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佳人踏月来 马鸣风萧萧,红日照大旗。 晚霞映红了半边天空,方宸在山林间停了下来,他扶着一株足有成人合抱的大树眺望着远处快速驶来的一队黑甲骑兵,为首一骑扛着一杆大旗,黑旗金字,书着龙飞凤舞的一个『方』字。 “连黑旗军都派出来了,还真是诚意十足啊。” 方宸喘着粗气自嘲一笑,随后再次艰难翻山越岭,往北而去。 半个时辰后,来到山林里一条河边的方宸再次看到了那杆黑底血字的方字大旗,在林间徐徐穿行,先天体弱无法修行武道的他筋疲力竭,捧着清澈溪水喝了好几口,然后一屁股坐在了潮湿的溪边,一边休息调整呼吸,一边自语道:“真想抓我回去,何必扛着旗让我看到?担心我看不到是吗?” 黑旗逐渐接近。 “明知道你不想让我回去,可我也不想回去啊。” 方宸站起身来,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然后看着面前的并不算太深的河流,闭住呼吸,“噗通”一声跳了进去。 河水是往黑甲铁骑过来的方向,假如他计划顺利的话,刚好可以与对方错过。 既然对方想要面子上过得去,奔着同一个目标,方宸并不介意配合一下,否则如果被黑旗军发现,他前功尽弃,对方也觉得如鲠在喉,都不会痛快。 他年纪不大,还未行加冠礼,但生于武道世家,又是身份尊荣显赫的嫡长孙,却偏偏无法修行,加上那位父亲失踪后逐渐掌握大权的二叔,处境可想而知,多年隐忍,性格远比同龄少年要理智很多,相较于两败俱伤,双赢显然才是最好的结果。 黑旗军乃是方家最强大的战力之一,伴随着方家先祖东征西讨,赫赫威名震慑天下已有两百余年,哪怕最普通的骑卒放在外面也是能独当一面的高手,但方宸随流而下,一直到暮色降临,漂出去不知道多远,他在换气的时候脑袋不小心撞在河岸上,都没有被黑旗军发现。 这当然不是说只懂得闭息术的他如何了得,实在是对方招摇过市,只不过是为了向天下人昭示对他的重视,并无真正要追回他这位方家嫡长孙的意思。 浑身湿漉漉的方宸狼狈爬上了岸,当初因为担心那位二叔顾忌名声,真的会下死命令让人把自己抓回去,所以他选择了逃向荒野山林,因此虽然沿河漂流了将近一个时辰,但依旧是在荒野中。 他天生体弱,无法修行,或许不知为何,不能被任何灵识察觉到,哪怕是族中通天境的老怪物们也无法用他们磅礴灵识察觉到他的存在,因而想要找到他,实力强大是没有用处的,就只能靠眼睛来搜寻。 这也是家族派出轻骑而非强者的原因。 方宸虽然无法修行,处境尴尬,但作为方家嫡长孙,自幼钟鸣鼎食,并没有受过什么苦,也没有多少生活经验,他所知道的全部都来自于书本,从河里爬上岸后,在河边琢磨摸索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用最原始的钻木取火升起了一堆篝火。 此时已是初夏,虽然浑身湿透,但其实并没有多少凉意,不过方宸知道自己体弱,所以还是将湿透的衣服都脱了下来架在篝火旁烘烤。 反正是野外,宽衣解带也不怕有人看到,方宸轮流将身上内外衣裳都烘烤了一遍,再穿上时果然舒服了许多,他出走之前其实从书里找寻了许多生存技巧,但这个时候并没有什么心情去实践,因而换了衣服后就躺在地上望着浩瀚无垠的夜空出神。 深邃幽远的夜空之上,一轮皓月高挂如轮,星辰颗颗闪耀如钻,一道绝美白衣丽影踏着星月光辉,自远处林间飘然而至,轻盈落在篝火旁,板着秀美容颜,看着他半晌不作声。 方宸讪讪地坐了起来,抬头对上女孩儿那双明媚眸子,摸着鼻子干笑道:“小颐,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你肯回去吗?”方颐蹙着眉头,语带微嗔。 “你来了我也没法回去啊。” 方宸在旁边草地上拍了拍,方颐微微迟疑,乖巧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了下来,方宸叹息一声,复又躺了下来。 方颐抱膝坐在那儿,明媚眸子依旧望着他。 方宸笑着用眼神往自己身旁示意。 方颐咬了咬唇,明净如玉的脸蛋微微透出些许晕红,但还是在他身旁躺了下来,一同望着星河璀璨的浩瀚夜空。 “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外面的世界很大,我想出去看看。” 方颐对这个玩笑多过于认真的敷衍理由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方宸转过头来,方颐也正看着他,长长睫毛轻轻眨动,澄净明亮的眸子里倒映着漫天星月,却比那漫天星河更加绚亮耀眼。 夜风徐来,将她一缕乌黑秀发吹拂到了脸颊上,愈发衬得秀发黑亮柔顺,脸颊莹白如玉,方宸伸手将那缕发丝理好,转头继续看着绚烂星空,徐徐叹息一声,说道:“我快要及冠了,父亲也已经失踪将近二十年,虽然近二十年来他音讯全无,但我不相信他会真的死去。在家族中,所有人都对父亲的事情讳莫如深,我只能离开,通过其他途径去寻找他当年的足迹。” 方颐轻轻“嗯”了一声,沉默半晌,又问:“你有方向吗?” 方宸笑道:“有一点头绪,不管是不是有用,当儿子的,对父亲没有点滴印象算了,沿着他当年走过的路走一遍,总不是什么过分的事情。” 方颐没有作声。 方宸道:“出来的时候没有来得及去跟你道别,你这趟就算是送行了,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 方颐坐起身来,明媚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没来得及?某人离家前两日,貌似就没头没脑地跟我说过一句不知梅仙岭梅花今年何时开放吧?” 方宸干咳一声,“我这不是怕你担心嘛。” 方颐咬唇白了他一眼,方宸尴尬道:“我用人格保证,绝对不是担心你会拦着我所以故意不告诉。” 方颐没有理他故作此地无银的解释,重新躺了一下,轻声道:“你偷蚕丝金甲就算了,干嘛把五叔公的三眼金蟾也偷走?” “这个我敢发誓,那只死蛤蟆绝对没有跟我出来。” 方颐转头盯着他,目光狐疑。 方宸讪讪道:“好吧,其实我是被那只死蛤蟆耍了,它就是想利用我带它去药园,结果进去就不见踪影了,不知道又在偷吃什么灵药。” “我出来的时候,听说看守药园的六伯父正在抓狂。” 方颐歪过脑袋看着方宸,嘴角微微翘起,有些忍俊不禁,“你到底偷了多少,能气得六伯父要全部重新布置药园禁制?” “其实都是那只死蛤蟆折腾的,我没那么贪心,就摘了四颗日纹玉松果,两颗金蛇果,一株辅灵草,一株……” 他所说的每一种都是极品奇珍,还没说完,方颐就已经扑哧笑起来,方宸转头看着她明丽绝伦的笑颜,也跟着笑起来。 笑声渐渐止住的两人看着星河璀璨的浩瀚夜空,许久都没有再说话,半晌后方宸重新开口道:“你快要行及笄礼了,还没有取字吧?” 男子二十冠而字,女子十五笄而字。 男子取字是很普遍的事情,基本上只要是读过几本书的人都会取字,而女子取字则与家世身份有着很大关联,一般有些家世身份的女子才会取字。 女子及笄取字后就可以嫁人了,因而才有“待字闺中”“字以其女”的说法。 方颐虽是方家旁支庶出,但自幼资质聪慧,很受家族里一些老人重视,取字并不算怪事。 方颐转头看着他,轻轻点头,女子的字多在及笄礼上由长辈赠与,她还不曾行过及笄礼,自然就不会有字了。 方宸笑道:“我送你个字怎么样?” 方颐再次点头,明媚眸子清澈澄净,一眨不眨地看着方宸,眼神里透出些许温柔与期许。 方宸轻声道:“方颐,字于归。” 方颐俏脸一红,明眸波光潋滟,很快敛去,声如蚊呐般低低地“嗯”了一声,过了半晌,才终于又出声:“我也帮你取一个字。” 方宸笑道:“好。” 方颐转头看着他,柔声说道:“方宸,字于役。” 方宸赞道:“好名字。” 方颐耳根通红,半晌不作声。 之子于归。 君子于役。 心照不宣定了终身的方宸不想气氛过于旖旎,免得孤男寡女花前月下发生什么不可测的事情,转头看着她秀美容颜,笑道:“自从一百五十年前武道合流之后,武道双修远胜于古武者与修道者,已是板上钉钉的定论,陈氏皇朝更是借此结束了中土两百年来宗派割据的混乱局势,但我先天有缺,炼体却不能修神,无法修习武道,既然如此,我就只有走古武者的道路了,虽然最近几年没少去看这方面的,可终究是纸上谈兵,你跟我说说古武者到底哪方面不如武道同修?” 方颐轻声道:“修武修道,其实本就是殊途同归,修道修神,修武修身,只是侧重点不同,并不意味着修道就不修身,修武就不修神,武道合流后道武同修,人族修行体系至此再无缺陷,自然要更强些。” “也就是说,我即便走古武者的路线,也注定无法臻至化境?” 方宸伸手敲在她光洁如玉的额头,“你就不会先说几句好听的欺骗我一下?” 他随后轻叹道:“我知道你还是想要劝我回去,可我回去又能怎样?” 方颐咬着嘴唇道:“我来找你前,从六伯父那里得知了一个消息,其实你并非彻底与武道绝缘,只不过无法凝聚神魂罢了。” 方宸皱眉道:“也就是说,我此生最高只能止步凝魄境,无缘化神?” 方颐柔声道:“强者之间的战斗,灵识的作用至关重要,而你先天与灵识绝缘,再强大的灵识都难以察觉到你的存在与动向,只要肉身足够强大,击败化神乃至于更高境界的武道强者都并非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如果我想要将肉身淬炼到足够强大,回到家族,依靠家族里的资源,无疑是最快也是最迅捷的方法,对吧?” 方宸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既然我能修习武道,但直到我离家前,都没有任何一个人告诉过我这件事情,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方颐脸色微白,半晌才轻声道:“其实十四叔未必……未必就……” 她所谓的十四叔,就是方宸的二叔方远航,这些年来不论外界还是家族内,各种流言蜚语都层出不穷,对于那位如今大权在握的中年男人,不乏一些诛心言论,她自然也有所耳闻,当着方宸的面,她实在说不出为那人开脱的话来。 “没事。” 方宸笑着刮了一下她鼻尖,又笑起来道:“我原本以为不能被灵觉察觉到这一点,只能用来偷东西,没想到还能用于战斗。” 方颐俏脸绯红,咬着嘴唇道:“你用这个何止偷过东西……” 方宸神色尴尬地干笑,“那只是一个意外,再说你那时候还小,就算是不小心撞见换衣服也没什么大不了……嘶!” 被掐了一下的他呲牙咧嘴止住了后面的话。 一夜时光转眼而过,。 方颐劝他无果,最终只能返家,将要继续北行的方宸笑道:“父亲在我这个年纪已经震慑天下,我虽然远不如他,但也知道武道修行本就是逆天行事,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我等你离家历练的那一天,再相见的时候,我要打得你求饶喊宸哥哥。” 素来矜持害羞的方颐第一次在他调笑下没有红了脸而是红了眼。 方宸轻轻将泪光晶莹的她抱在怀里,低头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家里那群老家伙总是担心我会把你祸害了,防我跟防狼似的,以前就总想着哪天修出个通天境来,打得他们满地找牙,到时候肯定要当着他们的面堂而皇之地把你给抱走,目前看来通天境实在有点远,不过你自个送上门来,我就先收些利息好了。” 抱完亲完哄完,终究还是要分开的。 方颐在星河璀璨的浩瀚夜空下踏月而来,又在晨光初晓的暮色里离去,方宸在原地驻足,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后,收起儿女情长的思绪,大步往北而去。 目标是天下间最著盛名的剑道圣地悬剑山! 【002】松涛万寿拳 梅仙岭原名逍遥岭,大周末年,名士梅福因不满王朝“禁武抑道”,在此地结庐隐居,大周被各地宗派势力推翻后,为纪念梅福,岭上修梅仙坛,岭下建梅仙观,逍遥岭也改名为梅仙岭。 梅仙岭绵延三百余里,位列南境五岭之一,“洪崖丹井”、“西山秋翠”、“铜源三群”三大胜景更是远近闻名,不过方宸一直认为梅仙岭更多只是借着梅仙的名头才能位列五岭,真论风景底蕴,比群贤岭、葛岭、蜈蚣岭、枕霞岭都要差了一筹。 方宸所选的道路并非观景路线,也并没有赏景的心思,踏着晨曦一路走出梅仙岭已近中午,他昨夜一宿未睡,来到梅仙岭外的梅仙镇,就从腰间锦香袋里取出了一株还未成熟的净灵草,在镇上灵草店铺里卖掉,换了八十两银。 这已经是一个很丰厚的数目。 大周末年为了削弱江路力量,禁武抑道,结果却被各地宗派势力推翻,此后便是持续两百余年的宗派割据,之前王朝通用的“三孔币”就失去了补充来源,随着使用磨损,三孔币越用越少,两百年来宗派割据,货币混乱,唯一能通用的货币便是金银,不过因为数量太少,银价一路飞涨,许多百姓都要回归到最原始的以物易物,直到陈氏皇朝再度统一中土,铸造圆形方孔的五铢钱,才将这种混乱局面给终结掉。 五铢钱外圆内方,象征着天圆地方,最小面值为一文,以千文为一贯,等银一两,十两银便是一万钱,足够一个普通四口之家好些年的生活费用。 八十两银就是八万钱,寻常殷实人家毕生积蓄也就差不多只有这些了。 方宸虽然极少出门,并没有经历过市井民情,但自幼就博览群书,对于这些都了然于心,在方家哪怕是他平日里喝的一杯清茶都远远不止六十两银,可出门在外,离开方家后,这就是他未来一年的旅途费用。 他要了六十两银票,几两碎银,还有一些五铢钱,就出了灵草店铺,在镇上寻了一家客栈,吃了早饭,然后出门买了几身寻常衣服换上,是吴越江宁郡的上好苏绣丝绸,四套衣物就花了五千钱,在普通人看来,与他身上原本穿的并无什么差别,可在识货人的眼里,价值差了百倍都不止。 方宸原本想将原本的衣物当掉,后来想了想还是放弃。 一百五十年前武道合流,陈氏皇朝随之开始了它的统一大业,但真正完成统一的时间不过短短七十余年,哪怕是到了如今,皇朝疆域十九州,朝廷的统治也并非彻底稳固,至少在南境三州,用称臣换来“镇南王”封号的方家发话就要比州牧府有用的多。 南境三州,且不去说岭州和滇州,单以方家所在的沧州为例,沧州州牧李显李淮安大人是多年寒窗苦读真正读书读出了浩然气的儒教读书人,当年是公认近三十年来举子质量最高的丙辰科探花,据说当年一介穷书生,曲水流畅,就有“江风索我狂吟,山月笑我酣饮。醉卧松竹梅林,天地藉为衾枕”的诗句,可谓豪迈至极,如今身穿二品大红锦鸡官服的一州最高行政长官,按理说比当年一介布衣更有底气豪迈的多了吧? 可不要说是见了如今逐渐执掌方家大权的二叔方远航,就连在只是名义上继承人的方宸面前,都要点头哈腰,跟个狗腿子似的。 这等行径先不说与王朝其他州真正手握一州军政权柄生杀大权的封疆大吏相比,权势上一个天一个地,单是这种窝囊表现就有辱于儒教“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读书人风骨,因而也就难怪南境三州州牧成为了整个皇朝十九州公认不论权势风评都最差的封疆大吏了。 方宸虽是方家嫡长孙,在父亲失踪后名义上的第一顺序继承人,但生于武道世家却不能修炼,这本就注定了那本就是名义上的东西变得更加虚无缥缈,这些年来对于方家的权势到达如何程度,并没有一个真正的概念。 不过身在南境三州,小心一些总是不会有错的,这身在衣领袖口隐蔽处以常人看不懂的梅花篆字留有方家独有标识的衣服如果落入有心人的眼里,那位手握大权的二叔即便心里再如何不想让自己归家,也不得不顾忌名声以及闭关多年的祖父,捏着鼻子派人将自己“请”回家里。 在客栈睡到午后,方宸花了三文钱让客栈外一个泼皮闲汉带路,找到了镇上最大的一个商会,了解了一番情况后,并没有过多讨价还价,以付出两千钱的代价加入商队,获得了随队出发前往剑州的名额。 陈氏皇朝崛起之初,不足如今一州的疆域,在那个宗派割据的混乱时代里十分不起眼,得益于当年武道合流的千年未有之大变革,蛇吞象地完成了近乎不可能的统一大业,近百年来退外敌、平内患、划州郡、开科举、铸五铢钱,更重要的是做到了当年大周王朝因之灭亡都没有做到的令各大武道宗派,哪怕是武道圣地都俯首,乖乖地造册受封、纳税服役。 如今皇朝国力逐渐鼎盛,但一些州郡依旧不太平,从梅仙镇到剑州千里之遥,商队来往一趟固然收获不菲,所要承受的风险也不低,因而并不吝啬于花大价钱请镖局护卫,不过既然花了大价钱,收容几个闲散行脚商或者三五成行的小家旅人赚些外快,也就不算是什么怪事了,只要与原本商定的人数与货物出入不多,镖局多半也都不会去苛责。 商队出发在三天后,方宸就在客栈里住了三天,期间他完成了自己武道筑基。 所谓武道筑基,有两种方式,其一是自幼打磨身体,熬炼筋骨,其二则是借住天材地宝,前者适用于所有人,后者则只适用于高门世家子弟,而绝大多数世家子弟都是两者并用。 武道修行,讲究的是“根法财侣地”,直白的来讲,就是根骨、法门、钱财、宗派、宝地,因而不要说是武道圣地,就连一个普通武道宗派,都会有无数心向武道的少年少女趋之若鹜,这些年来不乏有邪道宗门借此行骗,哪怕朝廷官府一直不遗余力各方面去宣传,都架不住一个个热血少年情怀少女飞蛾扑火。 方家子弟五岁练拳,七岁读书,至十四五岁的时候,不说读书读出了什么浩然气,至少在武道修行上,多半就都已经登堂入室,如方宸这般年将弱冠还只会一门闭息术的,百年来也就仅此一人而已。 方宸在客栈里服下了一颗筑基丹,因为担心年纪大,身体弱,他特意配合一颗血龙果,这可是洗经伐髓的最佳灵果奇珍,当今皇子公主,也不过是在肉身境圆满的时候吃一颗罢了,远远没有达到能拿它来筑基的地步。 服下筑基丹与万年血龙果的方宸盘膝坐在客栈床上,等待着洗经伐髓的巨大痛楚到来,然后……他从忐忑等到了疑惑,从疑惑等到了无聊,从无聊等到了睡着,又从睡着到睡醒,也没等来预料之中的洗经伐髓,更不要说是什么全身污垢排出一身脏兮兮的。 “难道我吃的丹药都是假的?” 方宸有些惊疑,这与他在典籍中所了解到的根本不相符,他自然不会认为是方家典籍出了差错,这些年来在方家,从同族子弟到家中仆役,也不止见过一个人筑基。 那是为何? 方宸又服下了一颗筑基丹,然后迟疑了一下,又将一颗足够让当今皇子都要眼馋的血龙果给吃了下去。 味道不错。 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方宸终究还是没有把锦香袋里最后一颗血龙果给吃掉,太过暴殄天物会遭天谴的,这样的行为就连家里那些老家伙看到估计都要抓狂。 他确信了一件事情。 不知是天生,还是在方家十多年如一日的调养,他的身体确实已经是筑基后的状态,而血龙果曾被武道圣地琉璃境推崇为“肉身境圣果第三”,其最强大的功效在于药力会潜伏在体内,随着修行境界加深,药力会被逐渐发挥出来,在凝魄时更有着无与伦比的先天优势。 魂魄相依,体魄强大,根基稳固,凝魄才能更加顺畅无阻。 几经推敲,确信这一点后,方宸开始了他最初的武道修炼。 他选择练习的拳法,正是方家子弟五岁便开始修行的《松涛万寿拳》。 陈慕博览群书,以方家底蕴,典藏何其浩繁?比《松涛万寿拳》更强大精妙的拳法不计其数,不过方家子弟,不论是嫡脉还是旁支,甚至于是仆役,武道修行之初都是练习此拳,方宸不知道其中是否有着什么隐秘,但他相信方家先辈的智慧与选择,既然他们传下了这样的规矩且两百年来始终无人提出异议,那就必然有其中的道理。 他认为自己很聪明,但却不会自作聪明,更不会认为比那些曾经参与天下逐鹿的先祖们更聪明。 《松涛万寿拳》共十九式,方宸自幼见过了太多人练习这套拳法,因而上手很快,从开始练习到纯熟,只用了不到半天的时间。 剩下的时间里,他都在琢磨这套拳法可能存在的奥秘。 三日时间眨眼而过,一无所获。 方宸如约来到了商会。 【003】将往圣地行 定金只交了三百钱,方宸将余下的一千七百钱补齐,自报姓名被唤作“老贾”的商队头领身材干瘦,留着一小撮山羊胡子,接过十七枚大钱后放在手里掂了掂,笑容立即更加和蔼可亲了许多。 陈氏皇朝不比当年大周,并不过分重农抑商,商税也是该抽就抽,大多行脚商人都是小本生意,苦哈哈来回一趟交了税后也赚不几个钱,能舍得花五百钱跟着商队走的多,舍不得花这五百钱用命去赌一路运道的也不少,这两千钱可就是二两银,算是一笔丰厚的外快了。 老贾动作熟稔地袖了十七枚大钱,跟旁边的微胖管事招了招手道:“给小兄弟安排个座位。” 如果只是要跟商队走,五百钱就可,但人家只保证你能跟得上的时候不赶你走,如果路上出了什么岔子,或者说是脚力不支,累了渴了想拉屎撒尿各种原因没跟上,不会有任何人等你甚至打个招呼,想要有一点人权,就得有个座位,价码自然也就变成了方宸所付的两千钱。 方宸只是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并未过于客套,神态平静自若,让人看不出深浅。 他在家族中隐忍多年,打交道的人,不说那些眼睫毛都是空的老家伙,不说大权在握城府深沉的二叔方远航,就是在他面前温柔乖巧的方颐,也是曾被当今天子御口称赞“秀外慧中”,封为“瑾瑜郡主”,至于族中那些老家伙,更是对那小妮子重视到了方宸都有些看不懂的程度。 自幼在人精堆里长大的方宸虽然还称不得老谋深算,但绝对算不上不谙世故,三天前第一次来商队的时候,他就看出穿了这个老贾作为一个商人骨子里的市侩,商人逐利,这并无过错,可这个老贾怎么看都不像是逐利中保留下来了一分人性的厚道商人,假如自己过分客气,反倒只会让他看轻了自己。 商队已经在准备出发,三大车货物都已经装好,许多花了五百钱并无座位的行脚商也陆续到来,都在大门外等着,梅仙镇里走远路的就这一家商号,能多年不衰,在口碑上面是有保障的,至少不会做出黑吃黑的丧天良勾当,至于没有位置又跟不上商队脚程掉了队被抛下,稍微有些年头的行脚商人们都不认为这是什么过分的行为。 世态炎凉,出门在外讨生活的人,没有谁会天真到指望到处都是善人善事,偶尔途中烧香拜佛,求得也不过是一个平安罢了,这类甚至称不上商人的小生意人不被黑吃黑已经是万幸。 再者说商队好几车货物,哪怕是赶路的时候速度也不会太快,这种老商号每次走商都会提前好些天出发,时间上很宽裕,赶路的时间也不会多,因而大多数人哪怕是徒步背着行囊,也都是能跟得上商队的。 方宸被安排到了旁边一辆马车上,这辆马车毫无疑问是他近二十年来所见过最寒酸的马车,车轮太窄,车辐太疏,舆板太薄,没有减震,没有坐垫……甚至连座位也没有,就是每人一个小马扎。 马车内已经有了四个人,并不算多么拥挤,不过方宸瞥见角落还有马札,想必稍后还会有人安排进来。 方宸微微皱眉,但并未说话,旁边的伙计一直在观察他表情,见状心里略微有了个概念,然后向坐在车厢最里面闭着眼睛打瞌睡的老头摆了摆手,喊道:“老冯,拿个马札过来。” 冯姓老人睁开了浑浊双眼,瞥了一眼方宸,早已经习惯了这一幕的老人并没有什么废话,随手拿个了马札递过来,方宸微笑着道了声谢,登上马车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老人重新闭上眼睛养神,并没有跟方宸闲扯的意思,伙计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 方宸也闭上眼睛,继续去琢磨《松涛万寿拳》,另外三人里有个身穿丝绸衣服的胖子,约莫是见方宸穿着气态都不俗,想要攀谈几句,结果看到这一幕,也就识趣闭上了嘴巴。 商会里面的嘈杂声音慢慢减弱了许多,看样子都已经准备好了,方宸他们这辆马车上又迎来了两位乘客,一个中年僧人带着一个眉清目秀的俊俏小和尚,这一下原本就不大的车厢里面坐着七个乘客,就显得有些拥挤了。 “娘的,什么时候连和尚也开始坐车了?不都是徒步化缘弘扬佛法吗?”坐在方宸旁边的胖子原本就身体肥胖,又被侵占了一些位置,有些不满地嘀咕了一句。 小和尚瞧着才十二三岁的模样,还没有养出什么佛性,听到这句并未压低声音的话语有些不太高兴,睁大一双如同女子般清澈明亮的眼睛瞪过来,中年僧人却是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歉然地笑了笑,态度友好而谦和,人家能进来肯定就是交了钱的,胖子也就是嘀咕几句,没什么办法,见人家又是这样态度,也就没有再说什么。 好在接下来没有再有人上来。 商队开始缓缓出发,这马车没有减震措施,又是坐着马札,路上稍微有些坑洼都硌得人难受,不过其他人看来都已经习惯,尤其是那位姓冯的老人,眼皮都不抬,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睡着了。 小镇并无城门,只在出镇前有巡逻士兵例行检查,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近百人的商队缓缓驶出梅仙镇,往北而行。 方宸在马车里坐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开始怀疑选择坐马车是不是一个正确决定了,他觉得自己浑身都要散架了,而且浑身无一处不痛,恨不得下去跟着后面那些只花五百钱的行脚商人一块徒步赶路。 好容易撑到了中午歇脚,下车疏散筋骨的方宸看到别人都从行囊里拿出干粮,商队的人也在埋锅做饭,忍不住苦笑起来。 他想了半天,结果居然没有想到吃饭的问题,根本没有做出任何准备。 负责全权统筹商队的老贾约莫是看出来了他的尴尬处境,或者说是早就在等着这个时候,一脸和蔼笑容地走过来,殷勤笑道:“方小哥,没带吃食是吧?甭跟老贾客气,这边煮了肉汤,回头一块吃就是。” 方宸瞥了眼那边架起的大锅,露出些许意动神色,却还是道:“这……方便吗?” “有啥不方便,出门在外讨生活,大家都不容易,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嘛。”老贾立马拍着干瘦胸膛,一脸慨然,“老贾没读过书,但这个理儿心里明白。” “那我就不客套,厚颜答应了。”方宸很恰到好处地露出些许感激笑容,“不过总不能让人家说贾老哥徇私,这饭前该付还是要付的。” “是这个理儿,是个这理儿。”正要提这事的老贾见他这般上道,一张老脸都快要笑出花儿来了,比着大拇指说道,“咱哥俩投缘,小哥就给个一千钱意思下,让我跟兄弟们有个交代就好了,往后到剑州这一路上每天三顿饭,我老贾吃啥,都少不了小哥的。” 方宸微微迟疑了一下,然后还是答应下来,于是旁边一些听到了两人对话的行脚商或者商队成员,再看方宸的眼光就跟看白痴差不多。 “他奶奶的,老子拿命挣钱,这老贾几句屁话就赚了一贯,直贼娘的……”旁边一个镖师吐了口唾沫,颇有些愤愤不平。 老贾对这些议论声与眼光浑然不觉,方宸也是一副全然与自己无关的模样,干脆利落付了钱,这下子老贾对方宸态度更加和善,只不过心里难免有点嘀咕,这种小肥羊不多见,能傻到这种程度的更少,这个姓方的小白脸怎么看都不像是傻,那就是识时务办大事的聪明人啊。 又是十个大钱到手,老贾很快忘记了心里那些嘀咕,还好没忘记刚刚说过的话,指着那边大锅前,道:“肉汤已经在煮了,小哥稍候,稍候,我先去转转。” “您先忙。” 方宸也很善解人意,走到大锅旁的树荫下,学着旁边其他人的模样蹲在那儿,刚刚蹲下来,刚刚那个愤愤不平的镖师就抡着手里大砍刀骂道:“你小子是真傻还是假傻啊,从这里到剑州能吃多少东西,三百钱都他妈便宜老贾那混球了,你小子居然还给他一贯?” 方宸笑了笑,继续不说话。 抡着大砍刀的镖师看起来更生气,还要再说,另外一个同伴就伸手扯了他一下,抡刀的镖师这才住了嘴,在另外一边蹲了下来休息,那个伸手拉了他一把的镖局同伴低声骂道:“管他一贯钱两贯钱,又不是让张海出钱,你他娘的瞎管什么闲事?咸吃萝卜淡操心,你管得着吗你?真闲得慌,滚去一边放哨去。” 镖局与商会合作,一边出钱,一边拼命,花钱的为了保命,拼命的为了赚钱,谈不上谁更依赖谁,但这个被叫做张海的大汉只是一个刚入行不久的小镖师,而那个被他一拳头就能打趴下的老贾却是商队的首领,因为这点事得罪了老贾,最后倒霉的肯定还是张海。 “老子就是看不惯这老头坑人,才多点吃食,就收人家一贯钱?猪油蒙了心也没这么黑的!”张海兀自有些愤愤不平,又瞪了一眼方宸,“这小子也是个白痴,老子都那么提醒他了,居然还把钱交了。” “白痴?我看你才是白痴!”旁边的年长镖师拿拳头砸在了张海的脑袋上,“人家他妈比你聪明多了,他自个说的要给钱,结果临时又反悔,你觉得老贾能愿意?从梅仙镇到剑州的商队就这延平商会一家,他得罪了老贾还想不想去剑州了?人家这叫识时务顾大局,再说你看他那穿着,一件衣服就够买你半条命的,你觉得人家缺这点钱吗?” 张海转头看了看方宸,然后回头道:“赵哥,你咋知道这小白脸是去剑州的?也许半路就走了呢?” “老子是在跟你讨论这个吗?” 年长镖师气得一脚将张海给踹了个狗吃屎,“你他娘的给老子放哨去,再在这里坐着,老子都能被你气死。” 那边树下默默盘坐的方宸嘴角挑了挑,忍不住有些笑意。 他目光投向远方的两个僧人,眸子里掠过些许思索神情,那个中年僧人一上午都在默默吐纳,只不过时而悠长平缓,时而短促粗重,显然是身受重伤。 佛教虽是源于外域,但在中土传承千年,已经在这片土地扎下了根,千佛寺更是可与悬剑山、琉璃境等并尊的圣地,且一向与人为善,少有冲突,这位中年僧人是如何受的伤?又为何要去剑州? 或者说并不是去剑州? 【004】一页归藏十九年 一张大饼一碗肉汤,这是方宸踏上剑州路途的第一餐,也是他有生以来最为简陋的一餐,汤里甚至还有些泥土风沙的味道,着实让自幼锦衣玉食的他有些难以下咽。 不过方宸还是学着其他人的样子,撕开大饼泡在肉汤里,点滴未剩地吃了个干净。 吃罢饭继续赶路,外面日头炽烈,车厢里面人多气闷,车帘一直都是掀开的,方宸透过并不算大的窗口看到后面那些背着行囊货物埋头赶路的行脚商人,想到自幼读书看过的许多诗词文章,有些恍惚。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 他将目光再次投向旁边僧人,正闭目努力吐纳的中年僧人并未正眼,倒是旁边忧心忡忡的小和尚发觉了方宸的打量,回望过来一眼,眼神清澈纯净。 方宸微微一笑,小和尚也合十一礼,并未出声。 如此数日眨眼而过,出沧州再过滇州,晚间宿于野外山林里,翌日早上启程的时候,方宸坐在马札上想着昨晚在僻静处演练《松涛万寿拳》所得,车帘忽然被掀开,三个镖师站在马车前,为首的那人伸手点了点方宸,然后又点了点旁边的两个僧人,道:“你,你,还有你,你们三个,每人交五百钱。” 车厢最里面的冯姓老人抬起眼睛瞥了一眼马车前的三个镖师,然后又闭上了眼睛,并没有任何的意外神色。 其他三人里,只有一个人最初有些慌张,随后见并没有点到自己交钱,才松了一口气,而方宸身边的胖子与另外一个人都好似早已经猜到了这种情况,脸色都没变一下。 方宸微微皱眉,小和尚已经忍不住道:“我们来的时候就交过钱了的。” “那是车马费,这是保护费,老子一路上拿命护送你们,每人五百钱都是便宜你们,知道吗?”一个镖师沉着脸喝道,“三个人,每人五百钱,快点,不要耽误老子时间,不交就滚下去。” 小和尚一张清秀脸庞涨得通红,愤怒道:“我们上车的时候,说好了每人两贯钱送我们到剑州的!你们怎么可以言而无信?” “谁给你说好的?老子可没见过你的两贯钱!”为首镖师满脸不耐烦。 小和尚还要再说,旁边的中年僧人唤了一声佛号,轻声道:“宝仪,不必再说了,给他们吧。” “是,师傅。” 小和尚虽然不甘,但对于师傅发话还是很听的,乖巧应了一声,就拿出钱袋,不过将里面的钱币倒出来,翻来覆去数了好几遍也不到三百钱,等着拿钱的镖师瞪起眼睛骂道:“不要磨磨蹭蹭的,拿这点小把戏就想骗老子?快点把钱全部拿出来,真不够就用东西来抵。” 小和尚又是恼怒又是委屈,一张白皙俊秀小脸涨得通红,但眼下这种情况也无计可施,只好转头看向师傅。 “两位大师的保护费,就算在我这里吧。” 方宸数了十五个大钱递了过去,为首镖师也不客气,伸手接过来,放在手里掂了掂,脸上表情随着铜钱撞击的清脆声响解了冻,瞥了眼方宸,道:“三位请放心,这是最后一笔收费,三位既然交了钱,就是咱们的雇主,肯定会保三位周全。” 说罢放下车帘,三人转身离开。 “两位大师不必放在心上,就当给贵寺填了几斤香火吧。”方宸看到两个和尚向自己望来,笑着摆了摆手。 中年僧人并未刻意摆得道高僧的架子,念了句佛号,双手合十道谢:“多谢施主。” 唤作“宝仪”的小和尚也跟着道谢,转头透过小窗看着离开的三位镖师背影,又看看车厢内的其他人,表情委屈而不解。 方宸笑道:“我们都没有货物行囊。” 小和尚微微愕然。 方宸轻声解释道:“我与两位大师一样,都没有货物,自然就不是商人,而且去了剑州,短时间内也不会再回梅仙镇。” 小和尚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自己三人要多交一笔钱,气恼地道:“就因为我们不能回去将这事说出去,所以商会就不管我们被勒索是吗?” 方宸打趣笑道:“要不小师傅现在就回去宣传一下?” 小和尚认真考虑了一下,才摇头道:“不了。” 方宸瞧得有趣,问道:“为何?” 小和尚道:“花开生两面,人生佛魔间,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 方宸心中微讶,依旧打趣语气说了句:“小师傅很有慧根,想必将来得证大道果位不是难事。” 小和尚瞬间涨红了脸,呐呐说不出话来,中年僧人继续闭眼吐纳,并未出声,方宸见这小和尚手足无措的模样,一笑置之,也不再打趣他。 车厢内其他人对于三人被多收钱的原因一清二楚,但后来小和尚开始扯什么嗔心魔障,可就听不懂了,不过也没人在意,倒是看着方宸的目光都有些怪异,这个小白脸看起来好像真蛮有钱的样子,活该被老贾多坑几次。 出了滇州后,就离开了南境范围,往剑州可有两个选择,往西北而行,经川府二州后便是剑州,这条路比较近,但是山匪流窜,很不太平,另外一条路便是绕道“山水甲天下”的江南。 商队选择的是路途更近却也更险的川府二州,不过这种常年走商的商队,肯定是有一条约定成俗比较安全的道路,只需要缴纳一些过路费就可以安全通过,因此方宸并不是很担心。 出滇州后便是公羊郡,这是皇朝内部最为混乱荒凉,也是山匪流寇最多的一个郡,之所以会出现这种状况,根由要追究到百余年前。 宗派割据时代,公羊郡所属的川州由公冶派统治,乃是那时威赫天下的大派,如今被尊为剑道圣地的悬剑山都只能在公冶派面前俯首称臣,可见其威势,可惜后来不知为何,触怒了当时还不曾开始扩张的陈氏皇朝,圣祖陈皇孤身入川,一战惊天下,公冶派满门覆灭不说,号称壁仞千丈的公羊山被生生打沉了大半截山躯,连公羊郡也遭了殃及,废土千里,荒凉至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当年公冶派得罪了陈氏皇朝的缘故,统一中土后,陈氏皇朝励精图治,但始终对公羊郡不管不问,好似这里根本不是皇朝疆域一般,任由其盗匪横行。 好在多年来,这里盗匪多少摸索出来了竭泽而渔的道理与利弊,因而对于过往商队并不会赶尽杀绝,只要乖乖缴纳买路钱,多半不会刻意为难,这一日方宸他们走进公羊郡,一个上午便遭遇到了三股山匪,好在都还讲规矩,与商队合作的镖局镖头亮了旗号,又按照规矩交了买路钱,并没有再遭到责难,一路通行。 直到下午启程后,在曾经公冶派所在的公羊山处遇到了麻烦。 壁仞千丈的公羊山经百年前那惊世一战,如今只有不足百丈高的残躯,不过传说这里埋藏着公冶派的秘籍宝藏,也确实有过幸运儿挖到过一些残破的兵器,因而引得更多人趋之若鹜,直到七十年前,悬剑山传人李乘风途径此地,一语道破天机,这种怀抱奇遇幻想从各地赶来的人潮才散去。 公冶派满门覆灭,公羊山十不存一,公羊郡废土千里,就连公冶派镇派神兵四季剑都化作了齑粉,有什么秘籍能在那惊世一战中留存下来? 年幼读到这篇记载的方宸曾问看守藏书阁的族老:“在李乘风之前,数十年来难道竟无一人想到此事?” 手捧一本古本《易经》只看『归藏』一页便看了一十九年的老人轻声答:“自然不是。” 小方宸问既然如此,那为何每年都还会有那么多人去公羊山碰运气? 老人不知为何默思半晌,才答:“无他,人性尔。” 那一日,这位看一页易经看了一十九年的老人终于翻页,方宸不懂其中缘由,但很清楚这位据说被困通天境多年的老祖被困十九年后境界终有突破,很机灵地要奖励。 老人送了他一句话。 共一十二字。 方宸不知道那位族老是否早已经看到了那时一派天真不知世故的他长大后就要面临至亲反目的场景,甚至是掐指一算,连他与方颐的未来都看得清清楚楚,所以才给出那句话。 但那一十二字他记得清清楚楚: “最凉莫过人心,最苦莫过情深。” 方宸想起这句话的时候,看到车帘外密林里跳出了七八十人,将整个商队团团围住,竟是人人持刀,这可比上午所见的那些拿半数人拿棍棒充数的盗匪强了不止一筹。镖头赵定远几十年刀口舔血,是见过大场面的人,骑在马上轻轻一摆手,商队就停了下来,老贾在这个时候格外老实,完全没有任何要冒头的意思。 “沧州昌平镖局赵定远向各位好汉借道,奉上孝敬银一万钱。” 一万钱便是十两银,看来赵定远也是知道公羊山这股盗匪远非上午遇见的那三股可比,比上午打发那几股山匪的三五两银出手要大方了一倍都不止。 然而并无人搭话。 赵定远皱了皱眉,多年刀口舔血的生活让他对形势判断有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敏感,察觉到了一些不同于寻常的气息。 就在这时,前方持刀的山匪自觉让开,有十余骑不急不缓地在赵定远前方三丈外停下来。 【005】公羊寨 前方山匪自觉让开,十余骑在商队前方三丈外停了下来,为首一个虬髯大汉仰天打了个哈哈:“十两银就想打发老子?留下一半货物和女人,今天老子放你们过去,否则就全部把脑袋留下来吧。” 赵定远皱起眉头道:“买路钱已有成例,不知为何公羊寨何时改了规矩?” “规矩?” 那虬髯大汉哈哈笑了起来,“山贼就是山贼,跟老子讲你娘的规矩?老子就是规矩,杨虎那厮已经被老子宰了,现在老子就是公羊寨的大当家,老子说的话就是规矩!” 他将一双钵大的拳头握着“砰砰”对撞两下,声若铿锵,衬着那魁梧身躯很有压迫力,面容狰狞地喝道:“老子数三声,不交出货物和女人,老子就自己来拿了!” “三。” “二。” …… 公羊寨新的大当家根本不给商队考虑的时间,说完后就伸出了三根萝卜般的粗壮手指,快速地数了两声。 赵定远瞥了眼躲在马车里的老贾,枯瘦老头毫不犹豫地摇头,对于任何一个商队来讲,交出一半货物都是不可能的事情,何况是视财如命的老贾? 陷入两难境地的赵定远脸色有些难看,自从这大汉一出现,他就察觉到了对方透出的雄浑气息远比自己强大,但既然受雇于商队,万万没有抛下 不过毕竟是多年刀口舔血的人,决断能力还是有的,不论对于哪个商队来讲,交出一半货物都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当机立断地低喝道:“杀过去!” 整个商队有一百多人,不过真正属于商队的人还不足三分之一,其中交了钱跟队的行脚商与方宸这般的随行者有三四十人,镖局的人最多,有七八十人,肩负着保护整支商队的重任。 武道修行,先修身后修神,这些出身与资质都不算好才要刀口舔血拿命来讨生活的镖师们远远还没有达到修神的地步,肉身真气两境各分九重,其中最强的镖头赵定远也不过刚刚踏足真气境罢了,其他人都在肉身境徘徊。 不过常年刀口舔血的讨生活,这些镖师警觉性还是很高的,并未因为一路上拿钱买路的畅通就放松了警惕,在山匪们出现的时候就已经各自握紧了兵器,随后公羊寨这位大当家的出现更是让他们心里一沉,各自凝神装备,听到镖头赵定远的低喝声,各自抽刀就跟着赵定远冲杀了上去。 昌平镖局在沧州也称得上是一个中等镖局,七八十人里有近半的人都配了马匹,虽然都远远算不上雄健骏马,但一起冲杀上去,声势也着实不俗。 跟在最后的行脚商们个个神色惊慌,不过都是常年在外讨生活的人,并无过分失措的情况,紧跟加快速度往前冲的商队马车,这个时候如果掉了队那才是真正的死路一条。 尚且有心思将这些情况收入眼底的方宸重新将目光投向前方,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这些镖师素质不算差,但可惜遇到了硬点子,那位公羊寨的大当家虽然也在真气境,不过却要比赵定远强大太多了。 “噗!” 结果并不出所料,赵定远一马当先冲向公羊寨山匪,那位虬髯大汉哈哈一笑,自马上一跃而起,当空一拳狠狠打出,武道真气化作拳劲澎湃而出,只是一拳就砸断了赵定远手里长剑,直接将这位赵镖头打落马下,一口鲜血就“哇”的吐了出来。 “这么点实力,还敢跟老子讨价还价?” 这位大当家看起来不仅修为不弱,出手也是极其狠辣果决,当空一脚踏下,看那气势,如果真的踏中,赵定远就算不死也要残了。 肝胆欲裂的赵定远狼狈翻滚摆脱这当空一脚,赵定远旁边是位老镖,跟随赵镖头多年,看到镖头被匪首一拳打得吐血,也是惊得面无人色,不过并无退缩之意,纵马奔驰中挺枪便往虬髯大汉胸口刺去。 若是黑旗军中任何一位小卒,不需借助马力奔驰轻而易举就能将这位大当家给一枪刺死,但黑旗军与这小小镖师的差距何止是战马与修为,老镖一枪刺来,虬髯大汉魁梧身躯动也不动,手掌握住枪身一声暴喝,硬木枪身“咔嚓”一声,竟被生生折断。 大汉狰狞一笑,手掌翻转往前一递,折断的长枪转了个头,将那老镖胸膛洞穿,奔马带着老镖染满了鲜血的身体继续往前奔去,随后被山匪的绊马索给拦住,轰然扑倒在地面上。 不论是对于镖局还是山匪来讲,马匹都是稀罕玩意,宝贵的紧,根本不舍得杀掉,不过对那位还未断气的镖师就不会那么客气了,一位骑在马上的山匪狞笑一声,勒马扬起前蹄,重重踏下,“噗”的一声闷响,直接就把头颅踏成了烂泥。 “去死!” 曾经提醒过方宸的那位张海眼看同伴被大汉一枪刺死,连脑袋都被马蹄踏烂,登时目眦欲裂,一声怒吼,在马上握紧了手里刀狠狠朝大汉劈去。 虬髯大汉头都不回,反手一拳打出,“嘣”的一声,张海手里长刀从中崩断,断掉的半截刀尖崩飞出去,斜插入旁边一位马上镖师的胸膛,张海本人死死握住刀柄不松手,却扛不住那巨大的反震力道,虎口崩裂的同时,只剩半截的长刀刀背狠狠撞在了他肩膀上,疼得他大叫一声,人已经倒飞了出去。 大汉一拳击飞张海,人已经朝赵定远扑了过去,赵定远丢掉半截残剑,同样握拳迎上,大汉狞笑一声,一拳与赵定远狠狠撞在一起,他纹丝不动,赵定远却再次吐血抛飞了出去,方才对撞一拳的右臂鲜血淋漓,五指指骨已经尽数断折。 镖师已经与山匪们混乱杀到了一块,不过眼见匪徒如此凶悍,表示们难免要受到影响,虽然不乏一些人因为看到同伴被杀,镖头重伤而怒发冲冠,但更多的人已经心生怯意。 未战先怯,便失了斗志,结局自然是可想而知的。 自从进入公羊郡范围就躲到了马车上的老贾看到这一幕战战兢兢地道:“别……别打了!我答应给你一半货物……和女人!” 商队里面女人不多,方宸只在偶尔歇脚的时候看过三五人,听到老贾这句话都被吓得面无人色,不过更寒心的或许应该是拿命抵挡的这些镖师们。 被大汉一拳击飞的赵定远瞥了一眼老贾,眼神里充满了愤怒与悲凉,然而虬髯大汉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一记重拳挥出,打得这位赵镖头胸膛凹陷,吐血倒地,眼睛瞪得很大,直勾勾看着天空,却已经没有了呼吸。 “现在答应?已经晚了!” 大汉满脸狰狞,根本没有任何要罢手的意思,伸手一挥,隔空就将赵定远丢在地上的那截断剑丢了出去,洞穿了一位镖师的胸膛,随后大步朝马车走来,马车原本速度就不快,赶车的伙计约莫是被发生在眼前的血腥屠杀吓住,看到虬髯大汉往自己这里走过来,吓得直接就从马车上滚落了下来。 “噗!” 大汉随手从马车上掰下一块木块甩出,腿脚发软的驾车伙计还没从地上爬起来,就被木块击中,血肉模糊地扑倒在地上,抽动了两下便再无声息。 几个呼吸间就毙掉数人的大汉眼皮都不眨一下,一手勒住缰绳将往里面缩的老贾给提了出来,狞笑道:“老家伙,你才是这个商队的负责人对吗?” “对……不,不……不……” 老贾被吓得牙齿都打颤,完全说不出话来,虬髯大汉没有心思多说废话,随手一甩,就把老贾枯瘦身躯往路边一块石头上丢了过去,就这小身板,只要撞上去铁定就要没命了。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听在老贾耳中简直是比菩萨还要更佛祖,就在他眼睁睁看着那块大石头在自己视野里不断放大肝胆欲裂的时候,一只手掌从旁伸过来,将撞向石头的老贾给拦了下来。 死里逃生的老贾瞪圆了那双浑浊老眼,看到是带着一个清秀小和尚坐马车的那个中年僧人后忍不住有些惊愕,还没来得及说出话来,中年僧人便已经放开了他,面朝虬髯大汉合十一礼,平静说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施主何必妄造杀孽?” “这他娘的什么世道,连和尚也开始做生意了?” 老贾没看清,虬髯大汉却是清楚看到了这个和尚是从后边的马车里冲出来的,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你这秃驴,莫要跟老子讲那些没用的聒噪,想要度化老子,拿出本事来!” 大汉说罢后,就一声暴喝,两步冲到僧人面前一拳打过去,中年僧人不慌不忙,双手合十轻声念了声佛号,随后才轻轻抬掌将那势大力沉的一拳挡了下来。 虬髯大汉轻咦了一声,大概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貌不惊人的中年和尚能挡住自己的拳头,他收起了轻视心态,快速收拳再出拳,“砰”“砰”“砰”快速打出七记重拳,尽数都被僧人不动声色地接了下来,虽然身形晃动,但从头到尾连一步都不曾后退过。 【006】莫测人心 连续打出七记重拳的虬髯大汉终于忍不住变了脸色,收拳后退,看着面前神态平静的中年僧人道:“和尚在何地修行?” 僧人不答,只是再次双手合十,口诵佛号,重复说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去你娘的立地成佛!” 大汉骂了一声,终究顾忌这个看不出深浅的僧人,将手一挥,“都他娘的停手,跟老子走了!” 他看起来威信颇重,厮杀中的山匪很快住手,在大汉的带领下退走,很快消失不见,只留下了一地尸体血迹,与劫后余生的商队众人。 拯救了商队百余条人命的中年僧人平静返回寒酸马车内,同行数日几百里却没有想过同车僧人身怀绝技的白胖商人堆起笑脸讨好开口,刚喊了一声“大师”,就见方才硬抗匪首大汉七记重拳将其逼退的僧人嘴角溢出一丝血迹,随后像是一个开始,连续呕出三口鲜血,将一身僧袍都染红,脸上却没有了血色。 “师傅……” 才十二三岁的小和尚看到师傅吐血,眼里水雾升腾,声音里带着哭腔,中年僧人睁开眼来,吃力抬手拍了拍小和尚的小手,挤出笑容道:“不碍事的。” 说罢继续闭目吐纳,不再出声。 一脸谄媚笑容刚刚来到车厢外的老贾看到这一幕噤若寒蝉。 满脸泪痕的小和尚神情惶恐不安,旁边的几位同车人态度大改,见小和尚流泪,忙拿出手帕递过去,可惜小和尚只顾着默默流泪,不接也不理。 方宸瞥了眼小和尚,心里微微掠过些许疑惑,但很快抛开,目光投向外面。 镖局都是拿命挣钱的买卖,哪怕是刚刚入行的青镖也做好了把脑袋拴在腰带上的心里准备,只不过这次死掉的是带队镖头,多少会有群龙无首的慌乱,好在有好几位资历很老的老镖站出来,当初骂张海的那位赵哥就是其中之一,处理同伴尸首,安顿伤员,抚慰情绪,准备重新启程。 商队加快了速度重新启程,接下来没有再发生山寨匪徒不讲规矩的事情,再者经过了公羊寨的一场杀戮,老贾在拿钱买路的时候出手也大方了许多,一路畅通,商队众人惶惶不安的心也渐渐平复下来,歇脚的时候对僧人与小和尚都殷勤的不行。 僧人不吐纳疗伤时对谁都是态度和善,不过惜字如金,因而老贾等许多人都想办法要跟小和尚套近乎,可惜很快这个近十二三岁的小和尚看起来稚嫩,却稚嫩的过分,很怕羞似的,根本不与人说话,偶尔还会脸红,自然也套不出任何话来。 因为加快速度,翌日傍晚商队已经快要走出公羊郡范围,晚间在林间歇息,这几日并未与那僧人去套近乎的方宸照例找了个僻静地方练拳回来的时候,还没走到宿营地,就听到有马蹄声。 一个中年汉子骑着一匹青州健马奔来,青州马素以体格健壮高大出名,这人所骑更是有成人般高,马头稍显长大,鼻梁隆起,躯干平直,体型粗壮,在青州马中也是上品,就这一匹马的价值就要抵得上商队镖局所骑十匹都不止。 马上汉子一身劲装,看来修为与马术都不弱,否则也不敢在夜中疾行,方宸看到他的时候,他也发现了方宸,在疾行中勒住马缰,只听得马声嘶鸣,在距离方宸不远处道路上停了下来,朝方宸拱手一礼道:“冒昧打扰,请问阁下可曾看到附近有商队经过?” 方宸心里一凛,脸上不动声色,正要说话,就见劲装汉子目光望向自己身后,目光微微一凝,方宸心中一叹,知道这人已经发现了那边篝火,势必是要过去查看的,再否认已是无用,于是平静点头道:“商队倒是有,就在不远处歇脚,至于是否就是阁下要找的,就不知了。” “多谢!” 劲装汉子已经看到了那边的篝火,再听方宸确认,脸上不由露出喜色,拱手一礼,便一夹马腹往前方林中奔驰过去。 方宸自幼博闻强记,《松涛万寿拳》作为方家入门拳法,也已经烂熟于心,几日演练已经烂熟于心,或许是因为自幼各种灵药调养身体,又或者是因为血龙果的功效,他刚刚开始修行,但进境一日千里,此时已经跳过了肉身境,开始凝练武道真气。 如果全力施展开来,短途疾奔不会比健马落后太多,不过此时情况未明,方宸自然不会贸然展露实力,以常人速度赶回商队歇息的地方,远远就看到了篝火旁的林间,刚刚问路的那个劲装汉子与那位中年僧人正在拼斗,商队所有人都远处看着,插不上手,也无人愿意趟这浑水。 方宸很快就发现两人的拼斗似乎是围绕着那位小和尚展开的,僧人将小和尚保护在身后,而那个劲装汉子的目标也正是那个吓得战战兢兢的小和尚。 中年僧人修为颇不俗,以方宸的推测,他真实修为应当已经处于凝魄的阶段了,不过他修为虽强,却是有伤在身,因而拼斗许久都无法将那汉子击退。 心知再拖下去对方定然会有继续追来的僧人暗暗着急,便在这个时候方宸归来,正在拼斗中的汉子转头瞥了眼方宸,僧人趁机猛攻数掌,终于硬抗了劲装男人一拳,反手一记摔碑手劈在了对方胸口上。 僧人原本身上就有伤,昨日硬接那位公羊寨大当家七记重拳伤上加伤,如今又被打了一拳,双手合十低声诵佛,强自稳固体内翻涌的气血,但鲜红血迹还是从嘴角溢了出来。 胸口挨了一记摔碑手的劲装汉子看起来伤势更重,被僧人一掌打得直接撞在了旁边树上,沿着粗大树干笔直地跌落到地上,喘着粗气咳出好几口鲜血才扶着树干吃力站起来。 他挨了僧人一掌,伤势极重,但眼神语气都并无愤怒恨意,反倒有些无奈,喘着粗气虚弱说道:“澄云大师,你是得道高僧,行医救人,活命无数,刘南雁素来也是极为佩服的,并不想与您为难,但我只是一介仆役,身份低贱,周三公子有命,小的只能听命行事,我劝您将小尼姑交出来,周三公子就在后方,随时可能赶来,你有伤在身,是不可能逃掉的。” 被称作澄云的僧人艰难吐纳压制体内伤势,平静地摇了摇头。 被所有人习惯性当做小和尚的小尼姑伸手扯了扯摇摇欲坠的师傅衣袖,满脸泪痕的她带着哭腔哽咽喊了声“师傅”,还没有说出要跟劲装汉子离开的话来,澄云便低头拍了拍她无一根青丝的脑袋,挤出一个笑脸道:“师傅还在,宝仪不哭。” 很想听话不哭的小尼姑不停抹眼泪,但却越抹越多,她终于“哇”的哭出声来,冲着自称唤作刘雁的汉子大声哭道:“坏蛋!你们都是坏蛋!你们为什么要杀我娘,为什么要抓我……” 带着哭腔的稚嫩嗓音在夜空下树林间回荡,悲戚而绝望,却没有任何回答,刘南雁看着前方那个他几乎从始至终见证从一个小姑娘变成小尼姑没了家又破了寺,却终究还是难逃厄运的可怜小女孩,眼神掠过愧色,但吐出一口血沫,还是咬牙从怀里掏出一根响箭。 “咻!” 一道耀眼流光划破黑暗,在夜空中绽放,绚丽而唯美。 放出响箭的刘雁不敢去看小尼姑的眼神,反手一记掌刀狠狠砍在了自己小腿上,一声轻微骨骼断裂声在静谧树林间格外清晰,他脸庞抽搐,倒吸着冷气断续说道:“澄云大师,小的身不由己,对不住了,周三公子很快就会赶来,您……快走吧!” 澄云神情明显有些意外,就连唤作“宝仪”的小尼姑也停止了哭泣,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刚刚还拼命要抓她回去的坏人。 “多谢施主。” 澄云低声诵了一声佛号,拉着宝仪的小手就要转身离开,身后却忽然响起一个声音道:“大师等一等!” 澄云回头看去,却是昨日受伤身上裹着白布的张海,他语气有些激动地道:“昨日大师救了我们所有人,今天大师有难,我们岂能袖手旁观,大师……” “闭嘴!” 张海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目前暂时担任镖头的赵哥给厉喝打断,这个与昨日身死的镖头赵定远同出一家的暂代镖头喝住了张海后,朝澄云拱手道:“大师昨日援手,赵启明绝不敢忘,只恨我等实力低微,如果强出头,反倒是拖累了大师,有心无力,还望大师不要怪罪。” 老贾忙不迭地点头道:“赵镖头说的不错,我们本事低微,拖家带口的,就不给大师拖后腿了。” 张海脸庞涨得通红,看到旁边同伴不仅没有人对赵镖头和老贾的话表示反对,反而是有不少人都在望着自己不停使眼色,示意自己不要再说话,他咬了咬牙还是道:“商队货物里面就有疗伤用的灵草,大师毕竟是为救我们受伤,眼下他有难,不如就……” 老贾立即就变了脸色,忙摆手道:“什么灵草?哪有的事情?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我们商队小本生意,哪里能有什么灵草!” 没有人作声。 张海瞪大了眼睛骂道:“姓贾的你还有没有良心了?大师是为了救我们才受的伤,如今他有难,你袖手旁观就算了,连一株灵草都舍不得?你的良心……” “张海!” 赵启明一声断喝打算了张海的话,老贾则激动地跳起来:“我良心怎么了?我良心怎么了?老头子本本分分的做生意,不坑不骗,童叟无欺,怎地就没良心了?再说了,他受伤不也是为救他自己吗?怎么就成为了救我们受伤的了?” “你……” 张海赤红着脸还要说话,赵启明又是一声断喝:“张海,你要么给老子闭嘴,要么就给我滚出昌平镖局!” 情绪激动的张海看着往日对自己颇为照顾的赵哥那张冷漠森寒脸庞,只感觉一阵陌生,随后瞥了眼往日大块喝酒大块吃肉何等义气的同伴们,心里一阵悲哀,他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任何话来。 赵启明转头向澄云与小尼姑方向拱手,还未说话,澄云和尚便扶着宝仪小尼姑转身离去。 方宸则来到了那位刘南雁身旁,居高临下看着这个身为仆役却自断一腿义释小尼姑的汉子,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笑容。 刘南雁抬头看着他,先是无奈苦笑一声,很有一种身处江湖身不由己的味道,但随后发现方宸嘴角笑容嘲弄,眼神冰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终于慢慢露出了些许慌乱。 “不用紧张。” 方宸蹲了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真的慈悲心肠义薄云天也好,认出我的身份后故意装出来的也好,甚至你认出我的身份还把你的主子叫过来,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思,我都不在乎,我只是好奇你怎么会认得我,周三公子又是哪个?” 【007】最苦是情深 “我……” 刘南雁看着方宸冰冷眼神,拖着一条断腿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不住地磕头道:“小的刘南雁参见殿下,求宸少爷给小的一条活路。” 方家本在南境割据一方,后来归降陈氏皇朝,被封世袭罔替的『镇南王』,如今王爵依旧在方家家主,也就是方宸闭关多年的祖父身上,方宸作为嫡长孙,在父亲方远扬失踪后,就是名义上的第一顺序继承人,被称作一声殿下自然是情理之中。 不过除非一些特殊场合,方家素来不以异姓藩王自居,寻常时候府上奴仆都是以“宸少爷”来称呼,管中窥豹,方家割据一方,等若自立,皇朝在南境的统治力薄弱,从这里也能看出一些端倪。 方宸没有去看后面定然已经目瞪口呆的商队众人,淡淡道:“回答我的问题。” “去年上元节,宸少爷与颐小姐赏花灯,小的有幸远远瞧见过一面,因而方才能认得出宸少爷。” 刘南雁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的一些小心思是怎么样被察觉到的,想起关于这位宸少爷的些许传闻,不敢有任何隐瞒,声音颤抖地道:“周三公子就是周鹏周管事的三公子周旭,前段时间不知从哪里得来了一份双修秘籍,想要借此凝魄,四处搜寻上佳鼎炉。” 方宸轻轻“哦?”了一声。 刘南雁后背冷汗浸透衣衫,好似连小腿断裂的痛楚都减轻了不少,他急忙解释道:“周三……周旭再猖狂,也不敢在玉京城乱来,那女孩儿是仙台郡人氏,不慎被周三……周旭撞见,澄云是仙台郡净光寺的僧人,似乎与那女娃家中有些渊源,为了躲避周旭,女娃家中便送她去净光寺附近的水月庵,但最后还是没能摆脱周旭,澄云便带着她一路逃了出来。” 方宸平静问:“她的家人呢?” “都……死了。” 方宸不置可否,不知在想什么,微微顿了一顿,才又问:“那位澄云和尚在仙台郡素日风评,确如你所说?” 刘南雁不知他为何问这个,惊得又是一身冷汗,战战兢兢地道:“小的不敢有任何欺瞒。” “那看来真的是一位慈悲高僧了。” 方宸嘴角一撇,有些嘲弄,不过并没有能看到,他轻声叹息道:“只不过高僧也是人啊。” 方宸瞥了眼近乎贴在地面上的刘南雁,转身往澄云与小尼姑逃走的方向走去,道:“你可以装作没有见过我。” “多谢宸少爷救命之恩,小的终身不敢忘。”劫后余生的刘南雁大喜过望,忙磕头拜谢。 澄云身受重伤,又带着一个小尼姑,虽然是逃命,但也没能逃出多远,方宸瞥了一眼两人身影,并不充沛的真气在体内流转,身形一掠再掠,便出现在两人面前。 与此同时,林间宿鸟惊飞,有马蹄声由远及近。 澄云看到这位一路上除了帮忙付钱,并无任何殊异表现的同车公子竟有这般高明轻功,不禁同时变色,宝仪小尼姑没有那个眼力,但看到方宸拦路,便本能以为也是一个坏人,睁大了澄净眸子瞪着方宸,却并无多少害怕,只是委屈与仇恨。 方宸拱手笑道:“昨日承蒙大师出手,无以为报,此时大师身上有伤,今晚这一难便由我来替大师接下,算是还了昨日人情。” 武道合流后,不论兵儒佛都深受影响,先修身再修神已是公认,澄云虽是佛家弟子,但既然已经开始凝魄,就必然已经度过了肉身与真气两大境界,气血强盛,但此时看去面如金纸,毫无血色,可见伤势之重。 方宸从不吝啬于以最大恶意去揣度别人,因此他很相信确实如老贾所说,澄云昨日出手更多的是为自救而非救人,否则他不会眼睁睁看着赵定远等人被杀后才出手,当然并不排除澄云疑心那位公羊寨大当家其实是周旭手下走狗的可能,毕竟普通山匪里出现真气境巅峰的高手,委实有些反常。 不过人心如此,高僧也是人,方宸不会因为佛祖割肉喂鹰的传说就认为每个僧人都该做到这个地步,再者澄云与宝仪二人这般悲惨下场,说到底是因为他方家的缘故。 方宸虽然离家出走,却并不是弃家出门,与方家决裂,哪怕离开了玉京方府,他依旧是方家嫡长孙,未来的镇南王。 小尼姑眼神狐疑,明显怎么相信,澄云却是有苦自知,打不过也逃不掉,眼下说是绝境也不为过,他合十一礼,口诵佛号,问道:“贫僧澄云,请问施主如何称呼?” 方宸笑道:“我姓方。” 宝仪小尼姑懵懂不知这个字的含义,澄云和尚听到后却是瞳孔一缩,天下间姓方的人何其多,但方宸乃是沧州自梅仙镇出发,又信誓旦旦说要帮他们解决掉这件麻烦,那么答案也就呼之欲出了。 宿鸟惊飞,蹄声如雷。 那边林中商队众人个个神色惊慌,尤其是敲诈过方宸的老贾,看到方宸刚刚身形掠动如飞的一幕,哪里还不明白那是一位扮猪吃虎的主,加上那个断腿的家伙向方宸磕头的场景,让他根本不用去深思方宸的身份,就知道自己绝对招惹了不能招惹的人。 断了一条腿的刘南雁连滚带爬骑上马背,作势要往两个和尚这边追来。 一行人在星月光辉笼罩的山林间纵马急奔过来。 “三公子!” 面容痛楚的刘南雁远远高呼,指着前方,“他们在这边!” 刘南雁自然知道以周旭凝魄境的修为,不可能看不到篝火,甚至可能已经看到了澄云与宝仪两人身影,但他不得不这样作态,并非是为了献殷勤,而是要用敢于继续抓捕澄云与宝仪来表明自己此前并未认出方宸的身份,否则若是让周旭知道了自己认出方宸身份,还放出响箭将他以来,那么以周旭的性子,自己绝对无法活着离开公羊郡。 方宸微微一笑,看向奔驰过来的一行二十余人。 为首是一个青年男子,鲜衣怒马,气态不俗,这个时候如果跟那边商队的人说他是奴仆都不会有人会相信,因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场景就变得更加震撼。 周旭胯下是一匹通体毛发乌黑油亮如同绸缎般,四蹄却是雪白的乌骓,短距离奔驰快若疾风,刘南雁刚说完,他便一马当先奔来,听到了刘南雁的话,也看到了澄云与宝仪,不过对于已经到手的猎物,他并没有给与过多的关注,目光在澄云与宝仪两人身上一扫,便停在了方宸的身上。 几乎在看到了那张脸庞的瞬间,周旭就愣住了,手里下意识勒住马缰,乌骓马神骏通灵,哪怕周旭神思恍惚,并未专注控马,也在急奔中稳稳停下。 勒马停下的周旭脸色已是一片惨白,毫不迟疑翻身下马,一身锦衣华服便噗通一声跪在方宸面前,额头触地,颤声道:“小的周旭,见过宸少爷。” 哪怕有了刚刚刘南雁跪拜的情况铺垫,商队众人都是忍不住目瞪口呆,老贾更是不停的抹汗。 在方宸身后的澄云心里一震,方宸原本说过姓方,如今周旭又称他为宸少爷,他自然就清楚这位与他同车一路的年轻人究竟是何等显赫身份了。 刘南雁与其他仆从一般,一副惊骇后恍悟过来的模样,慌忙下马跪在周旭身后,随众口呼“小的见过宸少爷”,心内终于松了一口气,这下子或许也有有眼不识泰山的惩罚,但命无疑是保住了。 方宸看着跪在面前的家生子,平静道:“哦?周三公子还认得我?” 这话哪怕是去掉那个“还”字,仅凭一句“周三公子”的称呼都够诛心了,周旭心里不禁一抖。 方家在南境一手遮天数百年,子弟奴仆仗势欺人的事情并不少,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方家也没有苛责到事事追究,只要不过分,闹不到方家那里,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但假如闹出了人命,多半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若是正常情况,哪怕那小丫头资质不俗,家人被迫将其送到水月庵剃度出家为尼,周旭也就罢手了,断然不敢做出破家灭庵的狠辣行径来,可根据那双修典籍所记载,那年纪才十二三岁的小丫头乃是百年难遇鼎炉仙品第三的『玉骨』,得之双修,莫说凝魄,五年之内化神都可期,周旭如何还能忍得住? 并不清楚方宸到底了解多少的周旭咬牙道:“小的知错,求宸少爷网开一面。” 方宸道:“回去后告诉二叔,我玩够了自会归家,不必找我。” 周旭恭顺应道:“是。”依旧跪在地上不敢有丝毫动作。 方宸这才语气转缓,摆手道:“回去吧,以后少做这种丧天良的勾当。” “多谢宸少爷!” 周旭这才又磕了一个响头告退,翻身上马,带着一群仆役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从头到尾都没有敢提一字那个他追踪千里的仙品小尼姑。 宝仪看着方宸寥寥数语便让那在她眼里穷凶极恶的大恶人退走,惊喜之余还有些难以置信的模样,剃净青丝更显面容清秀的她睁大了一双清澈眸子,身旁澄云在放松下来后,只低声念诵了一声佛号,身形便晃动着摇摇欲坠。 “师傅……”由悲转喜又转悲的小尼姑再次惊慌起来。 方宸转身走向脸色灰败的澄云和尚,从锦香袋中取出仅剩的最后一颗血龙果递了过去,苦笑道:“原本以为能省下这枚血龙果,却没有想到大师伤势严重到了这般地步,得,还是省不下来。” 澄云吃力地拍了拍小尼姑的小手,随后抬起头来看向方宸,平和笑道:“贫僧已是必死之人,就不浪费这等奇珍了,若要救我,除非殿下身上有那当世仅存的最后一颗续命金丹。” 方宸无奈苦笑,那被称作续命金丹的『夺天造化丹』乃是天下至宝,据传有逆天改命之能,由家中几位老祖亲自看守,他虽不能被灵识察觉,可以避开药园禁制,但想要去偷夺天造化丹却实在过于异想天开了一些。 这位未来极可能接掌镇南王位的殿下能拿出一颗血龙果,澄云就已经觉得不可思议了,根本没有去奢望过什么夺天造化丹,据传那夺天造化丹原本就只有三枚,方家先祖曾用掉一枚,一百五十年前圣祖陈皇只身灭掉公羊派后,曾入南境,不知付出了怎样的代价,但传言最终是求取到一颗夺天造化丹,如今方家能割据一方,貌似也与此有关。 假如这件事情属实,那夺天造化丹就只剩下了一颗,便是如今的陈氏皇帝也未必能再从方家拿走那当世仅存的一颗续命金丹,何况是他? 小尼姑听到师傅说“将死之人”,微微愣住,而后红着眼眶抽噎唤道:“师傅……” 澄云盘膝坐下来,抬头看向方宸,“殿下若是心内有愧,贫僧有一事相求。” 方宸瞥了眼流泪哭泣的小尼姑,略微迟疑,“我行迹已经暴露,接下来可能自顾不暇,你若是放心的话,我会尽力将她送往剑州。” “多谢殿下。” 本就是以秘术强撑一口真气的和尚呼吸时吐多纳少,气息渐渐衰弱,他吃力地伸手抹去小尼姑脸上泪痕,看着她清秀纯美的稚嫩脸庞,好似看到了那个临终仍是念念不忘唯一女儿的温婉女子,他露出了一个些许追忆的笑容,并未在自称贫僧,“若非你娘亲救了我,师傅在十七年前就该死掉的,再不去西方极乐,佛祖要怪罪的。” 小尼姑没有被这个不好笑的笑话逗笑,悲伤呜咽起来。 气息愈发衰弱的和尚颤颤巍巍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包裹,递向方宸,“有劳殿下送她去悬剑山,找一位名唤宋君彦的剑士,是她的舅父,贫僧身无长物,这本经书无意间所得,还望殿下莫要嫌弃。” 方宸接过包裹,并未打开,只是有些意外竟是巧得不能再巧的同路。 不知是何秘术竟能将所有潜能压榨干净连回光返照都没有的和尚低头看向小尼姑,似乎想要在她稚嫩脸庞上看到那吃斋念佛多年依旧无法彻底忘怀的眉眼神韵,他慢慢闭上了眼睛,嘴角却露出安详笑容。 小尼姑泣不成声,方宸却想起了一首据说出自于佛教高僧之口却从未得到过千佛寺承认的残诗。 他轻声道:“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008】霸气大当家 这一晚对于整个商队来讲无疑是一个难眠夜,对于普通人来讲,公羊寨那位大当家就已经是他们需要仰望的大高手,因而能将那位大当家击退的澄云和尚毫无疑问是菩萨一样的高僧。 然而那位高僧竟是被人追杀如同丧家犬一样逃命,这种情况下,刘南雁口中那位周三公子在商队众人的印象里无疑就是抬手间可以让他们万劫不复的权贵人物。 那位权贵人物到来后,鲜衣怒马,仆役成群,这份排场与气势确实是能让那位高僧这般狼狈的人物,可接下来的事情发展无疑就很颠覆了。 权贵公子竟跪在方宸面前自称“小的”,不过是那个姓方的小哥家中一介奴仆! 这让整个商队哪怕是热血如张海、世故如赵启明、心黑如老贾都觉得心惊肉跳,额滴个乖乖,州牧府的公子也就到这份上了吧? 好在那位权势不如州牧府公子也能比得上郡守公子的方小哥大人大量,并未追究他们商队,尤其是老贾先前的不敬之罪,帮小尼姑将那位澄云大师的遗骨火化后,就带着小尼姑与澄云的骨灰连夜离开了。 商队继续出发,过川府,终于抵达了剑州,一路上商队镖师们闲聊时总会不时冒出几句关于那位公子哥的真实身份猜测,或者是说会不会到剑州再遇见,好似连枯燥旅途都不再那么无趣了。 当然是没有遇见的。 商队在剑州驻留三日后返程,自然也带了不少剑州的货物,准备运回沧州,跟随商队过来的许多行脚商到了剑州后就不再跟着返回,这是常有的事情,不过因为商会在剑州并无分号,也没有啥名头,回程就没有新人跟随去往沧州了。 商队再次进入公羊郡时,距离那夜经历已经过去了十余日,有了上次的教训,这次商队决定绕行,不再经过那座公羊山,而是选择更远的华容道前行。 公羊郡盗匪横行,因而哪怕是绕路,不论是老贾还是赵启明都不认为就绕开了山匪,但只要不遇见那位嗜杀残暴的虬髯大汉,能拿钱买路他们便知足了。 华容道两侧树木葱郁茂密,很适合埋伏,在这里不出意外地再次遇见了山匪,不过约莫只有三四十人,衣衫褴褛,看起来都是营养不良的模样,手里兵器也是参差不齐,刀枪棍棒,赵启明甚至还看到了一个缺门牙的半大孩子,手里拿着一柄生锈断剑,缺了一颗门牙努力瞪大了眼睛,但谈不上半点气势,只让人觉得好笑。 看到这幅场景,不要说是赵启明,就连老贾心里都生出了许多底气,没了怯意,就开始心疼起银子来了,唯恐赵启明为了避免麻烦再送上买路钱,那豁牙小屁孩一句“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的开场白还没念完,就直接打断道:“哪里来的小毛贼,还不快快让开,如若不然……” 老贾学着戏文里文绉绉的话还没说完,那拿着生锈断剑的豁牙小屁孩就咧嘴笑了起来:“咦,又是不肯交钱的?” 赵启明其实也没把这些小山贼放在眼里,跟公羊郡那伙强人差了太多,不过见这群人中哪怕是那小破孩都并无任何慌张,心里不免还是有些惊疑,随后就见这小屁孩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大当家的,有人不肯交钱!” 商队虽说对公羊郡那位虬髯大汉有些心里印象,但也不至于蠢到会认为每一个大当家都有那样的修为,如果真气境的高手都要沦落到去当山贼的地步,那这世道还让不让人活了? 看这群山贼的寒酸模样,料想那位大当家也好不到哪里去,不仅赵启明与老贾等人气定神闲,就连那些跟着商队返回沧州的行脚商们,这些人只要进入公羊郡,哪个不是战战兢兢的提心吊胆? 可这会都瞧出了是一伙软柿子,一个个安心下来后,都是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 赵启明瞧见这情况,心思不由活泛起来,赵定远被公羊寨那位大当家杀掉后,他便暂时成为了这支商队镖师的首领,但这并不意味着回到镖局后就能坐稳镖头的位置,一路上虽然没出过什么乱子,但却也没有给他表现的机会。 他坐在马背上扫过这些衣衫褴褛营养不良的山贼,心里不禁一动,如果能拿这些小毛贼来立个威,哪怕接下来的路途里依旧是花钱买路,这对他的名声提高也有很可观的收益…… 他心头刚刚掠过这个念头,就见这伙小毛贼后面,一骑自旁边密林中而来。 赵启明看清那人模样后,眼珠子差点没直接瞪出来。 老贾表情与他如出一辙。 整个商队都是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那位大当家一身锦衣,模样气态都极不俗,怎么看更像是一个身价不菲的肥羊而非这伙乞丐一样的山贼的大当家。 实际上就在十数日前,整个商队都亲眼见到过一个鲜衣怒马极有气势的公子哥跪在了眼前这位面前头都不敢抬。 因而也就更加想不通整个商队一路上都在津津乐道不知真实身份究竟显赫尊贵到了什么境地的公子哥,怎地一转眼就他娘的成了这伙寒酸山贼的大当家? 方宸拱手抱拳,笑意和煦:“赵镖头,贾老哥,好久不见。” “你……方……好久不……”老贾就跟见了鬼一样语无伦次。 赵启明倒是不愧多年刀口舔血的生活,要比老贾更镇定一些,拱手回礼道:“好久不见,不知方公子为何会在此处?” 方宸笑道:“赵镖头这话可就是明知故问了,我不在这里,这一寨子人可就没饭吃了。” “方公子当真……是……” 赵启明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当真是此处大当家?” 方宸笑道:“如假包换,当然大家都这么熟了,我也不好狮子大开口,这买路钱嘛,几位看着给就好了。” 赵启明很理所当然地看向了老贾,哪怕不提眼前这位不知为何摇身一变成了山贼大当家的年轻公子到底是什么身份,就凭他那晚轻功掠动拦下澄云两人的冰山一角,就不是他所能抵挡的。 老贾挤出一个笑脸,比哭还难看,“方小……方公子觉得……多少合适?” 方宸笑容温和:“贾老哥就稍微意思一下,让我给兄弟们有个交代就好了。” 老贾听着这句几乎是原话奉还的熟悉言语,心里一个哆嗦,笑得真要哭出来了,“应该的,应该的……要不就十两……不,不……十五……二十,二十两银!” 老贾心里几乎把一口黄牙给咬碎,二十两银可就是两万钱啊,足够普通人家两年生活费用了,这笔钱掏出来商队这趟都几乎白跑了。 “贾老哥豪气!”方宸比了个大拇指,满脸笑容。 一群山贼看到大当家几句话居然就敲诈过来二十两银,都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小破孩更是兴奋的脸庞通红,满眼崇拜。 老贾都快哭了,努力挤出一个难看笑脸,“应该的,应该的。” “二十两银拿出来,我是给兄弟们有交代了,贾老哥怕是不好给兄弟们交代了。” 方宸笑了笑,“这样吧,就十两银意思一下,剩下的一万钱,算是我向贾老哥买点东西,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吃的喝的就可以。” 及时止损的老贾大喜过望,忙不迭地道:“多谢方公子,多谢方公子。”一边点头哈腰的道谢,一边就忙催商队的人赶紧搬东西,看样子被宰的很欢喜。 旁边的赵启明心里暗叹,不愧是高门大族出来的子弟,小小年纪对人心拿捏的火候连自己这个刀口舔血半辈子的家伙都要自愧不如,看老贾那模样更是感激涕零,恨不得要把商队的晚饭都卸给这群山贼了,再者公羊郡过于荒凉,方圆几十里都不见村镇,拿了银钱也不好去购买吃喝用品,这位方公子倒是一举三得,拿了钱落了情还省了事。 “多谢贾老哥仗义,欢迎下次再来。” 临别的时候,方宸笑容言辞都很恳切,却是吓得老贾一个哆嗦,心里暗暗发誓下次宁愿绕道江南也绝对不会再经过这劳什子公羊郡了。 “大当家的,好多吃的啊!” 钱自然是交到了方宸手上,一群衣衫褴褛的山贼抱着一堆米粮肉干各种吃食喜得合不拢嘴,豁牙小屁孩更是抱着一块熏肉就啃了起来。 “小豁牙你在大当家的面前就不能保持点未来大侠的形象?再说你门牙都缺了一颗,啃得动嘛你,当心再硌掉一颗牙。” 为数不多手里拎着一把长剑的精瘦汉子见小豁牙松鼠一样抱着一块熏肉啃,没好气地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 方宸笑了笑,一边拨转马头一边向那精瘦汉子道:“王哥,今天就先收工了,派个人去跟老刘头他们说一声,不用在前面监视了。” “得嘞!” 数日之前还是山寨大当家的王林抱拳应了一声,然后一拍小豁牙的脑袋,“没听到大当家的吩咐吗?还不跑过去跟老刘头说一声,就知道吃吃吃!” 努力撕咬着干硬熏肉的小豁牙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原本说话就漏风,嘴巴里又在啃肉,说话就更不清楚了:“噢不去,澳去你去……浪大头去……” “噎死你!” 王林那他也没辙,踹了他一脚,又瞪着旁边本名李秋的大头:“大头你跑得快,抓紧去跟你刘爷爷说一声。” 大头怀里抱着一袋米手里拎着两个酒坛,原本正看着啃肉的小豁牙流口水,闻言看了看王林,没吱声,又重新盯着小豁牙手里的熏肉流口水。 王林一把从小豁牙手里抢过那块满是牙印的熏肉丢过去,大头立即手上都是东西,不过反应还是很快,张大嘴巴一口咬住,抱着米袋拎着酒坛就要转身跑。 “东西拿来!” 王林一声断喝,“把东西洒了老子打断你的腿,就他娘的知道吃!” 大头也不生气,回过身来把米袋和酒坛都递给王林,嘿嘿一笑,然后用手拿出咬在嘴巴里的熏肉,顾不得擦口水就赶紧啃了一口,一边啃一边就撒脚丫子跑去通知几里外放哨的老刘头去了。 “跟条狗似的。” 小豁牙不满地嘀咕一声,把手指放进嘴巴里吸吮干净刚刚抓熏肉沾着的油盐味道,又从怀里装着熏肉的袋子里拿出来了一块,刚要下嘴啃,忽然堆起谄媚笑脸,抬头看向方宸,用脏兮兮的爪子抓着熏肉递了过去:“大当家,大当家的,你先吃。” 【009】两帝 日头正盛,并未帮忙拿东西的方宸一骑当先,骑着胯下这匹昨日才从一支路过商队那里抢来的凉州战马。 凉州位于皇朝北部边境,乃是中土境内数百年为数不多战火始终不曾熄灭的少数几个州之一,大周灭亡后,两百年宗派割据,混战不休,数千年来始终是天朝上国的中土整体力量前所未有衰弱,周边民族趁势崛起,其中以北方草原的北羌最为强大。 一百八十年前北羌统一草原,占据幽燕二州石氏家族与柔然剑派先后向北羌称臣献地,将数千年来都是中土抗击北方最大屏障的千里沃土拱手相送,自此之后,北羌不仅获得了南下中土的跳板,更是从不少投诚的中土人士那里得到了他们数千年摸索都未必能够获得的完整修行体系与生活文明。 北羌骑射甲天下,素有“满万不可敌”之誉,统一草原又得到了幽燕二州后,野心随着势力飞速壮大的北羌就再也没有放弃过入主中土的想法。在陈氏皇朝开始扩张的时候,北羌曾一度攻下雍、凉二州,中土震动,若非那位圣祖陈皇横空出世,联合了半个中土的力量击退北羌,收复雍凉,只怕如今的中土早已经被曾经视作蛮夷的北羌所统治。 只不过当北羌退回幽燕后,原本就面和心不和的中土联盟立时崩溃,开始了陈氏皇朝历经七十余年的统一大业,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北羌对于中土的威胁就此消失,实际上方宸曾经将那段历史反复读过不下数十遍,他一直认为若非继任陈氏皇位的高武皇帝在腹背受敌的不论多么艰险时刻都始终坚持圣祖陈皇“先北后南”的战略方针不改,如今的中土至少有半壁江山已在北羌铁蹄下沦陷。 陈氏皇朝完成统一后之初,中土经历多年战乱,继续休养生息,北羌皇帝听取了国师辉月道人的谏言,抓住了中土最为虚弱的时机再次入侵,那一场历时八年的战争几乎将雍凉二州彻底打空,已是古稀高龄的高武皇帝御驾亲征,在凉州山河关外一战灭掉了北羌三十万铁骑。 与惊世一战打得公羊郡千里废土的圣祖陈皇相比,高武皇帝在那一场决战前,一直以用人量才文治天下的贤明之君昭示天下,然而正是在那一场旷世决战里,这位被天下人诟病了数十年“文治不逊乃父,武功不堪一提”的高武皇帝,须发皆白,身披战甲亲冒矢石,在万军从中亲手击毙了本为儒教弟子的北羌国师,擒获北羌皇帝。 一战传万古! 打出来了个天下归心,打出来了五十年太平,打出来了个『高武』庙号。 方宸曾听人说父亲方远扬不曾失踪时,曾说过若是圣祖、高武两位皇帝在位,便是让他接掌方家后彻底让出南境三州都甘愿。 这话固然是对陈氏两位开国帝皇的莫大尊崇,但却也是对当今圣上的莫大不敬,因而方宸这些年一度怀疑过自己父亲如日中天之际忽然失踪,会不会就是陈氏皇朝搞的鬼。 假如再想的深一些,近些年来二叔方远航执掌大权后,一直在极力与陈氏朝廷缓和关系,二者之间又是否有什么联系? 山河关惊世一战打得北羌五十年不敢南下,但陈氏皇朝要收复幽燕,北羌南下之心不死,双方不可能长久和平下去,如今雍、凉、青三州边关小规模战乱不断,方宸胯下这匹就是战阵之上受伤淘汰的老马,各方面素质都要比普通马匹强上一大截,上山如履平地,一阵轻快小跑,前方很快就出现了一个简陋山寨。 方宸轻轻一勒马缰,淘汰老马便放缓了速度,寨门处并无人看守,倒是外面溪边树荫下坐着几个乘凉的老人,大多身上都有伤,要么断臂要么瘸腿,还有位瞎了一只眼,都在修整兵器,弦松掉的弓,生锈的残剑,还未削出枪尖的木棍都有。 溪边有几个女人在洗衣服,在旁边是几个玩闹的孩童,有人看到方宸一骑当先上山来,有人招呼了一声“大当家的”,其他人闻声都抬头看来,有人跟着招呼,有人笑了笑,有人继续忙自己手里的活计。 方宸没看到小尼姑的身影,奇怪问道:“宝仪呢?”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走了过来,苹果一般的稚嫩小脸上露出来了一个甜甜笑容,唤了一声“方哥哥”后指着山寨那头清脆答道:“在那边练剑呢,她不肯跟我们玩。” 方宸从马上跃下,伸手将马缰递到小女孩手里道:“牵着追电去吃草。” 追电是这群小孩子给山寨里唯一一匹骏马起的名字,这马已经没了烈性,性子温驯,并不担心会伤着人,小女孩牵着缰绳兴奋地小脸通红,嘴巴里甜甜说着“追电,追电,嘻嘻,追电要乖哦”的话,拉着马走了,一群孩子立即围了上去。 “李叔,接着。” 方宸将老贾那锭十两官铸银丢到了树下,一个脸上有着一道长长刀疤的老人伸手接过,掂了一掂手里银锭沉甸甸重量,他一脸惊愕地看着刚刚成为山寨大当家没几天就已经深得人心的年轻人。 方宸笑道:“今天的收获,还有一些吃的,在王哥他们手里,应该快要上来了,你们整理一下,我先去找宝仪。” 十两银等若一万钱,足够整个山寨大半年都能吃饱饭了,这一锭银子就足够让那被称作“刀疤李”的老人惊喜开怀了,又听说后面还有吃的,这下子洗衣服的休整兵器的都放下了手里活计,有人还在难以置信地问真的假的,更多的人已经直接竖起大拇指:“大当家这份本事,硬是要的!” 方宸挥了挥手,沿着小溪往上,饶过山寨就是树林,一道纤细身影手持一柄长剑,正努力按照他教的剑法招式去练习。 不过可惜,她已经练了近十天了,至今都没有完整使出哪怕形似的任何一个剑招。 那身影轻盈纤弱,头上无一根青丝,自然就是半个月前被澄云和尚临死前“托孤”让方宸送去圣地悬剑山的宝仪小尼姑了。 在家族中多年勾心隐忍,造就了方宸谨小慎微的性格,周旭身为方家奴仆,自然是没有弑主的胆子,可方家树大根深,族谱有名的支脉就有数十,虽都是依托着嫡系主脉共同生活在南境方家的尊荣下,但其中不乏相互派系倾轧。 父亲方远扬失踪后,祖父闭关,二叔方远航逐渐接掌大权,自此后就埋下了极可能是方家百年来最难以估量的一次内乱祸因,方宸虽无实权,但嫡长孙的大义名分就注定了他先天就拥有着许多族老的支持,这是一股连他祖父出关都无法忽视的力量,方远航自然更不能忽视。 斗争也就因此而生。 周旭带回去自己的消息后,以方家的权势能量,自己这段时间的所有行踪、目的,都绝对无法逃脱方家查探。 假如二叔站在那一系的人有意要铲除自己的话,这应该是最好的时机。 方宸不敢赌! 假如对方想要袭杀自己,想要躲开方家死士绝非一件易事,方宸最后决定反其道而行,对方认为他离开公羊郡往剑州而行,他就留在公羊郡暂避锋芒。 方宸简单解释如果现在离开公羊郡会有麻烦,小尼姑也没有多问,实际上她极少主动与方宸说话,那晚将澄云火化后,她就一直抱着师傅的骨灰,一句话也不肯说,方宸知道她连番遭逢变故,正是敏感多疑的时候,对自己存有戒心,因而也不多说。 第二天早上方宸按照商队来的方向返回,打算在公羊郡多待一段时间,一来躲开家族中可能的探查与袭杀,二来他自幼就被告知无法修行,但离家后才开始修行,这才短短不到十天的时间,就直接跳过了肉身境,步入真气境,让他产生了一种很不现实的感觉,想要验证一下,并且锻炼自己的实战经验。 在公羊郡不想打架比要比找人打架难的多,当天下午他们就遭遇到了一伙山贼,就是这座寨子里的寒酸家伙们了。 方宸原本只想着拿原本的大当家王林试一下自己真气境的修为到底是否真实,结果没走十招,就一掌将王林打得吐血倒飞出去,大头小豁牙他们还以为方宸杀掉了他们老大,叫嚣着都要冲上来。 方宸虽然瞧出这伙人个个营养不良,拳脚功夫也有限,但身后还有一位才十二三岁的豆蔻小萝莉一枚,不敢大意,正要主动出击,大头小豁牙他们听到了王林的声音喝令住手,方宸则发现宝仪满脸都是泪水。 他有些不解地问怎么了,结果小尼姑抹着眼泪,给出了个让所有人都面面相觑的答案。 她说:“我想我爹了。” 然后又说:“我爹原本也是山贼,抢了我娘。” 不想着去把自己大当家扶起来的小豁牙傻愣愣地问了句那你爹娘呢,惹得小尼姑哇哇大哭。 不知道哪里说错话了的小豁牙在一群同伙注视下涨红了脸从怀里摸出来了仅有的一块糖,被糖纸包着,已经化了一半,说是寨子里最后一块糖,没舍得吃,你要是不哭就送给你了。 宝仪当然没吃从那个脏兮兮还缺了一颗门牙的家伙怀里掏出来的糖,但原本敌对的双方就因为两个孩子互相莫名的举动而缓和了气氛。 正愁何处落脚的方宸见这伙人虽然混的惨了点,但本性都不坏,于是提出可以给钱,想在山寨上待几天。 然后就成了这里暂时的大当家。 【010】阴阳生死经 宝仪似乎没有发现方宸的到来,一遍一遍,枯燥而笨拙地练习着剑法,她在剑术上实在没有什么天赋,方宸曾劝过她可以先练拳,但不知为何,她对练剑似乎有一种无法理解的执拗,哪怕方宸明确告诉她她练拳肯定比练剑厉害,她也不改。 “休息一下吧。” 老树粗大根部裸露在地面上,应该是常常有人坐,很干净,方宸撩起衣摆在树根上坐下,又拍了拍身旁,示意宝仪过来坐。 鼻翼渗出细密汗珠的小尼姑转头看了眼方宸,又转过头去,继续挥剑刺出,可惜往下偏了寸余。 方宸有些无奈,说道:“自从一百五十年前武道合流之后,儒、佛、兵等其他修行派别都受影响,大有万教归宗的趋势,剑虽属兵家,但也逃不过先修身后修神,你年纪太小,力气太弱,拿剑都吃力,怎么可能练得好剑法?” 他将资质差换了个说法,不过看起来小尼姑还是被打击的不轻,转头看着方宸,水灵清澈的大眼睛里氤氲着雾气,看起来很委屈的样子,都要哭了。 方宸重新在身旁拍了拍,“过来坐下,我告诉你怎么练。” 小尼姑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收剑走了过来,她刻意学着方宸当初教他时候为了耍帅的收剑姿势,不过练了这么久,手臂早已酸软,学也学了个四不像,方宸有些想笑,但又笑不出来。 因为想到了曾经也见过这样一个女孩儿,读书、练剑、修行,恨不得一日十二个时辰都不肯停歇。 他目光柔和了些,拿出手帕想给已经不是尼姑的小尼姑擦汗,动作顿了顿,又停了下来,将手帕放在她手上,问道:“先告诉我,为什么要练剑?” 只是为了躲避周旭才不得已剃度出家的小丫头刚刚擦掉脸颊汗迹,闻言用力咬着嘴唇,眼泪还是流了下来,哽咽道:“娘说让我跟舅父好好学剑。”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墨客诗词眼里这个年纪的少女无疑很美好,韶颜稚齿,天真明媚,可这世上事物,有多美好就有多脆弱,连番遭逢大变的小丫头心思之脆弱敏感,实在是方宸很头疼,不知该怎样去跟她相处和交流。 “你现在能相信我了吗?” 方宸先扯了一个大旗,见正拿着手帕抹眼泪的小丫头停住抽噎,抬眼看了自己一眼,知道此法奏效的他摊了摊手:“你看,咱们目前虽然还谈不上什么深厚交情,但认识时间其实不算短,我帮你垫过钱,对不对?你师傅临终前托我照顾你,对不对?这个大当家虽然是我抢来的,但我发现整个寨子里都是老弱病残后没有推卸责任,而且还让他们第一次吃饱了饭,这也是事实,对不对?” 小丫头眨着水雾迷蒙的眸子,认真想了好一会儿,然后才点了点头。 “那就是说我这个人是可信的。” 方宸直接给出结论,“你要相信你师傅,所以就要相信我,再有啥不开心的事情不要憋在心里,也别整天不理我,不管怎么说,在把你送到悬剑山之前,咱们两个都算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对吧?” 方宸言语诚恳,笑意温和,只不过这个失去了所有家人依靠的小丫头貌似效果不大,低低“嗯”了一声后,依旧不说话。 方宸也不介意,笑道:“我知道你想快些学好本领给父母师傅报仇,不过须知武道修行欲速则不达,最忌急功近利,你年纪还小,如果被仇恨蒙蔽,哪怕修成通天境,也不是你父母师傅想要看到的。” 宝仪睁着那双清澈眸子看着他,满眼的疑惑。 方宸转头看向南方,轻声说道:“我当年也曾像你这样,所以不想看着你像我过去那样。” 他很快收起了不该有的情绪,转头向神情迷惑的宝仪笑道:“这样吧,在我们离开这里之前,你能做到不再碰剑,出发去剑州的时候,我送你一桩造化,保证可以让你最快的速度变得很厉害。” 宝仪没有去问什么造化,只是蹙着眉头问道:“那我干嘛?” “想想报仇后干嘛。” 方宸伸手将她握在手里的短剑拿了过来,“记得不许在练剑,现在跟我回去吧。” 小丫头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说什么,跟在方宸身后往山寨走去,王林小豁牙他们都已经带着东西回来,整个山寨都是喜笑颜开。 方宸成为山寨大当家时间不算长,不过并非吝啬小气之人,他身上还有不少钱,数日前就曾让山寨的人前去购买物品,只不过公羊郡太过荒凉,村镇稀少,人还没回来,老贾就回来送温暖了。 “周家嫂子,麻烦把吃的东西清点一下,晚上给大伙做顿好的。” 这个名唤『青山寨』的寨子虽然寒酸,连饭都吃不饱,不过气氛很好,不像是一伙山匪,倒像是一个部族,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感觉确实不错,因而见其他人都喜笑颜开的,方宸也跟着露出笑脸。 寨子里面妇孺占了近半,这在其他山寨里面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对于大多数嗜杀成性的山贼来讲,女人固然是必需品,但同时也是消耗品,抢来的女人即便侥幸不被杀掉,也都是被关在一块,当成货品一般储存着。 相比起来,青山寨的妇孺简直像是生活在天堂。 地狱里的天堂。 大头去通知了盯梢的老刘头几人,不过看起来脸色并不好,方宸摆了摆手,看起来苍老佝偻糟老头模样的老刘头就识趣跟着方宸到了他房间,一同进来的还有原本的大当家王林,以及山寨里面德高望重的刀疤李。 “有事?”方宸言简意赅。 老刘头点点头,神情有些苦闷:“我们遇见了公羊寨的人,说贺光下了最后通牒,给我们最后三天时间考虑,不答应就直接灭寨。” 王林和刀疤李听到这句话都皱起了眉头,半晌没说话,眼睛却都看向了方宸。 老刘头口中的贺光,就是上次方宸他们遇见的那个虬髯大汉,是如今公羊寨大当家,据王林与刀疤李所说,公羊寨虽然一直都是公羊郡内比较强大的寨子,但比其他寨子强大的也有限——当然,这是跟其他寨子相比,连饭都吃不饱的青山寨跟人家没有任何可比性。 大概一个多月前,贺光忽然出现,不到十招就毙掉了公羊寨原本的大当家杨虎,又杀掉了为数不多忠于原本杨虎的人,就成了公羊寨新的大当家,这人实力强劲,手段狠辣,对于过往商队一言不合就直接屠戮,坏了规矩,也引得周围许多山寨都不满。 不过这种不满都没能持续多久,因为贺光出现后,接连又有好几位差不多境界的高手出现,用与贺光差不多的手段控制了周围的几个强大山寨,随后就开始不约而同地朝着周围的小山寨施压。 青山寨就属于被公羊寨施压的山寨之一。 并非是要吞并,而是要山寨里的人都听从公羊寨的调遣。 从眼下的情况来看,贺光等人背后肯定是有人操控,否则近十位真气境巅峰高手不可能这么巧忽然间都跑过来落草为寇。 方宸曾经怀疑过是否与方家有关,因为时间太巧合了,不过并没有办法确定,他沉吟了一下道:“这事先不要透出去,我今晚去公羊寨探一下情况,等我消息再做决定。” 这个答案让王林刀疤李老刘头三个人都有些意外,这群人哪个不是饱经人情冷暖,虽说对眼前这位新当家印象都还不错,但同样很清楚这位当家完全不似普通少年人那样冲动热血,完全没有想到他会做出这样一个以身犯险的决定。 方宸摆了摆手,笑道:“放心吧,我有分寸的,只是去看一下情况,不会贸然跟贺光动手的。” 三人很清楚这个新当家并非冲动的人,见他有了决定,也就不再多劝,相互告辞离去。 方宸坐在简陋桌前略微思量了一下,坐到床上从怀里取出来了一个包裹,正是澄云和尚临终前交给的那个。 他将包裹打开,露出来了一本有些泛黄的薄册。 这是澄云和尚的手迹,记载了一个名唤《阴阳生死经》的残缺秘术。 【011】一峰独秀 按澄云和尚笔记所述,这篇唤作《阴阳生死经》的诡异秘术得自于南境更难的南疆十万大山深处,用一种古老的象形文字记载,他数十年来钻研,也只翻译出来了断续不到十分之一的篇幅,不过三百余字,确实艰深晦涩,匪夷所思。 这是一篇给死人修炼的秘术! 之所以说是给死人修炼,并非是那种炼制尸傀的损德勾当,而是修行此法,追求的是变成死人。 或者说是一种“死”的状态。 据这门秘术所载,修行有成后,可以让人处于一种非生非死的诡异状态,如同活人一般行动无碍,同时又如死人一般行止无息。 任何生灵都有其独特气息,这也是化神境强者可以通过灵识搜天寻地的缘由所在,而如果能将这门《阴阳生死经》修成,处于非生非死的诡异状态,哪怕是通天境的盖世强者,再强大的灵识,也无法用灵识感应到。 因为修行有成,就不再是活人了,不会再有“气息”,自然就不会被感应到。 澄云和尚一直都不曾修炼过这门秘术,因为想要修行此法,首先就要“怀必死志”,不论是否能修成,修行之人都必死无疑。 如此诡异苛刻的条件,哪个正常人会愿意去修? 不过澄云和尚没有想到会因为宝仪而引出这么大的一场祸端,他本已晋入凝魄境,称得上是一个高手,但周旭虽然只是一介奴仆,可依靠着方家这尊参天大树,所能动用的能量令澄云都感到绝望,绝境之下,他不得不怀必死志修习此法,才能带着宝仪逃出南境。 修习《阴阳生死经》后,澄云和尚亲身感受到了这门古老秘术的可怕威力,但对于秘法所述“非生非死”“行止无息”“再强大的灵识都无法感应到”的那种诡异状态依旧保持怀疑态度,因为那种状态已经不是活人了,又如何活着? 澄云不信,方宸却是信的。 因为他自己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再强大的灵识都无法察觉到他的存在。 方宸将系在腰间的锦香袋摘了下来,这个锦香袋他自幼就带在身上,自然并不是为了偷灵草方便储存,而是为了掩藏他身上没有气息的玄异之处。 锦香袋上缀有三颗明珠,其中一颗看似与另外两颗无异,但却能散发出属于普通人的气息,否则方宸以往接触过那么多强者,没有任何一人能用灵识感应到他的存在,岂不是令人生疑? 普通的化神境灵藏境强者还能用身上有秘宝掩藏气息的借口糊弄过去,在通天境强者面前,什么样的秘宝才能够让通天境强者察觉不到一个普通人的气息? 明珠随时可以取下,当方宸带着的时候,他就是一个没有修行过的普通人,而如果将明珠取下放进锦香袋里,哪怕是通天境强者,也不可能用灵识察觉到他的存在。 不能修行武道。 不能被灵识察觉。 这是方宸自幼就被告知的,身边的人都在这样告诉他,以至于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将这当成了存在就有道理的常识,没有去认真思考过。 当他真正开始思考,查阅古籍去验证并且找寻缘由、解决方法后,他最终选择了离家。 一是为了修行,二是为了父母。 在梅岭一夜,方颐就曾告诉过他,他不能修行其实是一个谎言,而他修行不过半月余,就直接越过肉身九重境,晋升真气境,无疑也表明了他不仅能够修行,更是在武道修行上有着很不错的天赋。 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甚至可以说这才正常。 方宸出生后从未见过父母。 但他不止一次从他人口中,从方家记载中知道自己的父亲方远扬,当年有过怎样的辉煌。 江湖一代新人换旧人,各领风骚,哪怕强如武道圣地、世家,也不可能长久独占鳌头,总会有新的浪花涌现,盖过前者。 二十年前是公认江湖百年最为璀璨的一个大世,不仅是悬剑山、神仙谷、千佛寺、琉璃境等近些年来人才鼎盛的世家圣地,就连许多沉寂许久的古老家族与门派,诸如大明湖姜家、空桑山剑冢等,都有杰出传人涌现,争锋竟辉。 而方远扬则在那个天骄林立的大世里一峰独秀。 生平无一败绩! 打得天下失音! 不论是近百年来声势鼎盛的悬剑山琉璃境神仙谷,还是沉寂多年重新复苏的姜家、剑冢,不说就同代传人被打得毫无脾气,就连许多老辈强者都败在那个自南境走出后便以无敌姿态横推同代的年轻后辈手里。 其中最令人震撼的一战,便是与悬剑山之主李乘风。 彼时李乘风成名已近一甲子,论身份是圣主之尊,论修为更是公认当世最接近登仙的人间剑仙,手中一柄『龙渊』在一甲子时光里可谓举世无双,沾染了不知多少强者鲜血,却在那举世瞩目的一战里,被仅是后辈的方远扬徒手折断。 剑折人亡。 …… 方远扬威慑天下,方宸乃是他的独子,资质平庸才是怪事。 方宸想起关于父亲的事迹,长长呼出了一口气,传言李乘风死前曾亲口说如若方远扬不死,十年后将无人可制。 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李乘风这话却可谓恶毒至极,方家割据南境两百余年,皇朝上下无不将之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再加上一个青年之身无敌天下的未来藩王,当今天子就算是再大的胸怀,也难以容得下。 不知是否因为李乘风的话起了作用,还是方远扬木秀于林,总之那一战后没过多久,便在世间销声匿迹了。 方宸之所以要去悬剑山,乃是知道一件秘闻,父亲失踪前最后出现的地方时神墟,而同一时间出现在神墟的人之中,就有一位被囚禁在悬剑山。 实际上方宸很清楚父亲失踪前的最后线索并非只有神墟,因为根据时间推算,父亲前往神墟的时候,自己还不曾出生。 也就是说,父亲先入神墟,此后自己才出生,然后被送往方家。 这期间发生的事情,或许才是父亲失踪的关键所在。 方家肯定知晓一些内幕,但所有人都对这件事情,甚至于对“方远扬”这三个字讳莫如深,方宸找不到任何线索,只能狠下心来离家出走,自己去寻找线索。 不能修行武道是一个谎言,但与灵识绝缘确实真的不能再真,这方面方宸已经验证过无数次,配合着他从小练习的闭息术,连方家一些禁地他都能进出无阻。 他通读典籍,就目前来讲,还没有发现过任何关于什么体质能够天生与灵识绝缘,此前方宸对此并未深思过,但《阴阳生死经》的出现,让他第一次对这个习以为常的事情产生了一些怀疑。 因而虽然不曾修习,但他这段时间一直在细细研读。 澄云和尚译出的经文只有三百余字,但实在过于艰深晦涩,澄云记载了他自己的修习心得,也给出来了译文以及原文。 原文是古老象形文字,大概有千余字,方宸一个都不认得。 晚饭后方宸回到房间继续逐字研读三百多字译文,房门忽然被敲响,方宸本以为是刀疤李或者王林他们,打开房门,缺见宝仪站在门外。 方宸有些意外,“怎么了?” 小丫头抬起脸来,那双水灵清澈的眸子看了他一眼,又了低下去,然后再抬起来,又低下去。 ** 修改了很多,有点晚,抱歉。 【012】夜探 方宸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忍不住有些好笑,问道:“有事?” 宝仪点了点头。 方宸转身进屋,道:“先进来吧。” 青山寨的寨子也比较寒酸简陋,方宸虽然是大当家,但在这方面也没有多少优待,就连书桌都没有,是他把原本放在房间里的桌子推到了窗前,就当成了书桌来用,此时澄云那本笔记就放在桌上,旁边一个茶壶,一盏油灯,加上旁边的一张床,就是他房间里的所有摆设。 宝仪在桌前坐了下来,方宸给了倒了杯冷茶,当然是没有茶叶的,就是普通凉白开,小丫头接过粗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才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你说会让我变得厉害,是真的吗?” “当然。” 方宸点了点头,“不过前提是,在我们离开这里前,你不能再练剑碰剑。” 宝仪沉默地点头,小口喝了口水,才又低声道:“谢谢你。” 方宸微愕,这还是第一次见这小丫头跟她这么客气,他忍不住失笑,“怎么忽然间这么客气?” 宝仪没有看他,只是捧着粗瓷茶杯,低声说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方宸笑道:“你大晚上跑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宝仪点点头,又摇摇头,终于抬起脸来看着他,才十二三岁的小女孩,眼睛纯净澄澈,在油灯摇曳火光照耀下晶晶发亮,她认真地道:“我姓林,林宝仪。” 方宸笑着点点头道:“林宝仪,好的,我记住了。” 小丫头又道:“我知道你叫方宸,但是你跟寨子里面的人都说你叫方于役,那我就急着你叫方于役好了,君子于役的于役,是么?” 方宸笑道:“嗯。” “我可以像小花他们一样叫你方哥哥吗?” “当然。” 还不满十三岁的林宝仪甜甜笑起来,自从梅仙镇第一次见到她以来,方宸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笑,虽然脑袋光秃秃的,但长相确实清秀俊俏,假如她最初就会笑的话,哪怕是跟着一个和尚,也不会有人把她当成小和尚。 方宸第一次感觉到小丫头对他多了些信任,他伸手轻轻弹了一下小丫头鼻尖,笑道:“好了,没事的话回去睡觉吧。” 林宝仪却没有动,抬头用那双纯净眸子看着他,又问:“方哥哥,我能再问一个问题吗?” “你说说看。” “我们要在这里待多久?” “你不喜欢这里?” 她摇摇头,“不是,大家对我都很好,可是……” “你想学剑?” 小丫头点点头。 方宸想了想道:“不会太久的,少则十天,多则半月,快了。” 林宝仪歪着脑袋想了想,然后再次露出了一个笑脸,站了起来,道:“谢谢方哥哥,我回去睡觉了。” “晚安。” 方宸将她送到了门口,看着她走到不远处的房间里进去,这才重新关上门,坐回桌前继续看澄云和尚的笔记。 山寨贫苦,油灯也算是一种奢侈品,也就只有方宸这个房间会晚上点灯,还充斥着菜油味道,让方宸实在有些难以忍受,不过好在专注去思索『阴阳生死经』,入神时就会忘却空气里的味道。 万籁渐寂。 方宸将锦香袋上的明珠放入袋中,吹息油灯,走出了房间。 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 与山寨门前负责站岗的几人打过招呼,方宸踏着月色掠出山寨,在夜色遮掩下朝着公羊山奔去。 夜幕浩瀚,冰轮皓月,星河璀璨,方宸不由自主想起了梅仙岭那一夜场景,他身形掠动之中,忍不住抬头向南望去。 南境,玉京城。 不知什么时候能再回去,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 曷至哉? 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 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 千里废土的慌乱大地上,月光笼罩的黑暗之中,一条人影在山林间穿梭,表达妻子思念在外服役丈夫的古老诗篇,也在低缓的呢喃声里缓缓响起。 青山寨距离公羊山大概有近二十里路程,不算近也不算远,方宸修行时间不长,虽然晋入真气境,但体内真气并不算充沛,因而快到公羊山时,他便放缓了速度,调整气息,恢复真气,这才登山而上。 曾经壁仞千丈的公羊山被圣祖陈皇惊世一战打沉了大半截山躯后,如今高不足百丈,因而上山不算太累,方宸已经提前从王林他们那里了解过公羊寨的信息,虽然所知不多,但大概位置还是知道的,不至于没头苍蝇似的满山乱找,很快就远远地看到了公羊寨。 公羊寨约有山匪一百七十余人,这是很庞大的一股力量,因而寨子也很大,足有青山寨六七倍,看起来也要更加严整气派,深夜不仅有人站岗,居然还有两支巡逻队。 对于寻常高手来讲,最为头疼的是隐匿气息,因为灵识笼罩下无所遁形,而方宸天生就不能被灵识察觉,所以他以往最头痛的就是如何隐匿身形,尤其是以前没有修行的时候,常常是一不小心弄出来点动静就前功尽弃……当年误撞方颐换衣就是如此,否则以方宸做好事留名要无意做坏事更要人不知鬼不觉的行事准则,怎么可能会被她发现? 以往方宸所能倚仗的只有一门闭息术,而如今修习武道,凝练出真气后,他动作身法不知快了多少,面对的又是普通山贼,自然不会担心会被发现,他只是头疼不知该去哪里探听消息。 他正远远地靠在一株大树后眺望公羊寨为难,心里忽有所绝,匍匐下来的同时,偷偷转头望旁边看去,只见黑暗之中,一道身影无声无息自公羊寨中掠出,朝着山下奔去,看那身形,正是那日大开杀戒的公羊寨大当家贺光。 方宸略微等了一下,便远远地跟了上去,心里暗自猜测,自从月余前贺光出现后,公羊郡内先后出现了好几位真气境巅峰的高手,他一直觉得这些人背后应该有什么人或者势力操控,贺光深夜离开山寨,难道是与其他几位控制了其他山寨的真气境高手汇合商讨事情? 这个猜测很快被推翻,因为贺光一路下山,来到了公羊山脚下就停了下来,并没有再继续前行,方宸伏在一块大石后,小心翼翼地窥视等待。 约莫等了一刻钟左右,一道黑影自大地尽头掠来,方宸虽然踏足真气境不久,但所修心法与身法皆是天下最拔尖的绝学,否则也不能轻易跟踪真气境巅峰的贺光,但这道黑影所来之迅速,方宸自问哪怕自己修为在提升一个层次及,也远远不及。 凝魄境,甚至是化神境的强者! 方宸心里暗凛,不过并不担心,他眼下施展闭息术,心跳呼吸都远远要比普通人轻微缓慢很多,如果情况紧急,可以短时间内如同死人般,加上不能被灵识察觉到,万无被发现的道理。 “小的贺光见过高管事。” 前方树下,那道黑影已经掠到了贺光面前,身材魁梧高大的贺光拱手弯腰行礼,看起来颇为恭敬。 真正的高手对于别人的窥视都会有一种很敏锐的感应,因而方宸不敢盯着,只是扫过一眼,借着月光,看到被称为高长老的那人一身灰袍,身材中等,看不清模样,但听声音是位老人,他平淡地点点头,“嗯”了一声,道:“贺光,你这边情况如何,能够聚集多少人?” 贺光依旧低着头恭敬道:“回高管事,小的已经努力向周边山寨施压,但周边都是一些小山寨,目前可用人手只有两百多人。” “实力如何?” 贺光迟疑道:“参差不齐,大多都只粗通一些拳脚功夫,真正能达到肉身三重用劲以上的人,不到五十。” “果然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啊!” 高管事感慨一句,但并无多少失望,“还有不到十天的时间,不论用什么手段,凑够三百人。” “是。” 贺光恭敬应声,不过抬起头后有些欲言又止,高管事道:“你有话说?” “小的不敢。”贺光忙低下头去,不敢去看这位老人的眼睛。 高管事道:“你是不是在想,这群乌合之众,人数再多又能有什么作用?” 贺光忙道:“小的愚钝,确实不知。” “他们确实只是乌合之众,我也没有想过要指望他们。” 那位高管事轻蔑一笑,“少主与姜景白相互牵制,那位姜家明珠身边可用力量十分有限,我等要将之拿下固然要花些功夫,却也不许这些废物来帮忙,招揽他们,只不过是为了洗脱嫌疑罢了。” 听他说起这些事情,贺光很警觉地转头四顾,目中精光烁烁,高管事见状一笑,“你有这番警惕心思固然不错,但有我在旁,却是过于小心了,老夫虽未化神,但承蒙少主相助,已可灵识出体,周围任何风吹草动,都难逃老夫掌握。” “高管事果然修为深厚,不曾化神便能修出灵识。”贺光应该是不知这件事情的,闻言略微一怔,随后就很蹩脚地拍马屁。 潜伏在不远处将两人对话全部听在耳中的方宸闻言撇了撇嘴。 【013】黄雀将欲行 潜伏在不远处偷听的方宸闻言撇了撇嘴,心中则在快速消化听来的消息,姜景白、姜家明珠……难道是大明湖姜家? 还有这位高管事口中的少主又是谁?假如真的是大明湖姜家的人,想来这个“少主”来历应该也不会简单,否则哪里敢打姜家这种古老家族的主意。 “少主想抓姜家明珠,难道不是为让那姜景白投鼠忌器?”贺光有些奇怪地问道。 “投鼠忌器?”高管事的声音阴冷了几分,盯着词不达意的贺光。 贺光被老人阴冷目光盯着顿时打了一个寒颤,“啪”的给了自己一巴掌,连声道:“小的失言,小的失言。” 见高管事并无追究自己言语歧义贬低少主的意思,贺光这才松了一口气,补充道:“小的是想说,少主抓那位姜家明珠,不就是为了对付姜景白吗?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用这边的山贼来顶罪?” 高管事冷哼道:“少主的心思,岂是你所能揣度?做好你该做的事情,莫要乱动心思。” “是,小的知错。”贺光点头哈腰地道,“小的定当竭尽所能完成少主吩咐,绝不敢有半分懈怠。” “按照行程推算,少则七日,多则十日,姜家明珠定然进入公羊郡内,若是误了少主大事,你当知道后果。” 高管事没有再多费唇舌,说完这句话后便身形掠动,很快就消失在夜色,贺光目送老人离去,这才吐了口唾沫,“呸”了一声:“老东西!” 他骂完后也转身向公羊山返回,默默看着这一切的方宸等他离开后,也不再多待,往青山寨掠去。 大明湖姜家是如今江湖上最为古老的世家大族之一,不过素来低调,哪怕是在宗派割据期间,也从不曾参与过江湖争霸,因而每有姜家子弟入世历练,皆为世人瞩目,不逊于圣地传人,其原因有二,一是实力强大,堪与圣地传人争锋,二嘛……姜家乃是公认最出美女的家族,有“姜家女子最倾城”的说法。 六十年前姜雅南,二十年前姜清欢,都是倾倒一代江湖的绝代红颜。 身形掠动的方宸忽然停了下来,放缓了速度在午夜山林间缓行,他抬头望月,不再是想起那个在南境玉京城里牵挂等待着他归来的女孩,而是想起了与他生命息息相关的另外一个名字。 也姓姜。 方家割据一方,但对家中子弟却并不是自小就耳提面命教条森严,方宸孩提时代也有过淘气胡闹的无忧岁月,只不过随着年岁渐长,那些天真快乐的笑语欢颜都已模糊,记得最深的,反倒是其他人玩闹过分时都会有仆从来催,下次再聚时多半就都会叽叽喳喳抱怨诉苦说怎样被爹娘埋怨责骂。 往往那个时候,小方宸总会愣愣出神。 他的记忆里没有父母,只有两副画像,两个名字。 父:方远扬。 母:姜明歌。 对于娘亲的身份,家族中似乎更不愿提及,方宸第一次读到大明湖姜家的时候,就曾问这个姜家是不是娘亲的姜家,但没有得到答案。 不过不论这个姜家,是不是娘亲所在的那个姜家,这次事情方宸都想要找机会掺和一下。 姜家有一篇《养魂经》,乃是天下间最顶尖的修神秘典,方颐曾言他无法修神,因而注定此生无缘化神境,甚至能否凝魄都是两说。 方宸想试一下《养魂经》是否有效。 回到青山寨,刀疤李、王林、老刘头三人都未睡,就在山寨门外等着,看到方宸归来,都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方宸微微一笑,将听到的消息简单说了一遍后,三个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王林更是直接破口骂道:“狗娘养的,那小崽子太阴损了,姜家名动天下,如果姜家明珠真的在公羊郡出事,整个公羊郡几十个山寨要死多少人才能平息姜家的怒火?” “死多少人?” 老刘头嗤笑了一声,“真让姜家以为是公羊郡一群山贼联手劫走了姜家明珠,公羊郡里面近万山贼能活下来一个,我他娘的敢把脑袋摘下来当尿壶!” 他吐了口唾沫,愤愤不平地骂道:“自从当年圣祖只身灭公冶派后,皇朝就没把公羊郡当成自己领土,否则哪里能任由一群山贼乱来,近万山贼?十万山贼也早都给灭了!姜家可不止是江湖世家,也是皇亲啊!” “别扯那些没用的。” 刀疤李有些烦躁地打断了两人,转头看向方宸问道:“大当家的,那这事咱们答应吗?” 方宸反问道:“有别的法子?” 刀疤李一时语塞,方宸都已经名言那位高管事是凝魄境巅峰的强者,这种人物不要说是在荒凉破败的公羊郡,就算是在整个江湖上都是高手,哪里是他们一个小小山寨能够违逆的了的。 甚至不要说那位凝魄境的高管事,就连那个贺光发起狠来,都能扫灭他们整个山寨。 虽说这些天以来几个人对方宸都还算比较信服,但还没有天真到会觉得这个上山不足半月的大当家会为了山寨拼命的地步。 “我短时间内不会离开,等那位姜家明珠到了公羊郡,看情况再说吧,不过我建议几位能好心理准备,如果姜家明珠真的在公羊郡出事,不离开这里就只有死路一条。” 三人默不作声。 方宸没有兴趣去了解这群人在公羊郡混的这么惨还不愿意离开是什么缘故,有生意就骑着那匹被淘汰下来的凉州战马下山压阵,没生意就待在山上练拳修行。 山寨里共有近百口人,但青壮只有不到三分之一,要养活这么一群人着实不容易,因而除了山下的“生意”外,妇孺老弱们在山寨后还开垦出来了一片田地来种植庄稼,虽说收成不怎么样,可辛苦劳作,多少也能挣些口粮。 方宸平日练拳就在后山,寨子里最厉害的王林也不过是肉身境第五重应变,自然是不懂得什么什么高深拳法的,因而每当他练拳的时候,不说小豁牙大头等几个半大孩子,就连王林都会在旁边看。 松涛万寿拳需配以相应的吐纳与步伐,这是很难从偷看就能学会的,方宸也并无要将这门方家入门拳法传授的意思,并不是他小气,实在是这门拳法教给他们只会带来灭顶之灾。 他教了两门拳法,一门是流传比较广的太祖长拳,这门拳法源自于前朝太祖,在江湖上流传很广,衍生出来了许多版本,方宸所传自是其中精品。 另外一门,则是杀伤力很强的刺拳! 这门拳法不需要太多技巧,只需不断地练习,力道够了就能够在短时间内爆发出来很恐怖的杀伤力,很适合王林,他也是练习最勤快的一个,时不时还会找方宸请教一些发力诀窍。 松涛万寿拳更像是一种修行,论杀伤力其实并不是很强大,因而方宸也在修习其他拳法秘术,刺拳便是其中一种。 约莫是因为高管事的催促,昨日公羊寨的人说给三天的时间,然而今天却又重新派了人来,约莫有四五十人直接来到山脚,说要给个答复。 方宸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答应下来,又问究竟要做什么事情,按照常理来讲他都答应下来了,接下来的行动多少算是个盟友,公羊寨的人多少会客气点,结果没想到带头的汉子就只丢下一句“等消息”就扬长而去。 临走前还嘟囔着“青山寨越混越回去了,来了个新当家居然这么没种,还不如王林”之类的话。 方宸啼笑皆非,不过并不在意,既然对方没通知,那就说明姜家明珠还没到公羊郡,他也就老老实实地做自己的山寨大当家。 就这样过了五天,公羊寨才终于有人来传消息,让青山寨青壮明日前往公羊山下汇合。 【014】小白脸最不要脸 方宸与刀疤李他们等三十余人来到公羊山脚下时,这里已经聚集了二百余人,按照各自山头聚在一块。 公羊寨的人也在,不过贺光还没出现。 “他娘的,还摆起架子来了。”王林嘀咕了一声。 “毕竟是能号令周边好几个山寨的大佬,装一下才是应该的。”方宸笑了笑,自顾到旁边树荫下找了个地方坐下,王林他们有学有样。 陆续有其他寨子的人到来,多的有七八十人,少的比方宸他们也好不到哪里去,如果是旁时,看到青山寨的人来,其他寨子多半忍不住要冷嘲热讽几句,但眼下都不清楚贺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事关生死,哪里还有人闲的蛋疼嘴上挑事。 几个当家的都是神色阴晴不定,最后一个鹰钩鼻的精悍男子出来牵头,几个当家的就开始聚在一块嘀咕商量了起来。 包括方宸在内的青山寨则被选择性的遗忘了,可见连饭都吃不饱的青山寨在这群同行眼里何等的没地位。 旁边几个山寨的人看到自家大当家们聚议,青山寨的人却只能在那眼巴巴地看着,一些约莫是与青山寨有些旧怨,原本不安的脸庞上都流露出幸灾乐祸的样子,一个拎宣花板斧的黑壮汉子啧啧道:“抢劫别人反倒被人把当家位置抢走了,啧啧,老子在公羊郡混了这么多年,可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做大当家的,能做到这份上,也是本事呐。” 王林原本见青山寨被孤立就有些恼火,再听那黑壮汉子嘲讽,更是怒气上冲,他不善言辞,手却就直接放在了刀柄上,方宸按住了他的手,微笑道:“跟一个快要死的家伙计较什么。” “小子,你说什么?”黑壮汉子闻言大怒,挥着那块宣花斧大声喝道,“不给老子说清楚,信不信爷爷一斧头劈了你。” 方宸微微一笑,并不计较,转头看向公羊山,轻声道:“来了。” “老子问你话呢?什么来了不来了……”黑壮汉子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完,就看到自家山寨当家的几个人都已经分开,也抬头向山上看去。 数十骑自山上奔袭而下。 山贼们哪怕骑了马也不可能有真正骑军冲锋的威势,对于见证过黑旗军那等威赫天下存在的方宸来讲,眼下这种阵仗连让他多眨两下眼睛的资格都没有。 但已经足够让其他几位山寨当家羡慕嫉妒的连眼睛都红了,普通山寨人吃饭都是问题,哪里能养得起马。 “恭迎大当家!” 约莫三十余骑在山脚停下,不知道是不是特意练习过这种出场,冲下来时阵型散乱,勒马停下的动作倒是齐整了许多,伴随着山下公羊寨山贼的喝吼,出场气势做的很足。 一马当先的贺光放声大笑,朝着周围团团一拱手:“承蒙各位好汉捧场,贺光在这里先给各位当家的道声谢,也请各位放心,今日请各位前来,绝无恶意,只不过有一桩生意,贺某一个人吃不下,不得已才请各位当家的搭把手,大伙一起发财。” 贺光的话无疑让疑心重重的几位当家稍微放下了心,但如果说只因为贺光一通话就打消了所有疑虑,也就未免把这些在公羊郡里能聚起一帮人心的当家看得太天真了些。 “不知贺大当家都吃不下的生意,究竟有多大?” “如果得手了,利润又怎么分?” 贺光哈哈大笑道:“钱粮货物我分文不取,不过咱们事先说清楚了,里面有个小美人是我的,谁也不准抢。” 这个答案无疑是让七八个当家的都有些惊愕,想要在公羊郡里混下去,实力、钱粮、手腕一个都缺不了,但女人……这固然也是他们追求的,但重要性无疑要低很多,当发生冲突或者只能取之一的时候,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精虫上脑或者一怒为红颜,那些玩意在公羊郡简直都是放屁。 因而七八个当家多少都还有些狐疑,贺光瞥见几人目光,冷哼道:“老子的公羊寨不缺那点东西,别他娘的乱琢磨,老子没心情跟你们动那些歪脑筋,实话告诉你们,那小妞家世不简单,是江南那边有些名的士族,家里虽然没有读书读出浩然气的读书种子,可能量也不差,护卫里面有好几个硬茬子,否则老子用得动这么大阵仗?” 几个当家的相视一眼,公羊寨是方圆百里最强大的山寨,说不图那些钱财倒不是吹嘘,至于江南那边的士族闺秀,说句实诚话,只要没有能调动兵马赴公羊郡的通天能量,他们这些在公羊郡内横行为祸几十年的山匪会在乎? 贺光见七八位当家的都不说话,脸色立即沉了下来,骂道:“怎么?老子好好说话没有人听是不是?那老子他娘的就把话撂这,明日未时,老子在帝印峡那等着各位,谁他奶奶的敢不来,自己掂量着办吧。” 贺光坐在马上声色俱厉的一通话说完,无异于是直接亮刀了,不过这反倒让七八个当家的打消了心里疑虑,假如真的有鬼,贺光多半会多些耐心,他们几人再度相视,达成共识后正要说话,就听到旁边一个温和嗓音笑道:“大当家的不爱江山只爱美人,这份胸怀气度,颇有当年陈留王的风采,青山寨上下敬服贺大当家风采,定当遵从大当家之令,明日未时,准时在帝印峡侯命。” 七八个正要开口答应的当家们都愣了一下,转头盯着这位据说半月前才从王林手里抢走青山寨大当家位置的小白脸,脸色都有些不好看。 公羊寨原本就势大,贺光接手后更是强势,压得周围山寨喘不过气来,这次行动其实他们都心知肚明,不答应也要答应的,刚刚即是谨慎起见,也是为了试探贺光的野心,并没有敢直接与贺光撕破脸皮的胆气。 可谁也没有想到他们正要答应,这个看起来没啥本事更没骨气的小白脸居然就那么巧提前了一步,那接下来自己几个人答应下来,功劳岂不是都被记在那小白脸头上了? 再说了,陈留王是谁? 那可是高武皇帝最宠爱的儿子,文武双全,风流潇洒,传言高武皇帝甚至有意要违背祖制将皇位传给他,结果这位陈留王倒好,只爱美人不爱江山,为了当年倾倒江湖的绝代女神姜雅南自愿放弃皇位,被传为佳话,几十年来,戏曲说书不知道被改编演绎了多少版本,可谓是就连北羌那边都无人不知的传奇人物。 能把山贼抢女人说成是陈留王风采,这他娘的马匹拍的也忒无耻了吧? 几个山寨当家的都不约而同地在心里呸了一声。 果然小白脸最不要脸! ** 朋友来杭,手机显示今天走了三万五千步,双腿已废,明天估计还要继续,再一更两天,尽快加快速度。 【015】同行是冤家 贺光看着将他比作陈留王的方宸,却是眼睛一亮,看了眼方宸,脸上露出笑容,随后转向其他几位山寨当家,目光里就充满了威胁的意味,“几位当家的怎么说?” “白水寨必定到场!” “抱犊寨没意见!” “黄石寨也答应了。” “……” 七八个当家的都相继开口,贺光见状脸上笑容更浓,“这就对了,大家一起发财嘛。” 方宸微微一笑,向旁边几位当家的轻轻拱手,到:“青山寨人少势微,不敢与几位当家的分什么财物,只求几日口粮足以。” 几个看他眼神都不怎么友好的山寨当家闻言后这才脸色稍霁,白水寨的当家侯敬雷哼了一声道:“算你小子还有点自知之明。” 贺光道:“好了,废话少说,明天未时我在帝印峡恭候大驾,不过咱们丑话说在前头,要是让我知道谁给老子耍小聪明,去的人比今天在场的少……嘿嘿,可就莫要怪我贺某人不讲道义了。” 白水寨当家侯敬雷拱了拱手,刚张开嘴,就听到旁边有人说道:“贺大当家尽管放心,莫要说这是大伙一起发财的好事,就算没什么好处,就凭贺大当家的一句话,青山寨上下也是无令不从。” 侯敬雷转头看去,想看看是哪个混蛋又抢自己的话,果不其然又看到了那个小白脸,他立即瞪起了眼,结果又是刚张开嘴,就听到身后有人笑了一声,再次抢过了他的话,暴跳如雷的侯老大想也不想就破口骂道:“哪个龟孙子敢他娘的再抢老子说话?” 侯老大怎么说都是肉身境巅峰,一只脚迈进了真气境的好手,又是暴躁易怒的性格,这时候含怒一声爆喝,周围好几百人瞬间竟是鸦雀无声。 侯敬雷看到眼前的小白脸似乎也被镇住,有些惊愕地看着自己,那眼神看在他眼里分明就是恐惧了,出了一口恶气的侯老大抬起一只手点指着那个小白脸,又是刚张嘴,就听到身后有人阴沉道:“侯当家的看来对我很有意见呐。” 侯敬雷听到这个声音愣一下,转头看到贺光阴沉脸色凶厉目光,再转回头看一眼那个小白脸,后者一脸无辜的模样摊了摊手,气得他差点吐血。 能混到当家位置的人,哪怕性格有缺陷,也绝不会是笨蛋,侯敬雷重新转过身来看向贺光时,在心中恼怒的贺光开口前二话不说就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啪”的一声分外响亮,“是我老侯没看清楚谁在说话就放屁,给贺大当家的赔不是了。” 贺光依旧阴沉着脸不说话。 侯敬雷瞥了一眼身旁另外几个当家,所谓“同行是冤家”,老祖宗这句话几乎将天下纷争都说透了,公羊郡内更是如此,几十个寨子几十伙山贼都靠着打劫路过商队为生,能没点磕磕碰碰? 在贺光的高压下,附件的山寨能联合起来给贺光施压,这是为了活下去,但眼下的情况,如果不危及其他人的山寨势力,没让这些当家的感觉到危及,谁会冒着得罪贺光的危险来帮他? 侯敬雷也不说话,咬着牙“啪啪啪”地作用开弓,一下比一下重,狠狠地抽在自己脸上,在他心底不知道多少次发誓诅咒恶骂中,七八个耳光就狠狠地打了下来。 全场死寂地看着往日威风八面此时却自掌耳光的白水寨当家。 就在十多个巴掌打在脸上,不止白水寨一些忠心手下,就连侯敬雷本人也几乎咬碎了牙要拼一个鱼死网破的时候,贺光终于哈哈一笑,伸手拉住了侯敬雷的手臂,满是责备的语气大笑道:“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哪里当得着侯当家的这般,这可是把我贺某瞧得太小家子气了吧?” 侯敬雷脸庞肿胀如猪头,却还是忍痛挤出笑脸说道:“有功赏有错罚,说错了话就要道歉,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不错,侯当家说的很有道理。” 贺光笑着点点头,拍拍侯敬雷的肩膀,随后目光扫视一圈,在方宸的身上稍微停了一下,这才道:“今天就先散了吧,不过既然明天有行动,今天大伙就都安生点。” 他说完后就一勒马缰,调转马头往公羊山上基本而去,公羊寨的见大当家的走了,也就都呼喝着往山寨回去。 “我们也走。” 其他几个山寨当家也都招呼自家寨子的人都回去,只不过离开时都会回头看一眼侯敬雷或者方宸,看前者戏谑与嘲弄的都有,而看方宸与青山寨的人时,就都是差不多的了。 看死人一样。 侯敬雷瞪着方宸阴冷一笑,并未撂什么狠话,只冷冷看了一眼,就直接招手道:“我们也走!” 方宸也没废话,只是轻轻挥了挥手,示意王林他们跟自己回去,心里却在暗骂:“他奶奶的,老子这马屁算是白拍了,这么快就把老子卖了。” 侯敬雷不敢向公羊寨报复,自然就把今天受委屈的这笔账记在了方宸身上,贺光自然也不是蠢人,瞧得清清楚楚,不过并没有阻止的意思,只不过为了明天的活动,才说了句今天都安生点。 意思就是说你今天老实点,不要耽误了老子明天大事,过了明天老子就不管了,你侯敬雷或者白水寨爱怎么找青山寨麻烦都行。 方宸自然没想过要跟侯敬雷他们在贺光面前邀宠,至于侯敬雷的威胁他更没放在心上,明天过后,刚刚那些人到底能活下来多少个还不好说。 如果姜家明珠不经过公羊山附近还好,如果经过公羊山……到时候这四五百号山贼能不能活下来一半都是个问号。 “大当家的,贺光叫我们这些人过去到底要干嘛?姜家明珠出行又不是商队,还会带着财务?再说了,就算想要嫁祸给我们,姜家会相信我们这些山贼就能抢得了他们的掌上明珠?” 返回青山寨的途中,王林问了一个困扰许久的问题。 方宸笑道:“姜家女子最倾城,可不意味着每个姜家女子在风华绝代的同时,还要武道修行与她们的姿容一般惊艳,再说了,正常情况下不能被打劫,受伤的情况下难道还不行吗?” “也有道理。”王林恍然点点头。 身后一个脸上纹着刺青的汉子扛着一柄没有刀尖还缺了好几个口子的长刀凑上来问道:“大当家的,都说姜家女子最……那啥来着?” 方宸笑道:“倾城。” “对,对。” 便被称作“刺青”的刺青汉子扛着刀搓了搓手,一脸好奇向往,“那姜家的娘们真有这么漂亮?戏文里说陈留王只爱美人不爱江山,叫……叫……啥来着?也是姓姜对吧?” “姜雅南。” 方宸目光往向天际,嘴角勾起笑容,“姜家女子最倾城,到底是不是真有那么漂亮,回头咱们把姜家那娘们抓过来看一眼,不就知道了吗?” 一群汉子哈哈大笑,虽然是没有人会当真,不过大当家的难得开一次玩笑,都还是很配合地笑起来附和。 “没错没错,要是真有那么漂亮,刚好咱们山寨还缺一个压寨夫人。” “其实我一早就有这意思,也只有咱们大当家的才能配得上姜家明珠嘛。” “张二狗子,以前咋没发现你这么会拍马屁涅?” “你娘的,老子说实话咋就成了拍马屁了,大当家的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要是长得不漂亮呢?” “那你给你了。” “那感情好,大家族出来的娘们都细皮嫩肉的,再丑也丑不到哪里去,肯定比你闺女漂亮。” “大头你他娘的说啥?再给老子说一遍?” …… 方宸听着耳边各种并不动火气的吵嚷声,嘴角微微勾起,以微不可查声音自语道:“《养魂经》啊……” 【016】绝情魔宫 帝印峡本名东白峰,曾是川府两州都极有名的名山,与公羊山一般,也是在一百五十年前圣祖灭公冶的大战里遭了池鱼之灾,被一道劲气余波击中,大半山体崩塌,变成了一个大峡谷,名字也就变成了帝印峡。 午时刚过,烈阳微斜,四百余山匪们就都聚集了在帝印峡两侧葱郁树林里,这次贺光也没有再等着最后出场凸显重要性,方宸他们到达的时候,他就已经等在了那里,按照各个山寨到来的顺序安排埋伏位置。 各自人马都先去林中埋伏,几位当家的却都还没有过去,方宸他们来的不算早也不算晚,这边王林他们刚到安排好的区域埋伏下来,其他的几个山寨人马也就差不多齐了。 山贼不同于军队,四百余人聚集在一块乱哄哄的,哪怕是已经划分好了各自山寨埋伏的位置,也是乱哄哄的,贺光如同将领巡视军营一般从各个山寨区域走过,不时喝骂,好半天才勉强做好了埋伏,结果又等了将近半个时辰都没有看到有一个人影,在树林里埋伏半天又闷又热的山贼们不免就又开始骚乱起来。 “对方估计还要等一会儿才能到这里,大伙都打起精神来,老老实实地在各自位置待着,各自当家管好各自兄弟,如果哪个寨子有人乱动的,出声的,坏了大伙的生意,可别怪我贺某人不讲情面!” 贺光运起真气沉声喝道,声音传遍树林,一些抱怨或者跑到风口乘凉的山贼们闻言不禁有些迟疑,很快就都被各自当家给骂着回来继续趴着。 “大当家的,咱们这都等快一个时辰了,还要等多久啊?” 趴在方宸旁边的人是大头,山寨里面老的老小的小,能算是少年的就大头跟小豁牙两个,不过小豁牙年纪还有点小,这趟方宸就没让他跟过来,山林闷热,大头身上衣服都快要湿透了,抹着汗水问旁边的方宸。 方宸摇了摇头,顺便看了看周围动静,道:“还不好说,如果再等不来,说不定就不会从这边过了。” 帝印峡只是姜家明珠可能走的线路之一,未必就是一定从这里来,因而方宸一开始就做好了这种心里准备。 方宸说罢,忽然朝着公羊寨的人马方向望去,轻声道:“来了。” “来了?” 旁边的大头与王林等人精神一振,立即就都朝着帝印峡入口处望去,烈阳高照,碎石满目,哪里有半点人影? 王林奇怪道:“大当家的,哪里呢?” 方宸笑道:“现在还没到,但肯定很快就到了。” “为啥?”一群人都疑惑地看了过来。 方宸凝目朝远处望去,轻声道:“贺光身后的人也不清楚姜家明珠会从哪里走,所以肯定要根据那娘们的动向来行动,现在贺光身后的人来了,姜家明珠自然也就快了。” 他沉声道:“记得我之前说过的话,只要打起来,你们立即就找机会离开,今天之后,不论是否成功,贺光他们都不会再留在这里,公羊郡内山寨势力估计也要来一次大洗牌,不用担心后续追究的事情。” 王林先是应了一声“是”,随后又问:“那你呢?也要走了吗?” 周围听到这句话的青山寨汉子们闻言全都看了过来。 方宸笑道:“还不好说,到时候再看吧。” 他目光忽然一凝,脸色凝重起来,再次道:“来了。” 一辆油壁香车自峡谷尽头驶来,幔幕长垂,不时随风飘起,周围跟着五六骑,不时相互谈笑几句,神态闲散。 林中埋伏的所有山贼全部全部都屏气噤声,悄无声息地注视着那辆缓缓靠近过来的油壁香车。 “姜家的人哪怕是重伤下被山贼落井下石,也不会毫无反抗之力,所以为了尽可能的真实一些,贺光他们多半会让公羊寨的人对我们出手,我们的位置不算差,而且实力最弱,必定不会是贺光的主要目标,所以只要打起来,你们直接后退就好了。” 方宸一边盯着那辆油壁车,一边低声叮嘱旁边的王林。 “我知道了,大当家。”王林轻轻吐出一口气,握紧了手里的刀柄,随着那辆油壁车越来越近,他感觉自己手心的汗都要出来了。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油壁车四周的几个身影也已能勉强看清楚,这位姜家明珠的随从共有六人,最前与最后都是中年男子,前方一人佩剑,后方一人佩刀,而两侧都是年轻男子,驾车的却是一位少女,远远望去,只见一袭黄衫,姿态飘逸,如果单独行走江湖,但是这份气度,多半就要被当成名门女侠了。 黄衫婢女轻声说了句什么,随后油壁车缓缓停下,前方的佩剑男子扫视一圈,目光隔着四五十丈外,竟都有种令人心寒的锐利。 他微微拱手,嘴角掠过嘲弄笑意,声音不大,但林中四百余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实在有意思,难道公羊郡盗匪横行,已经到连凝魄境高手也要拦路抢劫的地步了吗?” 林中一阵骚乱。 对于普遍处于肉身境讨生活,真气境就能横着走的公羊郡盗匪们来说,凝魄境简直就是传说中的存在,因而当听到这个词的时候都有些惊愕。 但真正引起骚乱的,却是四百余山匪们清楚看到十余人从林中不知何处掠出,挡在了那佩剑男子身前。 为首正是方宸夜探所见的那位高管事,他外貌苍老,声音却是中气十足,哈哈笑道:“敝上久慕姜小姐风采,特命老奴相请,还望姜小姐勿要推却才好。” 佩剑男子脸现怒容,斥道:“你家主子算是什么东西,竟敢对我家小姐不敬?” 高管事也不恼怒,有恃无恐的模样,道:“姜小姐随我等去了,自然便知。” 那赶车少女平淡道:“岳文轩正被我家少爷追杀,丧家犬一般,你们这些当奴才的不去帮忙,反倒有心思来这里送死,绝情魔宫连奴才也这么绝情吗?” 林中的方宸心里一震。 绝情魔宫乃是中土七魔宫之一,传言其存在时间甚至还要超过如今正道圣地中最为古老的神仙谷。 姜家与绝情魔宫…… 方宸嘴角微微翘起,想起一则秘闻,绝情魔宫的名称源自于该派最高秘典《绝情经》,修习此经必须绝情绝性才能大成,但不论“性”与“情”都是天生,想要断绝谈何容易,因而此派传人为了修成《绝情经》,往往都是走“先动情再斩情”的道路,谓之『试情』。 一百五十年前武道河流、宗派割据、皇朝崛起,可谓是千年来最为风云激荡的时代之一,虽然陈氏皇朝统一中土后许多事迹都不见于笔端,但方家自然是有所记载的。 七魔宫是魔道势力统称,分属七大魔宫,虽然在对抗圣地正道方面态度一致,不过相互间一直也有争斗,大体上是越是势弱时,越是团结。 大周灭亡后宗派混战割据,魔道趁机发展壮大,到了一百五十年前,宗派割据末期,七魔宫势力可谓已是数百年蛰伏后的鼎盛时期。 但就在那种情况下,有人差点就一统魔道。 魔君念苍生。 这是一位传言曾与圣祖陈皇争锋的盖世天骄,哪怕百余年过去,也少有人敢提及,绝情魔宫与姜家的恩怨也是因此而起。 姜家女子最倾城。 这句话最早便是出自念苍生。 其中详情连方家典籍也无记载,语焉不详,只知念苍生深爱姜家一女,甚至因此而与圣祖陈皇结怨,但最后不知为何,自此后姜家与绝情魔宫便势同水火,每逢绝情魔宫传人出世,都以姜家女子作为首选的『试情人』,姜家自然视之为奇耻大辱。 绝情魔宫传人多是隐藏身份蓄意接近,只等姜家女子动情后便斩情证道,顺便宣扬炫耀,或者羞辱姜家,狠狠出一口恶气,,姜家女子为此羞愤自杀的便有三人。 一百五十年来,姜家与绝情魔宫恩怨纠缠,也有过绝情魔宫传人动情难斩情的情况,不过在情事上,男子终究是占了天生的优势,加上一方蓄谋一方无意,动情难斩情的绝情魔宫传人毕竟只是个例。 方宸当年曾与方颐谈过这些,小妮子自然是对绝情魔宫没有什么好感,不过对于那位至今都是禁忌的魔君念苍生倒很是神往,曾说过“嫁人当嫁念苍生”的话。 这话乃是关于念苍生事迹里所载,方颐当时说出来是故意给方宸怄气,只不过这时候再想起来,实在是应了“当时只道是寻常”的话。 方宸轻轻叹了一口气。 前方峡谷中,高管事轻轻挥手,十余位凝魄境高手开始往前方油壁车逼近过去。 车前佩剑男子拔剑出鞘。 剑气满山林! 与此同时,贺光一声爆喝:“动手!” 正目不转睛要看凝魄境高手激战的众多山贼们下意识转头看向自己家大当家,还没搞清楚要不要参和到凝魄境高手的对战中去,就前见后都有一同埋伏在这里要合伙做生意的其他山寨同伙们,持刀拿剑向自己杀了过来。 “大当家的,咱们被骗啦!” “黄石寨的混蛋你们干嘛?” “贺光,老子日你姥姥!” …… 惨叫声与怒骂声响成一片,公羊寨、黄石寨、抱犊寨三个山寨的人同时反水,向着其他山寨的人杀去,各个山寨的埋伏位置是贺光安排的,自然方便这三个寨子的人动手,加上又是出其不意,在贺光喊出声的同时,其他寨子就有二三十日瞬间丧命。 山林外剑气森然,山林内嘶喊冲杀,乱成一片。 【017】莽牛劲 林外峡谷姜家五位扈从迎战十一位凝魄境高手,驾车黄衫婢女与那位高管事都没有动。 林中随着贺光一声爆喝,公羊寨、黄石寨、抱犊寨三个寨子的山贼开始朝着其他寨子的人动手,然而白水寨、乔龙寨等四五个寨子的人根本不知道到底哪些寨子与贺光同谋,人人自危,相互猜疑间就各自打了起来,完全是一番混战。 方宸他们只有三十多人,人数最少,也是早就有了提防,因而当贺光爆喝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往方宸这边靠近过来,并未直接与人发生冲突。 方宸来不及往林外多看,说了声“走”,就一人当先,往外面冲去,他们旁边是乔龙寨的人,此时正被他们另外一边的黄石寨人马攻击,这边的几个山贼看到方宸他们行动,毫不迟疑地就挥刀砍了过来,方宸屈指轻弹,几道劲气飞出,将那四五人手中刀全部崩飞出去,他喝道:“乔大当家的,青山寨只求脱身。” “真气境?” 乔龙寨大当家乔山童转头看来时,恰见方宸屈指劲气击退几个手下的一幕,瞳孔不由一缩,他自己打量了一眼这位昨日还对贺光阿谀奉承的青山寨小白脸当家,挥了挥手,沉声道:“让他们走。” “多谢。” 方宸微微抱拳,带着王林他们飞快往林中深处退去,却听到旁边响起一声怒喝:“小白脸,你还想走?” 方宸转头看去,正是昨日那位自取其辱的白水寨当家侯敬雷,看样子是特意来找方宸算账的,一看到方宸就咬牙切齿地骂道:“小白脸,你他妈的还想跑?老子要让你知道什么叫……” 方宸连听他说完废话的耐心都没有,屈指一弹,一道劲气破空飞出,侯老大话都还没说完,就听“噗”的一声闷响,额头一凉,瞪大了眼睛,就这样失去意识,身体往后倒了下去。 “砰。” 一群山贼眼睁睁看着自家当家的倒下去,还有人没反应过来,连声问:“大当家,大当家的,你咋啦?”结果蹲下去看,就见侯老大额头出现一个指头粗的血洞,还在汩汩冒着鲜血,脸上表情凝固,却已经没有了生息。 侯敬雷带来的十余人吓得亡魂皆冒,有稍微机灵一些的已经毫不迟疑立即向跪了下去,不住地磕头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求大当家饶命!” 转眼间一群人就呼啦全部跪了下来。 这边动静在混战中不算大,可也不小,方宸瞥了眼公羊寨那边动静,并未理会跪倒在地上的白水寨山贼,带着王林他们快速离开。 他自从上山后,还是第一次出手杀人,不过看起来就像是吃饭喝水一样平常,这让自以为这些天相处多少算是了解了他性情的王林一干人等都有些吃惊,大当家的看起来不想是杀人不眨眼的主啊,可刚刚杀人简直是比杀人不眨眼还要淡定。 “你们直接回山寨,有什么消息回头我会告诉你们。” 离开混战区域后,方宸回头看到贺光已经往这边望来,就自己停步,让王林他们先行离去。 却没有人动。 王林迟疑道:“大当家,那你呢?” 方宸笑道:“我去看看姜家女子最倾城的说法到底算不算得真。” 那边贺光已经只身掠来,他摆了摆手,转身向贺光迎去,道:“只要我还在山寨一日,就还是青山寨大当家,不要废话,抓紧回去。” 王林瞥了眼快要冲到近前的贺光,咬牙道:“走。” 贺光身形掠动,在方宸前方丈许外停下,并未去关注撤离的王林等人,就如同方宸最初的估测,在他眼里,只要做出一种这些山贼们也损失惨重的状况,能给姜家些微误导就足够了。 现在唯一麻烦的,就是哪个黄衫婢女直接叫出了他们出自于绝情魔宫的身份,不过这种事情还轮不到他一个低等仆从操心。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做到的,在你动手之前,就连凝魄境高手也没有察觉到你体内有真气波动。”贺光看着方宸,并未急着动手,他刚刚已经准确地把握到眼前这个年轻人的真气波动,不过是真气境第二重天,与他真气境巅峰的修为相比差了太多。 武道合流后,关于境界划分非常清晰,比如肉身境,养生、练力、应变、用劲、通脉等等,各个境界层次分明,而到了真气境,这种划分变得更加具体,就是按照真气强弱程度来判定。 将内劲化作真气,便算是踏入了真气境第一重天,而到二重天时,发力的刹那,所能调动的真气可以沿体内经脉流转一周天。 而到了贺光这个层次,身处真气境巅峰,全力爆发的时候,一气流转可有百尺,到了这一步,经脉气海真气盈满,如何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便是武道修行由修身到修神的第一个关卡,被困这一境界数年数十年不得寸进都是常事。 因而真气到凝魄的关口有“天选”之称,意思就是说能跨越这百尺竿头更进的一步,都是上苍青睐的天选之子,资质出众,而更往上的化神,则被称作“困龙”,则是说哪怕人中龙凤,也难过此关。 眼前这个年轻人方才真气波动不过在第二重天的地步,贺光自信倾尽全力出手,一拳就能将其打爆,因此并不急着出手,气定神闲。 方宸道:“青山寨只想自保,请贺大当家给条生路如何?” 贺光嘴角笑容玩味,盯着这个昨日还阿谀奉承,此时淡然自若的年轻当家,“说出你的来历,目的,交出隐藏修为的秘法,我可以考虑饶你一命。” 方宸有些无奈地叹息一声,“那就是没得谈了?” 贺光捏了捏拳头,指节一阵作响,他狞笑一声,身形一掠,便出现在方宸面前,拳头带着凌厉劲风直往方宸面门打去,方宸并未直接躲避,双掌交叉挡住了这势大力沉的一拳,一股巨力伴随着澎湃真气冲击而来,他不受控制向后滑去,双脚在地面上划出长达三丈的两道印痕,随后撞在了后方一株大树上。 树叶簌簌震落,方宸体内气血一阵翻涌,他感受着体内状况,缓缓吐出一口气,看到贺光如影随形,第二拳已至,并不迟疑身形一侧,从旁一指点在了贺光手腕处,然而指尖劲气并未能够刺破贺光护体真气。 贺光横肘朝方宸面门撞去,方宸间不容发之际侧身抬臂格挡,再次被巨力击飞,身形不曾稳住,贺光当空一跃,一脚便狠狠踏下。 方宸脚尖点地,刹那间身形飘然后退足有丈余,贺光一脚踏在地面上,尘土枯叶飞扬,整个地面似乎都为之震动了一下,这位大当家有些惊异地望着落于下风却总是出乎意料挡下自己三次进攻的年轻小白脸,“小子,有点门道,不过一味取巧,你又能避到几时?” 方宸并未出声,默默调整体内翻涌气息,他自从踏足武道后,少有战斗经验,掐指算起来,也就只有跟王林抢大当家时打过一架,没过三招,此后帮忙压阵,抢那匹凉州战马时打过一架,也没过五招,这样算起来,眼下才是他修习武道后的第一战。 以二重天跨境对九重天! 这是一个足以令人绝望的差距,因而方才贺光仅是两拳,带给方宸的压力却是巨大的,他看起来毫发无损地接了贺光两拳,体内却已经是气血翻涌,真气震荡,如果不能及时平复,贺光下一次出击就是他的死期。 方宸缓缓吐纳,贺光却没有给他慢慢调整的耐心,他看了眼林外连他也没有资格参与的激战,狞笑道:“爷爷可没时间陪你耗,所以小子,你可以去死了!” 说罢再次欺身而上,依旧是霸道而凌厉的一拳。 贺光所修习的拳法唤做『莽牛劲』,是一门流传很广也很霸道的拳法,方家同样也有收录,因而方宸对其出拳劲力都很了解,否则仅仅是方才那两拳就没那么容易招架下来。 贺光这拳乃是『莽牛劲』内为数不多的灵动招式,相较于莽牛劲其他招式,并不以霸道刚猛而称著,但变招与灵活却是第一。 以方宸的眼光来看,贺光于这『莽牛劲』已可谓深得精髓,说是十分火候不算夸张,眼下明显想要一招将方宸毙命的情况下选用此招,自然是很清楚这一招『莽牛角击式』的优劣处,比『莽牛劲』其他招式刚猛不足,但再差也足够将眼前小白脸给轰杀了,这种情况下应变与封锁对方的躲避空间就变得更加重要。 拳法有“百练不如一走”的说法,所谓传拳不传步,传步打师傅,可见练拳不仅在拳,更需步法来配合,『莽牛劲』虽然不是什么高深绝学,但对于步法同样重视,加上修为深厚,风格偏于刚猛霸道的贺光速度并不慢,方宸心中闪过这些念头的同时,他也神色狰狞地出现了在方宸面前。 贺光发现眼前小白脸并无要躲避的意思,竟是要硬抗自己这一记重拳。 贺光知道这小子不是傻瓜,但眼下情况,在绝对实力面前所有计策都是徒劳,他狞笑着全力催动体内真气,朝面前小白脸胸膛砸去。 一拳撕裂空气,带出呼啸拳风,贺光似乎都已经看到这小子胸膛被自己一拳打穿的血腥场面。 劲风呼啸,方宸并未去看贺光眼里那足以将自己打穿的一拳,第一次主动出击。 体内真气被催动到极致,疯狂流转。 刹那之间,真气流转体内三周天。 二重天上三重天。 『刺拳』! 指尖。 指节。 拳面。 层层劲力寸进。 一瞬出拳二十七! 【018】红绫 “砰!” 方宸被贺光拳上附带巨力再次击飞,狠狠撞在了身后丈许外大树上,前后两次重击下,哪怕有蚕丝金甲护身,方宸也直接就喷出了一口鲜血,还没喘过气来,身体沿着树干再次滑落,摔在地面上。 尘土飞扬。 方宸吃力地爬了起来。 三丈外,贺光依旧站在原地,承受了方宸极限爆发一瞬二十七记刺拳的他身形未动,眼耳口鼻七窍却都有鲜血流出,面目可怖,他瞪大了那双在眼角处溢出血迹的双眼,神情充满了难以置信,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小子承受自己全力一拳后没有被打爆还能站起,更想不通他哪怕二重天等三重天,与自己依旧是云泥之别,怎么可能一拳震裂自己五脏? 内腑受创,这是致命创伤! 已知必死的贺光身体颤抖,目光里射出仇恨与不解的光,他嘴角不断溢出并非鲜红的血迹,艰难而不甘地断续问道:“你……到底是……谁?” “咳……” 方宸捂着胸口吐出一口鲜血,瞥了眼将死的贺光,面对眼前这虬髯大汉临死的最后一个问题,他吐了口混着血的唾沫,“死就死了,哪他娘来的这么多废话?” “你……” 贺光眼睛再度瞪大,充满了滔天的愤怒、恨意与不甘,拼劲最后一丝力气想要扑向眼前这个真气死人不偿命的小白脸,可惜只踏出了两步,便仰天喷血倒了下去。 眼睛仍是睁大的。 混战中公羊寨山贼中有人注意到了这一幕,一愣神的功夫便被其他山寨的人砍掉了脑袋,然后砍掉了对方脑袋的山贼们再次转头,又有人被砍,然后继续有人转过头来。 终于,仅剩两百余人的混战完全停止了下来。 一群身上染血的山贼愣愣地那个扑倒在地仍是不肯瞑目的魁梧身影,再看看那个抹去血迹走过来的小白脸,瞪大眼睛,脸上神情呆滞。 方宸挥了挥手,“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两百余山贼们看了看他,又相互看了看,神情惊疑不定。 方宸抬手指向远处。 红日西斜,一群身影自远处奔来。 已经意识到了今日事情并非自己能参与的几个当家再度相视,然后黄石寨的当家抹掉了脸上混着汗水的血迹,抱犊寨的当家丢掉断了半截的刀,有人朝方宸拱了拱手,有人再次望向林外激战的情况,然后各自招呼各自山寨人马。 两百余人很快离开了这里,至于今日过后算旧账,或者重新洗牌,那就不是方宸眼下所关心的了。 他转头看了一眼,见到王林等人的身影也在离去,从锦香袋里取出了一颗日纹玉松子,放在嘴里要开,一股热流很快化开,涌向四肢百骸。 方宸走出树林。 姜家明珠随行扈从共有六人,黄衫婢女并未参战,因而是另外五人迎战绝情魔宫除高管事外的高手计十一人。 人数悬殊,场上形势却并未呈现一边倒的情况,原本在油壁车前后的佩刀与佩剑男子实力明显要超过其他人一筹,两人形貌酷似,看去竟是血脉兄弟,一个使刀一个使剑,刀剑合璧后威力更盛,剑气与刀光纵横,绝情魔宫十一人里,只分出了三位去缠住另外三人,余下八人都在围攻这兄弟俩,但依旧难以攻破两人联手合璧。 一群身影约有近十人,从远处飞掠而来。 包括黄衫婢女在内,六位姜家扈从尽皆变色。 一直巍然不动的高管事呵呵笑了起来,迈步向前走去,这个仅是绝情魔宫传人身边管事的老人神态自若地笑道:“眼下境况危机如此,姜小姐都不曾半点动静,看来姜小姐伤势果然如预料般严重,既然如此,想必姜小姐一直躲在车内不出来,是想要抓紧一切机会压制伤势吧?可惜了。” 高管事说罢,身形骤然加快,直奔油壁车冲去。 黄衫婢女终于起身。 她容貌清秀温婉,但一出手却是凌厉无匹,将手一抖,一条红绫便如蛇般飞出,往高管事面门抽去,高管事凌空一掌劈出,劲气相撞,在空中炸开一声闷雷般大响。 黄衫婢女身形微微一晃,高管事却是“蹬蹬蹬”接连后退了五六步,他有些意外地看着车上的黄衫婢女,“我本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高对你的重视,认为足够高估你,没有想到还是低估,你竟然不止摸到了化神门槛,而且一只脚迈了进去。” 黄衫婢女并无要与他废话的意思,足尖一点,身形便凌空掠出,身在空中,袖中红绫再度飞出,柔软绸缎在真气关注下绷得笔直,如剑一般直指高管事胸口。 高管事一双枯瘦手掌泛起黑气,再次挥掌劈出,红绫与黑掌再次相撞,竟发出金铁交击的铿锵之声,只不过高管事显然依旧不敌,踉跄倒退,黄衫婢女红绫成剑,接连刺出三剑后,红绸忽然恢复柔软,如同一条红蛇般朝着高管事脖子缠绕过去。 高管事猛然后仰,那柔软红绫便再度绷直成剑,朝高管事脖子斩去,只见高管事整张苍老脸庞刹那间都发黑,一股浓郁黑气将他整个头颅笼罩,将红绫剑气挡住。 “砰!” 黄衫婢女一脚踏在高管事胸口上,高管事身体巨震,脑袋上黑气历时震荡起来,红绫剑气趁机斩破黑气,然而便在这时,眼见几乎是必死的高管事张口一吐,一条血红小蛇便自他口中蹿了出来,吐着猩红芯子,只是一闪,便冲到了黄衫婢女的面前。 红绫刹那收回,一层一层挡在了血红小蛇面前,然而这长不足尺细如筷子的小红蛇不知是什么异种,竟视那红绫之中灌输的层层真气如同无物,快如闪电般洞穿了一层层红绫,朝黄衫婢女雪白脖颈上咬去。 一层炽烈白光在黄衫婢女身上亮起,在最后关头挡下了这致命一击。 细小红蛇似有不甘,嘴巴张开,它身体细小,脑袋也不过龙眼般大小,但张开嘴巴时,几乎像是整颗脑袋都张开了,细小利齿密密麻麻,在阳光下泛着雪白光泽,极其可怖。 黄衫婢女并起玉白手指,凌空一斩,直接将小红蛇的脑袋真斩落下来,然而更加惊怖的场面出现,血光在空中迸溅后,小红蛇整个身体都已经掉落下去,张开后不见脑袋的蛇头还在用那森白细密利齿啃咬她身上白光,而且已经马上就要将白光咬穿。 容颜失色的黄衫婢女伸出一只白皙手掌,近乎实质化的雄浑真气在掌心泛起白光,将只见细密白齿的小红蛇裹在其中,随后只听得一声轰然爆响,白光中仅剩下了一团血水。 并未被那红绫作剑的一击真正伤到的高管事不知为何喷出一口鲜血倒在了地上,随后又接连吐出三大口鲜血,血迹中有更加细小的虫状物在蠕动,快速朝着高管事爬过去,沿着他面部七窍钻了进去。 响起令人头皮发麻凄厉惨叫,只不过很快喊不出来,高管事剧烈抽动,用手抓着自己面庞、胸膛,因痛楚而扭曲的脸孔很快渗出血迹,皮下有细小活物游动,偶尔可见有细小白齿在薄膜般的皮下闪过,整张脸庞却塌陷了下去。 然后是脖子,胸膛……整个人体都在寂无声息的坍塌。 黄衫婢女不敢去看这一幕,只觉得腹内翻涌作呕,但还是强忍住,抬头看向自远处赶来的数人。 为首乃是一个独臂男子,并未去看遭反噬被寸寸生食血肉皮骨的高管事惨状,只是瞥了眼树林中,轻轻挥手,身后就有一人朝林中方宸掠去。 他瞥了眼幔幕长垂的油壁车,朝黄衫婢女微微一笑,“红绫姑娘,你想尝尝这红线蛇的味道吗?” 被称作红绫却穿黄衫的婢女从头至尾默不作声,只是并掌如刀,轻轻将被小红蛇穿透沾染了鲜血的一截红绫斩掉,把所剩不多的红绫收回袖中。 身后油壁香车终于有动静。 一只雪白素手掀开幔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