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修 第零章 1937年7月,上海。 这些天,大街小巷议论最多莫过七七事变,管你拄文明棍的还是拉黄包车的,百乐门跳舞的还是跑马场下注的,动辄争的脸红脖子粗唾沫星子乱飞,人人都成了洞察时事挥斥方遒的军政大员。 譬如力夫贾三。 明明大字不识一个,往日里见着巡捕忙不迭敬烟见着洋人恨不得舔鞋,连北平到底是在黄埔江这头那头都搞不清楚,这些日子,忽然间就满嘴的时局政治中国日本了,大家都猜他是这两天拉多了教书先生爱国学生,听来的三瓜两枣尽拿来搁同伴面前摆忽。 这一晚下暴雨,街道的水积到脚脖子,几个力夫收车去常去的扬州馆子钎脚,鞋提才刚抹下,贾三又跟人红了脸白了牙。 原因是那个力夫说,日间拉了个客人,听客人那意思,日本人对上海也是虎视眈眈。 这可了不得了,虽然报纸上说七七事变震惊寰宇,那一枪到底也是放在北头的,南方这边连个响气都听不着,可是现在,居然虎视眈眈了! 于是贾三又出来给总统府代言了,那架势,就跟蒋委员长昨儿晚上刚跟他通过电话似的。 ——“日本人打上海!你用脚趾头想都不可能!” ——“上海租界里住的都是洋人!发蓝西梅里煎德一只的,你问问人家的皇帝同不同意!” ——“上海挨着南京那么近,委员长住在总统府的,能让他打?” ——“孙夫人就住在上海,孙夫人是谁?那是蒋夫人的二姐!打上海,蒋夫人能同意吗?北平不一样,委员长在北平没亲戚,打了也就打了……” 最终,贾三赢了一顿老酒,灌了半肚子黄汤,雨停之后,他东倒西歪拉着黄包车离开,一步三晃地还不忘喷着酒气放狠话:“日本国,老子一个屁就把它崩飞了……” *** 贾三有个毛病,一灌黄汤铁定转向,不分南北东西,逢岔路就拐右,喝得越多跑的越撒欢,用他女人的话说,一坛子酒下去能把车拉秦淮河去。 脑子昏昏沉沉,依稀记得沿着黄浦江边吹了会风,黄包车叮铃咣当颠地跟散了架似的,再接着脚下头一空,扑地就睡上了。 后半夜时醒过来,7月天,夜心还是凉,肚皮子挨地冷飕飕的,贾三还没睁眼,鼻子里先闻到霉布味道,暗暗骂了句册那,这趟喝大发了,怎么跑到倒闭的华美纺织厂来了? 中国人开的厂子倒闭也不是新鲜事了,谁叫洋人的东西便宜又好用呢。 酒还没醒,视线有点糊,贾三打着呵欠眯眼看远处拐角的墙基,月亮白的很,像是给地影子踱了光,有个女人拐过墙角…… 有个女人? 贾三突然反应过来,腾一下翻身坐起,揉了揉眼睛,又往那边看过去。 安安静静,静静悄悄。 难道是看错了? 不可能,那一定是过去了个女人,高跟鞋,足足三寸,尖尖细细,鞋头上镶珠子,颤巍巍,珠光润的很,贾三听人说过,蒋夫人宋美龄,出嫁的时候高跟鞋上镶着慈禧太后棺材里盗出来的明珠,那以后很多沪上的太太们有样学样,一双鞋子整的珠光宝气,顶穷人家半年的口粮呢。 还有白生生的足面,纤细的小腿,旗袍下裙裾拂在腿边,绣花的地方暗些,黑天看不清楚,就知道那纹样繁复的很,大户人家手笔。 再往上就没看到了,谁让他那时是躺着的呢,那一双纤足玉腿从墙角晃过去的时候,他都还没回神呢。 前后这么仔细一想,贾三觉得自己捡到宝了。 这事他自己没经历过,但听说过几次,很多有钱人家的姨太太,芳心寂寞,在外头有花头,旅馆市肆人多眼杂不好办事,有些个胆子肥的,就会往这种市郊废弃的厂子或者屋子里头跑。 过来人教他,遇到这种事,别去惊着野鸳鸯,男人在不好办事,最好盯紧女的,等她落单的时候拍晕打昏,身上那些金耳环玉镯子任你掳,天降横财马逢夜草,要是胆子够大,尝尝姨太太的鲜味也无妨——这些女人行的暗事,吃亏了也不敢太声张,况且黑灯瞎火的,她知道你几个鼻子眼睛? 贾三决定先探探底:惹得起就顺势捞一把,万一是个惹不起的刺儿头…… 横财诚宝贵,生命还是价更高的。 *** 他先在外围兜了个圈,确认不是黑道老大出来轧姘头外头有小弟放哨,也有八成把握里头的男的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这么偏的地方,外头都没看见有烧油的汽车,这穷酸劲儿! 黑包车也没有——为着跟黄包车区分,规定自家雇佣的私用黄包车得漆成黑的——这姨太太也真够可以,不敢用家里的车,踩着那么双高跟鞋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贾三心里约略有了底,胆子也肥了许多,转着心思慢慢拐过墙角。 厂区里安静的很,露天的墙角堆着霉烂的纱锭缫丝,车间大门铁链子缠着圈挂了锁,人应该不在厂房里头——这就怪了,碱房酸站堆垛库房一一看下来,连个鬼影都没寻着,没道理啊,没见那女人原路出去,进出只有一条道,后门处防贼,外围都张着铁丝网呢,那么个娇滴滴的姨太太,难不成能翻过去? 贾三连急带躁,汗都下来了,站在车间大门前头一手叉腰另一手抡实了扇风:这事也就两个可能,眼花,或者撞了邪。 估计是眼花吧,应该是眼花,自家女人骂的没错,黄汤下肚就没啥好事,贾三垂头丧气,一屁股倚着大门坐下来。 吱呀一声,门开了。 生锈门轴格楞格楞响,大门沉重而又徐徐往两边张开,晕黄色的暖光向门外罩过来,恰恰就把贾三罩在了这片殷红的影子里。 贾三没敢动,喉结挺在那,眼睛都没敢眨,他不是三岁,他晓得这事不是有点不对劲,是非常不对劲。 ——门外头是缠了几道铁链子挂了锁的,哪能让他那么轻轻一倚就开了? ——这两爿门,少说百十斤重,单听格楞格楞的声音就知道多吃力了,怎么会自行往后打开呢?要说是有人在后头开门,怎么连呼哧呼哧的喘气声都听不见? ——如果屋里有灯,缝里怎么着都能透出点,刚刚在门外头,他怎么就一点端倪都没瞧出? …… 贾三僵了好一阵子,还是战战兢兢回了头,是祸躲不过,再者,心底到底存了三分侥幸:自己就是个拉黄包车的,这么大阵势,不可能是冲着他来的。 *** 偌大的厂房充斥着模糊的殷红色,朦胧的视线里,似乎有什么人…… 贾三吞了口唾沫,往里走了几步…… 终于看清楚了,是有个女人被捆住脚踝倒吊着,散开的头发很长,垂下来还是没能触地,地上是不断蕴开的暗红色的血,而就在垂下的发尖和地面之间,他看见一双缎面的高跟鞋。 鞋头尖细,面上镶一颗莹粉的珠子,足面雪白,小腿圆润,再靠上是旗袍斜拂的裙裾,绣的是锦藤,弯弯绕绕,寓意瓜瓞绵绵。 那是站在被吊起的女尸身后的另一个女人。 贾三傻了,他活了三十多年,人生“导师”无数,教他坑蒙拐骗讨好迎合,但从未有人提点过他,遇到这种场合,该怎么应付。 若此时边上立一口落地大钟,那三枚长短指针阖该都是不动的,所思所想和这纷杂人世一并定住,只待有什么把这僵局打破…… 打破僵局的,是扑扑两下诡异声响,两根不知什么材质的臂粗尖锥,从倒吊女尸的左右肋骨处透体而出,尸身在空中晃悠了几下,暗红色的血泛着黝黑色泽从创口处流下,浸透衣袍,滑过脖颈,漫入湿漉漉打结的长发,起初滴答滴答,而后小溪流般,汇入地上那一大摊。 贾三骇叫一声掉头就跑,门外濡濡夜色,一轮明月高悬,眼看再有三两步便能逃离这里,突然砰的一声巨响,两扇门瞬间关闭。 大门的急速关阖带出好大一股阴风,刮的贾三脸上的肉簌簌而动。 周围就这样安静下来,也不知过了多久,死一样的寂静里,终于响起了高跟鞋的声音。 蹬,蹬,蹬。 *** 1937年8月13日,淞沪会战爆发,已经废弃的华美纺织厂在日军的空袭轰炸中夷为平地。 1949年4月下旬,国民党军长江防线被突破,4到5月间,解放军逐步向上海各区发起总攻,华美纺织厂的废墟之上,一度筑起对阵攻防。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华美纺织厂的旧址,历经建学校、体育场、商店,到2013年,这里已经是一个被众多居民小区环抱的街道公园,12月常见雾霾天,PM2.5指数爆表,尽管专家再三表示这种天气应该少出门少开窗,热爱早锻炼的老头老太们还是戴着专业防雾霾的过滤口罩,兴致勃勃地在公园的空地上打一路白鹤晾翅,再接一招野马分鬃。 …… 故事,从2013年的冬天开始。 第①章-修 2013年12月,青海藏区,囊谦县,近白扎乡。 阳光不错,温度却实在叫人咂舌,安蔓塞在拿所谓纯羊毛能抗极地严寒靴子里的两只脚几乎冻成了没知觉的冰坨坨,饶是这样,她还是倚着车门很顽强地举着手里的手机,东挪挪、西移移,跟搜寻敌方信号似的。 也不知道是手机举对了点位还是刚刚只是卡壳,信号突然就满格了,滴滴滴等了好久的几条微信接连进来,前几条的图片正在下载,最后传的信息倒是先进来了:亲,照片还在精修,先发几张你看看效果,有问题你说话哦。 又等了一会,第一张照片先打开了,海边,日落,她,婚纱,这家影楼真是靠谱,修的片子唯美的跟梦似的。 安蔓的眼睛一下子湿了。 另外几张也是她,单人的,托腮凝思,低头轻嗅手里拈的花,林荫道里肆无忌惮的大笑,斜倚桥上撑一把烟雨朦胧的伞。她把几张照片都发到朋友圈里,配的那段话增字减字,改了又加,最后发出去的那条是:这世上终有注定的一个人在等你,那时你才明白,为什么跟那些错的人都没有结果,何其庆幸,千万人之中,遇到你,选择你,只愿意和你走过1314。 发完了,手机塞回兜里,双手拢到嘴边呵气,使劲搓,拼命跺脚,不知道跺到第几次的时候,秦放回来了。 过来的时候,秦放半是揶揄地说了句:“够酸的啊。” 八成是看到那条微信了,安蔓早有准备,一仰头回了句:“我故意的,就是要膈应那些见不得我好的贱人。” 秦放没说什么,冲她竖了个拇指,看他脸色淡淡的,安蔓就知道打听的事没着落:“还是找不到?” “比这糟糕。人家说了,2010年玉树地震,囊谦也是灾区,附近的山塌了几座,有村寨被整个儿吞掉,估计是找不着了。” 当然是找不到了,这是秦放的家事,据说是要还家里老一辈的心愿,安蔓没有多打听,不过出发前她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已经七八十年了,世界局势风云变幻的,十年就是乾坤倒转,七十年时间,山可平水可干,要找个肯定已经死了的人,也太难了。 更何况,其间还多了一场始料未及的7.1级地震。 安蔓试探性地提了句:“那……我们回杭州?” 人多少是有点犯贱的,明明不报什么希望的事,忽然告诉你百分百没戏了,心里会突然拧巴地不爽,这一点上,秦放是个典型,上车之后,他边打方向盘边说了句:“再找找,好不容易来一趟,也是全老太太一个心愿,多少要在恩人坟前磕个头。” 又说:“就当玩儿了,这边景色好,你不是挺喜欢的吗,你那心都涤荡地跟水晶似的了吧?” 又在损她了,安蔓白了秦放一眼,这些日子,她是老发微信微博,这不是没来过吗,看雪山藏民喇嘛庙什么都新鲜,经常报备行程,一时冲动也会发几条类似“心灵都净化了,人就该活的如此纯粹”的感想,这不就是那么一说吗,还真当她喜欢这啊,别的不说,光那加剧皮肤老化的高原紫外线就够她受的了。 她笑嘻嘻回了句:“我你还不知道,不就是在装吗。” 秦放嗯了一声:“诚实。” 她知道秦放爱听什么,也知道他腻味什么,和秦放的相识相处,安蔓承认自己是有些投其所好耍了心机的——那又怎么样呢,男人给女人送花、安排浪漫约会就不是在耍手段吗?重要的是结果,不管秦放最初的爱是谁,最爱的是谁,现在是她以女友,啊不,未婚妻的身份陪他来囊谦处理家事,未来也只有她。 两人关系确定的时候,秦放说过一句话:“安蔓,我就喜欢你是个明白人。” 于是安蔓知道,跟秦放相处,不需要太多想法,做个明白人就行。 安蔓,我就喜欢你是个明白人。 这句话非常重要。 *** 两人又在附近待了两天,那条关于婚纱的微信下头点赞无数,也有人建议她务必不要错过青海的知名旅游景点,比如四大神山之一的阿尼玛卿,比如巴颜喀拉主峰,比如天下黄河贵德清。 于是她除了贴图片晒行程,做的最多的就是翻地图册看路线,这才知道原来囊谦再往下就是西藏的昌都地区,再往东走一点就是全藏都有名的德格印经院,安蔓极力撺掇秦放往那走,秦放一口回绝她。 “不去,听说全藏的佛经都是德格印发的,那么神圣的地方,你是想全身心都被涤荡成钻石吗?” 安蔓藏住了失望,车子掉头离开白扎的时候,她想着秦放关于她水晶和钻石的说法,忽然有点难过,心里想着,再怎么涤荡,我也就是块煤疙瘩罢了。 *** 第三天晚上,两人在囊谦县城的一个藏餐馆吃饭,秦放大致把走这一趟的缘由跟安蔓说了。 秦放的曾祖母,是四川靖化县人,靖化县在中国近代史上很是留下了一笔,因为1936年到1937年的川甘□□,靖化县人吃人的惨案太多,活活吓疯了断案的县长于竹君。 他的曾祖母也就是在这场□□中和家人一同外出逃荒,那时候,大部分人是往东走,因为江南自古富庶地,想来会有饭吃,但也有一小部分人把宝押在了西部藏区——往西的路险,环境恶劣,人来的少也就意味着抢饭吃的嘴少。 流徙到青海囊谦一带时,家里人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下她一个人,几乎饿死的时候万幸遇到了好心人收容,全了一条命。 恩人的家里,有个长她一岁的姑娘,染了时疫暴亡,家里就把她当女儿养,还让她顶了自家女儿自小结下的婚约。 当地的习俗,未出嫁的女人死了,将来连个上坟磕头的人都没有,是一定要出钱认个亲养个干儿子的,秦放的曾祖母便把这事应承下来,说:但凡我有后人上坟磕头,阿姐坟前就少不了扫墓的人,我的儿子就是阿姐的儿子,把阿姐的事当亲娘的事一样办。 世上事,向来立誓容易践诺难,后来她随夫到东边跑生活做生意,兵荒马乱的,回去的路就此渺渺,一直到死,都再也未见乡土。 秦放说:“原本指着我爷爷,我爷爷那时候,赶上打仗、建国、轰轰烈烈大运动,原本成分就不好,谁往藏区跑?那年头,还不被当成特务抓起来啊。” “我爸爸结婚的时候是八几年,那时候穷,扎一个厂子就是铁饭碗一辈子,一分钱都省着花,哪有闲钱出去?又不是火烧火燎的事,磕个头,什么时候不行?就这么一年拖一年,一直到我爸没了,这事也没成行。” 话题有点沉重,安蔓叹了口气,给秦放斟了一杯酥油茶。 “我爸死前告诉我这事,我才知道我家里还承着这么个女人的恩,我说行啊,我就跑这一趟呗,一次性帮我爷爷、我爸都把头给磕了,我爸说别,你找着老婆再去吧,成双成对的,也给地下那女人一些念想,你一个人去算什么事儿呢。” 安蔓笑:“所以找着我就来了?” 想了想又加一句:“其实人也真挺怪的,换了别人,这么点事,七八十年的,隔了好几代,偷懒也就不来了,但也总有些人吧,把这当回事,关山万里的践诺。” 秦放挺认同这话:“这两天我一直找人,但是有时候自己也搞不清,觉得自己怪没劲的,只是瞎折腾,真找着了又怎么样,磕不磕这头,日子不还是照过吗?” 有好一会儿,两人都没说话,安蔓问他:“喝酒吗,陪你喝点青稞。” 秦放笑了笑,正想说什么,门外响起了好大动静的刹车声。 *** 好几辆车,清一色的路虎揽胜,下来的都是大老爷们,领头的谢顶发福,但那一身装备可真不差,都是顶尖的名牌,目测就得好几万,几人应该是停车吃饭,进来七嘴八舌大声嚷嚷,又喜出望外地跟秦放他们打招呼:“汉人吧?过来旅游?刚看到你们的车,内地牌照,我们就说肯定也有游客在这。” 如果是在东南沿海,大抵不会这么自来熟的,囊谦这头汉人少,路上遇到了多少会寒暄一阵子,秦放欠了欠身算是打招呼,领头的那个特热络,看看离上菜还有些时候,也不管秦放他们乐不乐意,硬凑过来跟他们聊天。 他自我介绍姓马,在江西景德镇做瓷器生意,和朋友过来自驾,秦放问他是不是要登山,这位马老板瞪大眼睛说:“登啥山?冻死我那个球!” 穿的是专业户外里号称领导型的始祖鸟,专业向导级别,全程抖抖索索缩车里让司机开车“自驾”,又是个噱头大于实质的,不是一路人,秦放不想跟他多说,他却越聊越嗨,天马行空,谈自己的生意,抱怨这一路吃的不好,夸秦放和安蔓养眼般配,又很关切地问安蔓:“妹妹,脸色不好,晕车啊还是高反啊?” 好不容易熬到他那桌子上菜,一道的人喊他吃饭,这马老板犹自念念不舍,对秦放说:“兄弟,晚上去我那聊聊吧,我跟你投缘,一见如故,说不完的话。我就住城中心的金马大酒店,188号房,你一定来啊,咱们聊聊。” 这马老板,也忒逗了,晚上临睡觉的时候秦放还止不住好笑,同安蔓说真是莫名其妙,自己话都没跟他说两句,到了姓马的嘴里,居然就“一见如故”了。 安蔓勉强笑了笑,脸色很疲倦,秦放过来搂住她,在她鬓角亲了亲,说:“姓马的只有一句说对了,你脸色真不好,是这两天太累了晕车吗?” 安蔓点头,又指指自己的眼圈:“进藏之后就睡不大好,晚上吃片安定行么?” “你体质本来就弱,别吃太多,一片就行了。” 安蔓淘气:“体质好的就能吃的多吗,要是你得几片?” 秦放故作深沉:“要放倒我这样的猛男,至少两片……三片才保险。” 安蔓格格笑起来,她挣脱秦放的怀抱,去到一边打开行李箱取药,拧开盒子盖,先倒出一片,怔愣了两秒之后,又倒了两片。 三片安定,握在手心,汗出的厉害,安蔓心跳的很快,回头看秦放,他正在开电视调音量,调着调着忽然噗一声笑出来,说了句,这王导也太找乐了。 好像是《爸爸去哪儿》,雪乡,画面上白蒙蒙的,几家人争先恐后的抢房子,安蔓的嘴唇干的厉害,她不安地舔了一下,说:“秦放,我给你倒杯柠檬水吧。” 第②章-修 我就住城中心的金马大酒店,188号房,你一定来啊,咱们聊聊。 这话,不是说给秦放听的。 安蔓站在188号房门口,掌心止不住出汗,她从小就有这个毛病,一紧张掌心就会出汗,这个晚上,从她把安定放进秦放的杯子里开始,掌心的汗就没有停过。 终于下定了决心伸手敲门,才发现门是没关严的,轻轻一推就开了。 空调打的很足,暖气扑面过来,屋里的光很暗,客厅开着电视,欢快的调子,又是爸爸去哪儿,午夜场重播,那个白天见过的马老板,裹着浴袍窝在沙发里,两条长满汗毛的小腿架在电视前头的茶几上,笑的前仰后合的。 “艾玛笑死我了,这缺心眼的大老爷们,抢个房子把闺女都扔了……” 安蔓走过来,腿一直打战,她停在沙发旁边,叫了声:“赵哥。” 他当然不姓马,也不做什么扯淡的景德镇瓷器生意,那都是信口说给秦放听的——其实,自己是不是该感谢他,没有当面揭她的底。 赵江龙顺手就关了电视,茶几上摸了烟,打火机卡嗒一声,在忽然安静下来的房间里听来分外刺耳,火苗窜起的时候,隔着火瞥了她一眼。 “安……小……婷,改名字了?” 安蔓没说话,赵江龙笑呵呵的,仰头朝她脸的方向喷了一口烟,拿起手机点了几下,清清嗓子咳嗽两声,阴阳怪气地开始读一段话。 “这世上终有注定的一个人在等你,那时你才明白,为什么跟那些错的人都没有结果。” 安蔓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 先前她一直以为是自己倒霉,天下这么大,马路这么多,偏偏在这种地方狭路相逢,这不是老天成心要她好看么?现在才知道,没那么多巧合偶遇,有人做一,就有人做二。 “安小婷啊安小婷,包你那三年,你赵哥不算抠啊,在你身上砸了五六十万不止吧?你这小娘皮不地道啊,那阵子公安查我,你寻思我要栽,招呼都不打卷了东西就跑,嗳呦后来我回去看了,你卷的那叫一个干净,锅碗瓢盆都没留下啊安小婷,把你赵哥的心都伤透了。” 安蔓直挺挺站着任他说,头皮一直发炸,姓赵的是个笑面虎,话说的越轻巧手下的越重,今儿这事善终不了,她得求他,哪怕膝盖软成了面条呢,也得往死里求他。 “你不会做人啊,换了你赵哥,这辈子都得低调,低调你懂不懂,俗称夹着尾巴做人。你知道这消息哪来的?人截图发给我的,还是匿名,你得多得罪人人家才会在背后给你使绊子下刀啊?” 原来是犯了小人了,安蔓恍恍惚惚的,脑子里闪过朋友圈里一个个名字,是谁呢,谁都像,谁又都不像。 “本来啊,□□无情戏子无义的,走都走了,你赵哥大度,也不想追究,只是一来这次碰了巧,跟你离的还真近,二是你这小娘皮太伤人了,还‘跟那些错的人都没结果’,你赵哥花出去的都是真金白银,那也是辛苦钱,不是天上掉的,扔水里还打个响,存银行还有利息呢,到你这就成了‘错的人’,你给解释解释,你赵哥错哪了啊?” 他带着笑说,到后来脸色渐渐狰狞,把手边酒店供客人阅读的杂志卷成了一筒,像着以往脾气不好冲她发泄一样,一下下抽着她的头和腮边,一字一顿的:“解释解释,给解释解释,错哪了啊?” 安蔓嘴唇哆嗦着,扑通一声就给他跪下了,赵江龙倒是没料到这一茬,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刚一开口,安蔓的眼泪就掉下来了,她给赵江龙磕头,语无伦次说了很多很多,她说赵哥你放过我吧我一辈子都感谢你大恩大德,我知道我花了你的钱我一定拼命去挣了还你,我好不容易遇到秦放,我跟他婚纱照都拍了,赵哥只要你抬抬手我一辈子都是好日子,求你了你千万别跟秦放提这事…… 她哭的特别惨,赵江龙抽了张纸巾给她擦脸,又换了副和气的脸来跟她说话,安蔓怔怔地,看着赵江龙一张嘴开开合合的,愣是什么都听不进去,脑子里都是秦放秦放。 秦放长的帅,能力也强,和朋友合伙办的公司风生水起的,更重要的是他真专情,初恋女友陈宛意外溺亡之后六年,他身边都没别的女人,秦放主动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安蔓的感觉是天上掉个金元宝,不偏不倚正正好好砸她脑袋上了 这是她这辈子能遇到的最好男人了,多想抓住啊,她比所有的演员都用心,白天黑夜地琢磨演技,把见不得光的安小婷塞在箱底,打造出一个秦放喜欢的安蔓来,累是真累,但是甘之如饴——累点怎么了,古代女人后宫争宠比她复杂多了,那还只能分到零点零几的皇帝,她得到的,可是完完整整一个秦放。 当然有人嫉妒她,惦记秦放的女人不少啊,秦放端看她怎么做,她笑嘻嘻的来一句,我就是要膈应那些见不得我好的贱人。 秦放喜欢这调调,他不喜欢女人太软弱太逆来顺受,有人掴你的脸吗,加倍打回去。 千里长堤,她一点一滴筑起来的,只是临到头得意了那么一点点,老天就派了个姓赵的让她溃堤,太不公平,叫人怎么甘心,死都不能瞑目。 赵江龙涎着脸看安蔓,脑子里那股邪念跟身下那股邪火一样烧的突突的,安小婷这女人,当初只是他包的几个外室里的一个,除了年轻漂亮,真没觉得怎么特别。今天不同,不晓得这三年她吃的什么米,身上那股子不一样的调调,还真的就像安蔓之于安小婷这个名字的差别,再说了,她现在是秦放的女人,从别人嘴里夺食的快感真是撩拨的人心痒痒的。 他伸手去扶安蔓,另一只手肆意地顺着她的腰线往上摩,干笑着说了句:“想哪去了你,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你赵哥是逼人走绝路的人吗?” 安蔓僵了一下,脑子里一片空白。 其实她老早做好心理准备了,赵江龙和她之间,又哪有别的什么可以“聊”的?远在敲门之前,远在他白天笑着说出“你一定要来”的时候,她就知道会发生什么吧,她满心以为自己可以应付,又不是没跟他做过,就当被鬼压了一次吧,此后一了百了。 事到临头才知道真不行,她费了那么多力气,把自己脱胎换骨成安蔓,实在做不到像以前那样,对着赵江龙这样的人承欢——安蔓像是被电触到,死死把住赵江龙的手,嘴唇嗫嚅着说了句:“赵哥,除了这个,除了这个我们都好谈,真的,都好谈……” 赵江龙火了,一巴掌下来把安蔓打的眼前发黑:“特么安小婷你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自己不知道吗,怎么给脸不要脸呢?” 连骂带打,又是啪啪啪几下,男人手重,又尽是招呼在头脸这种脆弱地方,安蔓的血都充了脑袋,可她也真有那么点邪性,让赵江龙这么一打,原先还犹豫着的,真变成抵死不从了,挣扎着踢打撕咬,拼死也不让他得逞。 撕扯间,赵江龙突然惨呼一声,捂着肚子腾腾腾倒退几步。 安蔓鼻子下头都是血,呼吸间满满的腥味,她颤抖着抬头,正对上赵江龙难以置信的目光。 他的小腹上插着一把刀,而鲜血,正迅速泅上白色的浴袍。 安蔓完全懵了,自己动了刀吗?哪拿的?过去的几分钟像是大块大块空白垒砌起来的,毫无印象。 她哆嗦着低头看自己的手,白皙纤长的十根手指,左手中指上带订婚戒指,圆润流畅的环,熨帖地绕指一周,店员介绍是最畅销款,却合适地像是为她专人定制。 一声闷响,赵江龙重重倒地。 *** 安蔓说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到住处的,她失魂落魄般上楼,抖抖索索掏出房卡开门,屋里很黑,静下心来能听到秦放熟睡的呼吸,黑暗中,安蔓背倚着墙站了好久,直到远处大街上突兀响起刺耳的车声,她才哆嗦了一下,跌跌撞撞扑跪在床边去晃秦放的身子。 开始很小幅度,后来就有些失控,哭着叫他:“秦放,秦放,你醒一醒啊。” *** 秦放睡得很沉,药物的外力把他拉进深重的睡眠,而睡梦里,他长久地魇在一个场景之中。 那是个旧时代老式的京戏戏台,两边拉起红布帘子,后头的拉唱班子好生热闹,锣鼓胡琴京二胡,台上生旦净丑唱念做打,各色行头,蟒帔褶靠绶带丝绦济济一堂,他好像回到小时候,个子小,扒着戏台拼命仰头也只能看到下头的厚底靴、朝方、云履,随着急嘈嘈鼓点上下翻飞,叫人目不暇接。 再然后,他突然发现,在戏台最靠里的位置,翻飞的各色衣袂下摆起落的各式戏鞋之间,出现了一双缎面的高跟鞋,鞋头镶着颤巍巍一颗珍珠,光洁足面,圆润小腿,旗袍的前后片微微拂动…… 京戏百音逐渐淡去,到最后,偌大戏台,万千影像,独独只剩了高跟鞋的足音。 蹬,蹬,蹬…… *** 凌晨两点多,旅馆前台正打瞌睡的夜班当值洛绒尔甲被安蔓摇醒,夜里寒气重,她穿得严严实实,帽子口罩都套上了,露出的一双眼睛红红肿肿,带着哽咽的音跟他说收到家里的电话,母亲得了重病住院,要连夜赶回去。 对于遇到不幸的人是应该施以力所能及的帮助的,洛绒尔甲很快就忘记了半夜被人叫醒的不快,他帮安蔓结清房费,拎行李装车,最后帮着她把浑身酒气的秦放拖扶进车里。 安蔓开车离开的时候,洛绒尔甲站在路边一直向车子挥手,心里感慨着汉人姑娘就是能干,连车子都会开,转而想到接下来要走近一个小时的盘山悬崖路,又有些为她担心。 但愿佛祖保佑,嗡嘛呢呗嘧哄。 他站了好一会儿才呵着气小跑回屋,几乎就在他关上门的同时,一辆黑色的轿车从旅馆前头的街道上呼啸而过,橘黄色的车灯遥遥指着的,正是安蔓离开的方向。 第③章-修 安蔓脑子再乱,也知道开夜路危险,尤其是盘山道,当地人称“九十九道盘,鬼走也难”,上一道盘陡过一道,整个呈螺旋锥样绕十几座山上去,最顶上那道说是万丈悬崖一点都不过分。 上到第三十来道时,安蔓把所有的车窗都打开,寒风在车里头嗖呦嗖呦的,冻的人困意全无,有山壁上斜出的树,陡一看都像是隐在暗处不怀好意的人,深夜的山里极其安静,已经是12月下旬,月相开始由满转半,疏淡地挂在半天,像是睁开的冷冷的眼睛,不管拐几个弯,行多少路,抬头一看,它的视线还在你身上,叫人无所遁形。 这别样的仿佛置身世界尽头的宁静,终于让安蔓的脑子从混沌里一点点抽离出来。 车轮胶皮摩擦着粗糙山道,她开始仔细回忆这个晚上的一切。 ——喝下放了碾碎安定的柠檬水之后,秦放慢慢阖上眼睛…… ——犹豫了再犹豫,伸手去敲188号的房门…… ——赵江龙拿着卷起的书,一下下抽她的头脸,说:“你赵哥错哪了啊,你给解释解释,解释解释……” ——被赵江龙打的全无还手之力,她蜷缩着护住头脸任他拳打脚踢,肋骨挨了两脚,现在还在疼,隐隐地疼…… …… 陡然间,安蔓浑身一颤,重重踩下了刹车,车子惯性往前冲了好几米,车轮和地面发出难听的摩擦声,前方再有几米就是悬崖,黑魆魆的山石外头,就是大片的无边无际的稀薄空气。 自始至终,她根本没有碰过刀子! 被赵江龙往死里打的时候,她试过用牙咬,用指甲去抓,穷极的时候甚至想把茶几抡起来砸赵江龙,但是真的没有刀子,真的没有! 那时她是傻了,屋里只有她和赵江龙两个人,赵江龙中了刀,又是那样的表情,她就以为是自己混乱间失了手,方寸大乱之下,居然半夜开了车逃跑。 跑到哪去,这是跑得了的事吗?再说了,这一跑畏罪潜逃,不是更把罪坐实了吗? 安蔓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不行,得回去。 她强迫自己冷静,深深吸一口气,准备重新发动车子。 就在这个时候,后视镜里忽然灯光大亮,安蔓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轰的一声巨响,撞击力迫得车子往前进了四五米,车头刹那间前探走空,安蔓怕不是以为下一刻就要坠崖,吓的尖叫不止。 车门猛地拽开,一个高大的男人粗暴拽住她头发,将她整个人都拖到地上,安蔓头皮火辣辣疼,挣扎着想站起来时,那人一脚踩住她后脑勺,把她的脸重重踩进泥土里,怒吼着问了句:“臭□□,货呢?” *** 秦放觉得特别冷。 像是床头有人放了好几台风扇,开足了马力对着他猛吹,被子也不知道哪去了,总也摸不到,风扇的声音咯噔咯噔的,在这声音的背后,似乎很远的地方,有安蔓的惨叫声…… 秦放一个激灵,眼睛陡然睁开,身处的环境让他完全懵了,脑子里一阵阵针刺样的疼,他挣扎着从后座上坐起来,几乎是下意识的偏头朝一边的窗外看。 不远处,安蔓蜷缩着身子在地上痉挛,有个男人脚踩在她身上,手撑着膝盖,另一个戴鸭舌帽的狠狠踢她肚子,大声吼着:“不是你是谁,货呢?” 秦放下意识觉得这是梦,但即便是在梦里,也容不得别人这么欺负安蔓,他叫着安蔓的名字,撑着椅座想去开车门,刚有动作,车身突然嘎啦响了一下,接着,以一种不祥的幅度缓慢倾斜。 秦放后背一凉,突然就不敢动了,僵了有一两秒之后,他慢慢地抬头看向另一侧的前方。 那里不是实地,是深蓝色大海一样的空气,无边无际的尽头处,甚至漂浮着低一些的星星,车头明显的开始下倾,幸运的是,又以一种颤巍巍的态势保持了平衡。 那边的两个人显然也注意到这头的动静了,那个手撑膝盖的冷笑了两声,拔腿就往这边走,才刚走两步,腿上突然一紧,低头一看,安蔓死死抱住他的腿,虚弱地说了句:“你别……跟他没关系的,真没关系。” 那人居然笑了,插科打诨似的看着对面的鸭舌帽:“呦,你看看这舍生忘死的,当演戏了都。” 老搭档了,处理这种事不是一次两次,鸭舌帽笑了笑,大踏步走到车子前头,一抬腿,脚蹬在车后大杠上,一副下一秒就要开踹的架势。 先前那人低头看安蔓,声音挺平静的:“那屋子,我们一直盯着,除了你就没别人……再给你个机会,货呢?” 货? 什么货?赵江龙倒腾的货吗?安蔓哆嗦的厉害,死死盯住鸭舌帽踩在车后杠上的那只脚:她如果不说,秦放会死的…… 大不了承认下来,能拖一分是一分,说不定就是这分分秒会有转机呢? 安蔓颤抖着说了句:“我没退房,东西……我放在旅馆柜子里……” 嘴唇早就被打裂了,已经被风吹干,说话的时候一丝一丝牵扯的疼,那人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向着鸭舌帽扬了扬下巴,鸭舌帽会意,近乎玩味地清了清嗓子,再然后用力一蹬。 你说,或者不说,结果都是一样的。 在安蔓撕心裂肺的惨呼声中,车子轰然倾覆,车尾带起土道上的灰尘,紧接着传来巨大的磕碰,应该是往下坠落时磕到了嶙峋逸出的尖石,再然后就没有声音了。 两个人从地上拖起瘫软的安蔓上车,关上车门时,忽然觉得整座山好像都震了一下,这一下之后,才是真正的安静。 鸭舌帽啧了啧嘴,说了句:“呦,还真挺深的。” 另一个也深有感触:“所以说啊,在这种地方开车,一定要注意行车安全,救都没法救啊你看。” *** 事实上,车子坠下悬崖的时候,秦放都还没完全分辨清楚到底是不是梦,一方面是药物影响,另一方面,他也的确没法在短时间里理清这一切,他记得,自己明明在睡觉啊。 几年前秦放和朋友去影院看姜文的电影《让子弹飞》,后半段出城剿匪,葛优饰演的师爷拿着大喇叭喊话,阐述剿匪的必要性,声泪俱下:“麻匪任何时候都要剿!不剿不行!你想想,你带着老婆,坐着火车,吃着火锅唱着歌,忽然间,就被麻匪劫啦!” 当时他笑得前仰后合的,拍着朋友的肩膀说:“看看,人生无常啊。” 这事,怎么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呢? 临睡前,他看了综艺节目,喝了一杯柠檬水,怎么一睁眼就穿戴好了躺在荒郊野岭的一辆车里,而且下一秒就坠崖了? 天上还有月亮,夜重的很,这么短的时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乾坤逆转? 没有任何线索,只有安蔓的惨呼声和他听到的唯一的一句话。 ——“不是你是谁,货呢?” 秦放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假的,假的,梦魇,噩梦,跟那个戏台上缓缓走近但总也看不到脸的女人一样,都是梦。 明天,太阳出来的时候,睁开眼睛,安蔓会安然无恙地躺在身边的。 明天,会是,新的一天。 *** 轰的一声巨响,车子重重触地,谷底不知道是立着的尖锥还是被劈断的桩,强力的冲击下,尖桩瞬间刺透车身,从他的后心刺入,前胸透出。 他以前听过一个说法,说是人坠崖时因为太过恐惧,会心脏破裂而死,现在他知道不是了,因为那个造血的动力之泵,一直没有停止过跳动,直到被尖桩刺透。 巨大的撞击声惊得谷底林子里的乌鸦哇啦啦一阵乱飞,铺天盖地,像是骤然升起挡住夜色的黑雾。 这是十二月下旬,二十号前后,农历十一月十八,月亮刚刚由满月转亏,据说再过几天,到了农历二十三,满月会亏去一半,是为下弦半月。 第④章-修 秦放终于确认自己确实是死了。 他的心脏静歇的像一口古井,胸口没有一丝起伏,对穿的尖锥好像只是一截烂木头,表面风吹雨蚀的痕迹上布着绿斑,车子软塌塌像被巨大的手拧过,有时风灌进来,哗啦啦吹动身边纸巾盒扯出的半张。 原来人死了之后的感觉是这样的。 秦放是唯物主义者,从来不信鬼神,相信精神依托身体存在,肉体覆灭,精神也一同消亡——二十多年的执着理念,一朝被现实击的粉碎。 原来人死了之后,除了再也没有呼吸,还是可以有意识的,依然可以去思考、回忆,眼睛可以看到东西,耳朵也可以听到声音——山里很静,偶尔能听到高处的山道上过车,每逢这个时候,秦放就会莫名兴奋,似乎自己还和人世有着牵连一样。 但更多的时候,是死一样的安静。 所有的死人都和他一样吗? 这个问题想多了,会让人毛骨悚然,那该多么可怕啊,那个巨大而拥挤的烟火世界,外围环绕着无数双冷冷窥视的眼睛,专注看你的一举一动,在你拍着胸脯自信满满说着“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时候,就在你的肘畔,有人目不转睛,嘴角勾出讥讽的笑。 来自死人的微笑。 古人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并非恫吓之语吧,也许这话里的“神明”,指的就是这些冷冷微笑的灵魂? 相较活人的行色匆匆忙碌应酬,死人的时间忽然变得无比漫长,最初的时候,秦放还会焦躁和担心——安蔓怎么样了,那两个混账会不会为难她;这次只请了几天假,下周一还有个重要的项目要谈;月底了,又是信用卡还款日,信用记录不好的话,以后申请大额贷款很麻烦…… 到了第三还是第四天的一个晚上,秦放突然想通了。 当时,有只狼觅食到了附近,围着车子嗅嗅走走,但奇怪的是,始终没有过来,后来它停在不远处,肉红色的舌头卷舔着什么,周围的风很轻,草叶子沙沙的响,就是在这个时候,秦放放弃了他担心的一切事情。 担心又能怎么样呢,他已经死了,他无能为力。 这一刻,他有想流泪的冲动。 *** 2013年12月末,四川省都江堰市,青城山外围地界。 顶着道士头的颜福瑞带着六岁的小徒弟瓦房,推着串串香的小车回家,刚到山脚下,就看到一行人堵在前头山道上,边上几个精瘦的张开工程图指指点点,看图的几个挺胸挺肚子,西装片儿都撑开了半,满意地连连点头,随后抬头看山,胳膊一忽儿往里划拉,一忽儿又往外划拉。 颜福瑞的火蹭蹭的,大踏步推车过去,舀勺汤碗碰的叮铃咣当,直直朝几个穿西装的招呼,近前了才出声:“让让!让让!都让让!” 瓦房头发还不够多,没法梳小道士髻,结了个娃儿辫在脑袋后头,凶巴巴的,跟在颜福瑞后头恶声恶气:“让让!都让让!” 几个穿西装的忙不迭地往道边上跳,颜福瑞大步流星,刚把一群人撇在身后,有人叫他了:“颜道长!” 颜福瑞心里骂:开发商的狗腿子! 要么说师徒连心呢,颜福瑞的脏话还没出来,瓦房已经扯着小嗓子骂开了:“你个瓜娃子,我ri你个仙人板板哦!” 这还了得,肯定是出摊的时候跟着小混混学的,颜福瑞一巴掌扇在瓦房后脑勺上:“素质!注意素质!” 这当儿,喊他的那个宋工已经卷着工程图上来了,满脸堆笑地先给颜福瑞敬烟,颜福瑞一脸倨傲地来了句:“贫道不抽烟。” 这个宋工是上个月开始跟他接触的,自打知道这个宋工的来意之后,颜福瑞看他,就是一肚子的没好气。 青城山好,谁不知道,旅游口号都说“拜水都江堰,问道青城山”,东汉的时候张天师就在这里结庐传道,开发商打出口号,什么“五星级的独家享受,您房间里的青城天下幽”,想在这搞个度假村也可以理解…… 但是! 凭什么要拆他的地方! 他的天皇阁,那是师父丘山道长传下来的道观,想拆,门儿都没有!今天卖串串香的时候,边上烤羊肉串的哥们已经给他支招了,那哥们说了:“任何时候,强拆都是不可接受的!颜道长,你一定要以死相拼!你要召集小伙伴的力量,所谓天下道士一家亲,我可以帮你在微博上呼吁,转发超五百就会引起重视!你可以去市政府绝食抗议,要不然你就去北京上访,找□□!” 特么的给烟还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宋工也来气了,真当他没做过调查工作呢。 他清了清嗓子:“老颜啊,你也别让我们难做。价钱不合适可以再谈,是不是?” “我都打听过了,你根本也不是道士,你说你整天梳这个发型跑来跑去的,我要真给你举报上去,你是破坏我们中国的道士形象有没有?” “还有你那天皇阁,就前头一个小庙后头一间瓦房,还跟我说要申报世界文化遗产,还国家重点保护,我查了,你那瓦房是07年新盖的,那小庙是解放后建的,你自己在上头写了天皇阁三个字它就是天皇阁了?有本事你写中南海啊。” 说着看一眼边上小斗鸡一样的瓦房,顺带一起打击:“还有这个瓦房,来历可疑,是不是拐来的都不知道呢……” 颜福瑞气的那叫一个七窍生烟:“老子跟你拼了!” 他抱起串串香的大锅向着宋工泼过去,惜乎锅太重,抛一半就摔地上了,宋工一见是动手的架势,掉头就往山下跑,那口锅骨碌骨碌滚着在后头追,瓦房眼睛瞪得圆鼓鼓的,来了句:“我ri你个仙人……” 忽然想起师父跟他说要注意素质,赶紧把后半句吞了下去,颜福瑞一巴掌扇他后脑勺上:“怕他个球!骂!使劲骂!” *** 颜福瑞把卖剩了的串串香和着白饭一起拌,权作晚饭,瓦房是真饿了,吭哧吭哧吃的起劲,颜福瑞那叫一个难以下咽,主要愁两件事。 其一是天皇阁,确实不是什么珍贵文物遗迹,破砖破瓦,卖出去都得贴运费,但这是师父丘山道长羽化之前留下来的啊,作为徒弟,难道不应该帮师父守住这点地方吗?再说了,自己从小就在这地儿住,真拆了,他去哪呢? 其二是瓦房的教育问题,瓦房是他捡的,正好那时候小庙后头盖瓦房,顺口就叫了这个名字。本来寻思着过两年再让瓦房上学,以瓦房现在的素质和种种表现来看,这事儿迫在眉睫啊…… 瓦房吃到一半,忽然想起刚才的事:“师父,我不是拐来的吧,我不是你捡的吗,就跟太师父捡你一样。” 颜福瑞点头:“是啊。” 想起丘山道长对自己的照顾,颜福瑞有些唏嘘:“我那时,跟你一般儿大……” 说到这停顿了一下,低头看到瓦房小鼻子小眼的,难免有点嫌弃,加了句:“但是比你好看多了。” 瓦房刨了口饭,想了想又问:“那现在怎么长这么难看呢?” …… 特么的尊师重道懂不懂,教育问题简直是刻不容缓! *** 被这两件事折腾的,颜福瑞半夜的时候生生愁醒了,抓过枕头边的手机看了看,快十二点了。 他叹了口气翻身朝外,玻璃毛毛的,外头的月亮刚升起来,恰好是半月,颜福瑞心里算了算日子,下弦半月,应该是农历二十二还是二十三来着…… 还没把日子计算明白,突然听到轰一声炸响。 窗户外头黑魆魆的小庙瞬间没了形,无数大大小小的石粒碎块打的房子墙面砰砰作响,颜福瑞僵了足有五秒钟,腾地一下从床上跳起来了。 杀千刀的开发商啊,肯定是趁他们出去卖串串香的时候在小庙里放了□□了!个瓜娃子,老子跟你们拼咯! *** 据说初一新月,太阳和月亮同时升起,到了农历十五,月亮在太阳落下时升起,此后由于月亮的公转,每过一天,月亮升起的时间就要晚52分钟。 十二月下旬,农历十一月二十三,下弦半月,月亮升起的时间是夜半十二点。 秦放记得很清楚,就在那一轮半月挂上高天的时候,他的心脏,突然再一次起搏。 开始只是心肉小幅收缩,一紧一放,他以为是错觉,但是渐渐地,耳朵里听到怦怦的声音了,连那根穿透心脏的尖桩,都连带着有了微小的摆幅。 身下有轻微的震动,地面表层出现无数向周边皲裂的纹,草丛里无数的蚁虫纷纷向四围逃散,甚至有地底冬眠的蛇,滑长的身体嗖地游过枯草,惊惶地加入逃离的队伍之中,远处密林里传来躁动的翅膀扑腾声,不少惊飞的夜鸟不辨方向,直直地一头撞在树干之上。 秦放安静地听着。 心跳声不止是他的。 在他的身后,地下,还有一个。 第⑤章-修 或许因为已经是个死人了,秦放居然没觉得紧张和害怕,他平静地听身下有韵律的心跳,忽然冒出一个怪念头来。 人类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可真少啊。 他死后所经历的这些,任一桩拿到人前,都一定会被斥为“胡扯”、“异想天开”、“迷信”,死人怎么会有思考?失去功能的器官怎么会无缘无故起搏,地下又怎么会有心跳?你有科学的解释吗?有合理的证据支持吗? 一味地要科学和合理,会错失多少东西,都觉得死人的世界只是一抹平躺着的悠长寂静,谁能相信也会有这么多意外和起伏? 秦放牵扯着嘴角想微笑,就在这个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女人的叹息。 说叹息也不确切,更像是带着愤怒和痛楚意味的行将苏醒的呻吟。 秦放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正想凝神再听,身后一股巨大的气流涌来,居然把他连人带车撞冲到半空,接着轰一声落在几米开外。 秦放在车里撞滚了好几次,眼前金星乱冒,林子里的夜鸟又是一通扑腾腾乱飞,冲撞的回音在山壁上撞击着荡开,一圈圈向上盘绕着回环,秦放喘着粗气推开撞坏的车门出来,刚刚站定,忽然意识到什么,两腿一瘫,又坐到了地上。 一个死了好几天的人,居然还能奋力地推开车门站起来,这……这不是诈尸么? 前方不远处,立着那根戳透他心脏的尖桩,大概有半米高,周围的地皮突起裂开,像是刚经历过一场小的地震,秦放突然感觉紧张,他盯着那片突起的地皮看…… 极其缓慢的,最表层的细小地块碎落,尖桩小幅度的左右摆动,有个人从地下坐了起来。 相对于“人”,秦放更想称她是“骷髅”,但也不太确切,确切地说,这就是一具彻头彻尾的骷髅,区别于一般实验室的展示骨架,骨头上有一层人皮包裹,而之所以称它是“她”,是因为有两个明显的女性特征。 第一,她长了很长的头发,长到后腰,尽管那头发干枯地像蓬松的草。 第二,她穿的是……旗袍,尽管旗袍上很多地方已经血污成黑,边角破烂着抽了丝,但那还是一件高开叉的旗袍。 这样的旗袍穿在一个身材曼妙的女子身上该是多么性感,可是如果那高开叉的地方露出来的,是一根覆着皮的大腿腿骨…… 秦放在心里默默感叹了一声丑。 是的,他是死了,遭遇了极其悲惨的事情,死的不明不白,担心着安蔓的安危,还因着眼前的一切震惊失措,但他依然还是个男人,死了也是个死男人,是男人就有男人的劣根性,所以只要对面是个异性,不管她是一具骨架还是一层皮,他都忍不住点评。 不过,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她身上别的什么吸引了开去。 这个女人的身上一连插了三根尖桩,左右肋下是两根短的,靠上正中心脏的位置是根长的,她挣扎着站起来,单薄的骨架被尖桩带的摇摇欲坠,而这显然让她极其愤怒——她的喉咙里发出尖利的声响,伸手先抓住左肋下的一根,狠狠往外一拔。 秦放看的头皮有些发紧,拔出那些尖桩应该是件耗费精力的事——那个女人在拔出所有的尖桩之后疲惫地跪倒在地,两只手臂撑地,很久都没有动静。 秦放忍不住去想这到底是种什么“生物”。 跟自己一样,都属于“诈尸”吗?死的几乎只剩骨头,应该有些年头了吧?死了这么多年又爬出来,也就在生化危机之类的丧尸电影里看到过,反正不应该是鬼,传统说法里,鬼是没有实体的…… 这么想着,秦放又看了她一眼,月色正好,银白色的流光倾泻似的抚过她黑色缎子样的长发。 慢着慢着,缎子?刚不是还乱蓬蓬的像枯草么? 秦放看着那个女人再次站起,忽然意识到,就在他刚刚晃神的极短时间里,那个女人拔出了体内的尖桩之后,她的外形,发生了一些变化。 眼前看到的,是个堪称惊艳的年轻女人,不过,她既然根本就不是人,那么不管漂亮成什么样子都不奇怪——不是僵尸、不是鬼,难不成是……妖怪? 秦放下意识觉得,她一定是个很厉害的角色,经历过非比寻常的死亡,三根尖桩像是一种封印或者镇守,如果一个人死后都能让人如此忌惮和大费周折,那一定不是普通人物;而且,她可能生性倨傲并且很难相处,这从她站立的姿势、脸上的表情和微微上抬的下巴都可以看出几分端倪。 她看都没看秦放一眼,视线一直向上打量山壁,山的顶端在高处合围成一个小小的圆,那个女人冷冷看了一会,突然间纵身飞起,像一只巨大的鸟,瞬间就在秦放的视线里成了愈去愈小的黑点。 秦放倒吸一口凉气。 她还能飞?要飞去哪?到了谷顶就是盘山道,那是真正的人类社会,她会害人吗?会吃人吗?会引起社会恐慌吗…… 一连串的疑问还没有理清,忽然发觉风声有点不对,秦放下意识偏了偏头,就在这当儿,轰的一声巨响,那个女人又掉下来了。 毫不夸张,结结实实砸下来,泥灰都腾起来了,落在身前不远处,简直比刚刚车子砸下的声音还大,直接就把地砸了个人形的凹窝,这一下摔的不轻,胳膊什么的都反折了,落地时,能明显听到颈骨折断的声音,更关键的是……她脸着地的。 事后,秦放自己也搞不明白,出了这样的事,他第一反应不是震惊害怕或者同情,而是…… 他觉得特别好笑,所以,他也真就控制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 本来嘛,她范儿摆那么足,网络用语是“那么的高贵冷艳”,一飞冲天,还以为她能登月呢,结果啪一下就直挺挺下来了,而且还是脸着地的,待会抬头,那脸该摔成平底锅了吧? 特好笑,死了这么多天,可算是找着件乐呵的事情了,秦放笑的眼泪都快出来了,不过笑着笑着,他就笑不大出来了。 那个女人又坐起来了,不得不赞叹她头是真硬,胳膊和脖子都折了,那张脸居然硬是没事,她在秦放越来越笑不出来的笑声中将摔折的胳膊和腿正过来,最后用两只手扶住头,咔嚓一声,将脸掰正了面向秦放。 眼神冷的很,眼睛掺了碎钻一样亮,秦放让她看的很不自在,又觉得自己笑的挺不地道,心虚地想把目光移开。 那个女人说话了。 “别停啊,继续笑。” 秦放没笑了,他挺尴尬的,说到底,一个男人那么婆妈的笑话一个女人,实在不怎么光彩。 “民国多少年?” 秦放没听明白,那个女人也不重复,就那么看着他,直到他自己反应过来。 “我们不用民国了,台湾……才用民国。” “日本人在卢沟桥闹事,是哪一年?” 秦放对民国纪年不清楚,但历史常识还是懂的:“你说卢沟桥事变?1937年,7月7号。” “现在是哪一年?” “2013……还有几天就过去了,你就当2014年吧。” 那个女人不说话了,她站起身,眉头微蹙,好像在想着什么,秦放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迟疑着问了句:“你是……37年死的?” 那女人没理他,这要放平时,秦放也不屑于上赶着和她讲话,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死后发生的一切太让人匪夷所思,学校里没教过,他也不知道自己算是哪种“生物”,这女人死的比他早,没准是个前辈。 “我叫秦放,前两天死的……” 一开场就卡了壳,接下来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死的不久,请多关照? 没想到的是,他的话居然引起了那个女人的兴趣:“前两天死的?” 秦放点了点头。 “怎么死的?” 秦放大概说了一下,她对之前的什么落崖完全不在意,只是奇怪地追问:“尖桩刺透了心脏吗?” 秦放随口应了一声,他急于确认另外一件事:“像我们这样的人,死了以后,都会忽然活过来吗?还是说有一定的几率,只是少数人?我们……是应该躲起来,还是到人群里去生活?” 那个女人看了他一眼,目光有些讥诮,秦放有些不安,还想再说的明白些,那个女人开口了。 “谁跟你是‘我们’?” 秦放愣了一下:“我们不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你是人,而我……是妖。” 明明都是复活了的死人,怎么她就成了妖呢?秦放想不明白,难道是因为她死的久? 那个女人看出他不明白,她示意了一下那根尖桩:“还不懂吗?” ——“我是妖,因为我被杀死之前就是妖,杀死妖怪很难,但最重要的一步是,把血放干。” ——“我已经死了很久,也不可能再活过来。但是很巧,你也死了。” ——“尖桩同时刺透了我和你的心脏,你的血,沿着尖桩,滴进了我的心脏。” ——“所以我活了过来,同时,我的一口妖气,又支撑了你的命没有死绝。” 她心情很好,说到后来居然笑出了声。 “你叫秦放是吗,你问我我们这样的人多吗?不多,我可能是唯一一个复活的妖怪,而你,也是唯一一个凭妖气续命的人。” 妖怪?续命?听起来像是虚幻世界的话题,秦放愣了很久:“复活了之后,还跟以前一样吗?” 那个女人没有立刻说话,她仰头往高处看,秦放听到她呓语似的声音:“不一样了,要是从前,我是不会摔下来的……我现在,果然也只是个半妖。” 过了会,她又低头看秦放:“从现在开始,你听我差遣。我叫司藤。” 秦放真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他仰脸看她,真是好气到好笑。 这个女人可真把自己当棵葱啊,听你差遣,凭什么啊。 第⑥章-修 洛绒尔甲对安蔓的印象挺深,秦放一问他就想起来了,比比划划地给他讲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安蔓接到母亲重病的紧急电话过来退房、自己帮忙把喝醉了酒的秦放扶进车里…… 说到后来,言语中有很大的不满,藏族汉子说话直来直去,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挺不客气地问秦放:“你怎么带了另一个女人回来呢?” 这个问题,秦放也挺想问自己的,究其原因,无非两个。 一是犯贱。 二是自己修养太好,绅士风度太过到位,天寒地冻荒郊野岭,就算是个妖怪,到底不是青面獠牙,只穿件破烂的旗袍,连脚都是光着的,一死七八十年,紧急求助电话都不会拨,搁你你能一走了之? 就是这让秦放肠子都悔青了的恻隐之心,给自己召回来一现世慈禧太后,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喷射公主病病毒的民国女妖。 在谷底,他收拾了车里的证件行李之后,犹豫再三,拿了套安蔓的衣服让她换穿,司藤只用两个手指尖拈过来,闻了闻又扔回他怀里,这还不够,手指甩甩,就跟能脏到她似的,冷冷说了句:“破烂衣服。” 破烂衣服? 秦放脾气算是不错,但在司藤面前,几乎一点就着:从地底下钻出来,身上不知道带了多少病毒细菌,给你衣服穿就不错了,安蔓虽然不是一掷千金的奢侈消费型,每件衣服还都上档次有牌子,破烂衣服?不比你身上那件抹布一样的真破烂强? 真不知道是费了多大力气才把那股子火压下去,指着行李箱对司藤说只有这些你爱穿不穿。 司藤说:“那就不穿。” 她是真无所谓,妖的体质异于常人,零下的温度,她一点怕冷的迹象都没有——但秦放不能无所谓,他要把她带出去的,她穿成那样,叫人看到,指不定以为自己对她做了什么呢。 真是既憋屈又恼火,这叫什么事儿,求爷爷告奶奶一样让她去挑安蔓的衣服,司藤一丁点儿受人恩惠的感激都没有,以一种张扬跋扈的姿态一件件拈着安蔓的衣服翻看,然后随手丢到一边,唯一一件看的久了一点的,那是…… 那是安蔓的蕾丝深V胸衣。 秦放劈手就夺了过来。 司藤的手还保持着拈胸衣的姿势,饶有深意地看秦放,秦放咬牙切齿:“私人用品!” 司藤哦了一声,若无其事的继续翻捡,秦放松了口气,正寻思塞到什么地方才好,她又慢条斯理说了句:“艳福不浅啊。” 秦放不是什么毛头小伙子,私下跟哥们在一起,也会聊些风月玩笑,让她这句话说的,居然臊地从脖子到脸都红了,恨恨想着妈蛋的妖怪果然就是妖怪。 从谷底重新跋涉上山道用了接近一天的时间,秦放虽然有健身和运动的习惯,到底不是专业户外,中途累到气都喘不匀,试探性地问司藤能不能再飞一次——知道你飞不高,带他飞一小段总行吧。 司藤没理他,秦放花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是飞不起来了,估摸着她就跟一块用完了放的很久的蓄电池似的,刚苏醒时有那么点虚假的残存妖力,支撑着她来了一次脸着地。 秦放不死心,又追着问她到底还有什么能力,是穿墙呢还是隐身,打洞呢还是遁地,通通没有得到回应,末了秦放忽然意识到什么,问她:“你不会是死了一次之后,受的伤太重,跟普通人没两样了吧?” 这一次,司藤终于回答他了:“你有意见?” 秦放盯了她足有两秒钟,然后摇头:“没有。” 他挺高兴的,那种咬牙切齿的高兴,搞了半天能力这么差劲,你要真厉害我还敬你三分,态度好我也乐意帮忙,如今这么讨人嫌恶,分分钟甩了没商量。 *** 回到宾馆,秦放要了个房间,把司藤留在屋里看电视,这是她路上问的,怎么样最快了解七十多年后的这个世界——看书看报纸一来见效慢,二来她那会儿用的还都是繁体字,看电视最适合不过了,有声有色,人生百态,自个慢慢琢磨吧。 他利用这时间,打听了一下出事当天的情况,犹豫了很久,到底是没有报警,一是那天晚上见到的两个人,像是道上混的,这里远离城市,万一是恶势力盘踞,报警了反而不利;二是严格来说,他是死了的人了,让他交代情况,都不知道该怎么圆谎。 秦放决定先回杭州,那里地头熟,朋友也多,动用关系什么的,比孤身在这里瞎找胜算大。 他回房去找司藤,节目上正播一档偶像爱情剧,高大帅气的男主角一脸宠溺地看着胡搅蛮缠的女友,爱恨交加地说了句:“你这个磨人的小妖精……” 秦放瘆的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司藤反而没什么表情,冷冷看了一会之后调台,说了句:“这也配叫妖精。” 这也配叫妖精?所以呢,你是什么样的妖精?在你心里,妖精又该是什么样的? 秦放清了清嗓子,司藤看到他,把遥控器调了静音,问他:“有事?” 秦放没有立刻说话,目光在遥控器上停留了一两秒,他没教过她怎么用,打开了之后就忙自己的去了,这么短的时间,她居然已经摸索学会基本的操作了。 司藤是个不动声色,但始终冷眼观察并且迅速适应的妖怪,这让他感到一种奇怪的压迫和威胁。 “我要去找我未婚妻安蔓,你呢,什么打算?” “我有自己的事做。” 那感情好,秦放松了口气,即便不是同类,同路一程,到底也有些同病相怜,他掏出钱包,拿了一千块给她。 “你既然是妖,总有自己的去处,咱们不同路。这是我们现在的钱,够你过几天。我给了你几滴血,你还了我一口妖气,大家算是两清。” 有她那句“从现在开始,你听我差遣”打底,秦放特意强调了“两清”那两个字。 司藤嗯了一声。 “嗯”的意思是,她同意了? 秦放有些不敢置信,但他不想再跟她确认了,免得节外生枝,这个结果对他来说再好不过了:“那……挺高兴认识你的,祝你以后……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司藤没理他,消了电视的静音,注意力很快又在节目上了,这次是电视购物,男主持打了鸡血一样大叫:“八百八十八,南非真钻,只要八百八十八,赶快拿起您手边的电话拨打订购吧……” 秦放走出房门,嘀咕着祝愿她有点脑子,别看上那什么八百八十八。 *** 大巴车都定点定时,秦放赶时间,包了辆金杯车去玉树,玉树地震之后,各方投入不小,连机场都建好了,秦放计划先从玉树到西宁,西宁是西部的交汇大都市,到了西宁,去哪都好办了。 临走前,他打了两个电话。 第一个是给自己的好朋友,兼公司合伙人单志刚,按说秦放已经超了假期,不过这趟是带安蔓出行,人生大事可以理解,单志刚没有任何疑心,只是开玩笑似的说安蔓怎么不发微信微博了呢,他们前几天还讨论呢,可别是被雪域高原净化的太厉害,脑袋一热皈依我佛了。 第二个是打给安蔓的父母,安蔓父母远在老家,秦放一直没见过,平时只是电话联系,本来说好了这趟订婚要去拜访,没想到…… 安蔓母亲接的电话,客气几句之后,秦放确定那头应该不知道安蔓的消息——安蔓的母亲很热情地问他什么时候上门,叮嘱来之前一定要打个电话,好让他们提前准备。 好在不是死了一年半载,时间上衔的紧,没人报失踪也不至于怀疑死亡。 离开囊谦的时间,是下午两点左右。 金杯车主是个三十来岁的藏族男人,叫旺堆,说是要去玉树走亲戚,带了老婆金珠同行,金珠不会讲汉话,性子有点腼腆,坐在副驾上低着头,耳朵上坠的沉甸甸的金饰一漾一漾的。 车子驶出城区的时候,秦放想到司藤,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宾馆所在的方向。 死而复生,他其实很担心会不会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也问过司藤,她冷冷回了句:“我怎么知道,我又没做过人。” 也是,刚开始她就说的很清楚了,死而复生的妖,靠妖气存活的人,也许都是这世上的唯一,没有先例可循。 不过,这两天都还好,吃饭睡觉没什么不适,形声色味触五感都在,晒太阳也没异样,不像电影里演的吸血鬼,一遇到阳光就狼奔豕突跟个移动烟囱似的。 这么一想,对司藤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平心而论,如果没有她,自己现在还躺在谷底下吹凉风吧。 车子上了山道,行路渐渐颠簸,秦放睡意袭来,昏沉沉闭上了眼睛打盹,不知道过了多久,车子突然一个急转,他打了个激灵又醒了,车里音乐声开的很大,是凤凰传奇的《月亮之上》,山道不好走,旺堆开那么快,秦放有些担心,伸手去拍他肩膀,想让他慢点开。 手刚挨到旺堆的肩膀,秦放整个人都僵了。 那只手,惨白、萎缩、干瘦,指尖微弯,指甲干硬发黑,像是飞禽的爪子,旺堆压根没感觉到秦放在拍他,身子随着音乐扭动地厉害,时不时还看着金珠来一句:“东边牧马啊西边放羊,热辣辣的情歌就唱到了天亮……” 金珠听不懂,却也猜出个大概,低头抿着嘴只是笑。 秦放颤抖着缩回了手,缓缓转向窗玻璃看自己的脸。 干瘪的皮包着头骨,那是死人的脸。 *** 小地方的宾馆前台兼作小卖部,会卖些毛巾牙刷方便面什么的,说到方便面,洛绒尔甲卖出去的数量都不知道有多少箱了,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他看着面前揭了封皮的那桶康师傅,又看看对面的司藤,很耐心地跟她解释:“所有的方便面都是这样的,你们汉人的大城市里的商店卖的方便面也是这样的。哦呀,我做生意诚实的。” “广告里不是这样的。” 洛绒尔甲生气了,藏族男人,眼里容不得沙子,最讨厌人家怀疑他作假了,他把台面拍的砰砰砰的:“广告!广告也是你们汉人拍的!哦呀,广告里面有大块大块的肉,难道就真的有吗?广告里还说用了什么霜能年轻十岁,我老婆都用了两瓶了,还不是是几岁就是几岁!” 第⑦章-修 时间过的很快,一晃又是三四天。 有好事者向洛绒尔甲打听司藤:楼上长挺好看那女的,到底是干嘛的?她白天晚上门都虚掩着,不管什么时候打门口过,都能看到她在看电视,这是几辈子没看过电视啊?电视就那么好看?五行里缺金木水火土的都有,没听说缺电视啊。 洛绒尔甲觉得这些人挺没见识的,他说,看电视怎么了,你没见新闻上报导那些打游戏的几天几夜都不闭眼么?人家喜欢看电视,说不定是想上电视呢,说不定她以后就演电视了。 打发完他们,洛绒尔甲特意去找了一趟司藤,提醒她说姑娘啊你一个人住要当心点啊,宾馆里虽然很安全但是不一定每个客人都是好人啊,万一有人动坏心呢,晚上睡觉可不能不关门啊,说完了又问起秦放,你那朋友呢,走了就不回来了? 司藤的眼睫微微下垂,漫不经心似的说了句:“过两天就回来了。” 又说:“待会再帮忙泡一桶方便面上来吧,这次要海鲜味的。” *** 当晚又是洛绒尔甲值夜,半夜12点过后听到门响,有客人进来,走近了看着眼熟,忽然想起来,这就是那个秦放。 他跟秦放打招呼:“哦呀,你回来啦……” 后面的话咽下去了,他有些奇怪地打量秦放:脸色极其疲惫,眼睛里布满血丝,衣服和脸上都有擦破的痕迹,真像个惶惶不可终日在逃的案犯。 奇怪,发生什么事了? “我朋友还在?” 思绪冷不丁被打断,洛绒尔甲答的有些结巴:“在……在楼上,一直没出去过。” “没给你添什么麻烦吧?” “哦呀……不麻烦,”洛绒尔甲赶紧摆手,“汉人姑娘都好说话的很,她喜欢吃方便面,早上、中午、晚上,都吃。我说也不能老吃,她就又买了饼干。” 说到最后,手向柜台指过去,那里叠着几袋筒装饼干,包装和“趣多多”类似,仔细一看才知道那牌子叫“趣多少”,山寨的仿制,搁大城市或许无人问津,但在一些偏远的地方,倒是反常地可以打开市场。 喜欢吃方便面,居然还会买劣质的饼干,秦放有些匪夷所思,司藤看起来是连鲍鱼参肚都会挑剔正不正宗的角色,安蔓的衣服她都只用两个手指去拈,抱着桶面大快朵颐?难以想象。 看来这个洛绒尔甲和司藤之间,倒是有过交流,秦放试探着问了句:“她提过我没有?” “哦呀,她说你过两天就回来。” “过两天就回来?” 洛绒尔甲没有注意到秦放突然变得奇怪的语气和骤然收紧的眸子,只是拼命点头:“就是,就是,过两天就回来。” *** 过去几天的经历,对秦放来讲简直就是噩梦,坐在那辆颠簸的小金杯上,冷汗几乎比一生流过的都还多,他尽量埋下头,用那双爪子一样的手把外套的立领拉到最高,扯起雪帽,又从包里拽出围巾和手套,能裹能套的全部上身,可他还是害怕,附近也许有一千人一万人,但只有他的衣服包裹下的,是不能见光的死人骨架。 他又伸手出去拍旺堆,含糊着说请停一下我要方便。 旺堆是唱歌唱嗨了,完全没注意到秦放的嗓音根本已经沙哑地不像话了,点着头哼着小调缓缓刹车。 秦放尽量自然的下了车,车门打开,半山冷冽的风打面,脚踩在地上,骨关节似乎都在支楞着,到底心虚,虽说心里提醒着自己不要四处乱看,眼睛还是不听使唤,向着前头瞥了一眼。 车子的后视镜里,他和金珠的目光不期而遇。 金珠原本是在笑的,笑着笑着脸色骤变,僵了那么一两秒,没命一样尖叫起来。 不是她胆小,若你看到两个近乎空旷的深陷孔洞里活动着玻璃球大小的眼珠子,还直勾勾朝你瞪,你也会奔溃的。 秦放脑子顿时就懵了,本能地掉头就跑,身后,旺堆焦急地大声问着什么,金珠尖叫了几句,夹杂着几个发音异常尖利的词。 森支!森支! 藏语口语里,“森支”的意思是“活鬼”,秦放听不懂,但也大概猜到不是好话。 跑了没多久,身后车声大作,旺堆开车追了上来。 秦放差点就崩溃了,要是被旺堆捉到会怎么样?会不会被当做怪物送到实验室刀锯加身?不行,哪怕是死呢,都不能被活捉。 过一个弯道时,他翻身从路面跳上斜坡,跌跌撞撞,转轱辘样滚了十几个滚摔到下一层山道,山根地枝划擦到脸都不管不顾,车是绕山走,不比他直上直下的捷径,眼瞅着是追不上了,旺堆停下车子,气的在山梁上跳着脚破口大骂。 他可不相信金珠那一通乱说,女人家眼花了瞎嚷嚷罢了,青天白日,哪来的鬼呢?他是气秦放没给车钱,从囊谦到这,开的这么累,油也耗了不少,头一次见到这么明目张胆逃车钱的,汉人太狡猾了,心肠太黑了! *** 秦放不敢走大路,只敢在坡上的林子里遮遮掩掩地走,偶尔听到车声就趴下身子,恨不能缩到地里去,自己都觉得跟山魈野鬼没什么区别,傍晚时终于下到山脚,远眺灯火渐亮的囊谦,突然泄了所有的气。 这一晚,他蜷缩在林子的一处岩块下头苦捱,手机还有电,看朋友的微信微博,才惊觉2013年已经过去了。 所有人都在为过去的一年做总结晒成果,配图喜气洋洋,聚会的、大吃大喝的、添新装的,所有的热闹都像被刀去了根,跟他再没有任何关系,秦放木然的浏览,操作时没留意,在一个朋友的发布下头点了个赞,那人很快圈他了:跟安蔓哪天摆酒啊,年底酒店紧张,要提前订,别让哥们去肯德基吃婚宴啊。 那人知道在这头看手机屏幕的,已经是个“鬼”了么? 秦放咬着牙攥紧了手机,藏区的晚上可真冷啊,风嗖呦嗖呦的像根鞭子,手脚很快就没了知觉,他僵倚石头发呆,眼角有一道灼热缓缓流进嘴里。 秦放愣了半天,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流泪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这辈子,记事开始,他就没流过眼泪,除了……陈宛意外身亡那一次。 *** 算起来也好久了吧,是七年还是八年前? 那时候还年轻,陈宛是第一个女朋友,一见钟情,宠的没边没际,有一次单志刚偷拿了老爹在郊外的别墅钥匙,一群人在别墅聚会,趁着陈宛跟其他女孩儿们在客厅聊天,哥么们把秦放拉到边上一通训斥,无非骂他长女人志气灭男人威风,拆了中国男子汉的脊梁骨等等,秦放年轻气盛,觉得怪没面子的,昂着脖子来了句:“谁说的!老子楷模地能给中国男人代言了!” 大家撺掇:“择日不如撞日,今儿个你倒是给咱代言一个!” 闹闹哄哄,半轮饕餮半轮畅饮,又被拉着打牌,各种贴条惩罚,玩的正嗨时陈宛过来,她喝多了酒,头有些晕,拉着秦放的胳膊嚷嚷着不舒服催他送自己回家。 陈宛一出现,所有的牌搭子都咳嗽着互相使眼色提醒,单看秦放怎么给男人长脸,秦放脸板下来,口气挺冲地说了陈宛几句,大意是没见我这忙着吗,能不舒服到哪去,等等能死人吗云云,陈宛是没被他这么说过,眼圈红红地下楼去了,秦放怪心疼的,但是事关中国男人的脊梁骨,还是装着漫不经心地招呼大家:来来来,打牌,别扫兴。 一众狐朋狗友怪叫,对秦放大捧特捧,楼上牌局吆五喝六如火如荼,楼下女孩们结伴看恐怖电影尖叫连连,一直到夜深了散了牌局要走,秦放才发现不见了陈宛,一问,女孩儿们都答:不是上楼看你打牌去了吗? 打牌?不是下楼跟你们看电影去了吗? 秦放估摸着陈宛是生气走了,改天难免要唱一出负荆请罪,也没怎么放在心上,道别之后,才刚出别墅大门,突然听到别墅另一边传来惨叫。 有个走在后头的女孩发现游泳池里趴着什么,好奇地俯身去看,顺手揿开了泳池边上的灯,只一眼,吓的几不曾魂飞魄散 那是溺死在游泳池里的陈宛。 *** 警方后来调查过,结论是酒后失足落水,意外溺亡,外人听来,这个姑娘是命不好,也真是老天要灭她,那天别墅里那么一大帮子人,一半在打牌一半在看电影,闹哄哄形同市肆牌楼,没有人听到她的呼救。 据说人从溺水到死亡,只需要4-6分钟,那短短的几百秒,陈宛该是多么绝望? 秦放跪在水池边上哭哑了嗓子,单志刚他们拉都拉不起来,后来陈宛的父亲来了,左右开弓扇了他十来个耳光之后被朋友们拉开,秦放摇摇晃晃站起来,鼻血糊了整个下巴,血滴进游泳池里迤逦着蕴开,居然绚丽地像是开花。 很久没有想起过陈宛了,还以为是时间的流逝削浅了痛,这时才知道,有些事情永远不会翻过去,它平时静静躺着,只在你最痛苦的时候冷笑着舒展腰身。 *** 关于陈宛记忆的沉渣泛起让时间突然就失去了意义,秦放蜷缩在林子里呆呆看太阳升起又升起,直到身体给了他另一重更加难以忍受的折磨。 饥饿。 有人可能不认同生理折磨比心理折磨更痛苦,认为这么说太俗不文艺,但无可否认人本来就是生理动物,那些嚷嚷着精神折磨更难忍受的往往都是吃饱了饭的,饿死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也有,但是历史这漫漫长河的,不也只扑腾扑腾游出了俩嘛。 秦放忍着饥饿往囊谦的方向走,道路两旁渐渐有了行人,人越多他就越紧张,低着头在一家餐馆外头买包子,正等着店主装袋,边上有个人突然吼了声:“喂!” 未必是在叫他,但是张皇如秦放,第一反应就是:又出漏子了? 秦放全身的神经陡然缩紧,顾不上看叫他的人是谁,猛地转身就跑,慌不择路,迎面撞翻一辆过来的手推车,整个人栽倒在地,车主着急去拽他肩膀,一个滑手,把他蒙住脸的围巾给扯了下来。 阳光照到脸上,秦放觉得自己全完了,他疯了一样滚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叫,两手拼命去捂自己的脸,好多人围成了圈看他,小声议论着说这个人有毛病么,羊癫疯发作了? 秦放着才意识到事情可能又有了变化,他急急脱下手套,看到自己与常人无二的手,又伸手去摸自己的脸,皮肤、有弹性的肌肉、骨头。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又变回来了,是因为回了囊谦吗? 秦放做了个尝试,他买了面镜子,选了个与之前相反的方向,慢慢走着离开囊谦,走一段就掏出镜子,看自己的脸。 原来,变化是一步一步发生的。 从最开始的一切如常,到脸色慢慢晦暗,皮肤失去光泽,某些肌肉部位突然痉挛,尸斑,血肉萎缩,形同骨架……这一次,秦放走的比上次要远,直到脖子上如同被人勒紧,一口气怎么也上不上来。 秦放站在那个临界点哈哈大笑,他想起中学时学过的圆规,自己现在真是像极了被圈在圆规画下的圆里,东南西北,三百六十度的方向,永远也走不出那道弧线。 笑完了回头去看,远远的山线那头,囊谦县城的建筑轮廓若隐若现,不过他知道,圆心不是囊谦。 是司藤。 第⑧章-修 秦放又回到了宾馆。 电视开着,沙发上却没有人,盥洗室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司藤应该是在洗澡,走近了看,茶几上搁着一桶泡面,封皮掀着,也不知道泡了多久,大半桶都胀成了一桶,叫人胃口全无。 早上吃,中午吃,晚上也吃,想来是吃腻了。 秦放坐在沙发上等她,顺便组织一下待会的对话,因为洛绒尔甲的话,他火蹭蹭地烧全身,特别想上来踹门掀桌子,谁知道第一回合的照面就没打上,蓄势待发的火只好先收回来吞着。 盥洗室门响,司藤出来了。 她穿宾馆的白色毛巾浴袍,腰带那么一绾,显得腰线极细,头发湿漉漉的,一直长到半腰,黑色的发梢还滴着水,正拿毛巾擦,脖颈那么微微一偏,露出雪白的肩线,极雅致的。 什么叫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秦放腾一下就站起来了:“司藤……” “嘘!” 司藤忽然示意他别说话,过来拿了电视遥控器,把电视的音量调大。 四川台,旅游景区天气预报,播音员的语气抑扬顿挫的:“风光无限,气象万千,欢迎收看旅游风景区天气预报……峨眉山,晴转多云,零下2到7度,乐山,多云,4到8度,都江堰,晴,2到9度……” 几次想说话,司藤都是勿扰的手势,良好的教育使得秦放没有粗暴打断人的习惯,他耐着性子听播音员把省内旅游景区的温度报了个遍,直到司藤揿掉电视,低声说了句天气还不错。 “司藤……” “回来啦。” 司藤示意他让一让,坐到沙发上擦拭头发,随手把桶面推落进边上的垃圾桶里,一桶子汤面,落下去的声音挺闷,秦放下意识问了句:“不吃吗?” “我用不着吃东西。” 秦放愣了一下:“你不会饿?” “不会。” “那你……” 他指着垃圾桶里的面不知道该怎么说,那你还买了一桶又一桶,还有饼干? 司藤居然明白了:“不然呢,从来都不吃饭不是更奇怪?身边都是人,我总得让别人觉得我是个人吧。” 明白了,她只是假装会饿,会渴,细致模仿,惟妙惟肖,久而久之,别人就只当她是身边的甲乙丙丁,没人会盯着她说:“看,这是个不用吃饭的妖怪。” 用不着再跟她寒暄了,秦放问出一直想问的问题:“你早就知道我会回来?” “嗯。”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 司藤把擦拭头发的毛巾往茶几上一扔,顺势就倚到了沙发后背上,明明她才是坐着的那个,但是目光那么冷冷一瞥,周围的气压都似乎低了几度。 “有什么能比亲历亲为来的更印象深刻吗?” 印象深刻? 秦放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过去的几天他是怎么过的?惶恐惊怖如丧家之犬,歇斯底里像个疯子,就是为了“印象深刻”? 秦放哈哈大笑:“深刻,当然深刻,我特么太深刻了!” 豁出去了,什么尊重女性,绅士风度,那都建立在与“人”对话的基础上,眼前这根本就不是个人,还跟她客气什么? “司藤,你还真别把自己当棵葱,妖怪了不起啊,我告诉你,哪怕全世界都怕你,我也不怕,横竖就是个死,又不是没死过,你玩儿的挺开心是吧,印象深刻是吧,我还真不伺候了!” 秦放一脚就把茶几踹挪了地儿,恨恨剜了眼司藤扭头就走,司藤在背后鼓掌,啪,啪,啪,不多不少,三下。 又说:“挺有骨气啊,不过,我这人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拆人骨头。” 秦放咬牙,这叫人话吗。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秦放用了足有两秒钟才意识到司藤是在跟他说话,搞了半天连他名字都没记住,秦放气急反笑,想呛她一句狠的,又觉得人类语言实在极其逊色。 “秦放。” “哦,秦放。那么我告诉你,如果还想跟着我,我要给你做做规矩。” 秦放盯着她看,这女人是聋了吗,他刚刚掷地有声那么一长串,她都没听见吗?跟着你?谁想跟着你了? “第一是,现在,是你离不开我,不是我离不开你。” “是你需要我的一口妖气续你的命,在你说出不想跟着我之前,先想一想我愿不愿意让你跟着。我让你活命,这是我对你的价值。你对我有什么价值?给狗吃肉,狗都还知道摇尾巴呢,至少,不会讨我的嫌。” 秦放想说什么,司藤拿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额角:“给你五分钟,想想我说的有没有道理。想好了再继续。” 说完了也不理他,径直回盥洗室吹头发,小电器嗡嗡的声音,像是很多小翅膀在耳朵边扇,秦放愣愣站着,忽然觉得司藤说的不无道理。 他离不开司藤这件事,并不是司藤人为操控,而是死而复生后的既定事实,当时当地,他的血和司藤的妖气交互促成了双方的各自复活,但是时过境迁,现时、现下,他对司藤的确毫无价值。 秦放的后背隐隐有些发冷,司藤出来时,不知为什么,他把目光移开了去。 “想明白了?那好,我继续说。” “第二是,你有两个选择,跟着我,或者不跟。” “想跟着我的话,就要听我差遣。我脾气不好,喜欢别人对我恭敬客气,喜欢人机警伶俐,一个眼色你就要知道怎么做,明白了?” 明白,怎么不明白,秦放压住气:“不跟着会怎么样?” “不跟的话,你现在出门,任选一个方向随便走,不能走了就地挖个坑往里一躺,大家好合好散,我很多事要做,就不去给你上香了。” 秦放在心里默默回了句:不用你上香,脏了爷轮回的路。 “第三是……” “第二还没想好。”秦放很不客气地打断,“刚不是还给五分钟吗?” “用敬语,要说,司藤小姐,我还没想好,请多给五分钟。” 秦放盯着司藤足足有一分钟,人的眼睛是不能那么持续盯的,撑不了多久就得闭阖一下休息,反倒是司藤,真像一个蜡像,一动不动,眼睛一眨不眨,直直看到他眼底里去。 再跟她对看下去估计自己是要瞎了,秦放捂着眼睛长吁一口气:“司藤小姐,您请继续。” 司藤伸出手:“给支烟。” “我不抽烟。” 司藤还是看他,手也没有放下去的意思,秦放想起那句“一个眼色你就要知道怎么做”,大丈夫能屈能伸,不急这一时,他咬牙切齿:“司藤小姐,不好意思,我这就去买。” 旅馆只有杂牌烟,司藤既然抽烟,又提过上海,那年代,估计是抽洋烟雪茄的主,还以为她会挑剔,谁知道她接过来看了看:“我不能吸烟。” 秦放火机刚揿着:“不能?那你还买?” 司藤讳莫如深地笑,她把烟头凑过去点着,凝视半晌,凑到唇边深吸一口。 秦放先还看她,看着看着,脸色就变了。 司藤身上火苗渐渐泛起,焰头贴着肌肤跃动,头发,眼眸,双手,到最后几乎只能在火头掩映间看到她的轮廓,地毯渐渐变焦,刺鼻的烧臭味泛开,荜拨的干裂声次第响起,秦放被火势迫的连退几步,大叫:“停下,这样会起火的!” 没有回答,火舌倏忽窜起,沙发家具无一幸免,不多时窗户砰一声迸裂,楼道里传来惊惶的人声,秦放呛咳着往门边走,门把手烫的要命,他扯过衣领掩住口鼻,狠狠踹了几下房门,外头有人听到里头的声响,大叫:“里头有人,还有人!” 门被外头的人一脚踹开,秦放踉跄着冲出去,浓烟几乎是同他一道掀出,迫得外头的人连退几步不住咳嗽,浓烟弥漫间隐约看见洛绒尔甲拎了灭火器,掰开喷嘴一通狂喷,一边喷一边扯着嗓子大叫:“楼上还有没有人!赶紧下去!下去!” 火势不息,越烧越烈,真像是有火龙在楼层外围舔舐盘卷,消防水车终于到了,吵嚷尖叫声中,两道水柱在夜色里压往大火的焰头。 秦放这才觉得手脚发软,他被看热闹的人群推搡到外围,无意间抬头,突然看到了司藤。 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下来的,一个人,站在不远处黑暗的角落里,在这嘈杂慌乱的火场,安静的有些格格不入。 秦放的脑子轰一声炸开了,他几乎是冲过去的,压低声音吼她:“你有病啊,会出人命的!” “第三……” 秦放难以置信,这个时候,她还在跟他提第三? “第三,请你记住,我是妖,不受任何道德规范和法律制约。”司藤的嘴角渐渐泛起冷笑,“过分吗?这本来就是妖做的事。在你们眼里,妖怪不就是让人来怕来骂的吗?我不需要被人喜欢或者尊敬,只要怕我,就可以了。” 第⑨章-修 火灾的处理程序相当复杂,原本火是在秦放屋子里窜起来的,他吃不了也得兜着走,不过走运之处在于无法勘测起火原因,不是人为纵火也不是电荷超载线路老化,买烟和打火机上楼是一大疑点,但洛绒尔甲替他撇清了:上楼没两分钟火就起来了,还连窜了好几间屋子,浇汽油烧也没这么快啊。 暂时排除嫌疑,留下个人信息,随时需要配合接受“咨询”。 问询程序走完,天已经蒙蒙亮了,大部分客人被转移到附近的金马大酒店,秦放赶过来的时候,大家都在一楼的餐厅吃早饭,个个灰头土脸,睡衣外头裹着酒店提供的棉大衣,人人委顿疲惫,除了……司藤。 餐厅很大,别人都选了角落靠边的位置坐,只有她坐正中央,披的明明也是军绿色老棉袄,但给人的感觉就像她穿的那款是LV的,还限量。 好多人盯着她看,尤其是餐厅里那些女服务员,眼睛里的艳羡都像是能发光,秦放经过时听到她们在说:“看她的脚多白。” 白有什么用,心黑啊! 秦放没什么胃口,拖了椅子在司藤对面坐下,经过了昨晚再面对司藤,心绪尤其复杂,憎恶与无奈兼而有之,想豁出去一走了之,又觉得极其不值:好死不如赖活着,难道为着一口恶气,要赔上来之不易的第二次性命吗? “秦放,你有什么梦想没有?” 在跟他说话吗?秦放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梦想这么文艺不接柴米油盐的话题,可不像是阴晴不定难以捉摸的妖怪会讨论的,难不成话中有话,又要借题发挥给他点颜色看看? 秦放有些警惕:“什么梦想?” “人活在世上,得有个目标,有个奔头。连小学生写作文都会写,我的梦想。你的梦想是什么?” 秦放沉默了一下:“我梦想我从来没有带安蔓来过囊谦。” 那时候只是转了个虚荣的念头,觉得千里践诺是件很潇洒浪漫值得吹嘘的事情,觉得生活平淡,就得干一两件说走就走的事儿,现在知道后悔了,千里迢迢过来磕头,磕掉的反是自己的脑袋。 “这不算,泼翻的牛奶,改变不了的事实,这叫做梦,不叫梦想。” 是叫做梦,要是真在做梦就好了,梦醒了还有翻盘的机会。 秦放有些自嘲,问司藤:“梦想是一定要能实现的吗?” “要实现,但又不那么容易。” 秦放苦笑:“那没有了。” “没有了?” “没了。”她是明知故问吧,他这样的境况,还有资格或是闲情逸致去谈梦想?秦放忽然来了气,他往椅背上一倚,对上司藤的目光,压低了声音,但说的很不客气,“我那不叫梦想,都叫做梦。我想能自由自在呼吸,能活着离开你,重新做回人,不用躲躲藏藏像条狗,能吗?能吗?” 说到后来,心绪越来越激动,两只手抻住桌子站起,手背的青筋都爆了起来,四周隐约传来聊天的声音,有人在打电话,抱怨昨儿那场倒霉的火灾,还有人关心自己的股票,追问着:大盘飘红没有?涨了吗? 各种声音,扭着股儿向耳朵里钻,愈发映衬地他悲惨绝望,他也想像他们一样,能吗? 司藤拿起边上的餐巾纸擦擦嘴角,拉了拉滑到肩膀的军大衣,又顺手掸了掸毛领子,漫不经心地说了句:“能啊。” 秦放居然没能第一时间明白“能啊”这两个字的意思,他就那么站着,双手的指尖一直不受控地轻颤,直到酒店的服务员走了过来,他才揣着剧烈的心跳坐了下去。 是自己听错了吗?她说的是,能啊。 *** 前台的服务员为转移过来的住客安排房间 ,领到房卡的客人陆续回房,到秦放这里,服务员一边递卡一边抱歉:“不好意思啊,房间比较紧张,客人还没退房,请在餐厅坐着等候,12点之后就可以进房。” 秦放随手接了卡,拿玻璃杯子压住,杯里剩下的水一漾一漾的,映的杯底透出的房号扭曲而诡异。188号。 他耐心候着服务员走远,声音颤抖地问司藤:“我要怎么做?” “道士炼丹,妖怪聚气,志怪小说里喜欢夸大妖怪的能耐,什么翻江倒海偷天换日,那都是假的,妖最金贵的,是一口,也是唯一一口,可以让人起死回生的妖气。” “你们的古代小说记载中会有,譬如妖怪受人大恩,吐仙丹救人——妖是没有内丹的,那是道士的玩意儿,用来救人的,只是那一口妖气而已。” 古代小说的记载?似乎有,《聊斋志异》、《太平广记》还有《酉阳杂俎》,从来都是玄乎其玄,大众熟知的白素贞饮雄黄酒原形毕露吓死许仙,话本里说她去偷了南极仙翁的仙草救夫——也许最终救了许仙的,是白蛇那一口妖气? “你的情况,其实从来没有过,也不应该有。” 秦放的心猛地一提,先前的那句“能啊”不啻佛语纶音,现在的这句例外又让他刹那间通体冰凉,真像极了患了绝症聆听医嘱的病人,司藤的每一句话都能让他顷刻天堂地狱。 司藤身子前倾,眼眸轻转,明明在笑,眼神里偏偏又有乖戾残忍的亮:“你知道为什么吗?” 秦放的口唇发干:“为什么?” “因为我是……” 她忽然住口,伸手带翻秦放面前的那小半杯水,食指蘸水,在木头桌面上写了两个字。 司藤只会写繁体,不过,这两个字,简繁没有差别。 半妖。 “你见到我是怎么从坟里爬出来的,有一个人,放干我的血,要了我的命,三根千年藤封了我七十七年。事到如今,何敢觍颜称妖?连这个‘半’字,都只是自欺欺人罢了。所谓发为血之余,齿为骨之余,我为宿主骨血,你是寄生齿发,我血气双亏,你又焉得自在?” 即便经过接连几天电视里通俗白话的轰炸,司藤说话,还是会带出旧时候娥眉婉转字正腔圆的调调来,听的多了,还真会有恍惚的错觉,觉得下一个转角,就会进到那个色调昏暗脂粉流香长衫马褂搭着旗袍洋装文言小豪挨着洋文钢笔的大时代。 服务台在放音乐,音响的声音忽大忽小,间杂着电流的刺耳长音,秦放从瞬间的恍惚中清醒过来,“半妖”那两个字本就水渍清浅,这一晃神的功夫,居然已经快干了,像是一个渐消渐隐不能说的秘密。 “所以,你的梦想是什么?” “重新做回妖。” 秦放有一段时间没再说话,他转头看向餐厅的另一侧,那里,落地的大玻璃窗正对着马路。 时间已经不早了,大街上行人渐多,很多车子,咯噔咯噔的三轮车,轰轰狂飙的摩托车,行驶平缓的私家车,再远些是各色汉藏招牌,五颜六色横平竖直,所有这些,构成了他生前习以为常死后再难触摸的世俗烟火世界。 是不是,只要她能做回妖,他也会有重新做回人的希望? “你要重新做回妖,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帮司藤就是在帮自己,即便要卑躬屈膝听她使唤,只要不是一辈子,只要有出头之日。 “五件事。” “哪五件?” 司藤伸出左手,先把拇指屈向掌心:“第一是,尽可能多的了解你们,七十七年,这个世界成了什么样子,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要懂什么规则——若要成事,先观时势,这个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又说:“不是所有的电视节目都值得看,不过,还是很有用。” 秦放心里咯噔了一下,那时候,她问怎么样可以最快了解现代社会,自己敷衍着让她去看电视,还真以为她是打发无聊时间——原来从那个时候起,她已经在了解、甄别、尝试、接受,原来从那个时候起,第一步已经开始了。 真是一分一秒都没有浪费。 “第二呢?” 司藤的食指弯向掌心:“事事亲力亲为太浪费时间,总有一些事情,你需要别人去做。这个人要绝对可靠,令行禁止,接受我的身份,保守我的秘密。” 明白了,秦放问的直接:“我可以吗?” “但凡有别的选择,我都不想用你。” 秦放觉得自己啪地当面挨了个大嘴巴,左右脸同时火辣辣的,偏还不能说什么,只得腰杆子挺直,强行做出一副坦然而镇定的样子。 “说白了,我想要一个忠心耿耿的奴才,有脑子有能力有主意,心里有主子却没有自己,不过这样的人难找,又要费时□□,我没那个时间。随便去找,那还不如你。” 当然不如他,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没有人比他更想助司藤重新为妖。 秦放又问了一遍:“我可以吗?” “试试看吧。” 那就是过了,五件事,囊谦数日,居然已成其二。 “那第三呢?” *** 几乎是同一时间,颜福瑞带着瓦房在成都老南门车站边上的一家店里吃豆花火锅,瓦房埋着头呼哧呼哧大快朵颐,颜福瑞没心思吃,他伸长脖子朝车站的出口望,一辆长途车进来了,又一辆,呼啦啦那么多人扛着大包小包挤出站门,就是没他要等的那个。 叹了会气,他伸手从包里掏出本纸页发黄的线状书,翻到这几天都快被他翻烂了的那一页,愣愣看上面的几行字。 “司藤,1910年精变于西南,原身白藤,俗唤鬼索,有毒,善绞,性狠辣,同类相杀,亦名妖杀,风头一时无两,逢敌从无败绩,妖门切齿,道门色变,幸甚1946年,天师丘山镇杀司藤于沪,沥其血,烧尸扬灰,永绝此患。” 第⑩章-修 司藤要去青城山。 秦放没去过那儿,却也知道青城山是中国的道教名山,三步一道长十步一道观,普通的妖怪对这种地方怕是避之唯恐不及…… 满心疑窦,但他没有再问,手机上查机票,最好是从西宁飞成都,安蔓的证件都在他身上,证件照失真,司藤用安蔓的证件应该可以蒙混过关,关键是定什么时候的,要不要再在囊谦歇一晚—— 司藤回答:“不用,越快越好。” 又说:“有些人怕是还过的挺自在,我得让他们知道,是谁回来了。” 说到后来,唇角眉梢全是笑意,秦放和她见面以来,第一次见到她心情这么好,她说:“一想到从现在开始,会有很多人因为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这种感觉……真是让人兴奋地想去开仓放粮。” 妖怪的兴奋点还真是让人难以理解,秦放无言以对,顿了顿说了去:“那我先把卡还了,再出去联系车,最好今天就能离开囊谦。” 起身时又问她:“要给你买身衣服先换上吗?” “不用,不冷。” 还挺自作多情的,谁怕你冷了,秦放真是要被气乐了,他指指司藤的浴袍裹军大衣:“我们这没人这么穿的。” “我喜欢,你有意见?” “没有。” 秦放意识到,自己需要在同司藤的不断磨合中汲取经验教训,以后哪怕她头上顶着桶身上套个麻袋,自己都不要说半个不字。 *** 秦放去还房卡的时候,前台服务员还以为他是等不耐烦了,赶紧解释:“先生,188号房的客人已经在退房了,我们马上安排客房打扫,很快的。” 说着示意似的指了一下边上等着退房的男人,那人一脸的络腮胡子,很有几分凶相,秦放笑了笑,解释说确实有急事,不住了。 这算是飞单,服务员挺不高兴,对着他离开的背影嘟嘟嚷嚷,络腮胡子很不耐烦,凶声恶气催她:“你倒是快点!” 又扭头冲着从楼上下来的两个同伴说了句:“吃了饭再走。” *** 司藤第一眼就知道餐厅新进来的这三个人有问题,倒不是因为那个一脸煞气的络腮胡子和他眼神怪异的同伴,而是那个和他们一道的戴鸭舌帽的瘦小男人。 他的头一直刻意低着,有些失魂落魄,穿在身上的衣服总让人感觉松松垮垮的怪异,机械而畏惧地吃东西,鸭舌帽的功用应该是要藏住头发,但还是有那么几丝,执拗地从帽沿边缘滑了出来。 这是个改了装的女人,像是受到胁迫,掩掩藏藏地唯恐露出端倪——司藤微笑,忽然觉得这世上的事情真是有趣而奇怪,坐在同一个餐厅,只隔着几张桌子,表面上都是食客,可谁会知道,你有秘密,我是……妖。 瞬间的恍惚,再回神的时候,发现那个络腮胡子正冷冷盯着她看,眼神里的阴蛰和威胁不言而喻,他的同伴似乎也有所察觉,抬头狠狠剜了司藤一眼。 司藤没说话,睫毛颤了颤,目光低掠,似乎不想惹事的样子,络腮胡子心中有些得意,正想吩咐同伴准备出发,触目所及,脸色一下子就僵了。 司藤看着他微笑,与此同时,缓缓伸出手,在脖子那里平抹了一下。 络腮胡子的同伴也看到了,腾一下就要站起来,才刚欠起身子,胳膊就被狠狠攥住,络腮胡子没看他,依然盯着司藤,脸色异常平静地说了句:“走吧。” *** 一直到坐上车子,那人都还愤愤不平,一拳重重捣在方向盘上,又狠狠从后排那个女人头上把鸭舌帽拽下了带上,那个女人盘起的长发松下,身子被拽的连晃几晃,扶着椅背没敢吭声。 鸭舌帽愤愤的:“特么的你怕她啊,不就是个女人吗,你吃素长的啊?” 络腮胡子冷冷看了他一眼,又从后视镜里看那个女人:“安蔓,你也看到了,你去给他说说,我为什么忍了?” 安蔓有点犹豫,她看了看那鸭舌帽,迟疑再三,吞吞吐吐说了句:“她那样打扮,又只是一个人,她一定还有同伴的。” 络腮胡子满意地嗯了一声:“还有呢?” 得了络腮胡子认可,安蔓胆子大了些了:“齐哥和你,两个人都人高马大,看着就不好惹,普通人不会不识趣,再说了,你只是眼神警告了她,又没怎么样,她就敢出那样的手势,手段应该挺狠,也许是有来路……” 周万东一巴掌挥在鸭舌帽头上:“听见没有,安蔓一个女人都比你有见识。我早跟你说过,这地头鱼龙混杂,脑子得上紧了弦小心再小心,指不定对面就是硬点子——在道上捞饭吃,你得记着一句话:永远有比你更横的,偶尔犯怂不是坏事,关键时刻能救你的命。你见过谁是从头横到底的?那绝壁不是人,都特么妖魔鬼怪。” 鸭舌帽脸色阴晴不定,对他后头那么多话都没怎么听进去,独独那句“一个女人都比你有见识”刺了心了,他冷冷看了安蔓一眼,说了句:“周哥,下车,有话说。” 周万东随他下车,鸭舌帽走到离车子远点的地方,递给周万东一根烟,眼神示意了一下车里头,意味深长说了句:“周哥,防着点啊。要说餐厅那个不是普通女人,这个……也不是省油的灯。” *** 颜福瑞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了来自武当山白云观的道友,姓王,名乾坤,年三十许,架一副眼镜,结道士髻,布衣绑腿布鞋,背了个黑包,回青城山的客车上,很多旅客好奇地看他,王道士目不斜视,专注看手中的英语词汇,有时候还默读出声。 “A-p-p-l-e,apple,苹果,I have an apple……” 瓦房拽颜福瑞:“师父,他念的啥子呦?” 颜福瑞很生气,人家武当山的道士都已经在念英语了,瓦房还在说方言,差距真是太大了,他训瓦房:“以后跟我说普通话!” 趁着王乾坤看累了,颜福瑞跟他套近乎:“武当山的道士还要学英语?” 王乾坤严肃地点头:“那当然。我们武当山是中国道教文化名山,每年都有很多国际友人前来参观,这是一个最好的机会把道教文化推向世界。你知道北京的白云观吗,有位田诚阳道长,多年前学会了西班牙语,现在正在西班牙巴塞罗那传道讲学,是我们道友的骄傲。” 颜福瑞一阵自卑,想到自己自幼跟随道门中声名赫赫的天师,到头来连个道士都不是,更别提帮助道教走向世界,真是对不起太上老君和玉皇大帝。 不过这些都不是当务之急了,他试探性的问王乾坤:“那我写给老观主的信……” 王乾坤的脸色更加严肃了:“你说的是李正元老道长?” 颜福瑞赶紧点头:“是的,就是他。” “那是我太师父,早已逝世多年了。” 颜福瑞愣了一下,这也在意料之中,师父丘山已经过世多年,李正元道长既然是他的好朋友,岁数上应该相差不多,不过好在李道长还是后继有人的。 颜福瑞满怀希望:“那这个妖怪……是不是要由王道长收伏了?” 王乾坤看鬼一样看颜福瑞,颜福瑞被他看得全身发毛,他开始觉得不对劲了。 难道这个王乾坤道长,不是来降妖除魔的? *** 王乾坤对颜福瑞解释说,他这次来,其实是到青城山交流学习的,临行前收到了颜福瑞寄来的信,他的师兄弟们拆了传阅,当笑话看,他自己原本也不想理会,但是考虑到丘山道长和自己的太师父有旧,不看僧面看佛面的,犹豫再三,还是跟他联系了。 现在是社会主义社会了,国家尊重宗教的和谐发展,但是宗教不等同于封建迷信,妖怪是一种文化现象,是旧时代科技发展缓慢人民群众意识蒙昧的产物,人复活都是科学界解不开的难题,更何况是妖怪复活?更更何况是一个死了六七十年的妖怪忽然复活? 至于那本小庙崩塌之后发现的线装书,说什么1910年出现了一个叫司藤的妖怪,又说什么此妖复活时庙宇会崩毁——丘山道长生前是否是文学爱好者?这也许只是他撰写的小说的手稿呢? 最后,他关切地询问颜福瑞是否最近遇到拆迁问题压力太大,建议他去医院精神科做个检查。如果是生活空虚没有寄托,可以抽空学习一下英语,在知识的海洋中遨游转移一下注意力。 …… 车子到站,王乾坤道长向颜福瑞挥手作别,紧了紧包带,踏上了之前说的“前往青城山交流学习”的道路。 颜福瑞看着王乾坤远去的背影发呆,瓦房拉了拉他衣服,问:“师父,我们现在去哪?” …… 颜福瑞没急着回家,他带着瓦房先去了超市,买了一把锃亮锃亮的菜刀。 这世上有没有妖怪他不知道,可是丘山道长对他有养育之恩,他不应该怀疑师父,这么狠毒的妖怪,又是被丘山镇杀的,复活了之后一定会来报仇…… 颜福瑞攥紧了手中的刀。 司藤要是敢来,就跟她拼了! 要是不来……反正家里那把也该换了。 (第一卷完) 尾声-修 颜福瑞留秦放住了一天,第二天一早,他在蒸气腾腾的工地厨房里掀盖舀勺地给大家伙忙活晚餐的时候,秦放进来,看了他一会,说:“颜福瑞,你要是缺钱的话,跟我说一声,我有。” 秦放当然一直是有钱的,而且现在近乎半妖的处境让他对钱更加看淡,但并不是每一个有钱的人都会对朋友慷慨,颜福瑞挺感动的,腾腾的蒸气让他的眼都湿了,他借着掀盖敲锅的动静掩饰表情:“哦,哦,知道。” 颜福瑞决定跟秦放谈一下,像个朋友那样掏心掏肺的劝说。 吃完饭,他看着秦放最后检查车况,鼓起勇气说了句:“秦放,其实你现在可以过很好的生活,真的。” 秦放看了他一眼,颜福瑞像是怕被打断了就没勇气再说一样,急急继续下去:“你现在跟个正常人没两样,甚至更厉害,你又有钱,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没有啊?我记得你提过,最最初的时候,你都快结婚了,你可以再找一个……然后,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没有啊?” 颜福瑞没那个能力用华美的语言勾画美好未来,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实在的一句: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没有啊。 “你不用觉得对不起司藤小姐,真的。秦放,白英出现前后那一阵子,你一直都昏迷,你没有见到她。你不知道,司藤小姐跟我聊过,我觉得,她并不是那么想当人想做妖,她自己说,还不如做回藤,想开花就开花,想不开花就不开花。她毕竟是藤,跟我们人的想法是不一样的,也许这是最好的结果啦。” 秦放像是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他最后检视着踢了踢轮胎,拉开车门上车:“颜福瑞,我走了啊,有事电话。” 颜福瑞急了,车子发动的时候,他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过去扒着摇下的车窗,小跑着和车子一起动:“哎呀秦放,我知道你暂时想不开,我都看出来了,你可能是喜欢司藤小姐,但是司藤小姐不喜欢你啊,你得想开一点,你想开的话,想过什么样的日子没有啊……” “别挡道,加速了,小心点。” 颜福瑞跟不上车子的速度,反应又慢了半拍,踉跄了几下,呛了好几口尘土尾气,再抬头时,车子已经去的远了,再目送一阵子,车子拐过一个弯,就看不到了。 颜福瑞叹了一口气,但也并不很担心,他觉得,应该给秦放一些时间,慢慢的,他就会想通了,自己当时,不也因为瓦房的事颓废难受了好久吗。 当然,他还是想不通秦放怎么会莫名其妙喜欢上司藤了,司藤小姐也不温柔,说到长相嘛…… 反正,颜福瑞是不喜欢司藤这样的,他更喜欢胖胖的圆滚滚的那种,福态,光是看看想想,就觉得心情好。 *** 一大早的青城山道分外安静,轮胎和道路摩擦,发出有节律的沙沙声,秦放开了一阵子,缓缓靠边停在了山壁下,有一棵不知道什么种属的树,低压压斜长着,一丛枝叶正挨到车玻璃边,绿油油的叶片下,密密簇簇紧挨在一起的紫色浆果,像是一伸手就可以摘到。 颜福瑞说,白英出现前后那一阵子,他一直都在昏迷,没有见到司藤,这话,并不尽然。 司藤离开前,是同他告别了的。 *** 昏迷的那一阵子,整个人的感觉像是浮在混沌的半空,不上不下,不挨不靠,再然后,像是听到什么召唤,睁开眼睛,意识苏醒,身体慢慢向下,脚终于触到实地。 梦里,他清楚知道,这是个梦。 只是,这次不同。 以往见到司藤,似乎总在夜里,或嘈杂或寂静的戏台子,高跟鞋噔噔噔的足音,阴郁又找不到出口的氛围。 这次不一样,空气清新,林叶沙沙的拂动,是在几乎没有人迹的深山密林,不知名的虫鸟唧唧啾啾,远处有溪流潺潺,似乎无分四季,枝头的树叶明明苍翠,漫天却有黄叶飞舞,司藤就站在通往密林深处的入口,穿着长到膝上的风衣,两手插在兜里,长发被风吹的扬起、再扬起。 秦放隐约觉得,会发生一些什么。 司藤说:“秦放,我答应你的,都已经做到了。” 答应他的?他都要求什么了?秦放想了很久,终于想起来:在最初的最初,他说,想要做回人。 那司藤呢,做回妖了吗? “我要做回藤去了,秦放,我想了很久,也许,我其实并不那么想做妖,也不想做人,我被丘山忽然推到人世,做了很多不喜欢的事,好生厌倦,我要回去,长长久久的休息了,我,你,还有其它所有人,都各归各位吧。” 秦放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那我还能见到你吗?” 司藤笑起来:“你要见我做什么?” 白英说的没错,司藤是个没有感情的妖怪,是他们理解错了,他们总以为,没有感情就是阴狠冷漠没有人性,其实并不是。还有一种,像司藤这样,她会笑,会难过,也会对人格外的照顾和好,但是她没有抛不下的东西,她可以下一秒就离开,还会奇怪问他:“要见我做什么?” 就像她对颜福瑞说的:“你哭什么,难过什么,我对你又不好。” 他和颜福瑞,乃至王乾坤,都对司藤有着深深浅浅不同的感情,但是司藤没有,所以颜福瑞气急败坏的大叫:“但是司藤小姐不喜欢你啊……” 司藤叹了一口气:“我做回藤,没有眼睛,没有感官,你来了我也看不到,见我做什么,有这个时间,你去见见老朋友。” 秦放忽然红了眼圈,固执地说了句:“我就是想见你。” 风大起来,半空中的叶片相碰,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司藤的衣角被风吹起来,秦放盯着翩飞的那一角看:他没有碰过她的手,甚至不敢去攥她的衣角,这样滑稽的像是孩子气的话,如果不是在梦里,大抵也是不会说的。 司藤笑着说了句:“真是个傻孩子。” 说完了,她转身向着密林深处走,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秦放固执地跟了上去,梦里,他觉得委屈极了,真像一个被抛弃的孩子,司藤无奈地停下来:“秦放,你信不信我一巴掌,就能把你从这个梦里打出去?” 秦放不说话,司藤对他很头疼,想了想说:“我也没办法啊,我已经做回藤了。不知道再精变要多少年,也没有人帮我精变,又不是我不想见你。” 秦放眼前一亮,因为她话里话外的微末希望简直是在惊喜了:“你的意思是,你也愿意精变的?” “没有丘山,没有白英,没有人害我烦我,精变了我也一样自在啊,只不过不是我想就可以啊。” 秦放脱口说了句:“我会想办法的。” 司藤说:“那好啊,你想到了办法,就来找我啊。” 她转身继续向里走,秦放一直看着,她走到一半,忽然又回过头来,莞尔一笑:“秦放,你来找我的时候,要多带些新衣服,你们的衣服,我喜欢穿的。” *** 身后有车子过,擦身时,像是对秦放在这么狭窄的山道上停车不满,狠狠地摁了几下喇叭,秦放从恍惚中反应过来,深吸了一口气之后,再次发动了车子。 他开的很慢,脑子里芜杂地掠过一个又一个念头。 ——能找到丘山的来历吗?也许吧,反正,他有长长久久的时间,去打听,去询问。 ——即便打听到了帮助精变的方法,司藤就可以很快精变吗?不一定,也许,她还需要时间恢复元气,也许,他不一定能活到那一天。 ——再次精变的司藤,会是现在这个司藤吗?还是重新精变之后,她又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惊奇地看着他说:“噫。” 太多的未知,太多的不确定,人不可能前后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世上也没有两片完全一样的叶子,其实他自己心里清楚知道,那个他所认识的司藤,半妖司藤,是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秦放的眼前模糊起来,又到了岔道了,他打转方向盘,驶向另一个方向。 *** ——人活在世上,得有个目标,有个奔头,连小学生写作文都写,我的梦想。秦放,你有梦想吗? ——想重新做回人。 ——现在呢? ——想重新见到司藤。 那个未来,遥远的他自己都说不清楚,或许颜福瑞说的对,他只是暂时想不开,或许司藤说的也对,所有人都各归各位。 舍得的,提前离开,不舍得的,孤独地挣扎挽留,他给自己定了个方向,就固执地往这条路上走了,至于会遇到什么人,发生什么事,产生什么改变,是不是事从人愿,那都交给以后吧。 …… 行人多起来,车子多起来,青城远远地抛在了身后,熙熙攘攘的城市遥映入眼帘,秦放的车子慢慢驶入了车流之中,几个转弯,几个变向,就再也分不清了。 (全文完) *******************************V章修文******************************* 引子 五年后,儿童福利院。 阳光很好,操场上,孩子们正在年轻志愿者们的带领下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颜福瑞眯着眼睛坐在走廊下看报纸,时不时扫一眼嘻嘻哈哈玩闹的孩童:他记得自己小时候,这游戏就已经很流行了,老鹰和小鸡,到底什么魅力?曾经年少的和现在年少的,都这么乐此不疲。 脚步声蹬蹬的,有个小孩儿跑过来,叫着:“颜大爷,你识字吗?报纸不要拿倒了!” 颜福瑞虎着脸撵他:“去!去!去!” 这些小屁孩儿,他还没到六十呢,怎么就成了大爷了,他前两天刚看过新闻,人家联合国都说了,没到六十的,那还都是中!年!人! 走廊一侧传来小刘的声音:“颜大爷,你来看看,今儿送来这菜,不新鲜啊。” 又不新鲜?这龟儿子的奸商,上次就跟他们说了,都是给福利院的娃娃们吃的,亏着谁都不能亏了娃娃! 颜福瑞忙放下报纸:“来了来了。” *** 颜福瑞是三年前进这家福利院帮忙的,当时的院长急招个食堂工人,面试的时候被颜福瑞要开个孤儿院的“梦想”笑乐了:大爷,在我们国家,孤儿院福利院什么的,那不是想开就开! 颜福瑞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跟大部分面试者一样表情局促:“不是有钱就能开?” 院长给他举最简单的例子:这么跟你说吧,要是有钱就能开,那些个拐卖儿童的犯罪分子,打着孤儿院的幌子拐卖儿童怎么办?所以一定得政府审批,层层监管! 颜福瑞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国家就是国家,比他想的长远多了。 看来是当不成院长了,那就干食堂吧,反正都是陪娃娃们。 颜福瑞在这家“阳光福利院”待了下来,院长骄傲地给颜福瑞介绍福利院名字的寓意,大致是万物生长靠阳光,孩子们就像幼苗,缺了阳光,就不能茁壮成长。 颜福瑞在心里默默地说,那缺了水也不能长啊,真要较真,应该改叫“阳光与水”福利院才是。 在他的起初想法里,就此开始了和孩子们相亲相爱的幸福生活,但事实远非如此,事实上,他每天要被这群熊孩子们气八遍,经常在操场上跳脚,抑或拎着大汤勺撵着去追,孩子们喜欢他,更喜欢欺负他,即便他安稳看着报纸,也要跑过来撩拨他一句:“颜大爷,你识字吗,报纸不要拿倒了啊。” 这都是一群什么素质的小树苗啊! *** 颜福瑞匆匆进了小食堂的后门,帮工小刘正气鼓鼓地等着他,面前放着一筐青菜土豆,送货的小伙子吊儿郎当,头发染得跟锦鸡似的,耳后还夹着一根烟。 颜福瑞随手在筐里翻了翻,气不打一处来:“这菜叶子都烂了,土豆也发芽,上次我跟你们怎么说来着?” 锦鸡头斜眼看着他,话说的漫不经心的:“哎呀老大爷,菜叶子在汤水里煮煮,反正也要烂的,发芽你削了就是嘛,佐料多加点,味道不还是一样啊,你们价钱压那么低,还想要进口的啊?” 颜福瑞气坏了:“这是给娃娃们吃的!” “给谁吃不是拉啊,颜大爷,不要太讲究了,到处都食品问题,这是在锻炼孩子的抵抗力,吃的太好太干净,以后适应不了社会的……” 特么的这叫人话吗,颜福瑞操起一坨青菜,撵着锦鸡头就砸。 锦鸡头抱着脑袋躲闪,他只是送货的,拿他出什么气啊,再说了,福利院出的价钱低,商人图利,老板总不能把好的货往这发吧,这不是他第一次被砸,好在这老头知道轻重,每次都只拿青菜白菜摔他。 他一边躲闪一边争辩:“大爷,这菜还是不错的,你不知道街上那些大排挡,用的料更差呢……” 搁着以往,颜福瑞八成会把自己早年卖串串香的那段拿出来反驳他,但是这次不同,撵着撵着,他忽然挨着条桌趴下,哎哟哎哟痛呼起来。 这是几个意思?锦鸡头瞪大了眼睛,院长带着保育阿姨匆匆过来的时候,他还在条桌上站着,脑袋上顶片菜叶子,投降似的举手,气急败坏:“我没碰他,我也知道尊老爱幼的,我一个手指头都没碰,你们可不能讹我!” 院长见多识广,知道这个年纪老人的多发病,脸色有点慌:“快,快,这可能是血栓,赶紧送院,闹不好会瘫的。” *** 救护车被一群脸色惊慌的孩子追赶着,哇唔哇唔驶出了福利院,拐上直道没多久,一辆黑色途观车迎面驶来,跟车的院长赶紧看后视镜:那车拐弯了,没错,是往阳光福利院去的。 她赶紧给留守的人打了个电话,叮嘱有人来咨询要好好接待,又从包里翻出了颜福瑞的手机。 分组栏里没有亲戚家人,除了阳光福利院的同事,只有“朋友”和“好朋友”两类。 想来“好朋友”是比“朋友”要更进一步的,院长迟疑着点了进去。 两个名字,一个是道长王乾坤,另一个是秦放。 道长?电视里的道士?院长暗自嘀咕着这个不靠谱,果断钦下了另一个号码。 电话通了,是个略带低沉的男人声音:“喂?” *** 阳光福利院。 留守的保育阿姨耐心地给前来咨询的人解释:“不是你们随便捡了个小孩送到福利院就行的,这不符合规定,得看她有没有法定监护人,如果亲生父母还在世,或者有养父母,福利院是不能收的。” 咨询的人是对情侣,年纪才二十出头,听了有点发懵:“我们是进山玩,爬山的时候捡到的,小女孩怪可怜的,才三四岁,问她什么都不知道,只会笑,这肯定是被父母遗弃的,深山哎!你们不管谁管啊?” 福利院里总会遇到这样没什么经验但振振有词想当然的咨询者,保育阿姨失笑:“那你们应该先报警,或者送到派出所去,警方会首先联系小孩的父母和家属,如果确认是孤儿或者弃婴,公安机关会转交政府相关福利单位的。怎么能一捡到就送福利院呢,万一是被拐卖的,或者走丢了的呢,那父母该多着急啊……” 听着很有道理的样子,那个小伙子没词了,挠着脑袋不好意思的笑,边上的女朋友嗔怪似的发嗲:“我早就说该先报警吧,木头脑袋!” …… 院子里,好多孩子们围着途观车叽叽喳喳,他们对这种情况不陌生,要么是送来新的小伙伴,要么是有小伙伴会带走,有几个胆子大的眼睛几乎不曾粘在车窗上…… 车后座上,坐了个约摸三四岁的小姑娘,穿白色新买的裙子,齐刘海,长长的头发齐齐垂在胸前,脚上是双漆皮的小皮鞋,脸庞精致的很,眼睛水亮水亮,一看就讨人喜欢。 几个小孩热情地跟她挥手打招呼:“嗨,嗨!你好啊。” 车窗的拍打声终于引起了那个小姑娘的注意,她朝这边偏了一下头,孩子们更加兴奋了,正要扯着嗓子跟她喊话…… 刷的一声,车帘被拉上了。 玻璃外窗上,一张张笑脸的影像顿时变作了面面相觑,半晌,有人低声嘟哝了句:“真不友好。” 第①章 颜福瑞住院住的很忐忑,他听病友说了,医院的床位,一天要上百呢,娃娃们可以吃上顿肉了,他这种单人病房的,价位还得往高了飚。 他跟福利院的院长提了几次想出院,院长没同意,说是这病可大可小,要是真延误了致瘫,那可不是现下这大几百块钱的事了。 颜福瑞问她:“那这费用……” 院长手挥的跟要撵谁似的:“你甭管,你甭管了。” 怎么能不管呢,颜福瑞急的要命,阳光福利院院如其名,穷的就只剩下阳光雨露——他花的可都是钱哪。 不过,忘记了是第几天的晚上,院长把秦放领进来的时候,颜福瑞就全明白了。 *** 院长笑的合不拢嘴:“看不出来啊,颜大爷这么低调,有这么有钱的朋友,平时嚷嚷都不嚷嚷一句的。” 出去之前,又压低声音跟他耳语:“老颜,你这朋友给咱阳光院捐了钱了。” 言外之意是,请务必代咱们院好好感谢他。 说完了,把病房留给他们单聊,出去时顺手把门给带上,锁舌哒一声轻响,屋里就安静了。 热络的空气好像也随着院长一起出去了,颜福瑞讷讷的,也不知道第一句话该说什么:距离上一次见到秦放,已经……好久了啊。 秦放先笑起来,他拖了椅子坐下,说:“我跟你熟,不客套,你想说话就说话,不说话,我借地抽根烟。” 他真的就掏出了烟和银质的打火机,咔哒打出焰头,凑着点上,深吸一口,然后仰着头,阖上眼睛,慢慢吐出烟气。 烟气缓缓飘着,千奇百怪的形状,四下迤俪,分割着病房的空间。 颜福瑞打量着他,秦放变化很大,虽然他依然停留在过去的年纪,但整个儿,从里到外,似乎变了个人。 从前,秦放给人的感觉是谦和尔雅没有距离感的,穿着整齐考究,像上个世纪的英伦绅士,摘下礼帽低头致意,抑或掏出质地上好的手绢递给身边的女伴。 现在,他多了好多桀骜和阴郁,一脸的不耐烦和生人勿近,像大拓荒时代的西部牛仔,风尘仆仆不拘小节,衣领敞着,衬衫的袖子挽到胳膊…… 颜福瑞惊叫了一声:“秦放,你的手臂……” 他胳膊靠肘的地方,很深的一道疤,不是普通意义上的疤痕,而是绕肘一周,乍看像是个手环。 秦放向那道疤瞥了一眼,很是轻描淡写:“让人砍的。” 让人砍的?那得整条胳膊都被砍下来吧? 秦放似乎不想伸发这个话题:“有时候管点闲事,难免的。” 又说:“要用钱的话,就跟我讲——一定要忍着吞糠咽菜,我也不会觉得你多有节气多高尚,这一点,你真该跟司藤学学,她花人家的钱,从来不含糊的。” 颜福瑞有些尴尬地笑,见面以来,他还是尽量避免去触及这个话题的,不过看秦放聊的随意,他也就没那么多小心了,犹豫了一下问他:“司藤小姐……你找到什么线索了吗?” 秦放沉默了一下,他把烟头在病床的架子上摁灭,很久才说了句:“算是有吧,我找到……丘山的老家了。” *** 说的如此平淡,但这轻飘飘的“找到”,着实花了他很多功夫,但秦放就是有那么点认死理:一个人不会凭空从石头里冒出来,只要你活着、存在过,这世上就一定有飘渺勾连的痕迹可循,从出生,到死亡。 他用了两年的时间,遍访当年可能和丘山有关联的道门,去了靖化县,也去了当年爆发大洪水的武汉三镇,一点一滴,上下求索,终于和丘山同门师弟的孙子辈坐到了饭馆的同一张桌子上。 这人生如戏,点菜的时候,自己都不敢相信。 那人姓余,余大通,40来岁,难得的“承祖业”,是个假道士,儿女双全,不忌荤辛,专在穷乡僻壤十里八村讨生计,上工时道袍一裹,道冠斜抹,振一柄贴了黄纸的桃木剑,跳大神样东奔西窜,然后两眼一瞪,嗡嗡有声:“天条决斩,如律令!” 事毕的酬劳,有时是百十块钱,有时是一只母鸡,有时是一筐鸡蛋。 跟秦放吃饭的时候,他刚做完法事,得了只母鸡,拿细绳子把母鸡腿拴在桌腿上,那母鸡惊惶不已,怕不是以为下一刻就要上刀俎,但凡有客人点什么大盘鸡、宫保鸡丁,它就扑棱棱一阵双翅乱扇,地上灰尘乱飘,然后四下依附,桌上的菜亦不能幸免。 秦放食欲全无,余大通却吃的津津有味,手里握一根油晃晃鸡腿,咬着嚼着吐字含糊:“丘山……不知道隔了几辈子了,当年跟我爷还是太爷来着,同门学艺,都是道观里的小道士,混口饭吃呗……” “其实丘山跟我太爷都不稀奇,稀奇的是他们的师父,是个云游道士,不知道怎么的最后挂冠到我们小地方的道观,后来还死在这了。教了丘山一些本事,丘山不知足,心大,不听他师父劝,要出外闯荡……” 说到这,忽然停止咀嚼,神秘兮兮凑近秦放:“我跟你说,我太爷他师父,绝对是个高人。说得一口好官话,我太爷听他讲过八旗的事,八旗你知道吗?那个时候还是封建王朝,满人当皇帝,我猜我太爷他师父,说不定是伺候王爷皇帝的。” “你别不信,我太爷说,他师父有个宝贝箱子,挂了碗大的铜锁,有一次他从门缝里偷看过,说是箱子打开,拎出一个黄澄澄的包袱,里头银锭子、东珠、玉牌,啧啧。” 他压低声音:“你说,那包裹会不是是电视上说的黄马褂啊?我太爷他师父没准是伺候皇帝的,后来慈禧太后不是□□吗?太爷师父肯定是那个时候靠山倒了,被清算来着,所以逃到我们小地方隐居了。” 这余大通,想来是清宫戏看得多了,秦放失笑间,蓦地念头一转:那时邵琰宽帮助丘山对付司藤,据说很大原因是因为华美纺织厂要倒闭,而丘山对邵琰宽许以财物,自己当时很是纳闷,觉得丘山不过是个穷道士,有什么了不得的财物能让少东家看得上眼的,难道…… 他坐直身子:“你太爷的师父,是不是对丘山很好,衣钵什么的都传给了丘山?” 余大通一拍大腿,“可不就是吗!要知道……” 说到这,他忽然顿了一下,犹豫了几秒之后,对秦放竖了个巴掌:“加五十。” 秦放哈哈大笑,把钱包甩到桌上:“讲的好,都是你的。” 奇怪,并不觉得余大通贪婪,反而觉得他这种掰着指头的精打细算分外可爱。 余大通喜的心痒痒的,清了清嗓子重回正题:“也是我太爷不争气,脑子又笨,啥真传也没学到,丘山就不一样,刻苦好学,脑子又灵光,那个师父也很喜欢他,据说什么都给他了,衣钵呀法宝啊钱啊……然后呢……” 他义愤填膺:“然后,丘山就像山窝窝里飞出的金凤凰,再也不回来了,最后还是我太爷给他师父养的老送的终,买棺材下葬还欠了人家两吊钱。要么说老实人受欺负呢……哎兄弟,你怎么想起打听丘山来了?他后来怎么样了啊?” 阖着这儿的人,对丘山后来如何也不甚了了,反向他打听来了,秦放忽然起了戏谑的念头:“五十。” 余大通赶紧摆手:“那算了,算了,我连丘山的面都没见过,我不关心他。您问,您问。” 秦放的眸光渐渐收紧:“你刚刚提到……法宝?” *** 颜福瑞听到这儿,也是紧张的一口大气都不敢喘匀:“法宝?” 秦放反而大笑起来:“你觉得真有法宝?” “余大通是陕西人,他所在的县叫昭和县,光绪十九年的《昭和县志》,有这么一段话。” “说是光绪十九年九月二日巳时,火光现于西北,陨星一,其大如斗,轰然雷鸣,坠于密林,黑黄云如幕,乡人惴惴不敢动,越两日临看,但见一坑,入地尺许,四围焦黑如炭,寸草不生三载有余。” 半文不白的说辞,听的颜福瑞一头雾水,秦放知道他听不明白:“光绪十九年是1893年,县志记载,天上掉下一块陨石,坠落在密林之中,黑黄烟气不散,过了两天乡民去查看,看到地上有个尺许深的大坑,周围都已经被烧焦了,后来那块地方,连续三年寸草不生。” 颜福瑞终于听明白了,但也更不明白了:不就是掉下块陨石吗?很稀奇吗? 秦放说:“这是后来《昭和县志》的记载,因为天现火光,有黑黄烟气,当地的乡人害怕有毒,不敢靠近,两天之后才去查看。但是余大通说,陨石坠落的当晚,他太爷的师父,就带着当时还只十多岁的两个徒弟进了密林了,当天晚上,发生了一件事。” 第②章 余大通说,太爷的师父,说着怪拗口的,就叫祖师爷吧,祖师爷带着丘山和他太爷进密林的时候,黑黄烟气太重,三五步远就看不清路了,三人打着灯笼,都用葛巾蒙了口鼻,一个牵着一个,走走停停,磕磕绊绊。 走到那处大坑时,打头的祖师爷没收住脚,三人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串溜都滑下去了,栽的七荤八素,慌乱间捡了灯笼照着看,是在一个尺许深的大坑里,周围的土都焦作了黑色,隔着葛巾都能闻到烟火气,灯笼再往中间打,土坑的中央,有块拳头大小的铁疙瘩块,敲上去蹭蹭响,清脆清脆的。 祖师爷见过大世面,说这叫陨石,是天上的星子坠了掉下来的,稀罕的很。 到底多稀罕,祖师爷可能自己都说不清楚,也许捡了也只图个新奇,毕竟天外来物,他扯了半幅衣摆把石头裹了带回去,先想摆在多宝格上,又觉得形貌太过稀疏平常,配不起左邻右舍景德镇的细瓷宜兴的紫砂,想了一会,吩咐丘山把这陨石放在门口的一盆虬松盆景里,权当是奇石映树。 丘山照办,一时兴起,还给盆景浇足了水才转身回房,刚走了两步,听到身后哧啦哧啦,像是冒烟。 回头一看,那块石头真的是在冒白烟,周身泛着沸水般的气泡,居然盐块遇水般越融越小,溶下的水都浸了松根,丘山慌的不行,怕把祖师爷辛苦找来的稀罕物件给弄没了,也顾不上多想,赶紧伸手捞出来,在衣服上蹭了又蹭擦了又擦,说来也怪,石身被抹干了,也就不再变了,不过只剩了鸡蛋大小。 丘山暗叫糟糕,掌心托着那铁疙瘩鸡蛋,正愁着不知道怎么跟祖师爷交代,忽然听到瓦盆碎裂的崩响,抬头一看,吓得瞠目结舌失声大叫。 那早被拗作了微缩景观不再生长的虬枝盘松,正抽节一样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在长,适才的瓦盆崩响,就是根须涨破了花盆,而且虬枝返直,松针密立,抖擞着极尽舒展之能事。 闻声出来的祖师爷一时怔在当地,余大通的太爷更是吓的魂不附体,大叫:“妖怪!妖怪!” 那个时候民智未开,打雷闪电都是雷公电母,稀奇事儿可不一股脑的都赖在妖魔鬼怪身上么。 余大通说,当时的情形很难用言语刻画,感觉只是片刻功夫,那棵树已经在他们眼前经历了无数次生长枯荣,比电视里那种加快剪辑的镜头还快,再然后,某个瞬间,忽然现出人身,是个七八岁的娃娃,落地四下乱窜,慌不择路,一头撞上丘山,横眉怒眼,吓得丘山一屁股坐倒。 这不是妖怪是什么? 不过,不幸中之万幸,这是道观,各色法器触手可及,而祖师爷又很有几分斤两,兀那小妖,何足挂齿。 *** 秦放一直静静听着,直到此刻才问余大通:“然后呢?” 余大通咕噜噜灌一口啤酒,袖子抹了嘴角泛着的啤酒沫,伸手在半空中一阵切削比划:“那当然是刷刷刷擦擦擦,斩成了肉泥儿。” 桌子底下的母鸡被这动静惊扰,又是一阵寻死觅活。 秦放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忍,余大通绘声绘色:“后来拿了灯细照,满地都是松木块渣。” 说完了又灌一口酒,花生米儿嚼的嘎嘣脆,秦放沉吟着说了句:“所以,照你的意思,那剩下的陨石,就是后来丘山拿来精变的法宝?” 噗的一声,余大通笑喷了,说:“兄弟,你真信啊?” 秦放不动声色:“你给我讲的,你自己不信?” “嗐,怎么可能呢,我是干这行的我都不信。”余大通有些悻悻的,“八成是我太爷编的……” 说着又一摊手:“诺,丘山的事,太爷那辈的事,我听说的就这么多了。后来丘山走了,祖师爷死了,再后来打仗,日本人的飞机扔炸弹,轰一声,道观都炸的只剩坑了。” 说到这儿,忽然灵光一闪,神秘兮兮凑近秦放:“你说,当年那陨石,会不会也是飞机扔的炸弹啊?当时有飞机了吧,啊?飞机是哪一年发明的来着?” *** 颜福瑞如听天方夜谭,秦放问他:“听明白了吗?” 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更不明白了:丘山是拿走了那剩下的陨石吗?当年司藤小姐精变,其实是归功于那颗天降陨石?可是,这跟秦放心心念念要找到司藤小姐,又有什么关系呢? 秦放失笑:“你还是不明白。整件事情,只有白金教授给的解释最为合理。” 白金教授?好熟悉的名字。 颜福瑞忽然激动起来,他这一生,也是很有过一段跌宕起伏的岁月的,那些日子里,苍鸿观主、马丘阳道长、沈银灯,各色人等,都是绕不开的话题。 而说到白金教授…… 颜福瑞有些感慨:“第一次见到白金教授,他做了个小电影,王乾坤道长说那叫ppt,还放了一个英文单词呢……” 电光火石间,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秦放,那个时候,白金教授说是……进化……” 秦放点了点头:“没错,就是进化。” 关于妖,白金教授很有自己的见地,跟秦放聊起时,他依然坚持初时的看法:如果说世界上诞生最早的生命体是单细胞生物,由它们起始,进化成千万种动植物,也包括人,如果人是地球上最高级的生命形式,那么你相不相信殊途同归,动物也好,植物也好,也都可以进化成人的? 他越说越兴奋:而且,这种进化的发生,很可能会是人类的灾难,因为动植物的进化会保持自身的秉性,像是司藤小姐,她精变之后,有藤的种种特性,而沈银灯又把毒蝇伞的功能发挥到了极致,与她们相比,人简直就是太不堪一击了。 所以,地球如果选定了人作为主宰,大自然就不会让动植物的大量精变成为可能,但是,凡事总有意外和特例,如同阳世的人会看到鬼,天上的陨石也会忽然间坠落到地球上。 白金教授推测,被祖师爷无意中捡到、落在昭和县的那块陨石,或许是某种地球上没有的物质,它与水可以发生反应,加快被道门称为“精变”的进化过程。 秦放笑着看颜福瑞:“你还听不明白吗?中国古代的话本小说里,常说天降异宝,如果白金教授的推测正确,那么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帮助精变的法术,也没有可以反复使用的法宝,丘山当时用的,是剩下的小半块陨石罢了。” 颜福瑞陡然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陨石已经用完了?” 是的,一定是这样,最初见到的陨石是拳头大小,丘山的第一次误操作之后,就只剩了鸡蛋大小——陨石的消耗很快,司藤小姐精变那次,应该是把陨石都用完了。 颜福瑞一颗心慢慢往下沉,到后来,他看向秦放的目光,几乎是难受了:这么说的话,秦放等于是永远找不到帮助司藤小姐再次精变的法子了,就好像这世上树那么多,都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天上掉陨石的机会这么少,怎么可能掉两块一模一样的呢? 果然,秦放低声说了句:“那天之后,我就没有再找了,我觉得,我找不到了。” 颜福瑞难受地想哭,鼻子抽抽的,秦放纳闷地抬头看他,看着看着反而笑了:“颜福瑞,你在这煽情个什么劲,我都看开了,其实这样未必不好——司藤自己的选择,也许,她并不希望我打扰她。” 秦放能这么想就再好不过了,颜福瑞赶紧点头,犹豫了一下,又问他:“都五年了,秦放,你没遇到什么……合适的姑娘吗?” “我又不是满世界乱逛找女朋友去的。” 颜福瑞讪讪的,觉得自己是碰了一鼻子灰,谁知道秦放又补了句:“遇到过。” 颜福瑞的眼睛噌一下,小灯泡一样点亮了,横看竖看,都闪烁着“后来呢后来呢”的光芒。 秦放笑了笑:“遇到了又怎么样,我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这么多未知,招惹别人做什么,就这样挺好,一个人也清净,来去也没什么牵挂。” “颜福瑞,你争点气,多活几年,我在这世上能说得上话的也多一个——你要是早早挂了,我告诉你,我不会给你上香的。” 颜福瑞“呸呸呸”个不停,秦放大笑着站起来,把脱在边上的外套甩搭在肩上:“你先休息吧,我还有别的事,过一阵子再来看你。” 他走到门边,伸手去拧锁扣,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说了句:“其实……” 颜福瑞听到了,愣愣等着他下半句,奇怪的是,秦放没再说话,也没再回头,径直开门出去了。 *** 电梯口等着下楼的人好多,秦放推开旁边楼梯间的门,一个人走了下去。 楼梯间里好安静,一股苏打药水的味道,现代人真是越来越懒,明明只是两层楼,宁愿埋怨跳脚去挤电梯,也不愿多走两步路。 秦放听到自己的脚步声,空落落的,似乎还有回响。 其实当时,白金教授还说了另一种可能性。 他说,如果司藤小姐是这样精变的,那么,她早就进化成了人的状态,跟别的妖怪□□是不一样的,即便是受到了重创打回原形,她应该也能很快精变的。 是吗,真的吗?已经精变了的司藤,为什么不来找他呢? *** 起风了,昨晚下过一场雨,地上铺了一层湿漉漉的落叶。秦放在路边站了一阵子,直到一辆城市SUV越野车停在他的身边。 车窗摇下,开车的是个约莫20出头的女孩子,栗色的长发,苍白的脸上有着和年龄不符的沧桑,表情由始惯终的冷漠,唯有在看到秦放的时候,柔软温和了些。 她问秦放:“看到你朋友了?” “看到了。” 第③章 颜福瑞五天后出的院,医生说是幸事,救治的及时精心,没有恶化成半身不遂,但是也落下病根,走路动作总比常人迟那么一拍,缓缓的缓缓的,连带着精神也慢下来,像是突然间迈进迟暮的画框中。 衰老这种事,不管是温柔的到来,还是突兀的降临,你都抗拒不了的。 因为秦放的关系,福利院还是把颜福瑞留了下来,但是他已经胜任不了厨房里忙来忙去的活计了,也没法气冲颅顶地手持白菜追打送菜的锦鸡头,他像个看门的,经常搬个小方凳坐在操场边晒太阳,顺便维持娃娃们的戏耍秩序,也指导厨房的工作,喝一口小刘端来的肉汤,匝摸半天说:“淡了,加点盐。” 怎么说老就老了呢,颜福瑞觉得怪没劲的,抱着电锯一路追赶王乾坤的情形,还恍如昨日呢。 过了几天,秦放过来看他,院长热情地领着秦放在福利院巡视,跟接待上级领导似的,一项项介绍着秦放捐赠的钱会花在怎样的刀刃上:“会空出半间房子,开辟个医务角,这样有小的磕伤碰伤,我们自己就能解决,活动室给换个大空调,现在的这个只能制冷不能制热,娃娃们冬天都够呛……” 又说:“我们院规模小,资金划拨上比较不占便宜,很多人选择把娃娃转到大一些的院去,前些日子,就颜大爷出事那天,还送来个女娃娃,一来还要按照规定走流程,二来我听说,送娃娃过来的人也瞧不上这地方。” 秦放笑笑:“知道嫌弃地方,对孩子至少是上了心的。” 院长有些愤愤:“可不,那还是捡到的,都知道对娃娃好。我就不懂那些亲生父母的,把半大孩子毯子一包扔院门口了事,这心都是怎么长的!” *** 颜福瑞活动不方便,也就没跟着秦放他们去走,一个人坐在操场上晒太阳,间或看看秦放停在福利院大门口的车,也不知道是第几次转头看时,陡得吓了个激灵:车门开着,下头站了个年轻的姑娘。 那姑娘清瘦清瘦的,栗色长发,脸色苍白,五官精致漂亮,站在车子的阴影里,像根伶仃的竹子。 颜福瑞反应过来:“你刚坐车上?你是跟秦放一起来的?” 他一边说一边撑着边墙站起来,步子迟滞地想往外走,才走了两步,那个姑娘说了句:“颜大爷,你腿脚不方便,我过来吧。” 颜福瑞看着她往这边走,看着看着,心头忽然升起怪异的感觉来,这姑娘走路的姿势,怎么这么奇怪呢…… 具体怎么个怪法说不出来,就是觉得不对,正常人走路不该是这个样子的,颜福瑞暗自嘀咕:长这么漂亮,走路的姿势也好好纠正纠正嘛。 那姑娘走到近前停下,说:“我叫易如,是秦放的朋友。” 朋友?什么朋友?秦放怎么从来没跟他提过呢,颜福瑞心里头纳闷,但又止不住有些欣喜,他不知道该怎么最大程度地展示自己的友好,愣了会之后,突兀地伸出手去:“你好你好。” 易如迟疑了一下,才伸手出来,她带着手套,伸手的姿势也跟人不同,两手交握的时候,颜福瑞脑子里冒出个念头:不是说女人的手要柔若无骨才好吗,这位易小姐的手,有些硬邦邦的啊。 易如给颜福瑞解释:“本来秦放让我待在车上等他的,车里闷,我下来站会,正好看到你,顺便打个招呼。” 既然都是朋友,干嘛藏着不让见呢,颜福瑞想不通,但还是热情地跟她寒暄:“坐啊,坐吧。” 为尽地主之谊,颜福瑞吃力地伸手去拖旁边空着的板凳,易如拦住他:“颜大爷你坐,我自己来。” 易如这姑娘,不动的时候,可真像幅精工细描的美人图,但只要动起来,就怎么看怎么违和,颜福瑞盯着她的腿看,蓦地跟她的目光对上,贼被拿赃一样窘迫,干咳了两声之后,赶紧把目光移开了去。 易如反而很是不以为意,她拖着凳子坐到颜福瑞身边,很突然地问了句:“颜大爷是不是觉得我走路挺奇怪的?” 颜福瑞吓了一跳,赶紧装着二五八样的:“没,没啊,这每个人走路,都有自己的习惯……” 他后半句话没能说完,伴随着好像金属扣解开的声响,易如把左腿卸了下来,平托到他面前,那条腿的脚上穿着长靴,漆皮的鞋面上蒙了些灰尘,易如说:“有点脏了。” 说着往鞋面上吹了吹,又用戴着手套的手抹了一下,然后抬头看颜福瑞:“就是这个原因。” 颜福瑞的头皮突突的,倒不是怕,而是觉得自己揭人伤疤一般难堪和尴尬,他张了张嘴,本来想说两句宽慰的话的,但是一个没控制住,目光又飘到她另一条腿上。 “也是。” 颜福瑞不敢说话了,易如俯身把卸下的那条腿装上,起身时,两条胳膊撞了撞,发出铿铿的声响。 “这个也是。” 颜福瑞一时间瞠目结舌,他仰头看着站着的易如,易如伸出手,从头顶开始划轮廓,沿着肩下,到腰,到大腿下,又顺着另一边绕回头顶,向着颜福瑞笑了一下,说:“颜大爷,你别怕,这部分,还都是真的。” 颜福瑞让她笑的毛骨悚然,倘若换了个人,颜福瑞可能会觉得同情,或者敬佩她身残志坚,但是面对易如,他没法调动这种情绪,他觉得这姑娘像是鬼门关口爬出来的厉鬼,捡起了残肢拼组成人的身体,又回到人间来了。 易如转身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回头吩咐他:“颜大爷,秦放让我待在车上,你就别跟他说见过我了。” 颜福瑞赶紧点头,大太阳下,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 其实那次,并没有瞒住秦放,阳光福利院的操场是泥地,上面一层的灰土,易如走过之后,地上两行浅浅的歪歪斜斜的脚印,秦放回来后就看见了,说了句:“易如来过了啊?” 面对秦放,颜福瑞没有那么多避讳:“她……怎么了啊?” “被砍的。” 颜福瑞心里咯噔了一声,他忽然想起了秦放的手臂,但是秦放没有就这个话题再多说,只是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颜福瑞,记着我的话,多活几年,我以后隔一阵子,就来看你。” 说这话时,秦放的眼底不乏寂寞,过去的几年,他只见过颜福瑞一两次,平时也不大沟通,直到这趟颜福瑞忽然出事,他才似乎突然明白一个事实。 他的朋友们,是没有像他一样长长久久的时间的,这面,见一次就少一次,更何况,颜福瑞本身,已经是个颤巍巍的病人了。 秦放决定,至少是每隔半年,就过来看看颜福瑞。 *** 可是生活像是一张阴晴不定的脸,不能被计划,也不能被揣摩——期待中的半年会面在三个月后就告流产,颜福瑞下楼梯的时候,脚底一滑,从顶上滚了下来,当场休克。 秦放接到电话时是在半夜,听到这个消息,他好一会都缓不过劲来,机械地问院长:“多少钱?只要能把人救过来,钱不是问题。” 院长吞吐了好久才告诉他,颜福瑞已经抢救过来了,性命是暂时无虞,但是摔下来的时候撞到了后脑,一直没有醒,医生说,可能会一直睡下去。 秦放沉默着挂掉了电话。 虽然再去探望似乎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但是两天之后,他的车子还是再一次驶进了青城地界——路上,有时是易如开车,有时是他开,到市区时,秦放和衣在后座小睡,感觉是睡着了,脑子里纷乱的很,忽而看见司藤,忽而又看见颜福瑞,都笑着朝他挥挥手,然后在冬日的薄雾之中越走越远。 他的朋友们,都选择了以不同的方式沉睡,这个世上熟人愈来愈少,愈见萧瑟。 车身一个停顿,秦放从睡梦中醒过来,斜阳透过车窗映在身上,恍惚间竟然不知身在何处,前头的车窗摇下半扇,易如正出神的朝外看。 孩子们嬉笑打闹的声音沸反盈天,这是个幼儿园,秦放没有打扰易如,两人就这么静静坐着,直到刺耳的上课铃声骤然响起,易如才陡然清醒过来,她重新发动车子,说:“还有半个多小时车程,你要么再睡会?” *** 小朋友们踩着上课铃声你推我搡地进了活动教室,各自找了小板凳做好,这节是游戏课,代课老师清了清嗓子,正要介绍游戏的内容,教室的门被推开了。 是班主任林绢老师,她其实年纪不大,只二十五六岁,但架一副黑框眼镜,凭添老气,她说:“孔西竹小朋友,你出来一下。” 小朋友的目光刷的一下,聚焦在后排一个小女孩身上。 她约莫四岁左右,穿呢制的女童小大衣,红色的靴子,齐刘海,披肩发,头发上还夹了个镶钻的发夹,长相相当的漂亮,但在一群精神抖擞的未来花朵中,她很有一点放弃治疗的颓废,整个人蔫蔫地坐在板凳上,还很是让人不能容忍的弓着腰,两手笼着袖子——生生把国际范儿的衣着搭配穿出了农村老太太窝在墙根晒太阳的风采。 听到老师的话,她懒洋洋站起来,嫌从旁边走太绕道,斜着眼睛看前排的小朋友:“让让,让让,老师叫我。” 小朋友们都很乖,拎着板凳贴着屁股给她让路,她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慢吞吞地走了出去。 林绢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她把教室的门掩上,一脸严肃地看孔西竹:“西西,你知道老师为什么叫你出来吗?” “不知道。” 林绢气不打一处来:“今天已经有三个小朋友报告说你抢他们东西吃了,西西,老师不是说了吗,东西不够吃的话,举手让生活老师再给,为什么要抢别人的东西吃?这种行为很不好你知道吗?” “还有,小朋友说,你还吓唬她们,说谁告诉老师就要收拾谁,西西,这种……你是跟谁学的?” 林绢很激动,“这种流氓行径”几个字险些脱口而出。 “跟电视里学的。” 这四平八稳的调调,她还有理了这是! 第④章 第四章 孔西竹小朋友被拎在门口罚站,本来林绢没准备处罚她的,但是她认错态度太差,尤其是林绢声色俱厉地跟她说,她这样绝拿不到代表本月表现优异小朋友的金五角星的时候,西西满不在乎嘟嚷了句:“又不能吃。” 然后她就被拎出来了,5分钟之后,林绢发现上课的小朋友们不专心,总是偷笑着往外头看,顺着小朋友们的目光看过去,林绢的嘴差点给气歪了:西西在走廊上散步,散的慢慢吞吞的,散完一圈,又一圈。 问她,她还挺有理的:“站着不动冷啊。” 教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 林绢一肚子的没好气,但又无计可施:现在早不是过去的体罚时代了,孩子都金贵,闹不好家长就会向教育局投诉…… 末了,只好虎着脸赶她去老师办公室,老师们都在课上,办公室没人,林绢料定她不会好好站的,果然,走开几步之后回头,她已经靠上了办公桌。 “西西,你没骨头吗?” 西西听到了,很不情愿地,极其勉强的,把背挺直了些。 林绢气的七窍生烟的:这亏得不是她的孩子,要是她的,非掐死不可。 半个小时后,西竹又被邻班的男老师怒气冲冲地拎回来了,林绢头大如斗,这又是怎么了啊? 男老师激动地痛陈: ——我第二节才有课,我就晚进来了会,一看办公室没人,我就给朋友打电话,跟他说以后别找我看鬼片,特么昨晚女鬼唱歌的时候,老子都吓尿了,是,我胆子欠,平时也不瞒你们的,但是这个西西,这个西西…… 他手指头点着西西的脑袋,就差戳她脑门上了,越想越是悲愤:“老子坐着坐着……” 林绢咳嗽了一声,瞟了一眼西竹,提醒他:“孩子面前,注意一下用语。” 男老师调整了一下措辞:“我坐着坐着,听到有人唱歌,你们懂的啊,那种幽幽的,要断气的调子一样,西西个子矮,被办公桌挡着,我真没看见她,吓得我,那个汗毛,嗖一下,直竖啊……” 说到这,他突然停住了,似乎在这之前,他一直纠结的是西竹的“搞鬼、不听话”,直到此刻,才奇怪地意识到了什么。 他俯下*身子问西竹:“西西,你之前唱的,是什么歌?” 西竹慢吞吞回了句:“儿歌。” 林绢噗一声笑出声来:“儿歌都能把你吓着,出息!” 男老师气急败坏:“那要是儿歌,我头割给你!” *** 林绢觉得有必要跟西竹的家长谈一谈,见面前,她查了一下西竹的入学资料,惊讶地发现她是随母姓的,妈妈叫孔菁华,更奇怪的是,孔菁华已经四十七岁了。 果然,孔菁华对此并不隐瞒:“西西是我领养的,不要说是你们,连我都还在和她磨合之中,听说她是被一对大学生情侣在山里捡到的,那对情侣很喜欢她,自己都想收养,但是他们的情况不符合收养法的规定。我不知道孩子早些时候经历过什么,但是跟正常人家的孩子应该是不一样的,这一点,还要请老师多费心包涵。” 原来如此,林绢恍然大悟,费心当然是要多费心的,不过,这也得校方和家长共同配合:“西西平时,是很喜欢看电视吗?” 很喜欢吗?似乎也没有,孔菁华没什么特别印象:“可能吧,小孩子嘛。” 这就对了,林绢赶紧委婉地旁敲侧击:“小孩子四五岁的时候,最喜欢模仿,像我们班那个高全安,看多了爱情片,整天说这个是他女朋友那个是他女朋友……也不能怪小孩子,电视剧导向不好。其实我们是提倡,家长要是有空,可以陪孩子出去走走啊,旅游啊,去游乐园什么的,不要老闷在家里看电视。” 这话说的含蓄,点到为止,希望家长能心领神会,西西这么小,就学会欺负小朋友了,长此以往怎么得了啊。 孔菁华随口应了一声,她有更关心的问题:“我们西西,在学校吃饭怎么样啊?” 还是不要向家长告孩子的黑状了,林绢敷衍了过去:“挺好,吃的……不少。” 孔菁华忧心忡忡的:“西西这一点奇怪的很,有时一口菜都不碰,有时候我都怕她吃撑着。我以为她是挑食,下一次吧做她上次喜欢吃的,她又一筷子都不碰了……小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样饥一顿饱一顿的,唉……” 说到这,她颇为愁郁地转过头,透过玻璃窗看远处滑滑梯上坐着等她的西竹,轻声说了句:“这个女儿,我一见面就喜欢,比较宠着顺着,希望跟她的母女缘长些……别跟……” 她的声音忽然低下来,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了句:“别跟上一个似的。” *** 西竹坐在滑梯的顶端,百无聊赖地看着办公室的方向,天阴阴的,视线里蒙蒙的灰黄色,她觉得看什么都烦,低头再看到自己的小短胳膊小短腿,觉得更烦了。 滑梯底下有人叫她:“西西,西西。” 是同班那个小胖墩高全安,还有他的好朋友瘦猴。 高全安仰头看她,胖嘟嘟的脸颊跟两个超重的小苹果似的:“西西,你长得真好看,你做我女朋友吧。” 神经病,西竹懒得理他。 但是瘦猴和高全安之间,却爆发了激烈的争执。 ——不行,你的女朋友,不是罗艳艳吗? ——我不要她了。 ——她会哭的! 高全安气冲冲的:“她天天哭!被老鹰抓到了也哭,分到的饼干没有人家的大也哭!就是因为她天天哭,我才不要她的!” 说完了,满怀希望地仰脸看西竹,谁知道换来兜头一盆凉水:“滚!” 不是那种怒气冲冲的“滚”,是那种轻描淡写似的,我想静静别来烦我的那种,更伤人。 高全安不死心:“西西,我每天都带巧克力给你吃……” “滚不滚?” 不知道为什么,高全安有些怕她,耷拉着脑袋悻悻走开,一边走一边忧伤地问瘦猴:“西西为什么不喜欢我呢?” 瘦猴安慰他:“要不追张兰兰吧,她长得也好看。” *** 林绢一直把孔菁华和西竹送到大门口,即便她们走的已经远了,她还是一直挥手,接着,挥动着的手被人挡了下来。 是那个男老师。 林绢努了努嘴,示意了一下孔菁华她们离开的方向:“怪不得西西有点跟别人不一样,被领养的孩子,可怜见的,长这么漂亮,亲生父母怎么舍得遗弃的。” 男老师很是不以为意:“别老在西西身上找原因,生长的环境也很重要,你怎么知道都是西西自己看电视学坏的?说不准是家长引导的。” 林绢懒得理他,打了个呵欠回办公室,那个男老师跟在她后头不依不饶的:“你怎么就不觉得那个孔菁华有问题,快五十了,领养西西,孩子父亲一栏还没填,她自己没孩子的吗?还有,西西唱的那歌,她是神童吗?听一遍就记住了?那肯定是家里反复放的……” 林绢止住脚步,奇怪地问了句:“什么歌?” 男老师比她还奇怪:“我没跟你说吗,西西那天哼的歌儿啊,个熊孩子还跟我说是儿歌,她不知道这世上有种神器叫百度吗?” 想到之前被西西吓唬戏弄,男老师依然愤愤难平:“她唱得那个什么魂啊,什么永不重逢,什么魂萦旧梦,哪家儿歌这么写的?我告诉你,我用那几句歌词百度了,这是旧上海三四十年代的女歌星唱的,都是夜总会里的歌!她一个四岁的小孩怎么可能学得会!别是那个孔菁华在家里放得吧?啧啧,看不出来,闷骚型。” 林绢心里咯噔了一声,但还是很不悦地指责他:“说什么呢,用词能不能文雅一点,还能不能为人师表了?” *** 家住的离幼儿园不远,孔菁华牵着西竹的手在路上慢慢走的,偶尔低头,看到她乖乖地走路,小皮靴踢踏踢踏的。 孔菁华总是止不住地想对她好,但她也知道不能操之过急:相处这么久了,西西都没有叫过她妈,连阿姨都不叫一声的。 孔菁华柔声跟她说话:“西西,你想出去旅游吗?老师说,如果待在家里没事,可以多出去走走的,中国有很多好玩儿的地方,你想去哪啊?” 她想着,西西未必知道中国有哪些城市的,于是一个个给她点:“妈妈可以请假,带你去北京啊,上海啊,杭州啊……” 说到杭州的时候,她觉得手中握着的西西的手,忽然动了一下。 孔菁华心头一喜,她蹲下身子:“西西是想去杭州吗?” 西竹沉默了一会,然后摇头:“不去。” “为什么呢?” “我太小了。” 孔菁华失笑,小孩子就是天真,旅游跟小不小有什么关系呢,起身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蹲的太急了,头有那么一丝眩晕,她原地站着缓了会,忽然像是察觉了什么,转头看向一个方向。 那里,停着一辆城市SUV越野车,车窗半开,开车的是个女子,正低头慌乱地翻找着什么。 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孔菁华把手伸向西竹:“来,西西,回家了。” 第⑤章 秦放目送着孔菁华母女走远,又转头看兀自作忙乱状翻检东西的易如:“已经走了。” 易如慢慢停下来,但似乎还不能从刚刚的情绪中恢复,整个人僵着舒缓不了。 “那就是你妈妈?” 易如没吭声,眼前却渐渐起了雾,秦放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抽了张纸巾给她:“之前你情况不稳定,不见她也在情理之中。现在你恢复的很好了,为什么还不见?” 易如冷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管这叫恢复的很好?” “砍掉的手脚,打翻的牛奶,泼出去的水,永远回不到过去的样子。你一定要和过去比,永远也不能满意。但是如果连最坏的现在都能接受,以后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 易如一字一句,都像是从齿缝里迸出来的:“如果我不接受呢?” 秦放耸耸肩,很是不以为意地笑笑:“那随便你,疼的又不是我。” 易如看了他一眼,心里隐隐有些失望,秦放说的当然有道理,但是内心里,她期待一种更温和的方式,他说话一定要这么硬梆梆吗?温柔的劝慰能有多难?他对那个稀疏平常的颜福瑞,都要比对她好的多了。 她试探性地问:“那你呢,你接受了?” 她知道秦放曾经有过两任女朋友,清明时,她跟着他去祭拜过,一个叫陈宛,一个叫安蔓,两人葬在一个墓园——她跟在秦放身边也有近两年,从没有见他对女子示好或者接受异性主动抛来的邀约,和她相处时,也始终疏离,所以她忍不住去想,那两个人都是谁。 生死永隔,两座坟冢,秦放一定跟她一样,也发生过不幸的事,你让我接受,那么你自己呢,你接受了吗? 秦放说:“是啊,不接受还能怎么样。” 易如沉默了一下:“妈妈也接受了,在她心里,我早就被人砍掉手脚死掉了,是我不争气,妈妈当时劝过我的,她说过那些人不是好人,让我不要和他们厮混……” 她语气渐渐哽咽,却又突然收住,顿了顿含泪笑起来:“现在这样挺好,就让妈妈当我死了,再说,妈妈应该也接受了,她领养了新的女儿了,至于我……” 说到末了,她的眼睛里忽然现出戾气来:“至于我,我就是回来报仇的。” “你那么确认害你的人就是那些人中的一个?” “确认。” 她抬头看秦放:“你救的我,只有你跟他交过手,你真的完全没有看到他的样子?” 秦放没有说话,他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之后,目光看似无意地落在自己的左手胳膊上。 他对颜福瑞说,路见不平,管过几次闲事,难免的。 他当然有那个能力去管闲事,毕竟,他已经不是个纯粹的人了,虽然没法像司藤或者沈银灯那样翻手云覆手雨,对付些地痞流氓,乃至悍匪凶犯,也是易如反掌的。 但是救易如的那天晚上,阴沟里翻了船,如果不是司藤赋予他的特殊体质,他的那只胳膊,也早就不随他姓了。 你真的完全没有看到他的样子? 他记得,缠斗间,他抓住了那人的胳膊,那个人的胳膊,好像铁一样硬……不过,记不记得,看没看见,都没太大关系了,那个人应该已经…… “那个女孩儿,应该叫西竹。” 易如的话把秦放从沉思恍惚间拉了回来:“你怎么知道?你查过?” 易如有些恍惚:“我以前就叫西竹。妈妈说,是跟从前要好的朋友约好的,东南西北,梅兰竹菊,我妈妈年纪排第三,她生的孩子,就叫西竹。” 是吗,家长们挺自说自话,很喜欢搞些指腹为婚名号搭配的游戏,生个女儿叫西竹也就算了,这名字尚算好听,你们考虑过生个儿子叫东梅、南兰,还有北菊的感受吗? *** 孔菁华在厨房里翻检着买来的一大兜菜,很有些举棋不定:“西西,你想吃什么呀?” 西竹在客厅里看电视,闻声蹬蹬蹬跑过来,拧着眉头在菜兜里翻来翻去,那严肃的表情看得孔菁华老想笑:又不是国家领导人定国宴菜单,西西你这么慎重是想怎样? 过了会,西竹拎了一捆秋葵出来:“这个。” 这个啊,孔菁华有点为难,她其实没做过这菜,以前也没吃过,是菜场热情的摊主拼命向她推荐的:“这叫秋葵,好吃,防癌的,家常炒炒就行,方便的很。” 不过,既然西西爱吃,那是怎么样都得做的,孔菁华笑着答应,手机百度了做法搁在菜台上一步步照着学,热油呛锅的时候,忽然想到:相处了这么久了,还真的不知道西西到底喜欢吃什么,这孩子似乎没什么长性,任何东西,吃了一次,都兴味索然。 吃饭的时候,西竹果然只拣秋葵吃,那么老大一盘子,被她连菜带白饭刨的,很快就光了盘,孔菁华担心的很,一直让她慢点慢点,中途还特地地去摸了摸她的小肚子,果然,圆滚滚地都挺起来了。 “西西,你慢点,又没人跟你抢。” 她已经吃完了,满意似的伸了个懒腰,笑的很甜,眼睛里有奇异似的满足的光。 每逢这个时候,西西真是太可爱了,孔菁华不忍心说她,摸了摸她的脑袋,放她自己在客厅玩,自己收拾了碗筷去厨房洗涮,哗啦啦洗到中途时,无意间回头看向客厅:西竹没有老实坐在沙发里看电视,她站在卧室的门口,正皱着眉头对着贴在门边的身高尺量自己的身高。 西竹喜欢量身高,倒也不是什么秘密,孔菁华给她统计过,西竹一天内在身高尺前磨蹭的次数,怕是比吃饭上厕所加起来都多,这孩子,也太希望长高了。 临睡前,孔菁华给西西讲了个童话故事,又亲亲她额头:“西西,你好好听话,好好吃饭,慢慢的就会长高了,你才四岁,不着急。” 西竹没说话,瞪着眼睛看天花板,孔菁华帮她掖了掖被角,关上灯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黑暗中,西竹还是盯着天花板看,两只眼睛亮亮的,半晌,她喃喃说了一句话。 “妈的,我都四岁五年了。” *** 秦放陪了会颜福瑞,抽了根烟,他没有对着昏睡的人吐露心事的习惯,每次来看颜福瑞,都是关上门,沉默地抽烟,有一次护士进来,很不高兴地对他说:“哎呀,你不要抽烟,对病人身体不好的。” 秦放回了句:“他也不会更不好了,不见得我还能给他抽出个肺癌来。” 小护士气的要命,出去时狠摔了门,估计也在小伙伴中广而告之了他的恶劣行径,后来秦放再来,再没护士进来了。 这样也好,清静。 一根烟抽完,秦放走到窗边开窗,车子停在楼下,隐隐约约的,可以看到车内的易如。 那时救她,其实真是碰巧,原以为举手之劳,谁知道对方那么棘手,不过那人也应该没了活路:他的砍刀几乎轧断他的手臂时,秦放的另一只手是一把□□他胸腔的,而且,他毫不客气地折断了那人一根肋骨。 咔嚓一声,骨头断裂的声音就响在耳边,但是那个时候,他几乎忘掉了是在和人生死相拼,他奇怪的想起了白英。 颜福瑞告诉过他,白英最后对付司藤,用的就是折断的一根肋骨。 那个人拼尽最后的力气挣扎着逃远,然后一头栽下了路边的山坡,秦放根本就没去管他,他抱起血泊中的易如,这个可怜的女孩子,那时候还只十五六岁,她失去了两条胳膊、两条腿,还有大量的血,抱起她时,她好轻好轻,像是很久之前的……半妖司藤。 司藤很轻,她只有一半的妖骨,易如也很轻,她只剩了一半的身体。 说不清为什么,也许就是为着这一瞬间的相似,他决定救易如。 易如最初,是没什么求生的意志的,秦放并不特别劝她,只是说了句:“想死也行,只是,害你的人,你就这样放过了吗?” 易如因着这句话,活了过来。 她用了很长时间去适应,去接受义肢,从拙劣地使用,到渐渐自如,上次见颜福瑞时,易如行走动作还都吃力怪异,这一次,她已经好很多,不注意的话,真不会觉得她身有残疾。 她准备好了,所以,她决定着手报仇了。 秦放从来没关心也没打听过那件凶案的后续,这是易如自己的事,也许,她马上就会发现,其实没什么仇可以报,当年她的残肢附近不远,躺着的就是那个凶手的尸体。 *** 易如坐在车里,盯着手机屏幕上的页面看,搜索栏里打好了五个字。 凤凰山命案。 她的心跳的厉害,她终于要揭开这二十来年的人生中最不堪回首的一页了,这两年,她有无数的机会去搜索,就如同明明有无数的机会回来看母亲孔菁华,但是她偏不,她要等自己做好准备,至少,恢复成正常人的样子。 身体上或许恢复的形似了,心理上呢,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她咬了咬牙,戴了触屏手套的手伸出去,点击“搜索”。 无数条目,形形□□评论,她检索了一番,眼睛慢慢发红,点进了一个名为“八一八前两年让人吓尿的凤凰山分尸案”的帖子。 ——“楼主握爪,特么的吓死人了好么,事情发生之后我都没再去过凤凰山了。” ——“我住附近,我记得的,当时警车十好几辆,好多人围在山下看。” ——“听说死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只找到了胳膊和腿,她妈妈是根据脚上穿的鞋子认的尸,听说当场就昏过去了……” ——“我知道,我妈跟死的那个小姑娘的妈妈认识,听说她因为女儿的事病了很久,可怜哪……” ——“听说案子到现在都没破,我天黑了都不敢上凤凰山,总觉得是个连环杀手,隔几年还会重新犯案的,好怕怕……” ——“亲们,我开了个淘宝美衣店,海量美衣,有优惠哦……” ——“楼上还有没有点人性了,这么惨的事,也好意思来卖衣服……” 第⑥章 西竹又被罚出教室了,书面的说法应该叫“罚站”,但是她没有一次真的是老老实实站在原地的,她要么笼着袖子在走廊上来回遛弯,要么跑到操场坐在滑梯顶吹着飒飒的风“静一静”,有一次还跑到食堂那里,跟洗菜的老太太老气横秋地聊天,话题诸如“猪肉贵不贵,多少钱一斤”。 总之,林绢也是醉了,她每天跟西竹说的话可以笼统归结为两句。 ——西西,你现在站到外面去! ——西西,你再不守纪律,就给我再站到外面去! 园长都看不下去了,委婉地找她谈话:“小林老师,家长送孩子上幼儿园,是花了钱的,你适当的,还是要让西西上点课的。” 谈何容易! 譬如今天,小朋友们都双手背在背后,腰背挺的笔直,打了鸡血一样读黑板上的英文字母ABCD,唯独西西不,她盯着墙上贴着的一幅画看,那是教小朋友们学英语的插图,画了个红彤彤的大苹果,旁边标注:apple。 林绢拍桌子:“西西,西西,集中注意力。” 想到园长提醒她的话,林绢尽量表现得温柔和蔼:“西西你不读字母,在想什么呢?” “在想苹果。” “西西是想吃苹果了吗?” “在想这个苹果,为什么落到地上,不飞到天上去呢。” 林绢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你以为你是牛顿吗?你只管吃你的苹果! 显然,小林老师不大可能培养出牛顿这样的学生,西竹的同学们也不具备跟牛顿做朋友的潜力,教室里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西西你傻了吗,苹果怎么会飞到天上去,又不是气球。” ——“你想想啊,如果苹果都往天上飞,我们吃什么呢?我们就再也吃不到苹果了。” 林绢压住火拍桌子:“安静!安静!” 总不能为了西西一个人上课,让全班都上不成吧,林绢无力地朝西竹挥挥手:“西西,你到外面站着去。” *** 西竹坐在操场最远的角落里,拿着根小树枝在地上漫无目的地写写划划。 她很烦,事实上,一直以来,她都很烦。 这要追溯到五年前的最初精变。 那时她重伤,强撑着回到青城,化为藤形,倚根而栖,醒来时发现已是孩童模样,俨然是当年丘山促她精变的场景重现,心中还着实惆怅了一场,想着又要从头再来,世上怕是早就过了千八百年,秦放、颜福瑞、王乾坤等等,俱成前尘往事…… 哪知细数藤根的年轮,一圈不多,一圈不少,什么意思?还是当年?当月? 这一惊非同小可,赶紧草叶树片围了条裙子,蹬蹬蹬穿林过树地下山打探,确定了不是当月,距离出事,已经半年有余。 身无妖力,又是孩童形貌,身处世间不乏凶险,她觉得这可能是沉睡中的“意外”苏醒,想想还是回去再睡罢,这次做好准备,钻入地下更深,黑黑沉沉,耳根空前清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打着呵欠再次醒来,藤根的年轮上不过多了三道,再临水一照,还是个三四岁的娃娃。 事情有点不对,哪怕只是长高寸许,都会合理很多——难道她精变已成,已经不再能从土中得到养分了? 那就在山里自然生长吧,所谓的秉承日月精华,吸纳天地灵气,堪堪熬了两年,终于又一次气急败坏:什么意思,长高个一厘米也好啊,横不拉长竖不长的,这是把她往万年人参娃的方向打造吗? 她努力回忆当年跟着丘山的情形,虽然1910年精变,但她长成很快,几乎只是几年时间就已亭亭玉立,之后妖力使然,永远青春形貌,若非中途分体,1947年的白英也不会形容衰朽…… 为什么现在反而不长了?难道是因为久不食人间餐饭? 那就人间借道,白吃白喝几顿去呗。 *** “西西,西西……”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操场上已然人声鼎沸,已经下课了,小胖墩高全安一脸欢喜的过来喊他:“西西,西西。” 西竹抬头看了他一眼,更烦了。 满世界当她三岁叫她西西也就算了,没事玩什么老鹰捉小鸡丢手绢的□□游戏也就忍了,忽然出现一堆的妈妈阿姨叔叔婶婶也就无视了…… 关键在于,东西吃的不少,一样样一道道的验过去,还是无济于事。 如果这法子行不通,她还留在孔菁华身边干什么呢,孔菁华已经开始给她做规矩,不能这样,不能那样,吃饭营养要均衡,见人要有礼貌,有两次还动了气:“西西,你再这样,妈妈要发脾气了。” 真奇怪,以往都是全世界顺着她的脾气,她什么时候要看别人脸色了? 在家里诸多不顺心,也唯有在学校被罚站能落得耳根清静了,谁知偏偏有人不知趣…… 高全安殷勤地给她递巧克力:“西西,这个好吃的,你吃。” 西竹没理他,高全安碰了一鼻子灰,却不气馁,拼命找话题:“西西,你看瘦猴,他摔了一跤,哈哈哈,你看罗艳艳,被老鹰抓到,又哭了,哈哈哈……” 这还真是一个特别擅长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痛苦上的人。 西竹嫌弃地想转个身,他却忽然又发现了新大陆:“咦,西西你写的什么啊?” 他已经开始认字,但都是简单的一、二、丁、人,西西写的,笔画也太过复杂了,到底应该从左边看呢还是右边看呢?高全安撅着屁股绕着她写的字转圈:“西西你写的什么啊?” 西竹低头看自己写的字,那是一个人的名字。 秦放。 如果离开孔菁华,找秦放是最好不过的吧,有什么事,他也一定会帮她的,但是…… 西竹上下嘴唇死死咬在了一起。 但是,她还不到秦放的腿高吧,秦放看到她,会笑的浑身哆嗦吧,还有颜福瑞和王乾坤这两个欺软怕硬的小道士,还不知道怎么样看她的笑话…… 她突然就来了气,几步冲过去,伸脚把秦放那两个字踏了个展展平,高全安莫名其妙,怕不是以为是自己惹得她不开心了,怯生生把巧克力递过去:“西西,吃巧克力呗……” “吃!吃!吃!就知道吃!” *** 秦放外出回到酒店,正拿房卡开门,身后响起易如的声音:“秦放。” 秦放没回头,进屋时扶住了门侧身让她进来:“有事?” “有事。” 她声音有点不对,秦放微感诧异,声音柔和了些:“进来吧。” 酒店的房间向来静谧,门窗一关窗帘一掩,就更像是无声无息与世隔绝,秦放坐到沙发上,这才发现易如还站着:“坐啊。” 易如很少来找他,甚至有些怕他,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秦放刻意地疏离。 当初,若不是看她年纪小又凄惨可怜,秦放大抵是不会带她在身边的,但久在身边也是个问题:你要怎么定义这种关系呢?朋友?亲人?爱人?助手? 秦放觉得都不是,易如好一些之后,他跟她讲明:想走的话随时,不想走的话本分。 易如半是不想走,半是无处可去,一时半会也就不提走的事,她尽量不去打扰秦放,自己的事自己解决,很少给他添麻烦,也很少这么郑重其事的过来找他。 “什么事?” “为了我当年那件事。” 哦,明白了,凤凰山的事。 “这几天,我查了好多资料,也问过一些人,当年凤凰山的案子还是悬案,凶手至今没抓到。” 没抓到?秦放心里咯噔一声,他一直以为凶手的尸体就在易如的残肢附近的,毕竟当时他下了重手,出手的位置若是掐的准,掏了心也是可能的。 常理来说,那人不可能逃得掉啊,难道说当时在附近还有同谋,及时把他转移走了? “我知道肯定是当年那几个人中的一个,我不能放过他,所以这两天,我就挨个去找……” 易如的声音有点激动,如果仔细观察,能看到她的手臂在轻微的颤抖,秦放叹了口气,起身给她倒水,泠泠的水声或多或少缓解了气氛的压抑和她的紧张:“易如,你慢慢讲。” 秦放听易如讲过“那几个人”,都是社会上的小混混,背景颇有些浑浊,贪图她有几分姿色,刻意讨好逢迎,易如当时年纪小,多少也有些虚荣,没多久就跟人家打的火热,逃课、唱k、混迹酒吧、夜总会,还单纯地当只是玩得来、好哥们,那天晚上,“好哥们”哄她k粉,她神智不清,被他们哄着骗着上了床,还被拍了照片…… 她恸哭不已,威胁说要报警,但是还没等她有勇气走进警局,锋利的刀刃就已经一下下砍向了她…… 易如的神情开始激动,身子不受控的战栗着,似乎又回到了那个不堪回首的晚上,直到秦放握住她的肩膀,沉声唤她的名字:“易如?易如!” 易如陡然清醒过来,她看着秦放,嘴唇微微翕动着,秦放把水杯递到她手里,说:“不烫。” 她的手试不出温度,却因为秦放的那句话,忽然眼眶湿热。 易如定了定神,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那几个人的名字,也知道他们住在哪里,这两天,我挨个去找,发现……”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眼底掠过欣慰的同时,又有深重的迷雾:“我发现……他们都死了。” 是都死了,并不是同一时间,死的也稀疏平常:有一个喝醉了酒,失足掉进水沟淹死了;有一个去爬近郊的云雾山,悬崖边翻越护栏拍照脚一滑摔死了;还有一个,大雾天横穿马路,没看到疾驰而来的货车,被撞死了…… 最初听到,觉得大快人心,果然老天有眼,恶有恶报,静下心来再想,周身忽然泛起凉气:这世上,真有这样的巧合吗? 第⑦章 一而再再而三地接到林绢的电话之后,孔菁华也反思了一下,觉得自己先前或许是因为失去过一个女儿,又太喜欢西西,对她太过溺爱了,孩子就像一棵小树,很多规矩要早做,一旦长歪了,悔之不及——之前的教训,还不够痛吗? 她渐渐开始严厉。 和西竹说话时,不、不行、不能的使用率越来越高,但遭遇到的抵制也越来越大。 西竹跟一般的小孩不一样,性格中乖戾的部分尤其明显,顺着她时样样都好,一旦不合心意,她的怪脾气说来就来,已经有过两次摔筷子回房——和朋友们一讲,大家都建议她来一次狠的。 ——这囡囡不得了,这么小就这样,长大了不得翻天啊。你得制她,让她知道怕。 ——三岁看八十,不是我说你,你对孩子就是太软!我们就说前一个西竹,你别怪我揭你疮疤,她跟那些流里流气的人混在一处,你管过没有?只知道劝劝劝,最后怎么样,非得出事了才知道疼! 当然,说归说,不到万不得已,孔菁华还是不想走那一步。 晚上吃饭,她试着去跟西竹沟通。 “西西,你知道妈妈为什么给你起名叫西竹吗?咱们中国人喜欢竹子,梅兰竹菊被称作四君子,都代表高尚的品德。妈妈希望西西像竹子一样,谦虚、有礼、高洁、正直,做一个有用的人……” 叨叨叨叨叨叨,这还让不让人吃饭了,你领养了个四岁的女儿,大字都不识一个,你确信她能听得懂什么叫谦虚有礼高洁正直?还有,是你了解竹子还是我了解竹子?那货长的又直又高也是没办法,纯属天然属性,人硬给它添那么多品格标签,它也活得相当抑郁好不好? 西竹把筷子一撂:“吃饱了。” 孔菁华像是没听见:“西西,把碗里的饭吃完,还有,筷子轻拿轻放,不要发声音。” 西竹很不高兴,借着推桌子的力移开餐椅想跳下来,孔菁华动作比她快,又把椅子拖回来了,椅子腿跟地面摩擦,发出难听的声音,又像是骤然低压的信号。 “西西,今天必须把饭吃完。” 西竹坐在餐椅上,眼观鼻鼻观心的,就是不动。 她这个年龄,只要说出几句和年纪绝不相称的话来就能成功地把什么孔菁华或者林绢吓住,但是她一直没有,一直还算努力地把任何脾气控制在“小孩子任性”的范围之内,大概是因为,这些人虽然讨厌,终究还是好意。 但这不代表她就必须老老实实去做一个三岁小孩,毕竟这身体里藏着的,是曾经道门色变妖类切齿的……半妖司藤。 很好,你不动,敌不动我动,孔菁华拿起勺子,舀了满满的菜配饭送到她嘴边:“西西,张嘴。” 西竹就是不吭声,也不动,眼睛里满满都是敌意,反复几次之后,孔菁华也动了气,火一上头,伸手过去捏她下巴:“西西张嘴!” 西竹可能是被捏疼了,倔强脾气上来,拼命晃着脑袋,伸手去抓孔菁华胳膊,孔菁华心说反正也黑脸了,还是要立个威的,仍然把饭往她嘴里送:“西西你今天必须吃饭!” 僵持不下之际,西竹忽然头一低,狠狠一口咬在她手上,孔菁华痛的浑身都哆嗦,想也不想,一巴掌就扇了过去。 她不知道这巴掌用了多少力气,西竹居然连人带餐椅摔下去了,落地时咚的一声闷响,震的她的心都停跳了半拍,眼睁睁看西竹趴在地上,有一瞬间,手足无措到脑子都蒙了,居然不敢立刻上前去扶,脑子里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西西会不会是……摔死了? 幸好,西西又爬起来了,她脸肿了半边,额头上鼓起一个大包,鼻子下面也挂血了,孔菁华的眼泪刷一下就出来了,嗫嚅着叫了声:“西西……” 刚刚是怎么了,不就是不吃饭吗,不吃饭就不吃呗,自己怎么会动手呢? 孔菁华悔的肠子都青了,抽了餐桌上的纸巾想给她擦鼻血,西竹不要她,甩开她的手就进了洗手间,孔菁华愣在当地,听洗手间哗啦啦的水声,过了会西西洗好了出来,像是当她不存在,自顾自进了房间,很重的摔门声,摔的孔菁华一个哆嗦。 桌上杯盘狼藉,孔菁华没心思收,虚脱了似的坐在沙发上,难过一阵哭一阵: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女儿,轻不得重不得,打不得骂不得,西竹本来就不亲她,这么久了连句妈妈都没叫过,出了这事,母女间更难相处了。 临睡前,孔菁华进屋去看西竹,西竹裹着被子朝墙躺着,应该知道她进来,但就是不回头,孔菁华站在床边,柔声说了好多话,无非是妈妈错了,西西不要生气。 西西不好哄,无论她说什么都是铁板一块——算了,小孩子在气头上,说什么都没用,孔菁华想伸手摸摸她脑袋,快挨到时又犹豫地缩了回来:“那西西睡觉吧,妈妈明天再来看你。” 她关了灯,轻轻地带上门回房,西竹睁着眼睛听外头的动静,直到所有的声响都归于寂静。 夜深了,西竹起床了。 她翻出自己的小书包,开始收拾东西。 *** 秦放去了趟凤凰山。 事情已经过去很长时间,案发地不可能再留有线索,可他还是停留了很久:当初他那一下重击,即便不让对方丧命,也绝对是重残,但是易如说,那三个意外死亡的人,死前身体都很好,生龙活虎,能跑能跳。 那就怪了,那神秘的第四个人是谁?而又是谁把他给救走了呢? 秦放走到就近的崖口坐下,这个位置,可以看到远处灯火通明的城市,各色横竖走向的灯光把城市分成无数细小的奇形怪状,但还是被外围大片大片的黑暗簇拥着。 人类总认为自己创造了灯火文明,在这个世界上可以呼风唤雨,但是如果你站的高些,再高些,就会发现,世界太过浩瀚,人类聚居区之外,存在着太多无法解释的蒙眛。 秦放低头点着了一支烟,崖口的风很大,吹得烟头的火星固定往一个方向,就在这瞬间,他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来。 如果没有人救走那个凶手,他就是自己走了呢?普通人受到致命的重创会踉跄倒地,但是如果凶手并不普通呢? 当初的司藤被白英袭击,咽喉血如泉涌,还不是强撑着回到了青城山?莫非那个人是……妖? 秦放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头顶,挟着烟的手有轻微的颤抖,脑子里忽然浮现出许多先前忽略的佐证来。 ——那个人拥有超出常人的怪异力量,和自己几乎势均力敌…… ——受到致命的重创之后,神秘消失,无迹可寻。 ——厮打之时,他触到那个人的手臂,硬的异乎寻常,没有肌肉的感觉…… 秦放面色一凛,单手撑地,稳稳落在了几米下的路面,然后向着隐在夜色中的车子走了过去:也许他和易如,眼光都太局限于当时的那三个小混混了,背后是否还有别人,易如是否无意间还曾得罪过什么人? 他打了易如的电话,一时半会说不清楚,只是吩咐易如在酒店等他,自己会马上回去,易如似乎有些错愕,吞吞吐吐的说自己不在酒店。 秦放有些奇怪:“那你在哪?” “我回家……看看妈妈。” *** 秦放多少了解易如,她所谓的“看看妈妈”,不可能是真的登门拜访抱头痛哭,她只敢躲在远处偷偷的看一眼,就像上次在幼儿园门口,孔菁华偶然回了下头,她就吓的如同惊弓之鸟。 秦放看了看时间,夜半两点钟。 这丫头也是傻气,这个点,孔菁华早就睡了,你过去干什么呢,仰头对着楼上那个黑洞洞的窗口忏悔?流泪?道对不起? 秦放有些心疼,又觉得无可奈何:“那你先待在那,我过去接你。” 顿了顿又加了句:“晚上冷,找个避风的地方。” 易如心里漫过一层暖意,因着他的话,先前因为对母亲的思念歉疚而泛起的伤感似乎都不那么厉害了,她活动了一下冻得冰凉的身子,四下看了看:“街口有24小时便利店,我进去等你。” *** 半小时之后,秦放的车子拐进了孔菁华住处附近的主街,远处,24小时便利店黄绿色的灯箱招牌清晰可见,或许真的是太晚,又抑或是太早了,偌大的马路上空空荡荡,高处的路灯像是一只只瞪大的橙黄色的眼,隔街相望,相对无言…… 前面靠边的人行阶上,迎面走过来一个背着书包的小姑娘,个子不高,似乎只三四岁年纪,低着头慢慢的走,车子的行进速度很快,瞬间擦肩,瞬间就把她抛在了后面。 秦放心里一动,忽然就踩下了刹车。 他从车子的后视镜里看那个小姑娘的背影,最初她走过来时,自己因为满腹心事,无暇多想,也没有立刻反应过来,直到这个时候,才忽然发现…… 不对劲,很不对劲。 近凌晨三点,空无一人的马路,三四岁的孤零零的小姑娘,她若是再大些,十几二十岁,他是不会有兴致管的,但是,她还只这么小呢。 秦放倒车,车子缓缓向后靠近路边,慢慢向小姑娘靠近,隔着茶色的玻璃,秦放看到她显然察觉了,一脸谨慎地后退了两步。 很好,你也知道不安全,也知道这个世上有坏人,为什么还要大半夜一个人在大路上走呢?你的爸爸妈妈呢? 还是说,这是一种碰瓷和讹诈的……最新骗局? 秦放没有急着下车,停车之后,他先把四周观察了一遍,高处的树叶在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路灯晕黄色的打照下,小姑娘的影子被斜斜拉的好长。 *** 真是很烦人,刚出来就遇到变态,电视上演的多了,一般都是寂静夜里,赶夜路的孤身女子,然后一辆小面包车什么的偷偷跟着…… 这还让不让人离家出走了! 第⑧章 秦放下了车,走到她身边蹲下:“小妹妹,你爸爸妈妈呢?” 小女孩家固有的敏感心理,大半夜遇见陌生男人,不管是二十的叔还是八十的爷,大抵都会害怕的,秦放约略了解这一点,所以和她说话时,声音尽量放的柔和,笑的也…… 应该笑的有亲和力才好,不过他觉得自己的度可能没掌控好,因为小姑娘的反应超出了他的所有预期。 她不害怕退缩哇哇大哭,也不傻不愣登见人就笑,她盯着他看,眼神很奇怪,开始时似乎带了几分喜悦,但转眼就充斥了不屑和莫名的烦躁。 不不不,大概是自己想多了,这么小的女孩儿,哪里能掌控那么多的复杂情绪呢?是自己笑的不太对吧——秦放觉得脸上的肌肉都要僵了,从前面对着想取悦的姑娘时,笑的都没这么艰难。 秦放有些后悔:自己到底是不擅长和这么小的孩子打交道,应该把易如叫过来的,女孩儿应该更亲姐姐些。 “小妹妹,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在路上走啊?” 问完了,秦放忽然有些不确定起来:她是三岁还是四岁?这么大的孩子,应该会讲话了吧? 万幸,她终于讲话了,有点怒气冲冲的:“我不叫小妹妹。” 秦放长吁一口气,很好,肯讲话就好,他顺着她的意思说话:“那你叫什么名字啊?” 她冒出一句:“关你什么事啊?” 真是哭笑不得,现在的孩子都这么难缠吗? 秦放耐心跟她讲道理:“小妹妹,你一个人半夜在路上走,很危险知道吗?这个社会上坏人很多的……” “都说了我不叫小妹妹。” 说这话时,她双眼圆瞪,两手抓着小书包的背带,剑拔弩张地跟个小老虎似的,秦放忍住笑:“那你告诉我你叫什么,你不说,我只能叫你小妹妹。” 她的回答让秦放的血差点飚到了脑子上:“我告诉你了,你给我买东西吃吗?” *** 易如坐在便利店靠窗的排椅上,一直向外张望,看到秦放的车子停下时,心里一阵欣喜,但紧接着就纳闷了:秦放下车之后,没有立刻往这边走,而是绕去了车子另一边,好像是开副驾的车门。 再然后,有个小姑娘从车头处踢踢跶跶走过来了,个子小小的,大概只比轮胎高那么一点,走了两步之后,不知道她是不是喊累,秦放俯身帮她把小书包摘下来,挎在自己手臂上,那么高大的男人,挎个粉红色米妮脑袋的书包,实在是…… 易如又是惊愕又是好笑,怔了好一会儿才迎出去,便利店门口的台阶跨度很高,小姑娘爬着很是吃力,秦放伸手去搀时,易如听到她很不高兴地嚷嚷:“我会走路。” 秦放没办法,只好伸手在后头虚虚护着,可惜小家伙是一点感谢都没有,爬到顶了就蹬蹬蹬直奔店内,抵着门的易如看着秦放,口型分明是在问:“她是谁啊?” 秦放苦笑:“路上捡的。” 路上捡的啊,易如的心踏实一点了,她回头看那个在货架边踮着脚取这取那的小姑娘:“报警了吗?家里人挺着急吧?” 秦放摇头:“还没顾得上,待会吧。” 他去货架边取了盒酒精棉球一并结账,小姑娘拆了袋虾条咬的咯嘣咯嘣的时候,秦放拖了张椅子在她面前坐下,拈了个棉球在手上:“来,抬头。” 刚在车上时,他就注意到了,小家伙脑袋上磕了好大一个山包,油皮都泛亮了。 皮已经破了,酒精擦上去有点疼,小姑娘嘴里嘘着气往后躲,侧脸的时候,秦放目光所及,心里忽然咯噔了一声。 易如笑着过来:“要不我来吧。” 那小姑娘这时才注意到原来易如和秦放是一起的,她半截虾条含在嘴里也不嚼了,打量了易如好一会儿,问秦放:“她是谁啊?” 秦放看了她一眼:“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都没说你叫什么。” 她鼻子里哼了一声,秦放还以为她会犟着不吭声,谁知道过了会,她慢吞吞说了句:“我叫西竹啊。” 西竹?这名字似乎有些耳熟,秦放正思忖着是不是在哪里听过,边上的易如语气奇怪地问了句:“东西南北的西?竹子的竹?” “嗯哪。” 西竹答的漫不经心的,又伸手拈了根虾条塞进嘴里,易如的脸色有些激动,正要说什么,秦放忽然站起来:“易如,你跟我出来一下。” 西竹的虾条咬的咯嘣咯嘣的,原来她叫易如啊。 *** 易如很激动,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了:“秦放,她是我妈妈的……那个西竹。” 没错的,一定是母亲新领养的女儿,名字符合,身形跟那天看到的背影也差不多,而且秦放是在附近捡到她的,这里正好也是孔菁华的住处附近…… 易如急得要命,她之前在孔菁华的楼下守候了好久,灯老早关了,母亲一定是已经睡下了,这小丫头八成是偷跑出来的,母亲可能还不知道,要是知道了,得急疯了吧。 秦放沉声打断她:“易如。” 他声音里少有的郑重:“你看到西竹脸上的伤没有?” 有吗?易如没有留意。 “你妈妈以前……打过你没有?” 易如终于明白秦放上一个问题的用意了,她有些不悦地摇头:“没有。” “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妈妈一个指头都没有碰过我。” 这就怪了,秦放沉吟着没有说话。 先前马路上和车里灯光都暗,他只看到西竹额头上鼓出的包,及至到了便利店给她擦酒精,这才发现她左脸颊有隐隐的巴掌印,下颌处有处淤青,像是指甲掐出来的。 不是孔菁华,难道是…… 秦放突然想到,这么久以来,从来没听易如讲过她的父亲。 易如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她咬了咬嘴唇,有些语意模糊:“妈妈跟爸爸的关系一直不是很好,我很小的时候他们就分居了,但是好像一直没有正式离婚,说实在的,我对父亲没有印象,妈妈一直是一个人带着我过。” “那有没有可能,你出事之后,你母亲觉得当时对你太过溺爱,所以后来再领养了女儿,教育的方式上有些……严苛?” 易如沉默了好一会儿,再开口时,口气有些冲:“这个我也没法否认,也许吧,但是秦放,你一定要觉得是我妈妈的问题吗?有哪个三四岁大的小姑娘有那个胆子自己偷偷跑出来的?你怎么不觉得西竹自己也有问题呢?” 说到这时,两个人都不约而同看向店内,西竹没再吃东西了,她趴在桌子上,两只胳膊交叠着垫着下巴,还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 秦放淡淡笑了笑:“你也不用想太多,我只是问问。” 易如这时才发觉自己方才的失态,有些讷讷的:“那……能把她送回去吗?报警的话很麻烦的,她是偷跑出来的,我妈妈应该还没有发现,我知道你可以把她送回去的……” 秦放看了她一眼,易如心头咯噔一声,不说话了。 虽然秦放从没跟她讲过自己的事情,但是相处久了,她渐渐也发觉秦放很是能为一些常人所不能为,初始的惊愕过后,心里反而有隐约的窃喜,觉得自己知晓和守护了一个只有亲近的人才能了解的秘密。 “等她睡着了吧,她自己离家出走,要是跟她说把她送回去,又有得闹了。” *** 西竹已经打了好几次呵欠了,孩童的身体带来孩童的烦恼,不像成人时那么熬得住夜。 夜一深,温度就往低了走,西竹隐约觉得有点冷了,秦放进来的时候,她正打着呵欠往椅子里蜷,秦放脱了外套给她盖上,盖不了一会就滑了,只好给她穿上,拿着她胳膊往袖筒里送的时候,她忽然问他:“秦放,易如是谁啊?” 秦放不动声色:“我用车子把你载来,给你买东西吃,你冷了还给你衣服穿,不应该叫我叔叔吗?” 西竹上下眼皮噌的就阖上了,嘴角很是不屑地往上牵了牵。 秦放拢了拢桌上的垃圾,送到便利店角落处的垃圾桶,易如跟过来,有些吞吞吐吐:“我会想办法提醒一下我妈妈,旁敲侧击她一下关于西竹出走的事,你放心,我了解我妈妈,她真的是一个好母亲,不可能像你想的那样对西竹不好……” “易如。” “嗯?” 易如抬头看秦放,他脸色有些奇怪,思绪似乎完全不在她刚刚说的事情上,过了很久才开口。 他语调有些异样:“刚刚,我有在西竹面前,说过我叫秦放吗?” 第⑨章 西竹早上醒来的时候,恍惚了那么片刻。 床的舒适度很熟悉,枕巾的柔棉度很熟悉,转头看,枕头旁边那只笑的贱嗖贱嗖的泰迪熊也很熟悉。 西竹的脑子里响起了一个尖细的声音。 ——我要把秦放给杀了!!!!!! 她躺在被窝里发狠,两手恨不得把被子抓个窟窿,脑袋拼命往枕头里蹭,直到一声门响,孔菁华温柔的声音响起:“西西,该起床了。” 在孔菁华惊愕的眼神里,西竹淡定地顶着一头在枕头上蹭成了鸟巢状的头发起床了。 *** 自早上开始,孔菁华就特别留意西竹的反应,果然,小孩子家记仇,那口气没那么容易消,孔菁华装着没看见,如常送她上学,西竹进园门的时候,孔菁华冲她挥手:“西西,跟妈妈再见啊。” 西竹没回头,一股脑儿往前走的背影显得特别执拗,孔菁华有些失望,转念一想又觉得是意料之中,她苦笑着正准备往回走,手机响了。 是个刻意变声压低的女人声音:“西竹昨天晚上离家出走,被我们送回去了,你注意一下。” 这都什么没头没脑的,孔菁华心里咯噔一声,想说些什么,那头已经挂断了,再想回拨,怎么都拨不通了。 离家出走,西西吗?她还那么小,她连离家出走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吧,可是,这通电话也不会是空穴来风,打电话的人又会是谁呢? 孔菁华有些茫然,握着手机在街上站了好大一会,路上没有什么异常,只稀疏过了几个人,街尾还缓缓开过一辆随处可见的城市SUV越野车。 *** 这通突如其来的电话让孔菁华的心沉甸甸的,她顾不上去单位,匆匆赶回家,小区年代比较老了,摄像头指望不上,她在西竹的房间里细细查看了好久,末了,目光落在了床头那个鼓囊囊的米妮头像小书包上。 西竹有好几个小书包,每天轮换着背,但她不常背这个米妮头像的,就她的年龄来讲,这个书包有些偏大。 孔菁华拉开了书包的拉链,几分钟之后,她几乎是一屁股坐倒在床上。 也许单凭这些还不足以证明西竹曾经真的离家出走过,但回想起西竹的一言一行,孔菁华忽然有点心慌了:西西这个孩子,怎么越来越跟她的年龄不相符了呢? 她翻出最初领养西竹时福利院交给她的那一沓资料,找到了送西竹进孤儿院的那对年轻情侣的联系方式,犹豫了很久之后,还是拨了过去。 对方惊喜的很:“小家伙还好吗?我和我女朋友都挺挂念她的,前些日子还说,要抽空去看看她呢。” 又说:“真是怪了,今天一连接到两个电话,都是问西竹的。” 两个电话?孔菁华心里咯噔一声,除了自己,还有谁? “是个男人,没说叫什么名字,好像是从孤儿院一路问过来的,问我们最早是在哪见到西竹的,我告诉他了,是在青城山。” 孔菁华打这个电话,其实是想问他们最初捡到西竹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或者任何可以追溯到西竹来历的线索,但是现在,她完全没有兴趣去理这些了。 为什么会有另外的人在找西西?难道说西西并不是无主的孤儿,她有另外的亲人……找上门来了? *** 西竹回到家,第一眼就发现,门锁换过了。 非但换过,关门的时候,孔菁华还从里头反锁了,钥匙拔下,塞进贴身的口袋里。 西竹没吭声,白天在幼儿园的时候,她的确是想到了那只未及清理的小书包,但转念一想,哪有那么巧就被孔菁华发现了? 没想到,世事就是这么巧,而且巧的近乎蹊跷,巧的像是昨儿晚上,孔菁华跟在自己身后看到了一切似的。 西竹心里直犯嘀咕,吃晚饭的时候,孔菁华帮她夹菜,不经意似的提了一句:“西西,跟妈妈回老家住几天吧。” 老家?之前可从没听孔菁华提过什么老家啊。 西竹忘记了生闷气这回事:“老家在哪啊?” “去了你就知道了。” 西竹顿生警醒:离家出走不成,还要跟她去什么见鬼的老家? *** 易如一整天都没见到秦放,心里有些担心,犹豫了再犹豫,还是没有拨他电话:她多少摸清他的秉性喜好,他既然没有交代,自己也该知情识趣,不去讨他的烦才好。 一直到入夜,都没见秦放回来,易如翻来覆去睡不着,几次下床开门去看,只看到他房门紧闭。 夜静更深,易如忽然觉得心冷,想着:自己跟秦放,到底是谈不上什么密切关系,自己总这么巴巴望着,可哪一天,他想要走,还不就是走了?搭救一场,仁至义尽,又不用对她负什么责任。 这个世界上,于她,真正称得上不离不弃的亲人的,就只有母亲孔菁华了吧? 可是现在,这唯一的亲人身边,也有了一个西竹了。 一个不知道好歹,人小心大,任性地叫人恨的牙痒痒的西竹。 易如再也没了睡意,她穿好衣服下楼,开车去往孔菁华住处的时候,脑子里只萦绕着一个念头:如果真像秦放说的那样,跟母亲相认,母亲会高兴还是失望?母亲……会原谅她吗? *** 易如把车子停在街边,心事重重地进了小区,快走到孔菁华住的那幢楼下时,目光所及,心里蓦地一惊,下意识矮身藏到了花坛后面。 她一颗心咚咚跳个不停,过了很久才偷偷探出头来去看。 秦放,为什么他会在这里呢? 是秦放,他就站在楼下,正低头点着了一支烟,黑暗中,白色的烟气袅袅上升,有时候,秦放会在原地走上几步,但更多的时候,他站着不动,仰头看着高处透出亮光的窗户,直到烟头的火星灼到手。 看什么呢?易如也抬头去看,夜已经深了,只有寥寥的几扇还亮着灯。 其中一扇,是孔菁华的。 *** 西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眼睛却时不时瞥着孔菁华的动静,耐心捱到她进了洗手间,捱到莲蓬头哗啦啦的水声响起,才噌的从沙发上跳下来,蹬蹬跑进了孔菁华的卧房。 倒不是想偷钥匙,反正钥匙她贴身带着,怎么都拿不到的——她记得孔菁华卧房的床头柜高处,有好多本影集,里头,会不会有关于“老家”的照片? 西竹爬上床,站到床上踮起脚尖去够,手指尖勉强碰到一本影集的背脊,蹭啊蹭的,终于取了下来。 顺手翻开,扉页上写着“西竹成长记录”。 成长记录?孔菁华什么时候给她做了一本成长记录?西竹莫名奇妙,往后翻了翻,才发现不是自己,是另一个女孩儿的。 从前头三四岁时的照片,到后头十来岁的,满满登登的照片,倒的确是一本成长纪念册,多数是女孩儿的独照,也有孔菁华和她的合影,神色间颇为亲密,典型的母女情态。 所以,孔菁华之前还有一个女儿,也叫西竹?那这个“西竹”人呢,自己怎么从来没见到过? 还有,为什么从来没有孔菁华丈夫的照片呢? 一本翻完,踮着脚尖又送回去,手指在一排影集上点吧点吧的,又随手取下一本。 扉页上写着的,还是“西竹成长记录”。 这位“西竹”,到底需要多少成长记录啊,西竹心里嘀咕着翻开,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刷刷几页翻完,又回到第一页。 前头还是三四岁时的照片,但是里头的女孩明显和前一本不一样,这本成长记录只有半本,到后面五六岁时就没了,并且照片明显老旧,跟前头看的那本,似乎差了不少年头。 西竹似乎想到了什么,心跳有些加速,她把这本送了回去,目光在那一排影集上来回逡巡,然后又选中了一本。 这一本,跟她第一次看到的那本色泽花纹都成套系。 果然,是紧承上一本的,但是只有半本,开始就是十多岁时的,然后是十二三岁,十五六岁,西竹盯着女孩儿的面容看,眉头慢慢皱起来。 这个女孩儿,她见过的。 ——秦放,易如是谁啊? 所以易如,是前一个西竹? 仔细回想,前一天看到的易如大约二十来岁,而这本相册里的易如,只到十五六岁,易如十五岁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呢,也像她一样,离家出走了? 西竹的手摩挲着影集的片页,正想合上,电光火石间,忽然意识到什么,赶紧又翻开。 这本影集后半本的某一页片页,是比其它片页要厚的。 西竹翻到那一页细看,这才发现里头也塞了照片,只不过是背面插入的,封口处用胶封起来了。 难不成,是有什么秘密? 西竹侧耳听了听洗手间的动静,还好,水声依然哗啦啦不绝,她放下心来,小心翼翼地顺着封口把塑封揭开,抽出了里头的照片。 *** 洗手间的门无声无息的开了,莲蓬头的水声似乎更大了,孔菁华赤着脚,慢慢走向卧房,身上的水滴缓缓滑落,在地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水渍的脚印。 第⑩章 “西西,你在看什么啊?” 西竹心里陡然一跳,迅速把那张照片原样塞回,顺手把还有粘性的塑封一撸,说:“看照片儿啊。” 一边说,一边做出翻看照片的模样,抱着半开的影集转过身来。 她看到孔菁华裹着浴巾,头上和身上的水根本未及擦拭,一缕一缕的细流正顺着皮肤往下,站定的脚边慢慢积开一滩水渍。 洗手间的水声依然哗啦不绝,西竹朝声响处看了看,说:“洗完了怎么不关水呢,老师说要节约用水的。” 孔菁华没动:“妈妈刚刚忘记了,西西怎么想起来要看照片儿?” 西竹伸手指了指客厅:“电视里说,翻开老影集,回忆老故事啊。” 她一字一板的,学着电视里的腔调,电视里现在播的是广告,但谁知道呢,也许刚刚播的的确是流金岁月的栏目,西西一贯喜欢学电视的,林绢老师不是也说吗,让西西少看点电视,免得学的怪里怪气的。 孔菁华盯着西竹手中的影集看:“那西西看完了吗?” 西竹适时打了个呵欠:“也没什么好看的啊。” 她一副很没规矩的模样,把影集顺手扔在床上,手脚并用爬下来,孔菁华皱了皱眉头,还是忍住了没去训她,俯身去捡那本影集。 身后的西竹忽然冒出一句:“里头这个姐姐是谁啊?” 孔菁华的身子不易察觉的一颤,然后尽量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把影集往床头柜高处塞:“西西不认识的。” 西竹拖着长长的调子哦了一声:“这个姐姐我见过的。” 几乎是预料之中的,一声闷响,那本影集从高处砸到了地上。 孔菁华的音调都变了,甚至顾不上先去捡那本影集:“你见过的?在哪?” 西竹信口诌了句:“就在幼儿园门口啊,她给我糖吃,夸我的名字好听。” 说完,她又踢踏踢踏地回房去了,如果易如之前真的也叫“西竹”,那么她刚刚的那句“夸我的名字好听”可谓是意味深长了。 关门的时候,西竹偷偷瞥了一眼,孔菁华还站在当地,跟泥塑的雕像似的,一动不动。 *** 这一晚,西竹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闭上眼睛,脑子里闪出的,就是易如的那张照片。 那照片极其不雅,堪称□□,赤身裸体的易如,和一个男人交缠在一起,更荒唐的是,旁边还坐了一个。 如果算上拍照片的,现场除了易如,得有三个人,易如怎么会同意拍这种照片呢?是因为当时年纪小不懂事,还是自愿?被强迫?被下了药? 更蹊跷的是,孔菁华作为易如的母亲,怎么会保留这样一张不堪的照片呢? 还有,秦放跟易如在一起,秦放知道易如的这些事吗?还是同当年安蔓的事情一样,他是被蒙在鼓里的? *** 第二天的孔菁华显得精神恍惚心事重重,送西竹去幼儿园的路上,时不时神经质的东张西望,西竹故意问她:“什么时候回老家去住啊?” 回老家?孔菁华怔了一下,自己倒是把这茬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她勉强笑了笑:“妈妈还要收拾东西,过两天吧。” 过两天?西竹垂下眼皮,顺势踢飞了一颗小石子。 *** 中午休息的时候,小胖墩高全安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了班主任办公室,惊慌失措地嚷嚷:“老师老师,西西哭啦!” 全办公室的老师都没动,林绢跟高全安确认:“是西西哭了,还是西西把别人打哭了?” 高全安非常肯定:“是西西哭了!” 整个办公室都轰动了,以先前被西竹引吭一歌吓到的那位男老师最为激动:“这怎么可能嘛!” 他还顺手抓起了手机,表示如果西西真哭了,他一定要拍下来上传朋友圈。 *** 事情的发展总是出人意料,明明是一桩兴致勃勃看热闹的事情,到最后,居然演变的有几分沉重。 林绢把西竹抱在怀里,一边哄一边帮着撸起西竹的袖子让那个男老师拍照:“这里,还有这里。” 都是伤,淤青或者指痕,横七竖八交错着,看着很有些触目惊心,那个男老师气的手都抖了,嘴里一迭声的过分过分。 林绢叹气,又掀开西竹的后衣领往里瞧:“后背上还有呢。” 其他几个老师聚在一处,议论纷纷的。 ——“这要怎么办?我们管得着吗?” ——“要管,这是虐童啊。亲生的都不允许,何况西西还是被领养的,性质更敏感。小高老师,你上网搜一下,这种是不是直接都可以不让她继续抚养孩子了?” ——“我就知道,这世上能有几个人是视如己出的?领养的孩子可怜啊。” 难得有人提出了不同意见:“听说西西一贯不听话,会不会是孩子自己也过分……” “什么叫一贯不听话!”那个男老师激动了,他伸手指向西竹,“你看看西西,她才几岁?这么小的孩子,就算她不听话,那也是孩子的天性,怎么可能是恶意为之!” 看来,他是彻底忘记自己被西西装鬼唱歌吓的那回事了。 西竹窝在林绢的怀里,眼睛里滚着泪,可怜巴巴去拽林绢的袖子:“老师,我不想回家。” 林绢摸摸她脑袋:“西西不怕,不回家。” *** 说的容易,面对愤怒的孔菁华时,林绢几乎招架不住,她尽量心平气和地和孔菁华讲道理:“不是我们要带走孩子,我们也没这个权力,只是西西现在很害怕,抱着我哭了好久,怎么劝都没用。你看这样好不好,西西今晚跟我住,我是院里的正规老师,不可能拐了西西跑了的,等孩子情绪恢复些了,你再把她带回去。” 孔菁华听不进去:“我没打过西西,你们拍那些照片是什么意思?你把西西叫出来,我要问个清楚。” 男老师看不过去了,刚才他手机险些让孔菁华给摔了,本来就一肚子的没好气:“我们也关心西西,西西自己不想回家,哭的要死要活的,你把她一路拖回去,多难看啊。小林老师也是好心照顾西西一晚,大家都是想解决问题。” 说是这么说,他越看孔菁华越觉得心里犯嘀咕,有九成笃定了就是她打的西西:这要让她带回去了还得了?不得把西竹打残了? 其它老师也在边上劝,好说歹说的,终于把孔菁华劝的松动了,为表示诚意,林绢还主动把自己的地址写给了孔菁华:“只一晚,你就当西西是住校,放一百个心。” 孔菁华接了纸条没说话,她往前走了两步,几个老师看似随意的挡在办公室门口,里头灯火通明的,西竹正由另一个女老师照顾着,偶尔大哭,就是不愿意出来见她。 孔菁华忽然提高了声音:“西西,是妈妈打的你吗?” *** 林绢带着西竹回到了家。 她租住在老的小区,类似从前的职工宿舍,一梯好多户,不过很多人家都已经搬离了,一到夜晚就分外安静。 林绢住的是一室一厅,窗子还是双开的木窗,木头缝有些漏风,连西竹这样的小孩儿都知道这房子旧:“老师,这房子好老啊。” 林绢笑着捏捏她的脸颊:“老师穷啊,西西以后长大了挣钱,给老师买大房子。” 带西西离开幼儿园的时候,她脑子里一直萦绕着孔菁华问的那句话,觉得似乎整件事跟孔菁华没什么关系,但是现在,跟西西一问一答的,又觉得西竹分外可爱,应该不会撒谎的。 她还只是小孩子呢,小孩子都简单,一是一二是二,没那么多机心,要有问题也是孔菁华有问题,掩饰的那么好,愤怒的样子像是真的,想想真是让人心寒。 十点多时,天上哗啦啦下起雨来,还滚了几声雷,楼身似乎都被震的发颤,林绢帮西竹洗了澡,带着她一起睡觉,临睡前还帮她削了一个苹果。 床不宽,但是多挤一个小孩儿足够,林绢白天工作累,很快就睡着了,她鼻音很重,一呼一吸,混在哗啦的雨声里,倒是分外有节律。 西竹睡不着,盯着天花板想心事,这么些日子,吃人家的住人家的,临走还给人摆了一道,似乎的确不那么地道…… 但是…… 她的心很快又硬起来:不这么做的话,谁知道孔菁华会不会又突然起意带她回什么见鬼的“老家”?她现在跟一个三四岁的小孩没什么两样,打打不过,跑跑不了,再不狠心一点,就只剩下任人摆布的份儿了。 说到底,都是秦放不好,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那么多离家出走的人他不管,偏偏上赶着把她物归原主,还学人做好事不留名,还的无声无息的。 就你能耐! 西竹越想越生气,外头的雨也像是要应和她的气恼,越发的大了,一阵对冲的风吹过,撼的木窗子嗡嗡地响,冷风从缝隙中钻起来,把窗帘掀开了一角。 被大雨砸的直溅水珠子的水泥窗台上,缓缓扒上一只煞白的手。 西竹的脑子有瞬间的空白:林绢老师住的,好像是……六楼? 只是这片刻功夫,窗帘又飘回去了,半空斜过一道闪电,外头好亮,映衬地屋内愈发的暗,还有那个窗帘上的人影愈发阴森。 细微的拨窗闩的声音,被雨声遮掩的几乎听不见,西竹伸手在床头摸索,努力了很久,才终于摸到那把水果刀的刀柄,就在她偷偷握着刀往回挪的时候,窗扇忽然洞开,窗帘被冷风掀的高高飘起,露出了孔菁华被雨浇的透湿的身子。 西竹的脑子嗡嗡的,她闭上眼睛装睡,握着刀柄的手越攥越紧,一直到现在,她才忽然转过一个念头。 孔菁华……是人吗? 身边有响动了,好像是林绢老师醒了,她睡眼惺忪地撑起身子,迷糊着自言自语了句:“风怎么这么大啊?” 西竹没睁眼,她听到林绢尖叫了一声,又瘫倒在床上。 应该只是吓晕了吧?希望只是吓晕了。 西竹还是不动,哗啦的雨声忽然清晰起来,阴森的凉气几乎是停在面前,她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在摸她的脸颊,伴随着孔菁华幽幽的声音:“西西,是妈妈打的你吗?” 西竹猛的睁眼,几乎是使尽浑身的力气,一刀扎了过去。 好像扎到了孔菁华的手臂,但是刀尖没能刺下去。 西竹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孔菁华的手臂,好硬啊。 但她没时间想这么多了,几乎是在刀子扎出的同时,她整个身子从床上窜了下来,小孩儿也有身形小的优势,她一口气冲到门厅,拨开门锁冲了出去。 *** 楼道里黑洞洞的,西竹赤着脚往走廊尽头处的楼梯口跑,气喘吁吁,一颗心跳的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快到楼梯口时,她匆忙回头看了一眼,孔菁华黑色的身形几乎是要把楼道仅有的光给遮住,嘴里还幽幽叫着她的名字:“西西……西西……” 西竹咬了咬牙,一脚迈下楼梯,她步子跨的太大,脚下踩了个空,心说坏了,要像个球一样砸下去,摔的鼻青脸肿了。 居然没有,她一头撞进一个人的怀里。 或者说,是那人把她抱住了,他竖起手指在她唇边,轻轻嘘了一声。 第①①章 秦放? 西竹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孔菁华的脚步声几乎已经到了身后了,随之而来的是那叫人听了头皮发麻的声音。 “西西……西西……” 秦放皱了皱眉头,眼眸中闪过一丝对阵前的凝重,就在这个时候,西竹突然拉了他一下,耳语般说了句:“别让她发现。” 别让她发现?这意思是,避免正面冲突? 借着仅有的微光,秦放看到孔菁华拉的斜长的身影已经快绕过楼梯口的拐角了,他不及细想,蹬住身后的墙借力,倒行逆上,几乎是瞬间后背就贴上了楼层的顶板。 虽然早预料到了,西竹心里还是酸溜溜的:搁着从前她也行的好吗,做的可是比秦放要好的多了。 她搂住秦放的脖子,拼命转了头往下看,正下方就是孔菁华的头顶,有时光亮盛些,可以看到她顶心稀疏的白发,她的影子和身体都那么瘦伶伶的,慢慢地顺着楼梯一步步往下走。 西竹屏住气,直到她走得看不见了,才如释重负地回过头来。 咦? 秦放正看着她。 西竹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圈,跟他打招呼:“你好啊。” 忽然又想起什么:“呀!我老师!” *** 林绢没什么大碍,确实只是吓晕了,秦放关上窗子,又给林绢盖好被子,尽量恢复的一切如常——虽然她明早醒来之后,如果回忆起什么,免不了一通鸡飞狗跳,但是管它呢,那就不是他的问题了。 做这些的时候,西竹倚在门边等他,好像有点困,连着打了两个呵欠。 秦放故意没有理她,自顾自关上门出来,走廊里走了一会,听到身后踢踏踢踏的脚步声,果然,她一直跟在后面。 快走到楼梯口时,秦放停下来,转身看了她一会,缓缓蹲下身子:“其实你不是一个小孩,对吧?” 经历过刚刚的事情,再装成一个小孩,未免有些牵强了,西竹点头:“其实我是一个妖怪。” 说完了,还套近乎一样补一句:“你也是吧?” 秦放盯着她看:“你是什么妖怪?” “妖怪……石头妖怪,你呢?” “我也是石头妖怪。” 西竹眼睛里掠过一丝忿忿,像是在说:骗子! 秦放只当是没看见:“你为什么长这么小?” “因为我是……小妖怪。” 真是毫无诚意的对话,秦放站起身,面无表情说了句:“那小妖怪,你爱去哪玩就去哪玩吧。” 说完了转身就走,西竹先是一愣,继之气恼,最后权衡再三,不得不追上去:“哎,哎……” 识时务者为俊杰,当然不能在秦放面前暴露,但也不能放跑了他。 秦放回头,看到她迈着小短腿儿跑的气喘吁吁的,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西竹跑到近前,喘着粗气叉着腰,跟刚跑完八百里地的小老太太似的:“你……弯腰,我……有话说。” 秦放不弯腰:“有话就说。” 西竹只好仰着脑袋看他,脖子都支棱酸了:“这世上,妖怪本来就少,大家交个朋友呗,互相帮助。” 说到这,脸色忽然严肃,声音中掺了些许恫吓:“刚刚那个,可能也是妖怪。” 这是什么好日子,妖怪聚齐了开会吗?秦放失笑,一语戳破:“你其实是怕她,所以找人保护你,是不是?” 怕?笑话,她怎么会怕?她只不过是暂时打不过孔菁华罢了。 秦放真是越来越讨厌了,以前自己说一,他都不敢讲二的,西竹心里的火腾腾的,喉咙里那句“你知道我是谁吗”险些就要脱口而出了…… 忽然又警醒,不行不行,以前秦放对她恭敬,是因为她占绝对优势,现在两个人的处境几乎是掉了个个儿,所谓的凤凰落架不如鸡,虎落平阳遭犬欺,西竹可以被人欺负嘲笑,司藤不可以的,反正,等她变回司藤之后,谁会知道西竹这档子事啊。 她换了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看在大家都是石头的份上……” 秦放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转身就走,西竹眼巴巴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简直是垂头丧气到沮丧了:就知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秦放整天跟易如待在一块儿,能好到哪儿去?要么去找颜福瑞吧,实在不行,王乾坤也行啊,好歹是熟人…… 正胡思乱想,前面忽然飘过来一句:“还不走?” 咦?秦放这是……同意了? *** 冒雨回到车上,秦放拿了毛巾给西竹,西竹接过来在脸上一通抹,抹着抹着,心里陡然一动:这个晚上,秦放怎么会在这里呢? 说是一路跟着自己,好像太把自己当回事了,莫非是跟着……孔菁华的? “你是不是觉得……孔菁华有问题?” 秦放没看她,启动了雨刷:“她当然有问题,她没问题的话,能徒手爬到六楼的墙边吗?还有,你刚刚跟我说’别让她发现’,她很厉害吗?” 西竹没有说话,雨刷有节律地左右摆动着,刚把前挡玻璃擦干净,新一轮的雨渍就下来了。 孔菁华很厉害吗?未必,虽然笃定她是个妖,虽然连续几次孔菁华都有让人毛骨悚然的表现,但西竹就是有一种直觉:即便她是个妖怪,比起沈银灯或者白英,那也是差的远了。 至于为什么“别让她发现”,那是因为,她忽然有了个打算。 她没有正面回答秦放的问题:“那个易如,是孔菁华的女儿吗?” “是,她从前也叫西竹。” 西竹噌地坐直了身子:“你跟她怎么认识的?” 雨还大,秦放一时半会也不急着走,大致把易如的事情说了说,反正她也并不真是三四岁的孩子,秦放也就不隐瞒那些血腥的情节和沆瀣的勾当。 西竹眼睛越瞪越大:她被人拍了照片吗?她说要报警吗?会是那几个人动的手吗?你和他打过?胳膊很硬吗?还有呢,还发现了什么?” 还发现了什么?当时动手也只是很短的时间,没有发现太多的异样了。 秦放还没来得及说话,西竹忽然冒出一句:“凶手会不会是孔菁华?” ——我见过她藏着的易如的照片,起先我还奇怪她怎么会有这样的照片,现在想想,既然是那几个小混混拍的,他们听说易如要报警,可能拿照片威胁她,然后不知怎么的,落到孔菁华手里了。 ——孔菁华的胳膊也很硬啊,刚刚我拿刀子扎她,扎在她胳膊上,她一点反应都没有。 秦放下意识反驳:“可是那天晚上,和我交手的人身材高大,分明是个男人……” 说到一半,他自己止住了,心头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分明是个男人? 他还曾经一度怀疑过孔菁华那个夫妻感情不好的“丈夫”,但是就在这刹那,电光火石的点醒,他忽然反应过来了。 当初的沈银灯,不就是非男非女吗?如果这个孔菁华,是可男可女,但是偏女人多些呢?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她有一个几乎不露面但是从未离婚的老公,毕竟在中国这样的社会,正常的夫妻形态做事会更方便些,比如……□□。 那么,只剩下一个疑问了:“易如跟我说过,她妈妈对她一直很好,从来就没舍得打过她一下,是出于什么,忽然间一反常态,要亲手杀掉自己的孩子呢?” 西竹说:“你不要想着是杀掉啊。” “杀掉是多简单的事儿,拿着把刀,喉咙那里一抹,人就死啦。她不是把易如杀掉,她一下下砍掉了她的手脚,如果当初你没有出现,谁知道她是要杀掉易如,还是砍断她的手脚就算了呢?” 杀掉一个人跟砍掉四肢,有分别吗?从某种意义上讲,秦放甚至觉得后者更残忍些:一刀毙命好过生不如死地活着吧? 西竹的眼睛里闪过奇异的光,她说:“再让我知道两件事就好了。” “一是,孔菁华到底是什么妖怪。” “二是,她至少收养过三个西竹,我是第三个,易如是第二个,我想知道,第一个西竹,发生了什么事。” *** 回到酒店时,天已经蒙蒙亮了,西竹困的不行,眼皮掀都掀不开,进了房间就爬上了沙发,张牙舞爪地趴住了倒头就睡,秦放问她:“妖怪也会困吗?” 西竹含糊不清说了句:“小妖怪啊。” 说完就不吭气了,睡的呼哈呼哈的,像只蜷缩的小狗似的,秦放帮她脱掉鞋袜,抱起了放到床上,拉过被子盖的严严实实的,沉默着看了她好久。 小妖怪吗,总会长大的。 西竹这一觉一直睡到日暮西山,打着呵欠起来时,几乎是一点时间概念都没了,依着早晨起床的步骤先去洗手间,爬下床的时候,看到秦放就坐在边上的沙发上看书,还跟他寒暄了一句:“起这么早啊?” 秦放笑起来:“这一天已经发生很多有意思的事了。” 有意思……的事? 西竹登时就清醒了。 *** 这一天确实发生了几件事,是否真的那么有意思就不好说了。 ——林绢醒了之后,先是打电话报警,尖叫着孩子丢了,反应过来之后又打电话过去道歉,说是自己记错了,应该是孩子家长半夜把孩子抱走了。 ——幼儿园的几个老师找去了孔菁华家,怎么都敲不开孔家的门:孔菁华没有回家,但同时也没有不依不饶地跑到幼儿园去讨要西竹。 ——秦放利用白天的时间,去打听了一下孔菁华的情况,果不其然,在易如之前,孔菁华的确曾领养过一个孩子:只是那孩子五六岁时就夭折了,据说是得了肺结核。 肺结核?西竹对这个病不大清楚:“这种病很严重吗?” “会传染,以前医疗水平不高,得了这种病很严重,但是现在不算什么了不得的病了。不过那个孩子死的时候,是八几年,那时候生活水平普遍不高,也是可能的。” 说到这时,秦放顿了顿:“当然,还有一个可能。如果那个孩子不是正常得病死的,极有可能,还是孔菁华动的手脚。” 如果说孔菁华当初杀易如,是因为易如行径秽*乱不听话,导致她急怒攻心一时昏了头倒还说得过去,但是第一个西竹,只五六岁年纪,又不像眼前的这个西竹人小鬼大,她能做出什么忤逆了孔菁华的事情呢? 第①②章 孔菁华会去哪儿呢? 秦放觉得,应该不会走的太远,毕竟她可能“关心”的两个人,易如还有西竹,都还在这里。 西竹关心的则是另外一个问题:孔菁华到底是个什么妖怪呢? 她推测说,应该是个竹妖,因为之前孔菁华“教育”她的时候,张口闭口不离竹子,什么宁折不弯,是曰正直,什么外直中空,襟怀若谷,甚至给女儿起名字,都非得叫“西竹”,足见孔菁华对竹子执念很深别有怀抱。 她说话的时候,秦放一直盯着她看,自己也不知道听的什么。 如果是司藤说这番话,必然是冷眉冷眼,面无表情,或者恰到好处的一笑,尽在掌握之中的模样,但是换了西竹,身量短小,摇头晃脑,偏偏还面色严肃…… 秦放忽然疑惑:司藤的性格,到底是什么样的呢?如果当初没有丘山狠狠扇下来的一巴掌,没有后续的种种遭遇,没有所谓的剥离了感情,她会是那副永远充满了距离感的样子吗? 还是因为,精变成了孩子的模样,脱离了绷紧和压抑的环境,有了完整的感情,很多端着架着的东西,就不那么重要了,反而更真实了? 司藤一直说想做回自己,但其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该是个什么模样吧? “秦放?秦放?” 秦放反应过来。 西竹很不高兴地盯着他看:“你听到我说的没有?” “说的……什么?”秦放故作镇定地给自己倒水。 西竹只好重复一遍:“我说,孔菁华可能是个竹妖,因为她对竹子……很不一般。” “喜欢竹子也不一定自己就是竹子,也可能只是单纯的喜欢竹子。” “比如呢?”西竹觉得秦放说的也不无道理,“有什么东西是特别喜欢竹子的?” 秦放的想像力在此刻空前绝后的天马行空:“比如……熊猫?” *** 虽然四川这个地方,大熊猫的确很多,虽然孔菁华名叫“菁华”,和国之瑰宝的寓意一致,虽然据说大熊猫善于攀爬,胳膊委实很有力量,西竹还是打死都不相信,孔菁华会是熊猫变的。 她说,到时候得照一照才行。 这世上,还真有照妖镜?秦放的好奇心如同小火苗一样簇簇的起来了。 有,不过不是所有的镜子都行,得是老宅子放门楣顶上的那种八卦铜镜,至少也得百年以上,经过风,受过雷,淋过雨,积过雪,斑驳地都没了镜面的那种,才行。 又说,也不单纯是为了照出孔菁华是什么,而是照出之后,就知道该怎么对付了,这世上事,大都一物降一物,知道了孔菁华的原身,也就等同知道了什么是她的克星。 老的八卦铜镜…… 在一个物资资源丰富的现代城市,只要有钱,这好像也不是难事,反正天也黑了,做不了别的,秦放拍拍她脑袋:“你先刷牙洗脸,我一会回来。” 拍完了才发现她一张脸都黑了,秦放只当没看见,出门的时候遇到易如,跟她打了个招呼,易如似乎有些惊讶,顿了顿说了句:“你今天心情很好的样子。” 很好吗?秦放自己都没察觉,他开车出去转了一圈,跑了两家老巷子里的古玩件店,买了两面据说是镇宅的八卦铜镜回来,虽然是老玩意儿,但是搁屋顶风吹雨打的,价格并不十分肉痛。 西竹一脸的狐疑,把镜子翻来覆去的看:“这真的假的啊?” 又说:“我照照你吧。” 照就照吧,反正她一定不相信他是石头变的妖怪,况且,秦放自己也想知道,自己目前,算个什么“物种”。 他拿到的是白英的妖力,而白英原身为藤,会不会他现在,也是个藤妖? 西竹这照法也真稀奇,关了灯,拉实窗帘,一片黑咕隆咚中一手持着一个镜子对着他照,她自己估计也看不见,因为秦放听见几次她磕碰到桌脚的声音,心里止不住为她叫疼。 她还怨言满腹的:“你买的这假的吧?造假的吧?根本看不见嘛……” 秦放心说,那种古玩件店,又不评星等级,淘到真货是运气,假的是活该。 这话没说出口,因为过了一会之后,其中的一面镜子,忽然亮起黯淡的隐隐幽幽的光来。 看来是有戏,秦放有些激动,低声问她:“看到了吗?” 她嘟嘟嚷嚷的,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向他撒气。 ——看不到,质量不好,当初工匠锤炼的时候肯定掺了别的次料吧。 ——这影子好模糊,一团一团的…… ——我看看这形状,如果是树呢,就是树妖,狐呢,就是狐妖,猫呢,就是猫妖…… 也许镜子是真的没那么好,影像太糊,她看的颇为费力,终于辨认出些端倪时,简直是激动了:“秦放,我看出来了,是人!人妖!你是人妖!” 天和地,外加万物,在这一瞬间,分外安静。 几秒钟后,灯亮了,秦放揪住西竹的衣领往洗手间拖,西竹攥住衣领拼命解释:“你听我说啊,我不是那个意思……” 管你什么意思,秦放沉着一张脸,一把把她扔进去,毫不客气地关上门。 西竹在里面把门拍地啪啪的,说的颇为恳切真诚:“我不是那个意思啊,人妖嘛,也可以理解成是人变的妖,秦放,你不要想歪了啊……” 秦放杵在门边,就是不理她,洗手间门的隔音不好,能听到她在里头踱着步子长吁短叹的,过了会,她又啪啪啪拍门:“秦放,你给我拿个枕头进来啊,浴缸里不好睡……” 秦放脑袋抵住门,怎么忍都忍不住笑,顿了顿轻声说了句:“待着吧,小妖怪。” *** 对比秦放他们,易如很晚才知道孔菁华失踪的消息,还是在孔菁华的小区外头,无意间听到几个老太太闲聊时提起的。 ——听说打孩子…… ——那不叫打,那叫虐待,如果只是一般打打,幼儿园就睁只眼闭只眼啦。 ——我还听说,她半夜跑去老师家里了,老师也只是个半大小姑娘,被吓了个半死。今天一早,好几个幼儿园里的老师来拍门呢…… ——也不知道跑哪去了,要我说,也别躲,出来把事情说清楚最好,这种事,越躲越糟,万一人家老师报警,不是越闹越大嘛…… 怎么回事? 这几句可轻可重的话听得易如心惊肉跳,她在楼下逡巡了好久好久,捱到几乎是夜深人静了,才偷偷上了楼。 昏暗的楼道,满目熟稔,比之几年前,只不过是更旧些罢了。 再次站到家门口,尽管知道孔菁华不在,易如还是紧张的一颗心险些跳出来,她强自镇定着吸气呼气,反复几次之后,才打开了门边的配电箱。 孔菁华有把备用的门钥匙放一把在配电箱的习惯——开始时喜欢压门口的地垫下面,后来还是易如提醒说那样不安全,才改到了配电箱。 钥匙塞的很里面,易如小心地避开电线,摸索了好久才拿到,钥匙对准锁孔时,忽然愣了一下,然后耳朵轻轻贴到了门上。 里头分明有声音,沙沙沙的,很轻。 所以,母亲在家? 易如的眼睛忽然有些湿润,她身体有些发抖,顿了顿,双目一阖,下定了决心。 秦放说的没错,虽然自己曾经做过不堪的错事,但孔菁华毕竟是自己的母亲,有哪一个母亲,会对儿女记仇呢? 她压下就快涌出的眼泪,断然把钥匙□□锁孔,然后用力旋开。 “妈!” *** 想象中的母女泪目相见的场景没有出现,屋里静悄悄的,也并没有亮灯。 易如愣了一下,下意识揿开了墙边的开关。 灯亮了,屋里的陈设几乎没什么变化,客厅、阳台、厨房、洗手间、自己从前的房间、孔菁华的卧室,易如一一看了一遍,确实是空的,没有人。 所以,刚刚那沙沙沙的声音,是自己的……幻听? 易如觉得好笑,又有些疲惫,她坐在卧室的床上怔了好久,茫然地四下张望,目光最终落到了床头柜上。 那里是一排影集,似乎比记忆中又多了几本,其中有一本似乎插放的有些仓促,歪歪斜斜,和整齐划一的排本相比,显得很不协调。 易如站起身,把那本影集推了进去,顿了几秒之后,忽然又把那本抽了出来。 如果没记错,这是自己的专属影集,那个时候,但凡自己有新的照片,母亲总要冲洗了之后认真塞进去,还要拿笔在边上的标注栏写上日期和关键字,比如xx年x月x日,于xx公园。 易如微笑着翻开,过往的记忆扑面而来,游玩的、校门口的、初中毕业的,再然后,嘎然而止。 因为那之后,她就出事了。 易如含泪深吸了一口气,正想合上影集,忽然发现,影集的后半本空白片里的一页,蹭出了一张照片的边角。 翻到时,原来是其中有一张照片,原本被胶封在塑片里的,但是封口的胶带似乎不那么黏了,以至于一有摆弄晃动,原本藏着的照片就往外挪。 易如缓缓抽出了那张照片,她发现自己的手在抖,她其实已经没有手了——是因为连接着义肢的身体颤抖的厉害吗? ——“我们已经拍下照片了,报警的话,大家都玩完!你不信?那先给你寄一张,好好欣赏。” 那时候,她赶回家,在邮箱里却没找到所谓寄来的照片,以为是对方空口恫吓,放狠话说一定要报警,回来的路上,路过凤凰山…… 沙沙……沙沙沙…… 那声音又来了,就在身后,易如缓缓回头。 通往阳台的玻璃门关着,拉起的垂帘上,映着无数疏密的影子,茎茎分明。 沙沙,沙沙沙。 第①③章 西竹还以为,今儿个晚上,真的要在浴缸过夜了。 没想到没过多久,秦放就把她给放出来了,西竹喜滋滋地出来,还发自内心地由衷夸奖秦放:“你真是个好人。” 秦放啼笑皆非。 西竹睡了整个白天,这个时候精神反而好,坐在沙发上揿着电视遥控器翻台,秦放觑着她翻的最热闹的时候,冷不丁问了句:“西西,你听说过司藤吗?” 西竹吓了一跳,也兴许是手小,遥控器滑了一下,险些没拿住:“什么司藤?” 秦放不看她,一脸的“随意问问”:“没什么,就是听说司藤很有名,问问你知不知道。” 这样啊,西竹松了一口气:“听说过。” 哦?秦放做出一副很有兴趣的模样:“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厉害!” 这一脸崇拜的表情和假惺惺的自我贴金是几个意思?秦放正想泼她冷水,手机响了。 来电显示的是易如,接起来却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声音:“是秦放先生吗?” *** 易如是被楼里的住客发现的,据说当时,孔菁华家里门户大开空无一人,易如就晕倒在门外,脸上有细密的血痕。 除此之外,并无大碍。 秦放赶到医院时,易如还没醒,负责的警察约略问了几句就把秦放领了进去,同时有些疑惑地跟他确认了一下:“你朋友的手脚……” 秦放点头默认,警察露出了颇为同情的神色:“医生说也就是暂时昏迷,等你的朋友醒了,我们还得详细查问到底是什么情况……” 说这话的时候,西竹趴在床边,盯着易如布满了血痕的脸若有所思,又掀起了被子仔细想看看易如的身上是否也有类似的伤痕,看护的护士过来,微笑着制止她:“小朋友,不好打扰病人的。” 不打扰就不打扰吧,西竹又跑回秦放身边,扯着他的衣角往下拽,秦放抱歉地冲警察笑了笑,屈膝蹲下*身子。 西竹附在他耳边说了句:“我要去孔菁华家里看看。” *** 秦放百思不得其解:易如是遇到了孔菁华吗?如果孔菁华就是在凤凰山杀易如的人,那么今晚上这么好的机会,她为什么反而放过易如了?还有,易如脸上的细密血痕,又是什么意思? 孔菁华家里的门关着,不过这对秦放来说不是什么障碍,况且已经很晚了,即便张灯查看也没什么顾忌——秦放把每一间屋子的灯都打开,仔细搜寻了一回,在西竹的房间,又看到了那个米妮脑袋的小书包,想起那天晚上把睡的呼哈呼哈的西竹送回来,不觉莞尔。 回头一看,西竹还站在大门口儿,若有所思的。 秦放走过去,摸摸她的脑袋:“西西,想什么呢?” 她或许真是想的入神,对秦放摸她脑袋这样恼火的事也顾不上生气了,她指了指防盗门打开后低低的那一道门槛,又指了指门槛外面那块地方:“易如就晕倒在这里。” “嗯。” “易如进了屋吗?” “进了。” 警察提过,在易如的兜里发现了钥匙——易如不是破门而入,而是打开锁进去的。 “所以她不是自己把自己抓成那样的,她在屋里受到了袭击,假如那个人就是孔菁华,”西竹的眉头蹙地紧紧的,“这里的楼层那么高,她为什么不把易如从楼上扔下去,或者就把她扔在屋里关上门呢?” 确实,房门大开这一点很不寻常,把易如扔在人来人往的大门口更加有悖常理,任何一个稍微有点常识的“罪犯”都会避免犯这样的低级错误吧。 秦放沉吟:“可能是因为……孔菁华是妖,她根本不忌讳被人发现,也不怕留下痕迹。” “也不全对,”西竹喃喃,“我觉得,倒是像……” “像什么?” “像以前,旧时代的扫出门楣,扫地出门。像是孔菁华已经决定不认她这个女儿了,所以易如回来,被她打了出去,打出了门。” 西竹盯着那道低低的门槛:“现代的人不怎么讲究这个了,以前不是的,你配不配做我家的人,配不配踏进这门槛,可讲究呢。” 似乎不无道理,西竹提起过,孔菁华一直保留着易如的那张照片:如此不堪,说是留下以作纪念未免荒唐,倒像是某种仇恨的训诫,丑事的佐证。 秦放脊背发凉:“我一直劝易如要放下包袱和孔菁华相认,现在看来,不是她想认就能认的,孔菁华根本已经不要她了。” 电光火石间,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白天打听的时候,说是孔菁华失踪了,到处都找不着,其实……” 其实她已经回家了,就像司藤当初可以化身藤条,孔菁华完全可以化归原形。 看来她不是熊猫,毕竟屋子里多一只国宝,是相当引人注目的一件事。 莫非真如西竹所说,是竹……妖? 秦放下意识把西竹拉近:“你家里,养了竹子?” *** 印象中没有,孔菁华并不像是个喜欢养花弄草的人。 那……有没有张贴竹子的画?或者窗帘、床单上,印了竹子的? 搜寻了一圈之后,秦放的目光停在了通往阳台的玻璃门上。 玻璃门上挂了帘子,帘子是白色的,但帘身上,映出无数疏密的影子,修节英挺,茎茎分明。 难道? 西竹看出了他的心思:“不是的,玻璃门上的帘子是双层的,第一层白色,第二层是印了竹子的。” 刷的拉开,果然,只是印了竹子的窗帘布而已,外头就是黑洞洞的放杂物的阳台,仔细看,和普通人家的阳台并无不同,墩布、水桶、扫帚。 秦放苦笑着又把布帘拉上,几乎是拉合的瞬间,他忽然心中一动。 回头看西竹时,她似乎有些紧张,用口型向他说了两个字。 扫帚。 没错,扫帚,专门用来打扫阳台的粗制扫帚,那是把……竹扫帚。 易如的伤,脸上细密的血痕,竹扫帚尖细的近乎锋利的扎枝…… 西竹蹑手蹑脚地跑过来,秦放把她抱起来,顺手揿灭了就近的灯,然后慢慢退到客厅,逐一灭灯。 屋子里漆黑一片,安静的有些瘆人,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响起了奇怪的声音。 沙沙,沙沙沙。 秦放低声问西竹:“家里有酒吗?” “酒没有,有油。” 沙沙的声音更近了,秦放打开就近的橱柜,悄声吩咐西竹:“进去。” 黑暗中,西竹手脚并用,尽量往橱柜深处爬,秦放掩上橱柜的门,拎了灶头边的一大桶油,像前一个晚上一样,悄无声息的倒行逆上,后背贴上了厨房的层顶。 沙沙,沙沙沙。 就在这个时候,橱柜的门忽然又推开掌宽,秦放心里一急,正要动怒,忽然发现一个圆不隆冬的物件伸了出来。 秦放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小妖怪,你那照妖镜,能收一收吗? *** 那奇形怪状的影子终于进了厨房,秦放到底也并不关心是不是扫帚形状,觑着黑影就在身子正底下,手上一个用力,那桶油从中一分为二,尽数浇在那黑影身上。 秦放哈哈一笑,借势从顶上翻下,落地时,手中的打火机已经燃起焰头。 借着火焰微光,他看到了对面油渍淋漓的孔菁华,头发被油结成了块,披住了半张脸,秦放笑了笑,说:“我有个朋友,也是妖怪,我和她初次见面,她就告诉我,她很少抽烟,因为不喜欢火。” 说着,他不动声色地把打火机往前举了举,唬地孔菁华连退两步:“我想,你也不喜欢的。” 孔菁华盯着他看:“我认得你。” “我也认得你,当初,你险些报废了我一只手。” 长久的沉默之后,秦放先开口:“那时候,为什么要杀易如?” *** “易如?” 孔菁华疑惑了片刻,旋即反应过来:“哦,你说的是西西,第二个西西。” “我是在管教孩子啊。” 平淡的声调听得秦放毛骨悚然:“你砍掉她四肢,你管这叫管教孩子?” “我们竹子,生了病,都是这样的。如果是笋生了虫,就要把害虫病的笋挖掉;如果是叶害了虫,就要把受害的竹株砍了。如果是得了枯梢病,为了防止传染祸害,有时候要把成片的竹林给烧了。易如败行失德,病害浸身,砍了四肢也未必有用,谁知道,那个时候,你把她救走了,你把她带走,教养她就不是我的事了。” 秦放咬牙:“那第一个西西呢?也是你杀的?” “她生病了啊,痨病,会传染的。我当然要杀掉,否则祸害给别人怎么办?” ***谢谢指正的亲们,我总是忘记易如已经被砍掉了手脚这回事……*** 第①④章 把人当作竹子一样修剪吗? 秦放初听好笑,再一细想毛骨悚然:“你入世应该也很多年了,难道不知道,人不是竹子?” 孔菁华说:“人不是竹子又怎么样?道理都是一样的。” 说这话时,目光不觉看向高处:“西西?” 道理都是一样的?哪家的道理?又是什么狗屁道理? 秦放只觉得匪夷所思:“你知不知道,拿修剪竹子的方法来对人,人是会死的。如果当时,我没有及时救护易如,她也会死的。” “竹子没有被修剪好,也会死的。” 什么意思?她是想说,她修人如修竹,一般的视如己出?反倒显得格调分外的高尚公正? 秦放无话可说,赤伞固然可恨,行的到底还是跟他一样的横平竖直,至少有理可辩有理可通,这孔菁华,简直……对牛弹琴。 说话间,西竹已经打开了橱柜门,探了个脑袋出来,秦放生怕孔菁华会有异动,提起了十二万分的小心,谁知道她只是看着西竹,末了长长叹了口气:“你其实……也是个妖怪吧?” 早该想到的,普通人家的孩子,哪有这么古灵精怪。 西竹答非所问:“你是个妖怪,收养别人的小孩做什么呢?” 这也是秦放想问的,如果孔菁华是个害人的妖怪,或许他感情上更容易接受——一个妖怪,收养别人的小孩,尽管教育方法耸人听闻,但她真真正正是依着“竹有七德”在用心管教…… 这算什么?怪癖? “我老了,快要死了,我总得找个可靠的小辈,交代身后事才好。” 她说的理所当然,言下之意昭昭:世上没有生来可靠,须得一一看在眼里,手把手□□,才能真正放心。 **** 西竹心里打了个突:“妖怪还会老死的?” 孔菁华说:“你也真是个小妖怪,精变没有几年吧?妖怪当然会老死的。这世上的事物,寿数不一样,但都有起有落,活的再长,长着长着,也都要走到终了……如果不是我老了,当初在凤凰山,也不会被他重创。” 说这话时,有意无意,瞥了秦放一眼。 秦放笑了笑,忽然想起那天晚上,一手探进孔菁华的胸膛时,真的像破开老迈干裂的竹面。 西竹没吭声,她不知道妖怪还会死这一出,丘山从来没提过,她只知道妖怪会被道士给收了、杀了。 原来妖怪也会死的,想想却也合理,生老病死,世间万物,概莫能免,哪怕是天上的星辰,不同样也会衰亡吗? 秦放觉得事情有点难办。 非但难办,堪称可笑,他一直以为,杀易如的是个心狠手辣的凶手,但现在,这凶手就站在面前,轻描淡写地跟他说:我只是在“管教”孩子啊。 他能怎么办?抓了她?杀了她? 正犹豫的时候,西竹忽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你最初精变的时候,是几岁啊?” 孔菁华有些莫名:“比你现在要小一些,也是个娃娃。” “那你什么时候长大的?” 孔菁华忽然反应过来:“难怪你那么喜欢去量身高,西西,如果是人,百八十年就经历完生老病死,长大也会很快。但妖不一样,妖的寿命很长,修炼妖力要很久,几十年,几百年,你很难看到外形产生大的变化。” 秦放的心头忽的一颤,似乎突然之间,明白了些什么。 西竹坐在橱柜里,好像突然变了个人,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孔菁华,声音里几乎一丝起伏都没有:“难道就没有例外吗?” “有啊。” “曾经,那要接近一百多年前了,西南滇地,白藤成妖,或许你听说过,她叫司藤。” 秦放心底,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孔菁华也在叹气:“那是我唯一听说过的,1910年精变,短短几年时间,就已经声名显赫的妖怪。” 西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亮的有些异样。 “不过,也是唯一一个,同类相食的妖怪。” *** 1930年左右,孔菁华被一封加急信函召到了青城。 若非十万火急,她是不会到这里来的,生而为妖,许多要忌讳的地方,青城、武当、齐云、龙虎,能绕道就绕道,平时哪怕看到类似的字眼都会觉得好生晦气,这种感觉,跟行舟者忌“翻”字,伐木者忌“火”字大概是同一道理。 物以类聚,妖以群分,平日里梅兰竹菊这种自命清高的调调,是断不会跟什么满身腥臭的狐妖獐精为伍的,不过事态非常,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犹记得那晚夜风紧,即便紧闭门户,长条桌上的那盏油灯的灯焰还是飘摇着忽大忽小。 也不知道是怕什么,大家说话的声音都压的很低。 ——一直出事,和司藤照过面的妖怪,没有再回来的。 ——没有道理,1910年精变,会不会只是放出的幌子?上千年修行的妖怪,都折在她手里。 ——听说,她一次厉害过一次,修习妖力,从未听说过有如此精进的。除非是…… 说到后来,人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莫名的惊怖,末了,终于有人把大家心头都萦绕着的那句话说出来了:“吞妖元,以妖饲妖,司藤会不会是……同类相食?” 风撼廊檐,吱呀作响,死一样的静默中,梅妖先开口:“这事,指不上那群道士们了,大家也不能坐以待毙,迟一迟,都活不了啦。” 像是歃血为盟,很快有了擒杀的计划,每个人都表态,加放信物。 “我干。” “我也干。” 她表态时,放下纤细竹枝,上头还挂几枚修叶,梅妖放的是一茎红梅,上头的疏落梅花,红的像是要滴下血来。 依计行事,有人自去诱引,其他人守株待兔,也不知为什么,孔菁华越想越怕,缩在藏身处瑟瑟发抖,梅妖说她:“到底是见的世面少,历不了大阵仗。” 一边说一边掩口而笑,她素来妖娆,这一笑极好看的,又说:“你知不知道,梅兰竹菊,人间称四君子,咱们是可以拜把子的。” 一边说一边招呼另外两个,今次也是巧,四个居然正正凑齐,再问方位,东西南北,极对仗的,按班序辈,孔菁华是最小。 也说不清那两个是嫌弃她还是真照顾她,说菁华这身子抖的,凭白让那些畜妖看了笑话,反正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既排了班辈,就给你个好处,你寻个安全的藏身之处,观战就是。 孔菁华羞愧难当,没脸迈开这一步,梅妖宽慰她说:“也不全是这个理儿,万一司藤厉害……” 说到这,她脸色渐渐严肃:“万一司藤厉害,得有人知道我们是怎么死的,那些身后事,也总得有人安排。再说了,万一你窥到什么法门,说不定是以后制她的关键。又说不定,我们都落了败,要靠你出来扭转大局。” 明明临阵怯逃,让梅妖那张巧嘴粉饰的光芒万丈。 她寻了个稳妥的藏身之所,刚刚藏定,就听到撕心裂肺般的一声:“来了!” 那是去诱引的獐子精,说第一个字时人尚且囫囵,第二个字时已被活生生撕成了两半,暗色的血在夜色的底幕中抛洒开来,迫的人几乎无法呼吸。 她近距离看到传说中的司藤。 司藤那么年轻,只十八*九岁模样,穿男人的戏袍,那种戏台上犯了罪被械压的男人,通身是黑,心口后背处白色大书一个“囚”字。 孔菁华并不知道那时候司藤已经很喜欢看戏,也不知道獐子精去诱引的时候,她一个人在戏台后台穿了戏服正对着镜子勒上抹额吊起凤眼,一笔一画将眼睛勾的形同鬼魅,更加不知道她忽然暴起的前一瞬,正无比平静的把双唇勾画的鲜红圆润。 只知道她忽然出现的时候,像是斜剌里忽然捅进的一把刀,残忍而不留余地,唇角始终挂一抹笑,比丧心病狂的狰狞更让人胆战心惊。 一场腥风血雨的混战,惨呼声不绝于耳,也亏得孔菁华是在旁观,渐渐从血肉横飞的修罗场间,窥出一丝异样。 有人藏在暗处帮助司藤,不知使的什么手段,帮她挡掉了好多出其不意或是偷袭也似的的攻击。 己方渐渐落了下风,梅妖大叫:“走!赶紧走!” 余下人等,分不同方向逃窜,但就在冲出的刹那,似乎碰到了什么,纷纷触壁,跌落在地。 微光隐现,那是道门才能布下的“道印封门”,一个又一个小的八卦印,间错围拢成穹庐形状,又像是个大的有栅栏的围笼,所有的妖都被围困其中。 孔菁华惊出一身冷汗。 难不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道门也介入其中了? 妖之畏道,跟惧怕司藤怕是不相上下,梅妖大叫:“等一下,司藤,你听我说!” 战局有些微的和缓,每个妖怪都浑身是血疲惫不堪,司藤在半空,几乎是背倚八卦印而立,问:“你要说什么?” 她还勒着抹额,长发微微垂下,说的漫不经心。 梅妖说:“如果被道门抓了,大家都是个死。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妖,有什么仇怨不谈,先合力出去再去。” 司藤半阖着眼睛,似乎在考虑梅妖说的是否可行,顿了顿咯咯笑起来,笑到末了,轻声说了两个字:“好啊。” 她长发如瀑,去势不绝,顿成万千藤枝,瞬间就把猝不及防的梅妖卷上了半空,一口就咬在了她的咽喉。 孔菁华的脑袋轰的一声就炸开了,她眼前渐渐模糊,看到梅妖的身子在半空中不断痉挛挣扎,直至渐渐偃息,听到一声闷响,梅妖软塌塌的身子自高处坠地,眼前渐渐模糊,却额外清晰的看到司藤转过脸来,伸出一根手指,漫不经心地抹掉唇角残留的血渍。 孔菁华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近乎哽咽地低下头去,再抬头时,那处屠杀的修罗场已经恢复了平静,她看到一个道士的背影,那道士在八卦印围成的穹庐之上,打开了一道门。 司藤从那道门里,出来了。 她没听清道士跟司藤说了什么,只听到司藤近乎恭敬地回了句:“我现在过去,还能赶上下半场戏。” 下半场戏?看戏吗?那是个真的道士吗,如果不是,又怎么可能使得出“道印封门”? 司藤走过来了,脚步声沙沙的,几乎就在她眼前了,孔菁华骇得几乎屏住了呼吸。 然后,司藤在她面前停下来了。 孔菁华以为,自己被发现了。 好在没有,司藤并没有发现她,她只是偶尔停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很奇怪,再也没有了和道士说话时突然出现的恭敬,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楚的狠戾和厌恶。 再然后,她随手轻轻一捞,手里多了一朵血红色的梅花。 那是梅妖的妖力,不过,现在都是她的了。 她拈着那朵梅花,凑到鼻端嗅了嗅,指间轻轻转了一圈,随手就丢掉了。 *** 孔菁华的声音里透着空洞的苍凉:“后来我知道,那个道士叫丘山。再后来我听说,丘山就快被奉为天师的时候,司藤向人揭露了他的秘密。最后,好像是1946年,丘山道长镇杀了司藤,终老青城山。” “万物总是循时序的,春夏之后才是秋冬,守过夜晚才有白天。妖怪要修成,要有妖力,总要经过很长的时间。司藤是例外,抢人家的,夺人家的,当然来的快些,不过,总有报应的。” 第①⑤章 活得久的人,总会藏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的。 故事讲完的时候,孔菁华头发上的淋油渐渐开始板结,顺着发梢往下滴的最后一滴,颤颤巍巍,悬而不落,看的人很是着急。 秦放问她:“你有什么打算?” 孔菁华想了想,居然说的很是认真:“我要收养一个孩子,好好管教她。如果西西想回来继续做我的女儿,也可以。但是西西,你要先改掉说谎的毛病——你身上的伤,不是妈妈打的。” 还要收养?秦放真是怒极反笑了,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西竹接了句:“我考虑考虑。” 秦放心里咯噔了一声。 考虑考虑?她为什么要考虑? *** 回去的路上,像极了第一次和西竹见面时的场景。 深夜,空荡荡的街道,相对而立单调而又呆板的街灯,晕黄的光,拉的斜长的影子,像是两场戏,拉了同样的一块背景大幕。 只不过,那时候,他开了车,她背着个小书包走的气冲牛斗,这一次,他在前面走,西竹无精打采的跟在后面,越走越是垂头丧气,步子越来越拖,秦放回头看她时,她怕不是下一刻就想趴到地上去了,脑袋垂在肩膀之间,偶一抬头,一张小脸愁苦地像拧了十八个褶的包子。 “走吗?” 她摇头:“走不动了。” “要抱吗?” 西竹没说话,过了会,有气无力地朝他伸出手臂。 秦放过去抱她,西竹那么小身板,素日里很轻,今天却好像颇有了份量,秦放微笑:“西西今天,好像重了不少啊?” “让心事压的?嗯?” 西竹不说话,脑袋搭在他肩膀,两只手抱着他的脖子,秦放拍拍她的背心,慢慢地沿着空无一人地街道继续往回走。 这世上的事,其实简单,太阳白天会升起,晚上会落下,水冷了结成了冰,热了沸成气,果子熟时香甜,不熟时青涩,一板一眼,明明白白,就循这条理活着,多么容易。 可是还是有那么多人,因为心事过重,而走不动路。 “秦放,你有梦想吗?” 秦放的心头微微一颤,眼睛陡然酸涩了一下,顿了片刻才说:“有啊。” 还以为接下来她会像从前一样,追问他的梦想是什么,谁知道她沉默了一下,自己喃喃说开了。 “我也有。” “我从前很多事情自己不能做主,也不懂,到后来懂了,知道对错了,事情也做下了,洗也洗不干净——我就想着,这世上这么多人,一定也有人跟我类似的,他们遇到这种事情,都是怎么做的呢?” “我向人打听了很多故事,翻了很多书,发现也有人做过追悔的事情,要么以死谢罪,要么青灯古佛了此残生。我想了又想,我还是怕死的,也不想死,也没那个兴趣学佛,改头换面重新来过,骗了天下都骗不了自己,何必呢。” 秦放嗯了一声,问她:“然后呢?” “然后就破罐子破摔了,老天可能就是安排我来做坏人的,那我就做个风光漂亮的坏人吧。反正都已经破了,再怎么装样,也回不去的。” 秦放没有说话,她这番论调,佛家一定不爱听的,佛家讲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任你江洋大盗杀人悍匪,只要幡然悔悟就是身如明镜台,但司藤不是,她身上甚至有一种偏激的悲凉,她背了个名头,就背一辈子,不争不辩的。 如她所说,做过的任何事,都认,反正洗不干净,就不想去洗了。 “但是有些时候,心里忍不住会去想,如果,如果能重新来过一次……” 秦放竖起耳朵听她“如果能重新来过一次”的打算,她却不说话了。 不过,即便她不说,也能猜出一二的,想重新来过,无非是想要弥补、修正。 酒店已经遥遥在望了,秦放下意识放慢了脚步,这条路走不完才好,这样就可以把那些烦心事扔在前头,或者身后,反正永远不在这条路上。 “如果能重新来过,我要做一个很好很好的人,从小就听话、懂事,对人友爱,人人都喜欢我……” 秦放实在没忍住,噗一声笑出来了,他前面多少了解了她在幼儿园的作为:听话?懂事?对人友爱?据自己了解,她也就差欺男霸女揭竿造*反了。 西竹居然没生气,等他笑完了才说下去。 “后来发现,其实也改不了,你就是你,脾性已经成了,不可能一朝一夕就改得掉。再后来发现,命都改不掉,从前不喜欢做的事情,还要再去做一次……” 秦放心头一震,蓦地停下了步子,西竹却不想再说下去了,她搂紧秦放的脖子,低声说了句:“困了,我要回去睡觉了。” *** 回到房间,秦放照顾着西竹上床睡觉,她整个人小小的,蜷缩在被子里头,眼睛空睁了会就闭上了。 秦放不想打扰她,一个人去客厅坐,挂外套时,手感有些不对,展开一看,才发现挨着肩膀的地方湿了一小块。 这意外的发现让秦放怔了许久,点烟的时候,手有些抖,两次都没打着火。 ——从前不喜欢做的事情,还要再去做一次。 司藤已经有了决定。 秦放把刚点着的烟掐灭在烟灰缸里,转身折回卧室,西竹睡的很不踏实,眉头皱的像一个疙瘩,被子也踹掉了一半,秦放帮她拉好被子,叫她:“西西?” 没有回答,屋子里好安静,看看时间,凌晨两点多。 这一夜好长啊,易如出事、和孔菁华对峙,觉得已经把好几天的力气都一起用完了,居然才两点多。 秦放坐到床边,轻声又叫她:“司藤?” 还是没有回答,但秦放总觉得,看到她的睫毛,很轻很轻地……颤了一下。 秦放轻轻笑起来。 “司藤,不要去杀孔菁华。” ***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 “我猜想,妖怪的时间都要很长,长大要很长,修到妖力也要很长。之前你那么短的时间声名鹊起,精变没几年就成了人人闻之色变的女妖司藤,是因为同类相食,你拿走了别人成百上千年修来的妖力妖元,自然见效很快。” “但是打回原形,从头再来,你等不了了,你想像从前对付沈银灯一样对付孔菁华,是不是?” “可是司藤,你自己也说,识字明理,知道自己是妖怪之后,你痛恨做过的那些事情,就是那些事,让你终其一生,都不被同类所容。” “杀沈银灯,还可以说是情势所迫,她原本就想杀你,又害了瓦房,为瓦房报仇无可厚非。可是孔菁华……” “孔菁华到底不一样,她犯下的错,又不能简单归咎于作恶。况且,她真的收养你,对你很好,你们是做过母女的。你可以去杀她,但是杀她之后,你真的心安吗?” “你做了一世司藤,就不开心了一世。这一世,何必再背同样的负累。” 西竹忽然抽出手,不耐烦似的翻了个身,转向了另一面。 秦放的声音低下来:“其实,如果你真的想要妖力,我身上有的。” 说到这,他停顿了一下,忽然想起颜福瑞说的话。 那时候,他昏迷乍醒,颜福瑞给他详述之前发生的事,说到这一节时,一惊一乍:“秦放啊,你知道不知道,你从十几楼掉下来,全身的骨头都碎了啊!一节节的碎!医生说,内脏都摔裂了啊,剩的就只一口气!就一口气!” “司藤小姐说,妖力入体之后,会把你破碎的骨头脏器都粘合起来,我打个比方,这妖力就好像强力胶水一样,你以为你的骨头是一整块,其实不是,其实还是无数的碎块,只不过这妖力太厉害了,粘合的好像一整块一样!” 颜福瑞表达的含糊,他却听明白了,碎了就是碎了,这世上没有真的修补成新,他可以重新站起来,重新呼吸,皆因妖力在体内流转,把妖力比作电,他就是依赖这电而运行的机器,一旦缺失,百样零件同时罢工。 “反正,这妖力,本来也是你给我的。没有你,早在囊谦,我就死啦。你先给我一口还阳之气,又引渡给我妖力,我从阎王手里偷了好多日子了,这世上讲究有恩必报,我报答你,也是应该的。” “如果妖力起不了作用,你一定要一个妖怪真正的妖元,那……” 秦放笑起来,他站起身,看了西竹好久,然后低下头,轻轻吻了吻她的额角。 他的声音低的像是在耳语。 “那这个孔菁华,也不应该是由你来杀。” *** 风有些大,秦放出了酒店,下意识先低头看表,只凌晨三点多。 他知道司藤在听,希望她能听明白,司藤保留了之前的记忆,她的情形,或许不算真正的再世为生,但总是一次机会。 新的机会,新的一天,总值得去珍惜,总该做些不一样的事情,就好像幼时的司藤终日活在丘山的阴影之下,但现在的西竹,总是有快乐自在的时候的。 命运或许还和从前一样,长了一张嘲弄的脸,但这一次,总有人站在你边上,愿意为你做些什么了,不管你在不在乎。 医院和孔菁华的家,两个方向,秦放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先去医院。 总要跟颜福瑞交代一声的。 *** 笃笃门响,轻的很。 孔菁华还是听到了,她才刚收拾停当,那头被炒菜的油几乎浸透了的头发,耗了她三轮洗发水,站久了发虚,胸口一阵阵的闷疼。 秦放,又是那个秦放,几年前,他险些掏了她的心,那一次,折了她多少寿命,若是用人的寿数来作比,是把她从甫生白发一把推到了雪满白头。 大限将至这话,不是随便说说,从前化归原形,倒都还是碧色修竹,那次之后,竹色逐渐苍黄,枯萎的细小可笑,倒是正合适扎作一把五大三粗的扫帚,蓬头垢面,哪有当年跻身四君子之列的一点风雅? 笃笃,笃笃笃。 孔菁华从恍惚间回过神来,赶紧过去开门,门一开,先还以为是没人,紧接着反应过来,赶紧往下看。 是西竹。 孔菁华先是一怔,继而又惊又喜:“西西,你回来了?” 西竹好困的样子,打了个呵欠,向她抬起手臂。 这是要抱。 孔菁华慌慌的去抱她,直以为是在做梦,又朝门外去看:“秦放送你回来的吗?他人呢?” 又说:“我知道西西是妖怪,也好,以后相处,也容易多了。” 西竹没有说话,她依偎在孔菁华怀里,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她的脖颈。 当年,她就是那样咬开了梅妖的咽喉。 小妖怪,或许是小,也没有妖力,但是,未必没有好处。 有谁,会提防这样一个……小妖怪呢。 第①⑥章 颜福瑞睡的安详。 应该可以称之为“睡”吧,即便永远不能醒来,这样呼吸匀停的躺着,总比天人永隔要容易接受的多了。 更何况,任何事情,只要没有走到死境,总还有希望在的。 秦放陪着颜福瑞抽了枝烟,有好多话想说,想想都觉得矫情,到末了只说了两个字。 “走了。” 他没有再去看易如,人一生会认识好多好多人,不是每一个人都用得着告别的。 *** 天还没有亮,不过,用不着多久,第一批早起的人就会三三两两出现在目下还空荡荡的街道上了。 孔菁华住的小区就在眼前。 好像起雾了,好大的雾,飘飘渺渺,裹的街灯都像是罩上了白霜,秦放先还没有在意,顿了顿,突然间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回头看向来路。 那里没有雾,一派黎明前的苏醒气象。 或许,整个城市,只有这里,只有他面前有雾。 秦放没有再往前走,他站在当地,定定地看向面前漫天的雾气,慢慢的,模模糊糊间,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么熟悉,无数次,梦里,她又像是从戏台上款款而来了。 秦放忽然就泄了全身的力气,他腿一软,几乎是直接瘫坐了下去,坐倒了又觉得好笑,果真就哈哈大笑起来,笑的眼泪都快出来了。 “秦放。” 熟悉的声音,就在面前,秦放长吁一口气,伸手抹了把脸,笑着站起来。 五年了,恍如隔世。 她穿的应该是孔菁华的衣服,黑呢大衣,中靴,这衣服在穿在孔菁华身上,可以想见的板正老气,在她身上不一样——有些是衣衬人,有些是人衬衣,黑呢大衣的前敛斜交,扣一条围匝的腰带,衣领立起,瀑布一样的长发顺着边侧松松卷卷地垂下去。 司藤穿什么都好看的。 “秦放,好久不见。” 秦放好多话想说,想问她为什么不等自己动手,为什么要做这样的选择,可是话到嘴边,什么都说不出来。 五年前的记忆接踵而来,似乎又看见她微侧了头,唇角眉梢带一丝讥诮,说他:“你能帮到我什么?” 司藤是这样的,永远有自己的决定,也不真的需要谁。 秦放笑起来,声音低的自己都有些恍惚。 他说:“好久不见。” 抬头看向高处,隔着那层大雾,模模糊糊间看到孔菁华的那扇窗,惨淡煞白,像悬挂的丧葬风灯。 “你杀了她吗?” “不然呢?” 秦放难受极了,忽然有点说不下去:“司藤,我只是想为你做点事……” 司藤打断他:“秦放,你是个好人,你跟了我那么久,从来没有害过谁。你觉得我杀了孔菁华会愧疚,那你动手就不会痛苦了吗?” “不如我自己来,我做习惯了的。” 她轻轻叹了口气:“你一个干净的人,何必因为我,搞的不干净呢。” 说完了,向着他伸出手去,掌心上翻,满手的血污。 孔菁华的血吗? 暗黑的血污,将明未明的夜色里其实并不能看的很清楚,却还是灼了人的眼,秦放移开目光,顿了顿掏出手绢,轻轻放在她掌心,司藤怔了一下,手指微微蜷起,末了还是握住,笑了笑,然后绕过了秦放。 擦肩而过,并没有挨到,朝向她那一面的肩膀却蓦地冰凉。 面前的雾气上下飘摇,而身后的足音行将消歇,就这样走了吗? 秦放浑身一震,回身叫了句:“司藤!” 司藤似乎想起了什么,缓缓转过身来。 “秦放,你以人的身体,承接了白英的妖力,活的会比普通人久些,能力也会强些,但你终究不是妖,仍然会有大限,不要在不值得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不值得的事情?说的好像他有很多很值得的事情一样。 “你要去哪儿?” 司藤不回答,只是看着他微笑,秦放也顾不得别的许多,直截了当问她:“我可以陪你一起吗?” ——我可以陪你一起吗? 那时候,颜福瑞想点醒他,说他“你可能是喜欢司藤小姐,但是司藤小姐不喜欢你啊”。 五年里,辗转奔波求索帮助司藤尽快精变的办法,偶尔也想过这件事,真的希冀她同样的回报吗? 好像也不是,只是想陪在她身边罢了,毕竟偌大世界,俱为孤灯悬盏,比起让他一个人在黑暗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他更愿意循着她的亮去的,即便不能靠的再近,时常看到也是好的。 “不用了,我不需要了。” “那你要去哪?我以后能去看你吗?” 司藤没有回答,她抬起头,看向孔菁华亮着灯的窗户。 有异样吗?秦放也抬头朝上看,听到她轻声说了句:“秦放,帮我善后吧。” 秦放没有回答,也没有再回头,他就保持着向上看的姿势,却把她离去的足音听的清清楚楚。 一、二、三、四、五、六、七…… 原来一个人要走,前三步还是清晰的,而后就渐渐消音,到七步之后,那步子就轻的再也听不见了。 司藤拒绝了他的一切请求,不要他陪伴,也不要他探望。 只有唯一的一个要求,善后。 *** 秦放的步子好重,上楼的时候,他忽然想起那天晚上西西走路时的样子,原来心事压下来,真的有千斤重的,几层楼的楼梯,爬了很久。 孔菁华的房门虚掩着,秦放僵在楼梯口,几乎没有力气去推开门,恍惚中,他觉得门里似乎有声音。 先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凝神再听,真的是有声音的,啪嗒啪嗒,像是小皮球在地上轻轻的拍打,然后,啪嗒的拍打声忽然没有了,透过房门打开的缝隙,他看到一只小花皮球,骨碌碌向着门口滚了过来。 再然后,是踢跶踢跶追逐也似的脚步声,接着,他看到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摇摇晃晃地捉到了皮球,抱起起身时,突然透过门缝看到了秦放,欣喜般说了一句话,确切地说,不是一句话,只是一个字。 “噫。” 那是西竹。 秦放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西竹吃力的把防盗门拉开,两只手臂朝他伸过来。 这是要抱吧,秦放下意识就屈身把她抱起来,西竹小小的身子暖暖软软的,哪一刻,都没有觉得她如此珍贵过。 这是怎么回事?秦放的脑子里乱哄哄的,他抱着西竹走进屋里。 客厅没有人,沙发边的坐毯上,摆了林林总总好多玩具,看来,那个啪嗒啪嗒的小花皮球,只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厨房里隐隐传来水声,哗哗,哗哗哗。 秦放抱着西竹走过去,厨房的毛玻璃门关着,能隐约看到里头那个在水池边忙着什么的身影,秦放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握住把手,轻轻往边上一拧。 门开了,一个佝偻着身子满头白发的老太太站在水槽前冲洗着一把刀,水流并不大,但总冲在刀面上发出响声。 听到门口的动静,老太太缓缓转头。 那是一夜之间,老态横生的孔菁华。 西竹似乎很开心,嘴里也不知道是在叨叨啥,两手在秦放肩膀上切啊切啊,见秦放看她,乌溜溜的眼睛登时瞪的滚圆,俄倾又咧嘴笑起来,啪嗒就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秦放搂住西竹,转头看孔菁华,问她:“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孔菁华手里的刀咣当一声落在水槽里,她哆嗦着手出去,把水笼头拧关。 这个晚上的事,现在想起来,还像是一场梦。 *** 那个时候,西西忽然半夜归来,她喜的跟什么似的,慌慌抱起她,问:“秦放送你回来的吗?他人呢?” 半晌不见她回答,孔菁华奇怪地看西竹,目光相触时,心里忽然激泠泠打了个寒战。 那不像是小孩子的目光,也不像是小妖怪的目光。 西竹说:“孔菁华,我们来谈一笔交易吧。” “你快要死了,妖元就像人的魂魄,死了之后撑不了很久,被风一吹就散了,散了之后,也没有用了。” “可是,如果你活着的时候,把妖元让出来,那就是件金贵的东西,可以拿来做很好的交易。” 这是西西吗?孔菁华的手臂一僵,西竹就从她身上滑下来了,不过她似乎早有准备,稳稳妥妥地落地,然后舒服地坐到了沙发上。 孔菁华退后几步看她,以往西竹的确是人小鬼大,但是说话做事时,至少还是小孩子的语气神气,但是今晚不是了。 她心底忽然起了恐慌,觉得是有什么可怕的妖怪,控制了西竹了,是的,一定是这样,毕竟,西竹是个小妖怪啊。 她壮着胆子呵斥她:“你是谁?西西呢?你对她做了什么?” 西竹笑起来:“你做了很多年的妖怪,却愚鲁胆小,连一个怯懦的人都不如,真是像个竹子一样,腹里中空,不知变通。当初自己的朋友们被杀戮的时候,你在哪呢?” “他们照顾你,让你躲过了死劫,不是让你平平安安的躲着过活的。梅妖当时,可是有交代的。” 是,梅妖有交代的,虽然那交代听起来,更像是给她台阶下:“万一司藤厉害,得有人知道我们是怎么死的,那些身后事,也总得有人安排。再说了,万一你窥到什么法门,说不定是以后制她的关键。又说不定,我们都落了败,要靠你出来扭转大局。” 西竹盯着她看:“这么多年,就不要做点什么吗,就不想报仇吗?” 孔菁华喉咙发干:“我当然想,但是司藤……她已经死了,丘山镇杀了她了。” 西竹意味深长地看她:“这你都信?丘山的丑事你是听说过的,他监守自盗养妖纵妖,他的话,可不能尽信啊。” 孔菁华慌的厉害,觉得她说的不无道理,不错,丘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聚歼群妖时固然是司藤为刀,但丘山才是真正的幕后主谋啊,听说他从此后为道门所不容,其实她起过要找丘山报仇的念头,但是丘山终老青城山——青城武当龙虎齐云,那是她远远望见都要退后绕道的地方。 西竹说的没错,她是连一个怯懦的人都不如。 “怎么样,孔菁华,一笔合算的交易,给我你的妖元,我还你一个西西,还让你……” 她突然压低声音,脸上露出讳莫如深的微笑:“还让你找司藤报仇。” 司藤?孔菁华惊的一跳,说话都说不囫囵了:“司……司藤?” “是啊,司藤被我控制了,但是制服她也让我受了重伤,妖力不继,需要拿别人的。”说着说着,她又懒洋洋倚回沙发靠背,“你还信不过我吗?取人妖元,只有司藤会的。要不是她在我手里,我上哪会这种法子啊。” “不过,也不知道灵不灵……” 她重新看向孔菁华,声音里浓重的蛊惑之意:“我不逼你,你自己掂量,好好考虑考虑。” 说着理了理衣服,作势要走,孔菁华忽然叫住她:“司……司藤真的在你手里?” *** 啪嗒,啪嗒。 西竹把小皮球拍的起起落落的,孔菁华呆呆盯着皮球落地时那一点,说:“然后我就同意了。” 秦放问她:“你从来就没想到过她可能就是司藤?” 孔菁华茫然,然后摇头。 像是视觉的盲点,思维的盲区,那个西竹,提了好几次“司藤司藤”,但她居然从未有一丝一毫要将两者联系起来的念头。 “那你也不怕她骗你?不担心她拿走了你的妖元之后不兑现承诺?” 孔菁华继续茫然摇头。 她只知道,经历了妖元离体的巨大痛苦之后,她挣扎着大汗淋漓地抬头,第一眼看见的,是自己濡湿的的垂下的纷乱白发,第二眼看见的…… 是那张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脸。 司藤说:“我这个人,说话算话的,我让你找司藤报仇,你看,现在,司藤就在这了。” 说完,递了把刀给她。 孔菁华不敢接,瑟缩着往沙发里钻,脑子里无法控制地重复着一个画面。 一声闷响,梅妖软塌塌的身子自高处坠地,而司藤却转过脸来,伸出一根手指,漫不经心地抹掉唇角残留的血渍。 司藤叹气:“你这样的,有什么用。” 她把刀把塞进孔菁华手里,握着她的手,往自己胸口插了一刀,丝毫也不见痛楚,说:“看,我们两清了。” 又说:“接下来的话,你认真听好,我要你带给秦放的。” 第①⑦章 西竹一路上都不说话,车子驶进别墅区时,她似乎有些不安,而当车子最终停下,两个面带笑容的中年夫妻急急迎上来时,这不安终于变成了现实。 西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秦放,你是要把我卖了吗?” 这小屁孩的神脑补,秦放真是啼笑皆非,他先下了车,打开门抱出西竹,西竹两只小胳膊死抱住他的脖子不放手,哭的肝肠寸断的:“秦放啊,你卖了我,我再也不喜欢你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喜欢你了……” 西竹小朋友这电视剧,确实也看的太多了,不过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嘴上说着不喜欢他了,手上还是搂的死紧的,生怕有人把她抱开了去。 秦放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搂着她软语宽慰,又抱歉似的冲着两夫妻笑了笑。 邢太太很理解的笑笑:“小孩子,认生,正常的。来,来,屋里坐。” 又忍不住夸西竹:“西西长的真好看啊。” 西竹抽抽噎噎的:“好看也不关你的事啊。” 邢先生没忍住笑:“小丫头这张嘴……” 一边说一边看邢太太:“有你受的啊。” …… 邢先生邢太太夫妇,是秦放为西竹找的新的养父母。 这对夫妇他是认识的,之前生意上的合作伙伴,几次往来,极其愉快,对他们的家世、背景、素养都信得过,更重要的是,邢太太极其喜欢女孩,可惜连生两个,都是儿子,一年多前,和秦放闲聊时,就表达过想领养一个女孩的意愿。 ——“连家里头那两个儿子,都整天催我,妈妈,什么时候把小妹妹领回来啊。” 所以,一说到领养,秦放头一个就想到邢氏夫妻了。 他低下头,亲了亲西竹的脸:“西西你看,多漂亮的房子,树底下还有秋千呢,西西不开心的时候,可以去荡秋千啊。” 好说歹说,终于哄的她抬起了头,抽抽嗒嗒地打量门前树下的秋千架。 小丫头终于哭的没那么厉害了,邢太太又惊又喜,小心翼翼地问她:“西西,想看看你的房间吗?” 原本,依着礼数,客人远道而来,总得坐下寒暄喝茶的,不过现在,西西为大,大家伙一窝蜂地,先上楼看房间了。 一开门,连秦放都叹为观止了。 这布置的水晶宫一样的女孩儿房间,说是住了个公主也不为过吧,粉色四壁,轻纱帷幔,水晶珠串成的帘子,复古宫廷式的镜子,起居的地方还真矗立了个小小城堡,阳台上各色的芭比娃娃排成了行,衣橱间拉开,那一件件珠光宝气的女孩儿衣裙……邢太太这女儿的梦,做了不止一年两年吧。 西西脸蛋上还挂着泪珠子,但已经不哭了,眨巴着眼睛左看右看的,邢太太问她:“西西,房间好看吗?” 西西下巴搁在秦放肩膀上,手指都要含到嘴里去了:“好看。” 秦放在心里叹气:死土豪,就是这样拼命砸钱赢得无知的少女心的。 还不止这些,下楼的时候,邢太太对秦放说:“小孩儿嘛,到了陌生地方,玩伴是最重要的。” 走到楼下,她拍拍客厅旁边关着的房间的门:“能出来了,见小妹妹。” 又冲秦放眨眨眼:“两小魔头可憋坏了,我早晨说了,不老实的话,不准见妹妹的。” 门几乎是被从里面撞开的,两个六七岁的小男生从里头争先恐后地往外挤,一个叫:“妹妹,妹妹。” 另一个手里攥着花,也不知道从哪个花瓶里临时抽来的:“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又仰着脸看西竹:“西西,你下来呗,哥哥带你玩儿。” 邢家的基因可真不赖,说是两小魔头,长的都是小王子的模子,秦放还没来得及去看西西的反应,耳边已经响起了她的声音:“噫!” 秦放脑子里轻轻嗡了一下,心说:完了。 这就是西西对他的喜欢,没架得住邢太太的三板斧,尤其是最后那招,可真狠啊。 秦放心里,有淡淡的失落,那种前浪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的失落。 *** 秦放陪着西竹在邢家住了几天,不过,看起来,是没有继续住下去的必要了,西西有时候接连一整天都想不起他这个人来,偶尔撞见,都是头也不抬的跟他打个招呼:“秦放!” 然后蹬蹬迈着小短腿跟着哥哥们跑的没了影儿了。 秦放偶尔会想起刚到邢家那会,把她抱下车时她哭哭啼啼说的话:“秦放,我再也不喜欢你了,我这辈子都不会喜欢你了。” 真是个说话算话的孩子。 走的那天,他特意选的西西和邢家小哥俩玩的最热乎的时候,过去先摸摸她脑袋:“西西,我走了啊。” 她正低头搭着积木,忙的头也不抬,只顾指挥她的小哥哥:“那块!三角形的,递给我!” 秦放笑了笑,低头亲亲她发顶,手里握了把小剪刀,咔嚓一声,剪下她一缕头发,偷偷藏在掌心。 小家伙是一点没注意,倒是她的小哥哥发觉了,指着秦放叫:“哎,哎,你剪西西的……” 秦放看着他笑,食指轻轻竖在唇边。 “嘘……” *** 吃晚饭的时候,西竹才注意到平时坐满的餐桌少了个人,她挨个数,邢家妈妈在,爸爸在,小哥哥也在。 “咦,秦放呢?” 邢太太正给她夹肉片,闻言紧张了一下,含糊地说:“秦叔叔……他有事走了哎。” 说完了,紧张地看西西,小家伙似乎也没什么过激的反应,脑袋歪了半天,说:“噢。” 吃完饭,邢先生回房处理公务,邢太太在厨房洗碗,忙完了出来,看到哥俩在客厅里看电视,问他们:“妹妹呢?” 他们比她还奇怪:“咦,刚还一起看电视的啊?” 这叫什么哥哥,太没责任心了,邢太太瞪了他们一眼,打开门出去。 一开门就看见她了,她站在车道上,看着车道往外的方向,小小的身影,时不时抬起胳膊,偷偷擦一下脸。 邢太太的眼睛也湿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西西转身往回走,看到她站在门口,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蹬蹬蹬地向她跑过来。 邢太太笑起来,她蹲下身子张开手臂迎接她:“西西,慢点跑。” *** 时值半夜,秦放的车子在山脚慢慢停下来。 车灯一熄,浓重的黑暗铺天盖地而来,他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山,中国地图里,喜欢笼统的点出山系山脉的名称,昆仑秦岭山系,阿尔泰祁连山系,殊不知每一山系,万千山形,行经不同的地,不同的河,都会有不同的名字的。 他不知道这叫什么山,当地的老人也说不清楚,只是说:“哦,你要进深山老林啊。” 深山老林,没有具体的指代,但每个人都了解它隐含的意思,传奇话本里,无数诡异的故事都是在这里发生的,连小孩子都知道,深山有鬼,老林藏妖。 山风凛冽,遥遥传来让人毛骨悚然的怪异声响,仰头望过去,巨大的山形遮住了大半天空,高处的树影都像是野兽身上附着的皮毛,飘摇的肉眼几不可查。 秦放先想去掏打火机,忽然又觉得似乎与此情此景不符,他摸出车前屉里备着的防潮火柴,哧啦一声划着。 轻微的硫磺气泛起,细长的火柴梗头上,冒起一簇小小的焰头,秦放另一只手笼了罩住,慢慢把燃着的火柴梗移向了什么点着。 八卦黄泥灯。 灯点燃了,直直的一脉火焰向天,风再大都移动不了分毫,只在秦放把手中的细密发丝凑过去时,才忽然跃动了几下,然后火焰慢慢的分成了两脉。 一脉意料之中地向外,另一脉则遥遥指向了面前的深山。 *** 秦放走的很辛苦,这山上少有人来,坑洼不平,地上的落枝积了半尺多厚,又有绕足的藤蔓、露出地面的枝根,稍不留神,就会被绊一个跟头。 走到半山腰时,甚至看到了几座清朝时的土坟。 足够破落,也足够寂寞,的确像是司藤会来的地方。 再往前走,已经没有路,这一片应该被雷击火烧过,到处都是拦腰横断的树,有互相倒在一处的,也有斜搭着靠在临近树上的,经年累月,都是荒草疯长绿苔横生,最底下不是积水就是烂泥,感觉连脚都迈不下去。 八卦黄泥灯的两脉火焰,一脉依然向外,另一脉不再指向,颤颤巍巍左右晃动,像极了指南针被磁场干扰,漫步目的的四下乱转。 秦放叫了一声:“司藤?” 起先,并没有动静,也没有回应,但是慢慢的,秦放听到了一种声音。 类似于抽伸根芽,又像是树木舒展筋骨,磔磔萧萧,听来分外清晰。 秦放回过头,夜色里,树影逐渐有了变化,原先拦住了去路堆积靠拥在一起的,缓缓向两边分了开来。 秦放笑起来,忽然想起当年在千户苗寨,司藤为了进入沈银灯的老巢,也曾借势周遭的林木,那时候,她额头抵住树身,也不知道喃喃说了些什么,接下来,周围的树和藤蔓,就都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向着一个方向弯斜、延伸,几分钟的功夫,就在悬崖之上搭出了一座藤蔓树枝编成的小桥。 *** 这一块林地的深处,原来还藏着一棵几人合围粗的老树,树冠低垂,像是房屋的顶,司藤就坐在树下,正抬起头看他,眼睛亮的像是揉了碎钻的星。 犹豫忐忑,却又如释重负,秦放原地站了好久,才慢慢走了过去。 司藤说:“听到你的声音,还以为是在做梦。” 秦放在她身边坐下,把那盏八卦黄泥灯放在脚边:“我以为你会想,秦放这么讨厌,又巴巴跟来了。” 司藤笑起来,忽然觉得,在很多事情上,其实挺对不起秦放。 ——最初见到时,他并不想跟着她,被她半是恐吓半是利诱,留下来帮她办事,每一桩每一件,都尽心认真,并不敷衍于她,也没有阳奉阴违。 ——在千户苗寨,自己怀疑他跟沈银灯之间有猫腻,一怒之下要赶他走,再后来不了了之,如此反覆无常,他也并没有一句抱怨。 ——及至后来,和白英两败俱伤,心灰意冷之下化形归山,这世上惦记她牵挂她,为了她东奔西走的,也不过只有秦放一个罢了。 “西西呢?” “我找了一对心地很好的夫妻,他们收养了西西。” 司藤没有说话。 秦放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你把西西托付给我,一心想让我带着西西,但是……” *** 那时候,他大致猜到司藤应该是再次分体了,但是孔菁华摇头说:“我也是妖,我知道半妖险象是怎么回事,这并不是半妖分体。” 半妖是两难之下,无法抉择,妖的属性使然,悍然分为几乎势均力敌的两部分,倘若和解不成就只能作生死厮杀,譬如司藤和白英。 但是这一次,司藤控制了一切。 换了是之前的司藤,一心想着复仇,想着重新成为妖,她身上是不会有西竹的。 关于西竹,秦放想了很久。 西竹到底是谁呢?毫无疑问,她是司藤的一部分,是有了感情之后司藤内心深处苏醒的那一部分,失去的无法弥补的童真年代,干干净净的身世,手上没有沾过洗不掉的血,笑容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心事。 秦放,你有理想吗? 西竹就是司藤的理想,是她的美好愿望,或许不止是这一世,或许在很久很久以前,她被丘山折磨的时候,掩去本心大肆杀戮的时候,西竹已经在她心底萌生了。 就好像只能站在黑暗里的人,想的最多的反而是在白昼的日光下肆意奔跑,到不了的地方,得不到的人,永远弥笃珍贵。 她让孔菁华给他带话:“秦放,照顾好西西,西西需要你的。” *** 秦放说的很慢。 “西西没那么需要我的,你什么都为她安排好了,她那么好,无忧无虑,应该在最幸福和睦的家庭里长大,跟着我做什么呢,我整天不开心,不是好的榜样,西西跟着我,会长成林黛玉的。” 司藤微笑:“那孔菁华呢,她同意你把西西带走?” 秦放也笑:“其实你早就料到了吧,孔菁华看到那个一直被自己当成女儿的西竹其实是司藤,哪里还敢继续抚养她,但是你说了要送她一个女儿,她又不敢把西西给扔了。我带走西西,她就差没给我磕头了。” “那西西呢?西西舍得离开你?” 秦放叹气:“西西什么都好,就是太没良心了。看到长的周正的小帅哥,就把我忘到脑后去了。” “那你呢,怎么又跑来找我了?” “因为你曾经跟我说过,人活在世上,得有个目标,有个奔头。你的梦想是西西,但是你把她留下了。” *** 司藤没再说话了。 秦放说的没错,囊谦复活那一次,她觉得有很多事情要做,一二三四五,每一件都刻不容缓,但是这一次,留下了西竹之后,忽然觉得天地茫茫,哪都可以去,又无处可去。 无欲无求,或许是高人梦寐以求的状态,但对普通人来讲,不啻于一场灾难,有句话说的挺贴切,活着就该操心,无欲无求永无烦恼的,那是死人。 秦放说:“你说你不需要我,西西才需要我,我不这么觉得,我觉得,陪在你身边更重要,你把好的都留给西西,自己带了太多负面的东西离开,又跑到这样一个深山老林里,整天这么坐着,长此以往,会精神分裂的,俗称变态。” 司藤看了秦放一眼。 秦放权当没看见:“来之前我想过,你又看到我,或许会烦我。可是有我烦着你,你至少还会皱皱眉头,说说话,我要是再迟点来,你大概要在树底下坐化了。” “如果我确实烦你,让你走呢?” 秦放一下子愣住了。 八卦黄泥灯的灯焰飘忽了几下,就快要燃尽了,火光映在司藤的脸上,她的神色,不像是开玩笑。 为什么还要这样呢,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为什么还这么不近人情呢?秦放觉得自己真是憋屈的厉害,不止是这一次,从一开始就憋屈,从遇到她开始,就很憋屈。 秦放看着司藤,胸口起伏的厉害,司藤一直盯着他看,到后来,忽然噗的笑出来。 她伸手握住他的手,说了句:“好了,我不说了,再说,你要哭了。” 灯焰就在这一刻,扑的灭掉了。 秦放后来觉得奇怪,这个时候,他应该想很多很多事情啊,比如司藤为什么握住了他的手,这里面有什么隐含的意义吗,再比如必须要去分辩,自己没有想要哭,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会动不动就哭呢。 但是都没有,那个时候,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以后,大概也再也用不着这盏灯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