。李管家攥着一条手帕坐在下首,想要擦擦汗,但是又不大敢,自己知道自己那话里有不少漏洞,但是一时间实在是补不及,只能是实话实说、听天由命。 等他汇报完毕了,叶春好一点动怒的意思都没有,依然是和颜悦色的,不批评他,反倒是向他道辛苦,又说:“家务事素来都是最劳心费力的,这些年来,也真是辛苦了你。先前的事情,我们就不要提了,如今我既然嫁到了这里,便没有放着家事完全不管的道理。我想你我二人合力,你能少受几分累,我也能向你学习学习。” 李管家审时度势,当即就坡下驴,陪着笑容感慨:“是呀是呀,不瞒太太,我现在年纪大了,真是觉着这脑袋是一天比一天糊涂。饶是咱们府里人口少,我还成天丢三落四的,觉着忙不过来。太太肯出手把这个家管起来,这是救了我这个老头子了。” 两人把话说到这里,正是一团和气,心照不宣。叶春好回头去见了雷督理,告诉他道:“过去几年里,家里每年的花销,至少有三分之一是去向不明的。但是我也没有说李管家什么,毕竟他一把年纪了,虽然贪了些钱,但也真卖了力气办事。我想往后由我来管家,不再给他揩油的机会,也就是了。你以为呢?” 雷督理对于家务事毫无兴趣,听都懒怠听,只说:“随便你。” 叶春好又道:“我上次说我想入股天津大洋公司,你看这投资的数目——” 她把话说到半路,被雷督理恶狠狠的瞪了一眼。她见他不耐烦了,便很识相的闭了嘴,转身走了出去,心里有些不痛快,因为他们结婚刚满一个月,还算是新婚的夫妇,他便这样肆无忌惮的给她脸色看。 向前走了一段路,她停下来回头看了看,没有看到雷督理出来追她。 雷督理完全没有留意到叶春好的小心思。 他有心事,这心事源于百里之外的张嘉田。张嘉田最近有两个举动,是让他极端恼火的,一是那小子近期常往林燕侬那里跑,而他无法容忍自己的小忠臣去和那个一文不值的淫妇勾搭连环;二是文县的军队日益壮大,他派去了一队军官——大部分都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毕业生——辅助张嘉田训练士兵,然而据他所知,这帮军官到了文县之后,基本连士兵的毛都没有摸到一根,张嘉田把他们高高的供了起来,一点具体的事务也不许他们管。 另外还有一件事,便是张嘉田的部下有一位旅长,先前是跟着洪霄九的,后来从张嘉田那里得了一大笔钱,便自动倒戈,跟随了张嘉田。这位旅长前几天中毒死了,没有找到凶手。而他留下的队伍被张嘉田打散重编,这个旅就此消失。 雷督理并不在意那位旅长的死活,他在意的是张嘉田胆子不小,连声招呼都不向自己打,直接就把一个旅弄没了。 他要的是少年英雄,不是少年枭雄。不过他料想张嘉田绝不会成为洪霄九第二。张嘉田终究还是太年轻了,简直就是个孩子,就算他在娘胎里便开始修炼,他活到如今,也练不出洪霄九的本领与根基来。 是个孩子,一个被自己惯坏了的孩子。常言道:惯子如杀子。常言又道:子不教、父之过。所以他不能再坐视了,他得给那孩子来一记当头棒喝。 雷督理压着自己勃勃的怒气,写了一封亲笔信,把张嘉田臭骂了一顿。 这封信并不走邮局的道路,而是由一名副官揣着上了火车,当天就把它送到了文县。然而副官并没有找到张嘉田本人,于是便把这封信交给了张嘉田的副官长。 张嘉田的副官长,便是那位永远忧郁的马永坤。马永坤沉着一张如丧考妣的惨淡面孔,代表师长接待这位来自京城的使者。使者不知道马永坤平时就是这副德行,以为他是故意给自己脸色看,故而不肯久留,当天晚上就乘着火车回京去了。 马永坤不知道自己得罪了人,等到副官一走,他便抽出身来,拿着信去见了张嘉田——此刻,张嘉田正在他的家里。 说是他的家,其实已经没了他的份,完全属于了林燕侬。进门之后,他先喊了一声“报告”,在得了允许之后,才一掀帘子,进了里屋卧室。 卧室里摆着一张金光灿烂的大铜床,床上铺着厚厚的锦缎褥子。张嘉田靠着鸭绒枕头,在床边半躺半坐。林燕侬蹲在门口的小洋炉子前,正用长柄勺子搅动炉子上的一小锅莲子羹,热气扑着她的脸,把她的脸蛋熏成白里透粉,小红嘴唇抿得薄薄的,瞧着像个最精致的瓷人儿。 马永坤看了她一眼,然后走到床前,双手奉上了信:“师座,北京来的,说是雷大帅的亲笔信。” 张嘉田接过信封撕开来,抽出信纸展开了看——刚看了几行,就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冷笑。 雷督理什么都要跟他抢。他看上了个大姑娘,雷督理跟他抢;他训练出了一支军队,雷督理也要跟他抢。抢不过了,就翻了脸,就拿出了直隶督理的身份来压他。什么狗屁东洋留学生,谁用那帮留学生来当督导教官?那帮家伙从北京跑过来指手画脚的,不就是想要夺权吗?不就是想要把他这个师长架空吗? 把这封信揉成一团扔回马永坤怀里,他懒洋洋的发了话:“你拟一封回信,话说得好听一点,拟好了,我抄一遍。” 说到这里,他掏出怀表打开来看了看时间:“几点了?” 林燕侬立刻回了头:“还早呢!要走也吃了莲子羹再走。” 张嘉田咳嗽一声,扭头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一转眼看见了怀表里头雷督理的照片,就嘀咕了一句:“×你妈的。” 然后他“咔嚓”一声把怀表盖子扣了上,抬头一瞪马永坤:“看什么看?还不滚回去写信?” 马永坤立正敬礼,转身就走,临走时又看了林燕侬一眼,正巧林燕侬汗津津的抬了头,正好和他对视。她冲着他一笑,他板着脸,没反应,但是心里很满足,觉着是不虚此行。 马永坤走了不久,莲子羹也熬得了。林燕侬盛了一小碗,走去床边偎到了张嘉田跟前,用小汤匙舀起一勺莲子羹,她先是吹了吹,又尖着嘴唇尝了一尝,确定这温度的确是适宜了,才把它送到了张嘉田嘴边:“来——张嘴——” 眼看着张嘉田张嘴吃了这一勺莲子羹,她笑着问道:“甜不甜?我放了好多冰糖呢。” 张嘉田点点头:“甜。” 林燕侬笑了,一勺一勺的继续喂他,又笑嘻嘻的小声问他:“晚上不走了,好不好?” 张嘉田像没听见似的,也不理她,只是一口接一口的吃莲子羹。 张嘉田忘了自己是哪天和她发生关系的了。 她总说雷督理这样不好那样不好,他原本很不爱听,可这回从北京回来之后,他忽然关心起了这些问题——雷督理对待部下是什么态度,他知道,可雷督理对待女人是什么态度,他不知道。 反正雷督理是不把姨太太当人看待的。 他想知道,只能去问林燕侬。于是在个极其寒冷的晚上,他抽时间过了来。林燕侬见他来了,很欢喜,妙手生花的瞬间制作出了几样小菜,又烫了一壶好酒。 他当时又冷又饿,于是吃了人家的菜,喝了人家的酒,又借着醉意,上了人家的床。 他没告诉林燕侬,在这之前,他还是个童子身。 他对林燕侬毫无怜惜,由着性子碾压她揉搓她,让她哀鸣,让她惨叫。她在他身下几次三番的抽搐痉挛,让他以为她要死了。可她带着哭腔长长的呻吟一声,一口气缓过来,终究又没有死。 到了半夜,他翻身下来,心满意足,精疲力竭。摊在床上呼呼的喘着粗气,他忽然觉着一侧身体一热,是林燕侬软绵绵的贴了上来。 “我的好宝宝呀……”她抚摸着他,纠缠着他,用奇异的、细而颤的声音说话:“你差点要了人家的小命……” 一条雪白纤细的胳膊搂了他的脖子,湿漉漉的嘴唇凑到他的耳边,发出糖稀一样又甜又腻的笑语:“我要死了……” 张嘉田不动声色,花了一点时间思考,这才弄懂了她的意思。 “你装什么黄花大姑娘。”他对她冷言冷语:“又不是第一次。” 林燕侬从鼻子里哼出了话来:“雷一鸣不行嘛。” 张嘉田猛的扭头望向了她:“什么意思?他不行?” 林燕侬答道:“他好像是因为冬天掉进河里,把身体那些零件全冻坏了。”说到这里,她脸上露出了嫌恶的微笑:“倒也不能说他是真不行,反正不如你就是了。” 张嘉田收回目光,面无表情:“你就是为了这个,才逃出来的?” “呸!我可不是离了这事儿就活不了的人。” 张嘉田斜了眼睛看她:“是么?” 她笑了,把脸往他颈窝里埋:“讨厌!” 张嘉田对于林燕侬,谈不上爱或者不爱。 他根本就没把她往眼里放,但他也知道,林燕侬真是看上了自己。她爱看上,就让她看上去,他没兴趣管她。就着林燕侬的手,他吃完了一碗莲子羹。然后林燕侬端来白开水给他漱了口,又伺候他宽衣解带,抱过棉被给他盖了上。 他背对着林燕侬躺了,说道:“明天早点儿叫我起床,我还有事呢。” 林燕侬连声答应了。噗噗几声吹灭了烛台上的一排红蜡烛,她摸黑脱了衣服上了床,欢欢喜喜的从后方抱住了张嘉田。面孔贴上他那带着一点汗气的宽阔后背,她闭了眼睛,就觉着自己和他才是郎情妾意配成双。 她爱他热烘烘的身体,爱他汗津津的气味,这才是个男子汉,这才是个爷们儿。哪怕他是个狼心狗肺的坏情郎,她也认了。 第57章 两地男女 张嘉田一早起来,就听见外间的堂屋里有哗啦啦的水声,又夹杂着林燕侬哼哼呀呀的歌声,歌声婉转,依稀是什么哥哥妹妹的词儿,唱得倒是很不赖。但他这边一清喉咙,那歌声立刻就停止了。门帘一动,她从外间探进一张描眉画眼的粉脸儿,笑眯眯的看他:“醒了?” 然后她走了进来,将个香喷喷的热手巾把儿递给了他:“先擦把脸,精神精神。” 张嘉田接过毛巾,满脸的擦了一把,然后把毛巾往她怀里一扔,光着膀子下了床。林燕侬见了,连忙拿来小褂给他穿上:“穿上这个再出去,仔细冻着!” 他不搭理她,穿了小褂往外走,外间的堂屋烧了炉子,暖融融的,决不会冻着任何人。林燕侬紧跟着他,给他拿来一支新牙刷和牙粉,倒了一杯温水给他刷牙漱口,又将方才预备好的一盆热水端过来,让他痛痛快快的洗脸洗脖子洗耳朵。他的动作太不斯文了,洗一把脸也能溅出半盆的水来,洗完了梳梳头,他回卧室穿好军装,等他掀帘子再走出来时,外面的桌子上已经摆好了热粥小菜。林燕侬拉开一把椅子,对他笑道:“来呀!趁热吃一点,省得空着肚子走出去,要喝一肚子凉风。” 然后她用大碗盛了一碗热粥摆好,又拿软纸把自用的一双乌木包银筷子擦了擦,横架在了大碗上。抬眼望向张嘉田,她见张嘉田正站在桌旁揉眼睛,像没睡足似的,便含笑绕到他身后,推着他去坐下——推的时候,就觉着他是顶天立地的高,一堵墙似的,显得她胳膊细腿细,那点力气都不算了什么。 张嘉田坐下了,端起大碗埋下头,呼噜噜的喝热粥。林燕侬听着他这喝粥的声音,也觉得豪迈动人。在雷府,她难得能有和雷督理同桌吃饭的机会,纵是有了这样的机会,她其实也不稀罕——雷督理在不需要她的时候,竟会一点声音也不许她出,似乎是要让她变成一个死的物件。 而在大部分的时间里,雷督理都不需要她,她似乎只适于活在他的床上。 张嘉田闷头喝粥,林燕侬跑去厨房,又端回了一盘热气腾腾的肉包子。张嘉田一口气吃了大半盘子,吃饱了,起身就走。林燕侬送他到了院子里,拉着他的手笑道:“晚上再来吧!” 张嘉田甩开了她的手:“不一定。” “来嘛!”她撅了嘴,用眼睛溜他:“不来不是人。” 张嘉田走了个头也不回:“我是你爹。” 林燕侬瞧着他的背影,又气又笑,做口型骂了他一句,骂他这个吃饱了就走的负心汉,然而心里其实是不恼的,是欢喜的。原本她只当他是个憨厚正派的小伙子,自己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或许可以在他这里求得一点庇护,哪知道真到他身边了,才发现这是个坏人——自己没有把他迷惑住,反倒被他将一颗心勾了去,你说他坏不坏?坏透了! 但她宁愿和这个坏人出生入死浪迹天涯,也不要回雷府去做什么狗屁三姨太太。她不要张嘉田为她做什么,她只求他能要她就好。 只有跟他在一起时,她才能觉出自己是个活生生的女人,才觉着自己不枉来这世间走一场。 张嘉田并不知道林燕侬这么爱自己。 知道了也无用,他的心根本不在她的身上。不在她身上,也不在叶春好的身上,他已经决定把叶春好彻底忘掉,她夫妻恩爱也罢,她守活寡打破头也罢,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干他屁事!他怎么就那么闲,没事总惦记人家的老婆? 回到了师部,他坐在桌前,开始抄写马永坤拟好的回信。大手握着自来水笔,他在雪白的道林纸上写字——写得很认真,尽了全力要横平竖直,然而那字让他越写越大,落下最后一笔时,信上局面已经将要失控。 然后将这封信从头到尾又读了一遍,他没挑出什么毛病来。信上都是软绵绵的好话,哄雷督理的。先哄着,哄不住了再想新办法,反正他不能老老实实的听话。好容易当上了名副其实的师长,他凭什么放权给那帮东洋二鬼子?那帮二鬼子无非就是跑去日本喝了几年墨水而已,有什么资格过来教导他?要是那帮二鬼子真有本事的话,雷督理当初怎么不派二鬼子们来文县? 他本来就是从北京含怨回来的,那怨气就够他消化个一年半载了,再让他来受二鬼子的气,那对不起,他受不了! 他所写的这一封信,不出一两日的工夫,便到达了雷督理的面前。 雷督理歪在沙发上,把这封信读了一遍,读过之后,便把信纸往茶几上一扔。林子枫站在沙发旁,知道那是文县过来的信件,无需特意窥视,单瞧雷督理的脸色,他就知道这信的内容不会喜人。偏巧此时,门口珠帘一动,叶春好的声音响了起来:“宇霆,是我。” 随着这句话,叶春好端着一杯咖啡进了小客厅。雷督理抬眼看着她,见她笑盈盈的,便知道她此刻的心情一定非常好。 叶春好此刻的心情是不错。 她上午出门见了天津大洋公司的总经理,那总经理也算是华北数一数二的大资本家了,然而见了她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女子,竟是十分的恭敬客气,完全是对待同辈的态度。叶春好虽然明知道人家尊重的不是叶家姑娘,尊重的是雷家太太。但不管是叶姑娘还是雷太太,反正她是挣足面子了,而且和这位大资本家坐在一起,她侃侃而谈,言之有物,也并没有给自己这督理夫人的身份抹黑。 她有爱情,有婚姻,有事业,有财富。人间一切最美好的东西,她都拥有了,所以心里美滋滋的,从外头回到家里了,还是忍不住要窃喜。听闻雷督理也在家中,她便亲自动手,煮了一壶好咖啡。她爱他,一想起他这个人来,就忍不住想要为他做点什么,若是实在无事可做,那么为他送去一杯热咖啡也是好的。 一壶咖啡煮好了,她细细的滤去了咖啡渣滓,自己倒一杯尝了尝味道,只觉着又香又苦的,很有一点醇味。但雷督理一定喝不惯这苦味,所以她依着他的口味,往里面多多的加了牛奶与糖。端着这一杯咖啡走去了楼下的小客厅里,她一进门,忽然瞧见了林子枫,便是一怔又一笑:“原来秘书长也在呀!” 她如今对待林子枫,抱了一个宽宏大量的态度。先前林子枫嫉恨她,无非是因为她抢了他的风头、夺了他的权力,是他仕途上的一个对头。可如今她已经变成了雷督理的妻子,她总不信他还会继续和上司的妻子争风吃醋——若是他不识时务,当真还要继续和她明争暗斗的话,那么也没关系,她随时可以奉陪。 林子枫转身面向了她,站得笔直的,但是语气很柔和,说不上是客气还是不客气:“太太来了。” 她走到了雷督理面前,弯腰把那杯咖啡轻轻的放了下:“喏,给你的。” 雷督理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叶春好含笑看着他:“你在谈正事,我不打扰你了。咖啡还有,想喝就叫我。” 雷督理答道:“也没谈什么正事。” 叶春好这时看到了茶几上的信纸——只扫了一眼,她便忍不住又笑了:“这是二哥写来的信吧?” 雷督理看了她一眼,觉得“二哥”二字很不入耳,但是也不便挑剔,便只“嗯”了一声。 叶春好一直觉得张嘉田那一笔字很奇异,要说丑,横平竖直的也并不丑,而且这信纸上都印了浅灰色的格子,按照格子来写,怎么写都不会太乱。可张嘉田依然有本事把字写得越来越大,大得还挺整齐,直到大得不可收拾。她没有偷窥私人信件的爱好,所以扫过一眼之后便不再看,只说:“二哥这一笔字,也算是一绝。偏偏他还挺爱写,可既然是爱写,为什么不用心练一练呢?” 雷督理慢慢喝着咖啡:“我看,他也是个糊涂人。” 叶春好本来说完那句话,就想要走,如今听雷督理话里有话,便停下来问道:“这话是怎么讲?是不是他在文县做事不力,或者是惹了什么祸了?” 雷督理喝下最后一口咖啡,且不回答。叶春好看他气色不善,便陪笑劝道:“他要是有什么事情做得不好,你骂他一顿就是了,犯不上和他一般见识。他年纪轻,所受的教育和熏陶也都很有限,能有如今的成绩,已经是很惊人。你总得让他慢慢的历练,若非逼他再进一步的话,恐怕也是强人所难了。” 说完这话,她只听“咚”的一声,正是雷督理把那咖啡杯子狠狠顿在了茶几上。 “胡说八道!妇人之见!”雷督理瞪着眼睛骂她:“我是派他去文县镇守地方,不是让他关起门来当土皇帝!干得好就是好,干得不好就是不好,扯什么年轻年老的话?我把上万人的队伍交给他,是给他拿去历练着玩的?”说到这里,他一挺身站起来:“你也不要这样急着维护他,他要是真不学好,单凭一个你,也护他不住!” 叶春好怀着一片好意,想要拿话开解他,哪知会招来他这么一顿劈头盖脸的痛斥,登时就是又羞又恼,可当着林子枫的面,又不便和他对着吵闹。勉强对着他笑了笑,她弯腰端起空杯子,说道:“我又没说什么,也值得你这样发脾气?我走了,你也冷静冷静吧。” 说完这话,她转身就走,逃似的离了这间小客厅。而雷督理喘了片刻粗气之后,颓然坐了下去,把脸转向了林子枫:“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 林子枫答道:“大帅您忘了?热河的虞都统今天到京了,晚上您得和他见一面。我过来说的就是这件事。” 雷督理深深的一点头:“啊,是老虞来了……”他随即欠身向前,用手指一敲茶几上的信纸:“他这满纸的油腔滑调,真是把我气昏头了。” 林子枫不接这句话,只静静站着,又站了好一会儿了,才轻声提醒道:“大帅,您要是在家里呆着气闷,不如现在就往俱乐部去,横竖虞都统晚上也是要过去的。” 雷督理手摁着膝盖,慢吞吞的站了起来:“嗯,走。” 门口的勤务兵闻声进了来,伺候他穿外面衣裳,待到穿戴整齐了,他迈步往外走,走出几步之后,忽然又停下来,吩咐勤务兵道:“你去告诉太太,就说我刚才心情不好,说话冲撞了她。你让太太别生气,等夜里回来了,我给她赔不是。” 第58章 胜男 雷督理走出门去,才发现今天是个好天气。不但天空晴得一碧如洗,那些花木也都该冒绿芽的冒绿芽,该鼓红苞的鼓红苞。一对大喜鹊在柳枝间翻飞追逐,他看着喜鹊,心中忽然痛快起来,春好方才自然是受了委屈的,远在文县的张嘉田也变得不那么可恶了。 白雪峰料到了他今天下午会出门,早让汽车夫们把汽车开了出来预备着。林子枫紧跟着他出了大门,他上汽车,林子枫也随着上汽车。两人并肩在后排位子上坐下了,雷督理兴致不错,开始对着林子枫说闲话:“老虞不是肯轻易挪窝的人,他这一趟进京,我看啊,是必有所为。” 林子枫微微朝着他侧了身,对他带看不看的,然而态度很恭敬:“都说虞都统是为了做和事老而来的,说是总统他——” 雷督理一摆手:“那话不要信,都是幌子。” 林子枫做了个虚心领教状:“哦,是这样。那么看来——” 他这句话又没说完,因为汽车夫猛然来了个急刹车,他随着惯性向前一冲,吓了一跳。副驾驶座上的白雪峰慌忙回头去看雷督理的安危:“大帅,没事,是一个孩子乱穿马路,咱们险些轧了她。” 这话说完,林子枫透过挡风玻璃望着前方,却是“哎呀”的惊呼了一声,随即转身推了车门就往外跳。外面车门踏板上的卫兵猝不及防,险些被他推了个跟头。他平时是最稳重的一个人,如今忽然乱了方寸,便引得雷督理也欠身向前望去:“子枫这是怎么了?” 这话说完,林子枫已经跑到汽车前头,从地上扶起了一个女孩子。女孩子梳着两条发辫,穿着蓝衫黑裙的学生装,斜挎着个土黄色的皮书包。雷督理就见林子枫一手扶着她的手臂,先是弯腰看了看她的膝盖,然后从裤兜里抽出手帕,掸了掸她裙子上的尘土,又直起身给她擦了擦手掌,而那女孩子惊魂未定的大睁着眼睛,乖乖的由他摆弄。他牵了她往汽车这边走,她也乖乖的跟着他走。 一手领着女孩子,一手扶着大开的车门,林子枫俯身对着车内的雷督理说道:“大帅,很对不起,舍妹年幼冒失,冲撞了大帅座驾。” 雷督理把双臂环抱在胸前,疑惑的看他:“你有妹妹?” 林子枫笑了一下:“大帅大概是忘了。我就这么一个妹妹,几个月前大帅举行婚礼时,她还跟着一群女眷去陪过新娘子呢。”说完这话,他抬手轻轻一拍女孩子的后背:“胜男,还不向大帅问好?” 林胜男深深的鞠了一躬,用细细的小嗓音嘤嘤道:“大帅好。” 雷督理知道林子枫是个孝子,家里有个老娘,倒不知道他家里还有个小妹子。小妹子向他问了好,他一点头,算是回应,然后问林子枫道:“这孩子没事吧?吓没吓着?” “没事没事,她走路时,向来有这个顾前不顾后的毛病,今天也算让她得了一点教训。” 雷督理看林胜男委委屈屈的低着头,真是可怜见儿的,又因为她是林子枫的妹妹,所以对她格外的高看一点:“你妹子这是要往哪儿去?你带她上来,现成的汽车,送她一趟。” 林子枫扶着车门,明显是犹豫了一下。 犹豫过后,他对着雷督理一笑:“那多谢大帅,我就不客气了。您瞧她这个样子,我也真是不放心让她继续一个人走回家去。” 然后他弯腰先上了汽车,转身把林胜男拽了上来。林胜男一贯是全听哥哥的话,这时便依着林子枫的指挥,坐在了那后排的倒座上,正好面对了雷督理。把书包放在腿上用双手拢住了,她因为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和陌生男子相对而坐,所以无论如何不好意思抬头,两条腿也紧紧的并拢斜放着,极力不去触碰前方的雷督理。她有心横着挪一挪,挪到哥哥的对面去,可是汽车此时忽然发动,她身不由己的向前一晃,挪是没有挪成,两只膝盖也果然撞上了雷督理的小腿。 雷督理并没有在意这一撞,只是看这林家的小妹妹纤秀苍白,楚楚可怜的,又仿佛是万分的羞窘,便随口问道:“你多大了?” 林胜男没想到这话会是问向自己的,抱着书包不言不动,直到林子枫开了口:“十六了,但是平时不大出门,家母又一味的惯着她,所以她没什么长进,现在还是小孩子的性情。” 林胜男这才反应过来,不禁红了脸,又暗暗的有些怕——据她所知,哥哥的上司是个顶大的军阀大官,这样的一个大人物同自己讲话,自己却是不理不睬,若是他因此生了气,怪罪起哥哥,那自己岂不是闯了大祸? 于是,为了补救先前的沉默,她稍稍的抬了一点头,小声说道:“还没到十六呢,下个月过完了生日才到。” 雷督理笑了一下,因为心情好,所以看谁都可爱:“下个月几号的生日?” 林胜男不知道该不该回答,抬眼去看哥哥,然而林子枫正在低头系大衣纽扣,并没有留意到她的目光。 于是她就收回目光,老老实实的答道:“十二号。” 雷督理对着前方说道:“雪峰,记着日子,到时候给她预备一份礼。” 白雪峰立刻回头答应了,而林子枫这时系好了纽扣,连忙抬头推辞:“哟,这可不敢当,她一个小孩子,哪有资格接受大帅的礼?大帅这可真是折煞她了。” 雷督理微微一抬手,示意他“打住”,懒怠听他的客气话。而林胜男六神无主的看着哥哥——没看出什么要领来,只得转向雷督理,红着脸说道:“谢谢大帅。” 雷督理不置可否的一点头,然后开始同林子枫谈话:“你到我身边有多久了?” 林子枫想都不想,直接答道:“七年。” 紧接着,他又说道:“差一个月七年。” 雷督理看了他一眼,然后说道:“你那时候也真是辛苦了,家里的娘身体不好,还有这么小的一个妹妹要养活。” 林子枫也看了雷督理一眼,可是没说话——那时候确实是辛苦的,家里一贫如洗,娘生了重病,急等着花钱救命,妹妹也是个半死不活的小病秧子,而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他没法子一下子弄到一大笔钱救他的娘,也不能眼看着娘就这么熬死在家里,怎么想都是走投无路,直到他遇到了雷督理。 雷督理那时候还不是督理,但也已经拥有了足够的权势,可以拯救他于水火之中。他拖家带口的从那水火之中走了出来,一直走到了今天。所以对着雷督理,他自比忠臣,是问心无愧的。 他没有理由不忠。 说起过去的事情,那感情就汹涌了,以至于他一字都不能发出。汽车缓缓停到了林宅大门前,他如梦方醒的先下了汽车,然后把妹妹牵了下来。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将妹妹一把搡进院子里去,关闭大门再也不让她见外头的这些人,可是在一瞬间过后,他镇定下来,冷眼旁观着妹妹抱着书包,像个小学生似的站在汽车外,向车内的雷督理鞠躬、道谢、告别。 然后他回到汽车上,继续陪着雷督理去俱乐部。 天黑之后,林子枫回了家。 他在看过母亲之后,直奔了妹妹的房间。林胜男正在伏案画水彩画,笨手笨脚,画得不好,见林子枫进来了,就拿过一张宣纸覆在画上,有点不好意思:“没画完呢,不给你看。” 林子枫拉过一把椅子,在桌旁坐下了,顺手把那横七竖八的画笔整理了一下:“往后在街上走路,千万要长眼睛。今天多么危险,你差一点就送了小命。” 林胜男含羞带愧的笑:“那条街上一直在过汽车,我等了好久,等得不耐烦了,就想找个机会冲过去……” “说你你就听着,犟什么嘴?” 林胜男讪讪的一笑,不解释了。 林子枫默然片刻,忽然笑了笑,变得和颜悦色起来:“不过今天也是巧,正好遇上了雷大帅的汽车。你看他怎么样?” 林胜男懵懂的看着他:“谁?雷大帅吗?” “对,就是他。” 林胜男笑了:“不像。” “什么不像?” “不像个大帅。我还以为当了大帅的人,都是老头子呢。” “你看他不老?” 林胜男摇了摇头:“不老,瞧着也就比你大一点。” 林子枫沉吟了一下,答道:“他的年纪是不大,确实是只比我大了一点……而已。” 林胜男这时的画兴淡了,谈兴浓了,兴致勃勃的问道:“哥,那雷大帅这么年轻,是怎么当上一省督理的呢?” “这说来话长,说了你也听不懂。” “他是不是很懂军事,很会带兵打仗,把敌人都打败了,就当上督理了?” 林子枫登时要笑:“他那个军事水平——”说到这里,他正了正脸色,把话风硬转了回来:“自然是高明的。” “那他这样的人,一定是杀人不眨眼,很凶的吧?” “你看他凶吗?” “不凶。” “这不就结了。” 说完这话,他伸手掀开了画上覆着的那张大宣纸,就见妹妹的画技非但没有长进,甚至是一天不如一天,涂涂抹抹的也不知道画的是什么鬼,就不再赏鉴,只起身说道:“你早些休息,不许熬夜,把上回买的那补血剂按时喝了。另外,这么大的人了,也要学着知礼才好,下个月雷大帅若是真派人给你送了生日贺礼,你自己想着,要找个机会去谢谢人家,听见没有?” 林胜男笑眯眯的答应了,又连连的挥手撵他。等他走了,她才拿起画笔蘸了蘸颜料,继续在纸上涂抹起来。 第59章 虞都统 叶春好在半梦半醒的时候,觉着身边的床褥一沉,正是一具冷飕飕的身体靠向了自己。朦朦胧胧的睁开了眼睛,她小声问道:“你回来了?” 雷督理已经洗漱过了,不但冷,而且面孔和手还有点湿,越发衬得叶春好这边温暖洁净有香气。叶春好想要醒,可是眼皮重得很,睁开了也还要闭回去。那冷飕飕的身体正在挨挨蹭蹭的挤着她,又有冰凉的鼻尖嘴唇凑到她脸上,贪婪的吸来嗅去。她又是痒,又有点烦,想要伸手推开他,可那只手随即被他牵去抚摸了他的身体。原来他早把自己扒光了。 “太太。”他热切的呼唤她:“春好。” 他去扯她睡袍的衣带:“我不是说我晚上回来要给你赔礼吗?你怎么不等我,自己先睡了?” 叶春好又气又笑,强睁了眼睛:“等你?你回来得这样晚,再等天就要亮了。再说,你白天对我发脾气,夜里还好意思要我等你?我才不等。” “我知道错了,太太就原谅我一点吧!” 叶春好向床里退去,一边退一边忍笑说道:“别过来,别过来,人家睡得正香,哪个要你跑上来赔礼?” 这架大床的一侧是靠着墙壁的,所以她很快便是退无可退。退无可退就不退了,反正她本来也没打算抵抗到底。 第二天,雷督理夫妇都起得格外晚一些。 叶春好是九点多钟醒了的,见雷督理还在睡,便悄悄的绕过他下了床。雷督理昨夜的“赔礼”,确乎是发自至诚,很是费了一把好力气,然而,她其实却是宁愿他省些力气,两人亲亲热热的躺一会儿,或者说说话。床上那一桩夫妻的义务,对她来讲,也说不清是乐还是苦,没个准,乐是罕有的,通常是无滋味,偶尔也会有苦。无滋味倒没什么,她本来也不认为这种事情能有什么滋味,只不过是不能不做——不做的话,怎样制造小孩子呢? 她今年是二十一岁,还没有到渴求儿女的年龄,不过她一贯理性,不问自己想不想,只管自己该不该,生平所做的最大一次冒险,便是同雷督理结婚,可看眼前的生活,她也是有惊无险、大获全胜。 梳洗打扮完毕了,她走回床前,弯了腰去看床上的雷督理。有滋有味的将他欣赏了一番后,她轻轻的推门出去,吩咐白雪峰道:“我要出门一趟,若是大帅醒了我还没回来,你就伺候他穿衣吃饭吧。” 白雪峰立刻答应了——自从雷督理娶了叶春好,他终于脱离了副官长兼姨太太的生活,轻松了许多。一方面,他很为这轻松窃喜,另一方面,他又怕自己在雷督理那里,渐渐成为可有可无的人物,所以偶尔跑去向雷督理献个殷勤,他倒是很乐意的。 叶春好坐汽车上了大街。 她心里装了许多的事情,并且依她看来,都是大事,大事把心挤满了,余下一点小小的角落,免费赠送给了张嘉田。雷督理最近看张嘉田如同眼中钉,她没弄清其中的缘由,但是隐隐的有些不安。她是特别的希望张嘉田飞黄腾达,他在顺风顺水的时候,她知道他得意,所以能够坦然的不管他,甚至根本想不起来他;可他一旦倒了霉,她就没法子不惦记他了。 毕竟,他曾有恩于她,而她,可没做过什么报答。 汽车开到了目的地,停了。目的地是一条破落大街的街边,大街久不修缮,早已坑坑洼洼不像条街,坑洼里还积着臭水,天气一暖、太阳一照,臭气越发逼人。她领教过这臭气的威力,所以此刻干脆不下汽车,只隔着车窗观察周边形势。 她打算在这个地方,建造一座游艺园。 建造游艺园,游艺园里要有戏场,要有舞厅,要有电影院,要有饭馆,还要有屋顶花园。建造这样一个摩登场所,也并不是为了革新社会风气——她没有那样大的志向,她只是想要赚钱。 她想把雷督理那走私烟土的作孽生意渐渐停掉,为了弥补这方面的经济损失,她就必须从其它方面赚钱回来。雷督理不会做一生一世的督理,趁着他现在有兵有权,她需得抓住东风,为雷家立下一爿福泽后世、荫及子孙的大基业。 这便是她的雄心了。 叶春好又接连考察了几处地方,下午时分,她打道回府,刚一进门,就有白雪峰迎了上来,压低声音告诉她道:“太太,大帅又闹脾气了。” 叶春好和雷督理也不过做了几个月夫妻,但是不知怎的,常有老夫老妻的感觉,比如此刻她听了白雪峰这话,一颗心立刻就是一缩,仿佛受了雷督理几十年压迫似的,吓出了心病。但在理智上,她又知道自己并不必怕他,他那狗脾气,闹过就算,是不和她记仇的。 “又怎么了?”她下意识的抬手摁了摁心口,就觉着自己浑身肉紧,并且前路漫漫,一步也不想再前进。 白雪峰颇严肃的答道:“大帅睡醒之后一翻身,从床上翻到了地上去,摔了一下,又见您不在,便生了气。” 叶春好咽了口唾沫,又做了个深呼吸。雷督理对待她,是特别的从严要求,仿佛他认定了她是个知己,她便必须练就一双火眼金睛、随时洞察他的内心。不但要洞察,还得能预知,否则他便失望,便愤怒。 和她初相识时的那个雷督理相比,如今这个做了她丈夫的雷督理,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了。今天依然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可她顶风冒雪一般,走得万分艰难,因为知道自家丈夫怀着雷霆万钧的怒火,正在道路尽头等着自己去应付。 万幸,她在道路尽头扑了个空,雷督理已经出门去了。 她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几乎是当场瘫坐在了沙发上,抓着小皮包的右手忘记松开,手心里湿漉漉的都是汗水。 在叶春好的眼中,雷督理这人变幻莫测,可谓是喜怒无常到了极致,然而外人看他,却是另有一番不同的印象,比如来自热河的虞天佐都统,一见他便喜笑颜开,张开双臂便迎了上去:“雷老弟!你可来了!” 说完这话,他搂住了雷督理,在他脸上噼里啪啦的亲了几个大嘴。周围的一圈男女见状,都笑了。虞天佐一手揽着他的肩膀,一手一指他的脸,对着众人嚷道:“这家伙总这么喷儿香的,我不跟他亲热亲热,都对不起他洒的那些香水!” 雷督理一边挥手让他“滚蛋”,一边往屋子里头走。这屋子乃是北京虞宅的一座大客厅,虞天佐这人爱玩爱闹,偶尔进京一趟,在饭店房间里折腾不开,所以专门买了这一处宅子落脚。此刻客厅里已经热热闹闹的坐了不少人,其中的女子们都是花团锦簇的青春人物,正是虞天佐从胡同里叫来的条子。 虞天佐是一位都统,雷一鸣也是一位督理,所以二人是厅中地位最高的,当仁不让的坐在上首大沙发上。雷督理随着虞天佐刚一落座,立刻就有两个姑娘偎了上来,原来这位虞都统也不过是四十来岁的年纪,生得白面长身,单眼皮直鼻梁,说他如何英俊,那是有点亏心,但是马虎一点,倒也称得上是器宇轩昂。堂子里的姑娘既知道他有的是钱,又看他那样貌也过得去,自然愿意来敷衍他。虞天佐把个姑娘推向了雷督理:“伙计!你他妈的是见色忘友啊!昨晚让你今天早点儿过来,你可好,反比别人到得更晚!怎么着?光顾着搂新太太睡觉,没心思出门了?” 雷督理当即答复:“去你娘的!有话说话,扯我太太干什么?”然后他向后一靠,把两条腿架到了茶几上,又欠身换了个姿势——中午他翻床落地之时,屁股先着了地,险些将两瓣屁股摔成四瓣,直到现在还是余痛未消。虞天佐看他表情不对,当即问道:“你怎么了?哪儿挂彩了?” 雷督理答道:“我又没上战场,上哪儿挂彩去?我是——”他没好意思实话实说,故而避重就轻:“我是腿疼。” 此言一出,旁边的姑娘立刻捏了小拳头,在他腿上轻轻捶了起来。虞天佐看那姑娘像对雷督理很有意似的,当即连着开了一长串玩笑,惹得众人哄笑不止,连雷督理都忍不住乐了。 如此过了一个来时辰,天色暗了,虞天佐便命仆人开了晚饭。辉煌的大吊灯下,这些人口中吃着美酒佳肴,怀里搂着红粉佳人,越发闹得不堪,及至他们东倒西歪的醉成一滩稀泥了,雷虞二人却是不知何时溜下席去,躲进了一座清静小院里。 在院内厢房的暖炕上,虞天佐急着先烧几口鸦片烟过过瘾,可因为接下来他要和雷督理进行一番秘密的谈话,所以不便招仆人过来伺候,只得亲自出手,偏又手笨,将个烟泡烧得淋漓糊涂。雷督理本是靠在一旁的鸭绒枕头上抽烟卷,如今看不下去了,索性叼着香烟靠过来,从他手中接过了烟签子:“给我。” 虞天佐侧卧了下去,看雷督理咬着烟卷瞪着眼睛,全神贯注的烧烟:“你不来一口?正经的印度大土,新从香港弄过来的。” 雷督理把全副精神都放在了烟泡上:“戒了,不要。”随即他指挥虞天佐:“来吧,这个烟泡烧好了,你看看我这个手艺,怎么样?” 虞天佐把嘴凑上烟枪,在吸烟之前抢着答道:“手艺不赖。你别当官了,跟我回承德去,我雇你给我烧烟,一天管你三顿饭,月末还给你二十块月钱,够意思吧?” 雷督理烧起了第二个烟泡,烧得头都不抬:“管饭就够意思了,还给钱?” 虞天佐吸上了,便非一口气吸完一个烟泡不可,无暇回答。等到吸完一个烟泡了,他忙里偷闲,又道:“人生在世,求的无非就是个享受。这玩意儿咱们又不是吸不起,你戒它干嘛呢?” 雷督理没回答,只“唉”了一声。一“唉”之下,嘴里的烟卷还掉了,把他那衣袖烧了个小窟窿出来。 把烟卷扔到地上去,他一口气烧了十个烟泡,让虞天佐吸了个饱足。虞天佐坐起来喝了一壶浓茶,真是满意了,这才腾出嘴来,说正经话:“大总统那边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个直鲁豫巡阅使,他究竟是想选谁?” 他坐起来,雷督理倒是躺下了:“这个事情,是有能者居之,用不着管大总统怎么想。” 虞天佐笑问道:“你乐不乐意干?你乐意,我找几个人捧你。” 雷督理当即一摇头:“别,我有几斤几两,我自己知道,你真把我捧上去了,我到时候谁也管不动,反倒是丢人现眼。”说到这里,他扭过脸对着虞天佐一笑:“不过,你要是有这个野心,我倒是很愿意为你出一把力。” “哈哈哈,我哪有这种资格——” 雷督理一皱眉毛:“老虞,咱们是多少年的老朋友了,互相之间都应该坦诚。你要是有这个想法,我就真刀真枪的支持你。你若是跟我讲虚话,那就别怪我老实不客气,鸣金收兵不管你了。” 虞天佐听了这话,不笑了。耷拉着眼皮寻思了片刻,他低声说道:“要说干,我当然是想干。只是我这力量,确实有限。再说这事归陆军部管,我在陆军部也没有人。” “你有兵就得了,要人干什么?” “你说你明明是个少爷出身,怎么脾气比我还冲?我单是有兵有什么用?难不成人家不封我当巡阅使,我就带兵杀到北京来?” 雷督理仰面朝天的躺了好一阵子,像是被虞天佐问住了。 第60章 鸟事 虞天佐见雷督理长久的不说话,便叹了口气,又要开口。哪知道未等他发出声音,雷督理忽然一翻身坐了起来。对着虞天佐一勾手指,他把他勾到跟前,然后和他嘁嘁喳喳的耳语了一场。虞天佐凝神听着,先是皱了眉头要扭头看他,嘴也张开了要说话,然而雷督理抓篮球似的抓住了他的脑袋,不许他动,逼着他听。于是虞天佐耐着性子听下去,皱着的眉头却是渐渐的舒展了开。 等到雷督理说完了,他已经变成了个踌躇满志的模样,用拳头一砸大腿,他小声说道:“好,兄弟,咱们就这么干!” 然后他又笑道:“老弟,你说你虽然打仗的本事不怎么样,可是干起别的来,这脑袋瓜子是真够用。” 雷督理一听这话,当场把脸一沉。虞天佐见状,连忙将两只手乱摆一气:“逗你玩的,你怎么还当真了?能到咱们这个地位,哪个不是身经百战过来的?可能不会打仗吗?” 雷督理懒怠和他一般见识,故而伸腿下炕:“就先按照我这个计划进行,行不通了再说。” “你上哪儿去?” “我回家。” 雷督理回到家时,已经是夜里十二点钟。屁股的疼痛让他耿耿于怀,见叶春好睡眼惺忪的等自己,也不理她。 他不理她,她和他搭讪着说了几句话,不见回应,便也沉默了。雷督理走去浴室洗澡,脱下来的衣服扔了一地。她弯腰把它一件一件的捡起来,就闻着衣物上烟味酒味鸦片味香水味混合在一起,简直呛人,可见他今晚一定是在花天酒地中度过的。把这熏人的衣裤放在椅子上,她一边检查衣裤口袋,一边摁了墙上电铃,要唤仆人过来,把这些臭东西拿去洗涤。 可就在这时,她从他的西装口袋里,摸出了一条手帕。 不是他平时使用的手帕,是一条粉红色的薄纱帕子,帕子一角绣着个小小的“莺”字。把手帕往桌上一放,她继续掏那口袋,结果这回又掏出了一张四寸的小相片,相片已经被折出了印子,但是上面清清楚楚的,赫然是个妙龄女郎的半身像。 叶春好现在也有一些见识了,看这女郎既不像学生,也不像平常人家里的小姐,偏又眉目含情浓妆艳抹的,不必侦查,猜也知道她要么是个八大胡同里的妓女,要么是个摩登交际花。总而言之,都不是正经女人。 她一直认为雷督理不是个俗人,脾气再坏,身心是洁净的,万没想到他居然也做这种嫖的事情,一时间一股热气涌上胸口,直堵得她僵在当地,半晌动弹不得。而那热气继续往上走,走得她双眼一热一花,泪水便在眼眶里打起转了。 这时,仆人来了。 她屏着呼吸忍着眼泪,先把那脏衣服交给了仆人。然后一关门一转身,她瞧见雷督理从浴室中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低头系那浴衣的带子。抬头看床边并没有预备出替换的睡衣,他当即拧起眉毛转向叶春好:“你——” 说完了一个“你”字之后,他愣了一下:“你怎么了?” 叶春好依旧屏着呼吸,怕这一股气息一乱,她会涕泪横流的失控。抬手一指那桌子,她从喉咙里挤出了哽咽的声音:“你的衣服,我让人拿去洗了,口袋里的东西,我取出来放在那里了。” 雷督理看桌上堆着一团粉纱,莫名其妙,走过去将它拿起来一瞧,又看了看它包裹着的那张小相片,也是一怔:“这是从哪里来的?” 叶春好靠着墙壁站住了:“这样的问题,只好问你自己了。” 雷督理抬头想了想,恍然大悟:“噢,肯定是那个姑娘偷着塞给我的!” 说到这里,他就把自己今日怎么去虞宅赴宴,虞天佐怎么推给自己一个姑娘等等,讲述了一遍。讲到最后,他把这两样东西往桌下的一只字纸篓里一扔,说道:“堂子里的娘们儿,专爱玩这套把戏。我要是早察觉到了,当时就把它扔了。” 然后他抬头看叶春好:“就是这么一回事,放心了吧?” 他平时也不是多么善言辞的人,闹脾气的时候,尤其是爱前言不搭后语的乱讲一通,偏巧方才那一段话,说得滴水不漏。叶春好听在耳中,心中只觉五味杂陈——她这人瞧着一团和气,其实绝不是个能受气的小媳妇,如果她的丈夫不是雷督理,那她必定要先驳他个恼羞成怒,再斥他个哑口无言! 雷督理见叶春好把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两只眼睛炯炯的瞪着自己,也不言也不动,便又问道:“怎么?你不信我?” 叶春好从鼻孔中微微的呼出了两道凉气:“不敢!” 雷督理一巴掌拍到了桌子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告诉你,我雷某人还不至于在这上面向你撒谎!有怎么样?没有又怎么样?你还要管我不成?” 叶春好一摇头:“不敢。” 她越是这样轻描淡写的发狠,雷督理越是气得发疯,“咣”的一掌又是一拍桌子:“反了你了!你冤枉我!” 叶春好听了“你冤枉我”四个字,像受了什么大触动一样,眼泪忽然就流了出来:“你急什么?你怕什么?我不敢冤枉你,你爱到什么地方玩,就到什么地方玩,我也不敢管你。你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我连娘家都没有,你今天一枪毙了我,明天连个给我收尸的人都没有。我敢管你吗?” 雷督理听到这里,却是冷笑了一声:“怎么没有?你在文县不是还有一个张嘉田吗?” 叶春好一听这话,眼泪越发流得汹涌:“你说这话,自己不觉着屈心吗?我对你是怎样的心意,日月可昭!你何必老拿着张嘉田来攻击我?我对你是忠贞的,我与张嘉田也是清白的,你这样污蔑我,简直就是卑鄙,我看不起你!” 说完这话,她气得心胸闷痛,转身拉开房门向外就走。一只茶碗劈空而至砸到了她的后背上,热茶浇了她半身,她无知无觉的,依旧是疾走。一拐弯下了楼,她抹着眼泪走出楼去,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只觉得无论如何不能再和他共处一室。雷督理裹着浴袍追了出来,然而刚刚追出楼门,他扭头又跑了回去——外头太冷,他受不了。 回去了没有一分钟,他手里抓着那团手帕,身上披着一件呢子大衣,气喘吁吁的又冲了出来。在楼前的小路上追到了叶春好,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不由分说的拖了她就往前走:“好,好,你不是不信我吗?我证明给你看!” 叶春好奋力的挣扎着,不和他一起走:“你放开我!” 雷督理不管她,使了蛮力拽着她走。雷府夜里都有巡逻队伍的,此时一支队伍见了督理两口子这样大闹,吓得退避三舍。而副官处的白雪峰问讯赶来,在大门口堵住了他们。借着电灯光芒,他先见雷督理赤脚穿着拖鞋,拖鞋上头是睡裤,睡裤外面垂着一层浴袍以及一层大衣,满头乱发还是湿的;而叶春好哭了个满脸花,旗袍的袖子被雷督理扯得一个长一个短。 他吓了一大跳,下意识的张开双臂,做了个阻拦的姿势。而雷督理见了他,喘着粗气说道:“好,来得正好!预备汽车!” 白雪峰六神无主的看着他们二人,不知如何是好。雷督理看他呆站着不动,当即怒吼一声:“去啊!!!” 白雪峰被他这一嗓子震得一哆嗦,转身就跑。 这一夜,八大胡同里的堂子全乱了套。 胡同内外全被士兵把守住了,姑娘客人都不许动,白雪峰拿着手帕和相片挨家搜查,不出片刻的工夫,便把个名叫黄莺儿的姑娘押了过来。 衣衫不整的雷督理和花脸猫似的叶春好坐在汽车里,车门大开着,雷督理一手攥着叶春好的胳膊,问汽车外的黄莺儿:“你认不认识我?” 黄莺儿吓得瑟瑟发抖:“认、认识。” “怎么认识的?” “下午在虞大人府里……认识的。” “咱俩是什么关系?我碰过你没有?” 黄莺儿带了哭腔,两条腿软绵绵的要往下蹲:“没有,您没碰过我。” “那你为什么偷着给我塞手帕相片?” 这时候,整条胡同都安静了,黄莺儿的领家娘带着家里的姑娘和仆役们,黑压压的在旁边跪了一片,就只听黄莺儿哭道:“我就是想请、请大人来、来我这里坐坐,并不敢有坏心眼儿,大人饶我这一回吧……”说着,她也跪了下去。 雷督理在黄莺儿呜呜的哭声中,扭头问叶春好:“你听见了没有?” 叶春好呆坐在汽车里,并不同情黄莺儿,只在对雷督理抱愧之余,心中觉得不妙。 这一桩夫妻间的误会,被雷督理闹成大事件了! 而雷督理这时跳下汽车,自己走去坐上了另一辆汽车,也不管其余人等,自己回家去了。 第61章 内战 北京的大新闻传到文县,至多也就迟到一两天,所以当这一段新闻内容传到张嘉田耳中时,还是名副其实的真“新”闻。而张嘉田听了之后,只是半信半疑,对着那好事者沉吟着说道:“不会吧?” 这段新闻任谁听了,第一感觉都是“不会吧”。 新闻讲的是雷督理的家事:雷督理新近娶了个犷悍无比的新夫人,新夫人这犷悍的程度,堪称是天下少有、华北一绝。雷督理偶然从妓女那里得了一点定情物,被夫人发现了,夫人发作冲冠一怒,竟是连夜发兵前门,将八大胡同全部封锁起来,硬是掘地三尺,将那妓女搜了出来,让她当面和雷督理对质——雷督理也是被夫人从被窝里拎出来的,据说当时身上衣衫不整,就只穿了一套睡衣。夫人在胡同里当场升堂,审明了这一桩桃色案件,那妓女一家子跪倒在地瑟瑟发抖,姑且不提,只说雷督理本人,也被夫人撵下汽车去了。 八大胡同那种地方,真是天下第一的眼多嘴杂,这种大事件一发生,立刻就登上了翌日凌晨的大小报章,而在翌日上午——还没到吃午饭的时候——大队的军警出动,连着封了五家报馆,其中还有两家报馆的总编,直接下了大狱。余下三家的总编,托了吃喝玩乐的福,一位在上海,两位在天津,本来都在享受这摩登世界,如今听闻自己要上通缉令,立刻往租界里一钻,又闹着要开新闻发布会,抗议雷督理这扼杀新闻自由的暴行。 这三位匿于租界的总编,都有一代文豪的美誉,他们这样一吵闹,自然惊动了新闻与文化两界。这两界里很有一些不怕掉脑袋的英雄,奋笔疾书仗义执言,将雷督理骂了个狗血淋头。骂完了,也往租界里一钻,让那挨了臭骂的军阀只能干瞪眼。 事情发展到如今,也说不上来是完结了还是没完结,总之文豪未见得输,军阀未见得赢。军阀之妻倒是名满天下了,可惜传播的又是恶名。旁人听了这新闻,都只觉得好笑,唯有张嘉田听了,笑不出来——叶春好就是凶,就是妒,也不会这样公然的弄权耍横。 她不是这样的人,不是这样的性情。 于是他告诉面前的这帮好事者:“假的。” 好事者们兴致勃勃的反问:“假的?” 他的态度淡淡的,似乎是懒怠说话:“一听就是假的。这帮新闻记者唯恐天下不乱,就爱造些谣言,骗人买他的报纸。别的不说,只说咱们大帅,从来就不是怕老婆的人,咱们大帅的太太,年纪轻轻知书达理的,也干不出报纸上写的那些事。你们啊,什么都不懂,听风就是雨,活该受那帮嚼舌头的骗。”然后他向外挥挥手:“滚吧!老子没空听你们这些废话。” 好事者们乖乖的滚了,留下张嘉田独自坐在师部里。新闻不可信,可新闻中的那对夫妻若真是一直把日子过得风平浪静,那么无风不起浪,报馆也不会造出这样一段谣言来。于是张嘉田就微微的有一点惦记,怕叶春好受了雷督理的气——叶春好和自己不一样,自己脸皮厚,心胸广,不怕受气,哪怕被他打一顿,也可以满不在乎。叶春好行吗? 思及至此,张嘉田忽然很想回北京一趟。自从大年初六回了来,眼看着天气都要热起来了,他还一趟都没回去过呢! 回去一趟,看看她,也看看他,看看就成。他俩爱怎么过就怎么过,过得不好才好,有本事他就再离一次婚。他要是把叶春好给休了,自己正好抓机会捡个剩。 在张嘉田暗暗筹划之际,北京的雷府接连几天都有风雨欲来之势,那势头很有一种迫人的威力,莫说府里的活人,就连这府里的活狗都夹了尾巴,不敢乱吠了。 叶春好这回真是冤枉了雷督理——说是冤枉,可想一想,又不算是冤枉。她又没有火眼金睛,谁知道他是无意间把那些东西揣回家中的呢? 但无论怎么讲,雷督理是清白的,她不能不低了头,去向他赔礼道歉。但这一回雷督理真是气大发了,对待她的伏低做小,他一味的只是冷淡,颇有一点要和她打冷战的意思。而一夜过后,叶春好发现自己骤然变成了驰名天下的河东母狮,不由得一屁股坐在床上,半晌没缓过这口气来。 然后她将几份报纸全看了一遍,气得险些掉了眼泪,自觉着一世英名付诸流水,将来还怎么有面目面对社会?本来只是两口子闹家务而已,如今却被记者写得这样不堪,夫妻双方的面子全被污了,这要怪谁? 连着做了几个深呼吸,她把怒火和眼泪一起压了下去,然后去找雷督理,说道:“我看你对着别人,也是比较和蔼的,怎么唯独对着我,脾气就那样大?年轻的夫妻吵架,乃是常有的事情,你昨夜何必激动至此,非要闹出那样大的动静来?” 雷督理正躺在客厅里的长沙发上,听了这话,一动不动,也不看她,只说:“你是别人吗?” 叶春好垂着头,半晌没说出话来,后来才又说道:“正因为我不是别人,我们要共度一生,所以将来的磕碰误会还多着呢,你的反应如果总是这样激烈,那么我们不要做别的了,单是吵架就吵不完了。” “笑话!我为什么要娶个专门和我磕碰误会的太太?我有闹家务的瘾吗?” 叶春好觉得自己和他真是讲不通道理,默然片刻之后,她说道:“那你也应该和我好好的说呀!你看今天的报纸,写得多么气人。你……你是要受人笑话了,我的名誉……也全毁了。” “你自找的。” 叶春好叹了口气,雷督理既是这样的态度,那她也就不必厚着脸皮啰嗦了。只是在临走之前,她低声说道:“宇霆,我知道你当我是你的知己。可终究人心相隔,你我是两个人,不是一个人。我再想成为你的知己,也不能洞察你所有的思想和秘密啊。” 雷督理终于看了她一眼:“夫妇一体,本来就该心意相通。你不知我信我,难道是我的错?” 叶春好紧闭了嘴,转身往楼上走。不能不紧闭着嘴,否则她立刻就要继续叹出气来了。 年纪轻轻的人,成天唉声叹气的,不是好日子的兆头。 叶春好在楼上独坐了片刻,心里一想到雷督理还在楼下赌气,就坐不住。如此熬了半天,最后她拼着再碰他一个钉子,下楼要去找他谈谈。 然而雷督理已经出门去了。 雷督理对她好的时候,真是好得带了痴气,好得让她心疼,如今翻了脸,又是这样的冷情冷心。有前头那些好日子对比着,她就觉着此时的每分每秒都难熬。无情无绪的也出了门,她在府内漫无目的的散步,忽然见白雪峰迎面走了过来,便停住了,问道:“你知道大帅去哪里了吗?” 白雪峰答道:“八成又是去虞宅了。”然后他笑了笑:“大帅是到虞都统那里谈公事。” 叶春好听了这话,感觉白雪峰像是话里有话——何必要专门告诉自己是“谈公事”?难不成他也当自己是个深藏不露的悍妇,会跑去虞宅闹事不成? “哦。”她勉强一笑:“方才还在和他说话呢,转身上了一趟楼,再下来就发现这人不见了。” 白雪峰陪着她笑:“大帅大概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所以急着走了。” 叶春好看了白雪峰这个毕恭毕敬的态度,反倒觉得讪讪的很没意思,便支支吾吾的走回去了。 如此过了十多天,叶春好上了大火,嘴唇上鼓起了两只大火泡,红艳艳的疼痛着,让她简直不敢张口。除此之外,她食欲不振,还有一点低烧,头脑昏昏沉沉的,一站起来就是天旋地转。 她身体好,从来不生病,到了如今也不认为自己是病了,只以为是精神不振,有些犯懒。偏巧外面又传来了小道消息,说是那个黄莺儿上吊自尽了——原来这妓女的世界,如同一个江湖。那黄莺儿年方十七,模样又好,正是要红起来的时候,结果闹出这样一场丑闻,不但同辈的妓女们笑她是攀高枝摔断了腿,让她再没有脸面见人,她所在的那家堂子也受了连累。她的领家娘见自家姑娘得罪了那万分得罪不起的大人物,吓得想要逃回南方老家去,算起这一逃的账来,经济上又要受到莫大的损失。领家娘因此恨她入骨,将她狠狠的折磨了好些天,又把她贱卖去了那三等下处里去,不图挣钱,只图出气。 黄莺儿本是清吟小班里的头等妓女,本打算放出手段拉拢个贵客,将来求得一个好归宿,如今骤然落到了那下等的窑子里去,前途是绝没有了,唯一的下场便是染一身脏病、烂死在此处,所以不出几日的光阴,她便一根绳子吊死了自己。 叶春好本来是绝不同情妓女的,可这条消息也让她受了一点刺激。她说不清这刺激是什么,只是病在床上,越发的起不来了。而雷督理每天进房,见她只是背对自己躺着,也不理睬关怀自己,便干脆的一甩袖子扭头就走,跑去书房独住。 第62章 小客人 雷督理夫妇二人,好的时候是蜜里调油,一旦不好了,各干各的,也真是冷若冰霜。旁人看在眼里,只当是雷督理过了新鲜劲儿,懒怠再惯着新太太的小脾气。对于雷督理这样的人物来讲,这乃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情,简直不值一提,所以除了白雪峰之外,也再没有一个伶俐人晓得过来安慰安慰雷督理。 雷督理总在书房里住着,而书房并不是个合适的起居之所,白雪峰就劝解他道:“大帅,您还是回去住吧。我看太太也盼着您回去呢。” 雷督理立刻问道:“这话是她让你跟我说的?” 白雪峰笑着摇了头:“那倒不是,只是我看出来了而已……” “滚出去!” 白雪峰不敢再说,领命而滚。滚了没有三分钟,却又回了来:“大帅……” 雷督理一瞪眼睛:“谁让你回来的?” 白雪峰答道:“不是我违抗大帅的命令,是外面来了位客,专为拜访大帅而来,不知大帅见不见。” “客?什么客?” 白雪峰笑了:“说起来也不是外人,是林子枫的妹妹。昨天她过生日,您不是吩咐我给她送份礼吗?我昨天把礼物送过去,结果人家今天道谢来了。” 雷督理本没有兴趣见任何人,但因为来者是林子枫的妹妹,看在林子枫的面子上,自己不好待他妹妹太冷淡。况且那个孩子细胳膊细腿有气无力的,从家里跑到这里,大概也费了不少力气。自己一面不露,也有些对不起她这份心意。 想到这里,他吩咐白雪峰道:“你把她领过来吧!” 林胜男抱着一只用包袱皮包裹了的大相框,战战兢兢的跟着白雪峰往书房楼里走。先前她只独自到同学家里做过客,若不是哥哥命令她来道谢,她是死也不敢往这督理府里进的。 她随着白雪峰进了楼内的小客厅里,怀里依然抱着那只大相框。白雪峰因她是林子枫的妹妹,所以对她很是亲切:“你带的这是什么?” 她垂头喃喃答道:“是……回礼……” 白雪峰哑然失笑,而客厅的珠帘一动,正是雷督理走了进来。林胜男看了他一眼,认出他来,连忙对着他深深的一鞠躬:“大帅好。” 然后她直起腰,还抱着那只大相框。 雷督理将她打量了一番,看她穿着一套墨绿洋装,配着墨绿平跟漆皮鞋,显得苗条白皙,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洁净稚嫩。 “你好。”他难得招待这样的小客人,态度倒是称得上亲切:“雪峰说,你要来向我道谢?” 林胜男一点头:“是的,您昨天派人送了我许多好吃的好玩的,还有衣服料子……太多了,我很不敢当。所以、所以……” 她紧张的红了脸,说话也说不成句子。雷督理看出她是小女孩怕生,便问道:“是你哥哥逼你来的吧?”然后他对白雪峰说道:“子枫自视甚高,狂得把谁都不往眼里放,反倒逼着个小丫头讲起礼数了。” 林胜男听了这话,连忙摇头:“不是的不是的,哥哥没逼我,是我自己要来的。”然后她把怀里的大相框向前一送:“这是我绣的一点粗东西,送给大帅做回礼,还望大帅不要嫌弃。” 雷督理接过了那个大相框,除下了外面的包袱皮一看,发现这框子里面嵌的是一幅湘绣,绣的是小小一幅花鸟。东西不大,但很精致,干干净净的,瞧着也很悦目。雷督理将它翻来覆去的看了又看,然后问道:“你自己绣的?” 林胜男看他像是很满意于自己这一幅作品,心情立时轻松了好些:“是的,绣得不好。” 雷督理坐了下来,把相框子递给了白雪峰:“找个地方把它挂上,这东西绣得不赖,可以见人。”他见林胜男还站在那里,便一指旁边的沙发:“请坐。你今天不上课?” 林胜男规规矩矩的坐下了,答道:“今天是礼拜天,没有课。” 雷督理对着个孩子,自然要谈些孩子话:“功课忙不忙?” 这话是林胜男答得上的,所以她抬了头,态度从容了许多:“不算忙,就是礼拜一到礼拜三的课多,有一点儿忙。” “你哥哥念书不错,你的成绩也很好吧?” 林胜男微微笑了:“不好的,马马虎虎。” “学校里期末大考,你能排多少名?” 林胜男低下头,小声答道:“上回排了第三名。” “正数还是倒数?” 她立刻抬了头:“当然是正数呀!” 说完这句话,她自觉冒失,又红了脸,雷督理却是笑了起来:“我也在洋学堂里念过书,也考过第三名,可惜是倒数。”然后他向前欠了欠身,又道:“爱学习是好事,书念到肚子里,迟早都是有用的,只是要量力而为,不要太熬心血,若是为了念书累坏了身体,就得不偿失了。” 林胜男点了点头:“我哥哥也总这样说我。我在家里读书,他看见了,就要赶我出去做运动晒太阳,可我真出去了,他又担心,怪我乱跑。” 雷督理说道:“我这里有个后花园,你没事可以到里面玩玩。那个地方虽然不大,但是足够你散步的。公园游艺场那种地方,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确实是不适宜女孩子去。” 林胜男低低的答应了一声。而白雪峰这时放好了那幅湘绣,送了咖啡糖果进来。她起初不好意思吃,后来见雷督理自己连吃带喝的,这才端起咖啡杯,小小的抿了一口。抿过这一口之后,她站了起来,说道:“多谢大帅的款待,时候不早了,我还要回家写作业,就不叨扰您了。” 雷督理听了这话,便让白雪峰去安排汽车送她回家。等她走了,他含着一块硬糖坐在沙发上,倒是觉得心情好转了许多——难得遇上这么一个天真无邪的小丫头,家里外头的破事都让他烦透了,他宁愿听她扭扭捏捏的说些孩子话。那话新鲜,可爱,足够给他解闷的。 林子枫傍晚来了一趟,没什么要紧的事,纯粹为了来而来,仿佛是要对雷督理做出某种监督。雷督理不在,于是他站在楼梯拐角处,对着墙上那幅湘绣看了又看,看过之后,也回家了。 到家之后,他先去看过了母亲,然后进了妹妹的屋子。林胜男正在读书,见他进来了,开口便道:“哥,你给我买一种外国糖好不好?糖纸是黑色的,上面印着黄字。” 林子枫被她说得一愣:“嗯?怎么想起要糖吃了?” “我今天到雷大帅家里去,他家里就有这种糖。这糖肯定好吃,雷大帅连着吃了好几块呢,我看着都馋了。” 林子枫忍不住笑了:“那你怎么不吃?” “我不好意思嘛。” 林子枫在她跟前坐下了:“好好好,黑糖纸印黄字,我记住了。今天大帅对你怎么样?” “很好。” “你们聊了什么没有?” “他问我学校里的事,夸我学习好来着。他还说他念书的时候,考了倒数第三名。” “哦——” 长长的“哦”过一声之后,林子枫又问:“将来你再见了他,总不会再怕了吧?” 林胜男笑着摇了头:“不怕了。”紧接着,她又想起一句话来:“雷大帅还说,让我没事到他家的后花园里散步去。” “那你就去。” “不。我又不是他家的亲戚,哪能无缘无故的跑到人家里去散步呢?” “你可以去。雷府人少,你去了,也碍不着谁的眼。” 林胜男把目光移到了书本上:“那我也不去。” “真的可以去。” “不,我怕人家笑我厚脸皮,一让就去。” “我带你去呢?” “那……”林胜男翻了一页书:“再说吧!” 林子枫把话谈到这里,便转身出门,坐了汽车上街去买糖。人是在汽车里稳稳当当的坐着,灵魂却是险伶伶的走在刀刃上,也不知道这一步应不应该走,走得值不值。 天黑之后,他空手回了来,没有找到那黑纸黄字的外国糖。 第二天,他上午在秘书处混了一个小时,下午又来了雷府。进入书房之后,他先找到了白雪峰,白雪峰告诉他:“昨夜还是没回去。” 林子枫笑了一声:“不会又要闹离婚了吧?” 白雪峰也是又惊又笑:“那可真成笑话了。” 林子枫离开白雪峰,到楼下的小客厅里去,一掀帘子就见雷督理躺在长沙发上,正在睡觉。蹑手蹑脚的走进去,他在沙发旁停下了,弯腰去看糖盘子里剩下的几枚糖果——果然都是黑纸黄字的包装。 他伸手拿了一枚——刚拿起来,雷督理就睁了眼睛:“干什么?” 他答道:“大帅醒了?我是来——来拿一块糖。” “拿糖干什么?” “舍妹昨天回家去,说是这里有一种糖很好吃,要我去买。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糖,所以过来看看。” 雷督理重新闭了眼睛:“要吃糖就去找雪峰要,何至于让你这么做贼似的吓唬我?” 林子枫没理会他的训斥,问道:“大帅还没有和太太合好吗?” 雷督理一翻身坐了起来:“混账!用你管我的家务事?” 他怒他的,林子枫不为所动,继续说道:“大帅误会了,我是想劝大帅想开一些。” 雷督理瞪着他,第一次发现他这么烦人——他烦人,白雪峰也烦人,虞天佐也烦人,他的政敌们更烦人。叶春好倒是不烦人了,她干脆的躲了起来不见他,居心更险恶! 于是他起身就走——他不能再和这些人在一个家里呆着了。 雷督理走到了自家大门口,迎头撞上了张嘉田。 第63章 西山行 雷督理见了张嘉田,很有“耳目一新”之感。 张嘉田军装笔挺,马靴锃亮,头上没戴帽子,露出了新剪的乌黑短发,两鬓剃得发青。一小队卫兵跟着他,卫兵都是个头整齐的大小伙子,统一的也是服色鲜明。迎头见了雷督理,张嘉田一立正一敬礼,大声说道:“大帅好!” 雷督理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通,打量完毕了,才意识到问题所在:“你怎么又回来了?” 张嘉田放下手,干脆利落的一躬身,把自己的个头降低到了雷督理的容忍高度内:“卑职心中思念大帅,故而大了胆子,擅自回来了。” 雷督理背着手皱着眉,拿眼睛看他,看了片刻,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家里那帮老面孔,他真是腻歪透了,这个张嘉田从天而降,倒是让他眼前一亮,心中忽然就快乐了起来。至于先前对张嘉田的种种不满,也被他暂时放了下来——有账不怕算,以后再说。 “好。”他迈步向前走去:“回来得好,跟我走!” 张嘉田被他笑得莫名其妙,一转身跟上了他:“大帅不怪我偷着跑回来?” 雷督理头也不回的摆摆手:“这次饶你,不许有下回。” 张嘉田追着去看他的脸:“大帅是不是今天特别高兴啊?” “高兴?”雷督理扭头看了他一眼:“你看我是个高兴的样子吗?” “是啊!” 雷督理转向前方:“那就算是我高兴吧!” 张嘉田提前预备了一肚子甜言蜜语,打算回来对付日益难缠的雷督理,没想到雷督理突然转了性,居然刚一见面就给了他一张笑脸。不过这笑脸来得古怪,让张嘉田不能不做联想。雷督理走了几步,忽然停了下来:“汽车呢?” 张嘉田看他像是又要变脸,连忙抬手向他做了个安抚的手势:“稍等——别急,您稍等!” 然后他转身跑回大门内去,招呼汽车夫去开汽车过来。不出两三分钟的工夫,雷督理如愿登上了汽车,张嘉田也跟着坐到了他身旁:“大帅这是要往哪儿去?” 雷督理向后一靠,侧过脸往车窗外望:“玩去!” “上哪儿玩?” “哪儿都行,越远越好。” “那您跟我去文县得了。” 雷督理枕着车座靠背扭过头来,垂着眼皮,眼珠在睫毛下向他一转,是个睥睨的姿态:“我跟你?” 张嘉田当即改口:“不不不,是我跟您,您带我去。” 雷督理这才把两只黑眼珠又转向了窗外去:“我想到了个远地方。”然后他对前方的汽车夫说道:“开西山!” 张嘉田当即一拍汽车夫的肩膀:“停!” 汽车夫吓了一跳,当即踩了刹车。而张嘉田一推车门探出身去,向后方跟随着的汽车喊道:“大帅要去西山!你们回去报个信儿!” 然后他“咣”的一声关严车门,号令汽车夫:“出发!” 雷督理旁观着他的一举一动,只觉得喜庆,只觉得痛快。 天墨黑的时候,雷督理到了西山。 这时白雪峰已经带着人马追了上来,西山雷家别墅中留守的仆人提前接到电话,这时也早已安排下轿子。雷督理下车上轿,在卫队的簇拥下,舒舒服服的上了山去。 西山别墅是一座带有宽敞庭院的三层洋楼,此刻还没到游山的季节,但天气一暖,便有专人负责洒扫,所以楼内处处洁净,完全没有冷清相。雷督理到了这里,就觉着自己和北京城拉开了相当的距离,自己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烦恼,随它留在北京城内滋生壮大,也都和自己再没关系了。带着张嘉田站在二楼露台上,他往远了指:“瞧见没有?那有一团红光笼罩着的地方,就是北京城。” 山上风凉,夜里尤其凉上加凉,张嘉田一边答应着,一边回头对着仆人一招手,让他送大衣过来。等仆人把大衣拿过来了,他又亲手将大衣给雷督理披了上,像孝子对待老爹那么周到恭敬:“大帅,外头冷,您进屋休息吧!” 雷督理一昂头:“休息?我是来玩的,我休息什么?”然后他披着大衣转身进了房内,环顾一周之后,又说:“玩什么呢?没意思。” 张嘉田笑道:“想玩那得回城,您到这山上来,能找到什么可玩的玩意儿呢?” “去找!”雷督理下了命令:“你不是很会哄人吗?很好,今晚儿给你个机会,让你哄哄我。我开心了,你们都开心;我不开心,谁也别想落好!” 张嘉田哭笑不得的下楼找到了白雪峰,问他:“大帅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想找女人?” 白雪峰当即摇了头:“听着不像。” “那怎么办?” 白雪峰思索了片刻,忽然一拍脑袋:“有了!你等等我,我下山一趟,兴许能抓几个唱曲儿的姑娘!” 白雪峰连夜下山,不虚此行,果然在山麓的西山饭店里找到了唱曲儿的人马。 这个季节,西山饭店里也有客人入住,既有了客人,就要有娱乐,便有几个唱大鼓书的姑娘带着琴师过了来找生意。这样的姑娘,白雪峰平时是正眼都不看的,如今却把她们当了宝贝,一股脑儿的全用轿子抬上了山去。别墅里灯火辉煌,这些大鼓娘轮番上阵唱将起来,唱得如何姑且不论,反正这别墅里的确是立刻热闹起来了。 雷督理坐在沙发上,一边喝酒,一边听曲儿,一边有一搭无一搭的和张嘉田闲谈。张嘉田觉着雷督理今天的精神似乎不大正常,所以处处加着小心,话里话外的顺着他捧着他。如此小心伺候他到了凌晨时分,他终于耗尽精力,上床睡了。 张嘉田不困,跟着白雪峰走去餐厅,坐着喝粥。白雪峰熬得满面油光,本来是挺精神的一个人,现在也不精神了,一口赶不及一口似的用勺子往嘴里送米粥。张嘉田向他“哎”了一声:“老白,你慢点儿吃,我又不跟你抢。” 白雪峰西里呼噜的把一碗粥尽数扒进嘴里,然后长吁了一口气,像是镇定了些:“我的张师长啊,你想想,我从昨天下午到现在,一粒米都没进过肚,山上山下还跑了好几趟,我能不饿吗?实不相瞒,大帅如果再不睡觉,我就要昏过去了。” 张嘉田恍然大悟——昨夜他有资格陪着雷督理吃喝玩乐,白雪峰等人却是一直在干卖力气。 “那你吃。”他把装着热粥的小锅子往白雪峰面前推:“多吃!” 白雪峰又喝了一大碗热粥。张嘉田看他脸上渐渐有了血色,这才凑上去低声耳语道:“大帅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白雪峰眨巴眨巴眼睛,像是被他问住了:“这……我不管军务,我说不好。” “我听说,他和春——太太——吵了一架?” “你也听说了?” “那他们现在合好了吗?” “没。大帅现在夜夜睡书房。”说到这里,白雪峰连忙又补了个笑容:“唉,其实也不是大事,无非就是夫妻赌气而已,过几天就好了。” 张嘉田看着他,笑了:“你这么懂,怎么自己连个老婆都没混到手呢?” “我是高不成低不就,耽误了。你倒是好办了,凭你现在这个身份,娶个大户人家的小姐都够格了。” 张嘉田冷笑一声:“大户人家的小姐就把我打发了?” “怎么着?人家还配不上你不成?” “我是不娶则已,要娶就娶个一等一的。” “老弟,我说句话,你别不爱听。真要是一等一的,她未必愿意嫁给你我这种人。你再有权有势,她也只当你是个丘八,不把你往眼里放。所以啊,差不多就得了。” “那不行。要劫劫皇纲,要嫖嫖娘娘,咱们这点志气总是要有的。” 他说完这话,却见白雪峰忽然一抹嘴站了起来,当即回头望过去,他见雷督理不知何时进了餐厅,目光正在他和白雪峰二人的脸上来回盘桓。 于是他也连忙站了起来:“大帅,您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雷督理答道:“胃疼,睡不着。” 白雪峰说道:“大帅可能是夜里喝多了冷酒,我让厨房给大帅做一碗热汤,暖暖肠胃吧!” 雷督理一点头。 白雪峰走出餐厅传话去了,留下雷督理看着张嘉田似笑非笑:“你志气不小啊!” 张嘉田显出了几分忸怩的样子:“我那就是打个比方……” 雷督理一眼不眨的盯着他,脸上依然是似笑非笑:“有了你这样的干将,我这辈子都不敢往皇帝上想啦。” 张嘉田走到了雷督理面前,苦着脸一弯腰:“唉,看在我熬了一夜哄您开心的份儿上,您就别挑我的字眼儿了。我统共也没念过几本书,能说出什么漂亮话来?我说的不好听,您就当我放屁得了。” 然后他抬眼看着雷督理:“您不会又要怀疑我吧?我向您发誓,我一没想跟您要官,二没想造您的反。您要是胃疼,就坐下等着喝碗热汤养养胃吧,别难为我了。您看我在您面前,头都不敢抬,多可怜啊。” 说完这话,他拉扯了雷督理的衣袖,把这人连推带请的送到了餐桌前坐下,又让仆人把桌上的碗筷残羹全部收走。雷督理糊里糊涂的受了他的摆布,又觉得他可恨,又觉得他可爱,一时间也就无话可说,只道:“又发誓?你那誓言也不值钱。” 张嘉田含笑站在他身后,含笑长出了一口气。挂招牌似的把笑容挂在脸上,他躲在笑容后面,冷眼去看雷督理的后脑勺。 第64章 遇袭(一) 张嘉田看着雷督理的后脑勺。 他是个能说话、也会说话的,尤其擅长扯淡。让他再对着雷督理说一车好话,他也不会为难。 他只是说够了,说腻了,懒得说了。在方才过去的一夜里,他一边陪着雷督理吃喝玩乐,一边不住的想起他是如何的和自己抢——抢女人,抢兵,抢权,抢一切真正确实的好东西! 可好东西到了他姓张的手里,就不能再流出去改姓雷了。 他原来一无所有的时候,真还不知道自己这么小气。他也说不清自己是越有越吝,抑或只是单纯的不喜欢被抢。雷督理对他有再造之恩,这恩情他没有忘,雷督理即便不向他要什么,他也会心甘情愿的主动给。 可雷督理偏不肯好好的要,偏要从他手中硬夺,夺出了他一肚子无可奈何的怨气。有时候,他甚至想雷督理要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就好了,他会把他当成老太爷一样供在家里,供佛爷供菩萨一样,一直供到他归西。他归了西,自己逢年过节,还会带着孙男娣女跪在他的牌位前,恭而敬之的磕几个头、上几柱香。 然而雷督理今年三十有五,春秋正盛,除非自己打断他的腿,否则他是不会甘心坐在家里当老太爷的。等他老到抢不动时,自己这一生的好时候也已经过去了。 热汤上了桌,雷督理慢慢的喝着,并不知道身后有人正预谋着打断自己的腿。 喝过了一小碗热汤之后,他的胃疼稍微缓解了些许,然而依旧是疼。张嘉田在他身旁深深的弯了腰,两只胳膊肘架在桌子上,扭过脸问雷督理:“大帅,要不然,您还是下山回城吧!这儿没医没药的,万一一会儿疼得狠了,那您不是受罪吗?” 雷督理答道:“下山回城?回了城,我的胃是不疼了,可我的头又要疼了。” “您有什么头疼的事,交给我办。” 雷督理轻轻搅动了碗里的残汤,望着前方出了会儿神,然后说道:“我有些后悔,不该把你调去文县。你现在已经当了师长,再让你回来管我的卫队,就不合适了。” 张嘉田笑了笑:“您刚觉出我的好?” 雷督理没理他这话,又愣了一会儿,随即摇了摇头:“不,还是应该这么办。你这人有点儿邪才,让你总在我身边当跟班,就算是高级跟班,也还是有些埋没。” 张嘉田答道:“我在哪儿都是一样的,都是为大帅办事。” “现在让你给我办事,你自然不敢不办。再过几年,可就不一定了。” “您看,您又开始拿话试探上我了,我顶不爱听您说这些。” “不爱听也得听!” 张嘉田笑嘻嘻的:“行,那我就听,我不怕您拿话敲打我,我就怕您拿手枪吓唬我。大帅,往后您可千万不能那么干了,亏得我心大胆壮,要不然,都能让您吓出毛病来。” 雷督理听了这话,倒是淡然:“吓出毛病来,也是你自找。你若是信我,当然知道我不能无缘无故的毙了你。” 张嘉田陪笑几声,心想这说的是人话么? 这时,雷督理推开汤碗,把胳膊横撂在桌面上,俯身把脸埋进了臂弯里。张嘉田问道:“还是胃疼?” 雷督理“嗯”了一声。 张嘉田伸手搀他:“您听我的,咱们回城去。” 雷督理抬起头,脸上没有血色,眼圈泛着青,显得眼眶空落落的大。 “不。”他说:“我在山上心静,正好想想事情,想明白了再走。” 雷督理像只虾米一样,蜷缩在床上思考。 白雪峰知道自己这两天不入他的眼,所以很识相的退避三舍,只留张嘉田一个人在他跟前伺候。而在雷督理思考的时候,张嘉田四仰八叉的睡在床旁的一张藤椅里,歪着脑袋打起了呼噜。 呼噜断断续续的打了一个小时,最后他被雷督理扒拉醒了。抬袖子一擦嘴角口水,他一挺身坐正了,眼睛刚一睁开便有精光:“大帅,怎么了?” 雷督理一手摁着胃部,坐起来小声说道:“你准备两个团的兵力,不要新兵,要真能打的。这两个团,你用火车,把它运到通县去。” 张嘉田万没想到他会下达这么一道命令,心中登时一惊:“大帅,出什么事了?” 雷督理直视着他的眼睛:“我打算捧虞天佐做直鲁豫巡阅使。” 张嘉田倒是听过虞天佐的大名,这时便摸不清头脑:“直鲁豫巡阅使……要出也是从直鲁豫三省的督理里出,虞天佐不是热河都统吗?” 雷督理摇摇头:“那不要紧,横竖热河察哈尔也都是归直鲁豫巡阅使管。” 张嘉田想了想,还是不明白:“那您捧他干嘛啊?您自己当不是更好吗?” 雷督理揉了揉肚子,声音更低了:“我若是有这个资格,我自然犯不上捧别人,也犯不上特意把你文县的兵往通县调。” 张嘉田这时渐渐的回过味了:“大帅,是不是这事要是不成的话,您就要调兵进京,来个霸王硬上弓啊?” 雷督理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道:“先预备着,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然后他又瞪了张嘉田一眼:“要保密。别人问起来,你就说要把这两个团送去通县接受训练,改编成警卫团。” 张嘉田连连点头:“是,我记住了。但是……两个团,够吗?” 雷督理伸腿下床,且下且答:“难道我手里就只有你这一个师长?” 张嘉田俯身把拖鞋送到了他的脚下,心想你手里确实是握着好些个师长,握着几十万兵,可是又有几个人是肯老老实实听你话的?你是督理不假,可你又真能指挥得动多少人马?你也知道你“没有资格”? 然后直起腰一抬头,他给了雷督理一张笑脸。 雷督理站起身来,也依旧是只能弓着腰,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淌,可见这胃疼正在加剧。他不是那坚忍的人,疼到这种程度就受不了了,喘息着吩咐张嘉田:“去,预备轿子下山,再打电话让医生到家等着。”他俯身扶着床栏,连连向外挥手:“快,快去!” 张嘉田算是开了眼。 雷督理被轿夫火速抬下了西山,张嘉田随着他钻进汽车,这一路就见他像条虫子似的,在那座位上东扭西转,一会儿怀疑自己已经胃穿孔,一会儿又怀疑自己喝了毒酒,有气无力的大骂白雪峰。白雪峰坐在副驾驶座上,一声不敢言语,还是张嘉田仗义执言:“大帅,咱俩喝的是一瓶酒,您看我就一点儿事都没有,可见那酒没毛病。” 雷督理终于折腾累了,瘫在座位上哀鸣:“我要死了。” 张嘉田手足无措的坐在一旁,心里知道他肯定死不了,但也盼着汽车开得再快一点,毕竟西山和京城之间的距离摆在这里,雷督理清晨说胃疼,“思考”了几个小时之后已是中午,从他张罗着下山到此刻坐上汽车,其间又花费了不少时间。今日天气不好,从下午开始就阴了天,现在虽然从时间看,还没到傍晚,但是四处黑蒙蒙的,居然显出了几分夜色。路上空空荡荡的,莫说行人,连条野狗都没有。 张嘉田握住了雷督理的手,想要把自己的热力传递给他一些:“大帅,您再忍一忍。我拿我的脑袋向您保证,您的胃绝对没穿孔,您也绝对死不了。” 这话刚说完,枪声就响了。 第一声枪响传过来的时候,汽车里的人全都没反应过来,可汽车夫一打方向盘,在随即密集起来的枪声中,汽车摇摇摆摆的失了控。 汽车轮胎全被子弹打爆了! 自称要死的雷督理一弯腰趴在了张嘉田的腿上——汽车是防弹的,但究竟能防到什么程度,谁也不敢保证。车门踏板上站立着的卫兵中弹跌落下去,鲜血喷溅在了车窗玻璃上,防弹玻璃受了射击,迅速出现破裂之势。雷督理大声吼着“转弯”,然而转不转弯已经由不得汽车夫,眼看汽车直冲向了路旁大树,雷督理忽然一跃而起探身向前,抓住方向盘猛的一转! 汽车立刻变了方向,一头扎到路基下面去了。 道路两旁乃是坡地,长着深深的野草,汽车一头扎下,收势不住,又继续翻滚了几圈。车外枪声不绝,而雷督理昨天临时决定出城,沿途也并未做警卫工作,跟随着他的就只有半支卫队。张嘉田在短暂的眩晕过后恢复清醒,头下脚上的窝在汽车里,他艰难的东张西望,只见雷督理蜷缩成了一团,脖子耳朵血淋淋的,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开口唤了几声“老白”,白雪峰那边也是毫无回应。 于是他咬牙切齿的骂了一句“他妈的”,奋力推开了身边车门,大蛇一样扭转身体爬了出去,爬到了一半,他忽觉脚踝一紧,回头望去,就见雷督理伸手抓住了自己:“嘉田……” 张嘉田压低声音,急急说道:“有流弹,你在车里呆着别出来!我要是让人打死了,你就往那边野地里跑。” 雷督理松了手。 张嘉田顾不得旁人,猫着腰爬起来就往前跑。路上前后停了四五辆汽车,车门开着充当掩体,卫兵们正躲在车旁还击。刺客的方位,他们已经大概摸清楚了,这时便和对方遥遥对峙着开枪互射。 张嘉田自认为对军事兵法是一窍不通,可也瞧出他们这个打法不对,一旦弹药耗尽,那么他们连逃都没地方逃去。 可是不这么打,又怎么打? 张嘉田被子弹压得连头都抬不起来,所以他费了好些力气才除下了身上的武装带,又撕撕扯扯的的脱了军装外衣。把贴身的白衬衫也脱下来,他拿着白衬衫爬上道路,捡起了一杆染着血的长步枪。 把白衬衫的两只袖子一上一下系到了枪管上,他制作了一杆白旗。让一名卫兵将这白旗举了起来,他又悄声告诉周围的几人:“你们快喊,就说大帅死了,你们要投降!” 卫兵们怔了怔:“大帅真死了吗?” 张嘉田不耐烦的皱了眉毛:“没死!活得好着呢!” 第65章 遇袭(二) 张嘉田其实一点主意都没有,完全是走一步看一步。敌方的子弹让他抬不起头来,他就要想个法子让对方暂时停火。 白旗迎风招展,配着参差不齐的呼声,果然让对方的火力弱了些许。接下来怎么办?张嘉田又没了主意。忽然间,他猛一回头。 他看到了雷督理。 雷督理半脸血,一身泥,一路匍匐而来,见了张嘉田,第一句话就是“你跟我走”。张嘉田问他“往哪儿走”,他喘息着答道:“先走再说,这里太危险!” 张嘉田忽然意识到,这位极度怕死怕疼的督理大人,是冒着生命危险爬过这一段长距离,专门来寻找自己的。 他没有因此感激涕零,单是有一股热血往脑子里一涌,让他一言不发的动了手——他把雷督理的军装上衣扒了下来,往自己身上一披。 “我就说我是你,我向他们投降!”他告诉雷督理:“先糊弄他们一阵子,你趁机会赶紧跑。” 说完这话,他见雷督理看着自己不动,便急得把他往路基下面一推,横竖路下是草,摔不死他。然后把步枪上的白衬衫解下来,他火速的穿好衬衫套好军装——雷督理比他矮了一点,但是军装不系扣子的话,乍一看也算合身。卫队受了他的指挥,统一的换了口号:“投降了!雷大帅投降了!” 一边叫嚷,他们一边点了一堆火。光光熊熊的照着他们,让远方暗处的敌人能看清他们举枪投降的姿势。这么一来,枪声果然快速停了,而张嘉田蹲在汽车后头,驴打滚似的在一具尸体上蹭,蹭了满脸满身的鲜血——他这年龄和雷督理相差太大,一瞧就还是个小伙子,所以必须将自己涂抹得面目模糊。 然后他一翻身瘫在地上,做半死不活状。 路边的草丛里,远远近近的站出了人影。 天色越发的黑了,路上的士兵高举双手,是诚心诚意要投降的姿态。一个老成些的卫兵,提前受了张嘉田的嘱咐,这时就蹲到了他的身边,撕心裂肺的喊:“大帅受了重伤!来人啊!救命啊!” 张嘉田听着敌人的步伐声音,一只手伸在车底阴影中,还攥着一把手枪。他不知道敌人究竟有着何等用意。如果只是要把雷督理绑票,那好办了,自己起码可以在眼下保全性命;可如果敌人纯粹只想要雷督理的命,那么自己在临死前,也要甩手一枪拉个垫背的。 “发誓发多了。”他很奇异的没有惊惧,反倒想起了那无关紧要的事情:“总说要把命给他,结果今天真给了。” 他像是得了一点人生的教训,当几只手枪将他围住之时,他强睁着被鲜血糊住了的眼睛,还在告诫自己:“往后可不能再乱发誓了。” 然后,好几双手从天而降,把他抓起来五花大绑,装进了麻袋里。 张嘉田等人落入了刺客手中,死生不明。而在这一天的下半夜,北京城内的雷府门前,跌跌撞撞的冲来了两个黑影子。 黑影子之一是雷督理,另外之一则是白雪峰。 雷督理是凭着两条腿,硬生生跑回来的。平时他连坐着都嫌累,恨不得随时随地的躺着,如今却是如有神助一般,以着仅次于马车的速度,一口气跑回了城内。东倒西歪的撞进门内,他双腿一软跪了下来。值夜的卫兵见状,吓得一哄而上,留守在家的卫队长尤宝明闻讯赶来,就见雷督理趴在地上,嘴唇动着,似乎是在喃喃的说话。 尤宝明当即也趴下去了,把耳朵送到雷督理嘴边,一边听着,一边充当通译,扯起大嗓门发号施令:“全府戒严!打电话叫秘书长参谋长立刻过来!发电报给莫桂臣师长,让莫师长拦住所有出京的火车!给虞都统打电话,京中有变,让他别出门!”然后他伸手把雷督理拖起来扛上肩膀,一路小跑着把人扛回了屋子里。雷督理的两条胳膊垂下去,软绳子似的,随着他的步伐悠悠荡荡,偶尔甩着磕了门框,也没有知觉和反应。 房内电灯明亮,雷督理躺在一张软床上,头脑是清楚的,身体却像是完全瘫痪了,一颗心脏拧绞着剧痛,视野也是摇晃模糊。依稀看见一个熟悉身影冲了进来——那身影苗条单薄,是熟悉的,也是久违的。 胸中一股热气往上一冲,他身不由己的咳嗽了一声。他觉得这只是一声小咳嗽,然后喷出来的鲜血一直溅到了叶春好的身上去。 然后他眼前一黑,就觉得自己的身体往下沉,忽悠的一下子,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雷督理再睁开眼睛时,天已经亮了。 他像是被那阳光吓着了,一翻身就滚下了床去——林子枫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了他,把他又推回到了床上去。 雷督理并没有感觉到身体有什么痛苦,只是手脚都不大像是自己的东西了,连根手指头都抬不动,他对着林子枫说话,发出的声音也是虚弱沙哑:“我睡了多久?” 林子枫答道:“您昏迷了三个小时左右。” 雷督理又抬头看了看这屋子,看见了他的参谋长。魏成高参谋长和他目光相对,连忙走上来弯腰说道:“大帅不要怕,这里是我的家。帅府的目标太大,怕不安全,所以我就把您带到了我这里来。还有,虞都统已经知道了这边的事情,他说城内的局面,他目前还可以掌控。城外莫师长那边,因为拦截铁路的事情,和韩司令的人交了火。不过大帅可以先不必管外头的事情,要紧的还是城里的情况。因为大总统前天出京了,现在城内……”他压低声音,沉吟着措辞:“群龙无首,大有可为。” 雷督理沉默了片刻,说道:“我看,韩伯信的嫌疑最大。” 所谓韩伯信者,便是如今的京畿卫戍司令——幕后主使者非得有着韩司令那般的权势和力量,才敢、并且能、在北京城外对着直隶督理动手。而且此人和虞天佐一贯不睦,和雷督理也总有“一山二虎”之势。 “去。”他发出了似有似无的气声:“传我的命令,关闭城门,扣住韩伯信的所有亲眷,不许韩伯信本人进城,并让他在今日午时之前,必须释放张嘉田。” 雷督理这句话火速传遍京城,几处城门立刻就开了火,守城的士兵是韩司令的人,不是雷督理的人,焉能按他的意思关闭城门?城门打得热闹,城内也同样热闹,韩宅内的卫兵正护送了韩家的男女老少往外走,被雷督理的兵迎头堵了住。双方一阵乱打,也打了个枪炮齐飞。虞天佐的队伍在承德登上了闷罐车,也往北京这边来了。 然而未等那长长一列闷罐车驶出热河地界,战争已经结束了。 韩伯信司令同意用张嘉田去换自己一家子人的性命,而大总统连夜赶回北京,专门为了做他们双方之间的调停人。雷督理穿戴整齐,被魏参谋长和林子枫左右搀扶出了魏宅大门,强撑着前去了总统府。看表面,他除了脖子那里被碎玻璃划伤了一道之外,并没有再受其它重伤,但周围的人都知道他这一回怕是要累“坏”了。 “坏”了的具体表现,就是他在躺了大半天之后,两条腿还是软的。魏成高与林子枫说是搀他,其实根本就是架着他往前走,走了半天,他的鞋底就没踏实的挨过地。 他冷着一张惨白的脸,走也走不得,话也说不动,坐在汽车里,也全靠着魏成高与林子枫左右夹着他,否则他随时都要一头栽倒。像一具成了精的傀儡一样,他指挥着魏林二人,将自己搬运进了总统府内。 他和大总统进行了长达一个小时的密谈。谈判结束之后,魏林二人把他架回了汽车里,林子枫咬着牙憋着话,不肯第一个开口,所以还是魏成高先问道:“大帅,怎么样?总统对此抱有怎样的意见?” 雷督理向后仰靠过去,一张脸依然是惨白的,然而惨白颜色的下面,隐隐透出了一层红晕。 “你应该……”他气若游丝的说话:“改称我为巡阅使了。” 旁边两人登时一愣,统一的直了眼睛看他,就见他闭着眼睛,一张脸轮廓分明的白着,像一尊无感情的雕像。 “是您?”林子枫终于忍不住了:“原来不都说是虞都统吗?” 雷督理的嘴角一翘,显出一点似有似无的笑意,声音则轻得像烟,在汽车内柔曼的弥散开来:“时势造英雄啊。” 的确是时势造就了他这个英雄。 直鲁豫巡阅使,本来确实没有他的份,可忽然间他遇了刺,忽然间他名正言顺的戒严了全北京城,忽然间他在城外和卫戍司令的部队开了火,忽然间他截断了北上南下的所有火车道,忽然间,北京成了他姓雷的。 一股狂风把他直卷上了九霄,他身不由己的就占了上风,所以心念一动,改变了先前的宗旨。为什么一定要捧虞天佐呢?其实他也并不比虞天佐差什么啊! 他的身体几乎是瘫痪的,但是他的头脑宛如机器,高速运转——他要做三省巡阅使,否则他就对韩伯信开战。他开战,虞天佐跑不了,一定也得跟着他参战,后果如何,不言自明。 大总统最怕大乱,这样的条件开给大总统,他简直可以确定对方的答案,所以不必非去等待那一纸委任状,他尽可以提前昭告天下,并庆祝。 “派人去接张嘉田。”他忽然又说:“接人的时候看准了……他要是丢了鼻子眼睛胳膊腿儿,就用韩家的人命赔他……”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低到近乎耳语:“韩伯信不是有五个儿子么……” 第66章 双双把家还 魏成高把雷督理又运回了自家。 有雷督理这尊大佛在,魏家的上下老小,能避的都避了出去,不便避的也是敛声屏气,生怕惊动了督理大人。雷督理嘴上不说,心里知道自己耽误人家过日子,所以等到一名副官向他报告,说是城外那场人质交换已经结束时,他便说道:“大局已定,我回家吧!” 魏成高答应一声,又道:“那我马上往府里打电话,让太太也放放心。” 雷督理听了这话,却是立刻问道:“太太……不就是在家里呆着吗?她有什么不放心的?” 魏成高答道:“太太负责看家,大帅这边一日不回去,太太肩上的重担就一日不能放啊。” 雷督理听了,不置可否。等到魏成高打电话去了,他把个四处跑腿的小副官叫了过来,问道:“太太知道我受伤了吗?” 小副官垂手站在他面前,规规矩矩的答话:“回大帅,大帅那天夜里一到家,太太就听见消息迎出来了。当时大帅不是吐了一口血吗?太太吓得当时就哭了。” 雷督理看着他,目光有点怀疑,也有点热切:“然后呢?” “然后……”小副官极力回忆着:“然后太太只哭了几声就不哭了,跑出去找大夫进来。大夫给您打了针,说是没大事,太太一听,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忽然又哭起来了。” “再然后呢?” “再然后,太太要把您往小楼里搬,秘书长不让,说是您在家里反倒危险,不如换个地方躲躲。为了这个,太太还和秘书长吵了几句。” “再然后呢?” “再然后,太太没吵过秘书长,就和参谋长说话去了。太太和参谋长谈得挺好,没吵架。最后参谋长这不就把您带走了吗?太太留下来看家了。” “这些天,太太就一直在家里呆着吗?” “对,一直在家里。帅府那条胡同被卫队封锁了,汽车一天到晚都停在门口预备着,太太天天派人过来问消息。” 雷督理点了点头:“这是随时预备着要逃?” 小副官舔了舔嘴唇,看了他一眼,没敢出声。雷督理对着他一抬下巴——除了脖子脑袋之外,他也调动不起其余的肢体了:“有话就说。” 小副官这才低眉顺眼的出了声:“参谋长和太太是这么商量的,要是局势好呢,就什么都不说了。要是不好呢,参谋长负责管您,太太负责管家,双方行动一致,随时可以一起出京往天津去。” 雷督理嘀咕了一句:“何至于逃?也是多余。” 随即他甩出一个犀利眼神,把小副官甩了出去。小副官刚走,林子枫进了来,一进门就觉得雷督理仿佛有点变化,两只深而暗的大眼睛里,仿佛是有了一点光芒。 “你不得了啊。”林子枫未开口,他先说了话,声音依旧是有气无力的,但总算能够说出完整的句子来:“我的太太都敢惹。” 林子枫一愣。 雷督理随即一笑:“没事,她是好心,你也是好心。我看人只看心,心好,打我一顿我也不记仇。” 林子枫感觉这话简直没法往下接,既然如此,索性不接,他直接说道:“大帅,是有这么一件事——韩伯信是把张嘉田交出来了,张嘉田的眼睛鼻子胳膊腿儿也都在,但是他胳膊上中了一枪,这是个较重的伤害。” 雷督理一皱眉头:“怎么还中了一枪?” “韩伯信派出来的刺客,本来以为是把您给活捉回去了,结果发现他不是您,那帮刺客一恼,就打算把他毙了出气。第一枪没打准,打胳膊上了,要打第二枪的时候,张嘉田说自己是个师长。他们认为师长算是大官,留着也许有用,所以就没有继续开枪。” 雷督理听到这里,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林子枫继续说道:“负责接人的莫师长,把韩伯信的二儿子三儿子扣下了没放,说是什么时候张嘉田把伤养好了,什么时候再放韩二韩三。大帅认为莫师长的做法如何?若是妥当的话,那就这么干了。” 雷督理听了这话,不假思索的答道:“妥当,就这么干。” 然后,他又说道:“我回家吧!” 林子枫转身出门,招呼副官预备汽车,又回了来,想要独自搀起雷督理。雷督理顺着他的力道往起站,站到一半就又瘫了下去:“疼疼疼疼疼……” 林子枫慌忙扶他坐回了椅子上:“大帅哪里疼?” 雷督理像要哭了似的,看着他喘粗气:“哪儿都疼,浑身疼。” 林子枫不敢碰他了,心里觉得雷督理像一具渐渐有了人气的傀儡,知觉和感情都在慢慢的恢复。照理来讲,依着那夜他的那个跑法,他那身体早就该酸痛得要死了。 雷督理躺在一把藤制的长躺椅上,被四名副官连人带椅子一起抬出了魏宅。 然后这四名副官,在林子枫的指挥下,费了天大的力气,挨了无数的骂,总算把椅子上的雷督理弄进了汽车里。汽车发动,不过片刻的工夫,便到达了他的大帅府。而就在他的汽车队伍络绎停下之时,另有一辆汽车迎面从反方向驶了过来。卫队长尤宝明见来者竟敢冲撞雷督理,当即气势汹汹的走了上去——他刚走了几步,那汽车自己停了,车门开处,先露出了莫桂臣师长的脑袋:“小尤,我把张师长带回来了!” 尤宝明登时停了脚步:“巧了,大帅也是刚到。” 莫桂臣师长一步跳下汽车,然后从里面又小心拽出了一个人。这人披着一件不知从何而来的黑呢子大衣,大衣没系纽扣,露出里面血迹斑斑的衬衫,衬衫的一条衣袖被剪去了,露出的手臂缠了层层绷带,正是大难不死的张嘉田。 张嘉田的胳膊险些报废,然而两条腿没毛病,很能支持着向前走。与此同时,雷督理也被副官们搀扶下了汽车,一抬头看见了张嘉田,他当即喊道:“嘉——” “田”字未能出口,因为紧闭着的雷府大门,忽然开了。 府内驻扎了上百名士兵,这时就有一队人马兵分左右,缓缓推开了那两扇红漆大门。从那幽暗的门洞里,走出了一个灰扑扑的身影。 那影子纤细单薄极了,灰布旗袍挂在她的身上,会像旗子一样随着风飘。在一队卫兵的簇拥下冉冉而行,她终于迈过高高的门槛,将自己暴露在了阳光之下。 雷督理看着她,愣了。 他知道自己这一回和叶春好打了场持久的冷战,可再持久又能久到哪里去?何至于让她衰弱瘦削得几乎变了一副模样?阳光之下,她沉静的站立着,乌黑短发像女学生一样掖到耳后,露出了苍白干燥的尖脸。脸尖了,眼睛黑沉沉的陷在眼窝里,也变得大极了。薄薄的嘴唇抿成一线,她的目光上下扫过雷督理,然后当着众人的面,她开了口,声音也是干燥的:“大帅回来了。” 随即,她发现了张嘉田的存在。 微微的一扭头,她看着他,用同样干燥的声音说话:“真好,二哥也平安回来了。” 张嘉田一直在盯着她看,不认识她似的,往死里盯她。终于她看向他了,他却像是不忍注目一般,把脸扭了开,只从鼻子里向外“嗯”了一声。 胳膊挨了一枪,子弹贴着骨头穿透皮肉,穿出一个血淋淋的透明窟窿,这样的剧痛,他都能忍,他都没有掉泪。叶春好如今的模样,却刺得他双目酸楚。门口那个可怜女人不是叶春好,一定不是,肯定不是。叶春好是什么模样,他还不清楚吗?他还能忘了吗? 叶春好是健康的,活泼的,苗条水灵的,未语先笑的。她有志气,有主意,她从来不可怜! 慢慢的深吸了一口气,他试探着把头扭回去,却见叶春好已经转身迈步走回了门内,只留下一串冷淡的语句:“去拿张行军床来,让他们抬着大帅走。请张师长莫师长进来休息,再打电话给贝尔纳医生和郎大夫,让他们这几天就留在府里候着,等大帅安好了再走。” 应答声此起彼伏的响了,在这井井有条的空气中,张嘉田扭过头,又去看雷督理,偏巧雷督理也转过了脸。两人毫无预兆的对视了,张嘉田立刻低了头,因为雷督理是一个神经质的人,这样的人往往分外敏感,仿佛会有读心术。 而他心里确实存着一些说不出口的话,比如:“她跟你结婚还不到半年啊!” 不到半年,一朵花含苞未放,便要凋零了。 第67章 狠心郎 张嘉田自从见了叶春好之后,就有点恍惚,看人家走,他也跟着走,人家进门,他也跟着进门。有人推了他一把,他莫名其妙的抬了头,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进了一间大客厅里,而前方的雷督理坐在沙发上,正在向自己招手。 他对雷督理的感情是复杂的,复杂到了此时此刻,越发的不知道是该爱还是该恨。挪动两条腿走上前去,他逼着自己回过神来,喃喃唤道:“大帅。” 雷督理向后仰靠在沙发里,肌肉的酸痛让他行动很不自如,但终究不是真瘫痪,实在想动了,也还是忍痛能动。抬眼先看了看张嘉田那缠着绷带的左胳膊,他挣扎着向前探身伸手。 张嘉田不明所以:“啊?大帅要什么?” 雷督理一使劲,抓住了张嘉田的右手:“来,到我这儿坐。” 张嘉田依言坐下了,结果发现雷督理依然握着自己的手。雷督理的手温凉洁净,没有汗,没有温度,没有人气,相形之下,越发显得他那手又大、又糙、又热、又脏。他被雷督理握得很不自在,受了伤的左臂没有剧痛,完好无损的右胳膊反倒是僵硬了。抬头望向雷督理,他见雷督理正在对着自己微笑。 那笑容应该是诚恳的,雷督理翘着嘴角露着牙齿,大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显出了眼角淡淡的纹路,几乎称得上是“粲然一笑”。 “嘉田。”他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谢谢你呀。” 张嘉田大睁着眼睛看着他,有了几分傻相。 雷督理又道:“这一回,你救了我的命啊。” 张嘉田听到这里,本来也想笑一笑,可脸部肌肉不听使唤,一定要板着沉着,于是他就这么一脸傻相的开了口:“这不是……应该的么?” 他这语气不好,像是质问,然而放在此时此刻,没有人觉得他是在质问,都只觉得他是憨厚忠义的傻小子。雷督理紧紧握着他的手,又问:“胳膊疼不疼?” 张嘉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胳膊:“在医院里扎了一针杜冷丁,现在不疼了。” 雷督理说道:“疼也忍着,忍一忍就过去了,别用那些镇痛剂,容易上瘾,记住了没有?” 张嘉田立刻点了头:“记住了!我没事,我不怎么怕疼,扛得住。” 莫桂臣师长这时插了一句嘴:“大帅,张师长确实是条好汉,一路上没叫过一声苦。” 雷督理含笑点头,又道:“好,你们也都辛苦了,先下去休息吧。事情还不算完,你们不许松懈,听见了?” 在场众人立刻齐齐的答应了一声,然后络绎的退了出去。客厅里这回只剩了雷督理和张嘉田两个人,雷督理依然握着张嘉田的手,又问他道:“除了胳膊之外,别的地方受没受伤?你落到他们手里,他们打没打你?” 张嘉田这回终于笑了一下:“别的地方都没事。他们那时候根本没打算对我用刑,直接就想一枪毙了我。后来知道我是个官儿了,他们一合计,可能是觉得我还有用,就把我往空屋子里一关,再没管过我。” 雷督理点了点头,忽然问道:“你饿不饿?” “不饿,在医院吃了饭了。” 雷督理这回不问了,单是目不转睛的凝视着他,那目光简直有了点含情脉脉的意思。张嘉田看了他一眼,见他正盯着自己,便低下了头——片刻之后抬起头再看他,发现他依然如此,只好招架不住似的,又低了头。 “大帅……”他不好意思了:“您老看着我干嘛啊……” 此言一出,雷督理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举动不妥,不禁笑了:“嘉田,我是看你太年轻了一点,你要是多长几岁年纪,就好办了。” 张嘉田对着雷督理眨巴眼睛:“我年轻——年轻也算毛病?” “年轻当然是好事,只不过太年轻了,我怕下面的人不服你啊。” “服啊!”张嘉田理直气壮的回答:“我手下的人,没有不服我的!真的!” “我不是说你手下的人,我是说魏成高莫桂臣他们。” “他们?” 张嘉田瞪大眼睛望着雷督理,胸中弥漫了满腔雾气,雾气之中隐露岛屿和山峰。某种预感呼之欲出,但他不敢深想,只能轻声的问:“大帅,您……要干什么啊?” 雷督理向后一靠,含笑将他审视了一番,末了说道:“我想,派你当个军务帮办。” 张嘉田一听这话,登时打了结巴:“帮、帮办?!” 一省之中,督理最大,帮办第二。雷督理下头的帮办原本是有人的,不过这人年事已高,闲事一概不管,叫名是直隶的军务帮办,其实主要任务是在家养老,既不帮也不办。雷督理不知出于何等考虑,对于这位老人家是不管不理,一切随他去。所以雷督理麾下这位帮办,虽有如无,旁人也早忘了帮办其人的存在。 帮办一职,给个八十来岁的老头子,不会有人抗议,可若是给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就一定要有人不服了。张嘉田听了雷督理的话,一颗心怦怦直跳,又喜又怕:“大帅,我行吗?” 雷督理笑道:“我看你不大行。不过你是个忠肝义胆的小子,我心里喜欢你,想提拔你。我看,你当了帮办之后,依旧兼着师长。人家拿你当帮办看待呢,你就当帮办;人家拿你当师长看待,你就当师长。横竖每个月多领一份俸禄,总是好的。你的意思呢?” 张嘉田猛的起立了,对着雷督理行了个军礼:“多谢大帅提拔!” 然后他一屁股又坐了回去,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自己笑着慨叹:“我不是在做梦吧!我这样的人,这辈子也能和帮办俩字扯上关系?” 雷督理看了他这方寸大乱的傻样,哈哈笑了起来,心里很舒服。小忠臣依旧是小忠臣,红颜知己依然是红颜知己,他没有看走了眼。 雷府最不缺少的就是房屋。雷督理让人收拾出了一座小院,让张嘉田住进去养伤,又派了医生过去,二十四小时专管他一个人。 张嘉田起身告辞,往小院里去了。雷督理独自坐在沙发上,看见白雪峰在门口探头缩脑的张望,便吩咐道:“去,拿条毛巾。” 白雪峰早已经恢复过来了,如今立刻拧了一条毛巾送过来。雷督理没接毛巾,只伸出了右手,同时微笑自语:“嘉田的爪子,也真是太脏了。” 白雪峰仔仔细细的用热毛巾给他擦净了手,雷督理收回手,一边审视着自己的手指手心,一边问道:“太太呢?” 白雪峰答道:“太太刚往后花园去了,这不是天气热了吗?后花园的草木长得不好,太太要看着园丁修剪修剪。” “这活儿让老李去干就是了,太太也真是管得太细。” “是。”白雪峰陪笑道:“可太太说李管家岁数大了,让他满园子这么一走走半天,怕累坏了他,所以宁愿亲自过去监工。” 雷督理点了点头:“太太心眼儿好。” 白雪峰品着他这话风,心如明镜:“是啊,府里上下都这么说,说太太虽然年轻,可是又和善又老成,真是难得。” 雷督理先前和叶春好打冷战时,想起她就恨,看她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的优点;如今回心转意了,想起她来,又都是好处。垂眼又看了看自己的右手,他无端的笑了:“你过去告诉太太,让太太吩咐厨房,下午早点开饭。魏家的厨子不行,我这些天就没吃饱过。” 白雪峰也笑了,忍着笑答应了要走,然而雷督理随即又叫住了他:“你再告诉太太,晚饭预备得清淡一点,我最近肠胃不大好。还有,让太太别总在那太阳地里站着,晒久了头疼。收拾花园也不急在这一天,累了就回来吧。” 白雪峰连连点头,然后笑着跑了。 叶春好撑着一把小阳伞,在花园子里看园丁修剪树木。其实她不看着,园丁也不敢偷懒,她纯粹是打着监工的大旗躲了过来。 白雪峰寻寻觅觅的找到了她,把雷督理的原话向她复述了一遍。她微笑听着,白雪峰留神观察着她的脸,心想这回大帅回心转意,她定然是要欢乐无限了,然而观察到了最后,她竟始终只是微笑而已。 于是白雪峰就想这女人倒还真是绷得住——当然,她要是没有这么一点城府和本领的话,当初也不会把大帅迷得神魂颠倒。 他不知道自己前脚一走,叶春好后脚连微笑都不笑了。 苍白着脸躲在伞荫下,她也不知道自己此刻应不应该高兴。回想这一段日子,她唯一的感触,便是雷督理“好狠的心肠”。 谁家的夫妻不吵架?年轻的小夫妻,吵便吵了,吵过就算,何至于要一甩袖子就走,从此只当家里没自己这个人?亏他不是个皇帝,他若是个皇帝,自己早已进了冷宫了。自己悲不悲,苦不苦,是醒了一夜还是哭了一夜,他全然的不管。自己连着病了好些天,一身的肉都熬干了,瘦成一把骨头,他依然不闻不问,宛如不知道。 当真是,好狠的心肠。 第68章 云开月明 叶春好在花园里做了一个多小时的监工,眼看着园丁把活儿都干完了,天气又实在是热,便转身又去了厨房——在这府里,她是什么地方都肯深入的,厨房也一样肯进。厨房分为中西两部,养了好几位大师傅,中餐西餐都能做。她在厨房里踌躇了一会儿,然后下了命令,让负责中餐的大师傅预备几样清淡易消化的饮食,又因为她在来的路上,听闻张嘉田也住过来养伤了,便又让厨房另做些滋补的饭菜,专门给那养伤的人补充营养。 然后她离开厨房,慢慢的往外走,同时做了决定,决定待会儿见了雷督理,一定要放出好脸色来,就坡下驴,把这场纠纷含糊过去算了。要不然,自己还能跟他分争出个黑白对错不成?他那人根本就是不讲道理的呀! 从厨房走回平日起居所在的小洋楼里,路途不近,太阳又大,她又是大病初愈,所以走了一身的汗,进门之后直接上楼走向卧室,想要换身衣服。哪知推门向屋子里一走,她迎面就见了大床上躺着的雷督理。 雷督理侧卧在床上,面孔正对着房门。见她回来了,他笑了:“这么热的天,你还往外跑。” 她怔了怔,看他像没事人似的,自己便也平静了神情,若无其事的回答:“我打了阳伞,并没有被太阳晒着。你身上好些了吗?” 雷督理咬着牙笑:“浑身疼,简直不敢动。” “那是累狠了。平时不运动,忽然受了那么大的累,身体自然要不适应。你饿不饿?” “有一点。” “那我去让厨房早点开饭。” 说完这话,她转身要走,雷督理却是欠身唤道:“春好!” 她握着房门把手,回了头。 这一欠身让雷督理深感痛苦,以至于他随即就又倒了回去:“吃饭不用急,你过来,我们说说话。” 叶春好微笑了一下,转身走回到床边,坐了下去。雷督理蜷缩了身体,尽量的要往她身边凑,她见状,便向后挪了挪,贴了他的腹部。 “春好。”他拉了她的手,覆到自己的脸上去:“你怎么对我爱答不理的?是不是心里还生着我的气?” 叶春好的手温暖柔软,带着一点雪花膏的香气,只是瘦得厉害,指骨纤细,像是柔嫩的爪子。他握着这样一只手,像是握着她的心,也像是握着自己的心:“春好,我知道你没和我生分。那天夜里我跑回来的时候,你不是还为我哭了吗?我听人说了,我都知道了。” 叶春好本是微笑着的,这时那微笑就维持不住了,闪闪烁烁的要变成哭相。于是她把脸扭开,低声说道:“那时……我是吓了一跳。” “以为我要死了?” “那倒没有,就只是……吓了一跳。” 雷督理看着她,看她含着眼泪还要嘴硬。深深的弯了腰,他用身体半包裹了叶春好,护着她,缠着她:“这些天是我错了,我向你道歉。” 叶春好的手顺着他的面颊向下移,摸到了他耳根下面的几片血痂。那一夜他带着半脸的血撞进门来,她见了,惊得肝胆俱裂,幸而后来洗净了伤口一看,只不过是浅浅的皮肉伤,不知道怎么会流了那么多的鲜血。如今血痂已经干硬了,过不了多久,就会彻底脱落了。 “其实,也没什么。”她垂下头,低声说道:“夫妻拌嘴,是免不了的事情。我们是夫妻,自然也一样。往后你我若是闹了意见,最好不要这样打冷战了,这么干,比什么都伤感情。” 雷督理答道:“是,我记住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况且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了,早定了型。叶春好不信他会真的“记住”,将来哪天两人闹了矛盾,他肯定会又走个无影无踪。 这时,雷督理把她的手捉到唇边吻了吻,说道:“这都是误会。我搬进了书房之后,你总不来找我,我还以为你也恨了我了。” 叶春好扭过脸来,看着他的眼睛道:“你比我年长了十几岁,说起话来,却比我还孩子气。我对你说了几句硬话,你就以为我恨你了?我实实在在的告诉你,我就算是哪天气疯了,泼妇一样的骂你打你了,我对你的感情,也离那个‘恨’字还远着呢。你赌气搬去书房里的那一天,不知道我已经病在床上起不来了吗?我病成那个样子,你不关心我,还给我脸子看,还要走,你想,我怎么去追你回来?我躺在床上,哭都哭死了。” 雷督理听了这话,慌忙用胳膊肘支起了身体:“春好,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病得这样严重,我对你是千千万万个对不起。”然后他抬手去摸叶春好的肩膀手臂:“你现在好些了吗?我回来时看你瘦成这个样子,就知道我做得不对了。” 力不能支的倒回床上,他抓了叶春好的手往自己脸上拍:“你打我,打我出出气。” 叶春好听到这里,眼泪当真滚了出来,一滚就是一串:“我是从来不生病的人,一病就病了个了不得,发了好几天的高烧,水都喝不下。新嫁过来还没有几个月,还是新娘子呢,就被你冷落成这个样儿,仆人丫头看我都不是好眼神,我一点脸面都没有了。我出气?我不出气,我没气。我要但凡有点气性,早收拾行李走了。”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了,那眼泪滔滔的往外流,两只手交替着擦,也擦不过来。一条帕子很快湿透了,雷督理坐起来,抓了枕巾给她擦脸,又把她搂进怀里,轻轻拍她的肩膀后背。叶春好哭了一会儿,用力推开了他,起身快步走去了浴室。 片刻之后再出来,她已经洗净了脸,眼泪也止了,眼睛红红的,眼皮肿了,眼白也蒙了一层血丝。 “不哭了。”她的鼻音很重,囔囔的说话:“一哭就头痛。” 雷督理躺了回去,一双眼睛盯着她,她走到哪里,他的目光追到哪里:“春好,你再哭,我也要哭了。” 这话一出,叶春好倒是忍不住笑了一下:“这话怎么带着几分贾宝玉的味儿?你这些天,是住进大观园里去了?” 雷督理没怎么读过《红楼梦》,但是也把这话听懂了。眼看着叶春好破涕为笑,他就像被阳光从里到外的照透彻了一样,身心一下子就温暖起来。一翻身在床上摊成了一个大字,很奇异的,他周身的疼痛忽然减轻了好些。 傍晚时分,叶春好和雷督理对坐着吃晚饭。 雷督理已经能够坐得住硬木椅子,两只手端碗拿筷子也不成问题。餐厅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叶春好不要仆人伺候,自己为他盛饭夹菜。 双方都有一种“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感,云开了,胃口也开了,两人各自吃了两碗饭。饭后,两人坐着喝茶,雷督理提起了那一夜张嘉田的所作所为,很是感慨,摇头晃脑的叹息:“这小子有一种赤子之心,前些日子,我看他越来越不服管,还有些恨他。现在一看,是我狭隘了。” 叶春好慢慢啜饮着大半杯热茶:“二哥没受过什么教育,身边也没有合适的人教导他,和旁人比,他显得没规矩,那也是自然的事情。可我想,只要他人好,脑子聪明,那将来就错不了。毕竟他年纪还轻呢,现在不懂,以后学着学着不就懂了?可一个人的心肠若是不好,那么本领越大,做起恶来越厉害,反而是没救的。” 说到这里,她抬头问雷督理:“你现在听我夸奖二哥,心里生不生气了?” 雷督理知道她是在讽刺自己,便摇头笑道:“不生气。” 叶春好又道:“我不但现在夸他,我待会儿还要过去瞧瞧他,你生不生气?” 雷督理笑道:“我这一会儿也没招惹你,你怎么了?” 叶春好也笑了:“你那时候和我吵架,专说那些歪话污蔑人,我现在想起来,还气得慌。” 雷督理伸出一条胳膊给她:“给你!我说让你打我几下出出气,你还不肯打。” 叶春好向旁一躲:“少来!我知道你胳膊酸痛,我越打你,你反倒是越舒服。我不中你这个计。” 两人说到这里,笑了一气。叶春好先止住了笑,接着方才的话题,继续说道:“你提拔二哥当帮办这件事,我想,其实对二哥来讲,是好又不好。当大官自然是好的,这不必说,可我又说它不好,是因为二哥实在是欠缺资历和本领,你忽然把他抬举得这样高,就算他自己不会得意忘形,也难保周围的人不看他眼红。枪打出头鸟,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所以,他现在尽可以傻乐,你却要心中有数。将来看他行为不当了,就要指教,听了有关他的流言蜚语了,也不要轻信,总得先调查调查才行。你说,我这话对不对?” 雷督理答道:“春好,你坐在家里当管家奶奶,真是有些屈才。我看凭你的口才和思想,你应该到学校里做先生去。” “你看不起管家奶奶吗?我不止管着这个家,我还管着外面的事情,我还管着你的钱。可没有那个做先生的清闲命。” 雷督理抬手向她抱了抱拳:“太太,我说不过你。你放心,我一定听你的话,再不和你闹脾气了。我再闹脾气往外走,你直接打断我的腿好了。” 叶春好微笑着移开目光,不看他,嘴里嘀咕:“贫嘴。” 第69章 调兵遣将 叶春好嘴上说了几句厉害话,一时占了上风,可真到出门去见张嘉田时,她还是带上了白雪峰——她让白雪峰抱了一床被褥跟着她走,被褥很轻,她自己抱得动,小丫头也抱得动,但她偏要等到白雪峰露面时,才“偶然”想起来要给张嘉田送一床干爽些的被褥,因为那所院子平时没人住,被褥一定潮湿;“偶然”想起来了,正好又“偶然”赶上了白雪峰此刻闲着,那么她便请白雪峰出一趟力,因为那被褥洁净得很,勤务兵们都是脏手脏脚的半大小子,她信不过他们。 白雪峰有点明白她的意思,便抱了被褥跟着她走去了张嘉田所住的院子里。那一院房屋已经收拾得窗明几净,此刻房内电灯通亮,张嘉田本是坐着的,忽见叶春好来了,他一个激灵就窜了起来,大腿撞得旁边桌椅一片乱响。 “哟!”他明显是手足无措了:“你们——太太来了?” 他叫叶春好为“太太”,叶春好听着很不习惯,可按规矩来讲,他这样叫是没错的,所以她微笑点头,决定从此在他面前,真以太太自居。 “给二哥送一床新被褥过来。”她说:“这屋子什么都好,就是总没有人住,免不了要潮一点。其实开了门窗通通风,也就好了。” 张嘉田也想学习她,做个落落大方的模样,然而一双眼睛像长了钩子似的,死死勾住了她瘦削的脸,手上也会拉开椅子请她坐,嘴上也会说成串的客气话,唯独两只眼睛不听使唤,偏要死死的盯着她。 他眼睛毒,她再怎么微笑,他也看出了她今日曾经哭过,前日曾经病过,再往前,还曾经伤心过。叶春好不老实,满地乱转,不肯让他静静的看透。一掀帘子进了里间卧室,她指挥白雪峰把被褥放下,又隔着帘子大声道:“二哥,等会儿让仆人给你把它铺好。” 那声音朗朗的,一点悲哀的情绪也不显。于是张嘉田也大声答道:“哎,知道了。其实现在这个天气,夜里随便盖点什么就成,反正冻不着。” 叶春好走了出来:“其实夜里还是冷。”然后她在他的斜前方坐了下来,距离他正是既不远、也不近:“二哥的胳膊,现在疼得厉害不厉害?” 张嘉田略一犹豫:“没事。我不怕疼。” 叶春好又问:“医生说没说,一天要换几次药?” “一天一次,换药的时候也不疼。”说到这里,他笑了:“可能是我皮糙肉厚。我小时候满街乱跑,差不多天天受伤,早习惯了。” 随即,他反守为攻,问道:“你怎么瘦成这样了?冬天的时候,我看你可是挺胖的。” 叶春好垂下眼帘,用手掌抚了抚腿上旗袍的绣花:“我就是这样的瘦人,从小到大,哪时胖过。”说到这里,她抬头一笑,又道:“我可能是心事太重,累得瘦了。有几位资本家要在北京城里投资,买一块地盖游艺园呢,人家看着大帅的面子,愿意带我一个。可我想着,如果投资的话,便是大手笔,风险可不小。可若是因此就怕了不干的话,又不甘心。就为了这个,我左思右想的,熬得好几夜没睡着觉。” 说到这里,她笑道:“二哥别笑话我小心眼儿,我不是那种豪迈的性格,无论大事小事,行动之前总要算计了又算计,其实算得也不准,只是改不了这个习惯了。” 然后她站了起来:“今天来得晚了,我不久坐,这就走了,二哥早点休息,有什么需要的,就马上派人告诉我或者白副官长去,要是胳膊疼了,也立刻叫医生,千万别强忍着。大帅恨不得把一座医院给你搬到身边呢,你要是客气的话,反倒辜负大帅的心意了。” 当着白雪峰的面,张嘉田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她要走,他就起身送她,她回头让他留步,他便停下来,真留了步。 他瞧出来了,有白雪峰在,叶春好不敢多说话。 紧接着,他又想,要是自己提前知道叶春好瘦成了这个模样,还会不会拿自己的命,去换雷督理的命? 不好说,真不好说。那一夜以命换命的时候,他其实心里没想那么多,凭的只是一股匹夫之勇。天亮之后,热血凉了,脑子也清醒了,他才开始后怕的。及至胳膊上挨了一枪,疼得他死去活来,他就更怕了,鬼哭狼嚎的大叫“我是师长”。现在想想,只觉往事不堪回首——活了二十多年,还没那么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怂过。 这是一场冒险,或者说,这是一场豪赌。万幸,他赢了。“帮办”二字镀了金放着光,在他的脑海中熠熠生辉,照得他眼珠子都放亮——像他这么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老子是个贩粮食的,家里也没个做皇后贵妃的姐姐妹妹,怎么就能一步登天,成了个“帮办”呢? 他简直有点不知道怎么乐才合适,所以独自坐在椅子上,便没有乐,只是眼睛贼亮的,是个成了精的模样。 叶春好回到了雷督理面前,露了个面后又借故走开,给他时间盘问白雪峰。在外头没事找事的消磨了大半个小时,她见天黑透了,这才回了房里,一如往常的更衣洗漱。 雷督理早在床上等着她了,叶春好刚一钻进被窝里,他便一边哎哟哎哟的叫苦,一边翻身靠了过来。叶春好对他说道:“你呀,好好躺着不成吗?非要乱动。” 说完这话,她欠身伸手,关闭了床头的电灯,同时听到雷督理唤她:“春好。” 她躺了回去,就觉着脖子那里硌得慌,是他把一条胳膊伸了过来,要给她当枕头。她向下挪了挪,枕了他的胳膊,而他又用另一只手臂拥抱了她。 她像猫一样,贴入他的胸怀,他低下头,嗅她的头发,嗅过了,又在她的额头上吻了吻:“终于又和太太在一起睡了。” 叶春好闭了眼睛,并没有劫后重生的安然。谁知道雷督理忽然又会为了什么事情翻脸发脾气?说不准,没人知道。 她闹不过他,她认输了。就和他这么撕掳着过下去吧,世上哪有那么多神仙眷侣?反正他心眼儿不是坏的——起码对她,不是坏的。 这么一想,她的心反倒又清净了。 两人相拥着好睡了一夜,直到翌日上午,雷督理依然不肯醒,还是叶春好硬把他摇晃得睁了眼睛:“宇霆,魏参谋长找你有急事,在楼下等了好久了。” 雷督理呆呆的看着叶春好,分明是睡糊涂了,叶春好没法子,索性起身走去拧了一把湿毛巾,回来给他劈头盖脸的擦了一把:“魏参谋长,在楼下等着见你呢!” 雷督理这才清醒过来:“让他上来!” 魏成高匆匆上了楼来,向床上的雷督理作了一番汇报。雷督理听到一半就躺不住了,先是喊太太——忽然想起太太现在瘦得和芦柴棒似的,摆弄不动自己——便又改喊雪峰。于是魏成高站在地上说,白雪峰站在床边给雷督理脱睡衣穿袜子套衬衫。等到魏成高把话说完,叶春好那边也把牙刷牙粉洗脸水都预备好了。 雷督理胡乱洗漱一番,也顾不得休养身体了,扶着白雪峰,他东倒西歪的出了门——他那顶巡阅使的乌纱帽,原本是戴稳当了的,如今忽然听闻总理和总统起了冲突,因为总理背后站着韩伯信司令和山东的卢督理,而卢督理也很想做这个直鲁豫巡阅使。 总理有势力,敢和总统分庭抗礼。总统总不能为了雷督理去揍总理一顿,所以把责任一推二六五,决定缩回总统府,至于那个三省巡阅使,就让诸位英豪自己商量着办,“有能者居之”吧! 真打起来了,那就打好了。大不了,他不当这个总统了。 大总统无可奈何的一超然,雷督理直面劲敌,便慌了神。张嘉田听了消息,当即往文县发去电报,调兵过来。雷督理看他还伤着一条胳膊,便于心不忍,想要劝他回去休息。然而张嘉田不听他的话,只说:“我忙我的,又不碍这胳膊什么事,有什么关系?” 雷督理听了这话,不拦他了,随他调兵遣将去。而虞天佐这时候也跑了过来——在跑过来之前,他正在家里一边吸鸦片烟,一边痛骂雷督理。当初说好了的,是雷督理捧他做巡阅使,怎么没过几天的工夫,这巡阅使就被姓雷的自己抢去了呢?他和自己商量了吗?没有这么干的!这人太不是东西了! 骂归骂,虞天佐并没有被愤怒冲昏了头脑。雷一鸣再不是东西,也比别人当巡阅使强。事已至此,眼看自己确实是没份儿了,那索性做个顺水人情,换自己来捧雷一鸣。 雷督理见了虞天佐,因为心里慌得厉害,所以忘记了自己那出尔反尔的行为,毫无羞愧的表现。虞天佐看他这么理直气壮的不要脸,心里越发恨得慌,咬牙切齿的谈笑风生:“那没什么的!现在这一片地方,已经可以算是咱们兄弟的地盘了,谁来也翻不起大浪!我这就调兵进京,谁不服,就揍他个狗娘养的王八蛋!” 雷督理一听这话,忽然起了警惕的心:“倒不必急着调兵,我看,这仗打不起来。” 然后他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把虞天佐恭送了走,然而立刻把张嘉田叫了过来:“你的队伍什么时候到?到了之后赶紧把城外地方给我占住,不许虞军靠近北京城!” 张嘉田一听这话,立刻转身张罗着出城接兵。张罗的时候,他一言不发、热血沸腾——他的队伍,既然来了,就不走了。 他张某人,堂堂的一省帮办,怎么可以总在文县窝着? 他都是帮办了,应该可以留在北京城了吧?他不敢和雷督理比肩,他只想过个比雷督理次一等的小日子,这总不为过吧? 过去,是没有雷督理,就没他张师长。可如今这话应该反过来说了:没有那一夜舍生忘死的张师长,就没有今天这位雷巡阅使。 雷督理提拔了他,他救了雷督理的性命。他们之间讲的是感情,谈不上什么谢不谢,只要互相心里都有数、都别忘恩负义就是了。 第70章 帮办大人 北京城内的局势,一天紧似一天了。 街头巷尾纷纷的议论,都说这回怕是真的要开战,火车站一带从早到晚总是乱哄哄的,因为已有那胆子小的阔人预备要逃。叶春好先前住在那小门小户里,总觉得天下太平,战争都是外省才有的事情;如今身在这深宅大院里了,反倒惶惶然的坐不住,也许是因为那战争的发动者之一,便是她的丈夫。 张嘉田说是要住在大帅府养伤,其实只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跑出去了。叶春好看了他那生龙活虎的劲头,知道他定然是无碍,所以心里也不牵挂他——他日子过得越好,她心里越没有他。她如今心里所装的人,只有一个雷督理。 雷督理如今已经行动自如,从早到晚的不着家。叶春好知道他是在外头做大事,不便干涉,但是一颗心总是为他悬着,怕他一个不小心,又会被敌人行刺或者绑架。 直到这一天,她听到消息,说是山东的卢督理今日登车离京,回济南去了。 卢督理一走,雷督理也回家了。 陪着雷督理一起回来的,是张嘉田。 张嘉田的左胳膊直直的垂着,不敢乱动。当初众人都说他那胳膊被手枪打了个透明窟窿,其实那手枪是一把小小的左轮手枪,威力不大,子弹钻进了肉里去,也并没有真打出个“透明窟窿”来。但张嘉田并没有作解释的打算——透明窟窿就透明窟窿,牺牲越重大,越显出他的忠诚勇毅。否则就凭雷督理那个浆糊脑袋,他若是不给他一个深刻的印象,雷督理很可能过不了几天,就把他这份忠勇给淡忘了。 张嘉田确实是感觉雷督理这人有点糊涂,当然不是老糊涂,而是那种天生的糊涂种子,也不是傻,更像是个天资有限的昏君,让人对他好也不是、坏也不是。他刚到雷督理身边一年多,他就看出对方这点本质了,其余人等陪了他十来年,自然应该更了解他。于是张嘉田一边跟着雷督理往书房楼里走,一边心里犯了嘀咕,不知道那些人成天对着雷督理,心里都在琢磨些什么。 然后,他跟着雷督理拐进书房楼下的小客厅里。小客厅垂着水晶帘子,雷督理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来,把两条腿架到了前方的小茶几上:“唉,累啊!” 张嘉田的左胳膊裹着绷带,依然怕碰,所以军装上衣是松松披着的。这时把上衣脱下来往旁边的椅子背上一搭,他满不在乎的,在沙发另一端也坐了下来:“姓卢的动作是快,说跑就跑。” 雷督理向后一靠,嘴上喊累,脸上却是微微笑着的:“城内城外都是我的兵,他敢不跑?”说完这话,他向前欠身,对着茶几上的香烟筒子伸了手。张嘉田会意,起身走去从筒子里抽出一支香烟递给了他,又从裤兜里掏出打火机,摁出火苗给他点燃了香烟。 然后自己也拿了一根香烟,他坐回原位,把烟卷送进了嘴里:“他一跑,总理也哑巴了。” 说完这话,他给自己也点了火儿。深吸了一口喷出烟来,他抬手扇了扇面前的烟雾,然后叼着烟卷扭头去看雷督理,却发现雷督理侧过了脸,也在审视自己。 和雷督理对视了几秒钟,他笑了,取下香烟问道:“干嘛?您又瞧我不是好人了?”然后他指了指雷督理那摊在沙发上的右胳膊:“您小心点儿,别烫着。” 雷督理抬起右手,看了看指间夹着的大半截香烟,脸上依然存着笑意:“我什么时候瞧你不是好人了?” 张嘉田笑道:“次数太多了。我看您对别人也不这样,就爱对我来劲,防我像防贼似的。” 雷督理收回目光转向前方,不说话,只是一笑。笑过之后,他正了正脸色,这才又道:“我本以为你最多也就调个两三千人过来,给我撑撑门面也就是了。没想到你一调调来了一万多人,这可真是出乎了我的意料。” 张嘉田把手中的小半截香烟摁熄在了大烟灰缸里:“大帅,那一万多人,就是我的老本儿了。我怕这边会真开战,就把他们全弄了过来。我知道我那一万多人里头有不少是老弱病残拿不出手的,但看着毕竟也是个人类,即便不能打仗,放那儿充个数,壮壮声势也是好的。” 雷督理不知道他从哪里学来了“人类”这个新词儿,倒是被他逗乐了。而张嘉田这时又问:“大帅,韩伯信下台了,姓卢的跑了,总理也哑巴了。您这回是大获全胜,那个巡阅使,您打算什么时候就职?” 雷督理垂下眼帘,盯着手中香烟的火头:“就是这几天的事儿,不急。” 随即他一转眼珠,望向了张嘉田:“在我就职之前,先把你的军务帮办发表了。” 张嘉田听了这句话,含羞带愧的笑了,像是有些腼腆,其实心中既不羞愧,也不腼腆。他先是救了雷督理的性命,又调来了一万多人的队伍驻扎在城外,为城内的雷督理摇旗呐喊。一桩一件,都是功劳。军务帮办,舍他其谁? 两条长腿紧挨着小茶几,拘束着不自在,他也想把两条腿抬起来架上去,也伸展舒服一下。但是他管住了自己的双腿,只给自己换了个坐姿。 “军务帮办……”他沉吟了一下,忽然抬眼对着雷督理笑道:“大帅,这可不是我向您要官,是您自愿给我的。等会儿您回过味了,可别又拿脚踹我。” 雷督理一怔:“我什么时候踹你了?” “去年我刚到您身边的时候,有一次,您硬说我是想跟您要官儿当,一脚把我踹了个大跟头。” 雷督理愣了愣,然后笑了:“他妈的,你还记我的仇?”然后他抬起一条腿作势要踹他:“你要是怀念的话,我再给你一脚尝尝?” 张嘉田立刻向后一挪,脸上笑嘻嘻的。于是雷督理放下腿,把手里那半截香烟向他一掷:“你往哪儿躲?” 半截香烟落在了张嘉田的腿上,张嘉田眼疾手快的把它捡了起来,总算没有被它烫着——雷督理就是这点讨厌,没轻没重的,和这种人相处,一定要和他平起平坐才行,否则就是“伴君如伴虎”。张嘉田捏着那半截烟卷,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去年那个被雷督理一枪打爆了脑袋的严清章——如果他和严清章一样,从小也是跟着雷督理一起长大的,那么到了如今,怕是也要被压迫成雷督理的仇敌了。 可是…… “可是”后头的下文,他不愿去想,眼看雷督理窝在沙发上,两条腿越伸越长,他便站了起来:“大帅,您歇着吧,我回家去了。” 雷督理抬头看他:“回家?” 然后他反应过来:“我总记着你是我家的人,忘了你自己也还有个家。”他向外挥了挥手:“去吧。” 张嘉田转身拿起椅背上的军装,抡起来往肩膀上一搭,然后对着雷督理一立正一敬礼,又一笑:“走了。” 礼行得不正经,话说得也没规矩,他故意的,故意的也想试探试探雷督理。雷督理没有恼,只向外又一挥手,懒洋洋的撵他。 这人对他好起来,也是真的好,所以他对他再恼再怨再有意见,后头也总要跟着个余音袅袅的“可是”。 张嘉田回了自己的家。 到家之后他饿了,让勤务兵从胡同口的面馆里端了一碗热汤面回来吃,一碗面吃完了,他刚想端起大碗再喝两口汤,白雪峰忽然到来。 白雪峰见了他,笑得像要开花似的,并且拱手抱拳,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帮办大人,恭喜恭喜!” 张嘉田放下大碗,没起来,只说:“老白,你跟着凑什么热闹啊?咱们都是兄弟,哪儿又来了个大人?你不把我当兄弟看啦?” 白雪峰立刻放下了手:“我的帮办大人,不是我凑热闹,我这道喜,是有缘故的。”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又笑了:“大帅说了,这房子实在不配您现在的身份。他另在什锦胡同那边儿拨了一处好宅子给您,请您即刻迁过去。所以啊,我这一趟来,向您道的是乔迁之喜。” 张嘉田听了这话,却是做了个虚怀若谷的样子:“唉,我就是光棍一个人,在哪儿住不是住?大帅也真是太费心了。” 白雪峰笑道:“大帅是把帮办当成家里人看待的,自然处处都想着您。” 张嘉田瞪着眼睛一指白雪峰:“你再一口一个帮办的,我起来揍你!” 白雪峰笑着摆手:“好好好,我不说了,我还叫你张师长,成不成?我的张师长,你只要把你手里的金银细软收拾出来就好,那边宅子已经有人布置去了,一切都是现成的,您今晚搬过去也行,明天也行。” 张嘉田唆了唆筷子头:“搬家不能悄悄的搬,得热闹热闹。明天吧!明天我回府里一趟,一是谢谢大帅,二是请大帅到我那新家里坐一坐,我再请个戏班子,敲锣打鼓的唱一夜。” 白雪峰说道:“戏酒的事情,你都不用管,这个我最会操办。我派几个人过你那里去,一天之内,酒席和戏班子都能给你张罗齐了。” 说完这话,他匆匆走了。张嘉田没多挽留。对于白雪峰其人,他向来是挺友好,也向来是看不起。白雪峰这人没出息,在雷督理身边干了这么多年,还依然只是个副官长,并且不是什么有实权的副官长。张嘉田暗地里把这人当成了风向标来看——雷督理看他顺眼的时候,白雪峰见了他,必定也是满面春风。 “搬家搬家。”他把大碗一推,自言自语:“你当督理太太,我当帮办大人。多好,多好!” 然后他站起身来,魔怔了似的,又自己嘀咕:“帮办大人,搬家搬家。” 第71章 偶遇 翌日上午,张嘉田进了这雷督理赠送的宅院,背着手内外溜达了一圈,耗费了大半个时辰。 这宅子本是前朝一位遗老的私宅,雷督理在前些年,有一阵子很好赌,并且赌运很不错,在牌桌上把这处宅子赢了过来,赢过来了,却又没什么用处,便放在那里空置着。还是叶春好到了他身边之后,励精图治,把这大宅院又一点一点的收拾了出来。 这宅子的房屋堪称精致,后头花红柳绿的,也有一个花园子。当初张嘉田做了卫队长,从雷府的仆人房迁去了一处四合院里,都激动得感慨了半天,如今从个四合院搬进了这华丽的府邸里,反倒淡然了。仿佛是拿了一年当十年活,眼界说开阔就开阔了,心气说高就高不可攀了。 有的时候,他也觉得自己活得不真实,像是在做梦。但是凭着他的出身和底子,他做梦都梦不到这样高贵的阶级上来,所以这不是梦,这是他的命。背着双手走在一道深深的长廊里,走着走着,他停了下来,背靠着那顶天立地的红漆廊柱,他闭了眼睛,觉着有些眩晕。 梦也罢,命也罢,富贵与权势都来得太突然了,太猛烈了,让他竟然有些消化不了、招架不住。他让随从搬来了一把椅子,然后原地坐下了,挥了挥手,让他们都退到远处去。 四周安静了,只有微弱的凉风吹过。他瘫软在椅子上,细细的听那风声,心里想自己原本只是个赤条条的人,这个人起初是个街头上游手好闲的小混混,后来进入大帅府,成了个小听差,小听差聪明伶俐会巴结,摇身一变成了卫队长,卫队长糊里糊涂的跑去文县,又成了个师长。师长是不好干的,但也干下去了,东拉西扯的弄了些钱,弄了些枪,招了些兵,乱糟糟的凑了上万人马。这上万人马放在文县,单是吃饭,就是个不好解决的大问题,然而偏巧北京城里出了事,这支乱糟糟的队伍就爬上闷罐车,从文县城内转移到了北京城外。 与此同时,师长也立了功,于是又升官,成了帮办,成了现在的他。 一切都是合理的,都是有迹可循的。他当帮办,理所当然。 他是英雄出少年! 双手一拍扶手,他从椅子里弹了起来。昂首挺胸的站直了身体,他背着手,晃着大个子继续往前走。 他是帮办,他手下有一万人,整整一个师的兵力,就驻扎在北京城外。 除了这一万人,他另有余部留在文县,文县也是好地方,四通八达,繁华热闹,兵家必争之地。目前,也归他管。 迎着那么一股似有似无的小凉风,他向前走,越走越快,脸上带着一点微笑,微笑如风,也是似有似无。身后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音,是随行的副官和勤务兵跟了上来,一个个的,大气都不敢出,仿佛帮办大人是雪做的,气出重了,便要将大人吹化。 张嘉田在宅子里巡视完毕,十分满意。回头便来了雷府,要向雷督理致谢。然而雷督理无影无踪,他一路找来了书房,上楼一瞧,依然是没瞧见雷督理,反而是看到了叶春好。 叶春好正在用小钥匙去锁墙角的铁皮文件柜,见他推门进来了,显然也是一惊:“哟,二哥?” 张嘉田一手握着房门把手,停在门口,进退不得:“春好。” 说完这话,他补了个笑容:“我以为大帅在这儿呢。” 叶春好笑道:“他今天早早的就出门去了,热河的虞都统回承德,他去送送。你要是有要紧的事情找他,就坐下来等等,我猜他一会儿就能回来。” 张嘉田还站在原地,不动:“我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就是想来谢谢大帅。那个——你知道吧,大帅送了我一所宅子。” 叶春好一边把小钥匙收进皮包里,一边答道:“我知道的。二哥,你做了帮办,我还没有向你道喜呢!” 张嘉田听了这话,却是含笑默然了——帮办自然是个大官,可再大也大不过督理去。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叶春好也还是要选择雷督理做丈夫的,这样一想,这喜事就又显得还不够喜。 于是抬眼注视了叶春好,他自作主张的换了话题:“你……好像胖回来了一点儿。” 叶春好一直在观察着他——从他离开北京去了文县开始,她每次见他,都觉得他像是长大了一点,又像是苍老了一点,那苍老是印在眼睛里的,是看过了很多很多的人、想过了很多很多的心事、才能熬出来的眼神。她一直活在这风平浪静的北京城里,头上一直有着雷督理的庇护,可单只是因为管着大大小小的许多事务,便常有心力交瘁之感。张嘉田那样一个无忧无虑、无知无识的小伙子,忽然跑去了人生地不熟的外县,面对着一帮老奸巨猾的豺狼虎豹,他要耗去多少心血方有今天的成绩,可想而知。 “我就是这样。”她眼睛看着他,心里有叹息,语气却是若无其事,并且还带着一点客气的笑意:“少吃几口就瘦了,多吃几口又胖回来。倒是二哥,这些天真是辛苦了。” 张嘉田也笑了一下:“我不白辛苦。” 然后他又说道:“晚上我请客,搬家嘛,总得热闹一场。我想请大帅到我那里坐坐,你也去吧,好不好?” “好不好”三个字让他说得很轻柔,是试试探探的要和她打个商量,有一点恳求的意思。 叶春好听出来了,但是装听不出,只笑着点头:“好,你这回搬家,不同于往日的搬家,应该大大的庆祝一次。只是你有没有找人帮忙?请客这种事情,说着简单,办起来就繁琐了,照理来讲,就应该挪到明晚去请,这样时间上也从容些——”话说到这里,她猛的停了,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心想自己真是嘴碎,人家搬家请个客,哪里就轮到自己唠唠叨叨了呢? 张嘉田看她笑,也跟着笑了笑,像是瞧出了她的那点儿尴尬:“老白替我办,昨天就说好了,酒席和戏班子都归他管。” 叶春好点头笑道:“那就妥了。” 话到这里,两人似是谈到了山穷水尽。叶春好搭讪着把那写字台上的笔筒挪了挪,然后抬头说道:“我得走了,我……” 张嘉田听了前四个字,便下意识的一侧身,要给她让路。叶春好见了,便迈步走了出去——走了几步之后,她回头看张嘉田亦步亦趋的跟着自己,便带着微笑说道:“二哥不是要等大帅吗?” 张嘉田恍然大悟:“啊——对,我得等大帅。”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楼梯口,叶春好抬手扶着楼梯扶手,回头含笑说道:“你到楼下小客厅里等着也成,留在楼上屋子里等着也成。你不是外人,就自己随便吧,我得出一趟门去,就不招待你了。” 张嘉田认为叶春好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很有理,所以连连点头:“好好好,行行行,你忙你的,我——” 这句话又没说完,因为他目光一转,忽然发现楼梯下方站着雷督理。叶春好这时把脸转向前方,也愣了一下。 雷督理没穿外衣,是衬衫军裤的打扮,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孤零零冷飕飕的站在楼梯前,他像不认识了他俩似的,睁着大眼睛直勾勾的向上看着他们。还是叶春好先唤了他一声“宇霆”,他才眨了一下眼睛。 在这位丈夫面前,叶春好不知为何,永远有种做贼心虚的恐惧。当即把张嘉田抛到脑后,她笑微微的走下楼去,说道:“你回来得正好,二哥等着你呢。” 这话说完,楼外气喘吁吁的又走进来一个人,却是林子枫。林子枫一手提着一只公文包,另一条胳膊上搭着雷督理的军装上衣,外头说是春天,其实已经有了夏天的阳光和温度,林子枫热汗涔涔的追了进来,偏又是个高个子,就像一盏路灯似的,只是不放光明,放的是热力与汗气。有他比着,越发显得雷督理“清凉无汗”,似是个无可救药的病人,也似是个得了什么道的小仙。 进入楼内之后,他抬头看见叶春好和张嘉田,没说什么,只一点头。雷督理抽了抽鼻子,不知道是被什么气味刺激得清醒了过来,开口向上问道:“等我有事?” 张嘉田这才迈步下了楼,脸上换了喜气洋洋的笑容:“大帅,我这么早跑过来找您,有两件事。一是来谢谢您,您赏我的那大宅子,真是气派极了。我进去一瞧,简直吓了一跳!第二件事呢,就是我等不得了,今晚儿就搬家。搬家得请客,您是我心里天字第一号的贵客,我来请您晚上到我那新家里坐坐,您赏不赏我这个脸?” 话说完了,他人也走到了雷督理面前,可雷督理背着手,似笑非笑的仰脸看着他,却是不说话。 张嘉田和他对视了片刻,忽然明白过来,连忙一弯腰,小声笑问道:“大帅,好啦,您给我句话,赏不赏脸啊?” 他这一弯腰,便把自己的高度降低了,雷督理垂了眼帘看他,这才答了一个字:“赏。” 张嘉田笑着抬了头:“好,谢谢大帅。您去,太太也去。”然后他抬头去看林子枫:“老林,我不给你下帖子了,不是我怠慢你,一来咱们是好朋友,可以不讲那个虚礼,二来是我根本没帖子,我看完房子就跑过来了。” 林子枫听他叫自己“老林”,感觉十分刺耳,但是没法挑理,只能点头答应着。张嘉田这时又道:“老林,你家里要是有女眷,也一并带来吧!我那儿没别的可玩,但是老白派人帮我请戏班子去了,说是能有小兰芳,这可值得一看。” 林子枫想了一想,然后答道:“那我带舍妹过去。” 张嘉田笑呵呵的答道:“好极了。”然后他转向雷督理:“大帅,那我告辞了。趁着天早,我回家再张罗张罗去。” 雷督理点点头:“去吧。” 张嘉田再没看叶春好,自己颠颠的跑出去了。叶春好不便紧随着他往外走,只得停下来,因见雷督理不住的打量着自己,便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怎么了,要你这样一个劲的瞧?” 雷督理答道:“你和他站在楼梯上,看着倒是很好看。” 叶春好听了这话,不明所以:“好看?什么好看?” 随即,她品出了这话里的酸味,当着林子枫的面,她脸色不变,只抬手轻轻一打雷督理的肩膀,做了个打情骂俏的活泼样子:“我不好看,还是你好看!” 不等雷督理回答,她拔腿就走,且走且笑道:“我要出门去,可不和你胡闹了。” 第72章 莫须有 叶春好出门上了汽车,一只手狠狠摁着心口那里,就觉着自己的心脏紧缩成了一只坚硬的小拳头,不是伤心,也不是得了什么心脏病,完全只是心理受了刺激,反映到了肉体上。 这毛病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她说不清楚,或许就是由她和雷督理的那一场冷战而起。她没亲人,丈夫就是她唯一的亲人,偏她和这丈夫还是自由恋爱结婚,她是真心实意的爱着他。越爱他,越关怀他,越把一颗真心给他,越受了他的制。他说翻脸就翻脸,说走就走,她原本以为自己是了解他的,事到如今,她才发现自己其实连他的脾气都没摸清。 没摸清,也摸不清。表面上,她是不怕他的,可私底下,她已经养成了对他察言观色的习惯——她那个娘家虽然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可在太平时候,还是一团和气的。她没有家庭斗争的经验,纵是有了那个经验,也没有那个习惯和精力。所以她只盼着雷督理不要闹,如果一定要闹,也不要大闹。 她也真是怕了他了。 汽车开到了俱乐部后身,她下车进了账房。先前她做叶秘书的时候,这账房里的先生们就已经对她是很恭敬,如今她从叶秘书进化成了雷太太,先生们越发把她当成皇后那样来对待。她犯不上对这些老狐狸们耍威风,先前是怎样的做派,如今还是怎样。把这一个月的账本子翻看了一遍,她看出了一点小小的纰漏,但是只做不知。做事不能太绝太清楚,这是她渐渐悟出的道理,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然后离了账房,她又去见了天津大洋公司驻京办事处的经理,闲谈了几句。一边谈着,她一边忽然生出一个感想:雷督理并不禁止她与男子接触,也允许她在社会上活动奔走,自己若是当众谴责雷督理封建的话,那是绝对不会有人同情的。 过了中午,她回了家。回家之后,也没敢张罗着往张家去——爱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吧,她全听雷督理的。 她犯不上为了个张嘉田,去往丈夫的枪口上撞。 凉凉快快的往一张躺椅上一躺,她喝茶望天,自觉着是偷得浮生半日闲,硬拳头似的心脏慢慢松弛柔软了,她心里还存着许多件要紧的心事,愉快是不能够了,但身体终究是舒服了些许。 舒服了没有几分钟,她忽然一挺身坐起来,使唤小丫头道:“把我的皮包拿过来。” 小丫头立刻跑去取来了她的小皮包。她打开皮包向内摸了摸,摸到一把小钥匙,又摸到了一只小药瓶。把药瓶拿出来瞧了又瞧,她看上面贴着标签,标签上印着英文,每个单词都是长长的,让她完全认不出。于是她攥着药瓶跑上楼去,开始去查英文词典。 她不是博学之士,查词典查出了一头的热汗,正在数着页码翻来翻去之时,房门一开,雷督理却是进来了。 雷督理是悄悄的走进来的,等她察觉到时,他已经紧挨着她站了住。目光从那个小药瓶转移到了她的脸上,他不说话,对她单只是看。而她仓皇的回了头,先前松弛的心脏猛然又揪紧了,紧得让她几乎感到了疼痛。 “吓我一跳!”她的语气并不很惊,但脸上也没来得及放出微笑。 雷督理伸手拿起那只小药瓶,掂了掂,药瓶是空的,没什么分量:“怎么还学会搜查我的柜子了?” 叶春好方才忘记了坐下,一直是在弯着腰翻书,这时便直起身来答道:“我不是搜查你的柜子,我是去找你的印章来用,结果看到你那柜子里锁着这么一大盒药瓶。” 雷督理笑了一下:“然后呢?” 叶春好对他是问心无愧的,所以不管他怎样阴阳怪气,她只是以着一贯的态度说话:“我平时也没听说你有什么需要长期服药的病,就拿了个空瓶子出来,想要查个究竟。” “查明白了吗?” 叶春好停顿了一下,脸上隐隐的泛出了一点红色:“我没觉得你有这方面的毛病,我一直觉得你很健康。” 雷督理将两只手插进裤兜里,微微俯身偏着脸,去看她的眼睛:“你真这么觉得?” 叶春好迎着他的目光说道:“你好端端的,却要吃这种药,我觉得你这行为,真是近乎于无知兼无聊了。” 雷督理直起了身,对着她摇了摇头:“我不是没事找事,吃了药来玩儿。我是真的感觉自己——” 说到这里,他皱了眉毛:“玛丽是不肯给我生,那就不用提了,可那个林燕侬为什么也——” 这两句话,都让他说得有头没尾,但叶春好听明白了。 “兴许就是因为你乱吃药,耽误了呢!”她抓住雷督理的一只手,正色说道:“若是我们命中有儿女的,那怎么样都会有,若是没有,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不许你再乱吃药了。除去生儿育女的事情不谈,其余的……”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脸更红了:“其余的……对我来讲……” 斟酌来斟酌去,她还是觉得下文那话无法出口,索性一转身背对了他:“不说了,反正夫妻感情好不好,在乎于心,和那事没有关系,你就好好的听我这一句话吧!” 话音落下,她等了片刻,却是没有等到雷督理的回答。忍不住转过身来,她走到他面前,拉着他的手摇了摇:“宇霆?” 雷督理向她一笑,笑过之后,从她手中把手抽了出来:“你少管我的事。” 说完这话,他转身向外走去。 叶春好看着他的背影,眼睁睁的看,知道自己今天又把他得罪了——自己一点坏心都没有,完全是要为了他好,然而还是把他得罪了。 雷督理下午冷冷淡淡的走了,可是到了晚上,他携着叶春好往张宅去时,不知是谁把他哄高兴了,他瞧着叶春好,脸上又有了那真心实意的笑容——是不是真的笑,叶春好一眼就能瞧出来。 叶春好也不奢望着他能“听话”了,只要瞧见他这样兴致勃勃的,她就也跟着轻松欢喜了起来。及至进了张宅的门,雷督理立刻就被一盆火似的张嘉田笼络了过去,她看在眼里,也觉得非常好,甚至有了闲心问道:“二哥,小兰芳真来了吗?” 张嘉田连连点头,然后对着她和雷督理笑道:“不止是小兰芳,还有好几个名角儿。正好,这花园子里有现成的戏台,上下把电灯一装,亮堂堂的,比正经戏园子还好。” 叶春好听到这里,只是微笑。而雷督理对于名伶的兴趣并不大,单是一边往宅子里走,一边留意观察着这宅子里的人。 宅子里的人,都是张嘉田的人——张嘉田从文县调过来的人。 这时候,魏成高参谋长带着一群有头有脸的军官们问讯赶了出来,瞬间就把雷督理团团的围了住。除此之外,政界的名流们落后一步,这时也迎上来了,此起彼伏的向雷大帅问候。雷督理对着四面八方含笑颔首。而叶春好虽然并不怕男人,这时却也不动声色的悄悄退出了人群——政界名流之内,不知是哪一位吃了蒜,气味实在是熏人得很。 这些人寒暄笑语,是乱哄哄的,及至到了晚宴时节,依然是乱纷纷,幸而是乱中有序,并非一乱到底。及至众人吃饱喝足了,便走去花园子里看戏。戏台前方摆了几副特别精致些的桌椅,尤其是正中央的桌子后放了一架长沙发,分外的柔软舒适,显然是雷督理夫妇的座位。 张嘉田引着雷督理走过来坐下了,一手扶着沙发靠背,他俯下身正要说话,眼角余光忽然瞄到身旁走来个人,便抬头问道:“什么事?” 那人是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一脸红疙瘩,倒是军装笔挺,垂手站着,瞧着也挺有规矩。上前一步凑到张嘉田身边,他开口先唤了一声“干爹”,然后才嘁嘁喳喳的说起话来,倒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张嘉田听完了,随口发话打发了他走,然后俯身要继续对雷督理说话,雷督理却是抬头向他笑问:“你才多大,给人家做干爹?” 张嘉田也笑了:“我年纪是不大,可架不住我官大啊!您忘啦?那时候我还想给您当个干儿子呢!” 雷督理饶有兴致的看他:“记得,我驳回了。怎么,现在还想再试试?” 张嘉田摇了头:“不了,您这岁数摆在这儿呢,我就是认了您做爹,外人瞧着也不像,还兴许被人传成笑话。” 雷督理和颜悦色的反问:“笑话?谁敢笑话帮办大人?” 张嘉田乐不可支的抬手一指雷督理:“甭说别人,现在您自己就已经笑了。” 从来没人敢这么用手直指着雷督理的脸,叶春好在一旁看着,身不由己的就向上一起——起到一半,她顺手理了理裙子下摆,又坐了回去,伸手去摸茶壶:“二哥,这茶怎么是凉的?” 张嘉田走去端起茶壶,手指关节碰触到了壶身,烫得他手一抖。但他没言语,甚至也没看叶春好,只笑呵呵的答道:“我让人换一壶去!” 他走了,留下雷督理扭头望向叶春好,低声说道:“你倒是很会替他遮掩。” 叶春好来时饿了,方才在席上没少吃喝,胃里沉甸甸的都是饮食。此刻听了雷督理这句话,她只觉着心中一翻腾,但是脸上依然淡淡的没脾气:“怎么又怪起我了?我遮掩什么了?” 这话说完,她像忍无可忍了似的,把脸转向了那金碧辉煌的戏台,就觉着腹中混乱,胃部也开始隐隐作痛了。 第73章 台下人、台上戏 叶春好本来并不懂戏,兴冲冲的来看,也主要是存了一份看热闹的心思。热闹这种东西,有闲情逸致时自然是爱看的,可她现在暗暗用手捂了胃部,也说不清自己是个什么情绪,总之像被自家丈夫吓出了心病似的,他不阴不阳的甩给了她一句话,她的身心便都承受不住了。 台上锣鼓喧天的热闹着,花蝴蝶子似的名伶穿着戏装满台飞,越发看得她头晕目眩。忽然抬手捂了嘴,她紧闭了眼睛定了定神,然后勉强对雷督理笑道:“我要离开一下,好像是方才吃得不对劲了。” 雷督理盯着戏台,微微一点头。 她见了他这个态度,也来不及计较,转身便走。雷督理眼睛看着名伶,耳朵听着她的脚步声音,心想她终究还是关心张嘉田。张嘉田没规矩,用手指了自己的脸,自己还没怎样,她先紧张了——为什么紧张?是不是怕自己怪罪张嘉田? 她在心里,护着他呢! 雷督理偶尔会爱上个什么人,爱之深恨之切,越爱越恨,所以那感情总是不得善终。他隐约也知道自己有这个毛病,可是改不了。对着真正亲近的人,他一身的邪火,说恼就恼,说疯就疯,仿佛凡是他所爱的人,都对不起他。 怎么着都是对不起他,所以他委屈透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他没尝出滋味来,也不知道是什么茶。 身边有个人,来回的活动,一时来了,一时走了,一时像个游魂似的,无声无息的又来了。他终于忍不住扭过头去,瞧见了个洋装打扮的小姑娘。小姑娘正在戏台正前方这几处座位间来回的寻觅着什么,冷不丁的被雷督理盯住了,她也是一怔,紧接着向他一鞠躬:“大帅好。” 雷督理认出了她:“在找人?” “嗯。”她直起腰,点点头,小脸苍白的:“我找我哥哥呢。他让我到这儿来找他,可我找了半天,也没看见他。” 雷督理转身去问不远处的白雪峰:“子枫呢?怎么把他妹妹扔这儿不管了?” 白雪峰靠边坐着,听了这话,立刻站起来答道:“回大帅的话,我刚瞧见他被魏参谋长拽走了。” 雷督理答应了一声,转向前方继续看戏——看了几秒钟,忽然反应过来,回头又去看林胜男,就见林胜男孤零零的站在原地,显然是没主意了。察觉到了雷督理的目光,她看了他一眼,然后立刻垂下头去,转身要往一旁的人丛里钻。 雷督理忽然觉得这女孩子是个小可怜儿,便对着她一招手:“胜男。” 他叫林子枫为子枫,对待林子枫的妹妹林胜男,他自然也就不假思索的喊了一声“胜男”。可林胜男听在耳中,却是有一点惊,没想到雷督理会这样亲近的呼唤自己。回头望着雷督理,她看见他向自己又一招手,分明是在示意自己过去。 她环顾四周,还是没有看到哥哥的影子,自觉着无处可去,只好垂头走到了雷督理身前:“大帅。” 雷督理一指身边的空位:“坐这儿等着吧。你哥哥迟早得过来。” 然而林胜男迟疑着摇了摇头,并不肯动。于是雷督理莫名其妙:“怎么?还有别的事?” 林胜男小声答道:“这是大帅太太的位子,我坐了,太太回来可坐哪儿呢?” 她心里有什么,嘴里就如实的说了出来,却没想到大帅此刻正对太太含恨,听了她这番话,雷督理越发来了劲,索性抓着她的手往身旁一摁:“不管她,你坐你的。” 林胜男吓了一跳,坐下之后立刻缩回了手。可坐着的确是比站着舒服多了,沙发也的确是比那硬木椅子舒服多了,坐在这里,一抬头就无遮无拦的看着戏台,看得清楚,听得真切,也真是一种享受。 看着看着,台上“咚”的一声,她也跟着“哟”了一声。“哟”过之后,她见雷督理闻声望向了自己,就小声解释道:“我看台上那人忽然跳到了桌子上,吃了一惊。” 雷督理答道:“那桌子代表的是山,你看着他是上了桌子,其实这在戏里,演的是他上了山。” 林胜男点了点头,因为心里原本就知道他这人是很和蔼的,如今共坐了片刻,那种紧张劲儿也退了,便有了勇气同他讲话:“那这人打着旗子从台上跑过去,又是什么意思呢?” 雷督理答道:“那旗子代表的是风,他这么扛旗走一圈,意思就是刮了一阵风。” 林胜男很认真的“哦”了一声,点了点头。雷督理看她是一副很受教的样子,心里倒有些愉快,便问:“你哥哥很少带你去看戏?” 林胜男有点害羞的笑了:“是的,他说戏园子太乱,空气也不好,不许我去。” 雷督理听到这里,忽然想起了一件小小的旧事:“我让你没事时到我家里玩玩,怎么不见你来?” 林胜男支吾了几声,声音细细的,像是雏鸟,弱得连句整话都答不出,幸而旁边有人替她做了回答:“大帅,舍妹有点小孩子脾气,您虽然是这么说了,可她还是胆子小,不好意思去。” 雷督理一回头,看见了林子枫:“你跑哪儿去了?” 林子枫答道:“刚和参谋长在一起。” “妹妹都不要了?” 林子枫笑了笑,伸手一拍林胜男的肩膀:“起来吧,别再打扰大帅看戏了。” 林胜男刚要起身,雷督理发了话:“坐着吧!要不然我也是一个人——全他妈的躲着我!嘉田呢?” 林子枫的手方才拍了妹妹的肩膀,这时也没有收回,而是顺势把妹妹又摁了住:“不知道帮办在哪里,我方才也没有看见他。” 他既是一问三不知,雷督理便不耐烦的向后摆摆手。林子枫见势,也不言语,直接退到了白雪峰那一桌,坐了下来。白雪峰给他抓了一把瓜子,但他不爱吃这些零七八碎的东西,只守着一杯清茶慢慢喝,偶尔向妹妹的方向扫一眼——妹妹和雷督理已经谈起来了,当然,妹妹还带着一身孩子气,一定说不出什么漂亮的话来,不过女子只要是有着青春与美貌,那么稍微蠢笨一点,也是没有关系的。 他希望雷督理火速移情别恋,叶春好那副西太后式的专横样子,他实在是一眼也看不下去了。 紧接着,他又想:“她不是也来了么?现在跑到哪里去了?” 想到这里,他就去问了白雪峰:“怎么不见太太?” 白雪峰坐在这个好位置上,也不知道是为了看戏还是为了吃,嘴一直不闲着,听了林子枫的问话,他还得先喝一口热茶把口腔冲刷一下,然后才能腾出唇舌回答:“大概是去了化妆室卫生间一类的地方,不清楚。” 林子枫点了点头,又想了想,然后也不说话,直接起身又走了。 叶春好并没有往远了走,还在这花园子里,只不过是迷了路。 她胸中烦恶,本意确实是想找到卫生间,进去洗一把脸,振奋一下。然而她对这宅子的格局完全陌生,眼前又没个仆役听差,想问路都不能够。偏在这时,迎面有几个人走了过来,为首一人步履匆匆,却是张嘉田。 张嘉田抬头见了她,明显就是一愣,“太太”也不叫了,开口就问:“你怎么一个人走到这里来了。” 叶春好勉强笑了一下,心想自己可不能和二哥多说话,万一让哪个长舌头的看见了告诉宇霆,回家又是一场闹。 她心里想得清楚,行动上更是贯彻得彻底,一言不发,捂着嘴就跑到了路旁草地上——不跑不行了,单手扶着一株细瘦小树,她一低头,便是呕吐出了一口。 张嘉田看了,一大步也迈了过来,叶春好接二连三的大吐起来,怕弄脏了他的裤子皮鞋,伸了一只手想要推他远离,然而他全然不在乎,只急急的回头吩咐:“去,拿热毛巾过来,快点!” 叶春好自恃身体好,肠胃也是铁打的一般,万没想到今天会如此脆弱失态。上气不接下气的将晚餐饮食尽数吐了个干净,她累得面红耳赤,依稀觉得是有热毛巾递过来了,她接过毛巾擦了擦脸,非常的不好意思:“我这两天肠胃不舒服,方才大概是……”她不好说自己是吃多了,所以慢慢的直起腰来,她终究也没说出个缘由来。 她不说,张嘉田也没追问,只道:“夜里风凉,那戏你就别看了,进屋子里歇歇吧!” 叶春好刚想推辞,可是眼冒金星的晃了几晃,她很识相的把那客气话收了回去。 张嘉田把叶春好领进了一间小客厅里。 叶春好重新洗了脸,漱了口,恢复了从容的仪态,只是眼圈有点红,是方才面红耳赤的残影。在那明亮灯光下,她抬眼看着张嘉田,看他放着好好的沙发不坐,非要骑在沙发扶手上,坐没坐相,是个野小子。 野小子和她保持着相当的距离,问她:“你是不是病了?” 她摇摇头:“我没事。” 野小子默然了,双手扳着沙发扶手的一端,越发显得胳膊很长,腿也很长,站起来不知道会有多高。低头看着地毯出了会儿神,他忽然望着叶春好,又道:“府里不是有现成的大夫吗?你哪儿不舒服了,就叫他们给你瞧瞧。你自己的身体,就得你自己当心。别人……也没法儿管你。” 叶春好点了点头:“是,我知道。” 张嘉田又道:“你要是喜欢看戏,我过两天把那帮唱戏的再叫过来,给你们重唱一遍。” “我其实也不懂戏。”叶春好低声说:“只不过是凑热闹而已。人家说谁是名伶,我就好奇起来,其实看不看都成的,我并没有那种戏瘾。” 张嘉田又沉默了一会儿,起身挪到沙发上坐下了,把两只手端端正正的放到了大腿上:“多谢你今天提醒我,我这人不懂规矩,总是……没礼貌。” 叶春好想要扼杀掉他对自己的所有情意,所以微微笑着,不肯承认自己的目的是要“提醒他”。 “我是怕二哥一时疏忽,惹得大帅不痛快。”她说道:“大帅现在为了国家大事,已经是殚精竭虑了,今晚既是来玩的,那就让他称心如意的乐一晚上吧。” 张嘉田点了点头:“是,你说得对。” 然后他状似无意的抬了头:“大帅今晚上大概是乐的了,你呢?” 叶春好站了起来,脸上依然是微笑着的:“我也很好。” 张嘉田看着她那张苍白的面孔,又问了一次:“真好?” 叶春好移开目光,轻声答道:“好。” 张嘉田也站了起来:“好,你好就好。” 叶春好下意识的迈步要往外走,走了几步,却又不想再走——若是这样一路的走下去,就要走回到雷督理身边了。 她不知道丈夫正以着怎样的面目和心情等待着自己,她不是怕,她只是有点不想见他。 第74章 豆蔻 雷督理自认不是个知识丰富的人,做学生时也不是好学生,所以如今来了个小姑娘来认他做老师,他便感到了一点陌生的兴味。 林胜男并非做伪,她是真不懂戏,若非认定了雷督理是个和蔼可亲的人,她也不敢这样冒昧的问东问西。可雷督理既然是问一答十,她也就大了胆子,一出戏一出戏的评论起来。 两人窃窃私语了好一阵子,渐渐沉默下来。片刻过后,雷督理扭头问她:“怎么不说话了?听出好儿来了?” 林胜男摇摇头:“不是的,我看台上那个老旦唱个不停,好像很有味儿似的,大概是很值得一听,就没有敢说话,怕扰了您。” 雷督理哈哈笑了起来:“他唱个没完没了,我也不爱听,但是又不能为了这个,不让他唱。” 这时白雪峰悄悄走了上来,给雷督理加了一件披风,雷督理又问林胜男:“你冷不冷?” 林胜男摇了摇头:“不冷。我知道今夜要在外面看戏,特地穿了厚的。” 雷督理摸了摸她的手,手一直攥着拳头缩在洋装袖子里,确实是暖和的,不但暖和,甚至还有点汗津津。摸过了手,他又摸了摸她的脸蛋和耳朵,脸蛋和耳朵可就冰凉了,于是他拿起自己先前扔在沙发一角的灰呢子军帽,扣到了她的头上:“给你挡挡风吧!” 林胜男被他摸愣了,愣过之后,见他若无其事的又望向了戏台,这才又想他大概是拿自己当小孩看待,并没有那种不好的意思,这才红着脸也转向了前方。军帽沉甸甸的向前压,挡了她的视线,于是她把军帽摘下来,用双手捧着低低的抛起来,再接住。抛了几个来回之后,她垂下头,仔细去看那军帽上的五色帽章。 就在这时,雷督理一拍她的膝盖:“好,这家伙可算唱完了。” 林胜男举目向戏台上望,看那老旦终于下了台,也觉得欢喜:“大帅,小兰芳什么时候上场呀?” 雷督理转向她笑问:“你也知道小兰芳?” “我有同学看过他的戏,说他在戏台上很漂亮呢!” 雷督理抬起一只手,没出声,但白雪峰像个鬼魅一样,忽然就又出现在了他身后:“大帅有什么吩咐?” 雷督理答道:“让小兰芳赶紧上台,我等腻歪了。” 白雪峰答应一声,转身小跑离去。结果不出片刻的工夫,台上这一出戏草草结束,那名伶小兰芳粉墨登场,果然是明艳照人,唱念做打也都超凡。林胜男先是盯着台上那金缠翠绕的美人瞧,瞧着瞧着,她小声对雷督理说道:“还是他唱得最好听,您看,台下的人都安静了。” 雷督理听了这话,却是忽然拍手喊了声好。他一喊好,旁人早就嗓子痒痒了,此刻像是得了允许一般,当即也此起彼伏的喊起好来,林胜男吓了一跳,心想这个大帅怎么这样淘气呀! 小兰芳唱过了这一出《贵妃醉酒》,又带着戏妆下了台来,专门的向雷督理行礼致意。林胜男看那小兰芳虽然是个男子,却对着雷督理一蹲身,请了个女子式的安,说起话来也是莺声呖呖,有种羞羞怯怯的女儿态,就觉得有趣,笑眯眯的只是盯着他看——看了片刻,她偶尔的一扭头,依稀看见周围站着的人中,闪过了个女子的身影,仿佛是大帅的太太——不过也不确定。 于是她便把脸扭回去,继续看雷督理逗小兰芳去了。 林胜男所看到的人影,确实是叶春好。 叶春好是慢慢的走回来的,错过了台上的好戏,却正赶上了台下的好戏。台下那专属于督理夫妇的座位上,有人取代了她。 她离开了这么久,雷督理对她毫无一点惦念的意思,身边坐着个花团锦簇的小姑娘,身前站着个浓妆艳抹的戏子,他兴致勃勃的谈笑风生,差一点就是左拥右抱。她的身心还虚弱着,实在禁不住动气了,所以下意识的转身想要逃避,可是刚迈出一步去,那股子怒气往上一顶,却又顶得她原地做了个向后转。牙齿狠狠一咬下嘴唇,她将自己的苍白嘴唇咬出了血色。 然后款款的走到了那沙发旁,她含笑去看林胜男:“这不是林秘书长的小妹妹吗?” 林胜男正抱着军帽听雷督理和小兰芳说话,叶春好忽然出现,倒是让她一惊,以至于下意识的站起来,像个小学生似的向她一鞠躬:“太太您好。” 雷督理这时也回了头来,叶春好微笑着向他一点头:“今晚儿真是不凑巧,平时身体都好好的,偏偏刚才就闹了胃疼。” 说完这话,她也不等雷督理回答,自行挨着林胜男坐下了:“小妹妹,你叫我一声姐姐就好了。你忘啦,我结婚的时候,你还过来帮过我的忙呢!” 林胜男懵懵懂懂的喊了一声“姐姐”,随即又道:“我记得的。” 叶春好瞧出来了,这小女孩真是个“小”女孩,自己把她当成情敌看待,那真有无聊之嫌。 雷督理这时把小兰芳打发走了,对着叶春好也没个称呼,直接就问:“嘉田呢?” 叶春好答道:“不知道。”然后她向后看了看,又笑道:“也不是人人都爱看戏,他是不是陪着那些人在哪里消遣呢?” 说完这句话,她见雷督理方才本是喜笑颜开的,这时那脸上的喜色迅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层隐隐的怒色。若是不见叶春好,他也想不起张嘉田来,如今一想起张嘉田,他忽然发现这小子连着许久没有露面——自己屈尊纡贵的到他家里做客来了,他这主人竟敢把自己晾在了这里,真是岂有此理! 于是他站了起来:“既然你身体不舒服,那就早点回家吧!” 说完这话,他不管叶春好的反应,也没再看林胜男一眼,转身就自己先走了。 雷督理走到一半,张嘉田从天而降,把他堵了住。 雷督理脚步不停,沉着脸说话:“我以为你把我忘了,原来你还知道你家里有我这么一位客人。” 张嘉田不辩解,只对着他傻笑:“我没请过这么大的客,忙昏头了。大帅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好不好?” 雷督理承认他这句话是实情——他是一步登天,也相当于是穷人乍富,当然富也富得没体统、不体面。他抬头看了张嘉田一眼,而张嘉田抓住了这一眼,笑眯眯的又向他说了一车的好话。 他不便当众训斥帮办,尤其今天还是帮办的乔迁之喜,所以勉强放出一点好脸色,他决定今天不和张嘉田一般计较。 雷督理走后,张宅又热闹了一阵子,直到午夜时分,宾客才络绎的散了。 林子枫带着妹妹上了汽车,林胜男很为难——雷督理说走就走,可是他的军帽还在她手里呢。怀里抱着那顶帽子,她坐在汽车上,问林子枫:“哥,怎么办呢?你明天把这帽子带去给雷大帅吧?” 林子枫不屑一顾:“他又不是没有帽子戴。” “那也不能拿着人家的帽子不给呀!” 林子枫打了个哈欠,也觉得有些累:“今晚的戏怎么样?” “挺好看的,就是中间有一段,那个老旦总是唱,唱个没完。” “雷大帅都对你说什么了?” “说戏来着。” 林子枫接二连三的打哈欠,对于今晚的一切都比较满意:“好,你们谈得来就好。” 林胜男听了,感觉这话有点古怪,然而心里也有一点窃喜。林子枫平素是不许她和男学生交往的,今晚她和雷大帅谈了许久,其实也有一点负罪感,因为雷大帅终究也是个异性。现在看哥哥的意思,自己和雷大帅谈一谈是没有关系的,那么先前的负罪感,也可以取消掉了。 汽车停到了林宅门口,林胜男依然抱着那顶军帽,垂头溜回了自己的房间。把军帽放在床上,她先按照平日的习惯洗漱更衣,然后只留了床头一盏小壁灯照明,自己靠着床头半躺半坐了,将那军帽高高的抛着玩。忽然一下子没接住,那军帽直接扣到了她的脸上,她嗅到了一点淡淡的香气。 拿下军帽仔细看了看帽子里头,她看到了一圈隐约的发油痕迹,可见这顶军帽,他也戴了一阵子了。低头凑过去又嗅了嗅,她把军帽重新扣到了自己的头上,心里很快乐。 世上有林胜男这样正快乐着的,也就有叶春好那样不快乐的——雷督理这一路上对她都是不冷不热,临到家时,他像是忍不住了,忽然问了她一句:“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了?” 他问的是她的身体,她便答道:“我吐了一次,现在舒服多了,没什么事情。” 雷督理知道她的健康无大碍,就又不理她了。及至到了家,叶春好在卧室里忙忙碌碌的铺床展被,又主动的为雷督理放好了洗澡水,然而雷督理始终是不肯上楼。于是她胸中像噎了一块石头一样,胃部又难受起来了。寻觅着下了楼,她在走廊尽头的一间屋子里,找到了他。 他身边没别人,独坐在房内的一架钢琴前。手指拂过那黑黑白白的琴键,他也不是要弹,只像是在摆弄着玩。 叶春好早就感觉这架钢琴来得突兀,这时就忍不住问了:“我很好奇这架钢琴的来历。你也并不会弹这个呀!” 雷督理头也不回,慢慢的答道:“这是玛丽的东西。” 叶春好听了这话,心里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倒是没什么醋意,因为知道他和玛丽冯是绝无可能再续前缘的。 “那……”她犹豫着又问:“你在想她吗?” 雷督理摇了摇头:“我不是在想她,我是在反思。” 叶春好感到了不安,走过去把手搭上他的肩膀:“反思什么?” 雷督理回过了头,抬眼看她:“你连我的思想,都要管吗?” 叶春好一怔:“不,我只是——” 雷督理转向前方:“你身体不舒服,早些休息去吧。” 叶春好收回手,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扇了嘴巴子。垂手抓紧了睡袍下摆,她低声说道:“你心里若是有了什么不痛快,或者是对我有了什么意见或者猜疑,你就明白的来问我。我们是夫妻,吵一场打一架都没什么,吵过了打过了,照样是夫妻。若是没有这样坚固的感情,那也算不得是真夫妻。” 说完这话,她转身走了出去,并把房门带了上,他爱阴阳怪气的反思,就让他反思去! 第75章 收割 叶春好自己回房去睡,可她那肠胃是空虚的,难受劲儿一过,就觉出了饥饿。她懒怠起床再吃什么,宁愿忍着饿去睡觉。可饿意像是个长了牙齿的什么活物,就那么一直轻轻啃噬着她的五脏六腑,让她懒怠起又睡不着。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一开,雷督理走了进来。 他没开灯,摸索着脱了衣服上了床。叶春好不知道如何哄他高兴,加之精神不济,就想背对着他装睡。然而雷督理那凉飕飕的胸膛忽然贴上了她的热脊梁,同样凉而柔软的嘴唇也贴上了她的耳朵。 “我知道你今夜是去见了张嘉田。”他轻声说。 叶春好睁开了眼睛:“你的眼线只看到我见了张嘉田吗?有没有向你报告我和张嘉田说了什么话?” 雷督理几乎是趴在了她身上,一条手臂伸过来环抱了她,他和她贴了贴脸,她越是温暖,他越觉出自己的冷。 “你和他站在一起,看着很像是天生一对。”他喃喃的又说。 这话是他的真心话。叶春好和张嘉田年龄相仿,张嘉田是个大个子,叶春好也是苗苗条条的高挑,两个人站在一起,怎么看都是一对青春年少的富贵夫妻。张嘉田在叶春好面前,言谈之中也总带着一股子甩不脱的殷勤和情深,可能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察觉到了也改不了。 叶春好认为雷督理这又是在无理取闹了。她早就知道他是这样的性情,可是当初只以为他是孩子气,甚至还觉得这孩子气挺可爱,挺可贵。结果到了现在,她吃尽了那所谓“孩子气”的苦头——其实那哪里是什么孩子气呢?分明就是神经质!她若是个心理脆弱的人,现在恐怕也要像玛丽冯一样疯上一疯了! “就只是张嘉田吗?”她在黑暗中反唇相讥:“我是个年轻的女子,你随便找来一个摩登些的年轻男子,和我站在一起,看起来都会像是天生一对。” 她停了停,接着又道:“你这人也真是古怪!若说你封建,不许家里太太出去见人,那是冤枉了你。可若说你开明,怎么又专爱在这种没有影子的事情上乱吃醋?” 雷督理依旧是沉默。叶春好没有等到他的下文,以为他是无言以对了,正要翻身推他躺好睡觉,没想到他忽然轻声开了口:“当年一飞和我抢玛丽,现在又有个嘉田看上了你。我的东西,我的人,总要专属我一个,我才高兴。别人看一眼,我都生气。” 然后他在叶春好的面颊上用力拱了一嘴:“杀了他们都不解恨。” 叶春好一翻身坐起来,拍枕头拽棉被:“你少胡说八道!好好的给我睡觉!” 叶春好像个小母亲一样,把雷督理摁进了被窝里,把棉被角给他掖好了,她面对着他躺下来,又伸手搂住了他。她看出来了,这人是只可远观的,远观时是一朵莲花,看来看去都只有好,非得凑近“亵玩焉”了,才看出他在黑沉沉的寒冷水面下,藏了那许多弯弯绕绕纠缠不清心思与过往,一须一茎都带着不见天日的淤泥。 她没有把他涤荡洁净的自信,可是在这又黑又静的夜里,他乖乖的任她摆布了,她便又怜爱他起来。 “睡吧。”她轻轻的拍着他,柔声的告诉他:“你放心,我爱你。” 叶春好忘了饥饿,一直拍着雷督理,哄奶娃娃似的哄他。 窗帘外渐渐有了一点稀薄的晨光,她力不能支,终于也躺了下去。雷督理已经睡着了,她听着他的呼吸声,心里倒是没什么可怨的。 她其实知道自己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嫁给雷督理,就是这样的。 知道还嫁,是因为她爱他。 一夜过后,叶春好对雷督理察言观色,觉着他和自己,像是又和好了。 和好就好,其它的一切她都可以不计较。天气热了,她换上了一件浅红纱的连衣裙,颜色明艳,越发衬得她肌肤胜雪。雷督理面对着这样大美人似的太太,不由得也笑微微的,不住的看她。叶春好同他共进早餐,亲自为他在面包片上涂黄油:“看什么看?刚认识我呀?” 雷督理答道:“你对我这样好,我觉得,我的福气不小。” 叶春好看了他一眼:“我不好。我是天下对你最不好的女人。” 雷督理笑了笑,接过面包咬了一口。 叶春好这时又道:“吃饱了也不许走,我要向你报一报账,还有一件大事要和你商量。” 雷督理问道:“什么事?” “就是投资游艺场的事情——” 雷督理一摆手:“你自己决定,别赔大发了就行。只是有一点,就是那账房的事务,还是交给林子枫吧。我知道你不喜欢那个买卖,不喜欢就不要管,横竖你手头的生意,也够你忙的了。” 叶春好的脑筋一转,脸上可是不动声色:“好。不过我最后还得从账房支走一笔款子,作为投资之用。” 雷督理点了头:“那随便你。” 叶春好表面平静,心里可是有点惊讶,没想到林子枫那边是藏着暗劲,自己都是雷太太了,他居然还在同自己竞争。 所谓账房,纯粹就是为了烟土生意服务的。她厌恶这种祸国殃民的生意,可也得承认这桩生意真是暴利,是雷督理的主要财源。她不知道林子枫暗地里究竟做了什么手脚,能把他丢掉的账房又重新争取回去。不过没关系,她本来也打算去开辟一番新事业了。 一提起“新事业”三个字,叶春好的身体忽然充满了力量——她喜欢财富,喜欢权力,喜欢同这社会上的大资本家们交往周旋,喜欢做出一番成绩。 呼风唤雨纵横捭阖时的得意威风,可以暂时抵消雷督理给她带来的所有恐惧与压迫。所以吃过早饭之后,她用内线电话通知前头门房里的小韩,让他马上把汽车开出来,自己要出门去俱乐部。 放下电话拿起皮包,她走到了大门口,正好赶上小韩开着汽车过了来——所谓“小韩”者,大名叫做韩小石,是白雪峰一个拐了十八道弯的远房亲戚,原本是想投奔白雪峰来当个副官,然而雷督理的副官处已经满了员,他实在是没挤进去,只好临时改行,给雷太太做了汽车夫。结果他发现做汽车夫也挺不赖,虽然不是官儿,但是按月拿钱,钱还不少,活儿也不累,也就算得上是好日子了。 小韩今年是二十岁,若是找个词来形容他,那么“小白脸子”四个字是最合适了。叶春好这样一个青春少妇,带着个小白脸子四处奔走,雷督理却又满不在乎,完全不吃醋。所以叶春好越是和他相处得久,越是摸不清他的路数。 此刻她坐着汽车,在卫兵的保护下直奔了账房——雷督理今天能把这话明白的说出来,必是林子枫已经在他耳边吹了许久的风。林子枫既然敢吹风,自然是蓄谋已久,一旦从雷督理那里得了许可,必定立刻就要有动作。所以她得赶在他的前头,趁着她现在说话还算数,将这账房收割一番。 下车进入了账房,她让卫兵看住了房内的众先生们,不许他们出门,也不许他们打电话。自己把账目重新浏览了一遍,她心里有了数,从皮包里取出各家银行的支票本子和雷督理的印章,开始开支票。 然后把四家银行的支票交给了小韩,她不走,静等着小韩取款回来。小韩也不是独自行动——四家银行的支票总额,加起来超过了二百二十万,所以须有卫兵跟随着,不是怕小韩携款潜逃,是怕小韩单枪匹马无依无靠,一旦出了差池,可是了不得。 小韩走了两三个小时,才回了来,因为一路都很紧张,所以面红耳赤,顺着鬓角流汗。进门之后,他只看了叶春好一眼,还没说话,叶春好便已经站了起来:“办妥了?” 小韩连忙点头:“妥了妥了,按照您的意思,全换了英镑。” 叶春好这才转向房内那些长袍马褂的老先生们,含着笑容说道:“限制了诸位这么久的自由,我实在是报歉得很。现在事情办完了,我这便告辞,诸位也请自便吧。” 说完这话,她不管老先生们如何喃喃的支吾,自顾自的迈步走了出去。坐上汽车抬起腕子,她看了看手表,然后向后一靠,对着前方的小韩吩咐道:“东交民巷,汇丰银行。” 汽车发动,驶出胡同。随行的卫兵们则是自行回去,因为东交民巷乃是使馆区,不许中国武装人员随意出入。账房先生们站在窗前,眼睁睁的看着叶春好那汽车开走,还是一个老头子最先反应过来,扑向了电话机:“快打电话通知秘书长!太太把钱全拿走了!” 第76章 明争 叶春好管理账房,花费心血不少,至少是没有管出半笔糊涂账来。可古话说得好,水至清则无鱼,正是因为她眼中不容糊涂账,才让诸位先生们一条鱼也摸不到手,不能尝到荤腥滋味。尤其她是认真惯了的人,有时候也含糊着想让这帮人揩些油水去,却没想到这些人先前常年吃的都是大鱼大肉,如今区区一点油水,又怎能将他们打发了去。 叶春好既是有着这样那样的招人恨处,又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女子,老先生们受着她的管,心里也很不服气,所以盼星星盼月亮的,只盼着秘书长能够回来。如今可算秘书长真要回来了,这女人却忽然杀到,将账面上的流动资金搜刮了大半去,这还了得?手快的人慌忙叫通了秘书处的电话,把这事情告诉了林子枫。可放下电话再向外一望,就见天上不知何时卷来了浓浓的乌云,完全隔离了阳光,世界暗沉沉的竟然有了暮色,风也起了,分明是要变天。 这时已经入了夏,雨一下起来,便容易是雷雨。于是先生们瞠目结舌的站在房内,心想外头真要是电闪雷鸣的下起大暴雨来,秘书长可怎么出来行动呢? 与此同时,叶春好的汽车已经驶入了东交民巷。 东交民巷乃是使馆区,如今又是大白天,治安是好的。叶春好放心大胆的下了汽车进入汇丰银行,小韩在后头,提着沉甸甸的一皮箱英镑钞票。因为天气陡变,银行内已经亮了电灯,叶春好那英文本来只是中学的水平,如今常和西洋人打交道,说得也流利多了。在那隆隆的雷鸣骤雨声中,她用自己的名字开了账户,将几十万英镑存了进去。 这件事情做完了,她收起了印章存折等物,同银行经理闲谈了几句,然后走到窗前向外望了望,看那雨势明显是缓了些许,便对小韩说道:“再等一会儿,只怕街上积了雨水,更不好走,还是现在回家去吧!” 小韩答应一声,撑着雨伞护送她上了汽车。汽车门一关,车内正是个安全洁净的小世界,她掏出小粉镜照了照,镜中的自己头发不乱,神情不乱,瞧着也是同样的安全和洁净。 汽车慢慢的开动起来,街上水深如河,汽车简直是在破浪前行。好容易驶过了一条坑坑洼洼的小胡同,叶春好见汽车拐上了平坦大街,正要松一口气,小韩一踩刹车,却是前方迎面驶来两辆汽车,并排把道路堵了住。 她皱起眉头——做惯了督理太太了,她到了哪里都是畅通无阻,已经不能习惯这半路的阻碍。小韩有点狗仗人势的劲头,见状先猛摁了几下汽车喇叭,然后“哗啦”一声打开车窗,伸了脑袋就要出去骂人。 然而未等他开口,前方的一辆汽车也开了车门,一名西装男子跳下来,竟然就是林子枫。 小韩那汽车喇叭的余音还未绝,林子枫气势汹汹的走了过来,一巴掌拍到了汽车机盖上,拍出了“哐”的一声大响。 小韩吓了一跳,而林子枫脚步不停,伸手就拽开了后排的车门,弯腰对着叶春好开了口:“太太,请问是谁许你把账房的资金全部拿走的?” 叶春好稳稳当当的坐在汽车里,转过脸对着林子枫答道:“雷家的财务由我管理,账房的钱怎么拿,拿去做什么,也是我雷家的事,不劳秘书长费心。” 林子枫板着脸:“太太别客气,大帅让我管事,我不敢不费心。账房内资金不足,是要发生问题的,请太太顾全大局,把那笔款子放回去吧!” 叶春好微微一笑:“看来,我眼中的大局,和秘书长眼中的大局,有些不同,所以秘书长会误以为我是要将这笔款子克扣下来、中饱私囊。不过也没关系,秘书长终究是一片赤心为了大帅,同我的心是一样的。既然我们都是为了大帅好,那么究竟应该如何处理这个问题,就请大帅定夺吧!毕竟这笔款子的数目不小,我也不便轻率的处置了它。” 说完这话,她向前吩咐道:“小韩,拿伞送秘书长回去上汽车,外头的雨可还没停呢。” 小韩答应一声,拿起雨伞下了汽车,撑开为林子枫挡雨,但林子枫单手扶着车门,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太太,你不必拿大帅压我,若是没得着大帅的同意,我也不敢干涉你的行动。” 叶春好收敛了笑容:“既然大帅是同情秘书长的,那自然会为秘书长发话出头,秘书长就更不必这样半路拦着我的汽车了。” 然后她故意提高了声音:“劳驾秘书长为我关上车门,别让旁人看了笑话,还以为秘书长这办了多少年公务的,还不如个下人懂规矩,连大帅府的汽车都敢冲撞!” 林子枫听到这里,冷笑了一声:“太太,我是公署的秘书长,不是府上的家奴,奴才的规矩,我需要懂吗?” 叶春好点了点头:“好,那么请问秘书长光天化日拦我的汽车,为的是公务,还是私事呢?” “当然是公务。” “秘书长向来是在大街上办公的么?”叶春好沉了脸:“林子枫,你太放肆了!你——” 她这话没说完,因为前方又出了新状况。三辆漆黑锃亮的大汽车排成队伍,缓缓驶来,然而道路都被林子枫的汽车挡严实了,那大汽车无路可走,打头汽车的汽车夫便像小韩一般,也伸出脑袋叫喊起来。然而那叫喊声音并不持久,因为大汽车的后排车门一开,跳下来了个张嘉田。 张嘉田穿着军裤马靴,上身没穿军装上衣,只在衬衫外面套了一件薄薄的青缎子马甲,可见他是很觉得热。大步流星的穿过那两辆拦路的汽车,他高声大气的嚷道:“老林!我一瞧就是你的汽车!你是怎么回事儿?这街不让别人走了?” 说完这话,他一眼又瞧见了汽车里的叶春好,当即露出惊讶表情:“哟,这不太太吗?”不等叶春好回答,他转过脸又去问林子枫:“太太的汽车坏啦?” 林子枫刚要说话,他一阵风似的又刮到了汽车门口,弯着腰继续问叶春好:“你是不是回家去?回家的话就跟我走,我送你一程。”然后他向外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来来来,我的汽车就在前头。” 叶春好本是万分不敢和张嘉田再有牵连的,可林子枫今天同她撕破脸皮,硬是拦住了她不许她走,她身边又没有带卫兵,简直是僵在了街上没办法。心中略一思索,她随即弯腰钻出汽车,说道:“那就有劳二哥了。” 说完这话,她抓着小皮包,迈步就往前走。林子枫在后方追了她一步,似乎是撂了一句狠话,她落荒而逃,也没听清楚。及至上了张嘉田的汽车,她又怒又窘,脸上红白不定的,忽然意识到张嘉田在对着自己说话,她这才回过神来:“二哥?你说什么?我方才……没有听清楚。” 张嘉田一眼不眨的盯着她:“你怎么了?其实你那汽车没坏吧?” 叶春好做了个深呼吸,又做了个深呼吸,垂眼看着手中的小皮包,她极力的平定了心思:“没事的,二哥。无非是宇霆把一些事务交给我来管,林子枫认为是我夺了他的权力,所以要同我过不去。” 张嘉田不假思索的反问:“宇霆是谁啊?” 他这句话问得虎头虎脑的,倒是让叶春好笑了一下:“宇霆,就是大帅的表字啊!” 答完这句话,她扭头向外望了望,见汽车已经驶过了两条大街,一颗心忽然又向上一提:“不行,我不能坐你的汽车!” 张嘉田一愣:“我这汽车怎么了?” “宇霆他——” 后头的话她没法说,她要面子,不肯承认自家丈夫专吃邪醋。话说不出来,人又坐不住,她便仓皇的望着张嘉田,大难临头似的,红白不定的面孔彻底白了。 她手边没有镜子,看不见自己的模样,还是张嘉田轻声问道:“你到底怎么了?你怎么吓成了这样子?” 下意识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她低下头:“不是的,我没有怕,我不是怕,我是……” 她不承认自己怕——她不承认的事情,太多了。 但她有大难临头的预感。雷督理一定会知道今天的事情,林子枫冒犯太太,那是小罪;她独自坐上了张嘉田的汽车,则是大罪。这回雷督理又会和她怎样的闹?是不是又要大发雷霆?是不是又要打一场漫长的冷战? 现在她跳下汽车走回家去,能不能挽回?算不算晚? 纷乱的思绪在她脑海中缠作一团,她苍白着脸,一言不发。而张嘉田旁观着她,怎么看,怎么感觉她是真吓坏了——无缘无故的,忽然就吓坏了。 这时,汽车缓缓的在雷府大门外停了下来,张嘉田看了叶春好这古怪样子,摸不清头脑,也不敢多问,只轻声说道:“那个——到家了。” 叶春好勉强向他一笑:“多谢你,要不要进来坐坐?” 张嘉田听了这话,也笑了一下:“你就算嫁了人了,也不用和我这么生分啊。送你这么一点路,你还多谢。我不坐了,下午去天津,后天回来。林子枫欺负你,你就跟大帅说,要是大帅不帮着你,你告诉我,我收拾他。” 叶春好六神无主的,依旧只是微笑。 叶春好下了汽车,目送张嘉田的汽车在胡同里调头离去,同时把他那番话又细细的品了一遍,心中只觉五味杂陈。忽然的,她转身快步走了进去,要赶在林子枫前头,先去见雷督理。 然而,雷督理此刻并不在家。 第77章 逆鳞 雷督理坐在俱乐部内的“公事房”中,正在听魏成高参谋长汇报。魏成高这几天都在为雷督理预备就职典礼——直鲁豫三省巡阅使的委任状已经发表了,雷督理自觉着面上有光,很是得意,所以绝不肯悄悄的就职,定要大操大办的热闹一场才行。 然而魏成高刚汇报到了一半,房门一开,闯进来了个湿漉漉的人,正是林子枫。林子枫冲到了雷督理面前,开口便道:“大帅,这个差事我没法干了!” 雷督理本是瘫坐在沙发上的,这时便莫名其妙的抬了头:“谁又怎么你了?” 林子枫气喘吁吁的,咬牙切齿的说话:“太太把账房内的资金全部提走了。” 雷督理听了这话,微微一皱眉头:“她最近说是要和人合作什么大生意,拿钱大概就是干这个去了。不过这也没什么,她又不是拿了钱去胡花。” 林子枫像是气懵了,根本不理雷督理这句话,自顾自的继续说道:“我听了这个消息,连忙追上去拦她,结果她反倒将我比作奴才,把我讽刺谩骂了一顿。” 雷督理苦笑了:“你也是的,男子汉大丈夫,总和我的太太斗气。算了算了,我另找点钱,替她赔给你,好了吧?” 林子枫依然是不接雷督理的话:“若不是张嘉田把她带走,她还不肯罢休。可账房里一点流动的资金都没有,接下来的贸易如何继续?况且我是大帅的部下,不是太太的听差。她这样侮辱我的人格,我是不能忍受的!” 雷督理张着嘴看着他,看了片刻,然后问道:“这里头怎么还有嘉田?” 林子枫咽了口气,声音低了些许:“张嘉田是路过,见了太太,就让太太上他的汽车,走了。” “走哪儿去了?” “不知道。” 雷督理坐正了身体,沉默了半晌,然后转向魏成高说道:“我累了,你的话,改天再说吧!” 魏成高看看雷督理,又瞄了林子枫一眼,口中答应一声,转身走了出去。 屋子里一时又静下来,林子枫看雷督理呆呆的坐着,便不打扰他,让他自己琢磨去。 雷督理呆坐了一会儿,终于又抬头望向了他:“你还在这儿站着干什么?” 林子枫一怔:“我、我等您的话呢。” 雷督理一瞪眼睛:“我有什么话?太太是我家的人,她用我家的钱,天经地义,轮得到你跑过来挑拨离间?是不是看我过了几天好日子,你眼红了?眼红你也讨个老婆去,少他妈的天天跑到我跟前来嚼舌头!三十多岁的人,自己不结婚,还看不得别人夫妻恩爱,你是不是有点精神变态?” 林子枫一口气噎在胸口,憋红了脸:“我这都是为了您谋利益,怎么能叫变态?我——” 雷督理恶狠狠的一挥手:“我不要听你说话!你给我滚!” 林子枫把噎在胸口的那一团气呼出来,扭头就滚。 雷督理在房内一坐便是一个多小时。 然后他抬腿躺了下去,仰面朝天枕着双手,心里回忆着他和叶春好的恋爱时节——叶春好显然是懂他的,可既然是懂,为什么还要几次三番的触他逆鳞? 他想不通,很不通。这些年来,他心心念念想要找个红颜知己,这回真找到了,真是知己,一刀一刀专往他的软肋上扎,仿佛是专门的来恶心他、折磨他的。 一个多小时后,他没法再躺,因为叶春好来了。 叶春好匆匆的走进门,高跟皮鞋和裙子下摆都带着泥水痕迹。进门见了雷督理,她没告林子枫的状,开口第一句话是:“宇霆,我要向你坦白,我今天坐了二哥的汽车。” 雷督理坐了起来,看着她,一点头:“嗯。” 叶春好又道:“我知道,你很不喜欢我和二哥见面。我这一回是情非得已,所以希望你能谅解。” 雷督理依然看着她,脸上不喜不怒,只有倦色。抬手指了指自己的鬓发,他有气无力的说道:“我这几根白头发,是前几年被玛丽逼出来的。我想你无论如何,总该比玛丽强一点。你行行好,不要再逼我了,行不行?” 叶春好一听这话,就知道自己可以不必再解释下去了——不是他谅解了自己,而是自己的解释将等同于对牛弹琴,说也是白说。 于是,她临时改变了对策,只答:“好,我知道了。” 雷督理向她抱拳拱手拜了拜:“谢谢你。” 叶春好后退了一步,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他很脆弱、很疯狂——自己是保护不了他的,更是改造不了他的。他是随时会破碎的水晶玻璃人,他一旦碎了,必定也要扎出她的血来。 叶春好决定离开这里,先回家去。此刻的雷督理瞧着要疯,显然是不适合听她掏心窝子讲道理,所以她决定避其锋芒,等过了这个时候,比如说,到了晚上,两口子清清静静的躺下了,她再慢慢的哄他。 想到那个“哄”字,她猛的一阵心悸头痛,像是不学无术的学生面对着期末大考,又是深壑又是高山,简直不知如何度过。自从结了婚后,她常有走投无路之感,可雷督理又确实是不曾如何的欺负虐待她过,她成天只是自己惶惶然,对外则是无苦可诉。 搭讪着往外走,从她的方面讲,她是采取了新的策略来应对雷督理的脾气;可从雷督理的方面看,就只看见她走了。 他这边心里还难受着呢,她就自管自的走了。这算什么红颜知己?这算什么有爱情?他就是随便花钱买个姑娘回来,那姑娘也不会这样冷心薄情的对待他。 越是他看得重的人,越是把他看得轻,他并不知道叶春好已经快被他吓出心病,只是觉得寒心。一个一个的,都是这样的辜负他。 门口有人探头探脑,从门帘缝里向内张望——张望了几眼之后,帘子一开,白雪峰沉静的、严肃的、走了进来,以着给神佛上香的态度,弯腰摸了摸茶壶的温度,然后给他倒了一杯茶。 雷督理没看他,只问:“张嘉田呢?” “大帅要见他?” “对。” 白雪峰轻声答道:“那我这就往他家里打电话,让他过来。” 雷督理没言语。 白雪峰悄悄的走出去了,片刻之后回来了,依然是肃穆的,压着声音说话:“大帅,张嘉田不在京,刚上火车往天津去了。” 雷督理这回扭头望向了白雪峰:“谁让他去天津的?” 白雪峰被他问住了:“这个……应该是他自己的主张吧!” 雷督理又问:“他去天津干什么?” “大概……是玩去了?” 雷督理点了点头:“好,我这边要就职,他那边玩去了。” 白雪峰瞄着雷督理的脸色:“那我发电报去天津,让他马上回来?” 雷督理摇了头——这头摇得幅度很大,猫头鹰似的,足以表明他那否定的力度。白雪峰一看便知,当即换了话题:“大帅这么干坐着,也怪没意思的。天眼看着也快黑了,您是回府里去呢?还是留在这儿消遣消遣?” 雷督理忽然问道:“子枫呢?” 白雪峰颇有分寸的浅笑了一下:“您不是骂了他几句吗?他……他一生气,就回家了。当然,要不然他也得回家,他让雨浇了个精湿。” 雷督理叹了口气:“子枫有子枫的毛病,但是对我没坏心,我知道。你打电话,让他过来,就说是我让他来的,我不骂他了。” 白雪峰领命而走,又跑去了厢房打电话,不出三分钟他回了来,显然是憋不住笑:“大帅,林子枫不肯来,说是答应了要带妹妹出去下馆子,不便食言。” 雷督理想了想,然后说道:“让他把他妹妹也带过来吧!” 第78章 花泥 天色擦黑的时候,林子枫带着林胜男来了。 林子枫在家里沐浴更衣,此刻面目一新。他这人本有一副高大的身架子,然而没肉,单单薄薄的高,脸也是白脸,眉目清冷,有刻薄相,虽然私生活素来规矩,可是瞧着却像是负心薄幸过多少次的样子,很有一点斯文败类的意思。 雷督理在公事房里摆了晚餐,自己在首席正襟危坐,专候着他们兄妹二人。林子枫自诩是雷督理身边第一忠臣,然而下午却无缘无故落了个“精神变态”的评语,此刻见了雷督理,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虽然不敢把那怒意明摆在脸上,但神情也是相当的不好看。 雷督理不能公开的向他道歉,于是转而去招呼林胜男:“来,坐。我听说,你哥哥今晚本来要请你的客?” 林子枫那个面貌不好看,林胜男却是欣欣然的,对着雷督理鞠躬行礼之后,她按照雷督理的指示,不假思索的坐了下来:“是的。” 坐下之后,她一抬头,发现哥哥坐到了自己的对面,并不是挨着自己的,就下意识的站了起来——她一起立,林子枫立刻抬头向她发了话:“听大帅的话,坐吧。” 这回得了哥哥的许可,她才安安心心的又坐了回去。雷督理这时又问:“为什么请客?你有什么好事情了?” 林胜男看了林子枫一眼,当着哥哥的面,她反倒是不敢由着性子谈笑:“其实也没什么,我们学校办了一个艺术比赛,我绣了一方手帕交了上去,没想到,还被评了个二等奖。” 雷督理“哦”了一声:“我也记得你很会绣,你不是还送过我一幅绣画吗?” 林胜男笑了,喃喃的小声说道:“那个……太小了。” 她是洋装打扮,可是没有烫发,梳得还是东方式的发辫,面庞苍白洁净,有细细的眉毛和明净的眼睛,鼻翼窄窄的,樱桃小口涂着一点人工的红色,偶尔一笑,会显出清秀的尖下颏。雷督理看看她,然后转向林子枫,说道:“你这个小妹妹,倒是才貌双全。” 林子枫扫了妹妹一眼,然后对着雷督理微微一弯腰:“大帅谬赞了。” 这句话说完,便没了下文。雷督理看了他一眼,心里觉得有点腻歪,于是又转向了林胜男——林胜男几乎是林子枫一手抚养成人的,他善待林胜男,也就等于善待了林子枫。 “我们吃饭吧!”他问林胜男:“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告诉我,这里的厨房什么都能做。” 说完这话,他先抄起了筷子。白雪峰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轻手利脚的为他和林子枫各倒了一杯白兰地。林胜男看他已经夹了一筷子菜吃起来了,便也拿起了筷子:“我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桌子上的这些就足够了。” 雷督理不理会,回头吩咐白雪峰道:“你去厨房,让他们给林小姐准备几样甜品。”然后他问林胜男:“我这个安排,没有错吧?” 林胜男笑了笑,抬眼去看林子枫。雷督理见状,便又说道:“你总看你哥哥干什么?在我这里,你哥哥也得听我的。” 说完这话,他带着一点笑意,转向了旁边的林子枫,却见林子枫端坐在椅子上,面前的餐具是一样都没动。 于是他彻底的不耐烦了,歪着脑袋质问:“你是不是在等我喂你?” 林子枫拿起筷子:“不敢。”然后夹了一筷子鱼片送进嘴里囫囵咽下,又端起酒杯说道:“我敬大帅一杯。” 雷督理虎视眈眈的看着他,一边看,一边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林子枫仰头灌了半杯白兰地,一张白脸瞬间涨得通红。 雷督理也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白天说了你几句,你还记我的仇不成?” 林子枫答道:“不敢。横竖是日久见人心,孰是孰非,将来大帅自然有定论。” 说完这话,他一仰头,把余下半杯白兰地也干了杯。雷督理瞪了他一眼,决定还是去和林胜男聊聊闲天。可是转过身这么一瞧,他只见林胜男惶惶然的看着林子枫,像是被他那豪饮的姿态吓着了。 她年纪虽小,但并不是完全的不懂事,怯生生的看了雷督理一眼,她的嘴唇动了动,又望向了林子枫,小声说道:“哥,你别喝了,会喝醉的。” 林子枫端然的坐着,神情平静:“好,我不喝了。” 然后他缓缓的溜了下去,雷督理拽住了他一条胳膊,同时想起林子枫素来没有酒量,方才空着肚子喝了一大杯白兰地,自然是要禁不住。眼看他已经溜到了桌子底下,雷督理刚要叫人,白雪峰从外面走了进来。见了这番情景,白雪峰忍着笑,把林子枫从桌下拖了出来——林子枫喷着酒气,依然是平静的,只是双目紧闭,像是昏过去了。 白雪峰奉了雷督理的命令,把林子枫搬运出去,另找了间屋子让他睡觉。 这回房内只剩了林胜男与雷督理,林胜男窘迫得满脸通红,捏着筷子抬不起头。雷督理倒是感觉轻松了些许:“你哥哥在和我赌气,因为他办事没办好,我下午说了他几句。” 林胜男立刻抬了头:“大帅,我替我哥哥向你道歉,你别生他的气好不好?” “我要是生他的气,今晚就不叫他过来了。”他对着林胜男笑了笑:“你别管他,我也不管他,让他睡去吧。” 林胜男点了点头,因见雷督理是很自在的连吃带喝,她便也放松了身心,捡那爱吃的菜肴,各样吃了几筷子。这时厨房的听差送了点心甜品过来,林胜男挑了一份水果布丁放到面前,用小勺子舀着吃了一口,随即笑道:“这个好甜。” 雷督理也喝光了一杯白兰地,屋子里没人伺候着,他也不叫人,自己拿了酒瓶倒酒。听了这话,他向着林胜男的方向一歪身子:“我尝尝,有多甜。” 林胜男愣了愣,因看他分明是在等着,便意意思思的挖了一小勺子布丁,送到了他面前。他一低头,就着她的手吃了那勺子布丁,然后一皱眉头:“齁死我了。” 林胜男收回勺子,偷眼看他——没有男子和她这样亲密过,包括她的哥哥,所以她的一颗心脏大跳起来,跳得她上气不接下气,捏着勺子的右手甚至也要哆嗦,让勺子把布丁捣了个乱七八糟。 “大帅。”她小声提醒:“您也别喝了,喝完这些,您都喝了三杯了。” 雷督理摇摇头:“我的酒量,比你哥哥大得多。别说三杯,喝一瓶都没关系。” 林胜男不敢深劝他,哥哥不知道睡到哪里去了,她独自守着个醉醺醺的大帅,怎么想都是不妥当。把破碎的布丁一点一点吃了一半,她往窗外望,就见窗外黑沉沉的,全然不见哥哥回来。 身旁的雷督理忽然站了起来,她回过头去,就见他摇晃着直立了,沉重的睫毛压下来,他像不认识她了似的,好奇而又疑惑的盯着她看。 她感到了危险,扶着桌沿也站了起来:“大帅……我该回家了……” 雷督理闭了闭眼睛——他心里不痛快,虽然并不打算借酒消愁,可不知不觉的,还是喝多了。这个时候,叶春好是应该在他身边的,他需要她,需要她的身,更需要她的心。她怎么还不出现在自己面前?她怎么可以冷酷到这种地步?她难道不知道他是无亲无靠的一个人吗?他爱她,所以她应该也爱他,这么简单的道理,她怎么就不懂? 这时,一双手搀住了他,有细细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大帅,您都站不住了……要不要我叫人进来呢?” 他摇了摇头,迈步向隔壁的里屋走去:“不用……我不想见人……” 那双手小小的,颤颤的,费尽力气才把他搀扶到了里屋的床前。他扭过头,垂眼去看身边的林胜男。林胜男也在仰着脸看他——她是中等的个子,可是因为苗条荏弱,显得格外娇小玲珑。两只薄薄的小手紧紧抓着他的一条胳膊,抓出了他满心的火气与力气。 酒醉之后,他往往是分外的有兴致。风尘女子,不干不净,他至多只肯和她们动手动脚的胡闹一番;然而此刻眼前这个小姑娘一定是清洁健康的,是可以“一用”的。 于是他忽然出手,把林胜男拦腰抱了起来。拦腰抱起来也没有多少分量,他轻轻松松的一转身,然后在一种奇异的兴奋中踉跄向前,连怀中的人,带他自己,一起扑在了大床上。顺势抬腿爬了上去,他镇压住了身下那连踢带打的反抗,耳边响起了尖锐的哭喊声音,让他心神不宁,于是他寻觅到了她的嘴唇,拼命的去吻去吮,把她的声音全部吞吃了下去。 从声音开始,他一口一口,把她咀嚼碾压成了一团有血有泪的花泥,又一口一口,把她咽得骨头渣子都不剩,直到他心满意足的坍塌下去,把她掩埋在了身下。 第79章 姻缘 凌晨时分,雷督理被一双手摇醒了。 他睡得正酣,睁开眼睛向上看了看,房内还亮着电灯,他看清了林子枫的脸,但是林子枫那张脸也没什么好看的,于是他闭了眼睛,要继续睡。然而那双手颇粗鲁的把他硬扶了起来,他没睡够,并且觉着身上凉飕飕的,便不得已的又睁了眼睛:“你干什么——” 话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了。 他发现自己是赤条条的,而大床一角有人披头散发的围着棉被,哭得只剩了一口一口干抽气的力量,正是林胜男。目光从林胜男的面孔扫过整张大床,他看到了真丝床单上一块一块的干涸血迹,还看到了满地凌乱的衣裳裙子,裙子破破烂烂的,也带着干血。 抬起头再去看林子枫,他这才发现林子枫红着两只眼睛,正死死的瞪着自己。 于是抬手一指自己的胸膛,他轻声问道:“是我?” 林子枫一手狠抓着他的一侧肩头,像是怕他跑了:“不是你还能是谁?”他红着眼咬着牙,一字一句都是从齿间逼出来的,仿佛也要哭了:“我就这么一个妹妹,她还这么小,你怎么——你怎么能——” 雷督理一晃肩膀甩开了他的手,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的衣服呢?有话也等我穿上再说!” 林子枫瞪着他,不言不动,当然也不给他找衣服。雷督理被他看得有点窘,然而这一回又是真的理亏,不便骂人,只好自己从床尾翻出了衣裤,潦草的套了上。下地走到桌子前,他给自己到了一杯冷茶喝了下去,然后回头对着林子枫说道:“我也是喝醉了,才闹出了这么一场来。事情既然出了,那我当然是要负责到底。” 林子枫转身面对了他,依然是咬牙切齿的:“大帅打算怎样负责?” 雷督理看了林胜男一眼,然后答道:“往后她就算是我家的人,今天就跟我回去吧。” 林子枫冷笑一声,斩钉截铁的说了话:“大帅,恕我直言,我不能让她和叶春好同居在一个家里!叶春好可不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大帅您尚且不是她的对手,我妹妹这样一个小孩子到了她跟前,还不是羊入了虎口?今天她有命进府,不知过几天就有没有命回娘家了!” 雷督理听了这话,反问道:“那依你的意思呢?” 林子枫受了这一问,却像是被问愣了似的,半晌没说话。最后回头又看了妹妹一眼,他这才开了口,有气无力的,声音比先前低了许多:“大帅,胜男才十六,我家里没别人,我天天在外头奔波,就是家母带着她过活,她娇生惯养的,完全还是个小孩子脾气,也不懂什么规矩,也不会看人的眼色,什么都不知道。现在,她既然已经成了大帅的人,就请大帅处处多担待些,她有什么不好的,不对的,大帅也别往心里去,别和她计较。她胆子小,大人说她几句,她就要吓得哭,所以、所以……” 说到这里,他扭开脸,颤巍巍的深吸了一口气。雷督理看出来,他这是要掉眼泪了。那林胜男说是他的妹妹,可他这边长兄如父,并不单纯的只是个哥哥。 “我明白。”他用力拍了拍林子枫的肩膀:“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你放心,我不会亏待胜男。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们是有感情的,你的妹妹在我这里,自然也和别的人不一样。我这就让人另安排房子给胜男,北京不喜欢的话,到天津住也可以。如何?” 林子枫点了点头:“我听大帅的安排。” 然后他转身走回床边,看妹妹是赤条条蜷缩在那棉被里的,自己想抱抱她都没法出手,所以就只能干站在原地,忍着眼泪说道:“胜男,别哭了。哭多了要犯头疼病,又得养好几天。没事的,这不怪你,怪哥哥。” 林胜男闭着眼睛低着头,大半张脸都埋在棉被里,涕泪干涸在脸上,她哭不动了,甚至也听不见看不见了,只偶尔哽咽着抽搐一下。 这一天,林胜男没回家。 她觉得自己是犯了天大的罪,不敢回家见老母亲。糊里糊涂的被雷大帅和哥哥用汽车送进了一处陌生宅子里,她进了一间卧室,雷大帅让她“休息休息”,她便躺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忽然发现雷大帅不见了,哥哥也不见了,就扁了扁嘴,又掉了眼泪,心里乱纷纷的想起了很多的事情,包括今天自己没上学,也没请假。 与此同时,林子枫在饭店里开了一间客房,躲进去,锁了门。 力不能支的倒在床上,他大睁着眼睛看天花板,没想到事情会发生得这么快。 他是想把妹妹介绍给雷督理,一边想着,一边行动着,一边犹豫着,始终是没有下最后的决心。毕竟妹妹只有十六岁,而雷一鸣已经三十有五。他林家并不是穷门小户,堂堂省公署秘书长的妹子,为什么要嫁一个大她将近二十岁的夫君呢? 他林家是可以不必攀这个高枝的,他是可以等妹妹长到十九二十岁,再给妹妹选一个门当户对的留学生做丈夫的。一夫一妻的小两口过日子,那多么好? 现在可好,妹妹糊里糊涂的就成了雷一鸣的二房——正经娶个二房姨太太,还要有一点手续的,可妹妹连这点手续都没有,直接就成了雷一鸣的外宅。 那雷一鸣…… 林子枫不愿意细想雷督理其人,他知道自己是在忠于一个自己根本看不上眼的庸才。 忽然的,他又想,也许自己昨夜是故意的要喝醉,要为雷一鸣制造那样一个机会——自己其实已经受够了叶春好,自己其实已经是等不及了! 只是自己还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能承认。一旦承认,他就没脸再给妹妹当哥哥了,一旦承认,他就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了。 天黑之前,林子枫回了家。 林老太太是完全信赖这儿子的,儿子把女儿带出去,连着一夜一天没回来,她心里虽然惦念得很,但是并不怕什么,因为儿子是个挺大的官儿,一定护得住小丫头。 然而这人高马大的儿子进了门,一见她的面,便“咕咚”一声,跪在了地上。 “妈。”儿子垂着头说:“我对不起您。我把妹妹给——给——” 林老太太瞪着儿子,不逼问他,单只是瞪。儿子断断续续的把话说了下去,她听到最后,忽然向旁一栽,晕了过去。 林子枫彻夜未眠。 他夜里送了老母亲去医院,在医院挨了母亲两个嘴巴子,然后在凌晨又将母亲接回家来。林老太太死活要去瞧女儿去,被他好说歹说的拦住了。而在天亮之后,他匆匆跑去见妹妹,却在妹妹那里遇到了白雪峰。 白雪峰似乎也是睡眠不足,坐在宅子前头的门房里喝浓茶。林子枫见了他,开口便问:“大帅呢?” 白雪峰答道:“大帅在家呢,派我过来管家看门。” 林子枫像是要对白雪峰发脾气似的,劈头又问:“他自己怎么不来?” 白雪峰“唉”了一声:“大帅和令妹的事情,让太太知道了。太太连哭带闹的,府里都吵翻了天了。” “那我妹妹就没人管了?” 白雪峰一摊手:“我不是来了吗?”然后他见神见鬼的压低了声音:“都动手了。” 林子枫看着白雪峰,声音也低了些许:“谁动手了?” “大帅动手了。” 林子枫依然看着白雪峰,忽然笑了一下:“打成什么样儿了?” “不知道。我后半夜就过来了。” “不会又要离婚了吧?” 白雪峰也笑了:“那不能,哪有总离婚的?” 林子枫说道:“再离一次倒也未尝不可,横竖这个肯定用不了一百万。” 白雪峰觉得林子枫这话说得太刻薄了一点,所以便只是笑,不附和。林子枫又道:“老白,你好好的把这大门看紧了,别让姓叶的找过来,把我妹子吓着。” 白雪峰向他一抱拳:“是,舅老爷。” 林子枫转身要走,且走且道:“别跟我贫!” 林子枫去见了妹妹。 他进门时,林胜男正坐在桌前,用一截铅笔头在纸上乱画。见他来了,她怯怯的说道:“哥,你是来接我回家的吗?” 林子枫拉过一把椅子,在她跟前坐下了:“傻话,这里就是你的家。” 林胜男垂下了头,捏着那截铅笔头,继续慢慢的画:“哥,我是不是……是不是就算结婚了?” 林子枫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嫁给雷大帅,不好吗?” 林胜男任他摸着,继续问道:“可是雷大帅有太太的。哥,我是不是……是不是变成人家的——”她脸上闪过了一个哭相:“变成人家的小、小老婆了?” 然后她抬头望向了林子枫,哭唧唧的又道:“哥,我想回家,我不想结婚,不想给雷大帅当小老婆。我今天也没向学校请假,无缘无故的总不上学,会被开除的。” 林子枫听到这里,心如刀割,脸上却是微笑了一下:“胜男,你听我说,是这么一回事——雷大帅那个太太,也算不得如何明媒正娶,无非就是用花轿从外面抬了回来罢了,他们举办婚礼那一天,你不是也跟我去看了热闹吗?你记不记得,他们都没拜天地,没拜天地,算什么正经夫妻。” 说到这里,他伸手夺下了林胜男手中的铅笔头,扳着她的肩膀,让她转身面对了自己:“胜男,我刚得了消息,雷大帅为了讨你,在家和他那个太太大吵了一架,甚至动了手,这就足以证明你在雷大帅眼中,是很有分量的。你如今既到了这里,就是一家的主妇,不比那个姓叶的女人差什么,大帅现在又正偏爱着你,你更要打起精神来,把这一边的日子过好。那姓叶的为人不大规矩,和外头的男人纠缠不清,大帅因此对她是日益反感。她越是不好,你越要好好的做人,让大帅知道你的可贵。记住了吗?” 林胜男茫茫然的点了头:“我记住了。” 林子枫直看进了她的眼睛里:“你在这里,若是缺了什么少了什么,就大着胆子去要。这所宅子,包括宅子里的人和物,都是你的,你说了算。若是有了什么烦恼和心事,就立刻给我打电话,不许憋在心里。哥哥在雷大帅那里是说得上话的,能够帮你,明白了吗?” 林胜男也直视着哥哥的眼睛,继续点头:“我明白了。” 林子枫定定的凝视了她片刻,末了,他小声说道:“你外头有我这个哥哥,自己再加把劲儿,将来总能让大帅把你扶正。到时候整个雷家都是你的。雷大帅今年也才三十多岁,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你听哥哥的话,将来会有好日子的。” 林胜男依然是点头,他说什么,她就听什么、信什么。只是有一个问题,她还糊涂着,不能不问:“哥,那我还上学吗?” 林子枫向她一笑:“不上了。念书本来就是件耗心血的事情,你又要强,总爱争个第一第二。原来你在家没事做,到学校消磨消磨时间、长点学问自然是好,如今你自己也有了家庭了,何必还把精力花在那上头?现在你的身份变了,哥哥不再管束你了,你白天想出去玩,想看电影看戏,都可以去。” 林胜男眨巴着眼睛,像后知后觉似的,刚意识到自己“身份变了”。 “妈生我的气没有?”她小声问林子枫,有点脸红。 林子枫微微的笑道:“妈不生气,一来这事不怪你,二来,我们家能和雷家攀上亲戚,也是一件好事。况且雷大帅那人……他至少是……他总算是……仪表堂堂。” 林胜男听了哥哥这一番话,认为颇有道理,便又问道:“那我什么时候回家看妈呢?” “过两天吧!”林子枫拍拍她的肩膀:“妈说了,你既是做了人家的媳妇,就要有个大人样子,不要总惦记着回娘家,要先把自己的小家庭建设好。” 林胜男的脸上有了点笑模样:“这话一听就不是妈说的。妈哪会说‘建设家庭’这种新词儿啊?” 林子枫心神不定的微笑着:“反正意思是这个意思。” 然后他站了起来:“我回家一趟,把你的药送过来。” 林胜男立刻提醒他道:“还有衣服呢!我的连衣裙和凉皮鞋。” 林子枫叹了口气:“傻瓜,你到了这里,还怕没有好衣服穿吗?” 第80章 爱情的刃 张嘉田也知道雷督理即将就职,所以在天津只逗留了两天,便匆匆的又回了北京。若不是为了去见那位白俄将军兼军火贩子谢尔盖,他根本也犯不上往天津跑——早就约定要和对方见面了,可是北京这边陡生了变化,城内城外险些开战,所以双方这相约的日期一推再推,推到如今,张嘉田总算得了一点空闲,所以赶忙前往天津赴约去了。 花了半天的时间,他和谢尔盖将军见了面,谈成了一笔小买卖,然后又顺路去瞧了殷凤鸣。殷凤鸣原本就感激他的救命之恩,如今见了他,越发的热情,将“帮办”二字叫得山响。张嘉田倒是泰然——他本来就是帮办,殷凤鸣恭敬他,也是理所当然。 他想回北京,可殷凤鸣死活不放他走,他没了法子,只得在天津又耽搁了一天。这回在天津算是吃喝玩乐得够劲了,他心旷神怡的回了北京。 到京之后,他直奔了雷府,可是并没有见到雷督理,白雪峰也没了影子。雷督理的卫队长尤宝明倒是在家,于是张嘉田就问他道:“大帅是到俱乐部去了吗?” 尤宝明很认真的想了想,末了答道:“不一定。” “不一定?” 尤宝明生性认真,对待张嘉田的问题,他采取了谨慎的态度,思索着回答:“我觉得不一定,因为现在正是大中午的,大帅到俱乐部去干什么呢?” 张嘉田被他这个认真劲儿逗笑了:“好,那你再给我说说,大帅不在俱乐部的话,还能在哪里?” 尤宝明这回没再寻思,直接答道:“应该是在帽儿胡同。” 张嘉田没听明白:“帽儿胡同?他去帽儿胡同干什么?” 尤宝明一拍脑袋,做了个恍然大悟的姿态:“哦,帮办,您不知道,大帅又娶了个小太太。小太太住在帽儿胡同。” 张嘉田看着尤宝明,脸上没有表情。看了半天之后,他才又问道:“大帅讨姨太太了?” 尤宝明当即摆了手:“不是不是,不算是姨太太,是林秘书长的妹妹,不知道是怎么算的,不让叫姨太太。可能算是两头一边大?不知道。” “什么时候娶的?” “也没正经娶啊,就把帽儿胡同的一处房子收拾了一下,让小太太搬了进去,就算完事儿了。” 张嘉田听到这里,因为过于惊讶,所以反倒是一言不能发了。瞪着尤宝明看了足有半分来钟,最后他笼统的向宅子深处一指,压低声音问道:“那……这边的太太呢?” 尤宝明微微的皱了眉毛,笑了一下:“我……我不知道。我……我昨天告了一天假,今早上刚过来。” 张嘉田竖起一根手指,虚虚一点他的鼻尖:“小子,不跟我说实话是不是?” 尤宝明其实比他还大两岁,可他是岁数不够,官职来凑,完全有资格对着尤宝明喊“小子”。尤宝明不爱听这两个字,也只能忍着,并且忍得很为难,因为确实是不想再对着张嘉田多说一个字——说什么呢?大帅为什么总和太太闹家务,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怎么的?是,谁也没抓着太太和帮办有什么纠缠勾连,可若你俩真是干干净净的,那大帅在家里奔突咆哮,闹的又是什么? 尤宝明在心里质问张嘉田,嘴上不敢无礼,又不想昧着良心胡说八道,所以最后就只能是看着张嘉田苦笑。而张嘉田一双慧眼,瞧出了他这忍而不发的意思,当即决定换个战场:“那我再问你,太太现在在家吗?” 尤宝明这回痛快的点了头:“在!刚回来。” “刚回来?两口子都闹成这样了,她还有闲心出去跑?” 尤宝明略一犹豫:“太太……是刚从医院回来。” 张嘉田一听这话,转身就往内宅跑去了。 张嘉田知道雷督理闹起脾气来,和发疯也差不许多,所以以为是雷督理把叶春好给“打坏了”。 然而等他气喘吁吁的看到叶春好时,他的心情平定了些许,因为叶春好头脸整洁,亭亭的站在那里,瞧着并没有“坏”。他冲进楼内来时,叶春好正在从楼梯上往下走,冷不丁的见他闯进来了,她显然是一怔,不上不下的停在了楼梯中间。 然后,她拼了命的一翘嘴角,生拉硬拽的扯出了一点微笑:“二哥回来了?” 张嘉田跑到楼梯前,向上一招手:“你下来!” 叶春好走了下来——这一动,张嘉田发现了问题:叶春好用手捂着一侧胯骨,下起楼来慢慢的迈小步,像怕踩死蚂蚁似的,一寸寸的挪着走。张嘉田且不问她,等她走完了最后一级楼梯,才开了口:“你那儿怎么了?” 他不便公然的触碰叶春好,只能这么没头没脑的硬问。叶春好单手扶着一侧楼梯扶手,慢慢垂下眼皮去看地面,目光转得很迟钝:“没事,只不过是……碰了一下。” 然后她又问道:“二哥这么快就从天津回来了?倒是回来得正好。大帅正在准备就职典礼,二哥回来得太晚,也不合适。” 张嘉田放轻了声音:“你还有闲心管那些事情?我听说他在外头又弄了个人。” 叶春好一听这话,反倒是微微的笑了,一边笑,一张面孔一边胀红起来,脸红了,眼睛也红了,然而依然是微笑,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强笑,也不知道笑的是什么。张嘉田看不下去了,当头就是一句:“你别装了,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你跟我装没意思。” 叶春好低声答道:“我知道,你不能笑话我。” 然后她就带着这么一脸古怪笑容抬起了头,眼睛亮晶晶的,是含了眼泪:“我刚从医院回来,觉着那地方大概是有细菌,所以上楼去换了一身衣裳。家里现在没别的事,我想出去走走,二哥和不和我去?” 张嘉田刚要答应,可是随即反应过来:“咱们两个出门,行吗?” 他自己光棍一条,是无所谓,可是怕连累了叶春好。叶春好听了这话,脸上的笑容终于慢慢的退了,没了。 “怎样都是不行的啊。”她淡淡的说,不带情绪:“单是我们站在这里说几句话,就已经不行了。”说完这话,她挪着小步,稳稳的、慢慢的向前走,一边走,她一边又嘀咕道:“怎样都是不行的啊!” 她素来都是镇定理智的,虽然是个年轻的女子,但是天然的带着一点大将之风,当初家破人散的时候,她吓得直哭,可也没哭得走了样,所以张嘉田看了她这个嘀嘀咕咕自说自话的样子,心中忽然有点发慌,怀疑她是让雷督理刺激出了精神病。转身快走几步追上了她,他不再逼问,只说:“我陪你,咱们出去散散心,玩一天!” 张嘉田不带随从,只让一名汽车夫开汽车载了自己和叶春好,直奔了北海公园去。 这时候天还大亮着,他赁了一只小船,带着叶春好坐了上去。叶春好撑着一把小阳伞,先是静静的坐着,及至张嘉田把小船划到一片柳荫底下了,她才如梦初醒似的回过神来,对着张嘉田说道:“原来上学的时候,一个月能和同学到这儿坐一次小船、喝一瓶汽水,就是最快乐的事情了。” 张嘉田没正经上过学,体会不到她所说的这种快乐,也没有闲情逸致陪她抚今思昔,直接便问:“雷一鸣是怎么回事?你们结婚才半年,他就喜新厌旧了?” 叶春好叹了一口气。 “二哥。”她说:“其实我早知道我会有这么一天,我是想赌一次,我以为我和别人不一样,我能赢。” 说到这里,她自嘲一笑:“他的年纪是比我大,可相貌是好的,我看他是个美男子,对我又痴情,还是有权有势的督理大人,怎么想都是做丈夫的不二人选,就嫁了他。” 将小阳伞收拢起来,她伸出伞尖轻轻去打船旁的荷叶,不看人,对着那半开的荷花说话:“我对他又有真心,又有贪心。” 然后她转过脸,望向了张嘉田:“我虽然是个女人,但是有点官迷。成了他的太太之后,我沾了他的光,虽然不是真正的官,但也有了金钱和权力,能够随着自己的心意,做一些事。” 张嘉田点了点头:“我知道,你这人闲不住。原来你给他当秘书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我当时心里还奇怪,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姑娘,不爱花儿粉儿的,也不爱玩,专门和那帮老爷们儿抢差事干。但这也不算毛病,一个人勤快要强,哪能算是坏事?况且,你再官迷也迷不过我,那天晚上我知道我要当帮办了,差点儿乐昏过去。” “所以……”叶春好收回了小阳伞,重新撑了开:“是我自己要赌一把,愿赌服输,也没什么可怨的。二哥,你放心,我想得开。” 这话让她说得心平气和,张嘉田听在耳中,几乎要信以为真,直到他看见她那两只手是如何紧张的握着伞柄——握得关节泛白,握得手臂哆嗦,是把毕生力气都运到了周身,拼了命的控制着表情与声音,拼了命的要做出那云淡风轻的假象。 于是他猛的怒了,又怒又恨又悲的,简直想指着她的鼻子骂人。手指蜷起来,他握着拳头,咬牙切齿的质问她:“你还对我装相?我对你一点虚情假意都没有,也不图你什么,你干什么和我这样生分?我不是雷一鸣,我不看你这张假脸子!你要是不想和我说心里话,你就别说,我这就划船靠岸,你回家去!” 此言一出,叶春好俯下身去,整个的躲进了那阳伞下。张嘉田怒视了她片刻,怀疑她还当自己是个小混混,还以为自己是要趁虚而入占她的便宜——她要真是这么想,那可真是狗眼看人低了!他堂堂的一省帮办,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他怎么就那么下三滥,非得盯着人家的老婆不放?难道她就不知道他是多么的有出息吗?他是多么的“英雄出少年”吗? 骄阳照射着他,他岿然不动,忘记了划动小船追寻荫凉。不知这样注视了那把阳伞多久,他忽然也弯下了腰:“春好?” 他急了,用手去掀那深深扣下的阳伞:“春好?” 阳伞在颤,伞下的人也在颤。方才云淡风轻的、愿赌服输的叶春好,此刻在这阳伞的掩护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撕心裂肺。 她即便在撕心裂肺的时候,也能把哭声压抑到最低。一只大手从伞下伸了进来,摸索着握住了她的小手。她咬着牙,屏着息,泪水滔滔的流,苦和痛都融进了血液里,轰轰的往头脑里冲。 她愿赌,可她不服这个输。 她爱雷一鸣啊!还没爱够啊! 第81章 新妇敝履 在一把小小的阳伞下,叶春好偷偷的大哭了一场。 阳伞上头就是烈日高天,光天化日的,没遮没挡的,她深深的埋了头,下巴抵着膝盖,哭得人也抖,伞也抖,小船也抖,世界也抖。怎么不悲?怎么不愤?怎么可能云淡风轻?怎么可能愿赌服输? 当初他是怎么追她的?是怎么爱她的?是怎么对她承诺的?事到如今,不到半年,她便从新妇沦为了敝履——可她当初也不是非嫁他不可的!是他招惹她,不是她先动情。 天下怎么会有这样坏的人?这不是负心薄幸四个字可以形容的了,他简直就像是没有人心、不通人情。明知道林子枫视她如仇,他却还偏要娶他的妹妹。她还没来得及恼,他先恼了——他认定了她心里还放着个张嘉田,许她和张嘉田藕断丝连,就许他纳林二小姐为妾。 她这一生一世都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既然如此,索性不洗了,她从来不是疯狂的人,做不出以死明志的举动来。先前她见了张嘉田,恨不得绕道走,拼了命的想要自表清白,现在也不躲他了。躲什么呢?躲有用吗? 将伞下那只碍事的大手推了出去,她摸索着从肋下纽扣上解了手帕,哽咽着擦眼泪。狠狠的哭了一场之后,她心里像是透进了一点光明——从午夜到白昼,她心中一直热热的憋闷着,喉咙中有血腥味。她以为自己是急怒攻心,是要吐血,便越加努力的压制着情绪,要把那股子热血压下去。 现在好了,热血变成热泪流了出去,她擦湿了一条帕子,然后收起阳伞,面对了张嘉田。张嘉田正拧着眉毛注视着她,神情严肃,像是见了什么惨不忍睹的情景,不能不看,又不忍看。 “我好了。”她告诉他:“我哭出来,就好了。” 她不知道张嘉田是看她变了模样——自从她结婚之后,张嘉田每一次看她,都觉得她是变了一点模样。她就是在结婚前的那个新年里最美,那时候她胖了,擦胭抹粉的打扮着,是个粉面桃腮的大美人。他那时候还以为她这一生一世都有了依靠,往后就要无忧无虑的荣华富贵到底,就要永远这么漂亮下去了呢。 用手指又拭了拭眼角,叶春好知道自己此刻不好看:“我现在也……”她吸了吸鼻子:“没个人样子了。” 手指关节撩动头发,张嘉田忽然看见她那太阳穴上印着一片青黑。连忙伸手把那几绺头发彻底掀起来,他凑过去细看,发现那竟是一块瘀伤。 “这是怎么弄的?”他问。 叶春好往后一躲:“没事。” 张嘉田忽然反应过来:“雷一鸣打你了?他他妈的往你脑袋上打?” 叶春好叹了口气:“因为那件事情……我在书房里和他吵起来,他发起脾气,乱抓了东西往我身上扔,我躲不及,被镇纸打了一下。” “那你怎么走路也不利索了?胯骨也让镇纸砸了?” 叶春好垂下头,抬手把头发理了理:“他闹完了,就要走。我堵着门不放他,他就踹了我一脚。我本以为没事,可是过了一天一夜,还是疼得走不成路,今天才去了医院。医生给我拍了爱克斯光片,说是骨头没事,休养几天就会好了。” 张嘉田看着她,忽然问道:“春好,你说他到底是个什么人?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叶春好听了这话,却是正了正脸色。 绝望悲哀的情绪伴着热泪,被她哭了出去,理智重新占据了上风——理智很久很久没有占据上风了,自从她爱上了雷督理之后,理智便被她从脑海中驱逐出境。可她对此毫无察觉,或许是只缘身在此山中,让她不但不识了雷督理的真面目,甚至也不识了自己的真面目。 “他?”她的鼻音很重,一字一句却是咬得清晰:“他是个疯子。” 把合拢了的小阳伞横撂在膝盖上,她在不知不觉间挺直了腰板,眼角是粉红的,嘴唇是鲜红的,痛哭过后,她给自己哭出了一脸古怪的妆容,像是扫了胭脂,改头换面的重新登了场:“二哥,事到如今,我念着夫妻情分,依然不愿对他多做褒贬。只是你如今作为他手下正当红的人,记得千万不要以常理去揣度他的心思,他不是讲道理的人。你也不要想着我在他那里受了委屈,便气不过,要替我向他讨个公道来。你既是当了帮办,就把这个帮办做好,你手下既是有了队伍,就把那队伍壮大起来。自己有了力量和底气,才能活得体面,活得自在。这个道理,我原本是懂的,后来自己昏了头,把它丢在了一旁,如今吃了亏,才重新把这话又想了起来。” 张嘉田连连的点头:“我知道,我记住了。我……我听你的话。” 叶春好扭头环顾了四周,又道:“不该让你陪我出来的,我今天一时冲动,有点冒失了。”说到这里,她把阳伞重新撑了开,遮挡了自己:“二哥,我还有一句话要嘱咐你,在宇霆面前,你一定不要提我。他若是说起了我的什么事情,你不要听,也不要关心。他的眼睛很毒,无中还要生出有来,何况——” 说到这里,她停了停,言语是犹豫的,目光直直的盯着张嘉田,却是锐利坚定:“你的前程要紧,比什么都要紧。你若是为了儿女之情冲撞了他、毁了前程,那你就不算是个好男子汉,我也还是看不起你。” 张嘉田这回没让叶春好多费口舌。叶春好哭过一场便能还阳,他这“英雄出少年”的人物,当然也要明白事理。 不但明白,还得斩钉截铁的明白,她有的心胸气概,他也一定要有。 “你放心。”他告诉叶春好:“你也记住,你能跟他过,你就过,我不管,我也不拦着;可你哪天要是跟他过不下去了,你就来找二哥。你是没娘家,可你还有我。” 叶春好眼中的泪彻底干了。对着张嘉田点了点头,但她其实并没有找他的打算。 她谁也不找。年纪轻轻的一个人,干嘛总想着找靠山?不必,不用。 雷一鸣不爱她了,她也能照样的活。她原本就曾想过终生独身,原本就曾准备过做一辈子老姑娘。如今纵是被雷一鸣抛弃了,也无非是兜了个圈子,回到了原点。 那也没什么可怕。 叶春好弃船、上岸、回家去。并不是要回了家继续哭,是要回家继续过日子去——或者说,是回家继续活着去。 张嘉田不是很了解女性,他看叶春好似乎是憋了一股子心劲,便怀疑她也许会离家出走,也学那个玛丽冯,和雷督理闹一次离婚。然而两人在临分手前又交谈了三言两语,他发现叶春好完全没那个意思。 叶春好比不得玛丽冯,没有外交世家的娘家,没有英国美国的朋友,她若是跑去向雷督理提出离婚,以雷督理现在对她的态度,所得的回答很有可能是一顿拳脚。与其如此,她索性不走玛丽冯的那条路线。雷督理许她继续做督理太太,那么她就把这个太太当下去,将来前景如何,她见机行事便是了。 况且,让她乖乖的拱手让贤,把“督理太太”的位置让给林子枫的妹妹,她也不甘心。如果雷督理看上的女人是白雪峰她二姐,她兴许还不会这么恨。 她又有心劲,又知道爱恨,腰背也挺直了,眼睛里也有光了,张嘉田看在眼中,一颗心便落回了原位。他知道叶春好是个很“稳”的性子,这样性情的女人,信得过,靠得住,得妻如此,乃是那丈夫的福气。 目送着叶春好在公园门口坐上洋车远去了,他还在掂量着这件事,心思分了阴阳两面,阳的一面,是盼着雷督理回心转意,让叶春好得几天好日子过;阴的一面,是希望雷督理和她彻底闹掰,把她休了。 把她休了,他兴许还有机会捡个剩。督理不要的女人,帮办捡着娶了,不算丢人。谁要是想嘲笑,谁就笑去吧! 第82章 假面 张嘉田去了帽儿胡同。 其实也不是非得今天去见雷督理,明天见也是一样的。但他心中存了几分好奇,想要看看这得了新欢的雷督理,此时到底是如何的欢喜。在动身之前,他特地花了一点时间镇定情绪,连自己一会儿做什么表情、说什么话都筹划了一番。他知道自己现在有多么的想痛揍雷督理,所以要格外的谨慎自制,一点破绽都不能露。叶春好不是嘱咐过他了吗?前程要紧,比什么都要紧。 结果他寻寻觅觅的找到了帽儿胡同,进门后发现这雷督理是真欢喜,喜大发了,喜了个无影无踪。 他进门时,迎接他的人是白雪峰。白雪峰似是无所事事,而这大门内的照壁前正好有一片阴凉,他便抱着胳膊,在这阴影里干站着。忽见一辆汽车开了过来,而这汽车里跳下来的人又是张嘉田,他便立刻微笑起来,两条抱着的胳膊也垂了下去,显出了一点恭敬的军姿:“帮办从天津回来了?” 张嘉田曾经义正词严的禁止他称呼自己为“帮办”,他当时也满口答应着,然而到了如今,他照样是把“帮办”二字叫得山响,以示他很懂上下尊卑之分,是个心里有数的人。而张嘉田到了如今,也对“帮办”二字坦然受之,勉强把脸色正了正,他也露出一点笑容:“刚回来,一下火车去到府里见大帅去了,结果扑了个空,问了一圈的人,才问出这个地方。” 说完这话,他迈步就往里进。他一度是把雷府当家的——他一个,林子枫一个,时常是随着心意往雷督理的屋子里闯,相当的自由。此刻他也并没想到要让白雪峰提前进去,为自己通报一声。倒是白雪峰立刻转身追上了他,小声笑道:“帮办是要见大帅?那可以先到前头的小客厅里等一等,大帅他和小太太正在后头院子里,那个——” 张嘉田此刻的心情不好,白雪峰既然是这院子里第一个面对了他的人,他便首先要和这个白雪峰对着干一下子,白雪峰越是要拦他,他越故意走得快:“没事没事,我自己过去瞧瞧,要是大帅现在不便见我,那我就明天再来。” 嘴上说着话,他已经穿过这第一进院子,进了那第二进的内宅。后头这进院子方方正正的,檐下围着一圈抄手游廊,院子正中摆了许多盆奇花异草,花草一旁又是一对大水缸,缸里养着荷花和红鲤鱼。而廊下站着个洋装小姑娘,正红着脸东张西望。忽见白雪峰来了,她登时迈了一步,口中唤出一个“白”字,然而随即看到白雪峰身边还多了一个高个子青年,她便向后又退了一步,嗫嚅着不做声了。 白雪峰劝不住张嘉田,这时只得向小姑娘开了口:“太太,大帅呢?帮办从天津回来了,来见大帅。” 张嘉田这才正眼看了这位“太太”——看过之后,只觉莫名其妙。 依着他的思想,他觉得一个男子,无论是娶妻还是纳妾,那自然为的是要找一个女人,换言之,其它的条件都可以不论,首先那位对象,须得是个女人。而林胜男——他左看右看,只觉得她是个小孩儿,尤其是她穿着灯笼袖子的西洋式连衣裙,披着一头漆黑微卷的长发,头上还系着一个大蝴蝶结,越发像是个画报上印着的外国小孩儿。 林胜男被他这么看着,怪不得劲儿的,就往廊柱一旁躲了躲,只对着白雪峰说话:“我俩捉迷藏,他躲起来了,我找了半天,就是找不着。我都找不动了,到处喊他,向他认输,他也还是不出来。” 此言一出,又是一篇小孩的话语。白雪峰转向张嘉田,无奈一笑:“您看,大帅顶爱和太太闹着玩,一玩起来,简直让人没办法。” 林胜男不在的时候,白雪峰称她是“小太太”,如今当着林胜男的面,他自自然然的就把那个“小”字剔除了去。张嘉田听在耳中,心中立刻又有了气,但是又气得没立场、没道理。白雪峰凭什么不巴结这个小崽子呢?谁知道这个小崽子会不会哪天走了大运,摇身一变就成了正房大太太了呢?叶春好和这个小崽子的命运,不都是被雷一鸣攥在手里的么? 张嘉田谁的刺也挑不出来,挑得出来也不便挑、不敢挑。于是把两只袖子往上一挽,他像要和谁打一架似的,兴致勃勃的接了话:“没事!你们找不着,换我来!” 话音落下,他大步流星的就往正房里走去了。 白雪峰不知道他那百转千回的思想,只知道这位帮办在不久之前,确实还是个淘气的野小子,这个时候他来精神,也是正常的事情。陪着笑向前追了两步,他又分心对着林胜男一点头,格外和蔼的说道:“太太也别总在外头站着了,外头有暑气,还是屋子里凉快。” 林胜男点了点头,可是见张嘉田那样虎生生的往屋子里冲,又不大愿意,便也沿着游廊一路走了过来。等她走进门时,张嘉田已经把卧室里头最大的立柜打了开。 平常能藏人的地方,比如床底桌底,他想林胜男肯定已经找了千遍,自己不必再费那个力气,这个柜子大得出奇,倒是个有嫌疑的所在,不过柜子里一层层摞着五颜六色的被褥,一直摞了半人多高,也是明明白白的。林胜男走了进来,因为不喜欢张嘉田往自己的卧室里闯,所以微微的撅了嘴:“没有的,我都看过了。” 张嘉田这时却是“扑哧”一笑,弯腰将一只手伸进了那被褥缝隙里。这只手被他越伸越长,最后他又是一笑,大声问道:“是我把您拽出来?还是您自己出来?” 然后不等那被褥里头传出回答,他咬着牙使足了劲儿,向外就是一扯。被褥组成的堡垒瞬间坍塌,他从那被褥之中扯出了个汗津津的雷督理。 绫罗绸缎汇成了彩浪,浪中的雷督理被他攥住了一只手,东倒西歪的趴在了地上。白雪峰“哎哟”一声,连忙上前扶起了他,而雷督理热气腾腾的站起身来,先是拖泥带水的走出了那一堆被褥,然后一边扯着领口抖了抖,一边对张嘉田说道:“多事!” 张嘉田转向他,笑了:“大帅,要是没我多事,您打算在那里头躲到什么时候?这个天气,还不热坏了您?” 说完这话,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条白手帕,走上前去给雷督理擦汗,依然是不惜力气,把雷督理那个脑袋擦得乱晃。雷督理一皱眉毛:“你这是和我有仇?” 张嘉田这才收了手:“您看,给您擦汗还擦出毛病来了。” 雷督理穿着一身丝绸裤褂,这时热得狠了,就把外头的小褂脱下来扔给了白雪峰,上身只剩了一件短袖汗衫。他先不理张嘉田,一边往外走,一边对林胜男笑了笑:“我这个藏法,如何?” 林胜男抿着嘴笑,小声说道:“我找了好半天。” 雷督理又道:“你出去玩玩,我要休息一会儿。” 林胜男答应一声,转身走了出去。而雷督理走到外间的客厅里,不坐沙发,而是在一张躺椅上躺了下去,又轻轻的喟叹了一声。 白雪峰走去打开了电风扇,倒了两杯茶放在躺椅旁的茶几上,然后自己也退了出去。张嘉田见雷督理一言不发,只是长长的躺在那里吹风晾汗,正好隔着茶几,还有一张躺椅,便走过去也躺了下去,低声问道:“大帅,您这动作可是够快的,我一眼没瞧见,您就又娶了个小太太。” 雷督理半闭着眼睛:“我讨个女人,还要先向你报备一声不成?” 张嘉田侧过身,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我又怎么招您了,您这一开口就带着气?” 雷督理纹丝不动,也不言语。 张嘉田咂摸咂摸了那茶水的香气,感觉挺好:“知道您这几天张罗着就职,我一下火车就赶过来了,家都没回。” “知道我这几天张罗着就职,你还往天津跑?”雷督理睁开了眼睛,人依旧是没动,但是两只黑眼珠转向了他:“谁许你无故离开北京的?” 张嘉田冲着他一乐:“谁也没不许我无故离开北京啊!”然后不等雷督理变脸,他双手抱拳,向他拱了拱手:“得,算我错了,往后我不走就是了。您在哪儿我在哪儿,行了吧?” 说完这话,他伸手一拍雷督理的胳膊,嘿嘿笑了两声,自知这一套行为和语言都不大招人爱,不过现在他也有一点失控,没法子让自己再像平时那样,心平气和的去“哄”雷督理。雷督理的胳膊出了薄薄一层汗,巴掌拍上去,微微的有点黏,这也让他生出了一点异样的感觉,这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但总而言之,是不舒服的。 雷督理收回了目光,语气冷淡:“你也不必跑过来对我装模作样。我知道,你是有点胆量的。” 张嘉田笑道:“您管我胆子的大小干嘛?横竖只要我怕您就够了。” “怕我吗?” “怕。” 雷督理摇了摇头:“我不信。” 张嘉田向前一挺身,挣扎着从那躺椅上坐了起来。起身走去屋角的衣帽架前,他摘下一件上衣走到雷督理跟前,蹲下来提着衣领向他一抖:“您还是穿上一层吧,刚出了汗的人,不能那么对着风吹。” 雷督理看了他一眼,把一条胳膊伸进了衣袖里。 张嘉田像疼爱奶娃娃似的,一边伺候着他穿上衣,一边又道:“我知道您不信。您向来是——抬头——谁都不信——伸手。” 为雷督理把上衣穿好了,张嘉田又给他系上了几枚纽扣,然后走回到了自己那副躺椅前,躺了下去。这时房门前掠过了一个身影,是林胜男追逐着什么,一闪身跑了过去。张嘉田看在眼中,便低声又道:“大帅,您这简直就是娶了个小孩儿嘛!” 雷督理抬手扯了扯袖口:“在我眼中,你也是个小孩儿。” 张嘉田侧过身,又喝了一口茶:“您这话说的,让我都没法接了。”然后他舔了舔嘴唇,换了话题:“您打算哪天就职?” 雷督理答道:“后天。” “那快了。” 雷督理又道:“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三省巡阅使,还没意思?” “无非是个名字好听,其实三省里头,除了我自己这一省,另外那两省的督理,哪个是能听我指挥的?为了个虚名,还得罪了虞天佐,想一想,其实有点儿不值。” 张嘉田眨巴着眼睛想了想,然后笑了一笑:“名字好听就够了。那两省现在不听您的,可等将来您势力大了,总有他们听话的那一天。” 雷督理看了他一眼:“会有那么一天吗?” 张嘉田一拍胸膛:“有我在,就肯定有那么一天。” 雷督理无声的一笑:“你?” 张嘉田问道:“又不信啦?” 然后他一挺身从躺椅上翻了下来,走去蹲到了雷督理身边:“要不,我再给您发个誓?” 雷督理原本对他一直是个不阴不阳的态度,赌气似的,如今转过脸来注视了他,见他双目炯炯的看着自己,一只手欲抬未抬的准备着,真是个要发誓的样子,转念一想,又觉得这小子其实待自己一片赤诚,也并没有什么坏心眼,便把他那只预备着举起来发誓的手往下一摁:“都是当帮办的人了,还跟我来这一套,丢不丢人?” 第83章 好哥哥 张嘉田不是能张罗会操办的人,没法子为雷督理的就职典礼奉献力量。他能做的事情,据他自己来看,只有两样:一是对付文县那帮痞子军头;二是对付北京城里的雷督理。对待痞子军头们,他是能拉拢的就拉拢,拉拢不来的就翻脸,就明的暗的一起来,把他剪除掉。对待雷督理,他的战术则是无比的简单,只有一个字:哄。 在某些方面,雷督理似乎比叶春好更女性化。叶春好向来讲理,黑白爱憎都分明,该怎样便怎样,不用任何人哄;而雷督理则时常是即兴发挥,旁人越是忠心诚意的待他好,他越要恃宠而骄,兴风作浪。所以张嘉田就觉得他还不能算是真坏,他是纯粹的喜欢折磨人。 捏着鼻子硬着头皮,他把雷督理哄欢喜了,这就算他今天是大功告成。既是大功告成,他便犹犹豫豫的想要走,可是未等他说出这个意思来,雷督理忽然含笑问他:“我要了子枫的妹妹在这里,你是不是要为那边府里的太太抱不平了?” 他这话说得有点绕,所以张嘉田先是怔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一颗心也瞬时提到了喉咙口,但是脸上很平静,单只是微笑:“大帅,您这是拿话刺我了。” 雷督理饶有兴味的注视着他:“我只问你是不是。” 张嘉田沉默了片刻,然后抬手一拍大腿:“大帅,我跟您说实话吧,您要是就只爱她这么几个月的话,当初真不如就别娶她。这么着……有点儿可惜了。” 雷督理听到这里,脸上并没有怒意:“怎么个可惜?” “她年纪小,刚二十出头,您要是真对她腻歪了,老也不搭理她,那她不就——她这辈子不就——”他也扭头对着雷督理一笑:“我读书少,肚子里没词,您知道我的意思就成。” “那你觉着,怎么着她才不可惜呢?” 张嘉田摇了头:“我不敢说。” “恕你无罪,说吧。” “那我可说了。我是想,您当初不如就和她谈谈恋爱得了,谈了半年,没意思了,俩人各干各的去,您可以娶老林他妹子当正房,那一位呢,也还算是个姑娘,也可以再找个男人。” 雷督理笑了一下:“找谁?你?” 张嘉田连连的摆手:“大帅,您别设陷阱勾着我跳了,我不中您的计。而且她也不会找我,我知道,她从来就没看上过我。我说那话只是打个比方,和我本人是一点关系都没有。” 然后他看着雷督理,向后撤了撤身子:“您总这么盯着我干什么啊?我又说错话了?” 这句话让他说得带了几分滑稽相,雷督理被他逗笑了,把他方才这几句话放在脑子里过滤了几遍,也确实是没找到什么纰漏来,于是半信半疑的坐起身,雷督理费了一点力气,挣脱了躺椅的引力,站起身来,同时决定今天饶了张嘉田。 “去吧。”他背着手,来回踱了几圈:“以后没我的命令,不许你乱跑。” 张嘉田也一挺身起了立:“是!” 雷督理不再多说,只向外挥挥手。张嘉田弯腰从茶几上端起茶杯,把自己杯中剩下的那点茶水一饮而尽,然后抹抹嘴,向雷督理告了别。雷督理见了,却是对外喊了一声“雪峰”,然后对闻声而入的白雪峰说道:“给嘉田拿一罐茶叶,我常喝的那种。” 张嘉田从白雪峰那里得了一罐好茶叶,嬉皮笑脸的告辞走了。雷督理独自站在屋子里,想想张嘉田,又想想叶春好,心里终究还是有些不痛快,然而捉奸要双,他也知道自己不能这么想当然的给叶春好定罪。但是话说回来,他既然定了叶春好是自己的知己,那么叶春好无需真去犯罪,单凭她让自己“不痛快”这一条,就足以证明她这个知己,还不够合格。自己负气而走,她还没事人似的坐在家里,一个电话都不肯打过来,这也足以证明她是个冷血无情的——她本来就是冷血无情,若非如此,怎能无论张嘉田怎样追求她,她都心如铁石一般、丝毫不为所动? 雷督理的思想是片面的,他只想着叶春好摆出这种一言不发的架势,分明是又要和自己打冷战,实在可恨,并没有想过自己那一夜险些活活砸死了她。她上头上脸的想要整治他,他索性留在这里和小太太混着,不给她施展手段的机会,冷着她,憋着她。 横竖小太太是个天真烂漫的小美人,足以慰藉他那颗含恨的心灵。 雷督理在帽儿胡同,一混就是一个礼拜。 这个礼拜里,他风风光光的就了职,从一省的督理摇身一变,成为了三省的巡阅使。虽然只是名义上的升迁,但他自己品味着“巡阅使”三字代表的无上荣光,还是不由得要窃喜。 他窃喜,林胜男则是明喜。林子枫几乎是每天都要抽时间过来一趟,不为别的,就为了瞧她一眼,怕她有了心事或是受了欺负——妹妹这么小就嫁了人,并且是给年长她二十岁的雷督理做小,他心中有愧,不能不在其它方面对妹妹做一点弥补。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林胜男每次见了他,脸上总是带着一点喜色,原本苍白瘦削的小脸,如今偶尔也增添了几抹绯红。他起初以为是妹妹的化妆技术有所长进,还特意用手指搓了搓她的脸蛋,然而搓过之后看看手指肚,他发现自己并没有搓下红胭脂来。 “这家里的人,都待你好吗?”他问林胜男。 林胜男听了这话,有点不好意思,抿着嘴儿笑道:“他们对我都挺好的,原来你总说让我管着那些仆人老妈子,可是人家该干的活儿都干得很好,也用不着我管呀!那个白大哥也是个好人,总是那么笑呵呵的,对我特别和气。” 林子枫听了这话,心里稍微安定了点,又问:“大帅呢?他对你怎么样?” 林胜男对着自家哥哥,那羞涩不能持久,羞着羞着就忘了,又恢复了先前在家时的小女孩本色,连说带笑起来:“他也好。原来我以为我们的年龄相差这么大,性格脾气一定不合,没想到根本不是这样,他很活泼的,也很爱玩,有时候简直像个小孩子一样。哥,你都没这么陪我玩过。” 林子枫听到这里,忍不住也笑了:“是,他那个人爱玩。既然家里一切都好,那你就不要管别的事情,只要和他一起玩、玩得高兴就是了。” 林胜男点了点头,自己垂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小声说道:“哥,结了婚其实也挺好的。如今家里的情况已经是很好了,你也做了很大的官,我觉得,你也应该给我娶个嫂子啦!” 林子枫万没想到她会忽然说出这么一句来,倒是笑了:“你不要沾染那种无聊的妇人习气,学着给人保媒拉纤。” 林胜男受了批评,有点脸红:“咱家人少嘛,有了嫂子,家里也能热闹一点。再说……也没听你说过你是不婚主义者……” “越说你越来劲了,还不婚主义者,这都是哪里来的新词?你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就是了,怎么还对哥哥指手划脚起来了?” 林胜男无端的被他说了一顿,自己想想,也觉得哥哥说得有理,自己这行为确实是有庸俗之嫌,便面红耳赤的闭了嘴,不敢再多说了。 她是没有话说,林子枫看着她,则是有话不好说——妹妹再亲,终究是个异性,所以他把这话姑且咽进肚子里。到了有闲的时候,他把白雪峰叫到自己家中,关上房门,他对着白雪峰的耳朵问话:“大帅的身体,现在如何?” 白雪峰听了这话,有点不明白:“大帅的身体?挺好哇!” “不是那个。”林子枫用力的看了他一眼,要让白雪峰福至心灵,领会自己的言外之意:“大帅,现在还吃那个药吗?” 白雪峰恍然大悟,倒是很能理解林子枫这一问的用意,林子枫算是他的老朋友了,而且又新近成了雷督理的大舅子,是个一路往上走的人物,所以他决定以着诚恳的态度,实话实说:“据我看着,现在是不吃了。” “不吃了?” 白雪峰把声音压到了极低:“那边的太太不让他吃,他就不吃了。其实我看那药也未必有什么用处,八成是洋医生拿出来骗钱糊弄人的。你想它若是有用的话,怎么前头那个三姨太太,连个蛋都没下出来呢?” 林子枫还想不到下蛋那样长远的事情上去,只问:“那药,是管生孩子的?” 白雪峰沉吟了一下:“大概是吧,我说不准,反正超不出那个范围去。” “那大帅不吃药了,现在——除了生孩子之外——其它的方面,有什么问题吗?” 白雪峰似笑非笑的看他:“老林,你是话里有话啊?有话你就明白的问,你这么含含糊糊的,是怕我听懂了还是怎么着?” 林子枫不耐烦了:“他行不行?” 白雪峰听了这话,啼笑皆非,心想他若是不行,那一夜你妹妹又是让谁睡的?不过他心想归心想,脸上就只是微笑:“行不行的,我也不知道,我又不跟他睡觉。不过啊,据我观察,他没什么毛病。他要是真有毛病,那边的太太新结婚的时候,也不能天天那么红光满面的,是吧?”说到这里,他抬手拍了拍林子枫的肩膀:“知道你是个好哥哥,你放心,令妹这日子过得确实不赖,我也替你关照着她呢!” 林子枫“唉”了一声,嘴里嘀咕道:“他不是掉进河里,死过一次嘛!” 白雪峰没见过这样细心周到的哥哥,一时间也说不清这林子枫作为一名兄长,究竟是好是坏,但又不能不承认对方担心得有理:万一雷督理“不行”,那弱柳扶风娇滴滴的林二小姐,这辈子不就守了活寡了么? 第84章 当讲不当讲 林子枫见妹妹这日子过得很是不错,回家也有面目去向寡母汇报,林老太太到了如今,心中虽有万般的不忍与不肯,可哪里又能做得了主?既是儿子满口都夸赞这一桩婚姻,她也只能是吞咽了眼泪,也随着儿子点头称是了。因见儿子那样笑眯眯的,她便抓住了这个机会,问道:“那什么时候能让胜男回来一趟呢?我想瞧瞧她,瞧她现在是胖了还是瘦了。一到这天热的时候,她就不好好吃东西,我心里很惦记着。” 林老太太发了话,又是这样合理的要求,林子枫当即陪笑答应了。到了第二日下午,他忙完了手头的公务,便一路又溜达到了帽儿胡同,想要寻找机会,接妹妹回娘家一趟。 然而,他扑了个空。 家里仆人告诉他,说是太太和督理一同出门去,许是要到晚上才能回来。林子枫没奈何,只得在前头的会客厅里看书喝茶,消磨时光。如此到了傍晚时分,他还不见妹妹回来,便走去向雷府打了电话,问道:“大帅在家里吗?” 那接电话的人告诉他,说雷督理应该是去了俱乐部。而林子枫挂断电话想了想,随即出门上了汽车,也直奔了俱乐部去。 这一回,林子枫是找对了地方。 这个时刻,暮色苍茫,俱乐部里已经亮了电灯,跳舞厅里的白俄乐队也已经奏起了活泼的舞曲。林子枫打算先到跳舞厅里转一圈,然后直接再上一层楼,到球房里去碰碰运气。哪知刚一进这大厅里,他就在舞池之中看到了雷督理和自己的妹妹。妹妹穿着一身银色连衣裙,短短的泡泡袖子里露出两条雪白的胳膊,一头长发高高的盘在了头顶,越发显得面孔脖子都是精致单薄。雷督理穿着衬衫长裤,衬衫的领扣也解开了,两人热汗涔涔的混在几对男女之中,正在随着那乐曲大跳快步舞。 林子枫愣了愣,万没想到自家妹妹还有这个本事。 很快的,他就看出妹妹跳得不好,而且汗水把两鬓蜷曲的发丝都打湿了,是个十分吃力的模样。一只手抬到一半,他下意识的想让妹妹停下来,别为了贪玩再累坏了身体,然而随即看到那正和妹妹周旋着的雷督理,他立刻又把手收了回去。 幸好,这时那乐曲猛的收尾停了,雷督理拉着林胜男的手,两人朝着舞池外走去。林子枫略一犹豫,随即转身离了此地。 今晚不是接妹妹回娘家的时机,明天再说吧! 第二天下午,林子枫又来见妹妹,结果进门一瞧,发现雷督理也在。 雷督理躺在那副躺椅上,白雪峰蹲在他身边,对着他的耳朵嘀嘀咕咕说话。他进来了,对着雷督理浅浅一躬身。雷督理抬眼看着他——单只是看着他而已,因为全副精力都放在了白雪峰的话语上。 等到白雪峰的汇报告一段落,雷督理收回目光转过脸,问道:“就这些?” 白雪峰答道:“回大帅的话,确实就是这些。哦,对了,明天有个什么妇女留养院,要办一个规模很大的绘画展览,太太也会出席。” 雷督理看着白雪峰,仿佛是不信他的话:“她成天就忙着这些破事?她——她就没哭没病?” 白雪峰摇了头:“除了那回太太去了一趟医院之后,再没见太太闹过毛病。太太这些天,天天出门,瞧着也没什么异常。” 雷督理点了点头,思索了片刻。而白雪峰趁机看了林子枫一眼,林子枫明白了,雷督理这是在侦查叶春好这些时日的行为。而雷督理思索过后,没再说什么,只缓缓的抬手向后挥了挥。 白雪峰见了,站起身向外退了出去。这回雷督理才又望向了林子枫:“有事?” 林子枫答道:“大帅,家母很思念胜男,所以我今天忙完了事情,想来接胜男回家去坐坐,晚上再送她回来。” 雷督理“嗯”了一声,表示出了允许的意思。林子枫便又微微的一弯腰:“多谢大帅。” 雷督理仰起头,盯着半空中的某一点发呆,呆了良久之后,他一转眼珠,发现林子枫依然站在自己跟前,便是有些惊讶:“还有事?” 他不问则已,一问之下,林子枫如梦初醒的看了他一眼,随即一晃肩膀,像是转身要走,可随即又站住了,没有真的走。 “大帅。” 他说完这两个字后,满屋里环顾了一圈,末了转身出门,从外面院子里搬了个镂空雕花的黑漆小凳子,放到雷督理面前坐了下来——他知道雷督理不高兴看到太高大的人物,不过让他像张嘉田白雪峰似的随地乱蹲一气,他也觉得不像话。在这个矮矮的小板凳上正襟危坐了,他抬头面对了这位大帅妹夫,发言之前,先叹了一口气。 这口气叹出来,雷督理还没怎样,他自己先吓了一跳。因为他从来不是长吁短叹的人,偶尔叹一口气,简直好像真情流露,而雷督理若是知道了他那一番真情的详细内容,很有可能跟他没完。 所以他不能再拖延了,在雷督理对那一声叹息起疑之前,他开了口:“大帅,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雷督理打量着他:“那你回去想想,想明白了再说。” 林子枫一皱眉头:“大帅,我的意思,是我接下来的这一番话,您大概会不爱听。不过忠言逆耳,我这也都是为了大帅好,所以还请大帅谅解我的苦心。” 雷督理翻了个白眼,也叹了口气,心里有不好的预感,觉着林子枫像是要作妖。 这时,林子枫正色说道:“大帅,我觉得,凭着您现在和府里太太的关系,您真是不应该再把大笔的资金,交由府里太太管理了。” 雷督理在躺椅上扭了三扭,调整出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那我应该交给谁管理呢?” “大帅不要误会,我并不是让您交给我。” 雷督理舔了舔嘴唇,忽然说道:“去,给我拿支烟来。” 林子枫起身找来了香烟火柴,雷督理没动手,直接张嘴叼住了香烟,就着林子枫手里的火柴吸燃了。身体在躺椅里又换了个姿势,他用手指夹了香烟下去,然后扭头对着林子枫的脸,箭似的嘘出了一道烟。 “你啊……”喷了林子枫一脸烟之后,他继续喷云吐雾:“子枫,我也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林子枫看他这个态度不对劲,但是骑虎难下,只得硬起头皮:“大帅请讲。” 雷督理说道:“我是想劝你一句,你要是没什么暗疾的话,也找个合适的姑娘,结婚去吧!要不然你总对着我使劲,我把钱给了太太,你也看不惯,你也要管。你管得着嘛?你结了婚,自己有了太太,你把这个劲儿往你太太身上使去,好不好?” 说完这话,他似笑非笑的去看林子枫,就见林子枫笔直的坐在小板凳上,正咬牙切齿的瞪着自己,仿佛胸中正憋着一万句苦口婆心的良言,不得发泄。雷督理知道他对自己没坏心眼,但有时候确实也有点烦他,所以此刻他憋得满脸通红,雷督理看在眼中,倒是觉着心旷神怡。 足足过了两三分钟,林子枫才又说出话来:“大帅这个比喻,未免不伦不类。” 雷督理笑了一笑:“怎么着?我把我自己和你未来的太太打比,要吃亏也是我吃亏,还委屈了你不成?”然后他把手中的烟蒂一丢,顺便向旁拍了拍林子枫的膝盖:“你总是想要让我听你的话,按照你的意思行事,这可让我不大痛快。另外,我虽然是和叶春好闹翻了,但我并不因此就认为她会起了外心,卷了我的钱逃走。她再怎么不好,头脑是清楚的,良心是有的,不是那种糊涂女人。你对她有意见,我没办法,但你不该质疑我看人的眼光。” 林子枫本以为雷督理现在是全心全意爱着自家妹妹了,万没想到他还会维护叶春好,胸中登时涌出一股恶气:“大帅的眼光,我自然不敢质疑。不过也请大帅想一想,当年我在玛丽冯面前,是替谁挨了两记耳光!” 这话说起来就长远了,但并非虚话,是确有其事——那时节,雷冯二人的战争,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当时玛丽冯从楼梯上扑下来要打雷督理,还是他眼疾手快,一个箭步蹿上去挡在了雷督理身前,以己之白脸,迎彼之巴掌。 他这个人平时又冷又傲的,哪是平白无故挨耳光的人?所以虽然玛丽冯的攻击目标根本不是他,旁人也都知道他是受了误伤,并不嘲笑他,可他在精神上还是深受刺激,直过了好几天才缓过来。如今他气急了,忍不住把这桩旧事拎了出来,做一个佐证。可雷督理听了这话,竟是满不在乎,只说:“春好和玛丽不一样。” 林子枫一听这话,感觉自己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了。手摁着膝盖站起来,他对着雷督理一点头:“那大帅歇着吧,我没话讲了。” 然后他弯腰拎起小板凳,憋气窝火的走了出去。将小板凳放回原位,他从前头院子里找来了妹妹,带着她出门坐上汽车回家去。林胜男先还对他连说带笑,说着说着发现他气色不对,便加了小心,察言观色的问道:“哥,你怎么了?” 林子枫不言语。 林胜男又问:“是不是你办差没办好,大帅批评你了?” 林子枫这回把脸转向了她:“我好得很,倒是你,不要从此就认为自己可以高枕无忧了。他耳朵根子软得很,那边的叶春好只要稍微活动活动,就能把他哄回去。到了那个时候,我看你怎么办!” 这种话,是他第一次对林胜男说,林胜男猛的听了,便是愣愣的看着他。而林子枫把话说完了,才自悔失言。他正想把这话解释解释,免得吓着了妹妹,然而汽车夫忽然放缓了行驶速度,并且把汽车向路边靠去。 林子枫心烦意乱的抬起头,问道:“怎么回事?不是让你快点开吗?” 汽车夫陪笑道:“秘书长,后头来了一队快车,一瞧就都是冒失货,咱们犯不上和他们抢路,让他们先过去吧。” 这话说完,果然一溜四辆汽车呼啸而过。林子枫一眼看清了殿后汽车的车牌号码,便是疑惑道:“这是不是张帮办的汽车?” 汽车夫重新加速:“好像是的,我没看准。” 林子枫暂时忘了妹妹,只在心里想:“那小子这是在干什么?北京城里是他横冲直撞的地方吗?” 与此同时,汽车内的张嘉田正急得跺脚,一边跺脚,一边对着马永坤大发牢骚:“他妈的她怎么找过来了?她不是不敢回北京吗?这是要赖上我了?” 副驾驶座上的马永坤回了头,表情严肃:“帮办,能够被燕侬小姐赖上,这也不失为一种荣幸。” “我去你妈的荣幸!我这就回去把那个娘们儿撵走!” 第85章 燕语呢喃 张嘉田像个火车头似的,一路轰隆隆的冲回了家。进门之后他直奔了会客厅,和林燕侬打了个照面。 林燕侬是今日凌晨到的北京,下火车之后她谁也没惊动,先到那清静些的饭店里开了房间,睡足了觉,又细嚼慢咽的饱餐了一顿。到了下午,她开始沐浴更衣,梳妆打扮,所以此刻出现在张嘉田面前时,她毫无倦色,瞧着正是亭亭玉立、人比花娇。 眼看张嘉田竖着两道浓眉闯了进来,她站起身,嫣然一笑,红嘴唇中露出齐齐的白牙齿,一张面庞越发显得娇艳欲滴。扭着只有一把细的小腰,她袅袅的走过来,不等张嘉田开口,她先含着笑容,双手互搭在左胸前,侧了身子微微一屈膝,向他请了个旧式的安,同时用那清脆细嫩的声音说道:“帮办万福。” 张嘉田平时也不大和女人打交道,脑海里印象最深的异性就是叶春好,可叶春好是个受了现代文明熏陶的女子,也从来不曾对人行过这样的旧礼,所以张嘉田看着林燕侬,倒是愣了愣。 竖着的浓眉稍微往下落了点,他依然是没好气,问道:“谁让你跑过来的?” 林燕侬笑道:“咱们能不能不在这儿说话呢?你看外头人来人往的,多不方便。你带我到内宅去,我慢慢的讲给你听,好不好呢?” 说这话时,她笑眯眯的看着他,眼尾眯得细细的,嘴唇抿得薄薄的,妩媚极了。张嘉田对于审美一学,虽然没有特别的研究,但也看出她——起码在此刻——真是挺美的。他心一软,含在口中的一顿骂,便被他又憋了回去。 林燕侬在雷府里过了几年的好日子,是经过见过的主儿,如今到了张嘉田这里,也并没有怯相。虽然她是远道而来的客人,但是她绝不以客人自居,随着张嘉田进了内宅房屋,她从短袖子里露出雪白的玉腕,亲自拧了热毛巾送给张嘉田,让他擦头擦脸,又提起茶壶倒了一杯热茶,端起来轻轻吹着热气,预备着吹凉了给他喝。 张嘉田受了她的伺候,并且确实是被她伺候得很舒服,两道眉毛便在不知不觉间,彻底落回了平常的位置上去。他自然是不缺使唤的人,只是那些人再怎么伶俐,和林燕侬相比,也总像是差着点劲儿。 擦了脸,喝了茶,他坐在长沙发上,对于林燕侬这人倒是没什么意见,只是微微的有点发烦:“你不是不敢来吗?什么时候长了胆子了?” 林燕侬在他身边坐下了,却是并没有缠缠绵绵的往他身上靠,身体里很有几根硬骨头:“原本是不敢来的,可我听说你当了帮办,文县那大队的兵也都开到北京来了,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回去,等到如今,实在是等得心焦,这才一狠心,自己来了。” “你等我干什么?” 林燕侬垂下眼帘,显出了密密的长睫毛,抿嘴一笑,她笑出了脸蛋上一个隐隐的小酒窝:“等你干什么?也不干什么。就是想你了。” 说到这里,她把脸转向前方,从肋下解下一条手帕,放在手中绞了几绞,又低声说道:“我知道你不想我。我若不是想你想得要生病,也不会那么没眼色,硬要跑过来惹你的讨厌。” 张嘉田听了这话,没受感动,反倒是莫名其妙:“我有什么可想的?” 他活到了二十多岁,从来没被人狠狠的爱过,也从来没被人狠狠的想过,所以此刻看着林燕侬,他确实是闹不清她这话的意思。而林燕侬闻言,也扭头看了他——一看就是半分多钟,她把他足足的看透了,发现他不是装,他是真糊涂。 一转脸低下头,她用手帕轻轻一抽他的脸,同时低声笑道:“傻子,什么都不懂。” 然后她眼光流转,向他一瞟:“那我问你,你这宅子里,有没有女人?” 张嘉田一皱眉头:“我发现你这娘们儿有点蹬鼻子上脸——我家里有没有女人,用得着你管吗?” 林燕侬听了他这粗鲁的语言,一点也不恼,只向着他一偏脸儿,将长睫毛一忽闪:“没有呀?” 张嘉田越看她越觉得她今天挺好看,所以故意移开了目光,不去看她:“屁话!我来北京是做大事的,不是来玩女人的!” 林燕侬听到这里,心花怒放,也说不清胸中有着怎样的一种喜悦。一双眼睛对着张嘉田瞄来瞄去,她看他那样年轻英俊,纵是东倒西歪坐没坐相,身架子也有威武的男子汉样。天气热,他身上有隐约的汗味,这汗味她也爱,她闭了眼睛,嗅也嗅得出他! 于是一点一点的挪到了张嘉田身边,她伸双手握住了他的手臂,又斜了眼睛,向他甜甜的一笑。 林燕侬如愿以偿,留了下来。 当然,目前还是暂时的留,张嘉田并没有让她长住的意思。但她相信自己的本领,并不很担忧自己的前途。张嘉田让马永坤给她安排了一处小跨院居住,她乖乖的跟着马永坤去了,去了没有一个小时,她寻寻觅觅的,笑眯眯的,又回了来。 这一回来,她就不走了。 张嘉田正处在一个血气方刚的年龄,是最禁不住异性撩拨的,而这林燕侬虽然不是他理想的爱人,然而她真真切切的就站在他面前,又有热度又有芬芳,又许他看,又许他摸。 于是他把她看了,也把她摸了,还把她拦腰抱起,一把扔到了大床上。 人在那软床上弹了三弹,她一边抬手去解衣服上那别别扭扭的小纽扣,一边轻声嬉笑着向里一滚,给张嘉田让出了地方来。 然后,她度过了天翻地覆、死去活来的一夜。 翌日清晨,她睁开眼睛时,窗外已经天色大亮。慢慢的扭过头,她没在枕边看到张嘉田的面孔。 张嘉田已经起床走了。 她也想起床,然而周身的关关节节像被拆过了一遍似的,不但酸痛,而且有点不听她的使唤,腰上腿上尤其是一点力气都没有,小肚子深处则是抽抽着作痛。挣扎着依靠床头坐住了,她出了会儿神,心里似是有很多事情要盘算,然而事实上又是什么头绪都没有想出来。 眼皮涨涨的,一定是睡眠不足,肿了眼睛。她抬手把面前的乱发向一旁拨了拨,举目打量这房内的陈设——她睡在这里,仆人不便进来打扫,所以这屋子是华丽而又凌乱。平心而论,这屋子的豪华程度,完全比得过她在雷府的居所,她要是能在这里长住下去,那就等于是重新又回到了那天上神仙一般的生活了。 只是,恐怕要难。 张嘉田太年轻了,升腾得又太快了,这样的人最容易张狂,把什么好东西好人都不往眼里放。她自认不是个坏女人,自认也可以贤良淑德起来,可这年轻气盛的张嘉田,能看出她的好处来吗?纵算是看出来了,又能把她这点好处往心里放吗? 这么一想,她坐不住了。她不能总这么蓬头垢面的赖在被窝里发傻,万一张嘉田什么时候回来了呢?到时候他见了自己这个德行,还不得直接派人把自己扛回文县去? 林燕侬伸腿下床,忍着周身的不适,先把衣服穿了上。 她没在这屋子里找到洗漱的地方,只好推门向外望,结果一眼就看到了院子里的马永坤。马永坤戎装笔挺,什么都没干,单是在院子里来回走。忽见她伸出了个乱蓬蓬的脑袋,他便停下来,对着她打了个立正:“您醒了?” 他对林燕侬素来是很客气,林燕侬也当他是个可信赖的人。对外,他是林燕侬的表哥,那么林燕侬也就把他这表哥认了下来。这时见院子里再没别人,她便唤道:“表哥,帮办出门去了?” 马永坤向她迈进了一步,再次立正:“是的,出门去了。” “什么时候回来?” “那不好说。帮办临走的时候,留我在这里,专门照顾您。” 林燕侬立刻把马永坤当了救星:“那太好了。你带我回我住的那个院子里去吧!” 马永坤答了一声“是”,然后后退一步,侧身向着院门方向一伸手:“请。” 林燕侬做贼似的,跟着马永坤回了小跨院。 进了屋子,她只觉眼前一暗,并不是屋子真阴暗,而是房内的家具都偏于朴素,少了那缤纷的颜色与光彩。转身对着马永坤一笑,她说道:“劳驾表哥给我找些水来吧,我早上起来,脸还没有洗一把呢。”说完这话,她又补了一句:“要凉水,你看我这眼睛,肿成桃儿了,我用冷毛巾敷一敷,消消肿。” 马永坤抬手向着墙上一扇房门一指:“那是浴室,有冷热水龙头和浴缸。” 林燕侬立刻笑了:“那太好了。” 马永坤转身要走:“我让厨房送早餐过来。” 林燕侬有心说两句好话拉拢拉拢他,可是精力实在不济,又知道马永坤对自己暗暗的爱慕,大概自己这好话不说也没关系,便笑了笑,放他走了。 第86章 太太可恨 林燕侬调脂弄粉,将自己修饰得花朵一般,等着张嘉田回来欣赏。然而她从上午等到了天黑,却是始终不见张嘉田的影子,陪伴她的人,只有一位马永坤。 她不知道,张嘉田早把她忘到脑后去了。 张嘉田这一整天,一直是和雷督理厮混在一起。虽然是厮混,但他并不是一毫正事都没干。他对着雷督理大大的拍了一场马屁,硬是从雷督理手中拍出了三十万元的军饷。 这三十万军饷对他来讲,乃是一笔极其要紧的资金。他同那个白俄将军兼军火贩子谢尔盖谈妥了一笔军火生意,如今谢尔盖的货物已经从大连装船出了海,即将到达天津码头,只要他把谈好的款子如数交出去,那一万支步枪和十万发子弹,便可归他所有了。 三十万既是到了手,他放松下来,开始有闲心去看雷督理。此时他们所在的这个地方,乃是俱乐部后头的公事房,屋子里摆上了一桌麻将,原本是他、魏成高、林子枫三个人陪着雷督理打牌。然而若是让他到那乌烟瘴气的宝局里推牌九押大小,他愿意,觉着热热闹闹的有点意思,可让他这么直挺挺的坐在椅子上打麻将牌,他真是没品出多大的趣味来,所以玩了片刻之后,他就起身让了贤,把自己这个座位让给了后来的莫桂臣师长。如此过了一会儿,陈运基师长和警察厅的苏厅长走了来,林子枫便也趁机脱了身——他和张嘉田还不一样,张嘉田是因为“不好玩”而不玩,他则是根本就不赞成打牌这种无聊的娱乐。 林子枫脱身之后,溜了个无影无踪。张嘉田也想溜,因为他的干儿子今天中午到了北京。此儿子姓张名宝玉,既是他的干儿子,又是他心腹部下张文馨团长的亲儿子,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而身兼二职,穿梭似的在北京和文县之间来回跑,被这一干一亲两个爹当通信兵使唤,不可谓不辛苦。可怜张宝玉处在一个青春的时期,本来就起了满脸红疙瘩,如今受了这样的操劳,内火旺盛,面上越发的争奇斗艳,简直没法看。 张嘉田并不以貌取人,张宝玉那张脸长得再热闹,他也不嫌弃,并且因为张宝玉做事勤谨,他还格外的看重他。张宝玉既然已经来了,他就急着回去见这小子一面,问问文县情况,可雷督理在椅子上坐得如同铁打的一般,这牌局完全没有要散场的意思,他要是就这么提前走了,会不会不大好? 站在门外犹豫了片刻,张嘉田决定还是耐下性子,再等一等。转身掀门帘子回了屋子,他拖过一只凳子,坐到了雷督理身后看牌。这牌看得也没意思,因为雷督理是必然的不会输——在场这些人恭维他还恭维不过来,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去赢他的钱? 雷督理知道他坐过来了,但是一双眼睛只是看牌,并不理他。一鼓作气又打了两圈,雷督理终于站了起来,侧身一拍他的肩膀:“来,你替我两圈。” 张嘉田约莫着他也该累了,可万没想到自己会被他抓了壮丁,又不便拒绝,只得答应着站起身,取代着雷督理坐到了牌桌前。 雷督理离开这间屋子,先是去那卫生间里方便了一番,然后走出门去,见了太阳。方才玩得入了迷,他忘了累这回事,如今站在这花红柳绿的世界里了,他呼吸了几口清新的空气,这才感到了周身的疲倦。白雪峰轻轻的从房中赶了出来,出来之后不说话,先抬头看看太阳,然后从胸前的衣袋里取出一副墨晶眼镜,双手送到了雷督理面前。 雷督理接过墨镜眼睛戴了上,免去了阳光刺目之苦。信步向前走去,他打算顺便溜达溜达。白雪峰跟了上去,柔声说道:“大帅略走走就得了,当心晒久了太阳,要闹头痛。” 雷督理头也不回的一摆手:“听你的话,我成纸糊的了,风吹不得,太阳也晒不得。” 白雪峰笑了一声,不再多说。雷督理继续向前走,因为在这公事房和前头那些娱乐场所之间,有一片郁郁葱葱的花木,到了这夏日时节,该开的花都怒放了,正是一副花团锦簇的美景,很招人过来看一看走一走。 雷督理走出老远,脊梁上微微的出了一层薄汗,正打算调头返回,却又突然的站了住。白雪峰收脚不及,险些撞上了他,抬头向前一看,他明白了雷督理这暂停的原因——隔着一架子密密层层的紫藤花,叶春好正在一道长廊下和人谈话。 雷督理连着好些天没见到叶春好了,先前听闻叶春好这一回居然不同于上次,没有死去活来的憔悴,他便已经是疑惑得了不得,如今定睛望过去,他见叶春好穿着一身杏色的长旗袍,头发剪了烫了,微微的蓬着,又黑又亮,越发衬得皮肤洁白。那杏色本就是温暖的颜色,和她这种白皮肤配着,令人一见便觉温柔可亲,而她对着一名少奶奶模样的女子笑吟吟的说着什么,笑得双眉弯弯,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也很有一种聪慧的灵气在脸上。 雷督理大气不出,静听着叶春好的声音,听出她们二人似是商量着要去出席什么妇女会议,叶春好说道:“致辞的事情,就是这样办。我回去让人拟一份稿子给你,明天我们再来商量细节。只是你一定要在家里等着我,可别让我再跑来这里找你了。” 那少奶奶凑到她耳边,眉飞色舞的耳语了一通。叶春好听到最后,抬头笑了:“那也不差这一天两天的工夫,我不管,你答应了就得办到。” 少奶奶也像是个顽皮的,向前一跳挎了她的胳膊:“好好好,这几天我保证不出门玩了,专在家里候你的大驾。” 这二人说到这里,又低声笑语了几句,叶春好便和那少奶奶告了别,独自转身离了开。她走了,那少奶奶也走了,谁也没有留意到紫藤花架后头的雷督理和白雪峰。 人家都走了,雷督理也不便继续逗留。转身踏上了归途,他走了几步之后,忽然侧过脸问道:“她参加的那些个妇女活动,成天都在活动些什么?” 白雪峰答道:“回大帅的话,这个妇女活动,就是一群有钱有闲的太太小姐凑在一起,今天给女子留养院募捐点钱,明天给贫儿小学送点书本笔墨,反正不是忙女人的事,就是忙小孩的事。哦对了,好像还和什么女子大学有联系,办过几次展览会。” “干这些事情,有什么用?” 白雪峰略一思索,随即答道:“也没什么用,算是行善积德吧,而且总能上报纸,可以出出风头。” 雷督理嘀咕出了两个字:“无聊。” 这时,有人从后方快步走了过来。雷督理回了头,发现来者乃是林子枫,便问道:“你跑到哪里去了?” 林子枫手里攥着一块叠得四四方方的白手帕,一边擦汗一边说道:“大帅,虞都统来了。” 雷督理一怔:“老虞来了?他怎么来了?” 林子枫答道:“我方才一直在前头散步,正好赶上了他到。他是来找您的,我已经派人引着他往这边来了,我自己提前走小路过来,向您通传一声。” 雷督理皱起了眉毛:“你也是自作主张。说我不在就得了,你把他领过来干什么?我现在懒怠见他。” 林子枫看着雷督理,慢慢放下了擦汗的右手,可因为他在雷督理这里,是隔三差五就要自作主张一回的,雷督理早习惯了,所以此刻无心、也无暇责备他,转了身就要往前头走,想要去迎一迎那虞天佐——感情上,他不想见这位老兄,但在理智上,他也知道,这个人自己不见不行,今天纵是不见,明天也一定要见的。 这俱乐部太大了,雷督理向前一路疾行,走了半天,没有迎到虞天佐,反倒是先追上了叶春好。 叶春好正在那里慢慢的走,忽听身后一阵脚步乱响,不由得一回头,却是正和雷督理打了个不远不近的照面。她没想到雷督理会在这里,眼神是惊讶的,而雷督理这回看清楚了她,就见自己连着好些天没回去,她反倒活美了,一张脸“粉面桃腮”,不知道是化妆品的作用,还是她气色真好。 不由自主的,他停了脚步,想要和她来场决斗,不为别的,就为了她没心没肺,竟然不为了自己寻死觅活、死去活来。世上没有比这更重的罪了,她简直就是心如蛇蝎,他饶不了她! 然而就在此时,前方有人炸雷似的大笑了一声:“嘿!我的老弟!” 雷督理正竖着眉毛瞪着眼睛,对着叶春好使暗劲,冷不防的听了这一嗓子,竟是吓得一哆嗦。等他反应过来时,虞天佐已经跑到他跟前,弯腰张开双臂把他抱了起来:“我的巡阅使,让哥哥抱抱!” 白雪峰和林子枫站在一旁看着,都知道虞天佐这人是和雷督理闹惯了的,并没有冒犯的意思。而虞天佐手里抱着雷督理,一抬头看见了叶春好,却是当场一愣:“哟,这儿还有个美人呢。” 这一句就说得不像话了,雷督理挣扎着落了地,勉强向着叶春好的方向一点头:“老虞,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内子。” 虞天佐看着叶春好,没说出话来,只将两只大巴掌在军裤上来回的蹭——一边看,一边蹭。叶春好当着这些人的面,倒是丝毫不慌,对着虞天佐浅浅一笑,又微微一鞠躬,和声细语的说道:“虞将军,您好。” 虞天佐终于把那两只手蹭够了。向着叶春好伸出右手,他也笑了:“弟妹,你好。早就听说雷老弟娶了个仙女似的太太,今天一看,果然是名不虚传。” 当着丈夫的面夸奖太太美貌,这以东方的眼光来看,自然是十分的不妥,但以西洋的眼光来看,又是正常的举动。叶春好并不介意,看他把一只手伸过来了,就也伸出手去,同他握了握,又微笑着答道:“这是外界说笑的话,我是万万的不敢当。” 一握之下,她明白了虞天佐方才那大蹭特蹭的用意——虞天佐的手掌是干燥的,手汗都被他蹭干净了。 不等虞天佐再说话,她轻轻巧巧的抽回了手,转身又对着雷督理一点头,依然是笑盈盈的一团和气:“宇霆,我还有别的事情,不打扰你和虞将军的军务了。”然后她又转向虞天佐,笑道:“虞将军,恕我今日不能奉陪招待您。” 虞天佐当即一抬双臂,拦住了整条去路:“别,我今天晚上请你两口子的客,你的事情再大,也请挪到明天去办,今天赏我一个面子,好不好?” 叶春好回头去看雷督理:“这……” 雷督理也是笑微微的:“既然老虞有这一番盛情,你就跟我扰他一顿吧!” 第87章 丢人现眼 雷督理对着叶春好说话,一边说,一边紧盯着她的脸看。而叶春好浑不在意,只对着虞天佐点头笑道:“那好,宇霆和虞将军是好朋友,我也就不客气了。既是晚上请客,那我晚上一定到。” 然后她转向雷督理的方向,又道:“我还有一点事情要去办,晚上也不必特地的来接我,定了时间和地点,让人打电话告诉我就成,我自己坐汽车过去,也是很方便的。” 这话说完,她一团和气的又向虞天佐一点头,然后继续向前走了。虞天佐回头目送了她片刻,随即转向前方,却见雷督理直勾勾的也望着前头,便是笑问:“嘿!你也不是新结的婚,怎么还是看个没够?” 雷督理如梦方醒的一抬头:“老虞,不要开我的玩笑了。” 虞天佐笑嘻嘻的向他一翘大拇指:“伙计,别说,你这回娶的这个太太,真像样儿。怪不得你前几个月不大露面呢,我要是有这么个太太在家里,我也不出门。” 这话说得很不上台面,但人人都知道虞天佐是个粗鲁的武夫,高兴起来胡说八道一场,也是正常。雷督理背着手,听了这话,就一皱眉头:“你他妈的——” 虞天佐拿他开玩笑,是没关系的,他骂虞天佐一句半句,也没关系。两人亲亲热热的并肩往回走,乍一看上去,宛如一对亲兄弟,然而到底是不是真亲,两人不傻,心里全都另有一本账。两人原本说定了的,是雷老弟捧虞大哥做巡阅使,结果捧来捧去,虞大哥那边都把力气使足了,忽然间天翻地覆,雷老弟一脚踹开了他,自己上了台。 虞天佐因为这个,几乎气得要发疯。人在承德家里,他恨得指天骂地,不但雷家的所有女性被他用污言秽语反复蹂躏了百八十次,就连雷督理本人,亦是难逃一肏。但是恨归恨,虞天佐并没有被仇恨冲昏了头脑,这回他那家住北京的二姨死了,他赶来奔丧,也还是顺路来见了雷督理,并且见得热情洋溢,仿佛是比先前更爱他了。而在另一方面,雷督理知道虞天佐不是那吃暗亏的人,所以也是加着小心,很想把这局面挽回一些。 两人这么亲亲热热的走回到了公事房,雷督理打算把屋子里的牌局解散,好腾出地方来,让自己专心致志的敷衍虞天佐。哪知还未等他走到公事房门口,他就发现自己的部下们实在是体贴人心,不等他发话,已然将牌局自行解散,并且还在公事房门口上演了一场全武行——陈运基师长掐着张嘉田的脖子,正在把他往那水泥地上摁,而张嘉田一手揪着他的衣领,一手攥了拳头直击他的脑袋,打出了“咚”的一声闷响。而其余劝架的三人——莫桂臣、魏成高以及警察厅的苏厅长——虽然都是受过武术训练的好汉,然而此刻连撕扯带哄劝的一起上阵,竟是完全没有成绩。 雷督理见了这幅情景,立刻大喝一声:“干什么?疯了?” 抬手摘下墨晶眼镜往白雪峰怀里一扔,他大踏步的走上去,亲自去抓陈运基的后衣领:“松手,起来!” 陈运基一手掐着张嘉田的脖子,一手抓了张嘉田的短发,听了雷督理的话,他揪起张嘉田的脑袋狠狠往那水泥地上一撞,然后才松手站了起来。张嘉田一翻身也爬起来了——爬起来之后原地晃了晃,他一屁股又跌坐了下去。魏成高赶紧上前搀扶起了他,然而他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一甩胳膊把魏成高甩了开,他也不高声叫骂,只在嘴里咕哝了一句“操你妈的”,随即猛然又扑向了陈运基。 他二十多岁,是个人高马大的青年,那陈运基三十出头,也是条虎背熊腰的好汉。这两人若是重新打作一团,后果可是不堪设想。雷督理站到两人中间,眼见不好,对着张嘉田就是一脚:“混账!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这一脚踹到了张嘉田的大腿上,张嘉田被他踹得向后一晃,随即站稳了。瞪着眼睛转向雷督理,他梗着脖子,从牙关中挤出了字来:“你别管!” 说完这话,他伸手把雷督理向旁一扒拉,一把就抓住了陈运基的衣领。雷督理踉跄了一步,眼看这二位又搏斗起来,便是气得吼道:“陈运基!他混账,你也混账?” 陈运基一言不发,一拳把张嘉田打得撞上了砖墙。魏成高知道这位陈师长身手不凡,所以站在一米开外,苦口婆心的劝道:“陈师长,好啦,好啦……” 他也知道这一仗是劝不开的,但是不说点什么又不像话,只能干巴巴的“好啦”不止。眼角余光瞟到雷督理一头冲进了房内,他以为大帅这是气得不管了,正想不着痕迹的也进行撤退,哪知就在这时,雷督理拎着手枪和马鞭子又冲了出来。 举枪向天连开了三枪,雷督理用枪声震慑住了那正厮打不休的两个人。然后把手枪往白雪峰怀里一扔,他冲向那两个人,抡起马鞭子开抽! 他不分敌我,一视同仁,劈头盖脸往死里抽,热汗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淌。虞天佐看了一分多钟,这才走上去,连劝带哄的夺了马鞭,又回头对着魏成高等人连连的使眼色。魏成高一直也在等这个机会,眼看张陈二位大将已经被雷督理那一顿鞭子抽成花瓜了,他们连忙一拥而上,趁着二位花瓜没有继续开战,众人分工协作,硬把花瓜们兵分两路的朝着相反方向架走了。而雷督理气喘吁吁的站在原地,忽然又道:“魏成高你留下!” 魏成高把手里的张嘉田交给了莫桂臣,转身跑了回来:“大帅。” 雷督理先是对着虞天佐一点头:“见笑了。”然后对魏成高说道:“你给我讲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雷督理把虞天佐安排进了公事房里间的卧室里,让他自己烧几口鸦片烟玩玩,自己则是走去厢房,把魏成高盘问了一番,想要知道这平时都不大说话的张陈二人,是为了什么打作一团的。 魏成高有一说一,如实的汇报了一番,雷督理听了,不禁大皱眉头——原来要说这原因,实在是小得不值一提,无非是张陈二人在牌桌上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口角,这本是常有的事情,双方各退一步,少说一句,也就过去了。然而张嘉田本不爱打这个麻将牌,他被迫坐在牌桌前,并且一坐就是老半天,心里已经是很不耐烦,便不肯退这一步。而那陈运基师长是个有名的厉害人物,从来只有他说人、没有人说他的,张嘉田跟他拧着来,他自然也就要一句顶一句的回敬过去。两人如此交锋几次,便都冒出几分真火气了。 在这牌桌上,顶数张嘉田的官最大,他也已经习惯了自己的帮办身份,脾气与派头也都已经是帮办式的了,万万不能允许一个师长对自己“犯上”。而从另一方面看,这牌桌上也顶数张嘉田的年纪最小,最小的张嘉田——爹又不是督理总统——而能做最大的官,这事本身就够活活气死人。 陈运基早就看张嘉田刺眼,如今得了机会,索性翻脸,指着张嘉田的鼻子开骂。他的话粗,张嘉田的嘴更野,两人越骂越不成话,旁人想劝都插不进嘴去。如此对吵了几回合之后,张嘉田忽然急了,抡起椅子就砸向了陈运基,于是二人动手,开始武斗。 雷督理听完了这前因后果,问魏成高道:“是嘉田先动的手?” 魏成高苦笑着点头:“是,因为那时候陈师长说了几句特别难听的话。” “说什么了?” “原话我学不上来,反正大意就是……就是骂帮办是兔崽子。唉,帮办不是年轻小伙子嘛。” “兔崽子?这么说,陈运基连带着把我也骂了?” “没有没有,他没提您。” “嘉田要是个兔子,那老斗不就是我了?” “唉,陈师长那人您也知道,是霹雳火爆的脾气,一急了眼,就逮着什么说什么,嘴上没个把门的。但是我想,他应该没有冒犯您的意思。” 雷督理点了点头:“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看嘉田当了帮办,眼红了。” 魏成高也觉得是这么回事,但是不便太积极的附和,便只是陪着笑了笑。 雷督理闭上眼睛,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丢人现眼!传我的命令,把他们两个全给我关禁闭!我今晚儿有事,明天再发落他们!” 第88章 视而不见 雷督理打发走了魏成高,独自坐在屋子里,慢慢的吸完了一支香烟。 张嘉田这回真是动了气了,竟然敢对着他瞪眼睛,还敢伸手把他扒拉了个踉跄。雷督理总觉得无论到了什么时候,自己都是制得住这小子的,然而在方才那一瞪一扒拉之中,他窥到了这小子六亲不认的一面。 这一面让他觉得很不舒服,仿佛是印象中的张嘉田变了样子。但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气昏了头,疯狗似的逮谁咬谁,也是有的,尤其他还是“英雄出少年”,拥有着一省帮办的地位与权力。想到这里,雷督理忽然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对张嘉田提拔得太快,少年得志,未必就是好事。 不过不这么着也不行,张嘉田那一夜不止是他的救命恩人,张嘉田对他根本就是以命换命。这样的大恩,不回报也不对。 这一回,让他批评张嘉田,他心里过不去,让他批评陈运基,他又是除了心里之外,哪里都过不去。陈运基连帮办都敢往死里揍,足以看出他的不好惹,况且他对雷督理一直是忠诚的,雷督理对于这样剽悍的干将,拉拢还拉拢不够,怎敢还往外推? 雷督理想到最后,心中多少有了一点主意,于是起身出门,去见虞天佐。 虞天佐守着一套烟具,但是并没有摆开架势烧鸦片烟。懒洋洋的歪在床上,他见雷督理进了来,便笑着问道:“办完了?” 雷督理摇摇头:“这有什么完不完的,先把他俩各找地方关起来,明天再说。” 虞天佐哧哧的又笑:“你这位帮办,确实是太年轻了点儿。年轻的人,血气方刚,就容易冲动。” 雷督理摆摆手:“罢了,别提这事了。有什么官司都留到明天再打,咱们有日子没见了,我今天什么都不干,专门招待你。” 虞天佐把烟盘子向床边一推:“那你给我烧几口烟吧!” 雷督理在床边坐下了:“谁不能烧?怎么还盯上我了?” “怎么着?你升官当了巡阅使,我这做老哥哥的,没资格劳动你了?” 雷督理向床里挪了挪,一侧身也歪了下去:“你要是说这话,我算是没了法子,只能再伺候你一场了。” 说完这话,他伸手把烟盘子拖到了自己眼前,开始摆弄那一套烟家伙。虞天佐当即笑呵呵的连着道了好几声谢——脸上笑着,口中谢着,心里恨着,各自为政,互不耽误。 雷督理连着烧了几个烟泡,然后凑到烟灯上吸燃了一根烟卷,歪在床上,和虞天佐有一搭没一搭的谈论京中新闻,声音不高,漫不经心里透着一股子亲近。谈着谈着,他说到了自己就任巡阅使这件事情上去。当初两人说好了,是他来捧虞天佐上台,结果捧着捧着,虞天佐还在原地踏步,他一声不吭的自己先升了一级,怎么讲都是不对劲。他早就预备着要向虞天佐做一番解释,虞天佐今天忽然来了,那么来得正好,正好做他的听众。 虞天佐守着一杆烟枪,先是静静的听着,等到雷督理把这一席话说完了,他才推开烟枪,爬起来喝了两口浓茶,然后一抹嘴唇答道:“唉,老弟,你这话其实都多余说。咱们兄弟还用得着分得这么清吗?谁上不是一样?你要是出力把我捧上去了,我就职之后,自然是要出力拽你一把。现在你上去了,对我不也是一样?所以这都没关系,你要是因为这个,怕我心里记恨了你,那你真是小看了我。” 雷督理含着一点笑容,连连点头:“你的为人,我当然是知道。只不过我当你是我亲大哥一样,对着你,我是心里有什么,嘴里就说什么。” “是。”虞天佐伸了个懒腰,从身边烟盒里也抽出一根香烟点了火:“咱们这是多少年的交情了,当初咱俩认识的时候,我还是小伙子呢,你还是小孩呢。” 话说到这里,这屋子里的空气就变得亲厚融洽起来了。两人窝在这一团沉沉的烟雾之中,又嘁嘁喳喳的谈起了闲话。末了还是虞天佐先反应过来:“几点了?” 雷督理摸出怀表看了看时间:“五点多了。” 虞天佐把半截香烟往地上一扔,坐了起来:“我说我怎么觉出饿了呢,中午没正经吃,专等着晚上这一顿呢!走,上我家去。” 雷督理欠身下床,张罗着要走。然而虞天佐忽然又向他一招手:“且慢!你太太知道我家在哪儿吗?” 雷督理愣了愣,这才想起来:虞天佐晚上请客,还带着叶春好一份。 “带女人干嘛?”他随口答道:“不够碍事的。” “你那太太要是还碍事,我家那个婆子就该杀了。你别反悔,赶紧给你太太打电话。放心,我今晚儿不胡闹,消消停停的请你们两口子吃一顿。” 雷督理转身往外走,口中喊着白雪峰,让他往府里打电话,让太太往虞宅里去。说起来是给虞天佐面子,其实他自己也有点想再见叶春好一面。叶春好这一回的反应,让他无论如何没看明白——她方才见了他时,若是或冷笑或垂泪,或者哭天抢地的冲上来给他一个嘴巴子,他倒是更能理解。 雷督理让白雪峰去给太太打电话,自己随着虞天佐坐上汽车,一路前往了虞宅。又过了半个多小时,这边的宴席已经预备得差不多了,叶春好也到了。 她这到达的时间,真是合适极了。虞天佐本就觉得这个女人温柔可亲,是个好的,如今越发感觉她一举一动都是恰到好处,不是个傻娘们儿。三个人围着一张圆桌,不分宾主的坐了下来,虞天佐抄起一甁白兰地,直接问叶春好道:“弟妹,这个你行不行?” 叶春好笑着摇了摇头:“我是没有酒量的人,喝这个实在是不成。” “少喝点儿嘛!”说完他扭头去看雷督理:“你发句话,少喝一点儿行不行?” 雷督理刚要开口,然而一句话没说出来,叶春好那边已经做了回答:“那我喝一点葡萄酒吧。”说完这话,她对着虞天佐又是一笑:“虞将军以热情之心来待客,我这个客人自然也不装假。能喝的酒,我就喝一点。” 虞天佐听了这话,倒是觉得很对心思,连连的点头:“这话对了。你是我的弟妹,我肯定不能拿酒灌你;可你要是一点都不喝呢,这酒席又显着有点没意思。” 叶春好不再说话了,只是微笑着一点头,然后扭了头去看这房内的陈设。虞天佐这人虽然言谈偏于粗鲁,但是对于西方文明也挺热爱,今日所请的饭菜,也都是西餐。虞宅的听差络绎的上菜上酒,屋子里一乱,他二人这一段谈话也就被打断了。雷督理连连的瞄她,见她神态自若的吃喝,嘴唇被那紫红的葡萄酒染了一点颜色,面颊也微微的有点绯红,像是热了,也像是化了一层淡妆。偶尔虞天佐拿她和自己开句玩笑,她也肯向自己这一边笑笑——不是冲着自己这个人笑,是笼统的冲着自己这个方向笑。 外人瞧不出异样来,只有雷督理自己察觉到了:从开始到现在,她就没有正眼看过自己! 睫毛慢慢的垂下去,他盯着杯中的酒,这回可真是气大发了——亏他今天还觉得她挺美,还觉得她瞧着像个好人,原来这些天自己不在家,这个无情的毒妇,已经修炼成精了! 端起杯子抿了一口酒,雷督理又向前扫了她一眼,她正垂了头,用小叉子叉了一只虾仁往嘴里送。忽然放下叉子抬了头,雷督理以为她终于是忍耐不住要看过来了,却没想到她只是端起汽水杯子喝了一口,喝过之后又侧过脸去,换了一支餐叉使用。 雷督理收回了目光,有那么一瞬间,他气得昏了头,险些返老还童,倒到地上打几个滚——在他当年真是个“童”时,他生性擅闹,确实是经常要在地上滚一滚的。至于他闹得有没有理,这滚应不应该打,那他倒是从来不考虑。 憋气窝火的,雷督理吃完了这一顿晚饭。而和童年时代的他相比,如今的他终究还是有了天大的进步——他不但没有当众打滚,甚至脸上都没有露出分毫怒色来,对着虞天佐是该说就说、该笑就笑。 当着虞天佐的面,他和叶春好告了辞,也和一般年轻的小夫妻一样,出门同上了一辆汽车。这时天已经是黑透了,汽车发动起来,他默然的坐了片刻,冷不防的听见叶春好说了话——叶春好对着前头的汽车夫说道:“你在前头的路口停车吧,我坐后头的汽车回府去,你不必送我了。” 这汽车夫是专门跟着雷督理的,雷督理近来住到了帽儿胡同,帽儿胡同也就成了这汽车夫每日的起点与终点。听了叶春好的话,汽车夫刚要回答,然而雷督理却是发了话:“不必,我也回家拿几件衣服。” 汽车夫“是”了一声。而叶春好侧过脸望着车窗外的风景,对于雷督理的话,是充耳不闻。 第89章 红粉多情 雷督理十分愤怒、六分好奇、三分留恋的跟着叶春好回了家。 他坐在汽车里时,就一直在等待着叶春好开口,她随便说点什么都行,哪怕是在汽车里和他撕破脸皮吵起来了,他也乐意奉陪。如果实在不肯说话,那么瞪他一眼,也算她是个长了人心的。然而这个毒妇真是绝,一路上竟然就真的对他一眼不看、一句不理。 她不理他,他不便给她脸,于是也保持了沉默。及至汽车开到了家门口,他二人分别从左右下了汽车,叶春好在府门前先停了停,见那白雪峰也从副驾驶座上跳下来了,这才低头打开自己手中的小皮包,从中取出了一串钥匙。钥匙全用一枚银闪闪的环子穿起来了,是沉甸甸的一小团。她从中卸下一枚顶小的钥匙,转身递向了白雪峰,一团和气的微笑道:“白副官长,这是楼里那座大柜子的钥匙,大帅平时常穿的衣服,都在楼上那几只立柜里挂着,你要是觉得那里头的衣服还不够齐全,就把那大柜子打开,那里头总是应有尽有的了。” 叶春好对待白雪峰,向来是客气的,白雪峰先前也常同她合作,管理雷督理的生活琐事。如今她这么温温柔柔的把钥匙递了过来,他想都没想,下意识的就伸手接了钥匙——接过之后,他的手僵在了半路,这才意识到自己这行为很不合适:雷督理回来是干什么的?自己这最会“揣摩圣意”的人,怎么此时就糊涂起来、还当真预备给他找起衣服来了? 他傻了眼,迟迟疑疑的回头去看雷督理,然而雷督理背着手,已经昂然的走向了大门,在经过叶春好身边时,他低声说道:“你也不必和我撇得那么干净。” 说完这话,他跨过门槛,头也不回的往里去了。白雪峰抓住这个机会,连忙逮住叶春好的目光,可怜巴巴的向她拱手求了求,又用极轻的声音说道:“太太,大帅是为了您回来的,您就跟着过去看看他吧。” 说完这话,他见叶春好手中的小皮包还敞开着,便轻轻巧巧的将那小钥匙向内一投。叶春好见了他的举动,脸上没有笑意,也没有怒意,只平静的一点头,说道:“好,那我就去瞧瞧。” 白雪峰陪着笑后退一步,暗暗的松了一口气——大帅爱闹家务,就让他两口子闹去好了,闹破天了都没关系,只要别祸及自己就好。 雷督理在前头走,叶春好在后头跟着。他能够听见她那高跟鞋踏在水泥路面上发出的笃笃声,然而把持住了心神,坚决的不肯回头。他不能对着这么个毒妇妥协——当初若不是她行为不检,故意的气他,他何至于要把林子枫兄妹叫过来喝酒?他若不是因为喝酒醉了,又何至于睡了林胜男?这要是旁人的妹妹,睡就睡了,花几个钱打发掉也就是了,可那是林子枫的妹妹。林子枫的妹妹,能是他可以随便打发的吗? 这事说来说去,他虽有错,但错并不全在他一人身上。本来他那一天回来对叶春好坦白此事的时候,就已经是心虚得很了,她却全然不能谅解他,他这边的话还没说完,她那边就疯子似的闹起来了。 兴许天下的女人,闹起来的样子都有相似之处。雷督理和冯氏前妻斗争了许多年,当时猛的见了叶春好这横眉竖目的怒相,先是吓得向后一退,以为她要扑上来打人,退过之后,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身为丈夫,完全不必害怕这位年轻娇嫩的新太太,故而振作夫纲,开始拍桌踢凳,发作雷霆之怒。 叶春好闹得凶,他比叶春好更凶。横竖论起“闹”这件事情来,他乃是个行家。他从小就是个能闹的,闹得他亲娘对他百依百顺,闹得他那弟弟在他面前如同避猫鼠一般——他那弟弟是在爱上了玛丽冯之后,出于一种同性竞争的心理,才开始对他不恭的。 总而言之,他从小到大,在家庭内是战功赫赫,万没想到自己这一次会闹得有头无尾。他不知道叶春好这是什么意思,是接受了这个现实,还是依旧在同自己赌气。一鼓作气走进了楼里,他在客厅内的沙发上坐下了,不提拿衣服的话,也不看人,单是自己拉开那茶几下的小抽屉,翻翻捡捡的找出了一盒香烟。眼角余光瞥着一道珠帘外的叶春好,他看那叶春好目不斜视,居然就这么一路往楼上走去了。 他找到火柴,给自己点了一根香烟,决定坐下来再等等。 叶春好走到了楼上卧室里,进门之后先关了门。后背靠在门板上,她闭上眼睛,半晌不动。 平时日夜不见这个人,倒也罢了,反正她忙忙碌碌的有事做,总能设法把身心都占住。不见他,也不去想他——想了就是伤心、就是生气,想他做什么? 可是没想到,她不想他,他反倒又回来招惹她了。这算是什么意思?他不是已经另有一处新公馆了吗?难不成和那边也闹翻了,所以转过头来,又想同自己重做恩爱夫妻? 紧接着,她又推翻了自己的这一番分析——为什么一定是闹翻了呢?林子枫可能让自家妹妹和他“闹翻”吗?他这一趟回来,也许只是想回这个家了。这个家舒服,是他住惯了的好地方。他那时候为了追求自己,曾经为自己住了几个月小四合院,不是后来把他住了个忍无可忍吗? 想到这里,叶春好走到床边坐下来,用拳头捶了捶自己的心口,好像那里头堵了什么东西,她要用蛮力把它震落一样。然后又站起来走到桌边,桌子上摆着一壶微烫的新茶,是女仆提前预备好了的,她自己倒了一杯,慢慢的喝了,心里想象着自己若是个女将军或者女皇帝,一定就要发下命令,把楼下那人关押起来,若不悔改,便不赦免。 她这么恨他,也还不肯把他真正的往外推,因为方才跟在他身后往回走时,她几次抬头去看他的背影,每看一次都是一阵心痛。她先前是多么的喜爱这个背影啊!她现在依然是喜爱着这个背影的啊! 把茶杯放下来,她想自己不能总躲在这卧室里。匆匆跑进浴室里,她对着镜子,用小块绵纸轻轻擦了擦眼角鼻洼等处的油光粉渍,又把头发重新梳了梳。晚餐她喝了些葡萄酒,脸上唇上现在还有酒色,倒是省了胭脂口红。 转身出门走下了楼,隔着那道珠帘,她看见雷督理躺在长沙发上,正伸了手往茶几上的烟灰缸里磕烟灰,没事人似的。今晚微微的有点凉,他还在肚子上搭了一件上衣,倒是很知道保重身体。掀开帘子走了进去,她没深入,只站在门口,不冷不热的说道:“你要拿什么衣服,就请拿吧。” 雷督理坐了起来,把肚子上的上衣往旁边一撂:“你急什么?我不能在我自己的家里待着了?” 叶春好一听这话,还是不讲理要找碴的意思,便答道:“我只不过是白问一句,你也不必着急。你请自便,我不扰你了。” 说完这话,她转身要走。雷督理最恨她这冷淡的样子,当即对着她的背影说道:“站住!我难得回来一趟,你就这么给我脸色看?” 叶春好一听这话,当即停了脚步——好,只要你有话问,那我就有话答! 重新转过来面对了雷督理,她极力的平静了情绪,像是专为了要活活气死谁似的,气定神闲的反问:“你也知道你难得回来一趟?” 雷督理把手里的半截香烟往烟灰缸里一掼:“怎么?你还要干涉我的行动不成?我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愿意回哪里就回哪里!” 叶春好点了点头:“是呀,你回到这个家里,也只是你自己愿意而已,并不是为了我而回,我为什么要强颜欢笑的欢迎你呢?” 雷督理站了起来:“你这叫什么话?难道我是你的仇人、你见了我要强颜欢笑?” 叶春好听到这里,昂首挺胸的向前迈了一步:“你若说到这里,我就不得不和你争辩一番了!你身为我的丈夫,用甜言蜜语追求我和你结婚,结果我们新婚了不过半年,你就在外私自纳妾。我知道了这件事情后,不过是质问了你几句,也并没有在行动上对你和你那位新妾有什么冒犯之处,你便恼羞成怒,打得我连路都走不得!我怎样忍痛,怎样去医院,怎样养伤,你关心过一分一毫吗?你打完了我,便跑去了小公馆里,连着这么多天不回来!像你这样的丈夫,也有资格要求妻子对你笑脸相迎?真是令人齿冷!” 说到这里,她瞪了雷督理一眼:“你总疑心我和张嘉田有私情,以此为题目,对我百般的无理取闹,可你闹到了如今,我也未见你拿出一样和那私情有关的证据!倒是你自己,装了个痴情的假象,结果新婚期还没有过,你就在外面讨了十六岁的小女孩做妾!我很不理解你是如何能够这样公然的说一套做一套而还理直气壮、毫无惭色的!” 叶春好天然是个可亲的相貌,平时见人又爱笑,总给人一个和蔼的印象,今日她忽然发功,开炮似的对着雷督理连轰出了一大串话,而且这一串话让她说得斩钉截铁嘎嘣溜脆,一点停顿迟疑都没有。不但客厅里的雷督理被她说了个哑口无言,在楼门口溜达着的白雪峰窃听到了此时,也很想对叶春好一挑大拇指。 叶春好说完这一番话,转身走到茶几旁,在一把沙发椅上坐下了。扭头盯着地毯上的花纹图案,她沉默下来,不再说话。而雷督理垂头站在原地,因为这屋里再没有人理他,所以他站了片刻,回头又看了叶春好一眼,然后走到那距离她较近的沙发一端,也坐了下来。 “我打伤你了?”他低声的问:“伤着哪儿了?重不重?” 叶春好依然盯着地毯上的那片图案:“不劳关心,死不了。” 雷督理又向她那个方向挪了挪:“是腿上吧?”他边说边站起来,走到叶春好身边去摸她的胯骨和大腿:“是不是这儿?我看看。” 叶春好一推他的手:“更不必了。这么多天过去了,那伤还养不好吗?” 雷督理弯着腰僵了一下,然后慢慢的在她腿边蹲了下去。单手扶着她的大腿,他说道:“我那天确实是喝醉了,要不然,我再饥不择食,也不会去要林子枫的妹妹。” 叶春好微微的一冷笑:“可是张嘉田乔迁请客那一天,我看你和她坐在一起,倒也是言谈甚欢呢。” “我当时不过是和她聊天,也算不得什么甚欢。” 叶春好终于把目光转向了他:“你现在和我说这些话,又有什么用?” 随即她把目光移了开——此刻她怕见雷督理的脸,怕看他的眉目。她爱他,有一部分原因也是他长得好,是美男子。而她现在是不能受蛊惑的,她须得坚定的向前走,带着他一起走,走过现在这一团乱麻的生活,把那个十六岁的小妾远远抛到身后去! 雷督理抬眼看着她,看她蹙着一段眉尖,神情仿佛是平静的,然而那样扭开脸的僵持姿态,竟然有几分凄艳。那不很遥远的前尘旧事忽然涌上心头,他轻轻摇了摇她的腿:“我知道我这事做得不对,只是现在没了办法。她是林子枫的妹妹,我能不负这个责任吗?” 叶春好吸了吸鼻子,声音中忽然带了哭腔:“那你对我的责任呢?” 雷督理仰头看着她,看她眼眶与鼻尖都泛了红,眼睛一眨,睫毛上就挑起了一颗泪珠。她是个永远不走样的人,哭的时候都端庄,两人再吵再闹,她也总给他一个诉说的机会。 雷督理想,她终究是比玛丽强。 想起了她一样的好处,她其余的好处也跟着全想起来了,雷督理忽然很想抱着她或者被她抱着,吸取或者承受一点她的温柔。 “春好。”他说道:“我们是结发夫妻,将来还有一辈子要过呢,我慢慢的补偿给你就是了。你放心,”他轻轻抚摸着她的腿:“我知道你好。” 叶春好抬手用小臂挡了一双泪眼,哽咽着摇头:“我不好,我要是好,你怎么会这样对待我?”说完这话,她起身要走:“我给你拿衣服去。你快走吧,别来招我的眼泪了。” 雷督理站起来追上她,从后方一把搂住了她:“不拿不拿,这才是我的家,我的衣服不放家里放哪里?” 叶春好拼命的摇头,一边摇头一边挣扎:“你别纠缠我了……”她像个小女孩似的,边哭边说:“你还有一个家,你回那个家去吧。求你别来招我了,我心里刚刚好过了一点,受不了你再来这样折磨我。” 雷督理转到她面前,紧紧的抱住了她:“春好,我错了,我是混蛋。”他放松了她一点,歪着脑袋去看她的脸,用手去擦她的眼泪,可那眼泪滔滔的流,他擦也擦不尽,索性俯身凑上去吻她的眼睛。她捶了他的肩膀一拳,还是要挣扎,还是要逃:”不要你来假惺惺,我知道你不爱我了……”她把脸埋进雷督理的怀中,呜呜的哭:“是我自己傻,我若早知道你对我的爱情这样短暂,我就不会嫁给你,我也不必受你的嫌弃打骂,我也不用这样伤心……” 雷督理听了她的哭诉,也觉得自己是欺负了她,辜负了她,又想起她比自己小了十几岁——不论别的,单论双方年龄上的差距,他也不该对她动手啊! 于是他便死死的拥住了她,不许她逃。等她这哭声渐渐降了一个调门之后,他才松了一只手,揽着她扶着她,哄着她往外走:“我们上楼洗把脸去,瞧你,哭成小丫头了。” 叶春好确实是哭得发昏,须得靠着他才能迈步走路。头发昏,心里却是清楚的,随着他上楼进了卧室,她在床边坐下了,雷督理亲自去拧了一把热手巾送到她面前,在她托着手巾擦脸的时候,他又蹲下来,给她脱了脚上的高跟鞋。她把双脚向后一收,低头说道:“你不要这样。你现在对我这样好,明天后天万一又不好了,我心里反倒更难受。” 雷督理起身接过了她的手巾,微笑着答道:“那你就监督着我好了,看我明天后天的表现如何,会不会又坏起来?” 叶春好偏着脸去看那床栏杆上的光影,显出了长长的睫毛和溜直的鼻梁,面颊和鼻尖还微微的有点粉红,皮肤经了那热毛巾的擦拭,洁净白皙的像是细瓷。 “你坏起来,我也没有办法。”她说。 雷督理一直认为她是个美人,此刻这么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发现几天不见,她竟比自己印象中的模样更美,就伸手轻轻一捏她的脸蛋:“那你就多担待些,原谅了我吧!反正我的心总是在你这里的,你不相信我吗?” 叶春好抬头望向了他:“我问你,我要是和张嘉田在一起玩,你看见了,心里恼不恼?恨不恨?” “那还用说。” “那你说你纳了林子枫的妹妹做妾,我恼不恼?我恨不恨?” 雷督理攥着手巾,在她身边坐下了:“唉,我是个男人嘛……” “你不要说了。男人也分无数种,你若真是那种庸俗好色的男人,我当初也不会爱你,更不会嫁你。” 雷督理笑着,不知道叶春好说这句话,是在夸自己还是在损自己。 “那你想让我怎么样?”他问叶春好:“那边我总不能一点不管,我若是管了,你又要生气,你说我是不是也很两难?” 叶春好沉默了一会儿,却是答道:“那你干脆送她出洋留学去好了,反正她本来也正处在一个求学的年龄。” 她这话并非无缘无故而来,雷督理也知道这是当下一个比较流行的法子,专门用来处理那些出身比较体面的姨太太——花一笔钱,把她送到外国去住几年,读不读书倒是无所谓。几年之后,她爱回不回,回来了也是完全自由,和夫家没了关系。 “这……”雷督理沉吟着,脑子里想的人不是林胜男,而是林子枫。他心里向来不大有林胜男,但是对她也绝无恶感。没事的时候和她说说笑笑,挺快乐,但要是从此再不见她,也未必会感觉痛苦。 林胜男几乎还是个小孩子,不值一提,难办的是林子枫——林子枫不嫖不赌不结婚,一身的精力无处发泄,全聚在脑子里了,实在不是个好糊弄的。 “你让我想想……”他对叶春好说道:“这事不是不能办,但是总要办得漂亮一点,要不然她哥哥——” 话说到这里,房门忽然被人敲响了,白雪峰的声音传了进来:“报告。” 雷督理正想和叶春好说点私房话,冷不丁的受了打扰,就很不耐烦:“我要睡了!有话明天再说!” 白雪峰停顿了一下,然而犹犹豫豫的,居然又说了一声:“报告。” 第90章 争气 雷督理和叶春好都知道,这白雪峰是个最有眼色的人,从来是不肯说半句错话、行半分错路的。他能在这个时候连着两次“报告”,那必定是外头出了非报告不可的事情。雷督理正在一个要对叶春好伏低做小的时候,所以在回答之前,先去看叶春好的脸色。叶春好也觉得白雪峰这举动异乎寻常,怕真耽误了雷督理的大事,便回头对着房门答道:“进来吧。” 房门轻轻开了一半,白雪峰站在门口,对着雷督理微微一躬身:“大帅,楼下有电话找您。” 雷督理瞟了叶春好一眼,见叶春好默默的望着前方,并没有什么反应,便瞪了白雪峰一眼:“我要休息了,无论有什么事情,都等明天再说!” 然后,他见白雪峰抬了头,深深的看了自己一眼。 看过之后,白雪峰依旧用那不紧不慢的调子说道:“大帅,是天津公署那边打来的长途电话,似乎是有要紧的事情,让我务必通知大帅。” 雷督理站了起来,低头问叶春好:“我去接个电话,马上回来,好不好?” 叶春好没说话,只点了点头。雷督理看她脸上并没有不满的颜色,这才迈步跟着白雪峰走了出去。两人一路走下了楼梯,雷督理正要直奔向那客厅里的电话机,不料身后的白雪峰忽然一拽他的衣袖,轻声唤道:“大帅请留步。” 雷督理一回头:“嗯?” 白雪峰回头看了看左右,见周围无人,这才上前一步,凑到了雷督理耳边:“大帅,那电话不是从公署来的,是林子枫从医院里打来的。那边的太太晚上闹了急病,进医院了。” 雷督理听了这话,眼睛看着白雪峰,倒是迟疑着停住了:“既是已经进了医院,有医生管她,那也就不会有大事,现在给我打电话又有什么用?” 白雪峰松了手,低头也做了个思索的姿态:“可能是那边太太身体弱,一生病就是不得了?” 雷督理皱了眉头:“糊涂东西!横竖出不了人命,况且还有子枫跟着她,能有什么不得了的?你就不该叫我来接这个电话!” 白雪峰苦笑着躬身垂头,瞧着真是为难透了。而雷督理也知道他和林子枫关系好,他说他找不到自己,林子枫定然也不能信。对着他又“唉”了一声,雷督理大步流星的走到电话机旁,抓起话筒“喂”了一声:“子枫吗?” 听筒里果然响起了林子枫的声音,颤巍巍的,然而很高亢:“大帅!” 雷督理被他这一嗓子震得向旁一躲,同时有些心惊,因为林子枫向来不发这种怪声。重新把听筒贴上耳朵,他定了定心神,压低声音问道:“子枫,胜男现在怎么样了?” 听筒里又是那么高亢的一嗓子:“大帅,您快过来吧!” 雷督理的心往下一沉:“难道……是不好?” 林子枫一口气说了五个“不”:“不不不不不!不是不好,是好!非常好!恭喜大帅!胜男有了!” 雷督理握着话筒,无意识的转了个身,抬眼望向了跟前的白雪峰:“你好好说话,有什么了——” 话说到这里,他忽然后知后觉的一怔,而耳中已经响起了林子枫狂喜的声音:“有身孕了!胜男有身孕了!请大帅快来吧,她现在很不舒服,正吵着要找您呢!” 雷督理“噢”了一声,“噢”过之后,才终于回过了神:“我马上到!” 说完这话,他扭头就要走,手里还攥着话筒,倒是话筒上的电话线牵扯住了他,他才发现自己还没有挂断电话。而白雪峰见他急成了这样,连忙问道:“您上哪儿去?我这就去叫他们开汽车出来!” 雷督理被他问得一愣,随即慌忙举起话筒:“你在哪家医院?” 得到答案之后,他把话筒往电话机上胡乱一扣,这回真是等不得了,撒腿就要往外跑。白雪峰倒是还想着往楼上瞧了一眼,然后一路追了出去,在雷督理身后问道:“您要出门,不告诉楼上太太一声了?” 雷督理正在疾行,听了这话,他又“噢”了一声,当即收住脚步做了个向后转,可在略一犹豫之后,他又转了回来:“你让人告诉太太,就说我有急事,非走不可,忙完了就回来!” 不出片刻的工夫,雷督理已经出现在了协和医院的妇科单间病房里。 林胜男依然穿着平常的洋装连衣裙,并没有换病人服,长长的头发左右分开编成了两条松松的大辫子,她因为这两天一直是在呕吐,一点营养也没有摄入,所以连嘴唇都是苍白的。 原本这夏天的天气,人们常吃瓜果冷饮,是爱闹肠胃病的,林胜男呕吐了两天,又觉得头晕目眩的只是难受,便以为自己是害了热伤风之类的疾病,也没太当回事。但是常人呕吐两天,或许还能支撑,她却是天生荏弱,到了今晚,她先是把晚饭所喝的几口稀粥尽数吐了出来,随即又呕出了一点鲜血。林子枫正好来了,一看妹妹吐了血,真是吓得魂飞魄散,几乎是扛着她就跳上汽车赶来了医院。结果经过了那洋医生的一番检查过后,结果却是大出了他的意料——林胜男这两天的病态,原来都是妊娠反应。而她因为这反应太过剧烈,终日呕吐不止,导致了轻微的胃出血,才有了方才的一场虚惊。 林胜男虽然已经结了婚,然而依旧还保存着小女孩的心性,听闻自己怀了孕,她没高兴,反倒又怕又羞。用双手捂着脸,她起初窘得差一点要哭。林子枫顾不得她哭不哭,先去给雷督理打了电话——妹妹确实是争气的,雷一鸣今天刚回了那边的家,她这边便有了喜讯,能把雷一鸣生生的再拽回来。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雷一鸣今年已经三十有六,虽然说起来是正当壮年,可林子枫不信他不想子嗣。 他记得雷一鸣当年和玛丽冯“决一死战”的原因之一,就是玛丽冯不肯给他生孩子。 颠三倒四的打完了电话,他跑回病房劝解林胜男,然而他这样一个做长兄的人,并不适合对小妹妹讲述生儿育女的问题,几句话说出去,林胜男更羞了,他自己也觉得这话不好讲。幸而,正在这尴尬的时刻,雷督理来了。 林胜男一瞧见雷督理,不知怎的,那羞意忽然退散了许多,但还是不肯说话,只低着头微笑。雷督理也没来得及理睬林子枫,直接走到床边问林胜男:“你现在觉着怎么样?” 林胜男摇了摇头,小声答道:“也没觉着怎么样,就是总恶心,想吐。” 雷督理这才直起了腰,问林子枫道:“医生说没说这怎么办?” 林子枫方才在电话中,因为过于得意,所以一时失态,到了此时,他已经恢复神智,能够正常的回答:“这是正常的身体反应,医生也没有办法。说是过了这一段时间,就会好转的。” 雷督理又深深的弯了腰,去看林胜男的脸:“那你饿不饿?现在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 林胜男依然是摇头:“我不饿,我有点渴,可是现在喝了水也要吐,难受极了,我不敢喝了。” 雷督理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她厚厚的长发和薄薄的肩膀:“这怎么办?” 林胜男抬头告诉他:“没事的,过几天就好了。” 她的肤色本是苍白到了半透明的程度了,可在说这句话时,她嘴角含着一点笑意,那两只眼睛直直的凝视着雷督理,瞳孔中亮晶晶的有光闪烁。林子枫站在一旁,竟是看得呆了。 他把这小妹妹一手抚养长大,和她朝夕相处,可是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妹妹还有这样一种模样。 她满脸满眼,都是欢喜和光辉啊! 雷督理对她笑了笑,然后直起身环顾四周,柔声问林子枫:“她需要住院吗?” 林子枫正盯着林胜男,忽然听了这话,立刻抬头答道:“住也可,不住也可。家里要是有医生的话,那自然是不必在这里住着,这间病房已经算是最高级的了,但终究还是有些逼仄,不如家里宽敞舒服。” 雷督理深以为然:“是的,那还是回家去。”随即他对着一旁的白雪峰做了个手势:“去找那个……那个什么纳的德国人。” 白雪峰一直也是笑眯眯的,此时当即问道:“您是说贝尔纳医生?” “对,就是他!再搭配个中医,快去!” 白雪峰答应一声,笑着走了出去。这种事情当然不用他亲自出马,把这差事分配给了属下一名伶俐副官,他转身回了病房,因为不便直接对着小太太本人卖力气,林子枫又已经履行完了付费的手续,所以他只好负责了开门关门的工作。 雷督理亲自搀着林胜男上了汽车,一路回了帽儿胡同。等到他二人进房去了,白雪峰一手摘了头上军帽,一手擦着头上的汗,总算是稍微得了一点空闲。随着林子枫向外走去,他对着林子枫一拱手:“舅老爷,我还没给你道喜呢。” 林子枫脚步不停,只瞟了他一眼:“道喜也是给他道喜,你给我道什么喜?” 白雪峰笑道:“他的儿子,难道不得管你叫舅舅吗?” 林子枫又瞟了他一眼,然后似笑非笑的一翘嘴角——也可能是真笑了,但是因为一侧面孔还是有些失控,所以他那笑容总像是半成品,让人看在眼里,拿捏不准。 “今天怎么回那边了?”他问白雪峰。 白雪峰把军帽重新戴了上,决定向林子枫放出一些信息:“唉,不是虞都统请大帅夫妇吃饭嘛,回来俩人坐一辆汽车,也不知怎么的,就一起回去了。” “叶大概趁机也对他使了一些手段吧?” 白雪峰笑了笑,算是默认。 林子枫又问:“效果如何?” “要不是您打了那个电话,大帅今晚就留那儿了。” 林子枫点了点头:“那她今夜一定是很遗憾了。”然后他笑了一声:“屏风有意障明月,灯火无情照独眠,有点诗意。” 白雪峰只是笑,不言语。林子枫这人说话有点拐弯,用不着拐弯的地方也拐弯,白雪峰忙了一天了,这时候身心俱疲,听他说话就很累得慌。幸而接下来林子枫的话很是简明易懂:“坐我的汽车回家?” 白雪峰笑道:“不必,你走你的。” 林子枫扭过脸对着他一摆头:“走吧!” 白雪峰见了他这个催促的姿态,也就不再客气。随着他出门钻进了汽车里,白雪峰舒舒服服的伸展了身体,说道:“你用什么都仔细,这汽车开了一年多,里外还都像新的似的。什么时候你换汽车了,把这汽车卖给我吧!” “笑话,你能坐别人的旧汽车?” “一般人的旧汽车,我当然是不坐,但你的是例外,我坐你的旧汽车,也好沾沾你的贵气。” 林子枫扭头看他:“又跟我贫?” 白雪峰笑着不言语了,心想人家这妹妹是争气,老林这回当稳了舅老爷,将来还不得捞个省长干干?但是那边的叶氏太太也不能得罪——叶春好今晚能凭着一顿痛斥降服雷督理,便足可见她手里还有招数没使完,况且雷督理也始终没把财政大权从她手中收回。 白雪峰自认不是什么文武双全的人物,再具体一点的讲,他文能读懂白话信,武能给雷督理搓澡穿衣服,除此之外,干什么都不成,什么都不爱干。因此他并不嫉妒林子枫和张嘉田,在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心满意足。而为了维持住这个心满意足的地位和生活,他四处赠送他那无尽的笑容和亲切,眼力很准,不该得罪的人,他是绝对不得罪。 第91章 二畜 雷督理万没想到,林胜男这样小女孩似的身体,竟已开始为自己孕育着一个孩子了。 他平时从来不提这一类的话,仿佛对子嗣并不是很关心。嘴上不提,是因为这不是一件自己关心了便能成功的事情,而且涉及个人的生理隐私,说得多了,于事无补,反而要惹出外人的闲话与嘲笑来。这些年来,他身边并不缺少女人,而且全是洁净健康的年轻女人,然而无论他如何耕耘,都是毫无收获,以至于他对于这事几乎有些绝望。 结果这喜讯忽然从天而降,砸得他几乎有些恍惚。家里的叶春好,他实在是顾不上了,躺在林胜男身边,他望着她只是笑。林胜男从来没见他露出过这样一副傻相,好笑之余,也隐隐觉出了自己这身份的变化:因为腹中那个小生命的存在,自己变得尊贵起来了! “你笑什么?”她小声问他。 他伸了手,轻轻去摸她的肚子。她被他摸得有点痒,于是笑道:“刚一个多月,摸不到的。” 雷督理探头一吻她的额头:“你好好的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我一辈子都感激你。” 林胜男把脸埋进了被窝里,心脏怦怦的乱跳,仿佛承受不住这样重大又甜蜜的承诺。躲藏了片刻之后,她抬起头来,又对雷督理喃喃道:“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 “自己的孩子,男女都好。” 林胜男眨巴着眼睛看他:“女孩也可以吗?” 雷督理笑了:“那有什么不可以的?” 林胜男抬手一拍心口:“那我就放心了,我还怕你只喜欢儿子,不喜欢女儿呢。” “这话你是从哪儿听来的?是不是你哥哥告诉你的?” 林胜男把脸又埋进了被窝里,于是雷督理把她搂进了怀中:“别听你哥哥胡说八道,好容易盼来了这个孩子,无论是男是女,我都喜欢,都高兴。”然后他又把她从被窝里往上抱了抱,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明天医生就来了,你要听医生的话,好好保养身体。读书写字这种耗精神的事情,就不要再做了,也不许你再蹦蹦跳跳,记住没有?” 林胜男用脸蛋在他胸膛上蹭了蹭:“这么严重啊?你说得我都紧张起来了。” 雷督理正色答道:“你肚子里装着我雷家唯一的血脉呢,你说严重不严重?” 林胜男在被窝里连连蹬腿:“别说了,我真的紧张了。” 雷督理连忙哄小孩似的拍了拍她的后背:“乖,别乱动。本来这几天就没正经吃东西,哪还有力气让你这么浪费?你好好的睡觉,也许到了明天,就吃得下了。” 林胜男一点头,姿态很认真,还是个小女孩:“那我睡了,你也睡吧!” 雷督理答应了,又欠身一扭床头墙上的电机开关,关了房内的一盏小壁灯。在黑暗中重新躺了下来,他双目炯炯,并无困意。把这一天的事件重新回忆了一番,他觉着烦恼纷乱,于是专去寻思林胜男腹中的胎儿——林胜男不比别的女子,他可以确定,她腹中的孩子,只能是源于自己。 “我这不是还行吗?”他如是想。 想过之后,他也困惑,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就“行”了。 雷督理这一夜,几乎没有合眼。 朦朦胧胧的熬到了清晨,他见林胜男睡得正熟,便做贼似的放轻了动作,一点一点的起身下床。他这人享受惯了,平日早上睁开眼睛,洗漱穿衣都不能没人伺候,可今天因为怕惊醒了林胜男,所以自立自强,一声没吭的就把自己收拾利落了。 推开门走了出去,他心里想着今天应该再回家一趟,昨天和叶春好谈话只谈到了一半,如今情况有变,他应该回去告诉她一声。可是转念一想,他又记起了昨日白天那两个打作一团的孽畜——两头孽畜已经被分别关押进公署办事处的空屋子里去了,孽畜们手握重兵,其中那头陈畜性情暴烈,怒起来天王老子都敢咬,张畜则是如同神佛护体一般,很有一股子邪运气。雷督理不便、也有点不敢、将这样两头孽畜长久的关押,故而忖度一番之后,他决定暂时把那边家里的太太放下,先去对付二畜。 走到前院见了白雪峰,他让白雪峰留在这里看家,自己匆匆喝了一杯牛奶,吃了一片面包,然后就上了汽车,直接往办事处去了。 办事处是一处挺大的院落,里面房屋错落有致。雷督理先走去了角落里的一间厢房门前,让门旁卫兵打开了门上的锁头。 房内有桌有椅有床,陈运基靠着两个枕头,在床上半躺半坐。忽见雷督理进来了,他连忙跳了下来,对着雷督理行了个军礼:“大帅好。” 雷督理没理他,扭头去看桌面——桌上摆着三只大海碗,其中两碗各剩着一碗底汤汁油水,另一只碗里粘着许多大米饭粒,可见陈运基这早饭真是没少吃。 “饭量不错啊。”雷督理收回目光,转向了他:“我被你们气得一夜没睡,你倒还有胃口在这里胡吃海塞。” 陈运基歪着脑袋,看着地面,不说话。 雷督理知道他心里不服气,若他面前站的人不是自己,若自己不是他的顶头上司,凭着他的脾气,他早瞪着眼睛叫骂起来了。围着陈运基转了一圈,末了雷督理停在了他面前,说道:“你的心思,我都明白。你不服张嘉田,我也理解。可你也要想一想,我为什么要提拔他做帮办?他年轻是不假,可他立的功劳,比谁少了?他办事,一桩桩一件件,都能给我办在节骨眼上,你们谁行?” 陈运基把脑袋换了个方向歪,脸上也没有表情,只答:“大帅教训得是。” “你站直了!” 陈运基依旧耷拉着眼皮,但确实是把脖子直了起来。 雷督理继续说道:“你眼红,你也好好干!你要是比他强,我自然一样的也抬举你。他又不是我小舅子,我犯不着偏心他。” “是。” 雷督理看了他一眼——真不乐意看他。 “你回去吧!”他决定在陈运基这里速战速决:“回去等我的话。” 陈运基又行了个军礼:“是,大帅。” 雷督理向外一摆头,陈运基低头走出去了。雷督理停留在原地定了定神,一想到陈运基在坐禁闭期间,还能连饭带菜吃三大海碗,心里就有气。 把这股子怒气消化了片刻,他转身出门,走过一座院子,又去见张嘉田。 关押张嘉田的屋子,也是一间僻静的厢房。雷督理进门之时,张嘉田正叼着烟卷窝在一把大圈椅里,两只脚高高的架在了前方桌子上。忽见雷督理来了,张嘉田仿佛颇感惊讶,先是扭头看了他几秒钟,然后才放下双脚站了起来——站立到了一半,却又坐了回去。 雷督理看了他这举止,几乎也要惊讶了:“怎么?见我来了,站都不站?这是你面对上峰应有的态度吗?” 张嘉田取下口中的烟卷,仰脸看着他答道:“不是我不懂规矩,是陈运基那个狗娘养的下手太狠。昨天差点儿撞碎了我的脑袋。现在一往起站,就犯迷糊。”然后他对着雷督理一扭头:“您瞧瞧我这后脑勺,都肿成什么样了?我要是因为这个落下了毛病,就他妈是陈运基害的,你看我宰不宰了他全家?” 雷督理一瞪眼睛:“你还来劲了?” “我没错我怎么不来劲?他他妈的无缘无故骂我,还不许我回嘴了?他他妈的把我揍成这样,还不许我还手了?我跟你说,这事没完。我是你的人,我这个帮办,也是你封的。现在我让人欺负了,你看着办吧!你要是怕得罪人,不给我出这口气,那我就自己处理!” 说完这话,他狠狠的又吸了一口烟卷,喷云吐雾的说道:“反正我不能白让人揍一顿!我原来狗屁都不是的时候,也没受过这种气!” 雷督理以为陈运基已经是个野蛮不驯的了,万没想到真正的刺头原来躲在这里。近十年来,除了玛丽冯和叶春好这两位女子之外,向来无人敢这么开炮似的对着他说话,以至于他怔怔的看着张嘉田,足足愣了半分多钟。 他看着张嘉田,张嘉田也看他,他回过神来,正要开口,张嘉田却抢在他头里又说了话:“看着陈运基是骂我,其实骂的是你!用不用我把他那些话再给你学一遍?我揍他也不是为了我自己一个人揍的,你明不明白?” 雷督理听到这里,气得简直也想和他打一架,可天下从来没有督理打帮办的先例,尤其这帮办还是他的救命恩人,无论如何揍不得。双手叉腰瞪着张嘉田,他说话的声音都颤了:“这样说来,我还得谢谢你了?” 说完这话,他转身背对张嘉田,仰头闭眼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原地转了个圈又面对了张嘉田,他伸手指着他的脸:“你、你、你——” 他气得打了结巴,然而张嘉田就这么看着他,一边看,一边有滋有味的又深吸了一口烟卷,一口气把小半截烟卷吸到了头。 把烟蒂往地上一扔,他伸脚过去碾了碾,然后一手撑着桌面,慢慢的站了起来:“得,大帅,你也不用动这么大的气。我知道你是怕惹事,不用怕,你让事情都冲我来就是了。我光棍一条,我什么都不在乎。” 说完这话,他双手插兜,迈步就要往外走。雷督理这时终于理顺了舌头,怒道:“反了你了!你以为我不敢撤你的职?” 张嘉田靠着门框站住了,回头看他:“我无缘无故的挨了顿暴打,你不帮我出头,反倒要撤我的职。行,你撤吧,你看谁比我可靠,你提拔谁去。” 话音落下,他又要走,雷督理当即上前一步:“你给我回来!” 张嘉田在门口转了身:“你还有什么话要教训我?有你就说,没有我可走了,我上医院瞧脑袋去。” 雷督理看了他这副混不吝的惫懒模样,气得发昏,和他对吵又不成体统,一时间忽然不知所措,只能一甩袖子,吼道:“你给我滚!” 张嘉田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了。 第92章 又爱 张嘉田出了办事处的大门,这办事处里也是备有汽车的,他直接叫人开来一辆,送自己去了医院。 医生检查了他后脑勺上的两处青包,认为他并没有脑震荡之类的症状,只给他开了一瓶药水,用来治疗身上的几处擦伤。他揣着药水出了医院,一边走一边仰头望天,就见那太阳明晃晃的悬在正当空,天蓝得刺眼睛,一丝白云彩都没有,好天气。 医院门口停了两辆汽车,为首一辆的汽车旁站着个笔直的人,正是马永坤——他那边刚一离开办事处大门,马永坤就马上得着消息了。他走过去,潦草的对着马永坤一点头,然后低头钻进了汽车里,马永坤也上了汽车,仿佛是对他说了句什么话,他随便“嗯”了一声,没往心里去,因为心里的情绪已经满了,连外来的一个字都容不下了。 他知道,自己今天算是大大的得罪了雷督理。 平时,虽然他对着雷督理有着这样那样的种种意见,但是意见装在心里,表面上他不露。雷督理若是对着他无理取闹了,他也以哄为主,能忍就忍。 能忍就忍,但若是实在忍不住了,那也不必强忍。身为雷督理的救命恩人,他想自己这点特权总应该有。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何况他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昨天平白无故的和陈运基打了一架,他还没占上风,心里已经是憋气窝火极了,结果今早雷督理又摆着那一副和稀泥的嘴脸进了来,分明是想两边各打五十大板、糊里糊涂的把这事情敷衍过去,这他哪能干? 于是他忍无可忍,三言两语就把雷督理气哑巴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对雷督理其人,究竟是有着多大的意见,反正想起雷督理那个目瞪口呆的模样,他心中便是一阵痛快。接下来,他打算回家洗个澡换身衣服,早上气得一口饭都没吃,所以回家还得把这一顿饭好好的补上。等吃饱喝足了,他再去找雷督理,把那不要钱的好话说上几句,对付着把他哄得气平了,也就得了。 至于那个陈运基……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张嘉田瞧出陈运基是个真不好惹的,于是决定先这么含糊着,敌不动我不动。 张嘉田把方方面面都盘算到了,却没有想到在此时此刻,雷督理也在同样盘算着他。 雷督理没有离开办事处,就坐在张嘉田坐过的那把圈椅上。 他一坐就是二十多分钟,一颗心依然气得怦怦乱跳。他想张嘉田这小子变了,自从那夜救了自己一命之后,这小子就渐渐嚣张起来了。或许这全怪自己感情用事,为了感激他那一救,便不分青红皂白的硬把他捧了起来,捧得他得意忘形,不知道了天高地厚。 这样不知好歹的小子,他不能用。忽然一挺身站了起来,他真想这就发下军令,撤了张嘉田的军务帮办。可他若是当真这么干了,结果有两个,一是张嘉田因此吓破了胆子,从此收起锋芒、老实做人。二是张嘉田因此记恨了他,从他的忠臣,变成他的敌人。 思至此,雷督理又坐了下来。 张嘉田这小子不学无术,然而有点邪才,定时炸弹似的,带有某种危险性。他不能轻易的把这个小子往外推,一旦推出去了,这小子说不定会变成第二个洪霄九。洪霄九那种有了年纪的老油条,说话做事还有个套路可循,张嘉田这样二十出头的小子,却是神鬼莫测、没个准的。 那一夜张嘉田为了救他,不是连命都可以不要吗?这就说明这小子是个亡命徒。他和自己好的时候,命都可以给自己,有朝一日若是不好了,保不齐也敢拉着自己同归于尽。 死都不怕,他还能怕什么? 雷督理想到这里,就沉沉的叹了口气。重新站了起来,他拖着两条腿向外走,走出几步之后,他头也不回的唤了一声“雪峰”,结果身后的副官告诉他道:“大帅,副官长没跟着来。” 雷督理这才反应过来,侧过脸吩咐道:“传我的话给陈运基,让他今天就回驻地去吧。” 一名副官答应了,转身小跑离去。雷督理继续向前走,决定回家去见叶春好,去完成昨晚那未尽的谈话。 将近中午的时候,雷督理回了府,和叶春好见了面。 叶春好这边一点消息都不知道,见了雷督理,她虽然没有笑容,但只一开腔,雷督理就听出她这回真是心平气和了——或者说,是比较的心平气和了。 “什么公务,急成那样?”她问他:“现在忙完了?” 雷督理奔波了这大半个上午,体力没有多大的消耗,然而心力交瘁。在长沙发上坐下了,他向后一靠,轻声说道:“春好,打电话的人扯了个谎,其实不是公务。” 叶春好已经过了那个悲愤欲绝的阶段,这时雷督理无论是好是坏,她都能够以一个镇定的态度来应对了:“哦?那我知道了,是那边的姨太太找你吧?” 提起林胜男,她从来的称呼只有两个,一是妾,二是姨太太,绝没有更好听的叫法。 雷督理答道:“也不完全是。”然后他拍了拍身边位置:“你过来坐,我没那个力气大声说话了。” 叶春好走过去坐下了:“你请说吧,我愿闻其详。” 雷督理扭头面对了她:“春好,胜男有身孕了。昨晚她那边急着叫我过去,就是为了这件事。” 叶春好一听这话,真如五雷轰顶一般,登时便愣住了。直勾勾的看着雷督理,她足看了他好一阵子,然后才又开了口:“那我照理来讲,是应该恭喜你的。” 雷督理盯着她的脸,察言观色的回答:“春好,你不必强说这话。你的心情,我是懂的。” 叶春好审视着他,微微一笑:“难道你不高兴吗?” 雷督理垂下眼帘,慢吞吞的答道:”高兴是高兴的,胜男能给我养下一儿半女,我也算是完成了一件人生大事。毕竟,我也不是年轻小伙子了,挣下来的这一片家业,也总得有个继承人才行。” “那怎么不见你脸上有笑模样?” 雷督理不想说自己上午几乎就是被张嘉田夹枪带棒的骂了一顿,所以依然慢吞吞的答道:“我想,你未必像我一样高兴。” 他说话既是这样坦诚,并且话里话外都带着一股很讲理的劲儿,所以叶春好起初虽然是又震惊又绝望,但此刻渐渐的清醒过来,便决定以诚相待,也说说自己心里的话。 “我当然是不高兴。”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轻声说道:“爱情是自私的,林胜男与你有了结晶,我只有难过的份儿,怎么可能会高兴?” 雷督理伸手握住了她的手:“那孩子生出来了,也要叫你一声妈。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就——” 叶春好不等他说完,便将另一只手也覆在了他的手上:“你不要讲了。你不讲,我也一样明白的。” 然后她垂头望着自己手中夹着的那只手——那只手依然是只好看的男人手,白皙洁净,指甲修得整整齐齐,没有汗意,也没有温度。许久没有握过这只手了,她此刻几乎感到它有些陌生。 眼睛看着这只手,双手夹着这只手,她心中却在飞速思考着另外的大事。及至她貌似是将这只手看够了,才低声开了口:“事已至此,那就没有办法了。” 雷督理立刻望向了她:“什么意思?” 叶春好推开他的手,站了起来:“还能有什么意思?你赢了,我输了。” 雷督理盯着她的背影:“你是……接受她了?” 叶春好作势要走,可在迈步之前,她侧过脸,对雷督理带看不看的说道:“你把她接过来吧,除了这座楼,她爱住哪里就住哪里,我不管。年初因为你莽撞,我已经担上了一个悍妇的恶名,如今姨太太有了身孕还不得进门,外人听说了,指不定又要怎么骂我了。我怎么那么傻,为了你们挨骂?” 雷督理万没想到这个僵局居然就此打破,登时也跟着起了身。把叶春好拽到自己面前,他低头去看她的眼睛:“春好,谢谢你。这次是我让你受了委屈,将来我一定好好的补偿你。” 叶春好不看他,只一甩手走了开:“我不信你这鬼话!” 雷督理到了此时此刻,很有一点苦尽甘来之感,以至于他要瘫坐回沙发上,彻底放松的休息一下。与此同时,叶春好一路疾行,已经走去了后花园内的凉亭里。 她匆匆赶到这里,为的也是休息一下——方才脑子里太乱了,她须得找个安静地方,把自己这满脑子的思绪整理整理。 她万没想到林胜男会怀上雷督理的孩子。 林胜男她是见过几次的,那是多么苍白荏弱一个小姑娘啊,虽然个子不矮,可身体简直单薄得如同孩子一般,哪里是能够孕育小生命的样子?雷督理身边的任何女人,包括自己,都比她更有资格做一名母亲啊! 叶春好忽然想起了自己从丈夫柜子里搜出来的那些西洋药片。 雷督理先前一直在断断续续的服药,据叶春好调查,那些药物虽然有着西药的外表,但究其本质,和春药也差不了太多。她连着劝了雷督理若干次,总算劝得他听了话,把那些药品尽数的丢了掉。 服药的时候,他一直是求子嗣而不得,停药之后,他倒是让那小孩子似的林胜男怀了身孕。叶春好不知道这是不是巧合,而无论是不是,她都无话可说,都只能认命。 认了命,然而不认输。林胜男内有雷家儿女,外有做秘书长的哥哥,钳制雷督理像玩似的,将来自立起了门户,迟早要把大帅府的头衔抢过去。到时候自己莫说保留正房太太的地位,怕是连“两头大”的局面都不能维持。与其如此,索性早做打算,先把那林胜男弄回家里,放在眼前。雷府里头,她叶春好还是说了算的,林氏兄妹想要兴风作浪,也得先过了她这一关才行! 叶春好素来是务实的行动派,长远的问题解决不了,那就先来解决眼前的问题。猛的又想起了自家那位丈夫,她的斗志忽然一落千丈。 丈夫是个阴晴不定的糊涂种子,她拿他没办法。 她要是不爱他就好了。她要是不爱他的话,那么了无牵挂,真能把日子过得相当潇洒自在。她见识了多少年轻貌美的少奶奶小太太,纯粹就是为了金钱地位而结婚的。她若是也像她们一样,那么现在简直可以是幸福的了。 叶春好在那凉亭里坐了许久,末了觉得这脑子里的大事小情全都清楚了,这才又回了楼内。 如她所料,雷督理依然乖乖的留在这个家里,并且还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干净衣服。湿漉漉的短发向后拢过去,他站在客厅窗前向外望,显出了一个偏于苍白的侧影,从额头到鼻梁,从嘴唇到下巴,线条流畅,起伏得有致,是个美男子的像,适宜拍成明信片,画成油画也不错。 叶春好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眼见他闻声回头望向了自己,她把目光移开,不看了。 “三姨太太的屋子收拾一下,给她住吧。”她没头没脑的开了口:“那屋子是好屋子,冬暖夏凉的,家具也现成,又带着冷热水管子和浴室。” 雷督理的反应慢了一步,但是很快也明白过来了——林燕侬那屋子是不错,独占一座大院落,因为刚把她讨进来时,玛丽冯还没有出走,他故意的对林燕侬特别优待,目的是气玛丽冯。 那地方要是没住过林燕侬这个吃里扒外的贱人,就更好了,因为林燕侬是偷着逃了的,所以雷督理总觉得那屋子像是死过人的凶宅。不过,他也知道,自己这想法纯粹是出于个人的好恶,其实并没有道理。 “也行。”他飞快的权衡了一下,对着叶春好点了头:“那我这两天就带着她回来,如何?” 叶春好答道:“别急,等我派人把屋子收拾好了,你再接她吧!” “那……得多久能收拾好?” 叶春好见他这样执着的发问,听出他心里纵是没装着林胜男本人,至少也是装着林胜男腹中的那个孩子。心中浓浓的酸了一下,她对着雷督理勉强一笑:“你先不要声张,我知道那屋子里究竟缺了多少东西?等我布置好了,我告诉你,你再对外说那接她回家的话。要不然说接不接,讲起来又是我在从中捣鬼,黑锅还是要由我来背,我也背得够了。” 她既服了软,而且软得这样通情达理,雷督理便走过去抱了她的腰,低头笑道:“谁敢说那话,我打折谁的腿。” 叶春好不理他这句话,只抬眼看他:“记得保密,可别再惹我生气了。” 雷督理低下头,和她前额相抵——这个时候,他又爱起她了。 第93章 三对男女 张嘉田是在中午时分回的家,一进家门就被林燕侬吓了一跳。 林燕侬描眉画眼的打扮着,一身花红柳绿的时髦装扮,然而两只眼睛通红的,一脑袋长发虽然也在脑后挽成了紧紧的发髻,然而不知是哪里出了毛病,让人总感觉她要炸毛。双手紧紧的绞着一条手帕,她不敢公然的抛头露面,就只在张嘉田的卧室里藏着,张嘉田在外头熬了一夜,自觉着身上脸上都是不干不净的,回家就急着放水洗个澡,结果推门往卧室里一走,他迎头瞧见这个红眼睛妖精,登时就“哎哟”了一声:“你这娘们儿是怎么回事?没事在我屋里藏着干什么?” 下一秒,他被林燕侬死死的搂了住。 那张浓妆艳抹的粉脸埋进了他的怀里,一边撒欢一边撒娇的使劲蹭,声音带着哭腔,被她从鼻子里婉转的哼出来:“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我连累了你,他为了这个要害你呢!” 张嘉田张开双臂,低头看着这个在自己胸前乱拱的小脑袋,全然不感动,只是觉着莫名其妙:“什么乱七八糟的,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林燕侬抬起了脸,脸上的脂粉都蹭到张嘉田的衣襟上去了,但是唇上的口红还保留着,一撅撅出了个樱桃小口:“我不是和他还没有正式脱离关系嘛!谁知道他会不会为了这个整治你?” “那你还来北京?” 林燕侬用水葱似的手指头一点他的额头:“想你了,不来不行!” 张嘉田懒怠欣赏她那副打情骂俏的姿态,随手把她往旁边一推,他开始脱衣服,林燕侬见了,便是问道:“要洗澡呀?” 张嘉田觉得她这是明知故问,故而只不耐烦的“嗯”了一声。 林燕侬得了回答,却是全不在意,欢天喜地的就扭向浴室,给他放热水去了。 张嘉田洗澡的时候,林燕侬依旧围着他忙前忙后,他光着屁股坐在一浴缸热水里,心里非常的坦然,仿佛林燕侬是他的老妻,也仿佛林燕侬不是异性,不足以刺激出他的羞耻心。林燕侬放下香皂拿毛巾,放了毛巾又撩热水,手上一刻不停,嘴上也一刻不停,在把张嘉田昨夜那一去不复返的原因问清楚了之后,她当即将陈运基狠狠咒骂了一顿——没敢骂雷督理,因为知道对于张嘉田来讲,雷督理这人有点特殊的意义。 把张嘉田洗刷干净了之后,她又张张罗罗的伺候他换了衣服鞋袜。他这回可算是舒服了,清清爽爽的坐下来喝茶,然而头上又总有两只手在活动,是林燕侬蹙着眉头张着嘴,一边检查着他后脑勺上的青包,一边紧咬银牙的替他害疼——那个姓陈的竟然对她的小爷们儿下这么狠的毒手,真是天打雷劈碎了他都不解恨哪! 她疼小爷们儿疼到骨头里了,好像小爷们儿是她的亲儿子。然而小爷们儿一点也不领她的情,不但不领她的情,还嫌她那两只爪子抓抓挠挠的烦人,以至于要猛的一晃脑袋,粗着喉咙呵斥一声:“别弄我!” 她对张嘉田没脾气,不弄就不弄。两只手搭上张嘉田的肩膀,她从后方俯下身去,凑到他耳边吹气如兰:“你说你早上什么都没吃,那中午就早一点开饭吧!你想吃什么?你报出菜名来,我替你传话去。” 张嘉田忍无可忍,回头瞪了她一眼:“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馋?我早上少吃一顿饭又饿不死,中午有什么吃什么就得了,没事我报什么菜名?我这脑子是用来报菜名的吗?” 他年轻,又是白白净净的一张英俊面孔,此刻这么把浓眉一竖眼睛一瞪,恶狠狠的,反倒更有股子漂亮的邪劲。林燕侬看在眼里,只觉得自己对他又怕又爱,实在是万分的惹不起,就只得自居为受气的小媳妇,一声不敢多言语,只用那软软的小手轻轻一打他的后背,直起腰来嘀咕道:“你个坏蛋,不识人家的好人心。” 说完这话,她转身袅袅娜娜的走了,张嘉田不看她,也不知道她一路扭去了何方,心里只想这个娘们儿是不行——也不必去细想她究竟是哪方面有缺点,反正笼统的就只感觉她“不行”。 她就只在床上和他势均力敌、是位干将。 张嘉田坐在窗前喝了一壶茶,喝得头上冒了汗。这时门帘一动,那林燕侬又进了来,笑嘻嘻的拉他出去:“饭都摆好了,出去吃一口吧!” 张嘉田虽然有点烦她,但又犯不上和自己的肚子过不去,便随着她走去餐厅坐下来,一言不发的吃了将近一锅大米饭,汤水小菜不计。 吃饱喝足之后,便是午后时分,正是一个让人犯困的时候。张嘉田打着哈欠上了床,身心都很舒适,务必要睡一觉。本打算下午去找雷督理赔礼道歉的,可他软绵绵的瘫在床上,临时改了主意——明天再去找他吧!明天露面,也不算晚。 张嘉田昨夜几乎没合眼,所以此刻到了家,一睡睡了个昏天黑地,连晚饭都不吃了,要一睡睡进夜里去。而在他长睡不醒之时,雷督理也早早的上了床——叶春好的床。 叶春好的这张大床温暖芬芳,床单是细密柔软的棉布,白地印着粉梅花,不知道是那粉色天然的就浅,还是这床单洗得次数多了,让梅花褪了颜色。雷督理赤条条的裹了一条毛巾被,趴在床上看那梅花,看出了神,因为想起自己幼时盖过一条被子,被面就是这样细碎的梅花图案。忽然感觉到叶春好似乎是同自己说了一句什么话,他抬了头,没听清楚:“什么?” 叶春好坐在床旁的梳妆台前,裹着一袭白色睡袍,半长的头发掖在耳后,她显出了一张很端正清秀的面孔,皮肤光洁,眉眼温柔,像是这世上所有人的姐姐。转身对着雷督理,她道:“我是说,你这样留下,不必往那边打个电话、通知一声吗?” 雷督理方才正在追忆童年旧事,还没回过神来,所以此刻面对着小姐姐似的叶春好,他不由自主的自居了弟弟,乖乖的有一说一:“我让人往那边打过电话了。” 叶春好看着他,看了片刻,忽然起身坐到床边,伸手在他的光胳膊上摸了一把:“怎么瘦了?” 雷督理伸长了左臂,自己去看那胳膊的粗细:“瘦了吗?” 然后他去拉扯叶春好的睡袍:“你呢?让我看看你。” 叶春好一把摁住了他的手:“你别闹,我们斯斯文文的躺一会儿。” 然而雷督理向她一扑,已经把她扑到了身下:“我就闹!” 雷府这边是你追我逃的“闹”上了,而在帽儿胡同的小公馆里,却是偏于寂静。林子枫在门口一下汽车,就觉出了那份冷清。 这处房子,在名义上是雷督理的小公馆,其实林子枫一天至少来一遍,也约等于是他第二个家了。轻车熟路的进了门,他见前院的厢房里亮着电灯,便推门走了进去:“老白?” 白雪峰坐在桌边,军装上衣脱了,衬衫领扣也解了,他光脚趿拉着拖鞋,正大马金刀的骑着一把椅子,一边吃花生米一边听无线电。忽见林子枫进了门,他连忙攥着一把花生米站了起来:“哟,来了?” 说完这话,他抬手朝着嘴上一揪,相当精准的在嘴角揪下了一片花生衣。 林子枫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脸上照例是没笑容:“你怎么搞成了这副模样?” 白雪峰笑了:“我这不是预备着要睡觉了嘛,今晚儿我不走,我留这儿。” “大帅呢?” “大帅今晚儿不回来了——就是因为大帅今晚儿不回来,又怕这家里没有管事的人,才让我留下来的。” 林子枫那脸上本来就没有笑模样,一听这话,板得更紧了:“他不回来?他干嘛去了不回来?” 白雪峰虽然敢以林子枫的老友自居,但是看到他那副又冷又硬的白脸,也颇有见了鬼之感,很是心虚气短:“他留那边府里了。” “什么?!” 白雪峰冲着他又笑了笑:“我今天一天都是在这儿看家,具体是怎么回事,我真不知道。不过大帅今夜应该确实是留在那边府里了,因为刚才大帅派人给我打电话,电话就是从那边府里打过来的。” “那个叶春好又把他笼络过去了?” 白雪峰笑出一口白牙,有点傻气,并且不发半句评论。而林子枫一转身走了出去,直奔了后头林胜男的屋子。林胜男还没有睡,正坐在桌前摆扑克牌,见哥哥来了,她依然捏着那几张扑克牌,也没起身,单是扭了头看他。 林子枫进了来,先在电灯光下看她的面色,然后问道:“今天吐没吐?” 林胜男垂下头,继续去看手里的扑克牌:“上午又吐了一次,下午喝了一点粥,倒是还成。” “胃疼不疼?” “没感到胃疼,也不觉着饿。” “有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栗子蛋糕?糖果?” “想吃点儿冰淇淋。” “那个不行。别的呢?” 林胜男摇了摇头:“别的就没有了。” 林子枫在她的斜前方坐下了——她既是能吃一点东西下去,面色瞧着也比昨日健康了些许,他便可以放下心来,直奔正题了。 “大帅今天怎么没回来?”他问林胜男,不是好问,像是质问。 林胜男把扑克牌放下了,一双眼睛盯着桌面,嘴里咕哝道:“不知道。” 林子枫又道:“你现在有了身孕,正到了最娇贵的时候,他怎么还跑了?” 林胜男慢慢的整理扑克牌,她听到“身孕”二字,感觉有些难为情,尤其这二字还是发自哥哥的口。至于雷督理为什么“跑了”,那她怎么知道? 林子枫继续说道:“别玩了,你看你这个温吞样子,丈夫走到别的女人那里去了,你还有心情玩牌?” 林胜男收回手,垂下了头:“那我怎么办呀?我也没有惹他不高兴。” 林子枫压低声音,说道:“胜男,你如今差一点就是真正的督理太太了,自己要知道自己的情况和身份,别总像个小孩子似的糊里糊涂。论出身,论相貌,论年纪,你都比那个叶春好强得多,尤其是你还有了雷大帅的孩子,无论怎样比,你都是稳胜。明明你是占尽了上风的,那个女人却还不死心,还要和你争抢雷大帅,你平时瞧着也是个有志气的,怎么到了这真正要紧的关头,反倒软弱了?” 林胜男先前听闻雷督理留宿在了叶春好那边,心里乱哄哄的不是滋味,可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情绪,她自己懵懵懂懂的,只是茫然。如今听了哥哥这一番话,她豁然开朗,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与情绪,此刻也清楚分明了。 用力一咬牙齿,她生气了:“哥,那你把他找回来,我往后都不许他再去见叶春好了。” 林子枫没接她这句孩子话,因为又想起了更重要的问题:“还有一点,现在能给雷大帅生儿养女的人,只有你一个,就凭这一点,谁都越不到你头上去。可万一那叶春好也怀了孩子,也生下个一男半女的,那……” 林子枫用手指叩了叩桌子,眼睛紧瞪着妹妹,“那”字之后,没有下文,然而余音袅袅,一切尽在不言中。妹妹的问题是年纪太小,太幼稚,但脑子是不笨的,是可教的孺子,他不信妹妹不懂自己的言外之音。 第94章 一个问题 凌晨时分,雷督理被帽儿胡同的一个电话叫醒了。 电话是白雪峰打过来的,说是那边的太太忽然又大吐特吐起来,瞧着像是发了什么急病,所以要请大帅马上过去。雷督理睡得迷迷糊糊,先是下意识的想要把白雪峰痛骂一顿——林胜男病了就病了,病了要么叫医生,要么去医院,找自己有什么用? 可他随即又想起来:林胜男怀孕了! 他三十五岁了,好容易才在她腹中种下了那么一点骨血,那点骨血可遇不可求,是老天爷的恩赐。单凭这一点,林胜男母凭子贵,如今就也是一个比金珠玉翠更珍贵的宝贝人儿。 于是慌里慌张的放下电话,他脸也不洗一把,穿了衣服就要走。叶春好裹着睡袍,站在楼梯口上看着他,他觉着双方既是已然和好,就不必再讲什么客套,所以看都没有再看她一眼,一头就冲到外面去了。 盛夏的时节早已过了,早上很有几分秋凉。雷督理穿得少了,进入小公馆时,已经冻得哆哆嗦嗦。他直奔了林胜男的卧室,进房后就见床帐挂起一半,垂着一半,林胜男背对着他躺着,枕上拖着乌云似的黑发,棉被搭到胸口,瘦削的肩膀手臂都露在外面,只穿了一层薄薄的丝绸睡衣。 察觉到他走到床边弯下腰了,林胜男慢慢的睁开眼睛扭过头来,哭唧唧的小声说道:“我难受……” 雷督理见她面白如纸,小脸本来就生得单薄,如今没了血色,更显得可怜见的,就在床边坐了下来,又提起棉被,一直盖上了她的下巴:“我接到电话就赶过来了,你现在觉得怎么样?好点了没有?” 林胜男摇了摇头:“反正就是难受,没有一刻是好过的……”说到这类,她委委屈屈的一撅嘴:“你不要走啊,你走了,这屋子里就只睡我一个人,夜里黑洞洞的,我心里害怕。身体难受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想叫人,又没有力气出声。” 雷督理听了这话,想都没想,直接就点了头:“好好好,我不走。”然后他俯身低头,凑到了她眼前去:“还能不能再睡一会儿了?能睡就睡,养养精神。” 林胜男眨巴着眼睛看着他,看了一会儿,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脸:“是不是我总闹病,你嫌我,就回那边去了?” 雷督理哑然失笑:“你这不是孩子话吗?” 林胜男抓住了他一只耳朵:“你如果不嫌我,那就多陪陪我吧。我原来虽然也弱,但总没生过什么大病,也没遭过什么罪。这几天是我最难熬的时候,你不陪着我,我心里害怕。” 雷督理总觉得林胜男是个小女孩,从未以“红颜知己”的标准来要求过她。不抱希望,也便无所谓失望,所以反倒和她相处得挺和睦,此刻听了这一番话,他觉得这要求很是合理,便隔着棉被,哄孩子似的轻轻拍了拍她:“好,我陪着你。” 雷督理哄着林胜男重新闭眼睡了,自己走出来做了几个深呼吸,因见白雪峰走了过来,便问道:“我不是让你找几个大夫常驻在这里吗?大夫呢?” 白雪峰答道:“回大帅的话,这里不比家里,地方还是小了点儿,大夫来了,没地方安置。”说到这里,他对着雷督理笑了笑:“不过好在王大夫的家离这儿挺近,他家里还有汽车,一个电话打过去,要不了十分钟,他也就到了。今早太太不舒服,我请的就是王大夫。” 雷督理听到这里,不由得想起了叶春好的话——原本他认为叶春好只是个年轻的小姑娘,可是和林胜男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回去再见叶春好,就觉得她实在是成熟稳重,既是个可以独当一面的管家奶奶,也足有资格做自己的人生伴侣。叶春好让林胜男搬回府里去住,现在看来,也实在是太有必要。毕竟林胜男正处在非常时期,身边哪能没有医生昼夜待命? 思索至此,雷督理抬眼去看白雪峰,想让白雪峰开始派人收拾行李,随时预备着将这边的人马什物搬运回那边的府里去。可是未等他开口,白雪峰先发了言:“大帅还没吃早饭吧?” 雷督理一听这话,立刻感到了饥饿,到了嘴边的话被他忘去了脑后,他打了个冷战,答道:“先不忙着吃饭,我还没洗脸呢!” 雷督理洗漱一番,喝了一杯牛奶,用三片面包夹了两片火腿和一只煎蛋,慢慢的吃了,没觉出饱来,于是又加了一杯牛奶咖啡,一盘火腿煎蛋,一块黄油面包。白雪峰侍立在一旁,见他今天的胃口是特别好,便陪笑问道:“大帅今天瞧着心情不错。” 雷督理不置可否的咀嚼着黄油面包,如果不提张嘉田的话,那他此刻的心情是不坏。拿起餐巾擦了擦嘴,他说道:“我回去一趟。” 白雪峰答应了一声,出门去叫汽车夫预备汽车,然而雷督理刚走到前院,卧室里面的林胜男就醒了。醒了的她听说雷督理又要走,登时发起了脾气——也没大闹,只是坐在床上,抽抽搭搭的哭。 这哭可不是假哭,她是真生气。而雷督理本是打算回家催促叶春好快些收拾房屋的,如今一听小太太气得哭了,当即做了个向后转,返回了卧室里去。林胜男见他回了来,哭得更凶了:“你说话不算数,说了不走还要走。”她气得在被子里蹬腿:“我不许你走,就不许你走!” 她先前在家里,因为林老太太就只有这么一个病病歪歪的小女儿,所以处处都依着她惯着她,她虽然并未因此养成骄纵恶劣的性子,但从小都是受着这样的娇生惯养,自然也很有一点小女孩式的脾气。在雷督理面前,她原本是有些胆怯的,然而自从昨夜受了哥哥的教导之后,她醍醐灌顶,忽然意识到了自己此刻的尊贵。连抹眼泪带蹬腿的闹了一小会儿,她泪眼朦胧的去看雷督理,就见他手足无措的站在床前,分明是被自己制服了,便越发哭得有滋有味,一边哭,一边心中也惊讶,没想到自己居然有着如此强大的威力。 就在这时,林子枫来到。 林子枫一声断喝,止住了林胜男的哭声。 雷督理怕林胜男哭坏了身体,然而又百劝不住,正是急得冒汗,幸而林子枫从天而降,控制了局面。林子枫喝令妹妹不许再哭,要么躺下睡觉,要么起来喝一点粥,然后陪着雷督理出了卧室,进了厢房。 厢房摆着桌椅沙发,算是个小型的会客厅。雷督理在桌边的硬木椅子上坐下了,长叹了一声。 隔着桌子,林子枫也落了座,转身拎起桌上的茶壶,他摸那壶身是滚热的,便倒了一杯热茶推到雷督理手边:“大帅别往心里去,胜男年纪小,不懂事。由我说她几句,她也就不闹了。” 雷督理端起茶杯,喝了一小口热茶,没说什么,只又“唉”了一声。 林子枫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但是并不真喝,只端起茶杯来,嗅了嗅那蒸腾的香气:“不过我听胜男的意思,是说大帅要回那边府里去?” 雷督理一听“不过”二字,就知道林子枫以退为进,要替林胜男向自己出击了。 “那也是我的家,我不能回去了?”他反问林子枫。 林子枫正襟危坐,向着雷督理的方向一点头:“回自然是可以回的,不过也请大帅体谅一下胜男此刻的心情。她毕竟是个女子,处在这样一个痛苦的时候,自然是希望大帅可以陪伴左右,而不是回到其他太太的身边。” “那她一痛苦就要痛苦十个月,这十个月我哪里也去不得了?” 林子枫把茶杯放了下来:“大帅若是为了公务出门,那自然是没有办法的,胜男并不是不识大体的人,总能谅解大帅的辛苦。可是,恕我直言,您若是一定要在这个时候回那边去,留下胜男孤孤单单一个人在这里,那么莫说她不能谅解,就连我这娘家哥哥看在眼里,也觉得——”说到这里,他摇摇头,也“唉”了一声。 雷督理听了他这一番话,真是感觉莫名其妙:“你和胜男站在同一阵线,我是理解的。可胜男终究是我家的人,我家里这两个太太,即便不论大小,也总有个先来后到。春好现在都已经妥协了,你怎么反倒变本加厉,还不许我回家了呢?” 林子枫听雷督理的语气还算柔和,便继续说道:“大帅误会了,我并不是禁止您回家。只不过您这一段时间若是时常回家,必定会对胜男的身心造成刺激,不利于她保养身体。您和那边的太太若真的是感情好,我想,暂时分开十个月,也算不得什么大的考验吧!” 雷督理听到这里,感觉林子枫这人实在是得寸进尺,便要起身:“罢了,我还是奉劝你尽早结婚,免得你总要干涉我的家事。” 然而他的屁股刚离椅子,林子枫忽然出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大帅,且慢!” 林子枫个子大,相应的手也大,把他那胳膊攥了个紧。雷督理见他像是着了急,便又坐了回去:“还有事?” 林子枫收回了手,转身面对了雷督理,正色问道:“大帅,请您恕我言语无礼。我很想知道,您这样执着的要回去见那边的太太,是为了什么?” 雷督理一听他又问回了老路上去,心里真是腻歪透了。端起茶杯吹了吹,他喝了一口,懒怠回答,并且十分的想走。 林子枫这时继续说了话:“我跟随大帅将近八年,深知大帅乃是洁身自好之人。如果大帅回家是为了……为了……” 说到这里,他停顿下来,扭头向窗外看了看。 院子里空落落的无人,房内房外都是彻底的安静。于是重新面对了雷督理,他清了清喉咙,正了正脸色,垂眼说道:“恕我冒昧,如果大帅回家,是为了解决性欲的问题,那么——” 他抬头直视了雷督理:“那么,这个问题,我愿帮助大帅解决。” 雷督理刚听到“性欲”二字之时,便已经是愣住了,如今听完了下文,他下意识的向后一躲:“你想干什么?” 林子枫抬手扶了扶金丝眼镜:“大帅别急,我也完全是出于一片好意,为的是让大帅家庭和睦。” 雷督理站了起来:“我不好这个,你别胡闹!” 林子枫见雷督理站了起来,想必又是要跑,便也起了立,并且迈步拦在了雷督理的面前:“我自认并没有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大帅躲什么?” 雷督理向后又是一退,也有点急了,拧起眉毛低声说道:“子枫啊子枫,你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让我说你什么好?我都说我不好这个了,你还对我纠缠不休。这事还有强买强卖的?” 林子枫不明白他怎么忽然正经起来,也皱了眉头:“男女居室、人之大伦,大帅何必回避否认?” “男女居室,人之大伦。可你是女的吗?” “我自然不是。” “那不就得了?我这些年,你都是看在眼里的,我再爱玩,什么时候玩过兔子?” 林子枫微微俯了身,颇困惑的注视着雷督理,片刻过后,他轻声开了口:“您是不是误会了?” 下一秒,他忽然变了脸色:“不是我!” 他急得一跺脚,红晕从脖子开始往上走,眼看着就红了满头满脸。气急败坏的又一跺脚,他对着雷督理语无伦次:“怎么可能是我?我说的怎么会是我?”他抬手向着墙壁指:“我说的是胜男身边的一个大丫头,那个丫头是女的!”说到这里他放下手,仿佛窘得要发疯:“这真是天大的误会!不是我不是我,怎么可能是我?!” 雷督理终于听明白了他的话,明白之后,他把两人这一串对话回忆了一通,登时笑了出来。林子枫越是面红耳赤窘得发疯,他越是感觉此事滑稽之极,以至于笑得站不住,一屁股坐回到了椅子上。抬头见林子枫赤红着面孔,还在疯疯癫癫的解释,他越发笑得坐都坐不住,转身趴到桌子上,他低头把脸埋进臂弯里,哈哈哈的笑了个死去活来。 而就在这极热闹的时刻里,白雪峰轻轻一敲房门,然后开门进来,在此起彼伏的“不是我”与“哈哈哈”之中说道:“大帅,帮办来了,您见不见?” 第95章 知己、知彼 雷督理听见了白雪峰这话,并不急着回复,依旧是由着性子在那里嘻嘻嘻哈哈哈。他笑得死去活来,林子枫看在眼里,又兼之门口还站着个白雪峰,便干脆闭了嘴,单是面红耳赤的站着。 雷督理笑得肚子疼,摇摇晃晃的坐直了身体,他抬头看了林子枫一眼,像是被对方那张红脸刺激到了一样,捂着肚子弯下腰,又哈哈了足有半分多钟。白雪峰也跟着他看了看林子枫,没看出这人周身上下有什么纰漏,便在莫名其妙之余,耐心的等待着。幸而雷督理体力有限,不能哈哈不止,所以过了这半分多钟之后,他笑声渐收,抬头对着林子枫软绵绵的一挥手:“你出去吧。” 林子枫依旧是面如重枣,在转身离去之前,他先迈步走到了雷督理身边,俯身凑到他耳旁低语道:“今日谈话,还请大帅保密。” 然后不等雷督理回答,他直起腰,风一般的转身便走。白雪峰堵着房门,躲闪不及,还被他撞了个踉跄。 对于前途无量的人物,白雪峰向来是没脾气,撞一下就撞一下,他不在乎。向着门内走了两步,他看着雷督理,迟迟疑疑的问道:“大帅这是听了什么笑话了?” 雷督理用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没事,子枫和我说话,说岔了,我越想越觉着滑稽。你说张嘉田来了?” “是,正在外头等着呢。” 雷督理一手攥着手帕,脸上还残留着方才那场大笑的余意,然而眼睛已经冷了。似笑非笑的思索了片刻,末了,他脸上的笑容终于完全褪尽,恢复成了一贯的模样。 “让他进来吧。”他发了话。 白雪峰领命而走,不出片刻的工夫,他眼前便多了个高个子,正是张嘉田。 张嘉田穿着一身墨蓝色的西装,西装合身得过了分,肩膀袖子全随着他的身材,让他像是个还在长个子的大男孩,衣服永远嫌小,一伸手就露了腕子。恭而敬之的行了个军礼,他随后又低下头,郑重的开了口:“嘉田给大帅请安。” 雷督理看了他一眼,心里知道只要自己这边发起火,那边立刻就会嬉皮笑脸的凑上来,哄得自己没了脾气。哄过之后,皆大欢喜,一拍两散,然后他继续狂妄,继续嚣张,继续对着自己阳奉阴违。 这小子摸清了他的脾气路数,知道他最吃哪一套,非常的善于对症下药。从某种方面来讲,也算是他的一位知己。 所以雷督理便不动声色,只说:“有事?” 张嘉田抬起头,冲着他笑了:“昨天,我说话冲撞了您,今天是过来给您赔礼道歉的。” 雷督理听到这里,却是忽然问道:“你头上的伤,要不要紧?” 张嘉田被他问得一怔,随即答道:“让医生瞧过了,没大事,全是皮肉伤,养几天就能好了。” 说完这话,他对着雷督理又是一笑:“我昨天那么气您,您还惦记着我的伤,真显着我是个混蛋了。” 雷督理垂眼,盯着手中的手帕:“气归气,惦记归惦记,毕竟你的年纪还小,在我眼中,既像是我的小兄弟,也像是我的晚辈,我总不会因为你惹了我生气,就记起你的仇来。” 说完这话,他等了片刻,没有等到张嘉田的回答,于是抬起了头,却见张嘉田睁大眼睛探着脑袋,正仔细的观察着自己。两人目光一对,张嘉田不退反进,走到了他的跟前来,俯身问他道:“大帅,您怎么了?” 雷督理被他这么近距离的炯炯注视着,忽然感觉有些无法忍受,不由自主的向后躲了躲:“我很好。” 他越这么说,张嘉田越要逼近:“您……是不是真生我的气了?” 雷督理听了这话,忍不住苦笑了一下——他哪回生气不是真生气?哪回生气是气着玩的?忽然间的,他想也许在张嘉田的眼中,自己其实并非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只不过是个亟待解决的问题。自己的脾气、命令、猜忌、责难,也都只是总题下面的无数分题。张嘉田把这些问题一个个的解决了,最后便有了成绩了。 卫队长是他的成绩,师长是他的成绩,帮办也是他的成绩。这么一想,他还真是个天赋异禀的好学生。 想到这里,雷督理抬眼又去看他,觉着自己像是被他欺骗了。 可在张嘉田成为他的救命恩人之前,两人之间好像还是有真感情的。雷督理自认为还没有那么愚蠢,连小忠臣的真假都分不清。 这样算起账来,是“救命恩人”四个字误了事。救命之恩是没法子报答得尽的,他除非也为了张嘉田死上一次,否则张嘉田就永远都是他的恩人。他要如何才能给恩人一记当头棒喝、还不至于显得自己忘恩负义?难,不好办。 眼睛看着张嘉田,他终于开了口:“生气这种事情,有什么真假。难道我原来都是假生气,故意装样来拿捏你不成?” 张嘉田“扑哧”一声笑了,那笑容看上去是真心实意的,一点虚伪的成分都没有。直起身搬了一把椅子到雷督理跟前,他坐了下来,大喇喇的侧过脸让雷督理看:“您瞧我这个脑袋的形状。” 雷督理伸手去摸他的后脑勺——后脑勺的地势很不平滑,是因为还鼓着此起彼伏的青包。张嘉田受了他这一摸,当即“嘶”的吸了一口冷气:“疼。” 雷督理收回了手:“陈运基这人手狠。” 张嘉田转向了他:“我听说,他昨夜出京回驻地去了?” “是,我让他走的。” “怕我找他报仇?” “他不找你报仇,已经是看我的面子了。你知道他是什么出身?” “什么出身?” “他家里祖辈练武,前朝是开镖局的,后来穷了,还上山当了一阵子土匪。” 张嘉田从鼻子里呼出两道凉气,冷笑似的“哼”了一声:“那也没什么了不起。再说现在这个年头,凭的是枪炮,不是拳脚,他拳脚再厉害,也架不住我给他一枪!” 雷督理看了他一眼:“照你这么说,我让他走,还让错了?” 张嘉田立刻收起了脸上那点寒意:“没有没有,我知道您是好意,希望我和他都好好的,别打架,别内讧。这个道理我要是都不懂,我成傻瓜了。” 雷督理点了点头,神情很平静:“我知道你精明得很,不是傻瓜。” 然后他站了起来:“我还有事,要出去一趟。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将来见了陈运基,他不提你不提,也就完了。” 张嘉田迫不得已,也跟着起了立,同时憋了满腔甜言蜜语不得放送。今天的雷督理实在是太好说话了,简直通情达理到了冷淡的地步,竟然不需要他哄,自动的就把这一页掀了过去。这实在是太异常,以至于张嘉田心中惴惴的,不住的偷眼去看雷督理。 雷督理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但是只做不知,一言不发的往外走——还是得回那边府里一趟,看看叶春好有没有真的出力收拾房屋。至于这边小太太对他发放的禁足令,他在嘴上是完全的领受,在腿上则是根本不打算遵守。 然而没等他走到门口,白雪峰像个鬼似的,忽然又转到了他眼前:“大帅。”他压低声音说道:“那边府里的太太派了个丫头过来,给大帅传句话。” 雷督理把张嘉田彻底的忽略不计,听到这话,他跟着白雪峰就走了。张嘉田看着他的背影,自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就僵在了当地。 在前头的会客室里,雷督理见到了叶春好派来的信使。 这位信使约有个十七八岁,穿着一身浅灰布衣,外头套着一件小坎肩,倒是有一头好头发,齐眉剪着厚厚的刘海,越发衬得脸白。她这个模样,让白雪峰看,就挺不赖,让雷督理看,则是不值一瞧。见雷督理来了,这信使先是鞠躬问好,然后说道:“太太让我给大帅带个信儿,说家里的屋子已经收拾好了,新被新褥子也都铺上了。大帅随时都可以带这边的姨太太回家去了。” 雷督理倒是有些吃惊:“这么快?” “昨晚在大帅和太太休息前,太太就命令我们开始拾掇那院屋子了。那屋子里面原本就干净,收拾起来也容易,新被褥又都是现成的,所以收拾得特别快。太太还说秋天的天气寒暖不定,怕那屋子里冷,所以提前让锅炉房把暖气也烧上了,现在那屋子里暖烘烘的,一切都齐全。” 雷督理点了点头,心想春好就是春好,她再怎么厉害再怎么可恨,也终究还是比一般的女人强。 “我原来怎么没见过你?”他又问信使:“你是新来的?” “回大帅的话,我是前两个月太太从女子留养院中领出来的。” 雷督理点了点头,让她走了,然后回头问白雪峰:“女子留养院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卖丫头的?” 白雪峰笑道:“大帅误会了,那地方专门收留一些无家可归的女子,养到大了,就让外面的男人进去相看,男女双方都乐意的话,男的就可以领一位回家去。至于方才那个,我也稍微知道一点,好像是当时差一点就要让个老头子强行带走了,结果太太看着于心不忍,就把她救出来放到了身边。” 雷督理恍然大悟的一点头:“我说呢,她瞧着和家里那帮丫头不大一样。” 白雪峰陪笑道:“太太这么干,真是积德行善了。” 雷督理长出了一口气,心想那边的那位又和自己同心同德了,这边的这位也乖乖的躺下睡了。内无内忧,外无外患,自己总算也可以歇上半天了。窗外有人在来回的晃,站没站相,他扭头望出去,认出那是张嘉田。而张嘉田仿佛心有灵犀似的,他这边刚一扭头,他那边就走过来弯下腰,把脸贴到窗玻璃上了。 雷督理收回目光,告诉白雪峰道:“你让他回去吧,我这儿没他的事了。” 第96章 迁居之事 打发走了张嘉田后,雷督理在前院的一间厢房里,好睡了大半天。 他在傍晚醒了过来,睡醒之后,他还有点恍惚,坐在床上不言不动。白雪峰悄悄的走了进来,见他醒了,便又轻轻的退了出去,拧了一把热手巾送了进来:“大帅擦把脸?” 雷督理接过毛巾蒙在了脸上,自上向下擦了一把,等他把这一下子擦完了,白雪峰那边也为他端过一杯茶了。 这回他没动手,只伸头就着白雪峰的手喝了两口,然后终于开了口:“太太醒了吗?” “早醒了,坐在屋里看书呢。” “没闹吧?” “没闹,她知道您一直在这儿。” 雷督理想了想,又道:“别让她看书,当心累着。” 白雪峰答应了一声“是”,随即问道:“大帅要出门去?” 雷督理抬了头看他:“我出门干什么?我说我要出门了?” 白雪峰笑了:“您既是不出门,那现在正好到太太那里坐坐,有话您直接对太太说,不是更好吗?” 雷督理这才明白过来,也笑了。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他单手扶着白雪峰,先在原地停了一会儿,然后才慢慢的直起了腰——在秋冬时节,他的身体是柔弱的,除非有手枪逼着他,否则他简直不能多出半分的力气。昨夜他对着叶春好撒了欢,腰腿略微多活动了几下子,现在就觉出酸痛来了。 由着白雪峰为自己穿上了薄呢子上衣,他向外走了几步,把身体活动了开。一鼓作气进了后头的内宅,他在卧室里瞧见了林胜男。林胜男坐在桌旁,穿着一身描金绣凤的红绸子衣裤,雷督理怕冷,她也怕冷,衣裤都不薄,领口还镶了一圈短短的雪白风毛,越发衬得她那张小脸粉妆玉砌。一抬眼瞧见雷督理进来了,她没说话,先抿着嘴笑了。 雷督理走到她身边,把她手边的书本合了起来:“别看了,费心血。” 林胜男笑道:“这是一本小说,读小说是读着玩的,又不用思考学习,费什么心血呀。” 雷督理走去打开了衣柜,向内看了看:“我的衣服呢?” 林胜男起身走了过来:“你要哪件衣服?我给你找。” 雷督理是觉得冷,想在衬衫外头加一件毛线背心,然而两人找了一气,莫说背心,根本连根毛线都没有找到。雷督理退而求其次,给自己加了一件青缎子马甲,林胜男要给他系纽扣,但他连系纽扣这种动作都怕累着她,扶着她往床上坐。林胜男被他疼爱得简直不好意思了,望着他问道:“要不然,我们让人送个小炉子进来吧?” 雷督理一听这话,险些当场摇掉了脑袋:“不行不行不行,万一炭气把你熏着了怎么办?” 林胜男笑眯眯的不以为然,因为从小到大都是靠着小洋炉子取暖的,周围的同学朋友家里也一样,并没有听说谁被炭气熏死了。而雷督理穿好了马甲,忽然想起了两件正事,第一件是:“你吃晚饭了没有?” 林胜男向他竖起了一根食指:“喝了一碗小米粥,没吐。” 雷督理听了这话,放下了心,这才提起了第二件事:“胜男,你现在住的这所房子,一是没有安装暖气,二是地方太小,住不下医生。所以,我看你还是跟我回那边的家里去吧!” 说到这里,他见林胜男呆呆的看着自己,脸色像是要变,便连忙补了一句:“我和春好说过了,她对此是很愿意的,还亲自给你收拾出了一院屋子,你到了那里,也不必有什么惧怕和拘束。” 林胜男听闻叶春好“很愿意”,倒是并不感激,她想叶春好当然是“很愿意”,自己若是不回去,宇霆也就不回去,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守着那么一座大宅子,有什么滋味?她表面上是对自己殷勤,其实根本不是,她是在拍宇霆的马屁呢! 因为宇霆现在最喜欢我——她如是想。 留在这座小公馆里生活,自然是自由自在的,可是没有在这里住上一生一世的道理,况且要论环境条件,那当然是大帅府要好得多。那么豪华阔气的府邸,凭什么要留给叶春好一个人住呢?她又不守妇道规矩,又对宇霆不好,也没给宇霆生小孩子,她娘家还是破落商户。她有哪一样能和自己比?一样都没有,比什么都比不过——她如是又想。 想了又想之后,林胜男问雷督理:“那我搬过去了,还是咱们两个住在一起吗?” 雷督理倚着大床的床头站着,不假思索的回答:“听你的,你要不要我呢?” 林胜男挪到了他身边,伸手握着他的手:“那她要是欺负我怎么办?” 雷督理低头对着她微笑:“我的小姑奶奶,现在谁还敢欺负你?谁欺负你,就是欺负我的儿子。我能让吗?” 林胜男垂下了头,心里有一句话,憋了很久的,但是始终是没机会、也没必要说。攥住了雷督理的一根手指,她低头思索了半天,末了忽然仰起脸,望着雷督理开了口:“我不是小老婆。” 雷督理愣了一下,随即在她身边也挤着坐了下来:“谁对你说什么了?” 林胜男紧紧的靠着他,摇了摇头:“没有谁对我说什么,这个家里,你对我这么好,我哥也是一天一趟的来瞧我,你们都护着我,谁敢说坏话给我听呀?这是我自己心里的话。” 雷督理又问:“那你觉得,我是拿你当个小老婆来看待的吗?” 林胜男扭过脸望向了他:“我不知道。” 雷督理抬手揽住了她的小肩膀:“日久见人心,往后你就知道了。只要你对得起我,我就一定对得起你。” 说到这里,他忽然又是一笑:“你让人收拾几件衣服,咱们现在就走,先过去住一夜。满意呢,明天再让人过来拿行李,要是不满意,我立刻让人按照你的意思整改,怎么舒服怎么来,如何?” 林胜男听到这里,倒是有些惊讶:“哟,说走就走啊?” 雷督理站了起来,转身伸手一捧她的脸蛋:“大晚上的,闲着也是闲着,就当是出去散心了。横竖到了那里之后,我也是全听你的,哪怕你临时改了主意,又想回来了,我也立刻听令。” 林胜男在家里枯坐了一天,早就腻歪了,如今一听这话,简直有一点兴奋:“那……”她忍着笑,故意做了个沉吟的姿态:“咱们就溜达一趟去?” 两人既是商量妥了,林胜男便让丫头过来预备衣服——她现在身娇肉贵,箍胳膊露腿的洋装,丈夫与哥哥都禁止她穿,而柔软厚实的新装还没有制好,所以她须得花点时间斟酌服饰。与此同时,外间屋子里的白雪峰估量着他们一时半会还不能出发,便轻轻的推门走了出去。 他一直走到前院那空无一人的会客室里,摘下电话机的话筒,他要通了林宅的号码。当林子枫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来时,他无暇多谈,只低声道:“老林,大帅要带太太搬回那边府里去,这就要出发了。” 林子枫当即发问:“什么?要搬回去?” 白雪峰没工夫和他啰嗦,只说:“你有工夫,过来帮帮忙也好。” 说完这话,他挂断了电话,走回内宅继续待命——方才那个电话若是不打,事后林子枫很可能会对他怀恨在心,而他向来是谁也不想得罪,尤其是不想得罪这位新晋舅老爷。舅老爷那张白脸往下一沉,两只眼睛在金丝眼镜后头一瞪,那副薄情寡义的尊容,谁受得了?反正他是受不了。 从糖盘子里捡了块好糖扔进嘴里,他在椅子上一坐,暂时没有心事,也没有表情,单只是等待,腮帮子上偶尔鼓起一个小包,是他的舌头在和那块硬糖纠缠推搡。 在他那块硬糖融化殆尽之时,雷督理带着林胜男亮了相。 林胜男依然穿着那套大红的衣裤,外头又系着大红的斗篷,头上戴了一顶黑呢子钟形帽,帽子一侧别着一朵钻石镶嵌成的帽花。雷督理一手虚虚的搂着她护着她,一手给她拿着羊皮手套。两人身后又跟了个平头正脸的大丫头,大丫头拎着一只皮箱,亦步亦趋的紧随着他们。 白雪峰见状,不等吩咐,立刻就跑出去张罗汽车。雷督理扶着林胜男迈过几道门槛,正要带着她往汽车里钻时,忽有一辆汽车迎面疾驰而来,硬生生的刹在了雷督理面前。 车门一开,林子枫气喘吁吁的跳了下来:“大帅!” 雷督理以为他上午含羞带愧的逃了走,这两天都未必有脸再来见自己了,哪知道未过一天,他便再次到来。当着林胜男的面,他没敢对着林子枫太皱眉头,只问:“有事?” 在暗淡暮色中,林子枫先瞪了妹妹一眼,然后才对雷督理说道:“倒是没什么事情,就是过来瞧瞧,结果赶得不巧,正赶上了您和胜男要出门去。” 雷督理说道:“不是出门,是回家。我要带胜男回那边府里去住,你要是没事的话,也可以跟着我们过去看看。” 林子枫等的就是他这句话,此刻他既是把这话说出来了,林子枫便做了个大惊失色的表情:“大帅,不可!” 雷督理听了这话,不知为何,忽然很想亲手把这位大舅子揍一顿。强压脾气笑了笑,他和颜悦色的反问:“有何不可呢?” 林子枫答道:“外头太冷,大帅先带胜男回房吧。真要回去,也不急在这一时。” 林胜男受了哥哥的一瞪,虽然糊里糊涂的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但她相信哥哥一定是对的,这时就抱住雷督理的胳膊摇了摇:“那我们就先回去吧,本来今天都这么晚了,我也不是很想过去。” 雷督理深深的一点头:“好,听你们的,都听你们的,行了吧?” 然后他把胳膊往回一抽,也不再管林胜男,自己转身就走回了院子里去。 第97章 姐姐(一) 雷督理脱了外面的大衣,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又把两只脚抬起来架到了茶几上。把双臂环抱到胸前,他歪着脑袋去看林子枫。 林子枫让林胜男回去休息,然后自己走到了雷督理面前,拽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现在他面对着雷督理,还是感觉有些窘,雷督理这样直勾勾的盯着他瞧,越发让他招架不住,只能垂了眼帘对着地面说话:“让胜男搬家这个主意,不是大帅出的吧?” 雷督理点点头:“对,不是我的主意。” “那么大帅若是为了胜男好的话,就万万不该照着这个主意来办。大帅请想,那边的太太,对胜男怎么可能会有善意?她让胜男搬过去住,无非是要以此为机会,把大帅重新笼络到她身边去。否则胜男在外一天,大帅便也跟着在外一天,她自然是不愿意的。” 雷督理笑了一声:“我自己都不知道,原来我这么招人爱。” 林子枫看了他一眼:“大帅,我这并不是玩笑话。若是放在平常,我绝不会干涉大帅的家务事,横竖胜男有手有脚,若是受了委屈,大不了跑回娘家哭一场,也不算什么。可胜男现在正怀着大帅的骨肉,偏她还是天生的体弱,这要是在叶春好那里受了欺负——别说是受欺负了,胜男从小在家母身边长大,家母一指头都没有弹过她,外人给她一点脸色看,她都受不了,她又懦弱,不爱说话,年纪还小,哪里会是叶春好的对手?她真要是气出了个三长两短,伤了腹中的孩子,到时候大帅后悔也来不及了。” 雷督理淡淡答道:“春好简直被你说成妖魔鬼怪了。” 林子枫反问道:“她有着怎样的野心和手段,难道大帅还不知道吗?” 雷督理叹了口气:“我知道,她是你的眼中钉。” “我不也是她的眼中钉吗?” 雷督理听到这里,忽然又是一笑:“真是邪了门了。你们两个,照理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竟然会结了仇。” 林子枫不接这个话,只抓着主题不放:“大帅,天下没有任何一个女人,会对情敌有好感的。对于叶春好来讲,胜男就正是她的情敌。大帅每天日理万机,大事都忙不过来,自然也不会时刻盯着家里,到时府里都是叶春好的人,胜男落进了她的手里,还能够有好下场?您是把胜男腹中的孩子当成宝贝来看的,可叶春好会吗?叶春好的年纪又不大,她会容许胜男生出雷家的长子吗?胜男若是顺顺利利的把孩子养出来了,那么万一将来她也有了身孕,她生下的孩子又要往哪里放?嫡庶长幼怎么论?大帅,这些问题您现在是没有考虑过,可叶春好一定是不但考虑过、而且已经考虑出了对策。否则,她怎么会忽然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雷督理先是带听不听,听到一半抬了头,开始饶有兴味的注视林子枫。等林子枫把话说完了,他微微一笑,低声说道:“坏女人。” 林子枫当即摇头:“大帅,我并没有这样批评叶春好。我是说——” 没等他把话说完,雷督理笑模笑样的又开了口:“我是说你。你要是个女人的话,一定是个坏女人。” 林子枫先前是个正襟危坐的姿态,此刻把双手按在大腿上,他依旧是“坐如钟”。若有所思的看着雷督理,他沉默了几秒之后,问道:“我是哪里得罪了大帅?还是大帅认为我的话不对?” 雷督理摇摇头:“我只是有感而发。” “您应该相信,我对您是只有忠诚、绝无恶意的。” “我相信。” 林子枫收回了目光:“那就好。” 雷督理把腿放了下来,忽然又问:“吃晚饭了吗?” “吃过了。” 雷督理站了起来:“你坐你的,我吃饭去。” 不等林子枫回答,他已经迈步走了出去。而林子枫独坐在这屋子里,回想起方才两人那一番对话,他没找出自己的纰漏来,然而想起雷督理对自己做出的三字评语,他又有些沮丧——还不是感觉自己受了辱,纯粹就只是沮丧。 沮丧了约有三五分钟,他打起精神去见了妹妹。对着林胜男,他又低声做了一番秘密的教导。林胜男听得连连点头,颇有茅塞顿开之感,同时越发的痛恨叶春好——真没想到啊,她想,自己差一点就中了那老女人的毒计! 叶春好仿佛是已经过了二十二岁的生日,在林胜男的眼中,真是老得可以了。 雷督理结结实实的吃了一大碗饭,仿佛是要用大米饭来充实内心,否则的话,他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虚得慌。他知道——从某种意义上讲——林子枫就是林胜男的灵魂,而在自己这连吃带喝之际,那灵魂定然已经溜到林胜男面前,嘁嘁喳喳的低语起来了。 两家合成一家的团圆美梦就此破灭,他还是得想方设法的两头跑。这倒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失败,但也足以让他无精打采。 他也承认林子枫那一番话,并非完全的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叶春好当然是个厉害的,他当初看上她,也是因为她不单健康貌美,还有志气和心机,是个能够当家立计的贤内助。当然,林子枫还是言过其实了一点,叶春好再厉害,也不至于要置林胜男于死地,但林子枫作为哥哥,护妹心切,说些神经过敏的鬼话,也算正常。 都正常,都情有可原,谁的错也挑不出。林胜男有孕在身,他不敢招惹她,叶春好刚刚跟他和了好,他不舍得招惹她。他活了三十几年,一贯蛮不讲理,现在却被这两个小女人钳制了住,制得他哑口无言,一句牢骚都发不出。 默默吃完了这一顿饭,夜里十点多钟,他回了卧室,和林胜男一起上床休息。林胜男把脸拱到他的颈窝里,叽叽咕咕的向他说孩子话,他有口无心的答应着,同时感觉这生活无聊透顶。夫妻之间的“床上运动”,本来是可以让他在精疲力竭之后安眠一夜的,但现在他连林胜男的一根毫毛都不敢碰,生怕自己哪一下子没碰好,再动了她的胎气。 再说他本来也不是很有兴趣去“碰”她,起初那几天,还觉得她细骨头软肉轻飘飘,很有一种赵飞燕式的美,至少是真嫩。嫩肉吃了几天,他开始感觉自己这是在带孩子玩儿呢,夜里关灯上了床,他也觉着自己这是在带孩子睡觉呢。 他对林胜男这位孩子,一点意见也没有,如果可以连着三天不见她,让他另找个异性快活快活,他就更爱她了。 糊里糊涂的混过了这一夜,翌日清晨,雷督理很严肃的起了个早。林胜男受了惊动,睡眼朦胧的问他:“你干嘛去呀?” 雷督理俯身摸了摸她的脸:“有事,出去一趟。你多睡一会儿,不必管我。” 林胜男看他板着脸,便不再问,缩回了热被窝里。而雷督理叫上白雪峰,一路大步流星的冲了出去,坐上汽车就跑了。 雷督理一路跑去了俱乐部后头的公事房,进门之后钻进里屋,皮鞋也不脱,直接在床上躺成了一个“大”字。 白雪峰有点明白他的心思,这时就含笑为他更衣脱鞋。把大衣挂到了屋角的衣帽架上,他转身问道:“大帅的早饭,就在这儿吃吗?” 雷督理呼吸着自由的空气,虽然窗外秋风萧瑟、寒意透骨,但他心花怒放,简直想要吟一首诗。嘴唇抿了抿,他发现自己腹中没有诗的存货,只得作罢:“我不在这儿吃,我上哪儿吃去?” 白雪峰笑道:“我还以为您是要回府里吃呢。” 雷督理也笑了,又说道:“你把这个地方给我把守好了,不许子枫、以及子枫的人靠近,更不能告诉他们我在这里。自打我娶了他妹子之后,子枫就像是要疯魔了,天天替他妹子看着我,真够我受的!” 白雪峰听到这里,就只是笑,同时暗暗决定听雷督理的话——他不能无限度的帮助林子枫,毕竟给他荣华富贵的人不姓林,姓雷。 白雪峰跑去厨房,让大师傅火速烹饪出了一桌早餐,然后逐样运送到雷督理面前,让雷督理舒舒服服的饱啖了一顿。饭后喝过一杯热茶,雷督理枕着双手躺回床上,闭着眼睛说道:“给太太打电话,让她过来。” 白雪峰猜他会有这么一句话,便答应一声,跑去打了电话。而如此又过了一个多小时,有人一掀帘子进了来,雷督理睁眼一瞧,随即就伸手招了招:“怎么才过来?” 叶春好且不理他,把手里的小皮包和身上的长大衣都挂上了衣帽架,露出了里面一身玫瑰紫的金丝绒长旗袍。转身搓了搓白里透红的两只手,她对着雷督理说道:“忘记戴手套了,好冻手。” 屋子里弥漫开了一股淡淡的玫瑰花香,雷督理做了个深呼吸,两只眼睛随着叶春好的步伐转。叶春好走到床边,低头看他:“为什么这样盯着我?” 雷督理笑了笑,侧身给她让了地方:“有件事情,要对你讲。” 叶春好在床边坐下了:“你讲吧。” 雷督理把昨夜那搬家未遂一事讲述了一遍,一边说,一边握住了叶春好的手,想要给她暖一暖。然而叶春好的手真是太凉了,他握了一会儿,未见得给了她多少热量,自己倒是先跟着她冷了。 于是在他把话说完之时,他把手也收了回去。 叶春好听了这一番言语,先是默然思索了片刻,末了却是一笑:“不来正好,难道我瞧着她不碍眼吗?我无非是为了我们这个家庭着想、不得已而忍耐罢了。横竖这好话我是说过了,这好人我也打算做了,人家不领情,可不关我的事。你将来若是为了这个说我是悍妇,我可是绝对的不依。” 说完这话,她转身面对了雷督理,伸手捻了捻他的衣角:“这不冷吗?” 雷督理听了她这一问,不由得苦笑了一声:“唉,你说呢?” 叶春好横了他一眼:“你现在又不归我照顾,我管你冷不冷。” 然而她随即又转向了另一侧,欠身掀起他的裤脚看了看。然后起身走去门口衣帽架前,她草草的将皮包大衣披挂了上,说道:“你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雷督理莫名其妙的目送她出了门,不知道她这是要干什么。幸而不过半个小时的工夫,她便真的回了来——还带了一大包衣服。 衣服里头有卫生衣卫生裤,毛线衫厚袜子,单腿跪在床边,她帮着雷督理脱脱穿穿,又道:“你不是最怕冷吗?怎么今年秋天转了性,变得寒暑不侵了?” 雷督理随着她的命令伸胳膊伸腿,非常的乖:“我这些天心里很乱,顾不上这些琐事了。” 叶春好看了他一眼:“心乱活该。” 雷督理穿戴整齐,自己也觉出了温暖舒适来,抬头再看叶春好,他见叶春好侧身坐着,正低了头叠他换下来的衣裤,手上动作干脆利落,三下五除二便把一堆衣服整理成了一摞。 看到最后,他心有所感,忽然说道:“哎,你这样子,好像是我的姐姐。” 叶春好把那一摞衣服往床头一放,扭头望向了他:“那你从此就认我做姐姐吧!” 说完这话,她见雷督理只是微笑,便加紧了一句:“叫啊!” 雷督理眨了眨眼睛,偏过脸移开了目光。夫妻玩笑起来,互相之间是什么话都可以说的,他虽然比叶春好年长,但是闹着玩时叫她一声姐姐,似乎也无妨。只是…… 叶春好本是半恼半喜的和他闹,结果见他忽然露出了忸怩模样,不禁觉出了一点异样的趣味。伸手一敲他的膝盖,她笑着催促道:“叫啊!再不叫,打你屁股了!” 雷督理慢慢的抬眼看了她,然后眼珠一转,又望向了别处,同时低声嘀咕出了两个字:“姐姐。” 这两个字一出口,他竟然有些脸红。 “没听清。”她意犹未尽,要继续逗他:“你再说一遍。” 雷督理要往下躺:“别闹,我累了。” 叶春好一揪他的耳朵:“不叫就不让你躺!” 雷督理没法躺了,顺势用胳膊肘支撑了身体,他侧身歪在了叶春好旁边。垂眼盯着叶春好那藏在旗袍下的大腿,他喃喃的唤道:“姐姐。” 然后他仰面朝天的躺了下去。抬手一扯叶春好的袖口,他小声说道:“你欺负我。” 叶春好看着他,就见他含着一点似有似无的笑意,脸上隐隐的有些红,身体仿佛也升了温度。光天化日大上午的,绝不是两口子关门胡闹的时候,她一甩他的手,起身想要躲。然而他出手极快,猛的一把又攥住了她的腕子。 “别走。”他笑微微的,竟像是在对着她撒娇:“姐姐,你再欺负欺负我吧!” 叶春好身不由己的被他拽上了床,又拼了命的挣扎下床:“松手,你让我去拉上窗帘……要是被人瞧见了……你我还见人不见了……” 第98章 姐姐(二) 叶春好站在地上,头发蓬乱,脸红红的,低了头去扣旗袍肋下的纽扣。一边系,她一边低声埋怨:“你看你,弄得脏兮兮的,这地方又是处处不方便,也没法子洗。” 雷督理躺在床上,喘息着笑道:“我叫人送水进来。” 叶春好立刻扑到床边捂了他的嘴:“真是好意思,生怕人家不知道吗?” 雷督理在她手中小声笑答:“怕什么,我们是夫妻。” 叶春好松了手:“夫妻也没有大白天这么干的……”她的脸越发红了,转身背对了雷督理,继续去扣纽扣。腰间忽然一紧,是雷督理起身挪过来,从后方搂住了她的腰:“春好,我们再躺一会儿。” 叶春好自顾自的扣纽扣,不回头。于是雷督理就把脸贴上了她的后背,后背暖融融的,金丝绒旗袍上附着她的香气,有脂粉香,也有肉体香,两种香气混合了,让雷督理恨不得闭了眼睛,一头扎进她的怀抱里去。 “还没闹够?”他听见叶春好半笑半恨的质问自己:“再敢胡闹的话,我这个姐姐可真不客气了。” 雷督理嘿嘿嘿的笑了起来,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旧事——那时候他有多大?十二岁还是十三岁?记不得了。那时候雷家的人丁还算兴旺,亲戚往来也多,有个已经订了亲的五表姐,常爱和他闹着玩。那年夏天,他光溜溜的躺在床上睡午觉,身上只盖了一丝半缕,五表姐悄悄的溜进房来,也没和他真怎么样,单是把他从头到脚的摸了一通。他醒了,也想去摸她,然而被她狠狠的打开了手。 家里从来没人敢打他,他算是受了她的欺负,并且未做反抗,由她将自己欺负到底。 后来,五表姐嫁了人,再不露面,而他越长越大,越长大越招女人的爱,也早把五表姐忘去了九霄云外。若不是叶春好方才忽然显出了一副姐姐的模样,让他心中一动,否则他大概永生永世都想不起这桩旧事了。 五表姐其人是不值一提的,令他心动的是其它的一些什么东西——究竟是什么东西,他也说不清楚,总而言之,叶春好方才那种姐姐式的姿态神情,忽然给了他一种刺激性,让他对她重新一见钟情。 “我想找个清静的地方。”他依然搂着她不放手,口中喃喃说道:“只有我们两个,一起睡个三天三夜。” 叶春好终于扣好了那些啰里啰嗦的小纽扣。低头抹了抹前襟的皱褶,她拍了拍雷督理的手:“清静的地方倒是有,我也愿意奉陪,可是你能真这么办吗?”说到这里她转过了身,低头对着他说道:“你口口声声说我们是夫妻,可谁家的夫妻是这样偷着见面的?你敢说,你能堂堂正正的回家?” 雷督理仰脸看着她,低声唤道:“春好……” 叶春好叹了一口气,摸了摸他的面颊:“好啦,别做这个可怜样子了,一切都是你自找的,现在知道不是人人都像我这样好欺负了?你好好的躺下来,既然没有公务,你就多歇歇。我不陪着你了,我要走了。” “你走什么?” 叶春好没有镜子,自己摸索着理了理头发,然后走去衣帽架前,穿大衣拿皮包:“我走什么?你还好意思问!我若是在这里真待上一天,晚上你回了那边去,小姨太太能饶得了你?” 不等雷督理回答,她已经推门走了出去。门外有卫兵站岗,也有副官来回的活动,她脸上发烧,低了头不看人,一口气走去了侧门。侧门外停着她的汽车,她这一趟来,实在像是大户人家的少奶奶私自出门会情郎,不成体统,不像话,然而又没办法。坐上汽车向后一靠,她一边望着窗外的风景,一边想着心事——林胜男一定要在小公馆里做外宅,那也没关系,将来等她生下了一儿半女,她是继续做她的外宅,还是自立山头成为另一位雷太太,那也都随她。她现在简直不能听到和想到“林”这个字,只要一听一想,就必定要厌恶到反胃作呕。 她只要对着雷督理这一个人用心就好了,雷督理是所有问题的关键。最要紧的是:她还爱着他,还没有爱够他。 雷督理在公事房里混了一天,晚上又被虞天佐找了去。虞天佐的二姨已经入土,他近日就要启程回热河,所以在启程之前,要尽情的狂欢几日。 雷督理在虞宅又闹到了夜里十一二点,这才回了帽儿胡同。进门之后听闻林胜男还没有睡,他便带着满身的烟气酒气走去了卧室,意思是要给小太太请个安。哪知他刚一进门,林胜男便抬手在鼻端猛扇起来:“臭死了,你身上这是什么味儿?” 随即她捂了嘴,弯了腰就要呕吐。雷督理慌忙退了出去,一边招呼丫头老妈子进去服侍太太,一边在烟酒臭的掩护下一退到底,直接退到了前院。白雪峰一直跟着他,这时就问道:“大帅,您这是要往哪儿去?” 雷督理答道:“你进去告诉太太,就说我今夜喝了酒,到前院屋子里睡,让太太别担心,早点上床休息。” 白雪峰领命而去,而雷督理在一间厢房里独睡了一夜,睡得伸胳膊踢腿,还挺舒服。到了第二天,他又早早出门,跑去俱乐部打了半天的台球,傍晚俱乐部里有舞会,他同着虞天佐等人玩乐一场,夜里又去虞宅,推了半宿的牌九。这回凌晨时分回了家,他根本没往卧室里走,直接就进了那厢房里。 第三天中午,他睡醒了,走去和林胜男说了几句闲话,见林胜男似是已经度过了那最难熬的几日,现在已经可以吃点清粥小菜,便放了心。林胜男一不留神,发现他又走了。 “空着肚子就出去了?”她诧异的问白雪峰:“他这几天怎么这么忙?” 白雪峰笑道:“大帅是这样的,一忙起来就忙得不得了。” “那也不能不吃饭呀。” 白雪峰依然是微笑——他有话也不对着林胜男说,因为林胜男实在只是个小女孩,未必听得懂他的弦外之音,听懂了也未必会领他的情,所以只答道:“太太放心,大帅又不是小孩子,总不至于挨饿的。” 白雪峰此言不虚,雷督理确实没有挨饿。不但没有挨饿,他坐在番菜馆子的雅间里,还正预备着大嚼一场。今天他有点微服私访的意思,只带了两名便装的卫士,卫士还都留在馆子外头的汽车里。独自一人坐在雅间,他静等了片刻,直到门帘一动,叶春好闪身走了进来。 进门之后,叶春好先问他道:“等了多久了?” 他上下打量着她:“没多久。” 叶春好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厚呢子大衣,围着一圈银狐领子,头发新修剪了,仿佛是烫过,因为黑亮蓬松,一侧鬓发掖到耳后,显出了面颊清秀流畅的线条。抬手把另一侧鬓发也向后一掠,她自己用双手捧了红彤彤的脸蛋,对着雷督理一笑:“今天好冷。” 这时茶房进了来,送上菜牌子请二人点菜。叶春好知道雷督理大概也有若干年没有下凡到这种小菜馆子里吃东西了,大概不懂这个行情,便也不让他为难,自己接了菜牌子看了看,直接点了两人份的饭菜。雷督理含笑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等那茶房带着菜牌子退出去了,叶春好问他道:“你总这么瞧着我干什么?” 雷督理答道:“前几天叫了你几声姐姐,你现在就真像个姐姐一样了。”说到这里,他又对着她一摆手:“你别误会,我是说你事事都能为我做到,在你跟前,我可以省下许多心力。” 叶春好听了这话,不置可否——她既然像个姐姐,那么自然也另有一位是像妹妹的了。她胸中藏着一万句话,可以刺得雷督理和那位“妹妹”体无完肤,然而此刻,她忍了住,一个字也不肯往外吐。 她不提雷督理那座小公馆,也不提那小公馆里的林胜男。雷督理今天给她打了电话,她便约了他到这里来吃午饭。既是奔着午饭来的,那么若是能够一团和气的好好吃一顿,那就算是她不虚此行。 伙计将饭菜络绎的送了上来,雷督理喝了几口汤,忽然说道:“我们这样子,倒是有点像当初恋爱的时候。” 他不说,叶春好也感觉到了,只是觉得这话不便出口,说出来像是讽刺他。可他自己既然已经先说了,她便点了点头:“现在想想,还是恋爱的时候好。” 雷督理看着她:“比结婚好?” 叶春好笑着摇了摇头:“我要是有未卜先知的本领,那么或许当初就只和你恋爱,不和你结婚。你若只爱我几个月几年呢,我就快乐几个月几年,你若爱我一生一世呢,我就快乐一生一世。你若不爱我了,也很好办,我们分开就是了。” 雷督理听了这话,低下了头,拿起刀叉去切盘子里的火腿:“若是我们没有结婚的话,你现在大概已经离开我了吧?” 说完这话,他等待片刻,没有等到回答。将一叉子火腿送入口中,他一边咀嚼一边抬了头,却见叶春好慢慢的喝了一小口汤,低声说道:“是你先离开我的呀。” 这时伙计进了来,将一盘通心粉送到了叶春好面前。叶春好一边伸手去拿胡椒粉,一边去看雷督理,却见他像呆住了似的,拿着刀叉,盯着桌面只是不动。 自顾自的往通心粉里加了几样佐料,叶春好吃了几口,见雷督理依旧是发呆,便将那通心粉盛了一小碟子送到他面前:“想吃就说,干嘛这么直勾勾的盯着看?” 雷督理这才回过神来,用叉子扎起一点通心粉,他在吃之前,低声说道:“春好,我觉得,我很对不起你。” 叶春好听了这话,只说:“收起你的甜言蜜语吧,要吃你就好好的吃。反正我是饿着肚子来的,不能和你客气了。吃完了饭,下午我还要去办几样沽名钓誉的事情,忙得很呢。” 雷督理被她说得笑了:“你要办什么沽名钓誉的事情?” 叶春好抬眼望向他,压低声音笑道:“妇女联合会下午开大会,我们这班太太小姐,作为会中的骨干,总要在一下午吃完上百块钱的汽水点心,才能散会。” 雷督理听了这话,越发的想笑:“那你们这班妇女联合起来,就是为了吃吗?” 叶春好抬手捂了嘴,笑得肩膀直抖,笑过之后,她小声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这联合会究竟是要做什么,不过每次开大会,我都可以顺便联络几位朋友,我们这些骨干的照片,还可以上一次报纸,所以我说这是沽名钓誉的事情,参加它,所为的不过是交际和出风头罢了。” “还有吃。” 叶春好刚拿起了叉子,一听这话,把叉子又放下了,捂着嘴扭过脸,无声的笑个不停。雷督理也跟着她笑了:“一说到吃,乐成这样?” 叶春好欠身伸手打了他一下:“不许你再说话……”然后她坐下来,忍着笑又问:“你身上有钱没有?” 雷督理不假思索,直接摇头:“没有。” “没钱还敢贫嘴。”叶春好说道:“再逗我笑,我吃完就走,不付你的账,看你怎么办。” 雷督理不说话了,默默把那一小碟通心粉吃了个干净,然后才抬了头,又对叶春好窃窃私语起来。 两人这样有说有笑的吃完了一顿饭,叶春好毫不留恋,说走就走。雷督理落后她几步,眼看着她上了汽车、还看见了汽车内那位二十多岁的小白脸汽车夫。他记得这小白脸好像是姓韩,也为叶春好开了好一阵子汽车了,但是他对此毫无意见,一点也不猜忌,或许是因为这个细皮嫩肉的小韩太“小白脸”了,瞧着实在不大像个男人。 他只对张嘉田那一款的野小子心生嫉妒。 小白脸载着太太往妇女联合会去了,雷督理一时空闲下来,又想干点这个,又想玩点那个,反正是无论如何不肯回帽儿胡同陪小太太。 第99章 生分 连着好些天,雷督理都是早出晚归。 他并非纯粹的只是玩,可是在处理军务之余,他的确是把时间都耗费在了俱乐部里。林子枫没有抓到他与叶春好私会的证据,没有理由不许他玩,只好忍气吞声。而林胜男眼巴巴的坐在家里,却是真心实意的思念着他,晚上一见了他,就欢喜的迎上来问他:“怎么才回来呀?明天不出去了好不好?” 雷督理每次都是不假思索的答“好”,然后翌日该走还走。林胜男被他连着骗了五六次,终于发了脾气——她一发脾气,雷督理立刻举起白旗投降,老老实实的在家里躺了一天。 一天过后,他又溜了。 时光易逝,天气一天一天的这样冷下去,林胜男天天坐在这暖屋子里,也没觉得怎么样,便糊里糊涂的穿上了棉衣皮衣,又糊里糊涂的等到了春节。她还是孩子的心性,一想到要过年了,心里就兴奋,又因为她现在想要什么东西,也无需拿钱,只要告诉白雪峰,白雪峰便会自动的把那东西送到她面前来,所以这一天她严严实实的穿戴整齐了,坐着汽车带着礼物,自作主张的回了娘家。 林老太太虽然吃过若干年的苦,但如今儿子是秘书长,女儿又过着荣华富贵的生活,她便不敢再有半分怨言,生怕自己乱发牢骚,惹了老天爷,再折了福气。如今见女儿这样珠光宝气的回了来,身边又有汽车夫,又有老妈子,带回来的礼物要值上千块钱,便满脸堆笑,尽管心里依旧是犯着嘀咕——女儿一天不得个正经名分,她这嘀咕就一天不能断。 她并不是要指着女儿发财,就只是对这个丫头放心不下。儿子,说起来真是个孝子,然而永远是自作主张的孝顺着她,实际上并不很听她的话,说不结婚就不结婚。她拿儿子没奈何,况且儿子这些年当官发财的,显然是比她这个老太太要高明一万倍,也轮不到她对他发号施令,所以她满心里就只装着这个小女儿。拉着女儿上了热炕,她看她的脸色,摸她周身衣服的薄厚,问那雷家的人待她好不好,最后又问:“今年过年,那个雷大帅说没说是在哪家过?” 这个问题,林胜男先前是从来没有想到的,这时听了这句问话,她愣了愣,然后答道:“应该是在我这里过吧!” 林老太太一想到自家女儿是个“小”,就难过得想要叹气,勉强将一声叹息憋回去了,她给女儿出谋划策:“今年得让他在你那儿过,等明年就好了,明年你有了小孩子,让他走他都舍不得走。在哪儿过年,哪儿才是家。” 林胜男点了头:“我知道。现在是我说了算,他还挺怕我呢。” 林老太太一听女儿这话,还带着孩子气,就忍无可忍的在心中叹了一声——她给女儿筹划的人生道路,乃是让女儿念到高中毕业,然后嫁个年龄人品都相当的好女婿,也用不着对方是大富大贵的人家,小伙子大学毕业、能在衙门里当个科员、按月拿个一两百块钱就成。这样的话,女儿若是受了气,娘家也有本事给她撑腰。到了逢年过节的时候,郎才女貌的小两口回来瞧瞧自己,多好啊! 可惜,事到如今,她算是白想了。 林胜男在娘家坐了小半天,然后回了帽儿胡同。进门之后见雷督理居然在家,她便直奔主题:“宇霆,今年过年,你是在这儿过吧?” 雷督理被她问得一愣:“怎么了?” 林胜男抓住了他的手:“我们两个一起过年,好不好?” 雷督理略一犹豫,目光扫过了林胜男微微显了形的肚皮:“好。” 林胜男立刻乐得蹦了起来:“我就知道你会同意的!” 雷督理连忙摁住了她:“别蹦别蹦,当心动了胎气。” 林胜男不蹦了,可是满心的欢喜发散不出来,简直憋得难受,于是抬手搂住了雷督理的脖子,她歪着脑袋笑着看他,雷督理低头和她对视了片刻,也笑了:“怎么一直看着我?” 林胜男不看了,把脸贴上了他的胸膛,去听他的心跳:“我喜欢你。” 雷督理听了这话,哑然失笑,而林胜男抬起头,踮脚在他嘴上飞快的一吻,然后扭头跑出了屋子。雷督理回头喊了一声“别乱跑”,然后下意识的舔了舔嘴唇。林胜男在回家路上吃了一颗水果糖,所以那吻在他的嘴唇上留下了些许甜味。咂摸着那点甜味,雷督理忽然“兴致勃勃”起来,很想和谁缠绵长久的亲上一场。 一边咬着舔着嘴唇,他一边叫白雪峰给自己拿大衣帽子,想要出门去找叶春好。然而白雪峰刚把大衣抱到他面前,林子枫来了。 林子枫是来向他汇报公务的,他不能不听。憋着一个蓄势待发的热吻,他耐下性子听林子枫啰嗦了二十分钟。好容易等到林子枫汇报完毕,他亟不可待的起身要走,然而门外又传来一声晴天霹雳——帮办来了! 张嘉田这一阵子表现良好,再没和任何人打过架,也没和叶春好见过面。雷督理没有理由把他拒之门外,只好坐回原位,让他进来。 张嘉田也是带着正事来的,而且见了雷督理之后,他未语先笑,态度是非常之好:“大帅,我都连着三天没见您了。” 雷督理疑惑的看着他——现在他对这小子,是很有一点戒备心了。 “找我有事?”他问张嘉田。 张嘉田又笑了:“大帅,您和我生分了。” 雷督理抬头看着他:“怎么生分了?” “原来我拿大帅府当家,从早到晚总跟着您,后来去了文县,回京的第一站也是您那儿。现在可好,我非得是在有事的时候才能到您这儿来了。” 雷督理也一笑:“那你到底是有事,还是没事?” 张嘉田环顾房内,就近拽了一把椅子坐到了雷督理跟前:“大帅,我这一趟来,主要是为了过来瞧瞧您,另外也确实是有一点小事。” 雷督理嗤笑了一声:“嘉田,你怎么还学会和我兜圈子了?兜得还是这样不高明的圈子。” 张嘉田连忙答道:“您要这么讲,那我就不说事了,横竖是小事,我也不急。我今天这一趟来什么都不干,就专门看您一个人。” 雷督理一掸前襟:“好,看吧!” 他这个态度,处于冷淡与戏谑之间,正好用来对付张嘉田那一套哄术。哪知张嘉田正襟危坐清了清喉咙,竟然当真睁大眼睛,直勾勾的盯住了他。 雷督理眼望着玻璃窗,随着他看,如此直过了五六分钟,雷督理才一转眼珠,直视了他:“好看吗?” 张嘉田抿着嘴唇,像是在忍笑:“好看。” 雷督理感觉他这模样有点没脸没皮,便也把这玩笑开了下去:“那你不能再看了,再看我要收钱了。” 张嘉田一拍大腿:“好哇!我的钱也都是从您那儿得来的,您要收就收,收完了回头一想我这人挺好,一高兴,不但会把钱全数返给我,兴许还得给我再添点儿。” “你倒是想得美。” 然后雷督理又道:“你还是说你的事吧。我知道你胆大包天,真要是小事,你自己就办了,也不会来找我。” 张嘉田一点头:“那,大帅,我就真说了。好端端的,您为什么要把我那一个师往廊坊那边调动呢?就让他们在通县驻扎着,不是挺好的吗?他们一不滋事,二不扰民,您要是想用兵了,还能随叫随到,多方便啊!” 雷督理听了这话,显出了一脸厌倦:“你那些兵,你自己也说过,不过是看起来是个人类而已,军事方面的训练,几乎是完全没有受过,简直没有战斗力可言。这样的一万来人,就算是全部驻扎到我家后花园子里去,也无非是浪费军饷罢了,能有什么真正的用处?与其如此,不如送去廊坊那边的军营里,也让他们分批受一受训练,于我们的大局,是正确的,于你个人,更是很有好处。怎么,你以为我这么干,是要害你不成?” 张嘉田满面微笑着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要真是以为您在害我,我就不这么傻乎乎的直接跑来见您了。我知道,您对我那叫‘打是亲、骂是爱’,您哪天要是对我客气起来,我心里反倒要发毛了。” 雷督理听到这里,却是叹息了一声,重新把目光移向了窗户:“你要是真能这么想,也算我这一回没有看错了人。” 张嘉田不再回答,只是对着雷督理笑眯眯。而雷督理这样对着窗外望了片刻,忽然又道:“我们也很久没有这样一起谈话了。” 张嘉田抬手摸摸脑袋,依旧是笑。雷督理看了他一眼,看他像是有点讪讪的,仿佛将要承受不住自己的感慨,便不再多说,只道:“你回去吧!你还年轻,现在好好听我的话,将来有你说了算的时候,你不要急。” 张嘉田慢慢的站了起来,同时喃喃的说话:“我明白。大帅放心吧,我不是那糊涂蛋,我知道好歹。” 雷督理点了点头,脸很平静,心里暗答:“你明白个屁!” 张嘉田一出帽儿胡同,就把牙咬上了,不咬不行,不咬的话,他当场就能骂起街来。他那支队伍,不招灾不惹祸的驻扎在通县,关起门来吃军饷,也并没有多吃了谁半口,然而就是成了雷督理的眼中钉。他听出雷督理的言外之意了:这支队伍拉去廊坊军营里,先是享受新兵的待遇,分成小队接受军事训练,等到练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就说不定是怎么回事了。 队伍一散,他便成了光杆师长,只剩了文县那点余部。手里没有兵,当着帮办又能威风到哪里去?还别说当帮办,就算有朝一日雷督理封他当大总统了,他手里没人没枪,不照样只是个傀儡吗?哪天又遇上了陈运基,他不是照样还敢胖揍自己一顿吗? 在胡同口上了汽车,他等汽车快要开到自家门口了,才放心大胆的出了声:“真他妈阴损!” 紧接着他又纳闷:就这么个货,叶春好还拿他当个宝贝,为了他又哭又嚎,这是怎么回事?就只凭着他是个督理?好像不是,叶春好若是纯为了他的身份地位而嫁,那就不该为了他移情别恋而死去活来,毕竟督理即便纳了一百个姨太太,也依旧是督理。 想到这里,张嘉田不肯再往下想了。他总不肯承认叶春好是真爱上了雷督理这个人,尽管当初有那么一阵子,他也曾巴心巴肝的爱过他——爱戴的爱。 雷督理这人倒也有点奇妙之处,有的时候,他确实是招人爱——他能有多招人恨,就能有多招人爱。 第100章 听者有心 张嘉田在路上便是暗骂不止,及至回了家,越发拍桌踢凳,骂得热闹。林燕侬在一旁静听了片刻,先不言语,等到他那怒气消散些许了,才凑过去给他摩挲摩挲胸口,又递了一杯热茶到他手中。他这边刚喝了几口茶,她那边又把一支吸燃了的香烟送到了他嘴边。 张嘉田被她这么伺候了一场,伺候得一时没了话。坐下来悄无声息的把那支烟吸了大半截,他忽然抬头问她道:“你还不走啊?” 林燕侬笑微微的瞟了他一眼:“我走哪儿去?” “你总在我这儿待着,消息万一传出去了,不好。” “怎么个不好?怕我连累了你?” 她这算是将了他一军,看他接下来怎么答,哪知道这个东西不要脸,公然的告诉她:“没错!就是怕你连累了我!” 林燕侬知道他对自己爱得有限,所以不敢对着他耍性子,只要他不亲自把她扛出门去,她就厚着脸皮不走——丢人就丢人,倒贴就倒贴,她注重的是一些更实际的收获,为了那些收获,她就不能太要脸。 “那我也不走。”她自己嘀嘀咕咕,一边嘀咕一边调动眉眼嘴角,拼了命的“巧笑倩兮”:“我把身子都给了你了,你也要了,现在反悔可不成。” 张嘉田看着她的粉脸——他其实也承认她是美的,但是不知为何,此刻他看着她,心中竟能一点感情都不动,纯粹的就只是看:“你这话可有点欺软怕硬啊!你给也没单给我一个人,你怎么不找雷一鸣去啊?” 林燕侬抿嘴一笑,眼风流转:“你甭跟我东拉西扯的,姑奶奶这辈子就看上你了。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做不成大太太,就做你小老婆。你要是敢不让我进你张家门呀,我就堵了你的家门上吊去。” 张嘉田一抬眉毛:“嚯!这么厉害?” 林燕侬用手背挡了嘴,格格的笑出了声音:“对,就这么厉害,你怕不怕?” 张嘉田站了起来:“我怕个屁!” 林燕侬看他像是要走,连忙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大冷天的,刚回来没有半个时辰,你又要往哪儿去?” 张嘉田一甩袖子:“烦你,出去刨个坑,把你埋了。” 林燕侬当即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然后一阵香风似的把他席卷了回去——这几天张嘉田东奔西走,甚是忙碌,她一直没摸着他的边儿,这回他可又落进她的手里了,她正有熬了几天的一锅迷魂汤,要尽数灌给他呢! 张嘉田喝了林燕侬的迷魂汤,然而并没有真被她迷了魂去。和林燕侬相比,当然是他的军队更重要——有军队,他敢理直气壮的当他的帮办,若是没了军队,那他赤手空拳,能办谁去?又敢办谁去? 后一种生活,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他现在本事大了,脾气也大了,再让他回头去当个平头百姓,哪怕是个富贵的平头百姓,那他也当不得、受不了了。好在春节将至,天寒地冻,他很可以一边接着雷督理的军令,一边先这么含含糊糊的拖着,等到了年后再说——兴许在这几天里,他就能想出新主意了呢! 这么一琢磨,张嘉田便又恐慌又乐观的在家里坐住了,心里除了他的事业前途之外,还微微的有点惦记叶春好。现在每天早上,马永坤都会站到他的床前,给他念一段报纸上的新闻。报纸上常会登出叶春好的相片来,那相片印得模糊,可也足以让读者瞧出这位督理太太是个怪好看的人儿。张嘉田从马永坤那里要来报纸,盯着照片看,心里就犯嘀咕:“你要为他守到什么时候呢?” 现在叶春好若是和雷督理一拍两散了,那他还能颠颠的凑到她跟前去。他总觉得叶春好除了一副女性的身体之外,还有点其它的什么东西,那点东西让她老保持着一股子劲儿,让他在看到她时,并不会直接想到亲嘴和睡觉上去。 张嘉田不敢去见叶春好,怕抓不着狐狸再惹一身骚,还兴许害了叶春好。如此又过了半个多月,到了除夕这天,他跟自己打了个赌,没往雷府走,直接去了帽儿胡同。 果然,如他所料,他见到了雷督理。嘴上热热闹闹的对着雷督理说着吉祥话,他心里想:“难不成,他把春好一个人扔家里了?” 这个念头一出,他就有点稳不住神了。回家之后叫来马永坤,他让马永坤做代表,替自己去给叶春好那边送一份礼。马永坤听了这话,莫名其妙:“要拜年也得等到明天吧?哪有大年三十去送礼的?而且这都下午了。” “让你去你就去,哪来那么些废话?见了人家太太,把你那驴脸往上扯扯,别像要去哭丧似的。” 马永坤向来不觉着自己脸长,张嘉田损了他一句,他也不大在乎。扛着一张万念俱灰的面孔,他前往雷府,吃了一记闭门羹,回家告诉张嘉田道:“帮办,不好了。” 他表情既悲痛,说话的声音又低沉,张嘉田看着他,一颗心就是一哆嗦:“怎么了?” “那位太太,她不在了。” 张嘉田听了这话,满头的短发登时挣脱发蜡的禁锢,一起竖了起来:“你说什么?怎么没的?什么时候没的?因为什么没的?” “应该是坐火车吧!” “火车?没听说这两天有火车出事啊!” 马永坤看着张嘉田那张走形失色的面孔,愣了愣,随即居然罕见的笑了:“帮办,您没听懂我的话,那位太太还在,就是不在北京。大帅府里看门的听差告诉我,说是太太昨天上天津去了。我想从这儿上天津去,那就是坐火车最方便了。” 张嘉田——尽管是诚心诚意的想要过个好年——然而听到这里,还是忍无可忍,抬手抽了马永坤一个嘴巴:“人话都不会讲,我×你娘!” 张嘉田关起家门过年,很执着的守岁到底,而小公馆里的雷督理,则是早早的上了床——林胜男现在是不能熬夜的,她想熬,这家里所有的人也不能让。她既是早早上床了,雷督理和白雪峰坐在外间屋子里,相对无言。雷督理想了想,给白雪峰放了假,让他也回家和亲人们过年去,明天上午再过来。 白雪峰笑呵呵的走了,雷督理继续独自坐着,也不想吃什么,也不想喝什么,心里倒是有点想念叶春好,或者说,是非常的想念叶春好。他知道她上天津去了,对外自然有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其实只不过是不好意思这样孤零零的在家里过除夕。她那个人很要脸,家里上下对她再恭顺,怕是她也会从那些人的眼中找出一丝半点的嘲笑来。 这边小房小院,住着满满登登的人,院子里堆着满满登登的花炮,老妈子大丫头进进出出都加着小心,生怕惊扰了身怀六甲的小太太,仿佛小太太怀的是个龙种,她们连小心都是喜气洋洋、大惊小怪的小心。 相形之下,那边的宅子就太大了,人也太少了。别说那是刚进门一年的新媳妇,就算是结婚几十年的“老”太太,这样孤孤单单的一个人过年,也是没脸面的事情。所以她不上天津怎么办?留在那空落落的大宅子里硬熬到大年初一? 雷督理这两天,比较的明白事理,这时候就越想越觉得自己不对。垂头丧气的起身进了卧室,他坐到床边宽衣解带。林胜男还没有睡,静静的躺着养神,见他来了,便欢喜起来:“我们一起躺着吧,今晚儿我真是不想早睡呢!” 雷督理一掀棉被上了床:“别任性,你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呢。你不睡,孩子也不能睡。” 林胜男笑道:“那也不用这么谨慎,现在都四个多月了,孩子已经在肚子里长结实啦!” 雷督理听了这话,只感觉莫名其妙:“这和月份有什么关系?” 林胜男答道:“我听医生说,胎儿就是在前三个月最脆弱,这三个月里,是一定要好好保养身体的,等过了这三个月,胎儿就长得大些了,在肚子里也住得安稳牢固了。” 雷督理眨巴着大眼睛,看着林胜男:“还有这么一说?” 林胜男笑着向他点头,有些得意:“有些个迷信的妇女,说在怀孕头三个月,是不能对外发布消息的,否则会惊了什么胎神,小孩子就留不住。其实这迷信里头,也藏着一点科学的道理,就是我方才说的那个缘故了。” 雷督理“噢——”了一声,若有所思。而林胜男往他怀里一钻,闷声笑道:“所以你不要总是担心我了,我们的小孩子已经乖乖留下来了!” 雷督理抬手拍了拍她的后背,脑子里瞬时转过了好几个念头。但他想而不说,单是低头吻了吻林胜男的额头:“那你也不要大意。” 林胜男答应了,又问:“一会儿院子里要放花炮吧?我想看看烟花呢。你不让我出去看,我隔着窗子看看好吗?” 雷督理向上扯了扯棉被,因为自己懒怠动弹,所以答道:“那有什么好看的?万一被它吓着了怎么办?真想看,等把孩子生下来了,我专门给你放一夜烟花,让你看个够。” 林胜男听了,信以为真,虽然也有点遗憾,可总相信未来会有更好的盛况等着自己,所以便不在乎,不看就不看。把面颊贴上雷督理的胸膛,她高兴的蹭了又蹭。雷督理身上总有一股子好闻的香气,有古龙水的成分,但又并不完全源于古龙水。有的时候雷督理不在家,而她又想他了,就随便找件他穿过的旧衣或者枕过的枕巾,捂到脸上嗅一嗅。 心满意足的拥着他闭了眼睛,她一夜好睡,睡到了翌日上午,她睁了眼睛,却发现自己身边已经没了人。 她懒洋洋的坐起身,由大丫头伺候着穿衣洗漱,而在大丫头给她梳头发时,她得了消息:大帅走了,去天津了。 林胜男不知道雷督理为什么会走得这样匆忙,便想天津那边一定是有重要的事务等着他去办,直到中午林子枫赶了过来,她才得知了真相。 林子枫对着她唉声叹气:“傻东西,是那个姓叶的把他勾了走,姓叶的此刻正在天津呢!” 她一听这话,本来就是苍白的脸蛋,如今越发的没了血色。紧紧咬着薄嘴唇,她气得半晌不说话。林子枫一看她竟然有这样大的反应,又自悔失言,正想补救,哪知未等他说话,她先开了口:“就说我肚子疼,让他马上回来!” 第101章 棋逢对手 叶春好坐在沙发上,低了头织毛衣。她是今天早上才起的针,断断续续的织到了晚上,因为手法生疏了,又不肯马虎敷衍,所以速度很慢,一个领子都还没织出来。房内暖气烧得很热,她只穿了一身单薄的睡袍,从睡袍下面露出了半截雪白笔直的小腿。赤脚穿着一双珊瑚色的天鹅绒拖鞋,她脚踝瘦削,脚踵粉红。左脚平踏在厚底毯上,右脚向后收了一点,在拖鞋中微微踮起,便给了雷督理一个偷袭的机会。 雷督理守着她的小腿席地而坐,伸手轻轻一挠她那右脚的脚心。叶春好痒得惊笑了一声,一边抬脚躲闪,一边从身边拿起一根闲着的毛衣针,对着他的后背轻轻一戳:“讨厌,又给我捣乱。” 雷督理惬意的伸长了双腿——他最恨高于自己的同性,但是对于所爱的异性,他可以安然的居于对方之下。一只手钻进睡袍里,他一边抚摸着叶春好的小腿,一边伸手从旁边茶几上拿起了半杯威士忌。 房内很安静,叶春好的嘴唇微动,一五一十的数着毛衣针数,他搂着她的腿,那腿白皙修长,皮肤温暖光滑,有淡淡的香气。他喝了一小口酒,又扭过头,隔着睡袍亲了亲她的大腿。 这是天津,也像是一个新的世界,他在这个新世界里度过余下的新年时光,过得颠倒迷乱,仿佛这才是他与叶春好恋爱结婚后应有的生活,而在此之前的种种猜忌怨恨,都是恋爱与婚姻之间穿插的一场噩梦。举杯又喝了一口酒,他回过头,笑眯眯的向上去看叶春好。叶春好停了动作,转过脸来也去看他——酒精给他的面孔染了一层绯红,他的大眼睛里闪烁了湿漉漉的光。眼睛是湿的,两道长而黑的眉毛像是浸了水,也是湿的。忽然微微张开了嘴,他像是有话要说,然而最终还是一言未发,只彻底的转过身来,把下巴抵上了她的大腿,又抿着嘴唇,望着她微微一笑。 叶春好凝视着他,其实比他更觉得此刻是梦。她在得知雷督理要留在林胜男那里过年之后,确实是怀着羞愤心情离开北京的。然而她没想到大年初一的中午,她一开门,便看见了一身寒气的雷督理。 她没感动,只是惊讶。惊讶过后,她也不问多余的话,他来便来,横竖这也是他的家。 但她没想到,他这一趟来了,就不走了。 今日已经是大年初六,雷督理依然没有回京的意思,叶春好便忽然有了个想法。此刻望着脚旁的雷督理,她开了口:“我们干脆不要回去了。” 雷督理一歪脑袋:“嗯?回哪里去?” “不回北京了。” 说完这句话,叶春好突然觉得自己这是痴心妄想,是乐昏了头。于是抢在雷督理前头,她又补了一句——笑着补的:“逗你玩呢。” 然而雷督理答道:“回去又没别的事,暂时不回去也可以。” “不必,你该回就回。” 雷督理回身放下酒杯,然后搂着叶春好的小腿,继续说话:“我舍不得你,你舍得我吗?” 叶春好不理他了,低了头继续织毛衣,心想先前没结婚的时候,彼此都可以堂堂正正的朝夕相处,如今结婚一年了,反倒成了个偷情的样子,偶然相会几天,还要说什么舍得舍不得的话,何其荒唐,何其可笑。 但她想归想,嘴上不说。对着这位丈夫,她也只能是得乐且乐,他今天不走,她便比量着尺寸,给他织出了个毛衣领子,明天他走了,她便也丢开这团乱线,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去。 隔着厚厚的门帘子,外头响起了白雪峰的声音:“报告。” 雷督理一动没动,只答:“说。” 白雪峰素来是最识时务,该坦白的时候,他有一说一,绝不吞吞吐吐:“大帅,北京那边又来电报了。” 雷督理微微的皱了眉毛:“又有什么事?” “那边太太下午身体不舒服,住进医院里去了。” “那你明天往那边打个长途电话,让她在医院好好养着吧!” 白雪峰答应一声,捏着一纸没送出去的电文,悄悄的走了开,一边走,他一边又有点想笑,心想老林这回接下来怎么办?大帅这边忽然吃起了回头草,老林非气炸了肺不可。 出乎白雪峰的意料,林子枫并没有气炸了肺,不过那肺在一股暗火的烧烤下,状况也不甚安全。在叶春好终于织完了毛衣领子之时,他坐在医院病房里,也刚结束了和妹妹的谈话。 林胜男瞧着荏弱,其实心中也有一股子少年人的冲劲。依着她的意思,雷督理一天不回来,她就要绝食一天,看他急不急,看他怕不怕。可林子枫认为她若是个腰粗十围的壮妇,饿上一日半日倒也无妨,可她统共加起来也没有多少分量,他一只手就能把她拎起来,而且还有贫血症,这样的身体,又处在怀孕的时期,莫说绝食,就是少吃一口饭,都有危险性。 所以在林胜男绝食了两顿之后,他厉声喝止了她这种行为——她禁不住饿,而且万一她饿出了三长两短,伤了腹中的孩子,那更是断送了她今后一生的前途。况且她以为她少吃两顿就能把雷督理吓回来了?简直是天真幼稚! 林子枫不愿对着妹妹说雷督理的坏话,因为妹妹实在是太相信自己了,他怕妹妹因此对这位丈夫失了爱情,将来这一生一世的日子,都不能幸福。既是不能批评雷督理,那么他就只好对着叶春好开了火。林胜男听了哥哥的一席话,气得把牙齿咬得格格直响。嫉妒心是可以让一个小女子去杀人的,林胜男倒是还没有想到去杀了叶春好,可是如果杀人可以像杀臭虫一样容易的话,她不介意伸出脚去,把叶春好踩成个扁儿。 “不要脸!”她肚子里还没有太多泼妇式的污言秽语,只能翻来覆去的调动所知道的那几个词:“狐狸精!宇霆都不要她了,她还勾引宇霆!狐狸精!老狐狸精!” “行了行了。”林子枫摆了摆手:“不要说这种粗俗的话。” 林胜男如今嫁了人,做了二号的督理太太,胆量有所增长,哥哥尽管这么说了,但她低下头,还是恨恨的又嘀咕了一句:“不要脸的死狐狸精!” 然后她抬头对着哥哥说道:“宇霆知道我进医院了吗?” 林子枫想了想:“电报是发到他天津公馆里的,他看没看到电文,那谁也不知道。” 林胜男一掀棉被向下伸腿:“我上天津找他去!” 林子枫一弯腰,把那条腿捞起来重新塞回被窝里:“你现在这个状况,保养都保养不过来,你不老实的待着,还想往哪里跑?” 林胜男撅了嘴:“那你上天津去,把他给我找回来,我不能让他和那个老女人在一起呆着。他傻,被那个狐狸精骗了!” 林子枫拍了拍妹妹的脑袋,顺手理了理她那满头的乱发:“你别动气,你现在最要紧的事情,就是保重身体,顺顺利利的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只要是孩子生下来了,你看着吧,什么都是你的。那个姓叶的再怎么抢,也是白忙。” “那就让宇霆跟她在天津住着呀?” “他不能总在天津,迟早是得回来,最晚也就是这几天了。你急什么?这点心胸和城府都没有,你将来怎么主持雷家的家计?” 林胜男被哥哥训得没了话,嘴虽然依旧是撅着的,但乖乖坐在病床上,她确实是老实了。 林子枫站起来又道:“这病房里挺安静,暖气也够热,你在这里好好的住上几天,早晚让大夫过来看看身体状况,其实也挺好。我走了,你早早的睡觉,别胡思乱想。有哥哥在这里,你怕什么?” 无论他说什么话,林胜男都觉得有理,都心悦诚服。而林子枫看她确实是镇定下来了,便出门离开了医院。坐上了冰箱一样寒冷的汽车,他一边看着车窗外的风景,一边暗暗的有些感慨——自己小看叶春好了,他想,叶春好这女人一定是有些什么不为人知的魔力,否则就不能解释当下这所有的情况。雷一鸣是被女人宠着长大的,身边素来也不缺异性,绝不是个会受女人摆布的男子,除非…… 除非,他是真的爱上了叶春好。 这样说起来,这个雷一鸣就也算得上是奇怪,以着那般的权势和地位,居然喜欢和女人谈恋爱。林子枫由此又想起了玛丽冯——他八年前刚到雷督理身边时,雷督理二十大几,还不是督理,但也有了些权与钱,已经成了个人物。这么一位年少有为的人物,竟然因为和太太吵架,气得浑身乱颤、泪流满面,可真让当时的他大开了眼界。他活到如今,也还没有品尝过恋爱的滋味,倒是也有个女人能气得他浑身乱颤,就是叶春好。 棋逢对手,有点意思——他又想。 但有意思归有意思,他还是得尽快的设法,把雷督理弄回来。毕竟自己这边还有一位妹妹战友,是不能不维护的。 第102章 郎心似铁 林胜男接到了天津那边打过来的慰问电话,更生气了——那电话甚至根本不是雷督理本人打过来的,是白雪峰“奉旨传话”,可是谁要听白雪峰的声音?反正她是不要听! 连着在医院里住了三四天,她实在是住得腻烦了,自己灰头土脸的出院回了家。终究还是家里好,又宽敞又温暖,上上下下的仆人们专伺候她一个人。花团锦簇的把好衣服穿戴起来了,她揽镜自照,就见自己那张脸原本是苍白的,如今不知怎的,改了颜色,有转为黄黑的趋势,而且面颊鼻梁上隐隐出现了一层斑点,鼻子眼睛明明还是先前的鼻子眼睛,可瞧着就是不对劲,就是添了几分丑相。 “怎么就丑了呢?”她放下镜子,无论如何想不通:“难道我也要老了吗?” 她仿佛明白了一点丈夫冷落自己的原因,这时老妈子轻轻的推门进来了,送来了一碗阿胶鸡汤:“太太,您午饭就没好生吃,现在喝点儿热汤吧。” 林胜男摇摇头:“你先给我预备一盆热水,我要洗把脸。” 老妈子愣了:“哟,您好好的怎么想起洗脸来了?” 林胜男答道:“我的脸好像没洗干净,我再洗洗。” 老妈子放下鸡汤,走到她近前,弯腰仔细端详了片刻,末了,一张脸上堆起了笑容:“太太啊,您这模样,瞧着像是要生小子呀!” 林胜男莫名其妙的看着她:“这是从哪里说起的话?难道你那眼睛会射爱克斯光,能看进我肚子里去不成?” “我这眼睛倒是射不出那什么光,不过太太,我说句老实话,您这几天可是不如之前那么白净。肚里怀了男孩儿的,就是您这个样儿。” 林胜男看着她:“真的假的?你别骗人。” “我敢拿这话骗您吗?不信您多找几个养过孩子的问问,是不是有这个话?” 老妈子说完,喜滋滋的出门离开了。林胜男喝了几口鸡汤,虽然不是很信那老妈子的话,可心里还是有些欢喜,不知不觉的增长了食欲,竟然连汤带肉吃了个精光,这回再看镜中自己那满脸蓄势待发的斑点,心中也不那么惆怅了,又想:“等宇霆回来了,我得把这话告诉他,要不然,他还以为我是无缘无故就变丑了呢。” 这话要告诉宇霆,也要告诉哥哥。她从小就知道哥哥一个人养家糊口,很不容易,所以她自己处处也都力争上游,想给哥哥脸上添点光彩,让哥哥知道他不是白忙。先前上学读书时,考试考个前三名,那是力争上游;如今嫁了人,那么她努力的争宠生儿子,也算是另一种的力争上游。 争宠,她没争好,让老女人把丈夫勾搭去了天津,她自己又在日益变丑,怎么想都是对不起哥哥,所以在得知自己可能要生儿子之前,她是又惭愧又心虚的。 这天下午,林子枫果然来了,来了也没什么事,纯粹就是为了看妹妹一眼,看过就走。但是林胜男这回叫住了他,让他看自己的脸:”哥,你瞧我。” 哥站住了,开始瞧她,并且等着她的下文。 她得意洋洋的说道:“我这几天是不是变丑了?”她一边说一边伸手在桌子上拿镜子,没拿到,便拉开抽屉,从抽屉里找出了一面圆镜照了照自己:“人家说,这就表示我怀的是儿子。” 林子枫果然来了精神:“还有这种说法?” 她在桌旁坐下了,把圆镜往抽屉一塞:“我也是刚听说的,据说很准呢!” 林子枫笑了:“好,很好。” 她放了镜子,顺手在抽屉里一摸,摸出了个巴掌大的玻璃相框来,框子里嵌的是雷督理的一张戎装照片。她拿起照片看了看,扭过脸望向哥哥,快乐的一笑:“其实宇霆长得比我好看,如果真生了个小男孩,千万要长得像他才好。” 林子枫看着她的笑容,听着她的言语,心中只觉五味杂陈:“他怎么会比你好看?” 林胜男认认真真的反驳他:“宇霆比我眼睛大,比我眉毛重。小男孩当然是浓眉大眼比较好,要是小女孩就没关系了,眉毛淡了可以拿笔画一画。” 她对哥哥的话,从来都是无条件赞同,今天却是难得的提出了异议。林子枫见她一提“宇霆”二字,两只眼睛就要放光,一颗心便是一软,决定顺着她说话:“是的,没错。” 然后他没了别的事,推门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骂:“雷一鸣,你他妈的是死在天津了吗?” 雷督理人在天津,并没有感受到林氏兄妹的怨气。其实那怨气附着在电报上,已经是接二连三的发向他了,但他一直没有正眼看过电报正文——只要林胜男与林胜男腹中的孩子还都活着,他便敢放心大胆的把这位小太太彻底的忽略不计。 白雪峰瞧出雷督理的意思了,所以今晚在接了电报之后,他自己先翻译好了读上一遍,然后才上楼走到了卧室门前。门内有着隐约的笑声,笑得直喘,他当即停了脚步,以为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可是凝神静听了片刻,他又发现那笑声和喘声都渐渐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低语。 他心里有了数,这才打了个立正,喊了一声:“报告。” 门内传来了雷督理的声音:“进来。” 白雪峰轻轻的推开房门,向内迈了一步——就只一步,因为人家夫妻二人正亲热着呢,他这个副官长一路直走到人家床前去,那不是专等着要讨人厌吗?抬头望向房内的大床,他见雷督理穿着衬衫长裤,两条腿伸在地上,还不能算是衣衫不整,然而向后倚靠在叶春好怀里,他的脸上印着数处红迹,看那痕迹的形状,正是一枚枚的口红唇印。而床帐低垂了一半,叶春好正好陷进了一片阴影里,而且垂着头,瞧着便是面目不清。 “什么事?”雷督理问他,态度是平静的,可是微微的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白雪峰答道:“大帅,北京那边又来电报了。” 然后不等雷督理发问,他自动汇报了电报内容:“问大帅什么时候回去,那边要等着大帅过十五。” 雷督理甩掉了脚上的拖鞋,然后一抬腿滚上了大床:“不一定,就说我有事!” 白雪峰看了他这个灵活的身手,没敢笑,答应一声便退了出去。而他刚一走,叶春好便发了话:“你可真是的,见人的时候,也不提前照照镜子。” 雷督理四脚着地的爬到了她面前:“我怎么了?” 叶春好忍着笑扭开脸:“我不告诉你,你自己照镜子去!” 雷督理当真下床去照了镜子,结果望着镜中人,他先是哑然失笑,然后跳回大床上抱住叶春好,把脸蹭向了她的脸:“这都是你给我的,我现在还给你。” 叶春好连忙躲闪:“谁要给你了,是你求去的!还闹?还闹?”她笑着乱踢乱打:“再往我脸上乱蹭,我可恼了!” 这话一出,雷督理却当真停了动作。叶春好一边喘粗气一边坐起来,抬手把头发往耳朵后面撩:“算你识相,要不然啊——” 她这话没说完,因为雷督理忽然笑道:“刚想起来,有件东西是要给你的。你等着我!” 话音落下,雷督理下床出门,不出片刻的工夫,他夹着个扁扁的大锦盒进了来。叶春好看那盒子的形状,猜他今天出了一趟门,大概是给自己买回了一条项链,可那锦盒虽然瞧着是十分华丽的,可颜色略微的有些黯淡,瞧着又不像是崭新的首饰盒子,便笑问道:“你给我拿来了什么宝贝?” 雷督理把锦盒打开,送到了她面前:“小皇帝给的。” 叶春好知道他今天出门去了日租界的张园,以着拜年的名义,去见了宣统皇帝。他去拜访宣统皇帝,并不是对于前朝有什么眷恋,完全只是一种交际,而且并不白去,多少总能得些赏赐回来。伸手接过锦盒,她见盒子里摆着一只累丝嵌玉的金项圈,就放下盒子拿起项圈,反复的看了又看:“这倒是件稀罕东西,不知道是哪个娘娘戴过的呢!” 然后她抬头说道:“既然你把它给了我,我可要把它收起来了。” 雷督理答道:“你的东西,自然是你收。”然后他走到床边坐下来,开始解自己的衬衫纽扣。叶春好倒是不急着去收这件宝贝,把项圈重新放回锦盒里,她暂且把盒子放到了床旁的小梳妆台上,又无意似的感慨道:“说来简直有些荒谬,我们一夫一妻的时候,动不动就是吵吵打打;如今你在外面纳了个妾,我们反倒和睦起来了。” 雷督理听了这话,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态度自然,并不是绵里藏针的样子,便继续宽衣解带:“我纳妾和别人纳妾不一样,我不是有苦衷嘛。” 然后他起身脱了裤子,爬上床去:“那孩子本来还不错,现在快要被她哥哥挑唆成泼妇了,我一想起她来,就要头疼。等过些天回去了,还不知道她要和我怎么闹呢!”说到这里,他拽过了棉被:“别提她了,咱们睡觉吧。” 雷督理和叶春好如此过了十几日,然而天津终究不是他的大本营,他再乐不思蜀,也终究还是要回北京去。 叶春好是孤单狼狈着来的,走时却是随着雷督理上了专列,摆足了督理太太的谱,偏还故意珠光宝气的装扮了,把那只金项圈也戴了上。而她在这边摆谱,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消息立刻就传到了林胜男耳中。林胜男现在书也不读了,先前的女伴们也断了来往,成天不是在家里闷坐养胎,就是聆听她哥哥的教诲,本来她就是个单纯的人,如今又生活在这样封闭的环境里,脑子里越发没了其它的事情,心心念念的就只有两件:一件是怨恨诅咒老女人叶春好,另一件是盼望丈夫快些回家。 雷督理既然回了北京,那自然是不能不来看望她的,然而一进门,迎面就看到了一个圆滚滚的黄脸女子,定睛一瞧,才认出她是林胜男。林胜男处在这个时期,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婀娜的,这一点雷督理倒是很体谅,可不看她的体态,只看她的面孔,雷督理也还是要皱眉——他自己从小到大,一直是个标准的美男子,相应的对待女子,要求便也很高。林胜男现在的模样,美丑姑且不论,首先就有点不干不净。这不干不净的罪魁祸首,乃是鼻梁面颊上的片片斑点,于是雷督理就问她道:“你这脸是怎么了?” 林胜男见他回了来,若不是怀着身孕,一定就要乐得跳起来了。笑眯眯的看着他,她答道:“我变成丑八怪了,是不是?” “那倒没有。” 林胜男得意的抿嘴笑:“谁让我怀的是个小男孩呢?人家都说怀了小男孩的女子,就会像我这样变丑,我也没有办法啦!” 雷督理听了这话,很高兴:“你若真是给我生出个儿子来,那我一定重重的感谢你。” 林胜男摇了摇头,只是笑,不说话——她才不要什么重谢呢,她要的是他离开叶春好,安安心心的和自己在一起。 然而雷督理见她活着,并且活得挺好,并且还有可能给自己生一个儿子,便轻松愉快的放了心。留下来吃了一顿午饭,他又弯腰把耳朵贴上林胜男的肚皮听了听。据说那胎儿现在已然会动,有时甚至还会踢动她的肚皮,但雷督理实在是没听到任何动静,便直起腰笑道:“大概他现在正睡觉呢。” 然后他又道:“我还有事,你好好休息。” 林胜男一听这话,登时急了:“你又要走吗?”她连连的跺脚:“不行不行不行,我不让你走!我不许你再去找叶春好!” “我是去忙公务。” “你骗人!”林胜男将满腔怨恨忍到此刻,终于是忍无可忍,简直气得要哭出来:“我知道你又要去找那个老女人!你看我变丑了,你就不喜欢我了!” 雷督理猛的听到了“老女人”三个字,先愣了愣,随即才反应过来,没生气,反而是想笑:“她要是老女人的话,那我岂不是成老太爷了?”他伸手拂乱了林胜男的头发:“乖,我哪有那么多时间总去陪她?我是真的有事,不信等你哥哥来了,你问他去。” “我不信我不信。”林胜男真气哭了,用手满脸的擦眼泪:“你要是敢走,我就——我就——我就一直哭下去,哭死给你看。” 雷督理一皱眉头:“胡说八道!大过年的,你死给谁看?谁许你说这个字的?你也上了这么多年的学,书念到狗肚子里去了?说话连个忌讳都没有?” 他从来没这么严厉的对她说过话,所以林胜男在泪光朦胧中看见他沉了脸,吓得立时闭了嘴。 雷督理又道:“最讨厌女人拿这些把戏来要挟我!你小小年纪,学点好吧!” 然后他转身走了出去,林胜男怔怔的站在房内,透过窗子见他走得头也不回,便一吸气,又流出了两滴极大的眼泪。 第103章 受气包 林胜男抽抽搭搭的哭了一会儿,不哭了。 并不是她已经散尽了那股子悲伤情绪,是她忽然想起了腹中的孩子。若论年纪,其实她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并且是个不很大的孩子,可人类自有一种天性存在,她虽然自己活得还懵里懵懂,可是已经懂得疼爱肚子里这条小生命。这些天,她从四面八方听来了许多养胎的知识,其中有科学的,也有迷信的,她为了保险起见,索性照单全收。“知识”告诉她怀孕的时候不许哭泣,哭泣对胎儿有害,她此刻便不住的吸着鼻子,当真不敢哭了。 让老妈子端进一盆热水,她洗脸梳头,又把化妆品找出来,往脸上涂涂抹抹。经了雪花膏和胭脂粉的武装,她那脸色确实是白了许多,然而不是正经的白,白下面透出了皮肤本质的黄色来,而且那一堆一片的斑点也盖不住,好像棒子面饽饽滚了一层白糖霜似的,瞧着反倒不伦不类。 于是她默默的又拧了一把毛巾,把脸上的脂粉擦净了,悄悄走到床边坐下来,心里又是痛,又是怕。从来没人这样严厉的呵斥过她,她怕自己是把他得罪了,也怕自己得罪了他,他会迁怒哥哥,更怕哥哥受了他的迁怒,要怪罪自己。 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只觉得走投无路,想要逃回到母亲怀里去,可外头的天气还寒冷着,自己又挺着个半大不小的肚皮,怎么出门?纵是真出门了,回娘家了,见了妈又说什么?实话实说了,妈不担心吗? 妈的身体也不好。 她抬腿上了床,侧身躺了下去。眼睛望着窗外的一小片天空,她在心中默默的祷告,祷告的神灵,是雷督理。 她的祷告词是:你回来吧,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对你发脾气了。我们还是像从前一样好好的在一起,好吗?求你了。 林胜男的祷告并不灵验,因为雷督理一去不复返,晚上也没回来。 林子枫出了面,想要和这位妹夫谈一谈,然而雷督理这些天神龙见首不见尾,凭着他秘书长的力量和手段,竟然捉他不到。倒是这一天他乘着汽车穿过街道,看到了路边的叶春好。 叶春好同着三四名西装革履的男子站在一起,一群人正对着路旁一片无边无际的大空地说笑。另有几辆锃亮的汽车停在一旁,其中一辆红汽车开着车门,门旁站着个同样西装革履的青年,正是叶春好的汽车夫。叶春好本人并没有大说大笑,单是抱着胳膊站在那里,含着笑容偶尔点头附和一句,但是她尽管沉默,却自有一种意气风发的神采。林子枫在这经过的几秒钟里看清了她,便是暗暗的一咬牙。 这女人不如玛丽冯高贵,但是比玛丽冯高明,他还真是小觑了她。 林子枫不便无缘无故的去招惹叶春好,于是继续去找雷督理。然而找了一天多之后,他忽然听说雷督理带着张嘉田到保定去了。 他想雷督理迟早是要从保定回来的,便静下心来继续等,结果没有等到督理,只等回了帮办——据说帮办不知道怎么碍了督理的眼,跟着督理待了三天,臭骂挨了九顿,简直可以拿骂当饭吃。最后督理一声令下,把帮办撵了回来。 白雪峰跟着雷督理也去了保定,林子枫没了内应,只好退而求其次,前去拜访了张嘉田,问他:“大帅在保定,是被军务缠住了?” 一边问话,他一边打量着张嘉田。张嘉田新剃了头发,穿着长裤马靴,上面的西装外套敞了怀,露出里面黄白条纹的衬衫。左脚架在右腿上,他坐没坐相,侧了身体倚着椅子靠背,嘴角叼着一根香烟,边说边吸,两不耽误。 “嗯,算是吧!”他以着非常冷静客观的态度,喷云吐雾的同时一点头。 林子枫想了想,又问:“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张嘉田不以为然似的一撇嘴,烟卷依然不掉:“那谁知道,爱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呗!” 然后他扭脸望向了林子枫:“你找他有事啊?真着急的话,你就干脆往保定去一趟吧!要是这么傻等着,那得等到哪一天去?” 林子枫看着张嘉田这个野蛮的做派,也觉着挺碍眼,不过秘书长是不便、也没有资格挑剔帮办的,所以他垂下眼帘,不冷不热的答道:“那倒不必,也没有什么急事。” 张嘉田从鼻孔里往外喷出了两道烟:“你是他的大舅子,和外人不一样,想去就去嘛,怕什么。” 林子枫一听这话,忽然觉得十分窘迫,勉强答道:“大帅始终是我的上峰,我并不敢高攀。” 张嘉田嘿嘿嘿的笑了一气,烟卷只剩了小半截,然而还是没有掉。林子枫感觉他这笑不是好笑,但具体是怎么个不好,又说不出来。于是站起身来,他告辞走了。 张嘉田没留他,事实是如果方才这位客人不是林子枫,如果他不是对林子枫还稍微的高看一眼,那么方才他根本就不会见客。 三天挨九顿骂,这气真他妈不是人受的,若说他真犯了什么错误,那他认罚,要打要骂他都可以捱,可问题是他这三天没有说错一句话,没有走错一步路,他是像恭敬祖宗那样恭敬着雷督理,然而还是三天挨了九顿骂。 其中有四顿还是当众骂的。那么多人,都是有头有脸的,围观着他这个帮办挨骂,他一点面子都不给他留。及至没了人,那骂得更凶了,一边骂,一边手边有什么就抓起什么,劈头盖脸的往他头上身上扔,他气得攥着拳头屏着呼吸,用尽全身力气来控制着自己,让自己不要反抗,也不要怒吼。 他这回可明白叶春好在他手里受的是什么罪了! 到了最后,他索性实话实说:“你要是后悔让我当帮办了,那你发一句话,我立刻主动辞职,我还回文县当我的师长去。你别有话不说,总这么跟我硬闹。这么着我受不了,时间长了,你也受不了。” 他把话都说到这般地步了,可雷督理就是不发那句话。 渐渐的,他在雷督理那里看出了一点意思——雷督理现在成天对着他发邪火,似乎并不是因为后悔让他当了帮办,雷督理所要的,也并不是他这个帮办的官职。 这家伙看上的,是他手里的兵。 那他哪能干? 随便找了个机会,他话赶话的引着雷督理把自己撵回了北京。接下来怎么办,他还没有想好,不过让他放弃兵权,那是门都没有。 从今往后,雷督理的话,他得小心着听了,该不听的话,他也是坚决不听了。至于驻扎在通县的那一个师,也绝无前往廊坊分散受训的可能,那一个师,尽管是马马虎虎的一个师,但生是他张嘉田的人,死是他张嘉田的鬼,谁也别想把那万八千人夺去! 他就这么死活不听话,不信雷督理能把他的耳朵割去——他是雷督理的救命恩人,而且是以命换命的大恩。 张嘉田打定了主意,在家住了一夜,第二天就去了通县。驻扎在通县的这个师,从上到下都是他自己的人,且有一位满脸青春疙瘩的干儿子留守此地,充当他的眼线。他召集了众位军官,秘密的开了两场会议,然后不声不响的又溜回了北京城。结果他刚进家门,就得到消息,说是雷督理也在昨夜回来了。 他不想去见雷督理——至少在半年之内不见的话,他是不会思念此人的。但他们就是个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关系,硬是单方面的躲着,也非长久之计。所以在这天晚上,他打听到雷督理是去了俱乐部,便动身前来。进门之后问准了地方,他直奔了跳舞厅。 这时已经到了半夜时分,跳舞厅内的乐队刚刚奏完了最后一支舞曲。摩登男女们络绎的散了,他走过足迹凌乱的弹簧地板,看到前方低垂着的紫红色帷幔之后,有隐约的灯光。 帷幔前方站着戎装笔挺的白雪峰,见他来了,白雪峰立刻露了微笑,挺身作势要敬礼,他连忙一摆手,又遥遥的往那帷幔里一指,同时对着白雪峰做了个无声的口型:“在?” 白雪峰不动了,只笑着一点头。 他加快了脚步,走到那曳地的金丝绒帷幔前,他停下来,轻轻的向内探头一瞧,却是看见了叶春好。 帷幔内藏着一个幽暗的小小空间,摆着茶几和三面沙发,叶春好手里攥着一条热毛巾,正站在首席的沙发旁,弯了腰给雷督理擦拭额头。忽然间一抬头,她见了张嘉田,便像吓了一跳似的,将两道弯弯的眉毛向上一扬,然后才直起腰笑道:“二哥来了。” 雷督理窝在沙发里,两只脚架在了前方的茶几上,两只手也搭在了沙发的扶手上。脑袋向后枕着靠背,虽然这里灯光幽暗,可张嘉田也看得出他带着面红耳赤的醉相。 一闪身进了来,他对着叶春好说道:“听说大帅回来了,我过来瞧瞧。”然后他迈开大步,稳重的、谨慎的、走到了雷督理身边,俯身低头去看他的眼睛:“大帅,我来了。” 雷督理漠然的看了他一眼,然后把黑眼珠转了开。 叶春好这时说道:“今晚他是喝多了一点,现在酒劲还没过呢。” 张嘉田笑嘻嘻的向后退了退,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大帅倒是难得喝醉。” 叶春好,因为先前无论如何洁身自好都是无用,所以现在索性满不在乎,当着雷督理的面,也肯和张嘉田说几句闲话:“他在保定终究不如在北京舒服,如今可算回了来,就要好好的玩一玩乐一乐,酒也要放量的喝上几场。” 张嘉田瞄了雷督理一眼,看他还在淡然的望天,便故意说道:“那不应该啊,我都早早的滚蛋了,大帅还有什么不舒服的?” 叶春好知道他是话里有话,可是因为有点摸不清这里头的门道,所以不敢贸然回答。正好雷督理这时猛的一皱眉头,紧闭眼睛呻吟了一声,她便连忙起身走向外面,问白雪峰道:“大帅醉得头痛,醒酒汤还没做好吗?” 白雪峰当即答道:“我这就催催去!” 说完这话,他一路小跑的离了开。叶春好转身回来,就见张嘉田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雷督理的身后,用手指正摸索了穴位,要给他按摩脑袋。然而雷督理睁开眼睛看清了他,当即抬手一打他的手臂,嘴里咕哝道:“不要碰我!” 张嘉田收回了手,苦笑着坐了回去:“大帅,我有那么招人烦吗?” 叶春好坐回了原位,又向对面的张嘉田使了个眼色,不让他再对着雷督理贫嘴。可张嘉田乖乖的沉默了,雷督理却又开了口——摇摇晃晃的抬起头,他向左看看叶春好,又向右看看张嘉田,末了,他手指着叶春好,眼望着张嘉田,含糊着说了话:“她对我是有真心的。你,没有。” 这话说完,他的手沉沉的落了下去。 张嘉田抬手抓了抓后脑勺的短头发,牙疼似的深吸了一口凉气:“大帅,我对您也有真心,真的。” 雷督理摇了摇头,然后向后仰靠过去,闭了眼睛喃喃道:“原来有,现在没了,变心了。” 叶春好只管雷督理的财务,不管他的事业,所以此刻听了这话,依然是摸不清头脑,只知道雷督理先前是只对着自己开火的,如今不知为何调转枪口,改向张嘉田射击。甚至,两人的罪名听起来都很相似。 这也真是蹊跷,自己和张嘉田,一个也逃不过,仿佛上辈子和他积攒了无数的恩怨情仇,全等着要在这辈子消解完毕。 抬眼再看张嘉田,她又使了个眼色,不让张嘉田说话。雷督理清醒的时候,都不讲理,如今满口醉话,更是不值得一回答。忽见白雪峰端着一碗醒酒汤进了来,她立刻起身伸了手:“给我吧,我喂他喝。” 这醒酒汤又酸又甜,叶春好喂着雷督理喝了大半碗。张嘉田在旁边看着,帮忙不是,不帮忙也不是。叶春好看他像是有点坐不住,便小声说道:“二哥,你回去吧。有事明天再来找他。” 张嘉田站了起来:“那……我走了。” 叶春好向他道了一声再会,然后便叫白雪峰进来帮忙,要给雷督理穿外衣。张嘉田趁着忙乱,溜了出去,一边往外走,一边心里乱糟糟的不舒服。 去年叶春好被雷督理欺负得呜呜哭,他看在眼里,气得要死,心里不舒服。现在叶春好不知什么时候和雷督理又和好了,他看在眼里,很奇异的,依旧是不舒服。 他知道自己是嫉妒,嫉妒得眼都红了,心都黑了。雷一鸣这么个横不讲理的家伙,成天又磨人又吓人的,偏有叶春好真心实意的爱他;自己未见得哪里不如他,还比他年轻了十多岁,偏偏就没入叶春好的眼,反倒是被林燕侬那个臭娘们儿给赖上了。 这他妈的! 第104章 可怜 林子枫终于把雷督理堵在了府里。 雷督理竟敢公然的回家来住,这边足以证明自家妹妹的失败。妹妹战友既然是这样的无用,林子枫也就只得退让一步,不便、也不敢、太咄咄逼人。面对着雷督理,他挺和气的说道:“胜男说她很想念您,想请您回去住几天呢。” 他和气,雷督理也和气,听了这话就站起身:“好,我现在就过去瞧瞧她。” 林子枫万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心中不由得一喜。然而等雷督理当真到了帽儿胡同、见了林胜男了,却是只吃了一顿午饭,然后就又要走。林胜男极力的梳洗打扮了,臃肿的棉袍也换成了轻俏些的夹袍,虽然腰身粗壮了,但手脚还是纤细的,无论如何不能算是丑陋,所以惶惶然的望着雷督理,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还是不喜欢自己。 她望着雷督理,林子枫望着她,心里一阵一阵的难受——从来没见过小妹妹这样可怜巴巴的卑微模样,她简直就是在绝望的察言观色着,走投无路的想要挽留那个狼心狗肺的雷一鸣。 对待林胜男,林子枫经常会有些恍惚,说不清她究竟是自己的妹妹,还是自己的女儿。他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究竟是兄长式的,还是父亲式的。有时,他甚至会感觉她是自己游离在外的一部分——他一手把她抚养成人,她是他血脉相通的手足。 林胜男抓住了雷督理的一只手,默默的送他往外走,雷督理对她是非常的和蔼可亲,走了几步便停下来,微笑着对她说道:“回去吧,我又不是外人,出来进去的还用你迎送吗?你有这个力量,攒下来给儿子吧!” 林胜男看了他的笑脸,忽然生出了一点希冀,鼓足勇气说道:“你……你不走了好不好?” 雷督理答道:“我有事情,不走不行。” “那……那你晚上回家来,好不好?” “我要是半夜才回来,那不是要打扰你吗?”雷督理抽出手来,轻轻一扯她的辫梢:“小东西,别多心,不是说夏天就能生了?等你生完了儿子,我专门带你出去玩一阵子。”然后他向着房门偏偏头:“回去吧,外头风凉。” 三言两语的,他脱了身。林子枫在一旁站着,就看妹妹呆站在院子里,脸上隐隐有了一点安然的神色,显然是信了那厮许的大愿。无声无形的暗暗喟叹了,林子枫知道单凭妹妹一个人,是拿不住雷一鸣的,现在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那个未出世的孩子身上了——也有那种人,半辈子都是混账糊涂蛋,直到有了儿女,才洗心革面正经做人的。 雷督理在小太太这里点了个卯儿,转身就又回了雷府。叶春好也是刚回来,身上穿着一件嫩柳色的长旗袍,还没有换。见他进了门,她也不多说,直接就招手道:“早上就抓不到你的人影了,回来得正好,你跟我来。” 她这话是站在楼梯上说的,雷督理仰头望过去,就见她那细条条的高挑身材,穿着这样一件旗袍,面貌又美丽,真有点像是春柳成精的样子,便忍不住一笑:“有什么好事找我?” 叶春好转身往上走:“来就是了,横竖不能把你吃了。” 雷督理跟着她上楼进了卧室,叶春好走到床边,弯了腰去翻枕头:“你把上衣脱了。” 雷督理坐到床边,伸头去看她的脸:“难得啊,也有你求我的时候。” 叶春好扭过脸,大睁着眼睛看他:“我求你什么啦?” 雷督理笑了,笑得不怀好意:“大概是我有你没有的东西吧。” 叶春好怔了怔,随即红了脸,用食指在他额头上用力一戳:“谁要你那个坏东西!”然后她从枕头下面翻出了一件叠好的毛线背心:“我是让你脱了外衣,试试这个。本来想给你织一件毛线衫的,可是速度实在是太慢,等到织好了,天气也热了,所以就改成了背心。” 说完这话,她为雷督理脱了外衣露出衬衫,又把毛线背心给他套了上。雷督理站起来,自己低头扯了扯下摆,然后抬头笑问叶春好:“怎么样?” 叶春好也笑吟吟的打量着他:“我看尺寸正合适。你觉得呢?” “我也觉得很好。”说到这里,他抬手行了个姿势很花俏的军礼:“多谢太太。” 叶春好被他逗笑了,笑过之后,又问:“你吃了午饭没有?” 雷督理犹豫了一下:“在外面吃过了。” 叶春好并没有追问,只道:“那好,我让厨房开一个人的饭。我下午要去演讲,中午吃得饱一点,才有力气。” “演讲?” “到女子中学去演讲,讲的都是女学生的事情,你不懂的。” “那我过去旁听一次,不就懂了?” 叶春好又戳了他一指头:“好意思说!女学生的事情,你要懂来做什么?我要去吃午饭了,别挡我的路。” 雷督理笑眯眯的跟着她出了卧室往楼下走——太太不但年轻貌美,而且会当家,会管账,会演讲,还会织毛衣,隔三差五的还要上报纸。被这样才貌双全的太太戳一指头骂一句,也是一件美事。 不知不觉的,他又拿她当个宝贝了。 雷督理自认是个专情的人,心中一时只能装一个宝贝。他既对叶春好爱火复燃,就没有心思再去温暖小公馆里的林胜男了。 他不知道,林胜男很想他。 天气越来越暖了,她的肚子也越来越大了,坠得她腰肢沉痛,行走坐卧,没有一刻是舒服的,想要勉强自己多吃一点,可是腹中胎儿挤压了她的五脏六腑,肠胃的消化全出了问题,她吃都吃得痛苦。 她终日的头晕头痛,身体的养分与血液像是全被那胎儿吸收走了,可要说具体的病症,她又没有。因为这个,她不敢再总给雷督理打电话,怕雷督理以为她是在撒谎装病,可她不打电话,雷督理便真的不来。 她实在是太想他了。 林子枫依然是天天过来瞧她一次。这一天,他进门时,她刚要从梦中惊醒,满脸都是眼泪。林子枫一见她哭成了这个样子,以为她是做了噩梦,连忙要来安慰她,然而她哽咽着摇头:“我没做噩梦,我是梦见宇霆了。” “梦见他了?”林子枫俯身问道:“梦里,他欺负你了?” “不是的。”她没有力气伸手去拿手帕,索性扭头在枕巾上蹭了蹭眼泪:“我梦见他回来了,不走了,又对我像原来那样好了,陪我捉迷藏,给我梳头发,带我去跳舞……” “男子多有这个喜新厌旧的劣性。”他拿过手帕给妹妹擦了眼泪:“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你不要伤心,好好的保养身体,等到小孩子生下来了,他自然还会回到你身边。他纵是不想你,难道还能不爱他的亲儿子吗?” 林胜男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泪眼婆娑的去看林子枫:“哥,我这一阵子没不听话,我也没惹他生气,是他自己不肯来。” 林子枫伸手轻轻拍她的后背:“是,哥哥知道,不怪你。” “哥,你再去找他一次吧,我给他打电话,都没用。” 林子枫忽然站了起来:“好,我去找他。” 说完这话,他扭头就走——只不过是半年多的工夫,妹妹竟从个天真烂漫的女学生变成了个孤独可怜的小妇人,再不走的话,他也要哭了。 林子枫在俱乐部的公事房里找到了雷督理,用婉转恳切的言辞,转达了妹妹的意思。他想雷督理听了这一番话,即便是不动心,至少也会过去露上一面。哪知雷督理听到最后,却是不以为然:“她身子弱,养着就是了,我一不是医生,二不能替她怀孩子,去了又有什么用?” 林子枫答道:“您过去看看她,对她来讲,便是一种莫大的安慰,这比吃什么补药都强啊。” 雷督理听了这话,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们兄妹的心思,你可以放心,我对你妹妹,当然是会负责到底。不过你若是因为得了我这句话,就要对我管东管西,那可是妄想。”说到这里,他起身把白雪峰叫了进来,一边让白雪峰伺候自己穿外衣,一边又道:“我看胜男没什么病,要说现在身体不舒服,那也是正常的情况,怀孩子嘛,哪有舒服的?你让她好好养着,不要胡思乱想。我有时间了,就去看她。” 林子枫急了:“大帅,您今天过去,哪怕坐半个小时也行。胜男她——” 他这话没能说完,因为雷督理忽然对他一瞪眼睛:“子枫!” 林子枫被他这一声不耐烦的呵斥吓了一跳,而雷督理随即一甩袖子,一边向外走,一边牢牢骚骚的嘀咕出两个字:“啰嗦!” 林子枫听了这两个字,没再追他,只呆呆的站在原地——站了片刻之后,他向后退了一步,背靠墙壁,仰头向天,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时光易逝,天气渐暖。林胜男脱了夹袍,换了单衣。 在她穿夹袍的这段时间里,雷督理拢共只来看过她一次。如今她换了单衣,身体依然是细瘦的,中间赫然隆起一只圆滚滚的大肚皮,瞧着简直有些骇人。 林老太太体衰多病,所以被一双儿女蒙在了鼓里,还以为女儿依然在小公馆里做那荣华富贵的小太太。林胜男有了心事,没法子对妈讲,也没有姐姐妹妹可以商量,只能憋在心里,一个人硬扛。 她日夜思念着丈夫,可是没有力气去恨叶春好了,唯一的一点精气神,都被她存在体内,留给了孩子。有好些个事情道理,好些个前因后果,她都还不很明白,不过她知道只要自己把孩子生下来,人生就又有希望了,就能成功胜利了。 她爱雷督理——没爱过别人,刚稍微懂得“爱”是怎么一回事了,她就懵懵懂懂的到了雷督理身边、被哥哥指挥着去爱了他。坐在窗前的椅子上,她呆呆的往窗外望,心想等到了自己生小孩子的时候,他总不能不来吧?他不来看自己,也要来看小孩子呀! 她又想:我变得这么丑,脸上长了这么多斑,一定会生个儿子出来。等我生了儿子,他就会对我好起来了。 这样一想,她忽然又微微的有一点高兴,觉得自己这是在卧薪尝胆,将来终会过上好日子的。 第105章 这厢那厢 天气越来越暖和了,雷督理从外面回了来,还没进门就脱了外头的军装上衣。叶春好见了,便是问道:“你是从哪里回来的?怎么热成了这样?” 雷督理掏出手帕擦汗:“刚送了老卢上火车,今天这个温度,算是夏天了吧?” 所谓“老卢”者,便是和他竞争过三省巡阅使的山东卢督理。卢督理竞争失败之后,跑回山东蛰伏了一阵子,然后接受了现实,同雷督理讲了和。而张嘉田早在年前,就把韩伯信司令的二儿子和三儿子释放了回去——韩二韩三这两位少爷平日吃喝嫖赌,熬得身体瘦弱,宛如两条营养不良的带鱼。而他们的父亲绑架雷督理不成、连累得他们成了人质囚徒,被张嘉田的部下关押进了一所小院子里,成天大门不许出二门不许迈,终日只能坐在房内吃干饭读闲书,结果竟是养得元气饱满,由刀鱼变成了胖头鱼,甚至还多认识了不少字,谈吐都斯文了许多。 韩伯信见了这两条胖头鱼儿子,惊讶至极,恨不得把余下三个儿子也送去张嘉田那里住上半年。而他既有着这样的心思,对外自然也就不再攻击雷一鸣和雷一鸣的走狗张嘉田。于是去年的一场大战,至此才算是正式结束了。 此刻,雷督理一边说热,一边又打量着叶春好:“你不怕热?” 叶春好一扯自己那薄薄的喇叭袖子:“你看看我穿的是什么,再看看你穿的是什么?”说着她走上前去,为他解那青缎子马甲的纽扣:“你这种里三层外三层的穿法,不热才怪。” 雷督理由着她摆布自己,忽然又道:“天气这么热,我们出城玩玩,如何?” “又去西山?”叶春好问他:“春天去过两次了,还去?” “那就走得再远一点。” “再远一点,又能远到哪里去?去北戴河的话,有点太早,还不够热。去天津?好像也没什么意思。”她抬眼冲着他一笑,眉目弯弯,睫毛忽闪忽闪的:“你说,我们能到哪里去?” 雷督理看了她这个喜眉笑眼的模样,便也跟着她笑了:“我还真有个主意,你要不要听?” 雷督理和叶春好进行了一番谈话,而这谈话的结果,便是翌日中午,两人在副官卫兵的簇拥下登上了专列。而在两人离家不久,一辆汽车缓缓停到了雷府大门口,车门开处,先跳下来了一名大脚老妈子,老妈子落地之后转了身,又从汽车内搀出了林胜男。 林胜男穿着一身水绿衫子,头脸收拾得干干净净,嘴唇上还涂了一点口红。一手扶着老妈子的胳膊,她抬头看了看那高大的门楼,然后试探着向前走了几步。守门的卫兵立刻吆喝了一声:“站住!什么人?” 林胜男吓得一哆嗦,还是老妈子替她发了话:“吵吵什么?吓着了太太你们负责得起吗?” 大门两侧的卫兵面面相觑,因为知道大帅在外头确实还有一位太太,便不敢贸然行事。而林胜男定了定神,用她的小细嗓子尽量的大声说道:“我来找大帅,大帅在吗?” 卫兵们继续面面相觑,还是不知道这话应该如何回答。于是林胜男进退不得的站在门口,一时间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林胜男若不是真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是不会这样找上门来的。 雷督理又已经连着一个月没有来看望她,她的肚皮大极了,皮肤都绷出了花纹,自己瞧着都害怕。这些天她又添了新的痛苦,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猛的犯起心慌,慌得一颗心怦怦乱跳,满头满脸的出冷汗,气都喘不过来。医生过来给她瞧过了,认为这是她天生体质虚弱所致,给她开了许多补药。她乖乖的把药吃了,然而毫无效果,心里便不信任了那医生,只想去向亲人求援,偏偏林子枫前天因公去了天津,一去不复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今天她清早起床,又狠狠的犯了一阵心慌病,那种痛苦的程度,简直无法言喻。等那股子难受劲过去了之后,她想起自己如今的境况,还不如原来在家读书上学时快乐自由——起码,那时候还有妈妈和哥哥两个人疼爱着自己,自己出门有同学朋友,回家有亲人骨肉,哪里知道什么叫做忧伤呢? 这么一想,她忍不住痛哭了一场,哭过之后擦擦眼泪,她把心一横,决定不靠哥哥,亲自去把丈夫找回来。丈夫终究是个和蔼可亲的人,她想自己这样挺着大肚皮去找他,他不会不理睬自己的。 正好也让叶春好瞧瞧自己的肚子,让她别太得意! 把接下来的行动计划清楚了,她梳头洗脸,带着个老妈子乘坐汽车来了这里,却没想到看门的大兵们竟然如此凶恶。幸而,这时门内走出了一个熟人,她一见了他,立刻唤了一声:“白大哥。” 白雪峰见了林胜男,先是一怔,听了她这一声呼唤之后,连忙笑着迎了上来:“太太,您别这么叫我,这我可实在是不敢当。”然后他抬头看看汽车与老妈子,又问林胜男道:“您怎么来这儿了?找大帅有事?有事的话,您派个人过来传话不就成了,这大热天的,出门多受罪啊!” 他这人长得就和善,又总是笑呵呵的,语气也亲切,林胜男见了他,真和见了半个亲大哥是一样的:“我……”她一转念,随口扯了个谎:“我在家里呆得太憋闷了,坐汽车出来兜兜风也好,顺便来找大帅。我这些天总犯心慌病,家里的医生,我觉得看得不大准,所以想让大帅再给我换个医生瞧瞧。” 白雪峰当即点了头:“好,这事包在我身上了。” 这可不是林胜男想要的回答,于是她执着的又问:“大帅呢?我想见见大帅。” 白雪峰这回像是为难了:“大帅啊……” 他拖着长音,沉吟了一下,末了决定还是实话实说:“太太,实不相瞒,您来晚了一步。大帅刚上火车,去青岛了。” “去青岛?他去青岛干什么?” 白雪峰又是一阵犹豫,从人情的角度出发,他想自己应该扯个谎,免得这位小太太伤心,可自己这这一片好意,小太太能领情吗?万一这个谎言露了馅,她会不会还以为自己是站在叶春好那一边的、和叶春好合起伙来骗她呢? 要是那样的话,自己可太冤了,一腔好心办坏事,得罪了小太太倒也罢了,万一再把老林也得罪了,那可是犯不上。 想到这里,白雪峰决定抛弃人情,只讲道理:“太太,大帅是到青岛玩去了。但是不会玩得太久,毕竟这边军务繁重,也离不开他。” 林胜男听了这话,一张脸刷白的,就只剩了嘴唇上那一点口红的颜色:“那……你实话告诉我,是不是那个叶春好,也跟着他去了?” 白雪峰这回只一点头。 林胜男再没多问,转身就往汽车里走。白雪峰对老妈子使了个眼色,又低声道:“我白天得留这儿看家,晚上,最迟明天,就带医生过去。” 老妈子答应一声,双手扶着林胜男上了汽车。白雪峰站在门口,神情诚恳的目送那汽车驶出了胡同。等汽车一拐弯,他的诚恳神情消失无踪,一边面无表情的打了个哈欠,一边转身回去了。 林胜男早上已经哭了一场,此刻回了家里,她关门上床,捂着脸又哭了起来。而在她痛哭之时,雷督理正坐在列车的车窗旁,凝神看着那急速倒退的风景。叶春好坐在他的对面,端了一杯冰镇果子露慢慢的喝。 雷督理完全没有想起林胜男来——她有吃有喝的在家里养胎,他没事想她干什么?有什么可想的? 倒是叶春好先开了口:“发什么呆呢?” 他如梦初醒,转向叶春好,微微一笑:“多少年没去过青岛了,这回我好好的玩几天。” “瞧你高兴的。”叶春好把喝剩下的半杯果子露推到他面前:“真是为了玩而高兴吗?还是想着自己要当父亲了,才高兴的?” 雷督理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小心眼儿,不会是要在这火车上和我算旧账吧?” 叶春好抿嘴笑着往车窗外望:“怕了?不说了不说了,喝你的吧!” 雷督理一口一口的喝光了果子露,然后继续看风景。“父亲”一词,对他来讲,和督理或者巡阅使的意义差不多,不当是不行的,不当的话,他就觉着人生不圆满,他就要隔三差五的闹脾气;但是当上了,也照样还是那么活着,并没有因此上天入地成了神仙,或者披毛戴角变了妖怪。 为了传宗接代,为了自己的家业有人继承,为了许多许多原因,他必须要有一个孩子,对于孩子本人,他倒是没什么兴趣——有就行了,男孩最好,女孩也无妨,大不了将来招个上门女婿。 对于孩子没兴趣,对于孩子的妈,他也是同样的没兴趣。林胜男刚来的时候,轻手利脚的,夜里陪着他睡,白天跟着他玩,两人总还算是有点共同的爱好;现在她大着肚子,碰也碰不得、玩也玩不得,两人差着将近二十岁,也不可能坐在一起谈心,就这,林子枫还不识相的总让他过去——他过去干什么?看着她的大肚皮发呆吗? 想到林家兄妹,他皱了皱眉头,又去看叶春好。叶春好手里拿着个小粉镜,正在左照右照,他觉得她这个搔首弄姿的样子也挺美,便看个不休,叶春好察觉到了,但是只做不知,单是对着镜子一笑。 她暗暗算过月份,知道林胜男腹中的孩子快要出世,但是她对此不置一词,一句不问。对待雷督理,她抱定宗旨,是爱一天算一天,横竖此刻他是陪在她身边的,她看着他,眼睛欢喜,心也欢喜,欢喜一天是一天,欢喜一刻是一刻。 没办法,对着这位阴晴不定的丈夫,她没有办法去做天长地久的计划。至于那位几个月以来一直孤独度日的林二小姐,她毫无同情之意,单是冷眼旁观,倒要看看这位母以子贵的姨太太,将来能够贵到哪里去。 第106章 十万火急 林胜男回到家之后,两只眼睛就没干过。 在林子枫这几个月的教诲影响之下,她哭都不敢公开的哭,因为觉得丈夫这样冷落自己,正说明了自己没本事、没出息。惭愧都要惭愧死了,还有脸嚎啕? 搀着她出门去雷府的老妈子——因为自家女儿也就是她这么大——所以对她分外的心疼一点,看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便搭讪着端了汤汤水水进来,劝着她多少吃喝一点。她依言吃了喝了,也不说什么,等夜里人散尽了,她才蒙着棉被,窸窸窣窣的吸鼻子流眼泪。 第二天下午,白雪峰带着一名德国医生过来了,德国医生给林胜男检查了一番,也没发现什么问题来,至于林胜男所感觉到的种种痛苦,也都是妊娠期常见的反应。白雪峰一听这话,放了心,脸上就带了一点笑意出来。可林胜男见了他的笑容,就像被人抽了个嘴巴子似的,兜头彻脸的红了起来。 她以为白雪峰是在笑话自己装病。 丈夫带着老狐狸精去青岛玩去了,她这没人爱的还不老实,不是出门去吃闭门羹,就是回家装病又被戳穿,自己怎么这么不识相?怎么这么不要脸?强撑着熬到白雪峰带着医生离去了,她终于是再也支持不住,一扭头跑回屋,关起门就大哭了起来。 几个老妈子合力,硬把房门撞了开,七手八脚的给她擦眼泪,哄孩子似的哄她。她颤抖着坐在地上,拼命的只是摇头,含含糊糊的哭喊:“我要回家,送我回家,妈啊,妈啊……” 她哭喊了几声“妈”之后,忽然一低头,上气不接下气的呕吐起来。老妈子们扶着她的手臂,就觉着她那胳膊瘦得皮包骨头,柴禾棒似的一点肉都没有,心里不禁也替她难受。有人说了话:“这么着可不成,要不然,咱们还是把副官长找回来吧!” 此言一出,外头站着的大丫头立刻转身跑去打电话,而不出片刻的工夫,白雪峰过了来,见林胜男半昏迷似的躺在床上,话都说不出来,便也没了主意:“你们好好守着太太,我这就去给秘书长和大帅发电报。太太的情形忽然变得这样糟,这个责任,我也承担不起。” 众丫头老妈子纷纷答应了,白雪峰又把那家在附近的王大夫叫了来,让他留在这里待命。自己匆匆的跑了出去,他是一刻没耽误,立刻就往青岛和天津两地发去了电报。 电报发出去了,但不一定会及时的被人收到,纵是及时的收到了,那人也不能长了翅膀即刻飞回来。林胜男下午昏睡了片刻,晚上醒过来,就觉着头晕目眩,一阵阵心慌得喘不过气,周身的汗水又冷又黏,难受得简直躺不住,便挣扎着坐起身,气喘吁吁的说道:“我想洗个澡。” 老妈子惊道:“这时候洗什么澡?” 她垂了头,喃喃的答道:“我身上全是汗,头发也好几天没洗了,难受。洗洗还能清爽些。” 老妈子摸了摸她的脑袋,也觉着热烘烘的有些油,再顺着她的后衣领伸进去摸后背,也确实是摸了满手汗,便答道:“那好,就洗一洗。您等着,我让厨房预备热水去。” 厨房的炉子是昼夜不熄火的,上头永远坐着大水壶。虽说现在已经进了初夏,但老妈子是谨慎的,还是嘱咐厨房里的杂役多烧了一大壶水,把那洗澡水兑得热气腾腾。 然后她扶着林胜男进了浴室,林胜男脱了衣服,坐进那满满一缸的热水里,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老妈子弯腰捡起那些潮漉漉的衣物,又道:“太太啊,你痛痛快快洗个澡,然后出来乘乘凉,我再让厨房给你预备几个清淡的小菜,喝上一碗粥。人活一辈子,那沟沟坎坎多着呢,您肚里揣着大帅的胖儿子,一生一世都有依靠,怕什么?要哭也是那边那个太太哭,别看大帅今天带着她出去玩,兴许明天就不搭理她了呢!” 林胜男点点头:“嗯,我知道。” 然后她对老妈子道:“你出去吧,我自己慢慢的洗。” 老妈子答应一声,把干净衣服给她放到了旁边的浴巾架子上,随即退了出去。林胜男独自坐在水中,无情无绪的低头看着自己的大肚皮——肚皮呈了淡淡的青色,隐约透出紫色的血管筋脉,像看不懂了似的,她忽然诧异起来,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怎么变成了这个模样。 肚子坠痛了一下,这痛是近些天来常有的,也是一种正常的生理现象,所以她不怕,俯身往头上撩了热水,她很细致的洗起了自己的长发,洗了一遍,又洗一遍。 慢吞吞的洗了个澡,她叫了老妈子进来,帮着自己擦了身体穿了衣服。清粥小菜她吃不下去,只喝了一杯热可可,然后便上了床。老妈子倒是愿意让她多睡觉,便给她悄悄的关了门窗,让她静静的休息。 林胜男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睡到午夜,自动的又醒了。 她似乎是疼醒的,然而又不很确定,因为清醒之后她自己摸着肚子,并不认为此刻的腹痛算是严重,而且疼得断断续续,疼的时候她能忍受,不疼的时候则是完全不疼。 在时有时无的隐痛中,她不睡了,睁了眼睛想心事,直到疼痛渐渐变得清晰,让她有点忍无可忍。提起一口气,她对外喊道:“张妈!” 这么一喊,她才发现自己底气不足,声音细得像猫叫,绝对喊不醒隔壁的张妈,于是转而又喊:“春兰啊!” 春兰是个大丫头,睡觉比张妈轻一点,而且夜里就在外间搭了一张铺,和她只有一门之隔。然而她连着喊了几声,春兰也没动静。 她不是急性子的人,可疼痛却是自顾自的紧急起来了,东抓西拽的扯着床帐坐起来,她一手捧着大肚皮,一手扶着床头下了地,连拖鞋都顾不得穿,踉踉跄跄的弯着腰向外走:“春兰!” 外间的春兰猛的醒了,直接从铺上跳了下来:“太太?” 黑暗中,她听太太带着哭腔答道:“我肚子疼。” 春兰连忙跑去打开了电灯,然后伸手要来搀扶林胜男,可是未等走到林胜男跟前去,她忽然瞪圆了眼睛:“哎呀!” 她指着林胜男那鲜血淋漓的睡裤裤裆,又叫了一声:“哎呀!” 然后她一边搀扶了林胜男,一边扯了嗓子对外喊:“张妈!张妈!别睡了,快来呀!” 林胜男莫名其妙的一低头,在看到了那已经蔓延到裤管的血迹之后,登时两腿一软,坐了下去。 小公馆里彻底乱了套。 白雪峰是在一个小时之后赶过来的,赶来的时候,林胜男已经疼得开始呻吟出声。他一个未婚的年轻男人,这时也没了主意,王大夫倒是还在,然而王大夫又并不擅长接生。 “这不对吧?”白雪峰随手抓了个老妈子问:“不说是夏天生吗?” 老妈子一拍巴掌:“是啊!怎么着也得过了六月啊!” “那这是……”白雪峰花了一点时间,从脑子里搜罗出了个适当的词:“早产?” 老妈子又一拍大腿:“可不就是早产?早了将近两个月,这就危险了呀!” 白雪峰一听这话,终于彻底慌神——雷督理是留他在北京看家的,家有两处,哪一处出了乱子,他都难逃其咎。六神无主的原地兜了几个圈子,他忽然一拍脑袋:“你们等着,我找产婆去!” 凌晨时分,白雪峰用汽车拉回了一位日本产婆,以及两名看护妇。 仅从诊金的价格而论,这位产婆可以算作是绝顶的昂贵,她若不是足够贵,白雪峰也不找她。产婆和看护妇全都穿着雪白的衣服,下了汽车之后便急急的往院子里走。这时林胜男已经由呻吟转为呼号——说是呼号,其实没有声音,就只看见她紧闭双眼直了脖子,张大嘴巴做呼号的姿态,偶尔能从喉咙里挤出几缕嘶哑的细声。春兰把她那满头长发胡乱挽到了头顶,披散下来的碎头发全被汗水打湿了,丝丝缕缕的黏在额上脸上。眼看产婆进了卧室,白雪峰稍稍的松了一口气——忽然又打了一个激灵,他吩咐手下的跟班道:“去,再去给秘书长和大帅打电报,就说太太早产了!” 他这道命令发下去之后,又过了四个小时,林子枫回来了。 林子枫昨天下午接了电报,便立刻乘坐夜车回了北京,然而半路那火车出了故障,且走且停,直到今日上午,才总算磨蹭进了东车站。林子枫跳下火车便赶了过来,进门之后见了白雪峰,劈头便问:“我妹妹怎么样了?” 白雪峰彻夜奔波,熬得眼眶发黑,也有点发昏:“早产,还没生出来,你快去瞧瞧吧。” 林子枫一听这话,拔腿就冲进了房内——片刻之后,他又冲了出来,揪着白雪峰问道:“大帅呢?” “他去青岛了。” “去青岛?”林子枫瞪了眼睛:“他没事去青岛干什么?” 白雪峰有点怕他这模样,不由得要打结巴:“我、我昨晚给他发电报了。” 这话刚说完,院门外头跑进来一名副官,捏着一只信封直奔了白雪峰而来:“副官长,青岛那边回电报了!” 白雪峰接过信封取出了译好的电文,只一眼便扫清了内容,扭头对林子枫说道:“回电是尤宝明发过来的,他说大帅上崂山去了,他会即刻出发,把消息传递给大帅。” 林子枫回归旧题,继续质问白雪峰:“崂山?他没事上青岛干什么?” 白雪峰这一夜着急上火,此刻又被他这样审贼似的审问,心里一不耐烦,便老实不客气的告诉他:“大帅带着那边太太,上青岛玩去了!” 林子枫听了这话,直着眼睛看白雪峰——看了足有半分多钟,他点点头,说了一声:“好。” 他额头迸出了青筋,从牙关中往外挤字:“好。” 说完了这两声“好”之后,他又冲回了屋子里。 第107章 长叹息 林胜男的肚子从半夜开始疼,疼到第二天下午,依旧没有要生的迹象。她被那阵痛折磨得只剩了一丝两气,裤子早脱了,下身盖了一条床单,床单上也是血迹斑斑。又因为她并没有大出血,羊水也还没有破,所以日本产婆一时也没有办法,只得带着看护妇守在一旁,时时观察着她的情况。 林子枫顾不得避嫌了,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床边,他端着一小碗参汤,用小勺子一点一点的喂给妹妹。五勺参汤喂进去,顺着嘴角能流出三勺。屋子的门窗都关着,潮热得如同蒸笼,还混杂着血腥与尿骚。 林胜男已经在剧痛之中失禁了。 恍恍惚惚的喝了一点汤水,她微微的睁了眼睛,看见哥哥还在身旁,便重又闭了眼睛,喃喃的低语:“哥,我疼死了。” 林子枫把小碗交给了老妈子,攥着她的手答道:“再忍一忍,都是这样的,忍一忍就熬过去了。” 林胜男“嗯”了一声,睁开眼睛望向了他,又道:“我这回是真的要生了,宇霆还不来瞧我吗?” 林子枫听到这里,心如刀割,然而脸上还要保持着平静——不但平静,甚至还得微笑:“他在回来的路上呢,等他到北京时,你应该已经让他当上父亲了。” 林胜男听了这话,糊着涕泪的苍白小脸,居然笑了一下。 “那我再喝两口。”她的声音轻得只剩了一丝气息:“我有了力气,好使劲生。生完就好了……妈也放心了……” 林子枫没回答,只转身从老妈子手中要回了那半碗参汤——他不能说话,他只要一开口,就也要哭出来了。 就在这时,那抚摸着林胜男肚皮的产婆忽然“咦”了一声,林子枫立刻望向了她。产婆转过身,用不甚标准的中国话对他讲了几句,他大概听明白了意思,当即有点慌神:“胎位变了?那怎么办?” 其实在今天之前,他简直不知胎位是什么,所有关于女子生产的知识,都是在方才的几个小时内学习的。林胜男的胎位,先前一直是很正的,如今折腾了几个小时,胎儿竟在腹中换了姿势,有了横生逆产的危险。 产婆吩咐看护妇将林胜男翻了身,自己挽起袖子出了手,在她腰间脊背用力的按摩。林胜男下身赤裸,林子枫实在是不能不回避了,只得退到了门外等待,同时就听房内的妹妹猛的惨叫出了声。 有人给他递了一根香烟,他接过来吸了几口,回头一瞧,瞧见了白雪峰的脸。 “你二姐是不是生了孩子了?”他没头没脑的问道。 白雪峰知道他现在正在受煎熬,所以不再计较他的无礼:“年前生了个丫头。” “女人生孩子,都是这样吗?” “我听我妈说,我二姐生得挺顺当,说生就生了。” “那我妹妹怎么遭了这么大的罪?” 白雪峰一脸同情的看着他,心想我又不是接生婆子,我哪儿知道。 林子枫抽完了一根烟,整个人像踩在了钉板上,不停的只是动。忽然间的,他又冲回了产房。 在产房里,他守着林胜男,一直守到了天黑,又守到了天明。 林胜男在长久的咬牙切齿之后,五官已经走了形状,阖目昏睡的时候,也有了一种狰狞相。天亮之后,她醒了过来,转动眼珠看见了哥哥,她将苍白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林子枫先是望着她发愣,然后才读懂了她的唇语——她发不出声音了。 她说的是两个字:“宇霆。” “在路上呢。”他柔声答道:“从青岛到北京,也是很远的路,火车也得走一阵子啊!” 林胜男听到这里,似乎也深以为然,重新闭了眼睛。 一个小时之后,她再次发出了断断续续的惨叫,因为阵痛卷土重来,这一回的疼法和昨天又不一样了,她死死抓住了哥哥的手,口中发出荷荷怪声,身下则是漫开了温暖的鲜血与羊水。产婆和看护妇一拥而上,开始动手接生,林子枫则是再次退出了产房——站了没有一分钟,他忍无可忍了似的,一推门又进了去。 进去之后不过一分钟,他慌里慌张的冲了出来。一眼瞧见院子里的白雪峰,他走腔变调的叫道:“老白,情况不大好,你快预备汽车,我送胜男去医院!” 白雪峰听了这话,当即转身往院门口跑,一边跑一边喊:“来人!太太要上医院,快把汽车开出来!” 林胜男年纪尚小,发育未全,骨盆狭窄,兼之胎位不正,又忽然的大出血,让日本产婆也束手无策。及至汽车把她送进外国医院里时,她腹中的羊水也将要流干了。 若是放在过去,她这便是一尸两命的结局,但林子枫听了那产婆的建议,让洋医生立刻对林胜男实施了剖腹术。白雪峰跟着来了,听闻那洋医生要把小太太的肚皮豁开,吓得毛骨悚然——他活了将近三十年,没听说谁家媳妇生孩子,是要开膛破肚的。 难得有产妇家属这样痛快的同意手术,那洋医生也不耽搁,立刻就让看护妇把林胜男推进了手术室。林子枫惶惶然的站在走廊里,也不知道妹妹活着进了去,还有没有命出来再见自己一面。心中回想起前尘旧事,他再看看自己身边——自己身边,就只站着一个白雪峰。 忽然间的,他明白了什么叫做“欲哭无泪”。 手术室门外的小灯亮了许久,终于灭了。 林子枫知道那灯灭的含义,立刻向前迈了两步。果然,手术室的大门开了,看护妇推出了病床上的林胜男。林胜男还活着,然而整个人像是枯萎在了被褥之中,一层薄薄的黄白皮肤紧绷在颧骨上,她微微张着嘴,隐隐露出了雪白的牙。 她活着,可是从她腹中取出来的婴儿,却是已经死了。 林子枫怔在了原地,两只眼睛盯着妹妹,心里也想跟随上她,然而双脚像是长在了地上,死活迈不动步子。走廊远处传来了杂沓的脚步声音,白雪峰闻声望去,忽然兴奋起来:“大帅来了!” 林子枫慢慢的扭过头去,在一队便衣卫士之中,看见了雷督理的影子。 雷督理一路走得大步流星,几乎是连走带跑的冲到了手术室门口。见了林子枫,他第一句话便是:“胜男生了?” 林子枫看着他,脚抬不起,话也说不出。而雷督理睁大了两只眼睛,显然是很亢奋:“是男孩还是女孩?” 林子枫依旧是一言不能发,于是白雪峰替他做了回答,回答的声音很低,是个报告噩耗的语气:“回大帅的话,孩子……没活。” 雷督理扭头望向了白雪峰:“没活?死了?” 白雪峰抬手向前一指:“您看,那是不是……” 雷督理转身望去,看见一名看护妇用白瓷盆端出了个血淋淋的小东西,小东西有头有四肢,正是个首尾俱全的小人儿。白雪峰低了头不敢看,雷督理却是走上前去,俯身很仔细的瞧了半天。 瞧过之后,他直起身,长叹了一口气:“是个儿子。” 话音落下,他又叹了一口气,叹得很沉很痛:“瞧着也不缺少什么,怎么会没活呢?” 白雪峰不知道他这话是在问谁,也不敢接。这时,林子枫忽然开了口:“大帅瞧瞧胜男吧!胜男难产了一天两夜,差一点就死了。医生剖开了她的肚子,才取出了孩子。” 雷督理似乎是根本没留意林子枫的话,单是唉声叹气——他真的是难过,比当不上巡阅使还难过。没有孩子,他怎么当父亲呢? 可惜了,那孩子已经长得要什么有什么,如果能活的话,一定会是个挺好的小孩。可惜了,太可惜了!这是一件让他越想越惋惜、越想越难过的事情,难过到了这般地步,他哪里还有心思去看林胜男? 雷督理终究还是进了病房,看了林胜男一眼。 在麻醉药的作用下,林胜男依然昏睡着,他看过之后,又“唉”了一声,回头问林子枫:“如果早一点送进医院进行手术,孩子也许就能活下来了吧?” 林子枫摇了头:“不知道。” 雷督理见林子枫面如死灰,不比他妹妹好看多少,便转身又去质问白雪峰:“你们怎么不早点送她进医院?” 白雪峰张口结舌——谁家的女人不是老老实实的在家生孩子?无缘无故的,谁能想到要送她上医院呢?况且他已经给她找来了北京城里最贵的东洋产婆——总理家的三个小少爷,可都是那婆子给接生的。 雷督理没有得到回答,倒是也没再迁怒于旁人,单是向后退了几步,背靠着墙壁,又连着叹了几口气。他此时真是沮丧透了——还是那句老话,没有孩子,他怎么当父亲呢?当不上父亲,怎么传宗接代呢?传宗接代不成,那不就断子绝孙了么?他搜刮积攒下来的这一大片家业,不就没人继承了么? 这么一想,做父亲真是比做巡阅使还更重要、更紧迫。脑海中又闪过了那个用白瓷盆装着的小身体——一具要什么有什么的小身体,除了生命。 单手扶着墙壁,他低头走出了病房,白雪峰犹豫了一下,跟着他也出了去。林子枫随着他们走,不愤怒也不挽留,只轻轻的坐在床前,低头看着妹妹。 妹妹是他一手养大的,除了上头的老母亲,他就只有这么一个亲人了。 白雪峰站在雷督理身后,心里有点害怕。 依着雷督理的要求,医生让看护妇用一只搪瓷大托盘,把那具小尸体又送了回来。托盘放在一张冰冷的白桌子上,雷督理俯身站在桌前,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拿着一把细长银亮的剪刀,翻来覆去的拨动着那小尸体的头颅四肢。 “这孩子长得像我。”他忽然说道。 白雪峰低着头,极力的要回避那具小尸体:“是。” “挺好的一个小男孩。”他又说。 “是。” 雷督理直起身来,仰天长叹:“买口小棺材,把他埋了吧。” 他把剪刀往桌子上“嘡啷”一扔,又看了那小尸体一眼,然后一边摇头叹息,一边往外走了。 雷督理没有再去看望林胜男。 他刚到了青岛,刚上了崂山,就被两封电报催了回来。他自己是没玩成,他的孩子也没活成,出了医院钻进汽车,他几乎是瘫在了座位上,而从医院到家的这一段路,白雪峰暗暗数着,感觉他叹了能有一百多声。 第108章 花事了 雷督理坐在沙发里,长久的抽烟喝茶,头始终是垂着的,并且一直一言不发。 白雪峰熬了这几天,此刻实在是累得挺不住了,便悄悄的溜去了副官处睡觉。叶春好从楼上卧室下了来,走到客厅门口向内望了望,问他:“你还没有吃午饭吧?” 雷督理慢慢的抬了头,看她穿着白底红点子花纱长衫,手里挽着个亮晶晶的小漆皮包,宛如一朵花,或者一只花蝴蝶,脸上也是白里透红,显出了气血充足的精神模样。 看过之后,他重新垂下头去,嘴里咕哝了一句。叶春好没听清楚,便走了进来问道:“你说什么?” 他盯着手指间的半截香烟,把那话重新说了一遍:“孩子生下来就死了,你知道吧?” 叶春好点点头:“我知道,白雪峰告诉我了。” 雷督理不说话了,心想你既然是知道,为什么不来安慰安慰我?我是死了个儿子,不是死了条狗。你就算恨林胜男,可也不该对我的儿子幸灾乐祸啊! 他认定了叶春好此刻是幸灾乐祸的,因为她装扮得很美,精气神也充足。 叶春好低头看着他,心里也怀疑他憋了一肚子邪火,正在寻找开火的对象,而自己正是一个好靶子。理了理漆皮包的细带子,她正色说道:“你和你那姨太太的孩子夭折了,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是请原谅,我无法对你们表示同情。你若是没有食欲,那坐在这里休息休息也好,这几天你日夜奔波,想必也该疲惫了。” 雷督理张了张嘴,像是要回击,但抬头看了她一眼之后,他又把头垂了回去:“我真是鬼迷心窍了,没事去什么青岛。我若是在家,早早就把她送进医院里去,直接开刀把孩子取出来。要是按我这么办,那孩子未必就一定活不成。” 说完这话,他把那半截香烟摁熄在了烟灰缸里:“已经长齐全了,头发指甲都有,差一点就能活了。可惜,太可惜。” 叶春好听着他这一番话,就觉着他不像是在痛惜一条小生命,更像是不甘心。而且无论是痛惜还是不甘心,这里头都完全没有林胜男的事。可她想自己憎恶林胜男是理所当然,雷督理却不该对林胜男如此无情啊! 转身慢慢走了出去,叶春好并没有大获全胜的喜悦,只是警告自己千万别昏了头——这半年来,她和雷督理过的简直是蜜月一样的生活,然而她始终是留着一个心眼,始终是防备着雷督理再次翻脸无情。 她对他是末世狂欢式的爱,爱一天算一天,不敢做天长地久的打算。 雷督理也说不上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总之就是累,累得站不起躺不下,就只剩了呼吸的力气。白雪峰睡醒了一觉,又回到了他面前,弯腰说道:“大帅没歇一会儿?” 雷督理摇了摇头,轻声说道:“给我拿瓶酒。” 白雪峰答应一声,让厨房预备了酒菜,又把雷督理请去了餐厅。雷督理依然是没食欲,空着肚子只喝酒,白雪峰站在一旁搜索枯肠,想要找两句动听的话来劝劝他,可这方面的话语素来没有储备,所以他想了半天,觉得说什么都不大合适,只好作罢。 餐厅外的电话忽然响了,他快步走出去接电话,电话是林子枫从医院打过来的:“大帅能不能立刻过来一趟?胜男……胜男很想见他。” 白雪峰连忙答道:“你等着,我这就叫大帅过来听电话。” 然后他放下话筒,转身快步走回餐厅,却见雷督理趴在桌子上,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这他就没办法了,他只能通过电话告诉林子枫:“大帅刚喝了酒,现在醉得睡了。” 林子枫没说什么,挂断了电话。 林子枫回到了病房。 林胜男睁着眼睛,眼珠枯涩,眼眶的皮肤松弛泛青,满头长发凝结成了凌乱的一团。林子枫走到床边俯下身去,对着她的眼睛微笑:“大帅说了,晚上就过来。” 然后他又说道:“你不能让他总在这儿陪着你,上午你昏迷的时候,他守着你坐了好几个小时。” 林胜男面无表情的看着哥哥,看了良久,才发出了极轻极轻的声音:“儿子……” 林子枫拼了命的微笑:“小少爷早回家了,奶妈子喂着他呢。你好好的养身体,养好了才能出院回家看儿子。” 林胜男慢慢的眨了一下眼睛,又说:“妈……” “妈也高兴,还想过来瞧你,我没让。你现在需要静养,妈过来了,问东问西的,对你反而不好。” 林胜男闭了眼睛,微微笑了一下。 小半天之后,她又睁了眼睛,眼前只有哥哥一个人。 她只剩了幽幽的一口气,声音轻弱得如烟:“哥,他呢?” 林子枫握住了她的手:“他马上就到。你再睡一会儿,你睡醒了,他就来了。” 她对哥哥是完全信赖的,听了这话,便又闭了眼睛。 这是她此生与哥哥的最后一段对话。一小时后,她死于突发的产后大出血。 妹妹死了。 林子枫这回谁也没叫,谁也不找,自己设法把妹妹的遗体运回了帽儿胡同。小公馆里有几个年纪大些的老妈子,帮忙给林胜男擦了身体。新衣服倒是有的,大丫头春兰做主,挑了一套最时兴的,让老妈妈给她穿了上。 林子枫再次往雷府打去了电话,接电话的人依旧是白雪峰。白雪峰听了他的声音,当即答道:“大帅还没醒——” 他打断了对方的话,只说:“胜男死了。” 他听见白雪峰倒抽了一口冷气,但是不为所动,继续平静的说:“我负责她的后事,不必他管。但他和胜男毕竟夫妻一场,胜男死了,我不能不告诉他一声。” 然后他挂断电话,摇摇晃晃的走去了上房。几把椅子上面搭了门板,林胜男就躺在那门板上,周身穿得很整齐,脸面头发也都梳洗得利落。她在死时,并不知道自己将死,所以神情竟然很安详,春兰给她扑了点粉,所以她瞧着还比平时好看了一点。 林子枫这些天一直是在妹妹的床旁坐着,此时也依然是这样坐了。眼睛看着妹妹枯瘦的小脸,他在心里说:“胜男,你安心的走吧。哥哥知道你想他,你别急,哥哥一定想办法,让他早早的去见你。” 然后,他又无声的问她:“胜男,你瞧见你儿子了没有?黄泉路上,你俩做个伴儿吧。” 眼泪忽然涌了出来,他摘了眼镜抬手去擦,然而越擦越流,越擦越多。最后用双手捂了脸,他俯下身去,呜呜的哭出了声。 “我把你害了。”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转成了嚎啕:“我把你嫁给那个畜生,我害死你了……” 天亮的时候,白雪峰估摸着雷督理睡得差不多了,便大着胆子把他摇了醒,告诉他道:“大帅,小太太……没了。” 雷督理看着白雪峰,并没有大惊失色,只像是还没睡醒:“胜男没了?死了?” “太太不是生孩子生了一天两夜吗,这就已经耗去她大半条命了,进了医院接受手术,这又是一件大伤元气的事情。两下一相加,她昨晚在医院里,忽然大出血,就……就没抢救过来。” 雷督理拧起眉毛,仿佛是万分不能理解:“怎么——” “怎么”之后,他没说出下文来,只道:“那我得赶紧去一趟。这他妈的,儿子没到手,还搭上了个姨太太,子枫这回还不得疯了?” 白雪峰连忙服侍他洗漱穿衣,一阵风似的把他卷进了帽儿胡同的小公馆里。进门之后,雷督理满拟着会遇见林子枫,然而这公馆里的仆人却告诉他道:“秘书长回家去了。他家老太太听说姑娘没了,登时就不行了。” 雷督理听了这话,不再多问,继续向内走去,想要先看看林胜男。白雪峰紧跟着他,倒是想起了一些更具体的问题:“大帅,小太太是放在家里停几天呢?照理说,怎么也得停上三天,可现在天气这么热,您看……” 雷督理这时已经走进了上房。低头看着门板上的林胜男,他嘴里答道:“那就尽快,只要别太错了礼数,怎么快怎么办,也别吝惜钱,这孩子毕竟跟了我小一年,现在死得又怪可怜的,我让她走得风光一点,也算对得起她。” 白雪峰一听他这话的意思,分明是要把这件差事交给自己,并且话里还有“别吝惜钱”四个字,心中就是暗暗的一喜:“是,大帅。” 雷督理又看了看林胜男,心里也有点难过,可因为还有个早产夭折的儿子死在了前头,已经消耗了他大部分的伤情愁绪,所以他此刻难过得有限,只叹道:“唉,可怜的小东西。” 发完这一句感慨,他转身往外走,正在这时,前院忽然起了乱哄哄的声音。白雪峰闻声跑了过去,不出片刻的工夫,他气喘吁吁的又跑了回来:“大帅,林子枫一时半会的过不来了。林家刚派了人过来报信,说他家老太太得了急性的脑充血,也、也没了。” 雷督理怔了怔,只说出一个字来:“惨。” 第109章 空寂 林子枫在这世上的亲人,于一天之内,死绝了。 他这还不能算是家破人亡,可离这四个字也差不太远。林家一直人丁稀少,可家里放着个咳嗽气喘的老太太镇宅,早晚还有娇滴滴的妹妹上学下学,大节小假的,别人家热闹,他家也一样热闹,林子枫就觉着自己是拖家带口的人,日子和生命都很充实、不冷清。 可是现在,老的小的,全没了。 林老太太和林胜男的后事,雷督理一手包揽了过去,不劳他费心。他确实也挣扎不动了,等妈和妹子都入了土,他把家里多余的仆人辞退了几个,然后将院门一关,自己坐在廊下望天。天是一碧如洗的大晴天,一丝云彩都没有,廊檐下的鸟笼子里,一只小黄鸟在单调的鸣叫。一只大花猫飞檐走壁的跳进院子里,东张西望的喵喵叫了几声,没有叫出那个平时总给它喂食的老太太,便飞檐走壁的又离去了。 妈是因为妹妹才死的,妹妹是因为雷一鸣才死的。 他把妹妹去世前几天的一举一动都打听清楚了,妹妹在雷府怎么扑了空,回家之后怎么哭,他也全问明白了。 他又想如果妹妹没有嫁给雷一鸣的话,现在大概正在准备高中的入学考试,妈也还在那上房屋里,慢悠悠的做着针线活。妹妹前途正好,将来一定会得个斯文书生做丈夫,妈的年纪也不很老,总能够再活好些年。 想到这里,有那么一瞬间,他也想死,找她们去。 可他不能死。 他就是死,也得拽上雷一鸣! 想到雷一鸣,他胸中的一团火猛的流向四肢百骸,让他瞬间力大无穷。他攥起拳头,手臂几乎痉挛。 在家里坐了几天之后,林子枫重新出现在了雷督理面前。 除了臂上多了一圈黑纱,他的服饰和面貌,乃至神情,都和先前无异,只是又瘦了一圈,模样瞧着不仅薄情寡义,并且还像是有着十几年的大烟瘾。雷督理坐在写字台后头,抬头审视着他,他也观察了雷督理——雷督理也瘦了,瘦得下巴有了尖,并且怏怏的,瞧着也不像是悲痛,似乎纯粹只是受了一场打击。 “你再休息几天,也没关系。”雷督理低声说道:“你这一回也真是……” 说到这里,他摇摇头,“唉”了一声。 林子枫答道:“多谢大帅体恤,但我感觉自己已经恢复过来了,总闷在家里,反倒更烦恼,不如出门做做事情。” 雷督理呆呆的望着写字台,隔了片刻,才又说道:“我现在想起胜男来,真是后悔。早知如此,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北京。胜男这个孩子,走得也真是可怜。” 林子枫低了头:“是她自己没福,大帅也节哀吧。” 雷督理不再多说,只苦笑了一声。 林子枫告辞退出,自去办事。雷督理起身走到窗前向外看,就见窗外骄阳似火,令人一望便要焦躁,实在不是什么好风景。 自从见了那具头发指甲俱全的小尸体之后,他就一直打不起精神来。若是打个比方来形容他的心情的话,那么大概像是煮熟的鸭子飞走了,留下他拿着筷子张着嘴,连根鸭毛都没尝到。他失落,他空虚,他觉着自己是受了老天的骗,吃了天大的亏。 他憋气窝火,但又找不到可迁怒的对象,有心对着叶春好开火,然而叶春好这些天表现得无懈可击,不给他开火的机会。房门开了,白雪峰像个鬼似的飘进来,无声无息的给他换了一壶新茶,他回过头,看着白雪峰的脸,心中忽然一阵腻烦,然而未等他将一个“滚”字说出口,白雪峰已经训练有素的又飘出去了。 在他的心腹部下之中,白雪峰已经算是最合他心意的人,如果白雪峰都碍了他的眼,那么其余人等便足以让他持枪扫射一番了。此地的天气讨厌,此地的人也讨厌,他忽然想要远远的逃一逃——逃的时候,可以带上叶春好,连白雪峰都不要。 至于目的地,西山太近,而且此时山上避暑的人太多,不是首选,太远的地方也不敢去,他是一省的军政首脑,只要离开了势力范围,就有危险。 “唉……”这些天他叹出了成千上万声的“唉”,“唉”过之后,他走到电话机前,把电话一直打到了叶春好跟前:“太太。” 叶春好的声音响了起来,温暖亲切:“在一个家里呆着,怎么有事还要打电话?说吧,你有什么消息急着告诉我?” 雷督理不由自主的笑了一下:“我想带你出门玩玩。” “去哪里玩?” 她对林家惨剧始终是不闻不问,仿佛与林家人生活在两个世界里。雷督理早就看她有大将之风,现在越发认定她是个人才,真有理性,真绷得住。他这回没敢太任性的对她开火,也是因为看她冷静得骇人。她越是一字不多说,他越是有了一点顾虑。 况且,他也日益的离不得她了。他爱她,他可以确定这一点。 所以在逃离北京城的时候,他也一定要带上她:“去北戴河住几天吧!别墅都是现成的,我们去晒晒太阳,洗海水浴。” 听筒里传来了叶春好的笑声:“晒太阳我是不敢领教,我躲太阳还躲不过来呢!不过洗海水浴我很同意,我还没有到海滩上玩过。” 雷督理听着她的声音,心里稍稍的舒服了一点——只是“稍稍”而已。 “那好,你准备一下,我们明天就出发。”他告诉她。 放下电话,他站在原地,无缘无故的又出了神,直到房门开了,白雪峰轻轻的走进来,说道:“大帅,帮办来了。” 张嘉田现在对待雷督理,是很小心了。 他先前对雷督理也一直是加着小心的,不过小心和小心还不一样,先前张嘉田对他是真不敢惹,也真惹不起。他翻了脸,真能把张嘉田一撸到底、打回原形。 现在张嘉田也还是怕他翻脸,因为雷督理终究是他名义上的上峰。双方若是闹掰了,那么如何收场?反正是不好真刀真枪的打一仗,那不成内讧了么? 既是如此,那张嘉田审时度势,就压下情绪,只讲实际。此刻进了门,他抬头对着雷督理一笑:“大帅。” 说完这话,他向前又走了几步:“您总这么着可不成,我瞧您好像比前几天又瘦了。” 雷督理侧身站在他的前方,面对着桌上那台乌黑的电话机,听了这话,他自己抬手摸了摸脸,说道:“我这是苦夏。” 张嘉田,以及其他的许多人,都是近来才得知督理的姨太太怀了身孕,好像刚知道还没几天,便又得到了小公馆里一尸两命的消息。雷督理所受的打击之大,是显而易见的,旁人想劝,可又不知从何处下嘴。张嘉田看着他,也觉得这安慰的话不好说。 “大帅怎么不出京玩玩?”他忽然提议道:“这几天又没什么要紧的公务,您哪怕去西山住两天呢,也比在家里憋着强啊!” 雷督理抬起右手,轻轻抚摸了那电话机的话筒。电话机是最新款的德国造,机身漆黑的,话筒也漆黑,有着修长流畅的线条。手指肚蹭去了话筒上的一处指纹,他收回手,扭头望向了张嘉田:“你前几个月一直在躲着我,怕我质问你为何违抗军令,是不是?” 房外是骄阳似火的天地,房内却是阴凉幽暗。张嘉田抬眼望向雷督理,发现他睁大了清炯炯的眼睛,正凝神注视着自己,便招架不住了似的,垂下眼去,微笑了一下。 雷督理又道:“你很久没有关心过我了,今天怎么长了胆子,主动上了我的门?” 张嘉田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就只是垂了头微笑。 雷督理又问:“是为了我来的吗?还是另有别的事情?要钱?要枪?还是给你哪个部下要官?” 张嘉田的右腿一晃一晃,磕着旁边的桌子腿,桌子腿长,他的腿更长,人高马大的杵在那里,他站没站相。听了雷督理的问话,他终于抬了头,直视了对方的眼睛:“没别的事,也不要什么,就是过来瞧瞧您。” 雷督理一直看进了他的瞳孔里去:“真的?” 张嘉田没再回答,只哧哧的笑出了声音,又向上一举右手,做了个发誓的手势。雷督理也笑了,一边笑一边转过了身,背对着他走向了写字台:“明天我和春好去北戴河,你若想去,就带你一个。” 张嘉田立刻答道:“我想去,把我带上吧!” 雷督理在写字台后坐了下去,忽然有些后悔,心想有春好陪着我,我带他干什么? 但话已出口,无法收回。于是他一转念,心想横竖已经带上一个无关人士了,索性再加一个子枫,子枫现在怪可怜的,自己应该给他一点特别优待。子枫和春好有不共戴天之仇,那倒也没关系,等到了北戴河,让嘉田和子枫单住一间别墅,别和春好见面,也就是了。 第110章 北戴河(一) 叶春好知道丈夫带上了张嘉田和林子枫,但是不闻不问,单是自顾自的收拾出了两只大皮箱的行李,一边收拾一边和雷督理絮絮叨叨的说平常话:“要住一个礼拜呀?那我多给你装几件衬衫。”然后她又抬头指挥蹲在地上整理箱子的丫头:“记得把蚊香也带上。” 丫头是她从女子留养院里解救出来的姑娘,姓李,名叫小枝,不但识文断字,而且颇有一点才干,在女子留养院里,还是个班长。若不是因为她出类拔萃,叶春好也不救她——从留养院里强行领一个姑娘出来,也不是容易的,若那姑娘是个平庸的糊涂蛋,叶春好也就不为她费那个事了。 小枝耳朵听着,双手忙着,把两只皮箱理得条理分明、密不透风。白雪峰走了进来,向雷督理报告明日专列启程的时间,一边说话一边瞟着小枝,还是觉得这丫头长得不赖。 雷督理坐在沙发椅里,懒洋洋的,谁说什么,他都只是点头,偶尔向叶春好的方向扫上一眼——他想这女人有时候也真是一绝,自己这边出了这么大的事,受了这么大的打击,她就真能装成一无所知的模样,装得自自然然、无懈可击。 她也算是一种人才,怪不得从早到晚不闲着,到社会上四面八方的活动。真让她坐在家里只当太太,确实是屈了她的才。 想到这里,雷督理收回目光,有心冷笑一声,但又及时管住了自己——春好现在对自己不坏,自己犯不上无缘无故的再招惹她。 一夜过后,雷督理一家人出了发。 他和春好登上列车,直接进了长官座车,身后跟着一男一女两位护法,正是白雪峰和小枝。叶春好笑微微的,小枝穿着一身新衣,也含着笑容,白雪峰戎装笔挺,非常的热,也非常的愉快。雷督理见这三张面孔都是喜气洋洋的,自己也不便继续唉声叹气,只好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让白雪峰给自己拿威士忌和冰块。叶春好听了,问他道:“大上午的,就开始喝起酒来了?” 他扯开了衬衫领口,勉强笑道:“旅途长着呢,我就是喝醉了,也没关系。正好睡一觉醒了,火车也到站了。” 他对叶春好有顾忌,叶春好也不敢深劝他。就在这时,有人连跑带跳的也进了车厢,叶春好回头一看,发现来人正是张嘉田。张嘉田穿着一身单单薄薄的亚麻西装,头上歪戴着一顶巴拿马草帽,气喘吁吁的站在车厢门口,他摘下草帽,对着雷督理和叶春好微微一躬身,笑出了满口白牙:“大帅,太太。” 雷督理看着他,没说话,叶春好站在沙发旁,一手搭着雷督理的肩膀,一手抬起来一指张嘉田的脑袋:“二哥,你这头发——” 张嘉田那满头短发翘成一团野草,没有一绺是平伏柔顺的。把草帽重新扣回脑袋上,他笑道:“早上起晚了,我怕赶不上火车,头没梳脸没洗,直接就跑过来了。” 然后他又对雷督理说道:“大帅,秘书长也到了,我跟他上后头车厢坐着去!” 雷督理见他兴高采烈的,几乎有了一点天真相,便决定给他一点笑容:“好,去吧。” 张嘉田转身跑了,跑出了一串咚咚咚的脚步声。雷督理的脸上还残留着一点笑意——纯粹只是笑出了惯性,并不是受了他那天真假相的蒙蔽。 白雪峰把洋酒和冰块送了过来,叶春好则是带着小枝去了餐车喝汽水。火车开动了,车厢顶上开着天窗,清凉的风吹拂了白雪峰那汗津津的头顶,他笔直的站在车厢门口,等候督理大人的差遣,同时心里惦记着餐车里的小枝,很想也过去凑个热闹,弄瓶冰镇汽水喝喝。 如此想了半个多小时后,在雷督理自斟自饮、自得其乐的空当里,他终于找到机会、悄悄的溜了。 下午,专列抵达了北戴河火车站。 尤宝明先带着卫队下了火车,随即副官和勤务兵们也各司其职,车上车下的奔忙起来。张嘉田和林子枫站在月台上,经了半天的光阴,他那一头乱发已经被他用梳子和凉水制服,巴拿马草帽则是跑到了林子枫的头上去——林子枫一晒太阳就头疼,很需要一顶草帽的保护,而他不怕晒。 把西装袖子挽到了肘际,他汗津津的,还想将衣袖继续往上卷,然而衣服的尺寸太合身了,袖子经了他这么一挽,已经紧绷绷的箍出了他那上臂肌肉的线条。倒是林子枫潇洒自如得多,整个人已经瘦成了一副衣架子,白色西装空落落的挂在他身上,有了中国长衫的效果。张嘉田打量着他,问道:“你不热啊?” 林子枫单手握着一支黑漆手杖,在草帽的阴影中一扶金丝眼镜:“不热。” 张嘉田随即扭了头往旁边望:“这周围也没海啊!” 林子枫答道:“这是火车站,我们还要从这里转乘一次火车,才能到达海滨。不过,不知道大帅今天是想直接去海滨玩一玩,还是先上联峰山别墅里住一夜。” 张嘉田拔腿便走:“大帅怎么还不下火车?我问问他去!” 然而他刚走了没两步,雷督理已经从车门中伸出了一条腿。张嘉田以为他这是要下火车了,便站住了等待,然而等了片刻,他前方依然只有那一条腿。 该腿穿着浅灰长裤和黑色皮鞋,乃是如假包换的督理之腿,然而督理大人再怎么伟大,也不至于四肢成精、可以分头行动。张嘉田没看明白这条腿是何用意,又料定腿的上头定然还连着督理大人的身与头,便快走几步上了前,堵着车门往内看。 这回他看见了雷督理的全貌——雷督理红着脸,一脚留在车厢里,一脚向下踩了钢梯,要下火车,然而不知怎的僵在了原地,两只手抓着车门门框,他慢慢的往下蹲,同时一言不发。 他不发话,车下的副官们摸不清头脑,也不敢贸然上前搀扶。张嘉田莫名其妙的看着雷督理,试探着问了一句:“大帅,您怎么了?” 雷督理不回答,并且终于蹲到尽头,一屁股坐下了。 这时,叶春好一边低头擦拭着小皮包上的口红渍,一边匆匆走到了车厢门口,见了雷督理的模样,她不由得惊呼一声,弯了腰伸手要拽他:“宇霆?” 张嘉田见状,连忙上前帮忙搀扶,同时嗅到了一股子酒气。白雪峰一手提着一只小皮箱,一手拎着雷督理的上衣,这时也赶了过来。叶春好回头埋怨道:“不让他喝,他还不听,结果现在醉成了这个样子。” 白雪峰陪笑叹息,不敢跟着太太批评大帅。而雷督理落地之后,倒是摇晃着站直了:“我没醉,我刚才是……迷糊了一下。” 然后他抬手往专列上指:“车……摩托车……我骑两圈玩玩……” 专列后头的车厢里还装了汽车和摩托车,专供雷督理一行人在北戴河使用。但此刻听了雷督理的话,张嘉田和白雪峰一拥而上,也不和他废话,直接把他架了走。叶春好站在后方,眼望着丈夫的背影,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随即一扭头,看见了林子枫。 林子枫和她隔着一段距离,但足够他们互相清楚的对视。她心平气和的看着他,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她。 短暂的对视之后,她似笑非笑的向他一颔首,他也摘下草帽合在胸前,微微的一躬身。 然而二人各走各的路,一起往前方追雷督理去了。 雷督理住进了海滨别墅。 好睡了一夜过后,他正式开始了他的度假生活。在一片清静些的沙滩上,他在大遮阳伞下的躺椅上躺了,身上裹着一袭丝绸浴袍,浴袍是深蓝色的,上面绣着金龙。便装打扮的卫士在四周或站或走,一双手从天而降,将一副墨晶眼镜架上了他的鼻梁。 他没动,只说:“我这儿用不着你,你也玩去吧!” 身旁响起了白雪峰的声音:“是。大帅不下海游泳吗?” “我再等等,现在太热。” 白雪峰又答了一声“是”,然后很轻快的往远处跑去了。雷督理想他平时对自己再怎么细致小心,终究还是个青年人,到了这时就露了真面目,还是喜欢热闹,喜欢玩。 其实他也喜欢热闹,也喜欢玩,眯着眼睛望向远方,他看见张嘉田正在海边晒那一身腱子肉,晒得黑里透红。晒够了,这小子爬起来往水里跑,一个猛子扎进海中,再被一个大浪卷上岸来——上岸之后猛的又退回了水里,同时高声大笑的吵闹叫骂,因为那浪不正经,把他的泳裤卷到了脚踝。几名同来的军官光着膀子,勾肩搭背的站了,随着张嘉田大笑,忽有一人穿着游泳短裤飞奔过去加入了他们,正是白雪峰。 雷督理越是看久了张嘉田,越是不好意思加入他们。他比张嘉田年长了十几岁,比他老,比他矮,比他瘦,没他那一身黑里透红的腱子肉,也禁不住大太阳的晒。 他曾经险些活活淹死,所以他还怕水,顶多是在浅海里随便游游,绝受不了大浪的席卷。 把浴袍的前襟拢了拢,他闭了眼睛。然而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脸:“睡啦?” 他睁开眼睛,看见了叶春好。 叶春好穿着一身浅黄色的连衣裙,雪白的肩膀手臂全露着,前胸也露了一大片,裙摆还没到膝盖,下头裸着两条腿,赤脚趿拉着高底拖鞋。眼看雷督理并没有睡,她直起腰,手搭凉棚转身往远眺望,雷督理向上一瞧——好家伙,后背也露了一半。 雷督理和玛丽冯夫妻一场,受了前妻的影响与改造,思想里很有一点西化的成分。他知道在海滨,西洋的女子们都是这么个打扮,所以尽管心里不大愿意,但在理智上,还是承认太太有权利这样大规模的露肉。而叶春好生平第一次穿这样露胳膊露腿的西洋式游泳衣,一方面觉着自己青春正盛,确实挺富有肉体美,另一方面也有点羞涩胆怯,所以在更衣完毕之后,先走到了丈夫身边。 “我们也去海边玩吧!”她远眺完毕之后,蹲下来对着雷督理笑道:“你看二哥他们,玩得多高兴啊!还有那边的一家子外国人,那家的小孩子挖了沙子堆城墙呢!” 雷督理听到了“二哥”两个字,忽然怀疑叶春好暗地里也许会拿自己和张嘉田作比较。在黑色镜片之后斜眼瞥向了她,他发现她在东张西望了一圈之后,又面向了前方——前方的张嘉田双手抓着泳裤裤腰,又被大浪打上了岸,皮肤湿淋淋的反射了阳光,是个强健野蛮的黑小子。 “我不大舒服。”他用虚弱的声音说道:“玩不动了。” 叶春好扭过脸看他:“是不是因为昨天醉得太厉害?” 雷督理摇摇头:“不是,和那没关系。” 叶春好向前一指:“二哥来了。” 雷督理也看见张嘉田向自己这边走了过来。周身的汗毛忽然一起直竖,张嘉田越是逼近,他越感觉自己是受了威胁。及至张嘉田走到了遮阳伞下,他不由自主的,也挺身坐了起来。 叶春好站起身,笑道:“二哥,你瞧你晒得,像是有七八成熟了。” 张嘉田龇牙咧嘴的做了个鬼脸:“我这是晒伤了,等晚上回去,我得疼死。” “那你还不躲躲太阳?” “我这不是难得来玩一趟嘛!疼也认了。”然后他蹲到了雷督理面前:“大帅,您总在这儿躺着有什么意思?您要是不乐意跟我们胡闹,那干脆找条小船,咱们出海去,怎么样?” 雷督理带着墨镜,张嘉田看不见他的眼睛,就只见他的两边嘴角往上一翘:“想坐船出海?那我带你到秦皇岛去,那边港口里有军舰。” 张嘉田立刻笑着摆了手:“那倒不用,就是玩玩而已,哪用特意的上军舰?” 雷督理依然微笑着:“爱玩就去好好的玩,不必管我。等在海滨玩够了,我们再上山住几天,山里凉快。” 张嘉田觉得雷督理这个笑容有些阴,不过他态度堪称和蔼,所说的话也句句温柔,自己这要是还挑理,就太不对了。 张嘉田没能请动雷督理,便又跑回海边玩去了。叶春好陪着雷督理坐了一会儿,因为雷督理也一直催着她去找点乐子,她便也走向了海边——她的本意是趟趟海水,然而不知怎么搞的,几个西洋小孩和她搭上了话。三言两语之后,她和小孩子们一起砌起了沙子城墙——城墙砌到一半,穿着短衫和阔腿裤子的小枝踩着木屐走过去,也加入了她们的队伍。 沙滩上,人人都很快乐,除了雷督理。雷督理躺了回去,心想我跟你坐船出海?万一到了水深的地方你把我掀下去,我死了都没尸首! 然后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也知道自己这个念头过于夸张。张嘉田对自己意见再大,也不至于要下杀手。自己没有那么对不起他,他应该还不至于“恨”了自己。 第111章 北戴河(二) 雷督理在海滨别墅里住了三天,第四天上午,他离开海滨,上了联峰山。 和海滨相比,山中自然是更为清静凉快,而山中别墅也很宽敞,是三座小楼围成了个“品”字型。雷督理夫妇住在中间的楼里,张嘉田和林子枫合住侧面的一座小楼,余下的一座小楼,则供警卫人员和副官们居住。 雷督理白天在山中走了走,没觉出大的意趣来,走累了回到别墅里去,别墅里也没有他的知音。张嘉田还是在兴致勃勃的玩,东奔西跑的也不知道累。叶春好倒是安稳得多,可也不肯说几句体贴人心的话,只同雷督理谈些闲事。雷督理觉得她像是在和自己暗斗——自己越是想要什么,她越是不给什么。 可他疲惫得很,并没有和她斗争的力气,所以热汗涔涔的从外面走回来,他只对她说:“我睡一觉,晚饭叫我。” 叶春好的大腿被蚊子咬了个绝大的红包,痒痛不堪,这时因为忙着对付这包,便无暇抬头理他,只答:“好。” 雷督理看了她一眼,上楼睡觉去了。 他一觉睡到了入夜时分。睁开眼睛坐起身,他往窗外望,就见外头暮色沉沉,太阳已经落了山,连晚霞都要消失殆尽了。 无情无绪的下楼走去了餐厅,他见饭菜已经摆满了半桌,便在桌旁坐了下来。叶春好这时走了进来,见了他便笑道:“我正打算上楼去叫醒你呢!真是够能睡的,一觉睡到了这个时候。现在把觉睡足了,看你晚上怎么办。” 雷督理笑了笑,问道:“雪峰呢?” 叶春好向着窗外一抬下巴:“他在那边楼里呢,这边有我管你,我就放他去和那两位吃晚饭去了。”说到这里,她转身从仆人手里接过碗筷,亲手摆到了雷督理面前:“还有一道汤,正煮着呢,我们不等了,现在就吃吧。” 雷督理点了点头,又说:“给我拿瓶酒吧。” “还喝?” 雷督理有点不耐烦,向外挥了挥手,轻声催道:“去拿去拿。” 叶春好没了法子,只得回头对门口的仆人使了个眼色。仆人领命而去,果然马上送来了一瓶洋酒。叶春好接过来一瞧,“哟”了一声:“怎么是伏特加?这酒很烈的。” 雷督理心里烦躁,又懒怠说话,所以这回就只瞪了她一眼——这一眼瞪得力道十足,让她立刻就把酒瓶放到了他面前:“喝吧,醉了再睡。” 雷督理没吃什么,单是喝酒,一口气喝了小半瓶伏特加。 酒精开始在他体内缓缓的燃烧,热量顺着他的血管流向四肢百骸,让他渐渐的有了精神。此时四周无人,白雪峰也不在,就只有他和叶春好两个,他转过脸望向了她,忽然很想说几句话。 “你要不要也喝一点?”他问她。 叶春好用筷子尖挑了米饭往嘴里送,咀嚼咽下后摇了摇头:“我不要。酒这东西既不好喝,我也没什么心事要借它消愁,喝它干嘛?” 雷督理沉默了片刻,然后垂头说道:“你也知道我有心事?” 叶春好放下了碗筷,转向他说道:“你真把我当傻子了?” “那你怎么一句都不问我?” 叶春好听了这话,忽然有点生气:“我问什么?你想听我说什么话?恕我直言,你死了小老婆,我不幸灾乐祸就已经是厚道的了!” “我不是说胜男,我是说那个孩子!” “孩子也是小老婆养的孩子,与我何干?” “难道我不是那孩子的父亲吗?还是你愿意看我断子绝孙?” “你是他的父亲,我可不是他的母亲!我还没有那样博爱!” 说到这里,叶春好彻底饱了,嘴唇也有点颤抖——她还憋着好几句更狠的话呢,只不过是不说罢了!哪知道雷督理忽然又来了一句:“你自己不能生,还嫉妒别的女人给我生?” 叶春好一听这话,登时扭头瞪了他:“未见得我就不能生!况且这大半年来,我有没有做出过任何嫉妒的言行,你也是看在眼里的,怎么能够这样罔顾事实、血口喷人?” 说完这话,她向一旁躲了躲,让仆人把一大碗茯苓老鸭汤送上了桌。等仆人走了,她正想盛一碗汤喝,哪知道雷督理又开了口:“你是没有嫉妒的言行,你干脆把我勾回了你身边!谁不知道你是个厉害的女人,凭你的手段,你会落人口实?” 叶春好听完了这一番话,就觉着胸中一股怒气猛的向上一顶,让她一挺身站了起来:“我当你现在有了长进,多少通了一点人情道理,没想到你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还是老样子!你在外头死了个私生子,自己心里不痛快,就想迁怒于旁人,回家对着我撒气?我告诉你,你若是有了别的苦恼,对着我发发脾气,我还可以同情忍耐,唯独这件事情,我是万万不能包容!你为了一个小老婆,打得我路都走不得,这件事情我也是永远都忘不了!” 雷督理被她说了个哑口无言,抬着头瞪了她半分多钟之后,他依旧是无话可说,气得也起了身,抬手一掀桌子:“你混账!” 桌子不大,桌面一掀,旁的餐具倒也罢了,唯有刚上桌的一盆沸腾热汤,顺着倾斜桌面直滑向了叶春好。叶春好万没想到雷督理会忽然动手,身后还有椅子挡着,退无可退,情急之下便伸手要去端那汤碗,然而为时已晚,雷督理就听她惨叫了一声,热汤已经淋了她满手满腿。而她一边惨叫一边往后躲避,硬木椅子轰隆一声倒了,她被椅子一绊,登时向后跌坐在了地上,后脑勺结结实实的撞了墙壁,撞出了“咚”的一声闷响。 雷督理怔了怔,下意识的对她伸了手,想要拉她,可是猛的一抬头,他看见了张嘉田。 张嘉田酒气熏天的站在餐厅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了。 张嘉田今天玩得很高兴,晚上就撒欢似的痛饮了一番。喝足了酒,他更高兴了,无论如何坐不住,又不肯早早的睡,就想过来瞧瞧雷督理——夫妇。 他进门之后,得知了雷督理夫妇正在吃晚饭,便直奔了餐厅,可刚一走到门口,他就听见了里面的说话声音。人家两口子正在拌嘴,他自然是不好硬闯,然而就在他犹犹豫豫的要走未走之时,他听见了叶春好的惨叫。 一掀门帘冲了进去,他一眼看清了跌坐在地的叶春好,慌忙上前把她搀了起来,又低头去看她的手——两只手,从手指到小臂,全都通红的了,眼看着就要起水泡,旗袍的下摆也湿透了,腿怎么样,他没法看,但是想也想得出——一层旗袍能挡得住什么? 一边吸着凉气一边站稳了,叶春好忍着疼痛,睁了一双泪眼去看雷督理。而雷督理原本也自悔冒失,可一见张嘉田这样理直气壮的扶着叶春好不放,登时来了脾气。一脚踢开挡路的椅子餐具,他大踏步走到二人面前,正要发话,哪知张嘉田直了眼睛瞪着他,竟是先开了口:“你总打她干什么?” 雷督理怒道:“这轮不到你管!” 可张嘉田像没听懂似的,低头逼近了他的眼睛,又问了一遍:“你总打她干什么?” 这句话,是他一直想问雷督理、而一直又不能问、不敢问、也没有立场和资格问的。今天他醉了,一时间忘了所有的不能不敢和立场资格,低头凝视了雷督理的眼睛,他真是想不通,真是不明白,所以又问了第三遍:“你总打她干什么?” 雷督理抬手抽了他一记耳光:“反了你了!” 张嘉田被他打得脑袋一晃,然而满不在乎。不知不觉的放开了叶春好,他抬手对着雷督理的肩膀搡了一把,同时提高了声音:“我就问你,你总打她干什么!” 雷督理被他搡得向后踉跄了一步,因为万没想到他竟敢对着自己动武,所以惊得怔了一怔,随即才吼了起来:“张嘉田!她是我家的人,你是个什么东西,敢来管我的家事?别说我打了她,我就是杀了她,也轮不到你说话!滚!” 骂完一场,他还不解恨,抄起椅子就砸向了张嘉田的脑袋。张嘉田抬手抓住椅子腿,硬生生的夺了椅子向旁一扔。而叶春好虽然双手双腿都疼得宛如针扎一般,但见势不妙,还是慌忙上前要把张嘉田往外推:“二哥你快走吧,我没事,你喝多了,有话明天再说。” 她这么心急火燎的要哄张嘉田走,雷督理看在眼里,越发认定了她是在公然的回护张嘉田,气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环顾房内,他没找到合适的武器,索性大步流星的冲了出去。叶春好忍痛追出餐厅,见他杀气腾腾的往楼上跑去了,心中便有了不好的预感,慌忙又去撵张嘉田:“二哥,我真的没事,我求你了,你快走吧!你别惹他,你还要不要前程了?你……” 她这话没说完,因为张嘉田红着脸直着眼,大踏步的也上了楼。 雷督理冲进了书房,接二连三的打开抽屉找枪——他想好了,这回就算不毙了张嘉田,他也要给他留个透明窟窿!然而未等他找到手枪,房门一开,张嘉田面红耳赤的撞了进来。 他回头一见张嘉田,登时手枪也不找了,顺手从衣帽架上摘下一条牛皮腰带,他一皮带抽上了张嘉田的脑袋:“狼心狗肺的小子,我看你他妈的是要找死!” 皮带铜扣砸中了张嘉田的天灵盖,但他像不知道疼似的,不躲不闪,瞪着眼睛问雷督理:“打完她打我,打上瘾了是吧?” 从雷督理手中将那皮带一把扯了出来,他步步紧逼,低声又问:“早知道有今天,我那夜救你干嘛啊?春好守寡也比跟着你强。当寡妇至少不受气不挨打,是不是?” 雷督理一步不退,抬头反问:“怎么?后悔了?” 张嘉田闭了闭眼睛,一线细细的鲜血从他的发际中流了下来——皮带的铜扣,方才刮破了他的头皮。他有一点头晕,但是晕得不厉害,还能睁了眼睛,继续说话。 他说:“对,后悔了。” 说完这话,他脸上挨了一拳——很重的一拳,雷督理打的。 这一拳打出了他的反应——他忽然出手反剪了雷督理的双臂,一手攥着他的腕子,一手掐着他的后脖颈,张嘉田把他死死摁在了墙上:“姓雷的,你以为老子还能总惯着你?老子动了手,十个你也不够我打的!”说完他手上加了劲,恨不得把雷督理摁进墙壁里去:“你不是会打人吗?来啊,打啊!咱们一对一的打,我看你有多大的本事!” 雷督理侧脸紧贴了墙壁,无论如何挣扎不动,情急之下,用力向后踹了一脚,正好踹中了张嘉田的膝盖。张嘉田是醉了的人,原本就下盘不稳,如今受了他这一踹,便是合身向旁一歪。雷督理趁机猛一转身,对着他又挥一拳,又准又狠的击中了他的鼻梁。 张嘉田顺着拳头的力道向后一仰头,随即重新直视了雷督理。鼻血缓缓的流了出来,他抬手一抹,抹花了他的下半张脸。 雷督理和他对视了,看出了他眼中的凶光! 那是亡命徒式的凶光,热血一上了脑,敢和敌人同归于尽。不动声色的后退了一步,雷督理忽然对着门外喊道:“来——” “人”字没能出口,因为张嘉田纵身一跃,扑倒了他。 张嘉田早就想揍他了! 他仰面朝天的摔倒在地,随即翻身爬起来又要往外逃。张嘉田跌跌撞撞的追了上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他回身要打,结果被张嘉田将另一只腕子也攥了住。把他的双手往旁边墙上一按,他让雷督理背靠墙壁逃脱不得。察觉到雷督理想要用腿了,他先发制人,一膝盖顶中了他的肚子:“跑啊!”他喷着冲天的酒气,红着眼睛对雷督理说话:“你倒是跑啊!” 雷督理喘得厉害,方才的斗殴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若不是两只手腕被张嘉田摁在了墙上,他简直会直接跌坐下去。抬眼瞪着张嘉田,他气喘吁吁的反问:“你怎么对得起我?”他喘得咳嗽了几声,又道:“我看你是疯了!” 挣扎着扭过头去,他忽然对着楼梯口的方向大吼了一声:“来人!都他妈的死绝了吗?” 吼完之后,他又咳嗽起来,一边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一边激烈的喘。张嘉田看了他这样子,倒像是吃了一惊似的,紧攥着他双腕的两只手也松了松。 他并不是被雷督理的模样吓了住,他是醉意有所消退。醉意一消退,热血便也要随之降温,理智也会重新压到感情的头上去。然而就在他要松手的一瞬间,雷督理忽然抽出手来狠狠推了他一把,然后继续冲向了楼梯口:“来人!把他给我——” 张嘉田下意识的要去追他,可是楼梯口已经近在眼前,他只是一迈步一伸手,便又抓住了雷督理的肩膀。雷督理猛的向前一挣,却没想到他那只手没太用力,自己一挣之下,反而是扑向前方、一头栽了下去。 他是顺着楼梯滚下去了,楼下同时传来了惊呼声音。张嘉田快步跑下了几级台阶,只见楼下站着林子枫和白雪峰,旁边还有叶春好。 而在三人之后,楼门大开,外面站着乱哄哄的副官和卫兵。 第112章 北戴河(三) 白雪峰是叶春好找过来的。 叶春好原本就没有力气去分开那两个打作一团的男人,这别墅里的仆人又都吓得木木呆呆,不听指挥,她索性一转身跑了出去,直接找白雪峰回来。白雪峰刚和张嘉田对着喝了一顿好酒,此刻和林子枫坐在一起,也是醉得晕头转向,冷不丁见叶春好疯子似的跑过来了,他吓了一跳,手脚虽然不听使唤,但是心里清楚。待叶春好向他讲过三言两语之后,他一挺身站起来,东倒西歪的就随着她跑了出去。 林子枫今晚滴酒未沾,是最清醒的人。眼看叶春好和白雪峰跑了,他略一转念,也追了过来。 白雪峰是打算回来劝架的,然而甫一进门,便见楼梯上滚下了个督理,而楼梯中间站着个人,正是半脸鲜血的帮办。酒精瞬间化作冷汗渗出皮肤,他不假思索的冲上前去,先是弯腰把雷督理扶了起来:“大帅,您怎么样?您没事吧?” 雷督理没理他,也没理这楼内的任何人,摇晃着看清了楼外的副官卫士们,他忽然一把推开白雪峰,大踏步的走了出去。从门口卫兵手中抢过一支步枪,他一边转身往楼里走,一边“哗啦”一声打开了保险。在旁人的惊呼声中,他已经举枪瞄准了楼梯上的张嘉田。 白雪峰见势不妙,伸手试探着去夺枪:“大帅,您别冲动,帮办有错,您狠狠的罚他就是了,您别动这个……” 他这话没说完,因为雷督理直接对他吼了一声:“滚!” 白雪峰吓得一哆嗦,不敢再多言,林子枫站在一旁,更是一言不发。叶春好眼看这真是要闹出人命了,情急之下,索性走到了雷督理面前:“宇霆,二哥有罪,你狠狠的发落他就是了,但是千万不要动刀动枪啊!况且他今天是喝了酒,喝醉了的人,懂得什么是非?你要杀他,也等他酒醒了再说,今晚先饶他一命,好不好?” 雷督理一眼不眨的瞪着她,持枪的双手颤抖着,胸膛明显的一起一伏、喘得厉害。忽然把枪口向旁一晃,他哑着喉咙开了口:“让开!” 叶春好急得回了头:“二哥,你快下来对大帅认个错啊!” 张嘉田原本已经恢复了一点点理智,然而此刻看着下方那黑洞洞的枪口,他那一腔热血又涌进了头里——他当初救过他的命,他此刻却要杀他! 单手搭上楼梯扶手,他慢慢的向下走了几步,然后对着雷督理一抬眉毛:“来啊!开枪啊!” 叶春好万没想到他会找死似的说出这么句话,扭头对着白雪峰使了个眼色,她急得将要哭了出来:“白副官长,你快把帮办架出去,别让他再这么胡说八道了!” 白雪峰如梦初醒,当即跑向了张嘉田。连拉带扯的把张嘉田从楼梯上拽了下来,他正要把这人往外推,然而忽听一声枪响,一粒子弹已经贴着他的头发,射进了木质楼梯里。 是雷督理忽然扣动了扳机。 白雪峰的酒劲彻底退了,慌忙松手向旁退了几大步。雷督理重新瞄准了张嘉田,手指再次扣上了扳机。 这回,叶春好又挡在了他的面前。 用红肿的双手握住了枪管,她对着他拼命的流泪摇头:“不行,不行,宇霆,你听我一句劝,明天你怎么罚他都成,今天你可不能开枪杀人。”她不敢再提那“救命恩人”之类的话,只哭着说道:“我和你做这么久的夫妻,没正经的求过你什么,今天我求你一次,求你饶他一命。毕竟当初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他帮过我的大忙。你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他不死好不好?” 这时,林子枫走到雷督理身旁,也说了话:“大帅,您方才从楼梯上滚了下来,应当立刻检查一下,看看是否受了伤。至于帮办,您先找间屋子把他关起来,明日发落他也不迟。” 雷督理仿佛是对林子枫的话充耳不闻,然而扣着扳机的手指,确实是一点一点的松了开。叶春好看见了,立刻放开枪管,转身又去看白雪峰:“快啊,快让人把帮办带走,别让他留这儿惹大帅生气了!” 白雪峰当即答应一声,对着门外一招手,招进来了五六个大小伙子,一拥而上架起张嘉田,连推带搡的要把他往外送。而雷督理的目光从张嘉田脸上收回来,转移向了叶春好。 忽然间的,他抡起步枪,一枪管抽上了她的头脸:“贱货!” 叶春好痛叫一声,登时捂着半边脸跪了下去。雷督理把步枪随手一扔,低头对着她说道:“我已经给了你面子了,你还哭什么?” 然后他又昂起头,对着这屋子里的所有人发了话:“把张嘉田给我关起来!没我的允许,谁也不许见他!” 张嘉田见叶春好挨了打,气得立刻就要扑向雷督理。然而这回那五六个大小伙子制住了他。他大声的叫骂了几句,随即也被人堵住了嘴巴。 一番混乱过后,这座楼里空了下来。 张嘉田是被卫兵关押到侧楼的地下室里去了,小枝也搀扶着叶春好离了开,仆人们像避猫鼠似的躲了个无影无踪,雷督理身边就只剩下了白雪峰和林子枫。 白雪峰扶着雷督理,进了一间小客厅。雷督理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脸上没有表情,然而喘得很厉害,像是缺氧。这一次并没有医生随行,所以白雪峰也是手足无措,只得站在一旁俯下身,一边一下一下为他摩挲着心口,一边悄声问道:“大帅,您还觉得身上哪里疼痛?” 雷督理垂下眼帘,半睁着眼睛不回答,依旧只是喘。白雪峰分身乏术,只得抬头说道:“老林,你帮个忙,看看大帅身上受没受伤。” 林子枫伸出了手,顺着雷督理的肩膀向下摸,一边摸,他一边想:“这都是胜男所喜欢过的。” 雷督理的胳膊没问题,手却是冰凉的,手腕子上印着深深的指印。隔着一层衬衫,林子枫又摸索着检查了他的身和腰,肋骨也都是完好无损。 “这也是胜男所喜欢过的。”他继续想。 他一路向下检查,双腿检查完毕了,他又去看他的头和脸。雷督理的额角隐隐有点红,红里又透了一点青,大概是撞得不轻,但究竟重到了何种地步,现在也还无法判断。 这时,雷督理的喘息渐渐平复了些许。白雪峰轻轻给他拍着后背,又端了一杯温热的茶水给他喝。林子枫在一旁坐了,看他端着茶杯的手——短暂的休息过后,他的手指关节显出了青紫颜色,是出过狠拳的痕迹,而他腕子上的指印红而深的凹陷着,看着也是更清晰了。 暗暗的一动手指,林子枫忽然生出了一种欲望:他想伸出手去,按照着张嘉田留下的指印,也狠狠的攥他一次。 与此同时,白雪峰从雷督理手中接过了空茶杯,然后发出了这世上最温柔的声音:“大帅,恕我多句嘴,您和帮办,是因为什么打起来的?” 白雪峰问归问,并没奢望着会有回答,没想到雷督理竟然真开了口——他的声音依然是嘶哑的,并且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因为什么?” 随即垂了眼,他冷笑了一下:“大概,就是因为他酒后吐真言吧。” 白雪峰和林子枫对视了一眼,然后试着又问:“他说话得罪大帅了?” 雷督理摇了摇头:“你也把我看得太矜贵了。得罪我的人多了,我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不许人得罪。” 白雪峰听到这里,犹犹豫豫的不知应该如何接话。林子枫依然冷眼旁观着,就感觉雷督理和他那天字第一号的心腹宠臣打了一架之后,反倒变得平静了,并且是异常平静,是个心如死灰、或者心如铁石的模样。 雷督理这时又道:“子枫出去一趟,传我的话,把张嘉田的人全部关押起来,一个也不能放走。”然后他又转向了白雪峰:“你去找些药过来,给我涂一涂。” 林子枫站了起来,略微一迟疑:“大帅,若是有人顽抗,怎么办?” 雷督理仰靠向了后方,轻声答道:“就地格杀。” 林子枫领命而去,白雪峰也去那放行李的屋子里找药油,结果一进门,正遇上了小枝。小枝已经把药箱子打开了,见他进了来,连忙问道:“副官长,劳您帮帮忙,我怎么也找不到那治烫伤的药膏了。” 白雪峰走到药箱子前,一边翻找一边小声问道:“太太怎么样了?” 小枝也压低了声音:“手,胳膊,还有腿上,都烫了,好在就是起了水泡,疼归疼,不至于留疤。要紧的是眼眉上头,被枪管划出了一道挺深的伤口,流了好多血。” 白雪峰怔了怔:“哟,那不会破相吧?” 小枝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白雪峰终于找到了烫伤药膏,小枝接了药膏,又问:“大帅现在怎么样了?还在生气吗?” “好多了,应该也是过了气头了。”他一边说,一边也翻出了一瓶药油,又嘱咐小枝道:“太太那边,你好好照应着,有什么事,就跟我说。” 小枝点头答应了,两人随即离开房间,各走各路。白雪峰到了这个时候,真是屏声敛气,每迈一步都极其慎重,生怕皮鞋底子在地板上踩出不得人心的声响。及至走到了雷督理面前,他依旧是加着万分的小心,手指蘸了药油,他像大姑娘绣花似的,很细致的为雷督理按摩着额角痛处。 雷督理随他摆布着自己,一言不发,一动不动,非常的冷静,非常的镇定。 早就怀疑会有这么一天,所以这小子成了他的一块心病,让他日夜的想着他、防着他。现在好了,现在对待这个人,他总算是想到头、也防到头了。 万幸,这头狼崽子还没长成气候。 第113章 北戴河(四) 雷督理渐渐的觉出了疼痛来。 哪里都疼,周身上下一起疼,他已经连着好几年没上过战场了,在家里养得身娇肉贵,对人挥出几拳,事后手指竟会疼得伸不开攥不起。除此之外,他的肋骨也疼,后腰也疼,在从楼梯上滚下来时,他几乎所有的骨头都受了撞击,膝盖和小腿已是紫里透青。微微皱着眉头,他并没有叫苦连天——在无暇自怜的非常时期,他也可以很能忍耐。 林子枫从外面回了来,已经按照他的命令调兵遣将,把张嘉田带来的几名随从尽数关进了空屋,并且没有遭到任何抵抗——大半夜的,随从们是被士兵从被窝里揪起来的,莫说抵抗,他们根本连眼睛都没睁开,就被士兵们五花大绑着押走了。 林子枫一边汇报,一边留神观察着雷督理的反应,结果发现雷督理并没有什么反应,心里就很纳闷,因为张嘉田不同于别人,就算他恃宠而骄让雷督理对他由爱转恨了,那雷督理此刻至少也该流露出几分恨意才对。 他不知道雷督理是蓄谋已久,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到来。如今终于等到了头,尘埃落定,雷督理此刻的情绪不是恨,而是轻松。 腰背挺直正襟危坐了,雷督理把自己的左手交给了白雪峰治疗,右手端端正正的放在了大腿上。垂眼思索了片刻,他忽然闭了眼睛,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然后他睁开眼睛,不带感情的发了话:“让尤宝明带几个人,把张嘉田押出去,找个僻静地方,埋了。” 此言一出,白雪峰的动作一顿,林子枫也愣了一下,然后才犹豫着答道:“大帅,这不大合适吧。” 雷督理抬眼望向了他。 他微微俯了身,因为雷督理的目光冷静到了恐怖的程度,所以他难得的生出了几分惧意:“这是度假的地方,而且并不是只有大帅一家,向北走出三里地就是法国大使的别墅,南边是英国人的房子……虽然是在山里,可是……您要是把他埋在这附近,日后再来居住,心里岂不是……况且万一被旁人知道了,这些邻居抗议起来,也是个大麻烦……您看……还请您三思啊!” 因为怕,也因为这番话不好明说,所以他讲了个断断续续、颠三倒四,但雷督理全听明白了。冷不丁的笑了一下,他点点头:“你说得对,我糊涂了,还以为是在家里。” 林子枫又道:“现在张嘉田的人已经都被我们关押起来了,这边的任何消息,都不至于泄漏到京城里去。大帅可以等到回京之后,再……再处理此事。” 他自诩为文人,不肯公开的说打说杀,至多只能把话讲到这种程度。白雪峰这时也轻声说道:“大帅,秘书长说得有理,您不如先好好的休息一下,也让我给您把药上完。等睡一觉起来,您过了气头了,再发落他也不迟啊。” 雷督理转过脸来,望向了他:“你怕我气昏了头,将来会后悔?” 白雪峰只是想附和着林子枫劝劝他,没想到他竟会向自己问起了话。忽然落进了他的目光中,白雪峰吓得又停了动作,嘴唇也有些颤,只能勉强挤出字来:“不是……大帅办事……自然都是想好了的……” 林子枫很了解白雪峰那点胆量和能耐,此刻就想要替他解围,不料雷督理眼望着白雪峰,忽然笑了。 这笑容并不是微笑,他笑得咧开了嘴,露出了整齐的白牙齿。抬起青紫斑斓的右手,他拍了拍白雪峰的脸:“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也算是个惯着你的了,怎么从没见你得意忘形过?” 白雪峰看了他这个龇牙咧嘴的笑容,心中更怕了——雷督理眼中含着一点光,那光无可描述、似曾相识,白雪峰记得当年他被困战场,弹尽粮绝,饿了三天,眼中就曾出现过这样的光。 “我这人没什么本事……”他勉强理顺了呼吸,要把话说下去:“就只对大帅有这么一颗忠心。大帅这样抬举提拔我,我要是再不知道小心惜福,即便大帅不怪我,老天爷也饶不了我。” 雷督理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从白雪峰的脸上收回了手,他向外轻轻一挥:“子枫也去休息吧,有话,等天亮了再说。” 林子枫并没有再多说,只对着雷督理浅浅一鞠躬,然后转身走出了客厅。卫兵都守在了楼门外,客厅外亮着几盏电灯,不见仆人的影子,只在暗处站着两名木雕泥塑似的勤务兵。一点花影子往旁边的走廊里一闪,花影子有着齐刘海和小白脸,他认得她,甚至知道她名叫小枝,因为白雪峰不止一次的对他说过,“太太身边那个小姑娘,倒是不赖”。 这么大半夜的,小枝不去伺候叶春好,反倒游魂似的在客厅外头转悠,林子枫简直可以肯定她是在窃听——至少,也是企图窃听。 但他权当不知,一边向外走,他一边掸去了袖口上的一点灰尘。灰尘是他在为那个人检查身体时蹭上的,那人被张嘉田狠狠教训了一顿,搞得浑身脏兮兮。想一想,倒也是一桩令人痛快的事情。 白雪峰为雷督理涂毕了药油,然后便想搀他起身,上楼休息。然而雷督理摇了摇头,说道:“不费那个事了,我身上疼得厉害。” 白雪峰扶他在沙发上躺了下来,说道:“那我上楼给您拿一床毯子下来,山中夜里凉,您要是睡觉的话,总得盖上点儿才行。” 雷督理短暂的沉默了一瞬,随即答道:“顺便去看看她在干什么。” 白雪峰立刻就领会了“她”是谁,连忙点头答应下来。快步走出客厅跑上楼去,他直奔了卧室。卧室房门紧闭着,他轻轻敲了两下,里头立刻有人开了房门,正是小枝。到了这个时候,他也没有心思赏鉴这位“倒是不赖”的小枝姑娘了,一侧身就挤了进去。抬头看见了房内床上坐着的叶春好,他当场“哎哟”了一声:“太太!” 床头桌上放着一盆温水,水是血水,而叶春好的面孔刚被小枝擦出来了——脸还是白白净净的脸,然而右眉上方鲜红的豁开了一道伤口,足有半根手指那么长! 白雪峰对这位太太是抱着好感的,这时一见她的伤势,便不由自主的紧皱了眉头:“太太,这可不行,要不您赶紧回北京去吧,让医生瞧瞧您这伤用不用缝针。” 说完这话,他看见了叶春好手中攥着的一只长柄小圆镜——她的伤势如何,她自己知道。 要不然,她的手怎么一直在抖? 但是手虽抖着,人却镇定:“我没事,真有事的话,再回北京也不迟。大帅现在怎么样了?” 白雪峰压低了声音,悄悄的告诉她:“大帅没事,要在客厅里休息一会儿,我上来给他拿床毯子。您就别管这档子事了,还是回北京治伤要紧。” 后头的话,他没往外说——你这二十多岁青春正好的女人,若真是破了相,将来的日子可怎么过? 他不说,叶春好也明白了,也感激了。扭头让小枝从床上取下一床毛毯送到了白雪峰手中,她也低声说道:“大帅那里,就劳你多照顾了。” 白雪峰接了毯子,因为不敢让雷督理久等,所以只又说道:“老林脸上那伤当时也挺重,可是因为治得及时,现在已经看不大出来了。所以您也——”他对着叶春好苦笑了一下:“该回去就回去吧。” 苦笑完毕,他匆匆的走了。小枝上前重新紧闭了房门,然后走回到叶春好面前,把声音放到了极轻:“太太,怎么办?” 叶春好也用耳语的音量说话:“你听准了,他真是那么说的?” 小枝俯身凑到了叶春好耳边:“大帅就只说出‘埋了’两个字,别的没有提。” 叶春好直视着地面,脸上没有表情:“然后秘书长说——” 小枝继续嘁嘁喳喳:“说周围住的都是洋人,事情一旦闹出来了,会有麻烦。” 叶春好忽然抬头直视了她的眼睛:“最后,他是要把这件事留到明天处理,还是等回了北京再说?” 小枝摇了摇头:“大帅好像没说,我没听见。” 然后她直起了身,望向了叶春好右眉上的伤口——叶春好的胳膊腿上烫出了几个大水泡,痛苦虽痛苦,但她是不担心的,横竖那疼痛忍得过去,水泡也总有干瘪了的时候。可伤口和水泡不一样,伤口开在了额头上,说留疤可就真留疤! 一个女人,脸上若是落了这么道疤痕,那么再漂亮也不算真美人了。而她还记得当初叶春好来到留养院里演讲的时候,她们这班穷女孩子是如何像看仙女一样去看她的。 “真的。”她终于忍无可忍的开了口:“太太明天回北京吧,让医生看看,这伤口到底用不用缝针。这里就只有一点刀伤药,我还不敢给您乱用。不提别的,首先这伤口若是发了炎,那就了不得……” 她低而急促的喋喋不休,因为叶春好是她的恩人,也依然还是她眼中的仙女。叶春好坐在床边静听着,眉骨上方火辣辣的疼,但她并不叫苦,甚至无暇去牵挂自己的伤势。 “埋了”两个字在她的脑子里回响不止,她知道,雷督理这回对张嘉田,是动了杀心了! 至于“埋了”二字的含义,她也同样清楚得很。那时候洪霄九死了,雷督理大开杀戒、铲除异己,她亲眼见着秘书处里凭空失踪了好几个人。那些人都是洪霄九的余孽,影影绰绰的,她听人说他们是被“埋了”。 有的是毙了再埋,有的则干脆就是活埋。 “小枝……”她终于悄声开了口:“我不能走。我要是走了,帮办就得死。当年我走投无路的时候,帮办救过我。我一直没有报答过他,现在,到我报恩的时候了。” 第114章 北戴河(五) 雷督理躺在沙发上,白雪峰轻轻给他盖上了毯子,他有知觉,但是没反应。 幸而白雪峰此刻像是有读心术一样的,雷督理不问,他也能主动的回答:“大帅睡一会儿吧,我在这儿守着。刚上楼也瞧见太太了,太太的手和胳膊倒是没大事,但是眉毛上头让枪管划了一下,伤得挺狠。” 雷督理想知道的,他全报告出来了,但雷督理依旧是闭着眼睛,一言不发。白雪峰给他掖了掖毯子角,然后悄悄的退出了客厅。 雷督理猜出叶春好会“伤得挺狠”了,因为自己给她那一下子,真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不把力气用尽了,他就不解恨。 张嘉田对他下了死手,未见她如何恐慌,自己转败为胜要杀张嘉田了,她倒涕泪横流的又哭又求、挡起了枪——他的太太,当着所有人的面,为她丈夫部下的逆贼挡枪! 而且那逆贼刚把她丈夫从楼梯上推了下来,让她丈夫摔了个半死,她也是知道的,她也是看见了的! 所以他此刻恨了她,恨得快要呕出一口黑血。他没有看错,不是他多疑,他想,叶春好和张嘉田终究还是有情的,表面上没接触,牵连藏在了心里。 他不忠于他,她也不忠于他! 所以她受了伤便受了伤,伤得狠便伤得狠,他不想见她,也不想管她。她和张嘉田的区别,无非是一个罪大恶极,另一个罪该万死。 雷督理短暂的睡了一会儿,梦见了张嘉田。 梦里,他走在一片荒原上,身边没有副官,没有卫士,什么都没有,就只跟着一个张嘉田。他们两个都是赤手空拳,默然的一路只是前行。他走得心惊胆战,因为知道自己不是张嘉田的对手,还知道张嘉田随时都可以杀了自己。 在荒原上,他们不是督理和帮办了,他们就只是两个人,两个男人。张嘉田比他年轻,比他高大,比他强壮,张嘉田可以陪着他一直这么走下去,也可以忽然翻脸,只用一只手便拧断他的脖子。 所以他一边走,一边怕,他的命不在自己手里攥着了,他身后跟着一条甩不脱的白眼狼。 这梦里没有血雨腥风,但他在凌晨时分猛然睁开了眼睛时,竟已经是冷汗涔涔。掀开毯子坐起来,他见周遭一片黑暗,心中又是一惊:“雪峰!” 客厅外立刻传来了回答:“大帅,我在这里。” 白雪峰走了进来,顺手开了电灯。雷督理慢慢的回过了神,抬头再往窗外看,发现天已经微微的亮了,还能依稀听见啾啾的鸟鸣。 单手扶着白雪峰,他咬牙切齿的站了起来——不动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周身的关节都像是被拆了一遍,略微换了个姿势,也会从头到脚的一起爆发出疼痛。 但他忍住了这疼痛,只问:“几点了?” 白雪峰一手扶着他,一手摸出怀表看了看:“四点半了。” “张嘉田呢?” 白雪峰对着他察言观色:“他在侧楼的地下室里,大帅要去见见他吗?” 雷督理望着窗外,沉默了片刻,末了摇了摇头:“不见了。” 白雪峰陪着他站了片刻,忽然笑了一下,小声又道:“他也可能就是撒酒疯……我爹就是这种酒后无德的人,一喝了酒,什么都说什么都干,醒了又后悔。” 雷督理回头看他:“他给了你什么好处?” 白雪峰对于雷督理,有种特殊的敏感。此刻的雷督理这样直白的质问了他,可他因为没有从雷督理身上感受到杀气,所以敢于大了胆子回答:“大帅,我跟您这么多年了,外头的人都知道我还算是能入您的眼,所以看着您的面子,一般的人对我都挺好。别说帮办没给我什么好处,他就是真给了,我说句大话,他的好处,我还未必往眼里放。我只是觉着,对您来讲,帮办是个不同的人,况且人命关天……” 他的水平有限,时常是说着说着就没了词,但是他的意思,雷督理都明白了。重新转向前方,雷督理答道:“他不是酒后无德,他是酒后吐真言。” 然后,他也笑了一下:“我了解他。” 说完这话,他慢慢的转身走向了沙发,一边走,一边说道:“去给这里的机场打电话,让他们给我调一架飞机,我要立刻回北京。” 白雪峰自认为把该说的话也都说尽了,这时把雷督理搀回沙发上坐下,他不再多讲,只低低的答了一声:“是。” 雷督理急着回北京,然而白雪峰这边刚把电话打出去,外头就眼看着变了天。原来今天是个大雨的天气,天还没有大亮,窗外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样的时候,飞机是绝对无法起飞了。白雪峰回来向雷督理做了一番汇报。雷督理静静的听着白雪峰说话,耳中除了这位副官长的声音之外,还有隐隐的风声和雷声。 白雪峰把飞机场那边的答复转述了一遍,然后说道:“大帅,走不走的,暂且放到一旁,您先吃点什么吧。您昨晚……就没正经吃东西。” 雷督理摇摇头:“我不饿。” 白雪峰没说什么,转身走了。不出片刻的工夫,他搬了一张小矮桌回了来,又让仆人端上了热粥热菜。雷督理依然是没觉出饿,但白雪峰既然已经把筷子直送到了他的手里,他便也没滋没味的喝了一碗粥。而他这边刚放下筷子,白雪峰像个千手观音似的,无声无息的又把这一套家什饮食搬运了走。 白雪峰没大本事,但是天生的有直觉,这点直觉让他此刻变得耳聪目明,能把雷督理伺候得滴水不漏——他是紧挨着雷督理的人,值此非常时期,一个不留神,他就可能成为雷督理的靶子。 他知道自己加上副官长,等于副官长;自己减去这个副官长,就等于零。 雷督理起初是急切的想走,可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他周身的痛楚也越来越清晰,整个人便陷在柔软的沙发里,忽然对窗外那个风雨交加的世界有了惧意。雨是冷的,风也是冷的,风卷着雨扑上来,会是什么光景?他单是想一想,都要瑟缩。 白雪峰扶着他去沐浴更衣,他脱了衣服,发现自己的身体遍布青紫瘀伤,已经变成了五色斑斓的模样。他是这般光景了,叶春好又是如何?他想起了她——想起了,但是不问,也不管。草草的洗了澡,他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周身刚感觉好过了一点,门外却是忽然响起了声音:“报告!” 他对着一面大穿衣镜,没回头:“进来。” 房门开了,他看见尤宝明走进了自己的镜中:“大帅,帮办方才忽然吐了血,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什么内伤。他不许旁人救治,只是闹着要见大帅。” 雷督理听了这话,忽然感觉更冷了:“见我?” 尤宝明垂了头,笔直的站立,对着地面回答:“是的,我们问他有什么话,他也不说,单是嚷着要见您,而且……确实是吐了好几口血。” 雷督理打了个冷战。 “你们打他了?”他一边问,一边对着白雪峰做了个手势,让他去为自己拿来外衣。 尤宝明这回抬了头,脸上也有一点恐慌神色:“没打……没怎么打。也就是把他往地下室里送的时候,他实在是闹得厉害,可能我们有人下手重了一点,但……” 他期期艾艾的,有话难说,然而雷督理对他的下文毫无兴趣,又问:“他说,他要见我?” “是的。” 雷督理冷冰冰的叹息了一声:“好,横竖我现在走不了,那就再见一见吧!” 雷督理穿好外衣,通过了连接侧楼的长走廊,一路走向了关押着张嘉田的地下室。 与此同时,张嘉田坐在一间空屋子里,正在用袖子抹那嘴上的鲜血——他真吐了血,但那血并非来自他的五脏六腑,而是他故意咬破了口中的皮肉,硬吮出了几口血来。 他吐了一点血,又涂了自己半脸血,终于惊动了尤宝明。连恳求带逼迫,他设法支使着尤宝明去见了雷督理,而在雷督理到来之前,他则是尽量的把脸收拾干净了些。 他知道自己昨晚那一顿酒喝出了大祸。 扪心自问,他不后悔。他早就想救叶春好了,他早就想揍雷一鸣了。他是闯了泼天大祸,可他没干违心的事,他这叫如愿以偿! 要是时光能够倒流,他也还是不能坐视叶春好受苦受罪的。活了二十多年,从来也没喜欢过谁,就只爱她一个。爱她怎么爱?单是拿嘴爱吗?单是用心爱吗?甜言蜜语单相思都是那帮小白脸们骗姑娘的把戏,他最看不起! 他的爱情,便是谁欺负她,他就揍谁! 揍雷一鸣是没错的,但他不打算为了这事送命。而自从进了这间屋子,他就隐约的感觉出了不对劲——他不是没受过处罚,上回蹲禁闭的时候,也住过一夜空屋子。可那时候是怎么住的?他这边刚一进门,那边的消息就已经送到家里去了,他在那空屋子里一点罪都没受,守门的卫兵见了他,都是点头哈腰的陪着笑。 但是这回可不一样了,处处都不一样了。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音,步伐整齐,是有大队人马走了过来。他站了起来,虽然昨夜挨了些许拳脚,但行动依然是自如的,只是腹中空虚,饿得有点冒虚汗。 这时,房门开了。 房门一开,先进来的人不是雷督理,而是一小队荷枪实弹的士兵。这群士兵进门之后便背靠墙壁站住了,随即统一举枪,从四面八方瞄准了张嘉田。张嘉田愣了愣,这一回,才看到了房门口的雷督理。 地下室里只疏疏的亮了几盏电灯,雷督理正好站在了门前灯下。摇曳的灯光让他那张面孔明暗不定,而张嘉田看着他,忽然发现他现在很瘦,瘦得脖子细了,下巴也尖了,整个人像是小了一圈,然而并不憔悴,两只大眼睛陷在阴影之中,瞳孔深处藏着一点坚硬的光。 “大帅……”他嗫嚅着开了口,决定还是采取老战术,先设法离了这牢笼再说。 可是未等他说出下面的话,雷督理忽然也出了声:“张嘉田。” 不等张嘉田回答,他继续说道:“我本打算不再与你会面,可宝明说你很想见我。” 说到这里,他抿嘴一笑,眼睛微微眯起来,是个慈眉善目的冷笑:“我转念一想,又觉得我们倒也应该再见一面。见这一面,一是让你得偿所愿,二是让我也能放心。毕竟我一天不走,你就要在这里多坐一天牢。让你这样英雄出少年的人物在我这里坐牢,风险之大,不堪想象啊!” 话音落下,他向内迈了两步:“你要见我,我来了,让你见了。这件事情,可以算是完结了吧?” 张嘉田后退了两步,并且忽然间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自己是怕了,人一怕,就笨了,口才没了,心计也没了,甚至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因为他发现雷督理眼中的那两点光,是凶光! 这时,雷督理对着他又是一笑,一边笑,一边点了点头:“你的事情是完了,接下来,就是我的事情了。” 说完,他扬起一只手,对着后方黑黢黢的士兵们一致意。士兵们兵分两路的从左右涌进来,他则是逆流退了出去。 雷督理靠墙站着,站了一会儿,让人搬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空气中弥漫开了血腥气,他不喜欢,于是给自己点燃了一支香烟。气味是可以掩盖的,然而呼号呐喊声却是盖不住的,透过大开的房门,他看见五六名手持短棒的士兵正在围攻张嘉田。张嘉田逃不出枪管的包围圈,又不肯坐以待毙,只能东一头西一头的乱打乱撞。他没什么功夫,然而有一把子好力气,竟能赤手空拳的以一敌六。然而短棒接二连三的击中他的身体,他也渐渐的踉跄起来。忽有一人瞅准了时机,一棒子砸上了他的后脑勺,他一声没吭,当场就向前扑了下去。 他倒在地上不动了,他的敌人们面面相觑,也停了手,因为雷督理发过话,要“留他一口气”。他们怀疑自己方才下手太狠,已经一棒子打断了他的气,但张嘉田在地上趴了半分来钟之后,缓缓的抬手捂了头,又活了。 他活了,摇晃着想要站起来,然而未等他直起腰,又一短棒拦腰抽向了他,他这回惨叫一声翻倒在地,头脸都被鲜血糊住了。挣扎着向前抬起头,目光射出房门,他看见了雷督理的皮鞋。拼了命的昂起头再往上看,他没有讨饶,不是他有骨气,是在这一瞬间,他和他心灵相通。 他知道雷一鸣对自己起杀心了。其实他们彼此彼此,雷一鸣和他抢女人,他早就想着要造反了;他不肯受雷一鸣的摆布,雷一鸣也早就想着要除了他了! 他们早就在等着这一天了! 求饶是没有用的,他知道。他只能在乱棒加身的毒打之中,勉强说出一句话来:“我救过你的命啊……我为你……死过啊……” 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血,从他的嘴里往外流,从他的鼻子里往外流,甚至也从他的耳朵里往外流。视野摇晃模糊了一下,再恢复清楚时,他发现雷督理已经起身走到了自己面前。 单膝跪在了张嘉田身边,雷督理的神情依然是平静的:“我说过,你变了。你不是那个舍命救我的嘉田了,你自己也说过,你现在后悔了。” 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你若是不变,我自然报答你一生一世,我雷某人一天在这个位子上,你就一天跟着我升官发财。可惜,你英雄出少年,人大心大,不把我往眼里放了。” 他俯下身去,对着张嘉田低声耳语:“你是不是经常盼着我死?我死了,就没有人辖制你了,叶春好也自由了。你攥着我给你的权力,她攥着我给她的钱,你们——” 话到这里就止住了,一切尽在不言中。他抬起头看了张嘉田的眼睛,问道:“是不是?” 张嘉田不说话,单是气息一乱,从鼻孔中又涌出了一股子鲜血。雷督理讨厌他这样直勾勾的盯着自己,因为自己句句有理,他有什么理由不服气? 于是雷督理就这么面无表情的抬起手,把指间夹着的半截香烟,狠狠杵向了张嘉田的右眼! 在火头即将触碰睫毛之际,张嘉田猛的一挺身一扭头,只让火头在自己的脸上蹭了过去。香烟熄了,雷督理见状,很惋惜似的一撇嘴,随后站了起来:“身体真不错,这么打,都没打服了你。” 然后他对着周围几人发了话:“再来!” 手持短棒的士兵得了令,当即一拥而上。这回张嘉田蜷起身体抱了脑袋,开始发出断断续续的惨叫。而雷督理退到门外,情绪却是越来越平静了。 他自己没有力量,可他的部下有力量。 他曾经那么喜欢过张嘉田,可现在回想起来,却仿佛只是一场梦。他的感情是可以在爱恨之间自由转换的,可以有多爱,就可以有多恨,恨到了极致,无可解脱,只能是杀! 然而他不能真的开枪,他不想、也不便在自己的别墅里杀人,尤其是这别墅里还住着叶春好。 所以他这一趟来,一是为了再见张嘉田最后一面,二是为了把张嘉田打成一滩烂泥,免得他在出发之前的这段时间里兴风作浪。等到离了此地,随便他什么时候死,都没关系。 死了,埋了就是了。 没死,如果必要的话,埋了也没关系。 半个小时之后,雷督理离开地下室,重返地面。 他的身上带了一点淡淡的血腥味,夹杂着地下室特有的潮气,不大好闻。独自坐在沙发上,他没看见叶春好,没看见就没看见,他也不问。 他只是微微的有一点喘,他的肺不大好,多走几步路,要喘;多吸了几口冷空气,也要喘;甚至偶尔受了外界一点小小的刺激,他也会窒息似的透不过气来。这个时候,他要调动全身的力量去呼去吸,身体瘫下去,手脚都是软的。 此刻他就是这样瘫在了沙发上,但他依然一言不发——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思考。 他在考虑如何把张嘉田留下的人马处理掉。 第115章 北戴河(六) 张嘉田还留着一口气。 他知道那帮人是想把自己打成一滩烂泥,便如了他们的愿,提前先做出了个烂泥的姿态。抱着脑袋蜷着腿,他不反抗了,甚至都不动了,只极力的紧绷了肌肉,想要用自己这身皮囊,保护自己这身骨头。 于是那帮人见他一动不动的昏迷在了血泊之中,便满意的收了手。雷大帅不高兴在度假的别墅里闹出人命来,所以张嘉田死到这种程度,正是刚刚好。 这些人停手的时候,张嘉田其实是还有意识的。 他听得见这些人纷纷的退了出去,还听得见外头有凌乱杂沓的脚步声音。背对着房门口,他一动都不敢动,只静静的等,等周围的所有人离去,包括雷督理。 等到所有的人都走了,四面八方对着他的枪口也都撤了,房门紧闭着落了锁,他这才放心的睁开了眼睛,看见了一个血红的世界。 他的眼睛也被鲜血糊住了。 他不急着爬起来,先动了动手指头——双手的拇指和食指都是能动的,双脚的脚趾头也还能听从他的指挥,他想这就说明自己的胳膊腿儿没有断。试探着又把两条腿向下伸展了,刚伸到一半,一阵剧痛便让他瞬时停了动作。半伸着的右腿僵在半路,他疼得张大嘴巴,呼吸和声音全断了。左手颤抖着抬了起来,像是要向下去救那条右腿,可是刚刚抬到一半,张嘉田心中又是一惊。 他看见自己左手的无名指和小拇指,都正以着奇怪的角度弯曲着。 这只手让他呆看了片刻,然后他用尚且完好的右手去摸自己的头脸。摸一把,是淋漓的血,再摸一把,还是血。 “不能死啊!”他依然不知道自己究竟被那些人打成了什么样子,只是茫茫然的在心中哀求自己,求自己破烂了的皮肉,求自己变了形状的关节:“你挺住了,不能死啊!” 他怕死,真要是不得不死了,也要死得轰轰烈烈,对得起“英雄出少年”那五个字。他不能像条死狗一样,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无声无息流尽体内的鲜血。这么着死了,他不甘心,他死不瞑目! 慢慢的把力气收回来,他放松了身体。眼前黑了一瞬间,再见了光明时,他不知道自己只是一时眩晕,还是昏睡了一觉。忽然间的,耳朵一动,他又听到了隐约的脚步声音。 那脚步是走向自己这边的,他恐慌起来,心想难道雷一鸣等不及了吗?如果他过来看到自己还没有死,会不会失去耐性,要给自己补上一枪? 可他随即又感觉不对劲,因为那脚步声音越近越清脆,像是女人所穿的高跟皮鞋。紧接着,门外也当真响起了女人的声音:“大帅许我再来瞧他一眼,你们开门吧!” 这是叶春好的声音,一句话被她说得有气无力,非常的悲哀,也非常的平和,没有声势,但是话里藏着权威,仿佛她作为督理太太,理所当然的可以像督理大人一样,过来处治房内的逆贼。只不过他们夫妇二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罢了。 卫兵没有接到督理的通知,也没有看到督理的手谕,但是想都没想,乖乖的就真把房门打开了。张嘉田正对着房门,这时半睁着眼睛向前望出去,就见叶春好裹着一件长长的哔叽大衣,双手插在大衣兜里,头脸都很洁净,只是右眉上方蒙了一块白纱布。 叶春好看了他一眼,顿了顿,随即长叹了一声。卫兵守在门口,并没有要关房门的意思,而当着卫兵的面,叶春好走到张嘉田面前,蹲了下来:“二哥,你醒着吗?” 张嘉田极力的睁大了眼睛去看她——说起来,他是为了她才进督理府、才有了后头这两年飞黄腾达的人生;他也是为了她,才又把这大好人生断送了个干净。这样的一个人,他得好好看看,他今天看完了这一眼,也许和她有缘再相见时,便是下辈子了。 叶春好也看着他的眼睛,看得一眼不眨,脸上冷冷的,几乎是在咬牙切齿的说话,像是恨了他,也像是别有用意,要把这话一字字一句句说到最清楚,直送到他的心里去。 “二哥,大帅那个脾气,我也没法劝了,事已至此,你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只是你万万要吸取教训,再不可酒后胡闹、意气用事。大帅今晚、或者明日,就要带着我们回北京去了,路上你没事做,正好把头脑放清醒一点,好好的反省反省。” 说到这里,她的目光扫过了张嘉田的头脸身体,两只眼睛里隐隐的闪了泪光,然而声音依然是冰冷的,语气也依然是冠冕堂皇的:“我早就劝过你,男子汉大丈夫,前程要紧,凭着感情冲动逞一时之勇,那是莽夫的行为,我最不赞同!” 然后她抬起戴着手套的右手,在眼角飞快的一掠,用指尖蹭去了一滴很大的眼泪。站起身转向了门口的卫兵,她缩了缩肩膀:“这里怎么这么冷?有没有厚衣裳,给他一件。他犯了罪,要杀要剐也该是用枪用刀,把人打个半死扔这儿冻着,算是怎么回事呢?” 卫兵们面面相觑——大夏天的,谁会专门预备厚衣服呢? 叶春好见状,便又叹了一声:“算了。” 然后她转向张嘉田,脱了身上的哔叽大衣,弯腰给他盖了上:“你暂且拿这个当毯子用吧。这个地方我也不好久留,我方才对你所说的话,你等到一个人的时候,也好好的想一想吧,看我说得对不对。” 说完这话,她昂起头,转身走了。 张嘉田没来得及回答,因为叶春好句句都像是话里有话,让他一时间有些发懵。眼看着叶春好真走了,房门也重新关严上锁了,他抽抽鼻子,嗅到了一股子香气。 香气来自于叶春好留下的长大衣,一只手在大衣下面动了动,他的手背忽然蹭过了鼓鼓囊囊的一包。 那是大衣里面的暗袋。 慢慢的抬眼向前望去,他在动作之前,再一次看清楚了房门。 房门的确是关严了。 他一点一点的往角落里蹭,凡是挨着地面的部位,能使上劲的都使了劲,他如同一条被拔了脚足的虫子,也如一条被抽了脊梁骨的蛇,毫无章法的蠕动到了房间角落里,即便房门忽然开了,门口的人也不会即刻看清他的模样。 然后,他伸出周身上下最为完好的右手,摸索着解开了暗袋上的纽扣。 暗袋里装着个小小的手帕包,他侧身躺在地上,把那小手帕包放在地上打开来,看见了一小堆宝光璀璨的首饰,有黄金有钻石,还有一对配成套的翡翠耳环和项链,就在两天前,他还见叶春好佩戴过它。首饰下面,垫着一张小纸条,他把把它抽出来打了开,借着黯淡灯光,他认清了上面细密的小字。 上面起首写了“赵老三”三个字,三字之后是天津城内的一个陌生地址。地址下面,又有一行小字,乃是“回京途中或有逃生之机会,妹定设法相助,请二哥务必振作精神。若二哥避难天津,可到赵老三处取现金三万元暂渡难关”。 张嘉田不知道“赵老三”是何等人物,不过把这几行字反复看了几遍之后,他确定自己是把那地址牢牢记在心里了,便把纸条塞进了嘴里,硬咽了下去。 叶春好不希望他为了自己打抱不平,怕他因此受了连累,却不知道他也存着同样的心思。他也不敢让叶春好为了自己冒险,也怕自己会连累了她。她再有本事,再有心计,也只是个年轻的小女子,雷一鸣打不过自己,还打不过她吗? 可他现在有话也传不出去了,着急也只能是白着急。把这一小堆首饰重新包好揣进怀里,他又去摸那大衣的暗袋,结果从袋底,他掏出了一把小刀。 这是一把挺精致的折叠刀,用来削水果皮是正合适。他把这柄小刀折好了,塞进了腰带里。盖着大衣重新躺下去,他闭上眼睛,眼前出现的人,却是雷督理。 他救过他的命,他却要杀他。 并且不是干脆利落的杀,是虐杀。他想雷督理之所以留了自己一口气,也许只是怕自己死在这里,会脏了这一块地。 因为叶春好不是轻易冒险的人。她能敢偷着给自己送钱送刀,便以证明在雷督理那里,自己确实是没有活路了。 然后,他的思路又转回到了叶春好身上:“看不上我归看不上我,她这人真是有情义的,这个时候了,还敢来救我,我没看走眼,她是好女人。” 这天傍晚,张嘉田被士兵用绳索胡乱捆了手脚,抬出去塞进了汽车里。 外头的雨势小了一点,然而依旧是阴云密布,让人瞧不出时候的早晚来。他闭着眼垂着头,随着旁人摆布。他们把他塞进汽车里,他就在汽车里窝着,他们把他架出来送进了黑洞洞的火车车厢里了,他蜷缩在角落里,照旧是不言不动。 他在心里计算着时间——现在大概是下午时分,也可能是傍晚,这个时候从北戴河火车站出发,到达北京的时间,正好会是午夜或者凌晨。那个时候,没几个人会知道雷督理突然返回北京,而雷督理趁夜派人把他拉到城外“处理掉”,也同样不会有几个人知道。 等人们知道了,他也许已经开始在泥土中腐烂了。 “真狠。”他在心里想:“雷一鸣,你真狠。” 车厢的铁门关上了,里面只留了两名士兵看守他。车厢里还停了两辆摩托车和一辆小汽车,乃是个铁皮盒子式的货车厢。张嘉田倒在车厢一角,两名士兵则是并肩站在汽车旁,仰起头一起向上望——这铁皮盒子没有车窗,只在上头开了个天窗,人在这里头,憋闷得很,非得仰头向上看看天空,才能觉着痛快一点。 外头响起了火车汽笛的长鸣声,雷督理的专列缓缓开动,驶往北京去了。 第116章 荆棘路(一) 督理专列一路轰隆隆的行进,声势颇雄,然而车厢之内,却是安静至极。 雷督理枕着双手仰卧在长沙发上,眼睛闭着,然而人人都知道他没有睡。没有睡,而又摆出了个睡的姿态,便足以证明他现在没有欢声笑语的好兴致。 但他倒也未见得有横眉怒目的表情,单是淡漠的躺着,对于叶春好,也是客客气气的视而不见。叶春好白天未经他允许,私自去见了张嘉田,回来之后就一直等着他发难——她已经准备了一肚子有理有据的好话,自信即便不能说得他回心转意,至少也能让他暂缓动作,让张嘉田多活几天。 然而雷督理始终就没给她这个说话的机会,她冷眼旁观,也感觉他变得陌生起来,不再像那个和自己好一阵歹一阵的混蛋丈夫了。仿佛是受了什么惊吓或者暗示似的,他忽然和所有人都拉开了距离。 雷督理躺着,她在一旁坐着,两人一言不发,然而这僵持比什么斗争都激烈。小枝半路进来,给叶春好的双手换了一次药。药是药膏,薄薄的涂在手背上面,能给她带来一点凉意。而她低头端详着手背上的几处水泡,忽然问道:“小枝,几点了?” 小枝的腕子上也戴了一块手表,这时就低头看了时间:“太太,已经八点钟了。” 叶春好对着手背吹了几口凉气,然后站了起来,赌气似的,提高了声音说道:“那你跟我去餐车,帮我弄几样饭菜给张帮办送去。这人这回撞到了枪口上,先前的功劳是一笔勾销了,一条性命也未必能保住。趁着他还有命吃喝,我没别的可报答,只能是让他做个饱死鬼吧!” 话音落下,她瞪了雷督理一眼,心里也不知道自己这一眼能不能被雷督理所察觉,但既是要做这个发脾气的样子,就得把脾气发足了才行,要不然,便不能算是一场好戏。 而雷督理躺在长沙发上,依然是没反应。 叶春好带着小枝去了餐车,要了两大杯热可可,又往里面多多的加了糖,糖果和甜腻的小饼干也一样要了一包,然后大模大样的穿过专列,走进了最后一节货车厢。 两名士兵在这阴暗憋闷的铁皮盒子里站得百无聊赖,所看守的犯人只剩了一丝两气,又绝不用他们多费一分心思。无可奈何,两人抱着步枪,只好席地而坐打起了瞌睡,忽然听见有人来了,他们连忙睁了眼睛站起身:“太太!” 叶春好见了他们,叹了口气:“你们就这么坐在地上睡觉?有水喝吗?” 士兵知道督理太太是个和蔼的人,不会对着自己耍官太太的威风,便老实的摇了头:“回太太的话,一直也没人来替我俩,我俩都渴着饿着呢。” 叶春好答道:“你们快去喝口水吧,再拿点东西回来吃。我是来给帮办送晚饭的,这地方黑黢黢的怪吓人,我也不敢久留,你们快去快回,听见没有?” 两名士兵听了这话,想都没想,立刻便排着队走了出去——太太是可以信任的,即便太太不可信任,那么凭着她和一个小丫头,也绝无放走帮办的本事。 因为帮办如今已经不成人形、动弹不得了。 叶春好从小枝手中接过托盘,借着一只小电灯泡的光芒,她找到了角落里的张嘉田。 张嘉田那头脸上的鲜血都干涸了,受过重击的皮肉则是肿胀变形,让他看起来如同鬼怪。叶春好不敢问他能不能走——她怕他其实已经断了腿,其实已经不能走。 若是真不能走,那不就只能留在这火车里等死了吗? 把托盘往地上一放,她端起一杯热可可,送到了他的嘴边,低声催促道:“二哥,快喝,喝了有力气。” 张嘉田张开嘴凑上去,咕咚咕咚的喝光了一杯。叶春好这手放下空杯子,那手把另一杯可可也送了上去,依然是低声的催促:“快喝!” 然后她向前凑了凑,低声说道:“火车这一路都不会停,你只能想法子跳车逃走。我给你的小刀子还在吗?你用它把绳子割断,然后不要动。现在铁轨外都是石头地,跳出去会摔死人,等到外面地势好些了,我再来一趟,设法支开卫兵,你再想法子开火车门逃命。”说到这里,她回头看了一圈——货车厢和客车厢构造不同,而且光线不足,她这么扫了一眼,竟是没有找到车门位置。倒是张嘉田忽然开了口,声音又哑又轻:“我有办法。” 听了这话,她没追问,单是说了一声“好”,然后把糖果饼干往他怀里一塞,起身便走。张嘉田也没有做出留恋姿态,她刚走,他便摸索着取出了自己腰间的小折叠刀。 刀子小小的,杀人是绝不够,可刀刃挺锋利,他慢慢的切割,很快便把手脚上的麻绳都割断了。 右手攥了攥,两只脚也动了动,他想自己真到了那死到临头的时刻,应该也能拼了性命逃出几步去。 那时他去刺杀洪霄九,跳墙出来时,两只脚踝全扭伤了,可因为怕得要死,不也还是一口气跑回家去了吗? 那时候能,这时候自然也能。 与此同时,几节车厢之外的长官座车里,沙发上的雷督理忽然睁开了眼睛。 雷督理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忽然就躺不住了。 他望着上方车顶,眼睛睁开了,但是没有起身。叶春好回了来,他不理她,她也不理他,他斜了眼睛去看她的手与脸,心里知道她的手一定很疼,额头上也可能会落下伤疤。 疼是她活该,真要落下伤疤了,那也没什么。他对这个女人感情复杂,他看她看的是心。他对她爱恨交织,为的也是她那颗心。 他光顾着去看她的心了,哪还有精神去留意她脸上是否多了道疤? 叶春好在车窗前坐了,因为怕雷督理从自己脸上看出破绽来,所以扭头只往窗外望,偶尔沉沉的叹息一声。 事到如今,她也不得不铤而走险一次了。她的双手双腿依然很疼,也知道自己很可能会破了相,但是和雷督理一样,她现在也顾不得自己这副皮囊了。 她这一趟本是出来玩的,身上并没有带什么值钱东西,支票本子倒是有,但她不敢开了支票给张嘉田,因为这支票的来去都是要有记录和交待的,她怕他将来拿着她叶记的支票一进银行,就会被雷督理的人抓起来。 支票不能开,手头的钞票也没有几张,幸而她这爱美的年轻太太出来度假,随身总还携带着几样珠宝,纵是拿去贱卖了,也能换得一阵子的饭钱。军政两界的事情,她所知甚少,不知道张嘉田一旦逃了,会逃到什么样的天地里去,不过她又想,只要这人是活着的,那就得吃饭,既是要吃饭,那自己给他把盘缠预备足了,就绝不会错。天津那位赵老三,一直替她管理房产出租的事务,这人对外自吹是为雷大帅做事,其实从来没见过雷督理,一心一意的只为太太服务。她若是想秘密的再接济张嘉田一笔款子,那么赵老三家,便是最安全的中转站。 事情发展到如今,一切都还是顺利的,她只盼望着张嘉田能够脱逃成功。他若是逃生不成,万一有人从他身上搜出了自己的首饰,那么后果——无论是他的,还是自己的——都不堪设想。 车厢里亮着电灯,她从漆黑的车窗玻璃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那影子面容愁苦,瞧着是十分的悲哀,除了悲哀,再没别的情绪。 火车一刻不停的飞驰,叶春好对着自己的影子发呆。不知过了多久,小枝轻轻的走进来,给她和雷督理各送了一杯热茶。叶春好见她来了,不动声色,自顾自的端起茶杯喝茶,而小枝小声问道:“太太,夜深了,您和大帅要不要吃点夜宵?” 叶春好做了个惊讶的表情:“这就夜深了?” 小枝答道:“快到十二点了,您不是晚上也没正经吃晚饭嘛。” 叶春好瞥了雷督理一眼,说道:“我吃不下。”然后她站了起来,又道:“我再瞧瞧二哥去!谁知道等到了北京,他要受什么发落呢!” 她管着自己,尽量不说那个“死”字,因为雷督理并没有流露出要枪毙张嘉田的意思,“埋了”二字,是她派小枝偷听回来的。 说完这话,她款款的走出了车厢,小枝并没有跟上去,只把叶春好的茶杯端起来送去了餐车——叶春好平时不是那种离不得丫头伺候的少奶奶,如今主仆二人动辄一起行动,瞧着有点不大自然,所以叶春好提前嘱咐了她,让她这回不必跟随自己。 穿过了几节长车厢,叶春好又走到了那货车厢的门前。这回她叫开了车厢门,都没往里进,只对着那里头的两名士兵一招手。两名士兵立刻颠颠的跑了出来:“太太。” 叶春好向后退了几步,示意他们把车厢门关好。仿佛是怕张嘉田会听到声音似的,她带着两名士兵,向后又退了几步,尽量站得足够远了,这才小声开口道:“这一阵子,帮办的情况怎么样?” 士兵之一答道:“回太太,帮办一直没出过声,可能是睡着了吧。” “他没叫疼叫苦吗?” “没有,帮办自从上了火车,就没说过一个字。” “也没骂大帅?” “没有。” 叶春好絮絮叨叨的盘问两名士兵,盘问了足有五六分钟,末了才满面忧虑的点了点头,说道:“算了,横竖也快到北京了,我也不见他了,有话,让他等着对大帅说吧。” 然后她转身离去,两名士兵倒是不急着返回,而是站在这车厢连接处抽起了烟卷。 与此同时,张嘉田已经转移了位置。 三分钟前,他费了天大的力气,忍着周身的疼痛,爬上了车厢正中央的小汽车。他的两条腿依然是伸不直,人就矮了一大截。佝偻着身体爬上车顶之后,他凭着这样两条腿,颤巍巍的半蹲起来。天窗就在他的前上方,他极力伸长了唯一完好的右手,向上扒住了天窗的窗沿。 右手抓紧窗沿撼了撼,随即,他把变了形的左手也伸了上去。 他把所有的力气都运到了这两条手臂上。手指硬成了钢勾,肌肉硬成了石头,他的手臂渐渐蜷曲,身体渐渐升高,两只脚也先后离了车顶。温暖的夜风拂动了他染血的短发,他抬起右手,把胳膊肘架到了天窗窗框上,然后用力向上一撑! 连脑袋带肩膀,这回全见了天了。 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他开始用胳膊肘支着身体向前爬。火车行驶得飞快,大风在他头上呼呼的刮。他扭过头左右的看——火车刚驶过了一小片平原,此刻两侧又出现了石头山。这样的地势是没法往下跳的,跳下去就能摔个脑浆迸裂,但他也不敢在这货车厢的车顶上久留,因为这车厢就是一层厚铁皮,他在上面略微一动,下面的人就能听见动静。 于是,他咬紧牙关,决定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