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一夜情缘 【第一卷 明宫天下之锦衣明月】 清晨的微光透过高档五星级酒店咖啡色天鹅绒落地窗帘的间隙,与半透明亚麻织锦条纹的白纱交错,肆无忌惮地扫射进来,落地窗旁那一排光泽细腻的真皮沙发前,站着一个几乎全身赤裸的妙龄少女。 她茫然地站在硕大的房间中央,眼神不经意之间一掠,立刻看见乌木茶几上搁置着的一个精美的钱夹,它很厚实,封口半敞开着,里面隐约可见现金支票的边角。 茶几上除了钱夹,还有一张酒店的便签条。 她不由自主地快步走过去,看到便签条上的字迹,两道纤细柔美的柳眉立刻紧皱起来,她瞪大了眼睛,一把抓起那张便签条,瞬间将它揉成一团,远远地将它扔在地毯上。她身上包裹的白色浴衣顺着身体滑下,将她曼妙的身姿完全展现,空间里微凉的温度让她顿时不寒而栗。 ——他这是什么意思? 此刻她脑子里乱成一团,完全没办法思考,更没有办法像平常一样镇定,在酒店的房间里赤身裸体固然荒唐,但这种荒唐与今晨的惊讶相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完全不值一提。 “叮咚——叮咚——”房间外有人在按门铃。 苏挽月闭着的眼皮轻轻抖了抖,强行睁开眼睛,却并没有做出回应。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来者竟然锲而不舍。 她不得不从紊乱的思绪中将自己抽离,从地上捡起那件浴衣,赤着双足向门口走过去,一把拉开房门。 门外赫然站着两名警察,一男一女,各自表情庄严肃穆。 男警察一个箭步冲了进来,眼光锐利地四处梭巡,仿佛在寻找猎物;女警察年纪看起来也不太大,长得眉清目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却充满了杀气,眼神直勾勾地扫过苏挽月的头发、眉毛、脸蛋、颈项,以及她裸露的胸口和小腿。 “小姐,请出示身份证。我们接到举报,这间酒店有人从事非法活动。”女警察很淡漠地开口。 身份证?苏挽月的头有些疼,她的身份证在哪儿?应该是在随身携带的包包里。可是她的包呢?她火速回头去看,卧室空空荡荡,除了一件连衣裙和散落的内衣,再找不出任何私人物品来。 苏挽月暗自叫苦,她的包呢? “我……身份证不见了!”她抬头如实对女警察作答。 “不见了?怕是以前备过案子挂过号吧?”女警察的态度立刻变得冷厉起来,“做你们这一行的,能不能有点新的说辞?当我们都是傻瓜吗?” “我们做哪一行的啊?”苏挽月脑子一时还没转过弯来。 “别以为人已经走了,我们就拿你没办法!”男警察这时候已经从房间里踱步出来,眼神里带着明显的鄙夷之色,“今年几岁?做了几年了?没带身份证是吧?你跟我们走一趟,去局里做个笔录,把昨晚的情况说说清楚!” 苏挽月隐约有点明白过来,这两个警察显然不是普通的户口调查员。看他们的眼神和态度,莫非把她当成了——失足妇女?! OH MY GOD! “我不是那种人啊,我是T大的学生!”苏挽月一醒悟之后立刻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急忙解释,“我可没有做过违法的事啊!” “那这是什么?”男警察眼睛里快喷出火来,他左手掂起那个厚厚的钱夹,右手展开一个小小的纸团,冷着脸说,“你不会告诉我,这张纸条是你自己写的吧?” 纸条! 苏挽月脑子顿时懵了,那张让她无限郁闷的纸条!刚才为什么不一把将它撕掉?没想到,此刻竟然成为警察手里坚定有力的证据,足以证明她早已沦为“失足妇女”中的一员!都怪那个自以为是的混账男人!他竟然厚颜无耻地在便签条上写“谢谢你昨晚的陪伴,现金支票请收下,我会永远记得你……Alexander.Su。” ——他,竟然把她当成那种女人?!这未免也太坑爹了吧? 想起昨晚的遭遇,她就忍不住悲从中来。 苏挽月上初三的时候,父亲的生意亏得一塌糊涂,母亲又生病要长期喝中药,她从那时候开始就体会到了人情冷暖,由于家境骤然变化,每天晚上,只要学校没有晚自习课,她就会“勤工俭学”到学校附近的夜市去打工挣钱,卷着袖子在T大附近的夜市卖红豆饼。生活的困顿并没有让她变得沮丧,她依然和以前一样善良和乐观。 虽然已经入秋,但夜晚天气还有些闷热,苏挽月忙得不亦乐乎,汗珠一粒一粒从她的鼻梁上沁出来,她随手拿毛巾擦了一把,接着投身到烤饼卖饼的机械重复动作中,在夜市嘈杂拥挤的环境里,她白白嫩嫩的小脸显得很特别,甚至有些憨态可掬。 时间将近晚上九点,人流稍微少了些,她收拾好了摊位准备离开,刚走到马路旁,前方忽然快速行驶过一辆大越野车,风驰电掣地向他们所站立的非机动车行道快速行驶而来,车灯闪烁着刺眼的亮光,刚好反射到她的面门,她不由自主地晕眩了一下,脚下一滑,手里的小推车瞬间溜出了好远。 “砰——砰——砰——”推车被撞得四分五裂,越野车里匆忙走下来一个身穿黑色风衣的男人,看着她说:“你没事吧?” 苏挽月看了看他的模样,他鼻梁高挺,面容俊逸,衣着低调简洁而不简单,用料十分考究,手腕上戴着一块卡地亚蓝气球手表,看起来或许不到二十五岁,属于看不出年纪的那种男人。 她摇了摇头,看着地面上四散的零钱和自己小推车,叹了口气,准备自认倒霉收拾残局。 他敛了一下眉,掏出自己的钱包,抽出夹子里的信用卡卡片,很快速地说:“对不起,请等我一下好吗?我身边没有带那么多现金。” 苏挽月站在一旁,脸颊因夜风的吹拂微微涨红,她摊了摊手,无所谓地说:“算了,只是小本生意的东西,不用你赔。” 男人没有说什么,他见她准备弯腰去捡地面上的零钱,立刻拉住了她的手,说道:“我打电话找人来帮你收拾,你和我在旁边那家水吧坐一会儿,好不好?” 苏挽月想了想,很爽快地点了点头。 如果有后悔药吃,如果能够让时间倒流回那一瞬间,苏挽月保证自己当时一定会立刻拒绝,然后以她生平最快的速度逃离那个男人的身边。 假如她没有答应跟他一起去水吧,就不会得知他那么多的心事。 假如她没有得知他那么多的心事,就不会告诉他那么多她自己的秘密。 假如他们那种“酒逢知己千杯少”的状态能够稍微控制一下,也许……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十七岁的苏挽月,刚刚走进大学校门,她和所有的妙龄少女一样,喜欢一切美好的东西,她比很多女孩都长得漂亮,有着乌黑如云的秀发、洁白细腻的皮肤、明艳亮丽的五官和玲珑有致的身材,是一个标准的美人坯子。 对苏挽月来说,和陌生男人共度一个夜晚,是她此前完全不可能想象的。 可是,在酒精的作用下,她完全不记得昨晚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俩之间曾经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她几乎都毫无印象,脑子里只隐隐约约记得他的手轻抚过她柔黑长发时,掌心传来的那一种小心翼翼的力量,是那样温暖而坚实。 “不要磨磨蹭蹭,快点穿衣服跟我们走。到了警局,再通知你们学校和家里人来领!”女警察喝令苏挽月去卧室穿衣服。 “警局?我不能去啊!叔叔阿姨,拜托你们听我解释一下!我真的不是你们想像的那种人,也没有做过那种交易啊,昨天晚上,是一个意外……”苏挽月无力地试图再做一次辩解。让学校和父母来警察局领人?父亲苏明博会不会气死?学校老师和同学们以后会怎么看她啊? 然而男警察和女警察显然已经不打算再理她了,他们眼神里的鄙视凌厉得像刀子一样,简直让她无地自容。 苏挽月欲哭无泪,只好去浴室换衣服,她推开浴室的房门,赫然发现宽大的大理石台面上,放着一个红色丝绒的盒子,盒子口是敞开着的,洁白的天鹅绒底托上,是一枚光华璀璨的钻石戒指。 她好奇走近,看见它的形状很奇特,有一个银白色的圆形底圈,透明的钻石被切割得棱角分明,在酒店浴室极好的照明系统下,它显得那么璀璨迷离,几乎晃花了她的眼睛:这么大的钻石,这么好的工艺,是几克拉?VVS级?还是VVVS级? 就在这一瞬间,她仿佛被一种魔力吸引,不由自主地将它取出来。 她刚刚触碰到它,立刻感觉到了一种巨大的吸引力,整个身体被它牢牢粘住,一道异常刺目的白色眩光,如离弦之箭从那颗钻石里冲出来,光芒中心直射苏挽月的双眼,将她眼前的一切冲击得支离破碎。 耳边不断响起气流涌动的细微声响,她试着睁开眼睛察看周围的景物,却只看到一道道让人头晕目眩的光芒。紧接着,她的身体仿佛不再属于自己,跟随着那道光被卷入了一个黑暗漩涡的中心。 第2章 君系何人(1) “苏宛岳!你到底知罪否!”黑暗中传来一声暴喝。 她惶恐地睁开眼,眼前是纷纷扬扬满天飞散的东西,正当她还在纳闷为什么那些东西为什么那么小、落在脸上为什么那么冰的时候,一个狠狠责问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维。 ——苏宛岳?苏挽月?是在叫她吗? 她的身体渐渐恢复了知觉,却还沉浸在对无边黑暗的恐惧之中,刚刚回过神来,一抬头就看到了这位发问的大爷:他头戴一顶圆帽,脚着皂靴,一身古装锦衣打扮,白面无须,面色红润,娘娘腔,看上去油头粉面,全无男人气概,难道……他是太监不成?看这幅打扮还真有七分像。 苏挽月顿时糊涂了,脑子里第一反应就是这一定是她的幻觉!第二反应是她一定在做梦!然而,她左顾右盼了半分钟,竟然发现旁边的人全部都是古装打扮,再低头打量周围,收拾一下四零八落的脑神经,她发现:自己此时此刻是趴在雪地里的,然后屁股超痛! ——啊啊啊啊啊啊,这是怎么了? “苏宛岳!公公问你话呢!”那个铁青着脸的凶太监旁边站着一个俊俏小生,他斯斯文文的声音将苏挽月从神游天外的境界拉了回来。 苏挽月眨了眨眼,盯着那个小生看了半天,敢情他也是一副唱古装戏的打扮,一身褐色衣衫,上面绣着龙头鱼身图案,腰间佩刀上刻着一个“锦”字,这飞鱼服和绣春刀,正是明朝锦衣卫的标准装扮。 “我……”苏挽月有点茫然,她多么希望此时此刻能够突然跳出一个正常的现代人,告诉她这是一个真人COS游戏节目,然后再借个手机向电视台投诉,这个整人节目确实很过分!但是,她看来看去,好像旁边都是正儿八经的古人,不像是在演戏,除了那个凶巴巴的太监还有长相俊俏的锦衣卫,周围站着的都是拿着廷杖的彪形大汉,据她目测,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你什么你?还不快点认罪!”俊俏小生再次出声提醒,而且幅度极大地向苏挽月使了个眼色。 真是莫名其妙,认神马罪啊?她这会儿身体很痛,脑子很乱,但凭着相信帅哥的直觉以及以前对明朝各种历史常识的积累,苏挽月只好装模作样地趴在地上挤出了几个字:“小的知罪。”有道是好汉不吃眼前亏,先认了再说吧。 司礼太监见她肯认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拂袖走了。 那人刚刚走远一些,俊俏小生立刻招呼着站旁边的那些壮汉:“快,快,将她抬到房里去。” 苏挽月还没来得及挣扎,就被几个大汉手忙脚乱地往房间里抬,刚进门没多久,门外立刻“呼啦啦”地涌进了一大帮子人,简直是人头攒动,挤得房间里黑压压的一片。 房里果然还是暖和很多,不像外面冰天雪地,几乎要将人冻僵。 趴在床上,苏挽月很痛苦地发现,这个房间的帐子褥子枕头都十分具有古代气息,四方枕啦、织锦帐啦、红木花雕床啦,逼真程度与博物馆展列的文物简直不相上下,仿佛置身于另外一个时空。尽管如此,她还是不愿意接受除了幻觉和做梦外的另外一种可能——她穿越了? 她侧头看见那俊俏小生一张脸离她奇近,这么丰神俊朗的一张脸猛地杵在眼前,苏挽月吓了一跳,“你干嘛?!” “苏总旗,你觉得怎么样?”站在俊俏小生身后的一名身形魁梧的黑衣少年满脸焦急问着。 “很痛。”苏挽月觉得别人问得白痴,自己答得也白痴。 “知道痛就好,你下次别再冲撞指挥使,否则又免不了吃一顿廷杖八十棍的苦头。”俊俏小生冷着一张脸训斥她。 苏挽月听着他的风凉话,心里忍不住一万头“草泥马”在咆哮:这是哪门子来的指挥使啊?她连指挥使是谁都不知道,哪来的冲撞啊?她可是规规矩矩的天朝良民。依照明朝律例,廷杖责罚一共八十棍,每五棍换一人,一共要十六人。看来这满屋子的人每个都有份打了自己的。苏挽月一想到这里,身体下半截更是抓心挠肝地难受,痛得面部神经都快扭曲了,却是有苦说不出。 “你没事吧?”俊俏小生疑惑地问了句,然后轻描淡写地解释了句,“兄弟们都有数,掂量着气力下手的,你顶多修养个十日就可康复。” 难道还要我感谢你们啊?苏挽月简直欲哭无泪,她忽然想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立刻将头抬起来问:“现在是哪一年?” “成化二十一年。”满屋人被问得面面相觑。 “明朝成化二十一年?”她的眼睛瞪得极大,眸子黑黑亮亮,差点没从床上弹跳起来,但幸亏她此刻是趴着的,一屋子人都团团站立在周围,鲜少有人看到她面上表情。明朝成化二十一年?不是开玩笑,她是真的——穿——越——了! 原来这世界上真的存在穿越!原来那些穿越小说真的有原型的!可是,这种事情怎么就降临到她头上了呢?她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T大学生,家境不好无所谓,她从不抱怨辛苦,从不懈怠,只想努力学习毕业再找个好工作,一家人和睦平安过日子足矣。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照顾”她,把她送来这个莫名其妙的明朝哇! “你们是谁?”苏挽月垂头丧气地问了句。 “你问我?在下锦衣卫千户牟斌。还要不要我对你更客气点,我们重新认识一次?”面孔英俊的男人一脸疑惑地皱了皱眉头,站他后面的人也是面面相觑。 牟斌?明朝牟斌……她记得历史上的这个人是明朝弘治年间的锦衣卫指挥使,现在只是成化二十一年,他的官职没升上去,倒也符合情理。苏挽月的脑子瞬间乱得不可开交,但看样子这群人不像是开玩笑,她必须先给自己找个“安全”的身份。 “没忘没忘,只是挨打太痛,一时没想起来而已。牟斌,牟大人是吧?”苏挽月找了一个很烂的理由支吾过去。 “你脑子坏了不要紧,以后别再顶撞指挥使大人就行了。”牟斌貌似很好对付,暂时对她并无怀疑。 “我下次决不会这么做了。”虽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她还是顺着牟斌先前的话说了下去。指挥使可是锦衣卫的大老板,刚听那个黑汉子称呼自己“总旗”,看来这个明朝的“苏挽月”也是锦衣卫的一个小官呢,不过,她还真想不出一个小头目有什么理由去顶撞老板的老板的老板? “总旗,你要真的明白就好了。”黑衣少年张允忽地插了一句话。 虽说那些人的表情变化极其细微,还是被苏挽月看到了:“你们怎么好像一点都不信的样子?” “这个……”张允面色尴尬,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苏挽月见他半天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说:“我一定会让你信。下次见着指挥使,保证对他毕恭毕敬。” “你才挨了八十大板,还要去惹那个老瘟神啊?!”先前插了句话的黑衣少年听着苏挽月的话,又嚷嚷了一句。他年纪虽然不大,但声如洪钟,隔着几丈距离传到苏挽月耳朵里还有回声。 牟斌闻言,立刻沉下脸训斥道:“休得放肆。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若是让旁人传出去了,还有你的活路么?” 那名叫张允的少年被训得低下了头,语气还是有些满不在乎:“千户大人,我们自家兄弟私下说说,能有什么事?兄弟们又不会传到老瘟神……指挥使那里去。” “你们先出去吧。”牟斌下了逐客令。 “属下告退!”虽然言出突然,但众人都不敢迟疑,一齐行礼退了下去。 那黑衣少年张允,临走的时候很不放心地盯着榻上的苏挽月,来来回回地看了好几眼,似乎很担心她的样子。 第3章 君系何人(2) 苏挽月忍不住冲他笑了笑,她对这个喜怒形于色的直爽少年很有好感,虽然她并不知道他为什么也那么讨厌那位指挥使,但她看得出他是一个憨厚正直、偶尔有点莽撞的性情中人。 明朝成化二十一年,时令正值冬季。 外面天寒地冻,屋内因为烧着炭盆,所以格外温暖。古色古香的红木床榻附近,还有一尊金狻猊的香炉,升起一缕缕轻烟。等到所有人都离去,牟斌上前给苏挽月盖了被子,再走过去挑旺了下屋内的炭火。 “得罪了万指挥使,看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他走到她的床头,盯着她发问。从进门到现在,她一直都是一副云里雾里、搞不清楚状况的茫然表情。牟斌觉得有些奇怪,以前那个精明干练的苏挽月,似乎被廷杖打没了,留下个只剩皮相的空壳子。 八十廷杖的威力果然不是盖的,苏挽月怎么调整姿势都觉得难受,不盖被子又觉得冷,盖被子难免会碰到伤口,她呲牙咧嘴地用肘弯支撑着身体,半仰着头说:“我也不知道……你有没有好的建议?” 她机智地把问题皮球踢回给了牟斌,她知道怎么办才怪!连现在自己是谁都没摸清楚。 “你的脾气该收敛一点了。”牟斌走到苏挽月床前,在床沿坐了下来,替她掖好被角,看她面目扭曲、娇小的身体在被子里像蚯蚓一样地缓慢蠕动,他掌心稍微用力压制住她,“别动,怎么动都会痛的,你只能忍耐一时了。” 苏挽月被他按住动弹不得,脖子也趴酸了:“忍耐多久啊?难道我要一直维持这个姿势吗?” 之前牟斌说过,他们下手都掌握好了分寸,大概十天之后她就可以下床,虽然只是短短十天,但对于苏挽月来说,可是个长得不得了的时间。她实在不明白,难道古人的医术这么差劲?小小的皮肉伤都要歇息小半个月才能下地? “以你的功底,应该不需十日。”牟斌脸上没什么表情,他看向苏挽月侧着的半张脸,眼神却很温柔。 “我真有这么厉害?”苏挽月感觉到他对自己的善意,带着试探性地问他。这个明朝的“苏宛岳”究竟是谁?为什么恰好和她同名呢?她现在知道的信息太少了,完全不足以去判断她所附身的这具皮囊原本是怎么样的人,而且光凭一个“明朝成化二十一年”的历史时间点,她也无法推断此时朝内朝外、锦衣卫署衙里具体是什么状况,锦衣卫与宫廷关系密切,本来就是龙潭虎穴,稍微站错队只怕就会小命不保。 “你锋芒毕露,太惹人注目,所谓树大招风,迟早累及自身。”牟斌依然面无表情,但言语没有神色那么不近人情,“谁都知道万家上下仗着万贵妃的荫蔽在朝中肆意横行,你何必如此执著?受了皮肉之苦不说,反倒更涨了万氏的气焰威风。” 苏挽月忽然想起来,明朝成化年间皇帝在后宫专宠万贵妃一人,那时候的锦衣卫指挥使万通,可不就是万贵妃的胞弟么?这个“苏挽月”看来是个倔脾气,居然敢顶撞万通,万通是什么人?那可是正宗的国舅爷,皇亲国戚啊,人家踩死你跟踩死蚂蚁一样。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个道理苏挽月还是懂的,她本人可不会吃这种眼前亏。 “你说的对,我以后做人一定低调。”苏挽月顺口回应了一句,她觉得自己渐渐有点入戏了,“谨言慎行总可以吧?” “你能做到就好了。”牟斌轻微挑了下眉。 “千户大人,我被打成这样,为什么还没有医生来看我?”她的伤口隐隐作痛。 “医生?”牟斌目带疑惑,提高声调重复了一遍。 苏挽月马上意识到自己说了个不恰当的现代词汇,“我说的是大夫啦。” “大夫?”这下牟斌明白了,但他眼里疑惑的神色更重了,“我记得你说过,你幼时丧母皆因庸医开错药方,我从你十岁那年认识你,这七年时间里你从来不屑于看大夫,只把他们当做草菅人命的侩子手,你何时开始愿意让他们诊治了? 穿帮了!苏挽月故意苦着脸说,“我都忘记了,你为什么还要提这件事呢?我不喜欢别人提我母亲,只会惹我伤心。” 她临时撒了个谎,只觉得胸闷得很厉害,要想把假话说得跟真话一样顺溜,原来并不简单。 “抱歉。”牟斌自知理亏,“言语冒犯,本非我意。” “没关系,我不介意的。”她被牟斌的目光盯得有些发毛,只好假装无辜地垂着眸子,睫毛眨啊眨,伪装小白兔。她用眼角偷偷瞟了他一眼,只见他皱着眉头,神情显得有些纠结,顿时长舒一口气。看来“哀兵必胜”这一招很有用! 果然,牟斌很快就转移了注意力,起身说道:“我帮你上药吧,上完药我就走。”说完要起身去拿药瓶。 “什么?!”苏挽月这一惊非同小可,眼睛瞪得巨大,他来帮她换药?要知道明朝可是个超级封建的王朝,男女拉个小手都要被责斥“行为不端”,她伤的地方又是……怎么着也算是隐私部位吧,怎么能让牟斌说看就看?怎么办?怎么办?苏挽月想装晕,可晕了不更好给人下手么? 她整个人一下子僵掉了,从后脑勺到脖子到后背,都挺直成了一条线。 冷静冷静!她脑子转了几百圈,但实际用时不到五秒,终于想到一条理由委婉拒绝说:“不必这么麻烦,男女授受不亲,算了吧。” “锦衣卫无分男女。”牟斌板着万年不变的一张扑克脸说,“何况你我相识那么久,相互上药早就习以为常。” 苏挽月顿时语塞,差点就要抓狂,这个牟斌,他脑子是进水了还是怎样?如此猥亵的行为,他竟然说得面不改色心不跳!但她面上不好发作,只得继续抗争说:“以前是以前,人总是会变的嘛,我就是忽然觉得我们以前这样做不妥……” 牟斌突然不说话了,他目光凌厉地瞪着她:“说,你究竟是谁?” 屋内被炭火烧得暖烘烘的,屋外在下雪,北方的冬天吸口气都冻鼻子,但现在让苏挽月心生寒意的不是天气,而是此时此刻的气氛。 “男女有别,你我纵然亲厚,却从未越雷池一步。”牟斌说话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我几时碰过你的身体?” 苏挽月一听,脑子里“轰”的一声就炸开了,她立刻明白自己上当了。这个牟斌,长得确实帅极了,双眉入鬓、剑目星眸、一脸正气,原本以为他只是喜怒不轻易浮于表面,情怀深藏内敛,一副颇有城府的样子,没想到他这么腹黑阴险,竟然设套子给自己钻! 她心情高度紧张,唯恐他看出破绽,却又要装得若无其事,平静地说:“那么久的事,我哪里记得?” “我再问你一次,你究竟是谁?”牟斌不吃她那一套,继续追问。 他的语气让苏挽月觉得,她今天已经被识破了行藏,就算装晕装死都躲不过去了,但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真相啊!此时此境,她不可能坦白对任何人解释她的来历,决没有人会相信她,或许还会将她当做怪物或外星人,送去大街上展览……她脑子转了转,立刻反问了一句说:“我就是我,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牟斌盯着她又黑又亮的眸子看了片刻,才说:“你不像你,像是变了个人。” “变了个人,还是换了种性格?人都是会变的嘛!”她很理直气壮地、鼓起勇气盯着他。以进为退吧,苏挽月心想。 牟斌扬起嘴角笑了一下:“你从小性格直率鲁莽,与张允简直半斤八两,但从来不像今晚一样伶牙俐齿。我与你相识整整七年,唯独今晚,觉得你像一个陌生人,不知你在想什么,更不知道你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苏挽月觉得头皮发麻,只好跟着干笑了一下:“也许是因为,你没有看到我的另一面。”她心虚地说完,立刻侧过脸去偏向了另一边,“我腿疼,要休息了。你请自便!” 过了好一阵,她感觉床边没有人了,才逐渐将头转过来。 牟斌果然已经离开了,但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他走得如此轻悄,居然一点声音都没有。 第4章 风雪邂逅(1)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外面雪似乎下得更大了,依稀可闻簌簌喇喇的雪粒子敲打在纸窗上的声音。 明朝毕竟是古代,入夜时分没有电,没有日光灯没有电视更没有所谓的“城市夜生活”,这种迷离的黑暗让苏挽月觉得特别孤单。在无边的黑暗中,她想起了父母、想起了老师和同学们,甚至夜市上那个卖酸辣粉的大娘,公元2012年的那个自己,就这么突然从酒店里消失了,加上之前又一夜未归,她的父母会不会急得头发都白了? 她差点被两个警察抓进公安局拘留,却鬼使神差地捡到了一枚戒指,然后莫名其妙地附身到了一个也叫“苏挽月”的明朝女锦衣卫身上,这个锦衣卫偏偏还够倒霉的,刚刚挨了一顿板子。苏挽月想到这里,不禁有些愤愤不平,凭什么别人穿越碰见的要么是阿哥要么是皇子,自己差点被撞死了,好不容易穿越过来吧,却先吃了一顿“竹笋炒肉”! 她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一种什么力量,将她带到这个陌生时空里来的呢? 忽然,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苏挽月被那声响惊断思绪,警惕地望向门口。 一个年纪十六七岁、体态苗条的少女,正举着灯笼站在门口,她身穿一袭粉色的厚袄罗裙,乌黑的额发上覆盖着未融化的雪花,发梢上也带着雪珠子。 “苏大人好些了么?奴婢来给您掌灯吧。”那女孩温柔体贴地走过来,对着她福了一福,紧接着还行了个跪安之礼。 苏挽月乍受如此礼遇,简直受宠若惊,忙说:“你是谁?不必客气,起来吧!” 那少女起了身,挑亮了桌子上的油灯、换了熏香,然后恭恭敬敬地站到床边说:“苏大人,公子遣奴婢来照顾您几日。” “哪位公子?”苏挽月茫然发问。 “我家公子姓牟。”少女垂着头回答,显然不敢直呼主人名字。 苏挽月愣了下,立刻明白了她所说的“公子”是谁。她听张允他们叫牟斌“千户大人”,按照明朝品级制度,锦衣卫千户属于正五品官职,朱元璋从开国时代起就设立了锦衣卫署衙,起初锦衣卫只挑选孤儿养育作为皇家专用的特别警卫,但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的官宦子弟也进入了锦衣卫当差。她记得历史上并没记载牟斌他爹是谁,应该不是特别有名气的明朝官员,不过照她推断,牟斌也不像是普通老百姓的后裔,否则决不会这么年轻就混到了五品的官职。 那少女见她不说话,又道:“奴婢给大人做了红豆羹,可以促进伤口愈合,大人可要用一些?” 苏挽月听得头大,说道:“你别奴婢大人的了,你叫什么名字?” “蓉儿。”那小姑娘低着头回答,一张巴掌脸本来就小,越埋越看不见了。 “我叫苏挽月,你可以叫我宛岳。”果然人如其名,这个蓉儿看上去很是温顺、柔弱,她将双手交叠放在腰间,垂头站在那里,一副安安静静的模样。不得不说,古代的名门望族的奴仆规矩都教得好,就连一名普通侍女,行为举止也很有风度仪态。 “奴婢不敢。”蓉儿头埋得更低了,她绑的是最简单的瑶台髻,头发从两路分下,将两股发再编成一束,十分清新可爱。 “我才跟你说了,别再叫自己‘奴婢’了啊!”苏挽月一脸无奈,明朝果然是中国封建礼教规矩最根深蒂固的一个王朝,竟然能把人教得这么奴性顺从。 “奴婢不敢。” 苏挽月顿时无语,面对这类肤白幼齿的软妹子,她完全没脾气。嗅到蓉儿手里的红豆羹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她才想起来睡了一下午连口水都没喝。“红豆羹给我,我快要饿死了!还有别的点心没有?”人一旦发现自己饿了,就会非常非常饿。 蓉儿立刻使劲地点了点头,忙不迭地举着灯笼出去给她觅食。 半刻钟后,蓉儿已经将一大堆好吃的点心送了过来,有豌豆黄、驴打滚、爆肚、火烧、桂花糕、栗子糕、馄饨……虽然这个时辰已经过了晚膳时间,但幸亏明朝锦衣卫署衙员工福利够好,后厨的夜宵是从来不间断的。 苏挽月吃着东西的时候,蓉儿就站在一旁看着她。苏挽月擦了擦嘴角,问她说:“牟斌在哪里?” “公子酉时应了一份急差使,被皇太子殿下召进宫去了。”蓉儿连忙回答。 “你不是锦衣卫的人吧?”苏挽月旁敲侧击地问,按照明朝律例,锦衣卫署衙门里是没有侍女的。 “蓉儿是公子家中的婢女,”蓉儿不敢抬头看苏挽月,答得小心谨慎。“今日老爷听闻大人受伤,也嘱咐蓉儿务必尽心照料。大人和公子从小交情甚好,老爷早将大人视如半女,大人也是奴婢的主子。” “我改日再去拜谢你家老爷。老爷公务也忙么?”苏挽月顺水推舟说了一句,然后等着蓉儿接话。 “老爷前年就已卸任了,如今在家颐养天年,并无公务可忙。” 苏挽月闻言,不禁狡黠地笑了一下。看来她的猜测果然没错,蓉儿口中的老爷应该是牟斌的父亲,古人认为入仕是极好的,从商贱之,毫无疑问牟斌来自一个官宦之家,他果然是明朝的“官二代”。 据历史记载,明朝的廷杖之刑是非常厉害的,轻则重伤,重则丧命,仅嘉靖前后三朝就曾经当庭打残一百多个言官,打死过二十多人。 苏挽月足足在床上躺了三日三夜,蓉儿一直陪在她身边。 这个侍女虽然不识字,但绣得一手好女红,苏挽月看她熟练地穿针引线,不由得一阵羡慕。不要说刺绣了,她连一张普通的十字绣都搞不定。等到她伤口都结痂之后,蓉儿搀扶着她下床试着走动。 下床之后,苏挽月第一件事就是找镜子。 她很好奇这个明朝与自己姓名读音相同的奇特女孩“苏宛岳”,究竟是怎样的一副模样?蓉儿乖巧地搬来一面铜镜,苏挽月往镜中看了一眼,顿时傻眼了。 镜中人影分明就是她自己,只不过装束俨然是一个身穿月白绸衫的明代少女,虽然五官面目与她本人几乎一模一样,身材也相差不远,但眉目之间的气质却完全不同。这个苏挽月气质也算干净飒爽,但总觉得娇滴滴的没有力度,她们这些古代女子跟身为现代都市女孩的本尊一比,还是显得柔弱太多。 苏挽月瞪大眼睛看着镜中人,镜中人也瞪大眼睛看着她。 蓉儿在一旁忍不住温柔提醒说:“大人这几日虽然有伤在身,但看起来并未清减太多,气色反而更好了。” 苏挽月默默地将视线离开镜子,心里却一点都快乐不起来。 蓉儿小心翼翼地问:“大人是不是觉得蓉儿伺候得不好,所以心情郁结?” 苏挽月摇了摇头,说道:“跟你没关系。” 蓉儿试探地向镜中看了一眼,又说:“恕奴婢多嘴,是否因为大人平时总是穿男装,如今突然换了女装不习惯?衙门里的其他女官,奴婢也曾见过许多,她们都是穿女装的,大人若是愿意,何妨一试呢?” 苏挽月见她这么说,不禁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跟男装女装也没关系。” 蓉儿这下彻底糊涂了:“如此……奴婢就不懂了。” 苏挽月心道,我的心事你怎么可能懂?只怕这里的人一个也不会懂。如今,这个明朝的苏宛岳像她也好,不像她也好,身体都已经与她融为一体了,不接受也要接受,否则这件事情所带来连锁不适反应将会双倍倾注在她身上,避无可避、逃无可逃。时至此刻,她也只能硬着头皮说服自己,接受这次穿越的事实了。 那黑衣少年张允每日必来报道看望苏挽月,每次他一来,总是不见其人先闻其声,隔着房门十步远就听到他铜锣样的声音。 “总旗果然好得快,才八天就能活动自如了!我就说您不会被一棍子打趴吧。”黑汉子刚进屋,就看见苏挽月已经穿着飞鱼服,一身抖擞地站在刀架前,摆弄着刀鞘。 “我身体基础好嘛。”苏挽月想想还是很开心,她踢了踢脚上靴子,扭了扭腰稍微活动了下,十日之期将到,她的伤差不多快好了。她身上这套锦衣卫飞鱼服虽然式样复杂,但行动还算方便。 “总旗是不是觉得闷啊?要不,我带您出去走走?”张允眼睛一瞪,就自己出了个主意。 第5章 风雪邂逅(2) “好!去哪里啊?”苏挽月这些天简直快要闷坏了。她的想法跟张允不谋而合,她也想出去走动走动。这几天她醒醒睡睡,已经烦不胜烦,每次睡去的时候都暗自祈祷醒来时能够回到新世纪,但事不遂愿,总是一睁眼又看到明朝的绣花枕头,让她大失所望。 “我带你去午门城墙上走走,那里视野开阔!”张允永远声如洪钟。 按理说张允是个校尉,苏挽月是个总旗,官级比他大了两级,张允应该在苏挽月半步后随着。但张允天生阶级观念淡薄,他要和你谈得来,就并着肩称兄道弟,他要看你不顺眼,岂止是让半步,应该在后面百八十步隔着,也不想扯上话说。这一点换做别人可能受不了,但恰好对苏挽月的胃口,两人怎么看对方都觉得特别投契,俨然一对知交老友。 苏挽月此前所住之处,是北镇抚司后面的锦衣卫署衙,大部分锦衣卫都聚集于此。只有锦衣卫中的皇帝侍卫亲兵,才能住皇宫里面,而其余分管侦缉的锦衣卫一律住南镇抚司。南北镇抚司都属于外城,午门以内才算内城,苏挽月至今还没去过内城,张允要带她去的,正是内外两城连接之处的城墙上。 明朝紫禁城的午门分“三明五暗”。 在皇宫通往外城的众门中,午门最尊位置最险要,是紫禁城的正门,由锦衣卫亲自把守,就算同为亲兵,也需令牌才能通行。正中门只有皇帝才能走,西侧门供皇亲国戚进出,东侧门才是文武百官的出入口。 张允带着苏挽月到了午门东侧门,张允亮出了锦衣卫通行令牌,苏挽月愣了一下,差点就要怯场,忽然福至心灵,她果断从腰里摸出一张和张允一模一样的令牌,亮给值班侍卫看。 好险,幸亏蓉儿细心周到,早上给她拿衣服的时候,就将这块令牌挂在她的腰带上。所幸她没有被为难,值班的侍卫礼貌性地点了个头,将他们二人放了进去。苏挽月不知道自己以前认不认识这些人,但还是礼貌性一一回礼。 “总旗,这里风景不错吧?”张允望着面色凝重的苏挽月。 苏挽月垂着手走上城墙台阶,心头忽地一动,竟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在某年某月曾经经历过这样的场景,那种感觉十分怪异,但又说不出怪异在何处,只隐隐有些记忆的碎片在脑海里聚集。 她手扶着垛墙,探出头向外看。 明朝的紫禁城,就是现代的北京故宫博物院。虽然经历了好几百年的洗礼,但苏挽月记忆中的故宫与眼前的宫殿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出入,相比之下,眼前的紫禁城反而显得更稚嫩一些。垛墙后面是宇墙,墙头所覆盖的六色琉璃瓦和油笔彩绘,比六百年后的故宫更加鲜活灵动。 苏挽月冲着张允笑了一下,这里风景确实不错,只可惜,她再也不能回到曾经与父母双亲携手同游北京故宫、登上城楼的那个时空了。 “对了,总旗或许还不知道,牟千户大人前日已正式调入宫中当差了。”张允忽然说。 “他是升职了吗?”苏挽月听见这个消息,第一反应就是牟斌升官了。 “只是平调为宫中禁卫军统领,并非升职。听说是万指挥使调度的,可我总觉得那老瘟神必有阴谋!”张允皱着眉说出了自己的推断,他是个粗人,有什么就说什么,太过高明冗杂的手段他通常都猜不出,但只要涉及锦衣卫指挥使万通,直觉就告诉他没好事。 苏挽月暗想,宫内禁卫军由锦衣卫千户统管,这是一支离皇帝最近、最受信任的亲兵,他们不用管稽查事项,只负责皇帝的安全。虽说责任更重,但毕竟日夜在帝君身侧,随时可能因为龙颜大悦而获得升迁的机会,总得来说,万通如此调度安排,从职位上看不算很坑人。 “这事未必是坏事,牟千户应该能做好吧?”她试着问。 “问题是,千户大人一走,谁来当我们的头儿?如今管侦缉那帮孙子,有几个像牟千户这样能干?”张允说得义愤填膺,“只知道拍老瘟神的马匹。我看我们以后没几天好日子过了!” 见他一口一个“老瘟神”形容万贵妃的弟弟万通,苏挽月忍不住想笑。据历史记载,明朝宪宗皇帝专宠万贵妃,而且倚重宦官,以至奸佞当道,朝纲败坏。然而最让众人诟病的并非后宫专宠,而是万贵妃的年纪竟然比宪宗皇帝大了整整十七岁!现在是成化二十一年,朱皇帝三十九岁,却仍然宠爱年近六十的万贵妃,连带她的家属也鸡犬升天,如果这不是真爱,那世间还有什么是真爱啊! “算啦,别在这里做无谓担忧了。既然朝中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们也只能认命啦!你也不必唉声叹气,先做好自己的事吧!”苏挽月轻声安慰着张允,“人在做,天在看,命运之神自有安排。” 张允“哼”了一声,没接话,茫然看天。 苏挽月不禁笑出声来,她觉得张允这家伙呆愣的时候实在很可爱,最萌不过天然呆啊! “当今朝中谁是道,谁是魔?”垛墙下突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苏挽月全无防备,顿时吓了一跳。 她蓦然惊觉墙下有人,回首看时,只见石阶上缓缓步上一个人,他身穿一袭白色狐裘,上绣五彩蛟龙出水的图案,腰间玉带玲珑剔透,脚踩一双金线云靴,腰背挺得笔直,高高的衣领遮盖着大半张脸,看不清真面目。他缓步而来,于斯文优雅中透出几分雍容与傲气。身后还跟随着一名太监和两个侍卫。 苏挽月乍见此人,脑海里竟然不由自主地浮现起一句诗,“与君相逢来世日,玉树临风一少年。” 他们刚刚只来得及匆匆一瞥,甚至连来人的模样都没有看清楚,张允立刻拉着她的衣角,“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称道:“给太子殿下请安!” 苏挽月突然之间被张允拉得一同跪倒,扯到了刚刚愈合的伤口,顿时疼得她七荤八素。她知道明朝规矩,臣子是不允许直视君主和其皇子的,认为这是亵渎皇权的大不敬,她始终低着头跪在地上,看着一袭白袍衣角立在眼前,却没有抬头看。 她原本从来都不相信皇子是“真龙转生”这种说法,但刚才看到那位明朝皇太子,未来的明孝宗皇帝朱佑樘,却真的比平常人多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威慑力,他根本无需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就已经让人觉得很压抑,也许这就是现代人所说的“气场”。 “你叫什么名字?”许久,苏挽月听见头顶有声音传来,冷冷清清的,不傲慢,也不浮躁,完全听不出情绪。 “回太子殿下,微臣是锦衣卫总旗苏挽月。”苏挽月回答着。如果眼前这抹青衫的主人是当朝太子,那他身世坎坷、孤傲高洁的历史传闻看来是不假了,半丈之内都能感觉到他那种清冷淡泊之气。 天气渐渐阴沉,空中飘下一团又一团的雪花,夹裹着大颗粒的雪珠子,,落在地上化成了水,不消一会地上浅浅湿了一层。 苏挽月只能低头看着地面,她是第一次感受北方的冬天,这里的冬天相当肃杀冷冽,但没有南方的湿冷,风很大,但没夹杂着湿气的大风尚且只能刮划人的皮肤,不会冷蚀人的骨骼。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见那皇太子说:“你,先起身,回去吧。” 她抬头看了看,发觉他说话的方向并不是对着自己,而是对着张允。 “微臣遵命。”张允迟疑了一下,而后站了起来,苏挽月不能看到张允的表情,但感觉他犹豫地站在那里,并没有立刻就走。 “殿下叫你走,你还愣着干什么?等赏呢?”这话是那位跟着的公公说的,语气已然不太耐烦。 “是。”苏挽月低着头,听见张允离开的脚步声,心里直犯嘀咕,为什么不是她和张允两个人一起走呢? “殿下,外面风雪大,您快点回宫吧,当心受了风寒,奴才可担当不起!”那公公换了个关切的语气,又说了一句。 那皇太子没有答话,苏挽月看见绣金线的靴子挪动了一步,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苏挽月,你就一直跪着吧。”声音很平淡,仿佛在和一个再熟悉不过的熟人随意聊聊天气。 苏挽月一听就蒙了,他这是什么意思啊?自己做错什么了吗?但她不敢立刻就问,毕竟入乡随俗,她还没有胆大到捋龙须的地步。隐隐约约之间,她感觉到那批人渐渐离去,才稍微抬头。 只见一个挺拔的背影,披着一件白色银狐披风,在风雪之中渐行渐远。 第6章 情愫暗生(1) 雪花飘落如柳絮纷扬,天气越发寒冷,滴水可成冰。 苏挽月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会在明朝成化二十一年的历史时空里,在北京紫禁城午门城楼之上,被皇太子朱佑樘下令“罚跪”。被司礼监下属太监们监督着打板子已经够倒霉了,没想到厄运并没有结束,而且一轮接一轮! 好在,苏某人一直是个乐观主义者! 她努力让自己想想开心的事情,比如小学时代恶作剧抓蚱蜢放到同学的座位上啦、初中考试连夜打小抄贴在手腕上顺利过关啦、高中时期倒卖电话卡赚了一笔不少的零花钱啦……这些乱七八糟的狗血事件想起来依然很有趣,她忍不住微笑起来。 但是,毕竟是大病初愈的身体,她的体力很快就耗尽了,等牟斌匆匆忙忙赶到的时候,苏挽月已经十分狼狈地跪坐在雪地里,面色苍白如纸,平时亮晶晶的眸子也黯淡无光。 “你怎么样了?”牟斌看到虚弱不堪、身体摇摇欲坠的苏挽月,立刻一个箭步冲了过来。 “总旗!”张允带着惭愧和懊恼叫了一声,“都怪我出的馊主意!好好的来逛什么城楼,害得你被罚!”倘若不是他拉着苏挽月来这里,就不会碰到那个脾气阴晴不定的皇太子殿下,也不会让前几日刚受了廷杖的她再遭一回罪。 “现在不是废话的时候。”牟斌冷冷说一声,“你去毓庆宫通报太子殿下,就说苏总旗在城楼罚跪已久,眼下不省人事、生死未卜,我们先带走了她。” 张允立刻点头,领命离去。 “我可没有不省人事,也没有生死未卜。”苏挽月想到朱佑樘那副冷漠的脸,再看看牟斌的神情,不由得想笑。任他朱佑樘再精明,也有被锦衣卫下属蒙蔽的时候呀! “你还敢笑?”牟斌斥了一句,他伸手解下自己的黑色羽缎披风,披在苏挽月的肩膀上,伸出一只手试图扶她起来。 “我……站不起来了。”苏挽月刚想支撑站起,但膝盖只略伸直了一点,就传来一阵钻心地疼,这石面的冷气太吓人了,沁到骨头里。 北方的冬天毕竟不是吃素的,晚间更是大幅度降温,苏挽月此前跪了足足几个时辰,体力已到极限,全靠精神力量给自己打气,此时困境解除,才发觉自己已经透支太多力气。她已经冻得感受不到任何温度,尽管她穿着锦衣卫的冬季制服,里料扎绑着的棉料也挺厚实,还裹着牟斌的貂毛披风,却仍是浑身冰凉。 “我若不来,你今天只怕会死在这里。”牟斌眼底掠过怜悯和疼惜之色,嘴上却说,“你刚刚得罪了指挥使,又来皇太子眼前捅什么篓子?嫌小命活得太长?” “我哪里敢招惹太子啊!”苏挽月只觉得有冤无处诉,“只不过跟张允私下说了一句话而已,谁知道他从我们背后突然走出来……” 牟斌舒了一口气:“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臣民背地里本来就不该议论朝政,更何况这里是皇宫禁苑?太子殿下这次出手惩诫你,正是要你长点记性,切记以后不可再犯。” 他眼看苏挽月艰难地想支撑自己站起,又不得不匍匐佝偻下去,忍不住伸出双手搀扶着她,将她半抱在自己怀里,这才让她勉强从雪地里直立起来。 “明朝皇宫规矩真多……我以后会小心的。”苏挽月不是第一次听牟斌的教训,但她看到牟斌的神情少有地严肃,不敢再胡乱回话。她发觉牟斌带着自己并不是往午门之外走,而是向着相反的方向,不禁好奇地问,“我们现在去哪里?不是回镇抚司衙门么?” “北镇抚司太远,我今夜在宫中当值,先去我那里吧。”牟斌淡淡应声,带着她加快了脚步。 “我留在宫中,会不会不方便?”苏挽月眼珠转了转。 “只要你不惹乱子,就没有不方便。”牟斌冷着脸又训了一句。 “我的衣服还有生活用品,都在镇抚司衙门里呢!”让她住在锦衣卫宫中寓所没问题,但要她每天乱七八糟地不刷牙不洗脸脏兮兮地在宫中住宿,实在有违她的生活习惯。 “叫蓉儿收拾好,张允给你取来就是了!”牟斌简直要抓狂,她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啊?就因为她此刻身体状况极差,几乎去了半条命,他才急着要带她回宫中寓所疗养,她却只关心这些有的没的!女人果然是女人。 “这几天蓉儿一直很照顾我,我还没向她道谢。”苏挽月低声嘀咕着,蓉儿真的是个很贴心的女孩。 “你都没向我道谢,反倒想着向蓉儿道谢?”牟斌有些好笑,他笑起来脸色也没那么严肃了,鼻子很挺很直,嘴角很浅淡地勾勒了一抹笑意。 “我好冷。”苏挽月闭着眼睛躺在牟斌怀里,声音很小地说了一句,她只觉得头痛欲裂,将身体蜷缩在他怀里。 “再忍一忍,马上就到了。”牟斌走得更快了,他犹豫了片刻,伸手将怀里的人搂得更紧了些。 午门之后就是太和殿广场,天黑后除了宫内值守的侍卫,鲜少有人经过此地。穿过广场,左转经过两重殿殿,再经过一道穿堂垂花门,沿着东边的回廊再往里走,就是牟斌等人在宫中的歇息之所。 一名侍卫看到牟斌满身雪花走来,臂弯里还拖着个奄奄一息、体态娇小玲珑的人,被吓了一跳:“千户大人,可要属下帮忙?” “不必,你们各自值守吧,让他们多送几盆炭火进来。”牟斌示意那侍卫退下,伸手推开房门,转身把苏挽月放在床榻上,亲手展开棉被盖住她,苏挽月只觉得全身抽痛,脑子如同被一柄利刃在切割,她扯着被角蜷着身子,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木香气息,炭火越烧越旺,她感觉到脸颊热得发烫,身体手脚却依然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仿若冰火两重天。在暴冷与骤热之间煎熬,她的思维也越来越混沌,渐渐昏睡过去。 “宛岳,宛岳。”她隐约听见耳畔有人在呼唤,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立刻看见他坐在床头。 此时,牟斌已脱下了锦衣卫飞鱼服,他穿着一件普通的素色锦袍,低垂着头轻吹着药碗,她只能看到他的半张脸颊。他的鼻梁高直而坚挺,面孔清秀俊逸,嘴唇红润,下巴挺直,微微有些黑色的胡渣印,看上去却非常干净整齐。毫不夸张地说,作为一个男人,他的脸确实长得很帅,但谁能想到,脱下锦衣卫的包装之后,他本人的气质竟如此俊美纤柔,俨然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 苏挽月努力睁开眼睛,应了一声:“我刚睡着了……” 他将手伸过来,放在她的额头上,立刻被那种温度吓了一跳:“居然烧成这样。” 她觉得他的手好冰,唇角干裂得厉害,人体温升高了,会蒸发体内水分,细胞的水分流失就让皮肤干裂,看样子她病得不轻。 他将手里的碗送到她唇边,温柔地说:“全部喝下去。” 苏挽月抬眼看见那碗漆黑如墨的不知名药水,从小最怕喝药的她,在他眼光的威逼之下不得不喝了一口。她吞了一口药汁,顿时觉得五脏六腑都苦透了,而且那种苦并不是咽下去就结束,它会一直残留在口腔的每一个味蕾中,后咽下去的部分弥漫在你食管和胃部,就像分裂繁殖的单细胞生物一样,一分二,二分四,直到你整个身体都叫苦不迭。 “这药是苦胆熬的吗?”她有气无力地抬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多苦都要喝完,一般的伤寒药没办法逼出你的寒气。”牟斌重复了一遍,他一手扶着她的后背,一手端着药碗,语气完全没有商量余地。 “我喝不下去,太苦了!”她忍不住哭丧着脸,脑子因为高热已经糊涂了。她全身都在发烫,整个人也被裹得密不透风,但没有一个地方在出汗,寒凉之气聚集在体内散不出来。 “良药苦口,听话。”牟斌见她如此难受,不由得换了一种态度。 第7章 情愫暗生(2) 人病了的时候特别脆弱,她虚弱无力地靠着他的胸口,头越埋越深,眼泪如断线珍珠一下沿着面颊滑落,她头顶的柔软发丝掠过他的下颚,他几乎可以嗅到她轻微的少女体香。这么多年来,他无数次看过她额头上的汗水、看过她身上的伤痕,看过她倔强而叛逆的眼神,看过她不肯服输的脚步,却惟独不曾看见过——她眼中的泪水。 苏挽月,为什么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但是,他似乎并不排斥这种改变,毕竟她本质上就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啊! “喝一半行不行?”苏挽月仰着头,用乞求的眼神看着他,她真的没办法再咽下任何一口药汁了。 他想了想,将药碗放在床沿,轻声看着她说:“我有办法,让你不会那么难受,你按我说的话去做。” “好。”苏挽月乖乖地应了一声,她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没了。 “导气令和、引体令柔。你慢慢感受在你身体流窜的虚火,然后尝试控制它们,不要一味得去抵触,想象成你身体的一部分,然后容纳他们。”他低头在她耳侧轻声低语,“以鼻纳气,以口吐气,纳者一息,吐者六气。” 他将手掌抚上她的背心,轻轻柔柔地按压着她背部的穴位。 神马跟神马?这是武功口诀么?苏挽月完全听不懂啊!她只觉得他的手触碰着自己的时候,身体里好热好热,身体里像要爆炸了一样。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温柔的声音,这种声音促使她迷迷茫茫地跟着他的话去做。她试着用鼻腔吸气,用口呼气,不消几次呼吸均匀平缓了很多。 “吹之去热,呼之去风,唏之去烦,呵以下气,嘘以散滞,泗以解极……不要去想别的,你内功深厚,只需知道怎么去运用,就能有大成效。”牟斌轻声鼓励她,手掌暗暗运气,将自己体内的真气一缕一缕地输送给她。 苏挽月只觉得他的怀抱很温暖,手法很温柔,不知不觉地靠在他的肩膀上。 明代一度推崇宋朝朱熹的理学,讲究对天理的追求,万物有它自己运转的轨迹,人要去顺应那些规律。牟斌教给苏挽月的,其实不仅是内功心法,也是道家的练气,既是一种思维的抗衡,但也有体力的对抗。比如苏挽月的风寒之症,若学会承受,摒弃了那些自寻的烦躁和抵抗,病痛带来的折磨也会相应小了许多。苏挽月虽然不懂武学精髓,但她很聪明,只要明白这个道理,不再拿着常人一样的莽劲去抵触病情,平顺了呼吸再想明白其中道理,气息均匀之后也会好受很多。 “好点了么?”牟斌额头上渗出了汗珠,他看着侧靠在左肩上的她,松了口气问。 苏挽月睁开眼,冲着他笑了下,嘴唇却干裂得严重。 “还有半碗药汁,继续喝完吧?”他问。 苏挽月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双手接过碗,她皱着眉头,吸了一大口气,闭着眼将药汁一饮而尽。她不是个怕吃苦的人,意志力坚定抵得住任何精神摧残,但说到肉体的折磨,她可没有那么强大的抵抗力。 牟斌看到她娇憨得有些可爱的表情,忍不住微微一笑:“你天不怕地不怕,还怕这几口药不成?” “我讨厌生病!”她仰头发现牟斌起身要走,蓦然觉得心头一阵慌乱,急忙问道,“你去哪里?” “我今晚还要巡夜当值,你好好休息,我稍后来看你。”牟斌重新穿好了制服,抖顺了下搭在衣架上的黑色羽缎披风,再披在身上系好。近些天宫中频发事端,万通命他们加强巡视,每晚监督查看宫中侍卫们的值守情况,要是有缺席或者偷懒的情况,属败坏纲纪的罪责,必将严惩。将近年关,宫中诸人唯恐有事,更是小心翼翼。 “偷一天懒不行么?”苏挽月的身体状况好了些,又恢复了顽皮。 “不行。”牟斌答得斩钉截铁。虽然他出身优越,但进入锦衣卫也同样是皇家的奴仆,可以在人前官威赫赫,见了皇族依然要毕恭毕敬。记得当初刚入锦衣卫的时候,他们所有人都曾在太祖诏谕前发过誓:永不玩忽职守,誓死效忠皇家。这些誓言,谁都不敢、也不能忘记。 苏挽月对明朝的情况也有所了解,“大明锦衣卫”乍听起来是一个很威武响亮的名字,不但有官有品,享用皇家俸禄,还有太祖洪武皇帝御赐“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之职权。这个机构可以逮捕任何人,包括皇亲国戚,也参与收集军情、策反敌将,向上直达天听与皇帝对话,向下权同大理寺,可自行抓人进诏狱审讯。尤其是锦衣卫指挥使一职,如洪武朝纪纲、永乐朝蒋献等人气势和风采过人,是文武百官争相结交的红人。但是,自从永乐皇帝朱棣登基设立“东厂”,由宫中司礼监掌管东厂机密要务之后,镇抚司锦衣卫的风头立刻被削弱了一半。明仁宗洪熙年间,锦衣卫指挥使陆秉完全没有当日纪纲等前任的威望,不但被皇帝疏远,更受制于大内司礼监掌印太监袁琦。到明朝成化年间,因为锦衣卫指挥使万通是国舅爷的关系,锦衣卫地位略有上升,与东厂之间的矛盾也明显激化。 “我什么时候会痊愈?”苏挽月看着牟斌问了一句,她相信他的判断。 牟斌脸色阴了下,停顿了几秒,才说:“你这次伤在五脏六腑,较之上次皮肉之苦更甚,不可掉以轻心。若有什么需要,就叫门口当值的侍卫。” 苏挽月并没觉得情况有这么严重,敷衍地答应说:“好啦,我知道了。” 牟斌起身离去,他回过头来闭合房门的时候,看见苏挽月裹着被子,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和苹果一般通红的小脸,只觉得心头一阵悸动,他忍着不再看她,迅速转过头,将门“吱呀”一声关上。 “千户大人。”门口站着的侍卫见牟斌出来,行了个礼。 “附近情况如何?都巡视过了么?”牟斌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今晚云层密布,月亮被遮蔽了,料想明天不会是晴天。 “回千户大人,一切如常。”侍卫垂首答话。 “好。你留心在这里值守,注意房内的动静。”说完,牟斌迎着风出了回廊,披风扫在积雪的地面,带起了一阵风。 窗外北风呼啸,房间内温暖如春。 苏挽月的体能在炭火与药力的双重作用之下,渐渐恢复过来。牟斌教给她的内功口诀,明明需要上乘的内功底子才能运用,而她几乎一窍不通,但奇怪的是,她竟然可以吐纳随意,融会贯通。 如今的她,真的已经不再是那个白天认认真真上课学习、晚上夜市卖红豆烧饼的现代女孩苏挽月了。牟斌似乎知道她的变化,但他并没有因为这种变化而疏远她、离弃她,在这个陌生的时空里,她什么都没有,连身体都不是自己的,可幸运的是她还有他这样一个可以真心依赖的好朋友。 她正要昏昏沉沉睡去,只听见门外有人在喊:“总旗,您醒来了么?我送蓉儿的包裹来了!” 张允的大嗓门一喊,想睡也不可能了。 苏挽月还没应声,门就被推开了,张允已经迈步走了进来。他一眼看到病榻上的缩得像个粽子一样的她,立刻嚷着说::“腿伸直,伸直!练武的人怎么可以弯着腿这么久?再一直这么弯着你明天会废了!” 她垂着眼睛,嗓子干哑得厉害:“别管我的腿了……拜托你倒点水给我喝吧……谢谢你。” 张允忙不迭端来一杯水,然后不管不顾地隔着被子来拉她的腿,硬是将她的双腿给掰直了,还拿来两个大枕头压住,不许她乱动。 苏挽月疼得龇牙咧嘴,心里却很感激他,这个张允行为虽然莽撞,但心地确实善良。此前牟斌未必不懂得这个道理,但他并没有出手强制矫正她,或许是觉得她当时情形太可怜,不忍心再逼迫她了吧? “你去毓庆宫传话,太子怎么说?”苏挽月担心牟斌的托词会被揭穿。 “太子殿下说,等你好了之后,要赐你死罪。”张允一本正经地说。 “真的?”她顿时惊得瞪大了眼睛,这明朝皇太子也未免太草菅人命了,只不过随便说了一句话,就要赐她死? “哈哈哈!”张允笑得前仰后合,“骗你的!牟千户都那么说了,太子还能说什么?不了了之呗!兄弟我跟你开个玩笑而已。” “你骗我!”苏挽月快气坏了,这个大大咧咧的张允居然还有这种幽默感,她噘着嘴,“这个笑话冷极了,一点也不好笑。” “对不起啦,”对自己做错了的事,张允一向敢认错赔罪,不过他紧接着说了一句让苏挽月又开始提心吊胆的话,“太子殿下还说,等你病愈了,立刻到毓庆宫去见他,另有训示!” 苏挽月听到最后一句,头顿时又开始痛了。 第8章 似曾相识 这天傍晚,苏挽月闲得无聊,顺着侍卫居所从回廊下走出来。 她在宫中休养了三日,也许是牟斌给她的药汁有奇效,她并没有大病一场,症状渐渐都消退了,只是相对有些虚弱而已。 此际夕阳已落山,天色渐渐阴沉,淡淡的暮霭萦绕着紫禁城。宫殿门前的灯笼都掌起来了,一串一串红色的灯光随夜风轻轻摇曳,一弯新月如眉,仿佛有些羞涩的少女一般,半遮半掩地从乌云后飘出来,零零淡淡的月光肆意地洒满一地。不远处,隐约有宫人在拨动琴弦,琴声悠扬中别有一种宁静细碎的温柔,晚风急速滑过苏挽月的面颊,沁凉的感觉清晰而又明朗,令人心旷神怡。 积雪尚未完全消融,苏挽月安安静静地站在垂花门外,远远地看着露出一角的乾清宫,还有宫门外摇曳生姿的红灯笼。冷风吹乱了她的发梢,怅惘的情绪在夜色中缓缓升腾,一种前所未有过的历史沧桑感油然而生。 在这寂静宁谧的一刻,她有些恍惚不知此身何在的感觉。 忽然,她听到背后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那人走路的声音很轻很轻,因为她刚才一直走神,才没有发觉此人已经距离这么近。 苏挽月刚想转头看看他是谁,对方却先开口了,逼问她说:“你是哪宫的宫人?为何在此长立不走?” 她觉得这个声音似曾相识,迅速回头看过去,却立刻怔住了。 眼前站着一个风神俊朗的男人,年纪大约在二十五岁上下,脸型十分完美,双眸璀璨如星,眉如墨画,鼻梁高而挺直,身穿一袭白袍,头戴一顶紫金冠,他背手而立,身形清俊无比,如同一株临风玉树。 ——Alexander.Su! 苏挽月怔了怔,她完全没想到会遇见这样一个人,因为,他竟然与她那天晚上遇见的混账男人长得一模一样,这……这未免也太诡异了吧! 对面的男人看到了她的脸,似乎也有些惊讶,扫了她一眼问:“是你,你怎会在此?” 这声音并不陌生,她脑子转了转,努力辨别着这个声音,他是——明朝皇太子朱佑樘!是他没错,真是冤家路窄啊!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她今日穿着一套月圆领甲的褐色侍卫服,头发扎成一条马尾,绑着一根淡青色的绸带,额头光洁,下巴略尖,五官精致清丽,明艳动人,虽然脸色因为大病初愈显得有些苍白,但衬着一双黑水银般晶亮的大眼睛,整个人宛如天边升起的一轮新月,越发显得明眸皓齿、灵秀逼人。 苏挽月从心底里倒抽了一口凉气,皇太子朱佑樘,他的相貌确实太像那个Alexander.Su了!如果不是刚才那个冷冽的声音让她余悸犹存,她差点就要脱口喊出他的名字,但那个冷冽的声音提醒了她,她强迫自己将快喊出口的名字给咽了回去,硬着头皮行了个半跪礼:“臣苏挽月,给殿下请安!” 之前被他惩罚的阴影还留在脑子里驱之不散,想起那天跪在雪地的情形,她的膝盖就隐隐作痛。 “你本该三日前就出现在毓庆宫,为何迟迟不来觐见?”朱佑樘冷冷开口。 “殿下恕罪,臣之前感染风寒,卧病了数日。”苏挽月此前已经被张允提醒过,如果再见到朱佑樘,无论太子说什么,要么听命,要么跪下求他恕罪,万万不可去辩解。她抬眼看了看朱佑樘,突然想起不能和君上平视,只好将目光略往下移,落在朱佑樘的锦袍边角上,盯着他白袍上的龙纹。 “你在看什么?”半晌,才听得朱佑樘冷冷地说了一句。 “我没有……”苏挽月发觉说错了话,立刻又说,“殿下恕罪!” 朱佑樘冷哼了一声,接着说道:“你抬起头来,看着我。” 苏挽月被迫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原本以为他的目光会冷得渗人,却意外看到了一道温和的眸光。 “你起来吧。”他看到她低垂着颈项,一副吓坏了的模样,语气略微缓和。 “是!”苏挽月怕他反悔,匆匆忙忙地站了起来。 “牟斌说你那日不省人事,生死未卜,有那么严重么?”朱佑樘没有回头,沿着东六宫的回廊一直往东走,他身穿的白色袍子滚了一圈貉子毛领,皮草柔顺光亮,在后面看着甚是威风。 “当时臣有点晕,记不清楚了。”苏挽月想了想,拿捏着分寸答着。牟斌说过“伴君如伴虎”,跟皇族打交道从来就是份苦差事,既不能说牟斌他们夸大事实,也不能承认那就是事实。 “若你那日真的冻死了,也不配做大明锦衣卫。”朱佑樘轻描淡写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这句话,不由得让苏挽月有些怀疑,眼前的人真的是历史上那个宽厚仁慈的明孝宗皇帝吗?他不但言语霸道、咄咄逼人,而且简直毫无怜悯之心啊。不过,她渐渐懂得,在皇宫这个地方,不管心里多么愤愤不平,嘴上也不能乱说话。 所以,她很违心地说了一句:“太子殿下说得极是。”说完这句咬文嚼字、典型阿谀奉承的话之后,她自己的鸡皮疙瘩都快掉了一地。 朱佑樘扫了她一眼,直接了当地问:“你的腰牌呢?” 苏挽月匆忙取出腰牌递给他,他看了一眼锦衣卫腰牌,说道:“牟斌已调入宫中,如今你应该是沈彬的下属。” 她心道我哪里知道沈彬是谁?但还是点了点头,说道:“是!” 他俊逸的脸上露出一丝释然的神情,说道:“你来宫中做什么?若是办差,办完就该立刻出宫;若是巡夜值守,就不该擅自离岗。我看你在这里站了不下半个时辰,难道这也是沈彬给你安排的任务?” 苏挽月唯恐他借机找茬,灵机一动说:“臣今日是来办差的,因为觉得皇宫夜景雅致,所以稍作停留。臣身为锦衣卫,只是出宫稍晚一些,并没有违反宫规。” 她说完这句话,特地抬头看了看他的脸色,然后作低眉顺眼之态,垂首侍立一旁。 他似乎并没有生气,也没有故意刁难她的迹象,轻声说道:“看来你并不是真傻。那你可知道,那日我为何要你跪在城墙之上?” 苏挽月早已如惊弓之鸟,闭了闭眼睛,将事先准备的台词背了一遍:“微臣不该胡言乱语,尤其是不该在宫闱之内擅自发表议论,微臣罪该万死!多谢太子殿下小惩大诫,对微臣格外开恩!微臣此后一定洗心革面、痛改前非……” 朱佑樘原本一副板着脸的严肃模样,听完苏挽月的话却忽然笑起来,他的笑容很开朗,就像天际的明月一样,既有光泽照耀却又没有阳光炽烈刺人,有一种温柔典雅的灿烂,就像他的人一样,看似温文尔雅却又不失锋芒。 他笑了好一阵,才抬起头来说:“你……你从哪里学来这番说辞?” 苏挽月实在害怕他那种穿透力超强的眼神,左顾右盼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说:“微臣句句发自肺腑。” 朱佑樘抬头看着苏挽月,一言不发,亮晶晶的眼睛盯着她,就像要将苏挽月的心思看穿一样,过了半晌才说:“并非我定要和你计较,只不过看你口无遮拦、信马由缰,给你一点警示而已。切记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以后不可在宫中造次。” 他这番话在情在理,也还算中听,也极为符合他皇太子的身份。 苏挽月正要抬头答话,却只见远处突然起了一片喧嚷之声,紧接着有几人步履匆忙地从垂花门外的小径上慌慌张张地奔了过来。 那些人一眼瞥见了朱佑樘,立刻不敢再跑了,纷纷跪倒在地叩首:“奴才叩见太子殿下。” 朱佑樘不再像刚才那样和蔼了,他盯着那个领头的太监,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薄怒,轻声斥责说:“何事扰攘?冯良,你身为宫中司礼监下随堂太监,入夜时分如此狂奔,成何体统?” 那太监冯良看起来已有一把年纪,胆子却极小,被朱佑樘一呵斥,立刻吓得面如土色,战战兢兢地说:“奴才,奴才知错。太子……殿下容禀,奴才并非有意在宫中逾越规矩肆意狂奔,只是事发突然,适才在翠缕宫,可把奴才吓着了……” 朱佑樘眉头微微蹙起,问道:“翠缕宫?可是眉妃居所?那里发生了何事?” 冯良哭丧着脸说:“正是眉妃居所,天刚擦黑的时候,奴才听人来报说那边出了事儿,奴才立刻带了几个人赶了过去,一去就看见……眉妃七窍流血,死状阴森可怖,奴才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情形……故此吓得丢了三魂七魄,不小心冲撞了殿下的御驾……” 妃嫔在宫中暴毙,这件事对大明皇朝来说,毫无疑问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大CASE。 朱佑樘的神情立刻变得凝重起来,他扫了一下跪在面前的几名太监,说道:“速报锦衣卫万通及东厂怀恩。” 那些人得令,立刻飞奔而去。 朱佑樘回头看了苏挽月一眼,说:“你随我来。” 苏挽月见他发话,不敢违抗,也不敢多问,只得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夜幕低垂,翠缕宫内外一片寂静。 高高的宫墙之外,密密地栽种着一排垂柳,正当寒冬时节,柳条并没有丝丝弄碧,但枝条依旧柔软婀娜,宛如姿态优美的舞姬迎风舒展长袖,景致妖娆;宫墙内亦有一片密林,却是梅花,间或有一两枝腊梅从墙头逃逸而出,将艳光肆意舒展,引得路人侧目。 宫门处的红灯笼依然朦朦胧胧,却因为宫墙之内今夜发生的不寻常事件,原本的朦胧变成了昏暗凄惨。几个太监侍女战战兢兢地迎了出来,一起跪倒在朱佑樘面前,其中一名侍女更是脸色苍白,吓得涕泪交流。 朱佑樘走到宫门前,看着他们问:“今夜是谁负责眉妃饮食?” 那名流泪的侍女立刻叩头不止,啰嗦着说:“奴婢回太子殿下:今晚服侍娘娘的是翠儿……适才她看到娘娘七窍流血中毒而死,早已吓得昏过去了,奴婢平日里只负责娘娘的起居,御膳房的事都交由翠儿管理……” 朱佑樘抬了一下眉毛,说:“你们都跪在这里,等候发落。谁带本宫去现场看一看?” 那名领头太监一听他要进现场查看,立刻叩首劝阻说:“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太子殿下万金之体,怎能去那种邪祟不吉之地?即使要看,也要等锦衣卫来人方可,奴才冒死阻了殿下的驾,也不能让殿下进去呀!” 朱佑樘闻言,立刻回头看了苏挽月一眼,说道:“本宫身边有锦衣卫保护,何须惧怕?让她陪本宫进去,都让开。”他说着话,还向苏挽月暗暗递了一个眼色。 苏挽月心领神会,掏出腰牌向前一步,大声说:“我是锦衣卫总旗苏挽月,恰逢今夜进宫值守,翠缕宫中出事,锦衣卫责无旁贷要了解案情!阻挡者便是妨碍公务,闲杂人等速速退下!” 没想到,这番虚张声势竟然超级有效,那太监果然不敢吭声了,其余众人也自动地闪开了一条道。 苏挽月将腰牌放好,对着朱佑樘做了个“V”的手势说:“微臣先去开道,太子殿下请!” 朱佑樘跟着苏挽月一直向前走,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廊檐下,苏挽月正要推开眉妃寝宫的门,却不料他忽然抢上前来,低声说:“你闪开,我先进去。”他看到了她质疑不解,又补充了一句说,“你初来乍到,不如我熟悉地形。” 苏挽月点了一下头,闪身让他先进。 第9章 眉妃之死(1) 寝宫之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息,粉色荷叶边的帐幔低垂,遮掩着眉妃的床榻,殿中烛火明明灭灭,隐约有种阴森的气息。 朱佑樘远远地看着帐幔之后的眉妃,忽然俊眉一挑,双目精芒四射,倏地从腰间抽出一柄长约三尺的龙泉软剑,手起剑落,一剑就将那些枝枝蔓蔓的帷幕全部割断,纷纷掉落在地上。 这一刻,身体僵硬的眉妃和他们二人之间的距离,已经不到一丈远。苏挽月足以将她的面目神情看得一清二楚。 眉妃不愧是一个美貌女子,看起来大约只有二十四五岁,她静静地躺在床榻上,四肢都伸得笔直,嘴角和鼻腔、耳洞内向外渗出的鲜血已经渐渐干涸,在她美丽的脸上凝结成一幅奇怪的图画。附近不远处的茶几上,放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玉碗,盛装着喝了一半的、奶白色的杏仁露,似乎就是这碗杏仁露夺走了她的性命。 朱佑樘凝神看了一阵,目光开始在寝殿内四处打量,最后将目光落在琴架前,墙壁左侧所悬挂的一幅古画之上。 那里挂的是一幅“洛神”图,并非东晋顾恺之手笔,但图画极其精美,洛神身材修长、秀丽端庄,转身回眸衣带飘扬,神情婉转,“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乘云徐徐行于浩淼的水波之上,另有若隐若现的平缓的山峦数座,意境空灵、幽深,旁边还有一首绝句题词:“凌波微步袜生尘,谁见当时窈窕身。能赋已输曹子建,善图唯数卫山人。”落款“云林子题卫明铉洛神图,戊申。”苏挽月对书画一道并无研究,见朱佑樘久久凝视那幅画,估摸着应该是一幅珍贵的画作,那“云林子”、“卫明铉”应该就是题诗绘画之人。 苏挽月左看右看都看不出那幅画中有什么端倪,只好走到那玉碗之前,低下头去嗅了一嗅。碗内的东西散发出一种淡淡的杏仁和蜜糖混合的味道,很是清甜,很像她在现代常喝的西米露。 她心中疑窦顿生,眉妃果真是喝了这碗杏仁露才突然中毒死去的吗?宫中究竟是谁要将眉妃置于死地?杀人动机何来,是仇杀还是情杀?谋财还是害命? 突然,寝殿之门大开,从外面急匆匆冲进一群人来,领头的人仿佛火烧着了眉毛一般,人未到声音已先到了:“奴才怀恩率众见驾来迟,太子殿下恕罪!” 此人说话中气很足,虽然嗓子也有些尖细,却是高亢明亮,不像其他太监那么温吞低沉,一听便是很有气场的宫中实权派人物口气。 苏挽月回头去看,只见一个身穿玄色锦袍的太监神情焦急地赶了进来,身后跟着一群太监侍卫之类的人,此人生得高高大大,黑面无须,眼睛不大但十分有神,脚步还没站稳就忙不迭就要给朱佑樘叩首,一副赤胆忠心的模样。 朱佑樘见他到来,神情变得舒展了些,语气平和地说:“来了便好,不必见礼。” 怀恩忙不迭地叩了几个头,自怨自艾地说:“奴才刚知道翠缕宫今晚出了大事,正要赶过来,路上听说太子殿下已先赶过来了,奴才只恨老眼昏花、最近腿脚风湿不灵便,不然早已到了,还请殿下恕罪!” 朱佑樘听说他摔跤,立刻关切地问:“你的风湿病,可有大碍?” 怀恩越发是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举手抹着脸,也不知是擦汗还是假装擦泪,说道:“奴才多谢太子殿下关心,奴才无碍!倒是殿下不宜久留此地,这里毕竟不大吉利,殿下早点返回毓庆宫歇息要紧!这里一切,自有奴才及东厂打点处理。” 怀恩一说话,朱佑樘竟点头说:“我是该回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苏挽月对这个貌似忠心耿耿的东厂老太监怀恩一点好感都没有。他对朱佑樘的那份恭谨与忠诚,怎么看都像是故意做作出来给大家看的,很有一点演戏演过头的嫌疑。但令人奇怪的是,朱佑樘明明不傻,却偏偏好像很吃怀恩那一套,对他就像亲信一般,这一点实在让苏挽月想不通。 恰在这会儿,怀恩也发现了苏挽月,他犀利地扫了她一眼,问道:“你是何人?怎么如此胆大,竟敢跟在太子殿下身后?” 苏挽月还没有开口,朱佑樘便道:“她是新入宫的锦衣卫,千户沈彬下属。适才事情紧急,我找不到人护驾,临时遇见了她。” 怀恩又盯了苏挽月一眼,说道:“沈彬下属?咱家倒不曾听说过你。” 苏挽月见他盘问起来,忽然之间却不知哪里来的灵光一闪,顺着朱佑樘刚才的话道:“属下以前是牟斌千户大人手下。今日入宫办差,恰好在垂花门前遇见了太子殿下。” 朱佑樘目光一转,看着怀恩说:“你可听见了?别查问她了,速办你的正事。” 怀恩立刻低头,大声说道:“奴才遵旨。恭请太子殿下起驾回宫。” 出了翠缕宫门,只见立着一大群人,都是朱佑樘的随身太监、宫女之类人物等候在外,他们一见到皇太子,就跟见了凤凰一样,如获至宝一般将他团团簇拥起来。 朱佑樘抬头看了看苏挽月,忽然说:“沈彬可有交代,要你何时出宫复命?” 苏挽月硬着头皮撒谎说:“千户大人说速去速回,倒没有规定时间。” 他略点了一下头,说道:“既然如此,你跟我回一趟毓庆宫,今晚月色不错,适宜赏月品茶,你稍晚再出宫不迟。” 苏挽月觉得无比惊讶,堂堂大明皇太子,居然请她去他的宫殿里“喝茶”?她跟他不过萍水相逢而已,照说并没有什么交情,喝哪门子茶?如果说有交情,也就是眉妃这件公案了,莫非刚才苏挽月陪他视察了“现场”,他要跟苏挽月讨论讨论查案的心得不成? 他说完这句话,也不管苏挽月同意不同意,自己带着一帮太监侍女就走。 苏挽月呆怔了一会儿,一个脸圆圆的小太监走过来,笑眯眯地说:“奴才是殿下的贴身太监福海,大人跟奴才来吧!毓庆宫的各色茶叶,可都是天下最好的极品,大人今日福气不小。” 苏挽月跟着福海到了毓庆宫前,只见宫门大开,灯光明亮如同白昼。 迎面是一堵浅青色的琉璃照壁,上面绘制着凸起的五彩飞龙图案,地面上四季常青的绿色藤萝曲折蜿蜒攀爬,绕过照壁之后,眼前是一个简洁的小庭院和数间并排而列、宽敞明亮的殿阁。 朱佑樘熟门熟路地走了进去,廊檐下的侍女们身穿着粉红色的宫制长裙,一起跪地迎接朱佑樘,称道:“奴婢叩见太子殿下。” 苏挽月跟着福海一步步往里走,途中经过一所偏殿,不由得向里望了一望,只见殿内设有三间宽大宫室,进门是一间专供主人日常起居的前厅,屏风桌椅件件簇新精致,中庭似乎是一间书房,摆放陈列着各种古玩和书架,还放置着一架古色古香的筝,北面一扇大窗,窗外是一片密密的梧桐树林,隐约可闻雏鸟低鸣之声。 第10章 眉妃之死(2) 福海带着苏挽月一直走到宫内的一所假山前,步步登高上了假山顶上的一座四面纸窗封闭的小亭,才对苏挽月说:“这里温暖且视野开阔,最宜冬日赏月,大人就在此等候殿下吧。” 月亮皎洁灿烂,与数百年后那个时空里的月亮一模一样。 小亭内早有一名巧手的侍女熟练地泡着茶,举手投足十分有风度。桌上放置着一套精美的功夫茶具,此刻散发出袅袅的清香。清风、明月、茶香,凝合成一种温和典雅的气氛,令人心旷神怡。 苏挽月站在小亭内向外张望,因为占据地势之利,这里几乎可以将整座皇宫西面的殿阁一览无余。翠缕宫那边灯火摇曳,隐约有些扰嚷之声,想必是锦衣卫和东厂诸人都已到场,正在清理善后。 她想起那个无端殒命的眉妃,不禁暗自叹了口气。这个美丽的明朝妃嫔,她一生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可谓抵达了人生巅峰状态,但是这些富贵荣华对她已没有任何意义了,倘若连生命都不在了,其他的身外之物又有什么用呢? 月上柳梢之时,朱佑樘终于来了。 不过片刻工夫,他竟然已经换了一身衣服,月白色锦袍配上淡蓝色外褂,他摘掉了金冠和玉带,少了那份贵气和威严,整个人看上去清爽了很多,就像一个儒雅书生,很是平易近人。 朱佑樘坐下之后,对苏挽月说:“坐吧。” 苏挽月乖乖坐定,一名垂髫侍女将斟上的新茶送到他们面前,介绍说:“这是最纯正的龙井春叶,全部采自西湖龙井台上那一株茶树。” 她一口就喝掉杯中茶,敷衍地赞了一句说:“好茶。”对作为中国国粹文化代表物品的绿茶,她并不是不欣赏,但确实喝不惯,如果让她选择,她宁可喝一杯珍珠奶茶。 朱佑樘看着苏挽月大口喝茶的样子,叹息说:“可惜。”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小声地问:“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不苟言笑,说道:“你懂的。” 她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讪讪地说:“臣确实不懂得欣赏天下极品的好龙井,像臣这种俗人粗人,本就不配来这里喝茶的。” 朱佑樘又摇了摇头,注视看着苏挽月说:“你错了,你以为我会随随便便请人来毓庆宫品茶么?我是有事问你。你身为大明锦衣卫,敢靠近已故之人,敢以身试毒去嗅那玉碗,都并不算什么稀奇。唯一让我诧异的是,你当时看眉妃的表情,与常人不同。” 苏挽月心道我这些年来N部侦探悬疑电视剧可不是白看的,而且身为T大考古系的学生,老师经常带着她们一起去看古人墓葬和尸骨,这些简直就是小菜一碟。她故作糊涂,说道:“殿下是不是太高看臣了,臣看眉妃与殿下看眉妃都是一样的时间和角度,不知哪里不同?” 朱佑樘轻轻抬手,亲自斟满了一杯茶,然后说:“常人都会看她的脸,你却在看她的手。” 诚然如此,她不禁暗自佩服朱佑樘的观察力,在那样紧张混乱的状态下,他不但观察眉妃,观察宫殿内的摆设,竟然还在观察她。 她点了点头,说道:“没错,臣确实仔细看过她的手,她的手很白,很瘦,很美,左手手腕上戴着一个价值连城的翡翠玉镯,右手中指和无名指分别戴着一个金戒指,十个指头涂的是粉红色的指甲油。看她的服饰妆扮,足见她是一个很讲究的人,如果没有她右手手背上那一点墨迹污染,她的手堪称完美无缺。” 朱佑樘听她说完,盯着她说:“除此之外呢,你还发现了什么可疑之处?” 苏挽月料想他是要故意考她的细心程度,继续说道:“臣以为,眉妃如果是毫无知觉被人毒杀,那么她临死之前的表情一定不会那么安详。她确实是七窍流血而死,但她的五官依然美丽动人,照常识来说这是不可能的,就算一个人再高贵优雅,在生死攸关之际也会只剩下求生呼救的本能,而她完全不是。” 朱佑樘听苏挽月说完,问她说:“你可注意过房中的那幅《洛神图》?” “臣对字画知之不多,什么都没看出来。”她本是实话实说,鉴赏字画这些雅事,还真不是她的强项。 朱佑樘肃了肃脸色,站起身来背对着苏挽月,过了好一阵才说:“那幅图是赝品,并非卫明铉真迹。你不知道此画来历,此画是当年先皇成祖皇帝尚在燕王任上时,一名江湖友人所赠,画中洛神之容貌是卫明铉照先皇生母瓮妃容颜所绘,先皇视若珍宝。两年前明军大败蒙古,获得女俘数名,父皇见其中一人竟然酷似瓮妃,以为是瓮妃族人或远方亲眷,所以特地赐封她‘眉妃’之封号,并将此画也交由她保管。” 他说的事情简直千头万绪,其中更有许多苏挽月不知道的历史秘密,她花了好半天才理清头绪。 原来明成祖朱棣并不是他父亲朱元璋嫡妻马皇后的亲儿子,他的生母是一个叫“瓮妃”的蒙古族女子。明宪宗皇帝的手下前年俘虏了一个很像瓮妃的蒙古女奴,因为两人长得太像,明宪宗皇帝觉得这女人应该跟自己的祖宗生母有亲戚关系,所以皇恩浩荡娶了她做妃嫔,还将那幅珍贵的洛神画像赐给了她。照这样看来,那幅画相当于眉妃的“护身符”,应该十分珍贵了,怎么突然变成了赝品呢? 苏挽月猜测着说:“殿下觉得凶手可能是为了换走那幅画像,才对眉妃下毒手?” 朱佑樘摇头说:“不是。” 苏挽月仔细琢磨了一下,心头忽然涌现了一个更大胆的想法,立刻说道:“臣明白了……难道是因为画像不慎遗失,眉妃知情之后自觉有罪对不起皇上,所以一时想不开,索性服毒自杀了?” 如果是这样,眉妃死前的从容淡定之态就完全可以得到解释,因为她本来就是一心求死呀! 朱佑樘居然穷追不舍,问苏挽月说:“那她手背的墨迹又如何解释?” 这确实是个问题,苏挽月想了一想说:“也许……那幅赝品正是出自她的手笔,恰好那天刚刚绘画完毕,还没来得及擦净手。” 朱佑樘神情肃然,背着手在小亭内走了一圈,然后说:“这些都是你的猜测,还有几分道理,且等怀恩他们调查之后再说。你今晚在宫中逗留太久,早些回去吧。” 他最后一句话声音极其温柔,有一种悉心叮咛的感觉。 苏挽月站起身,正要掉头离开,却听见他说:“你品尝过了我宫里的极品龙井,连道谢都没有一声么?” 她没想到这个皇太子还懂得跟她开玩笑,立刻就说:“臣多谢殿下的好茶,告辞了!” 他扭过头去,只留一个背影对着她,说:“快走吧。” 苏挽月如获大赦一样走出毓庆宫,想到刚才跟朱佑樘喝茶的情景,心里只觉得这个大明皇太子表面看起来又高傲又严厉,但总体来说还算聪明正派,貌似现代历史学家对他的评判也还不错。 只是,他竟然如此神似那个与她在酒店内共度过一晚的神秘男人Alexander.Su!她想起那个差点让她进拘留所的男人,就忍不住恨得牙痒痒。 第11章 花街柳巷 苏挽月离开毓庆宫,回到牟斌的锦衣卫寓所时,已将近一更时分。 门口站着的人是张允,他一见苏挽月,立刻就说:“千户大人有命,让你回来之后立刻出宫。他有一匹马名叫‘追风’,是一匹西域良驹,拴在午门外马厩营,以后就给你当坐骑。” 她心中好奇,问道:“他要我出宫做什么?” 张允翻了翻白眼说:“我只是奉命行事。你若有疑问,见面之后去问他,不就知道了?” 苏挽月拿着腰牌,与张允二人顺利出了紫禁城,策马向前飞驰。月光洒在宽阔的街道上,马蹄声发出“得得”的声音,响彻了整条街道。她原本以为张允要带她回锦衣卫署衙,却发觉他竟然一路向西,没过多久,便到了北平城西的杏花楼前。 此刻,杏花楼正是人声鼎沸、迎来送往之时。 青楼妓馆的门面永远都是一派温柔绮丽风范,更少不了觥筹交错、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张允显然是这里的熟客,他一进门就朝热情如火般迎上来的戴一顶绿头巾的迎宾人员挥了挥手,那名迎宾人员识趣地退了下去。 苏挽月跟着张允上了二楼雅间,一推门就看见牟斌与一名花枝招展的歌姬在喝酒划拳,另一名歌姬弹着琵琶,依依呀呀在唱曲: “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汉帝宠阿娇,贮之黄金屋。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宠极爱还歇,妒深情却疏。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 牟斌似乎已经喝了不少,眼神已微带醉意,飞鱼服的领口也敞开着,说道:“好一首‘妾薄命’,杏花楼里有这么多人关照宠顾你们,你们还算薄命么?不如唱点别的欢乐的曲子来吧。” 另一名歌姬与他猜着拳,见牟斌猜输了,她立刻笑着将自己手里的酒对着他灌了下去。 他们所坐的是一张八仙桌,屋子里坐了四个人,除了牟斌与他左拥右抱的两名歌姬之外,对面还坐着一位年纪二十出头、淡妆素服的丽人,那丽人看着他们三人厮混成一团,居然还能视若无睹地自斟自饮,相当淡定。 苏挽月突然看到这幅情景,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恨不能倒退三步,但张允那个大个子挡在门口,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尴尬地站在当场,假装喉咙不舒服“咳咳”了两声。 牟斌抬头看了苏挽月一眼,随即对那两名歌姬说道:“你们下去罢!” 两名歌姬乖顺地离开他的怀抱,坐在八仙桌对面的丽人却并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打算出去的意思。 牟斌整了整衣襟,示意苏挽月说:“你过来坐。” 苏挽月看到他和两个歌姬亲热,心里竟然有点淡淡的不舒服。虽然她知道他们是古代男人,那时候去青楼喝喝花酒估计跟现代唱KTV一样正常,但她还是没办法接受这一点。最要命的是,那名丽人竟然对他们的亲热举止视若无睹,还安之若素地坐在对面,也太奇葩了吧! 她想到这里,不禁又向那丽人看了一眼。 牟斌看看她,又看看对面的女子,说:“你们俩是自己谈谈私房话,还是当着我面谈?” 那名丽人倒是落落大方,她肆无忌惮地将苏挽月从头看到脚,仔细打量了一遍之后才抿嘴一笑说:“看来这皮肉之苦也没将你怎样。就当着牟千户大人的面谈罢,我们之间本来也没有什么秘密。” 苏挽月左看看,右看看,貌似这丽人与她很相熟的样子,可是,她是完全不认识她呀! 那名丽人见她毫无反应,不禁笑道:“才不过五年未见,你已将我忘得干干净净了?” 苏挽月假装尴尬地说:“我最近比较倒霉,连累脑子不好使了!” 那个冒冒失失的张允不知就里,居然在一旁忍不住哈哈大笑说:“要说京城杏花楼花老板的名号,可早就传遍了大江南北,有多少客人慕名而来只为见你一面,你这位妹子居然说她不认识你!哈哈!” 花老板? 那名丽人淡淡一笑,看着她说:“如茵妹妹,你当真一点儿都不记得我么?” 苏挽月一时还未反应过来,耳旁却传来一缕细细的声音说:“你们这一辈女锦衣卫都是以‘风花雪月’为姓、草木为名,风宛芷、花似堇、雪若芊三人都是你的师姐,宛岳是你的本名,若按她们的排行,你的名字应该是叫月如茵。” 牟斌表面不言不语,暗中却将声音利用内力轻轻地送了过来,直达她的耳际。 经他提点,苏挽月立刻明白过来,假装恍然大悟地喊了一声说:“原来你是……似堇姐姐啊!” 花似堇嫣然一笑,挑衅一般看着牟斌说:“看来你估计失误,她并不是全然忘记了我。” 牟斌将桌上的酒杯拿起一饮而尽,然后说道:“你们姐妹重逢,不妨多聊几句。宛岳渐渐长大了,长住锦衣卫署衙多有不便,以后就留在杏花楼这里。若有当差值守任务,张允自会差人来此通知她。” 苏挽月有些诧异,此前的“苏挽月”虽然是一个女儿家,但在锦衣卫署衙里不是住得好好的吗?为何突然说她长大了要安排她在外面居住?这绝不是真正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或许是因为牟斌被调入宫中,而那个新来的千户“沈彬”与她又不甚相熟,所以他借机给她一个安全的落脚之处。 花似堇点着头说:“你只管放心,她虽隶属锦衣卫镇抚司,但毕竟是夫人的入室弟子,算是半个暗卫营的人,我这里便是她的家。” 牟斌点头道:“有你担待,我自然放心……” 他话音未落,只见刚下楼去唤人添酒的那名歌姬快步而来,她眉头略蹙,向牟斌福了一福说:“禀千户大人,宫中出了大事,眉妃在翠缕宫中被人毒杀身亡,万指挥使请大人速回!” 花似堇闻言神色立刻变了一变,苏挽月心知东窗事发,牟斌最为镇定,他并没有太惊讶的神色,只问:“东厂可先到了?” 那歌姬回道:“来人说,东厂第一时间便已到现场,锦衣卫全无动作,所以万指挥使十分生气。另外据密报,东宫适才下旨,向锦衣卫调用一人,到毓庆宫当差。” 牟斌脸色立刻变了,问道:“太子殿下要调谁?” 那歌姬抬头看了苏挽月一眼,答道:“正是苏总旗。听说万指挥使已令沈彬放人,着苏总旗明日一早便去毓庆宫报到。” 苏挽月没想到这么快事情就轮到自己头上,朱佑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为何点名要她去毓庆宫?张允一听就说:“太子此番怎么如此纠结?就算苏总旗说错一两句话,已经罚她在雪地跪了半日,害她卧病好几天,也足够了,不至于没完没了地整她啊!” 牟斌眼中忧虑重重,他什么都没有说,径自推开门走了出去。 苏挽月料想他是担心她前途未卜,不由得追赶上去,冲着他的背影说:“牟大哥,你不用担心我,我记得你的话,不会再乱来的!” 牟斌回头看了她一眼,微微叹息一声道:“你好自为之。” 苏挽月看着他闪身出门,张允紧随其后一起离开,她知道他们有公务在身,时间紧迫要入宫查案,没有时间和她多说,只得眼睁睁看他们走掉。 房中烛火明亮,花似堇命人重新换了几样新鲜的菜肴点心上桌,虽然她殷勤款待,苏挽月却是味同嚼蜡。 花似堇给她舀了一碗莲子汤,笑着说:“我在此经营杏花楼已有十载,极为妥当安全。你日后若有时间出宫来,就在此处落脚。” 苏挽月点头说:“多谢姐姐安排。” 花似堇嫣然一笑,说道:“锦衣卫个个风流,那千户沈彬更是花街柳巷的常客,尤好女色,常常酒后失德,牟斌不让你住在锦衣卫署衙,本是一番好意。” 苏挽月想起牟斌离去之时担忧的表情,再想到他深谋远虑为自己打算,心中对他更是感激,说道:“我明白。晚间我在宫中走动,已经先行知道眉妃的死讯了,但愿万指挥使不要因为锦衣卫比东厂晚到一步而迁怒于他。” 花似堇看了她一眼,说道:“宫中妃嫔暴毙,非同小可。无缘无故定然不会自杀,倘若是被人谋害,就更值得探究了。” 诚然,以眉妃今日的身份地位,确实不会毫无理由了结自己的性命。 苏挽月猜测说:“如果她真的是被人谋害致死,会是谁下的手呢?难道是妒恨她的其他后宫妃嫔么?这后宫也太可怕了。” 花似堇淡淡扬起脸,说道:“可怕的岂止是后宫?我们明里拿着朝廷锦衣卫的俸禄,听上司的安排,却要秘密背负暗卫营任务,我们的处境比宫妃们更危险一百倍。没有任何人可以帮我们,我们只有自己认清形势,趋吉避凶,才能保住性命!” 苏挽月好奇问道:“姐姐说的‘暗卫营’,是个什么组织?” 花似堇给她倒了一盏清茶,扫了她一眼才说:“你年纪还小,资历尚浅,等到过些时候,若是符合暗卫营人员资格,自然有人会告诉你的。” 苏挽月听得一头冷汗,莫非花似堇她们这批人都是属于“无间道”的?那个“暗卫营”听起来似乎是一个比锦衣卫更神秘奇特、更严格的机构,但愿那帮人千万不要看上她才好!看来“苏挽月”这个大明锦衣卫的“金饭碗”里,看来装的并不是山珍海味,而是拌着毒药的蜜糖哇! 花似堇没有再深入说下去,带着关切的语气说:“时间不早了,我找人给你安排一个清静的居所。你跟我来吧,楼后另有一座小院,单独留有出入之门,与前面毫不相干,尽可放心居住。” 杏花楼后院房屋建造得十分清幽雅致,廊檐形成“回”字格,东面一排三间厢房,布置得整整齐齐,完全听不见前面杏花楼的灯红酒绿之声。北面果然另外有一扇通往外面的小门,旁边还设有马厩,十分舒适方便。 苏挽月大病初愈,倒在床榻上就沉沉入梦。 不知道睡了多久,却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了,她穿鞋下了床榻,循着声音来处往外看,发现那声音是从后门出传过来的。 明代的治安貌似并不好,她担心有贼撬门进来,顿时吓得睡意全无,随意披了一件衣服,蹑手蹑脚地走到后门附近。站在马厩里的“追风”的耳朵机灵,他看到苏挽月走过来,立刻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她将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它不要出声,没想到它竟然听懂了,很老实地低下了头。 苏挽月透过后门间隙往外看,顿时吓了一跳。 门外小巷内竟然面对面站立着两个人,其中一人黑纱蒙面,低垂着头不停哭泣,看身形像是一个姿态聘婷的女子;另一人长身玉立,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看样子也是锦衣卫。他神情肃穆地看着眼前的黑纱女子,声音粗哑地说:“……你究竟要我怎样,才肯对我说实话?” 黑纱女子低声啜泣着,断断续续地说:“实话我早已对百户大人说过,是您不肯相信而已……有便是有,没有便是没有,你这样纠缠我也没有用……” 那人一阵烦躁,上前一步拉着她的手,言辞恳切地说:“那日我记得清清楚楚,分明就是你……你说你根本不懂武功,我姑且相信你,但我伤口上的天山雪莲圣药本是皇宫大内御用的贡品,你从何得来?” 黑纱女子一阵错愕,沉默良久,才“哇”地一声哭出来说:“我都说了不是我……我怎知道大人的药从何而来?大人为何认定了就是我呢?我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青楼女子,跟大人有过几夕露水情缘不假,但别的事情我一概不知,大人何苦为难小女子?您三番两次闯入我房中赶走客人,还要我怎么在杏花楼做生意?求您放过我吧!” 那人见她哭得十分凄惨,只好放开了她的手,他深吸了一口气,恨恨地一拳砸在小巷墙头上,说道:“好吧,你既然咬紧牙关不肯说,我就不再问你。不过,如果真的是事实,就算你滴水不漏,我也能查出真相!” 黑纱女子倒也淡定,继续啜泣着说:“……那么小女子就祝愿大人早日达成心愿,找到救命恩人。我可以回去了么?” 那人挥了挥手,示意让她走。 黑纱女子弯腰屈膝福了一福,随即加快脚步从后巷离开,看她的行走方向,应该是从后巷转到杏花楼正门。 那人独自在后巷长吁短叹了一番,无奈匆匆离去。 苏挽月无意中看到他们拉拉扯扯这一幕,心里十分疑惑,照花似堇所说,这些锦衣卫们个个风流花心,但这个男人竟然对这个温文柔弱的黑纱青楼女子如此专一钟情,还算不错,偏偏对方还对他不屑一顾。 感情这件事,有时候还真是匪夷所思。 第12章 蛇蝎贵妃(1) 内廷东六宫之一的毓庆宫,自明朝英宗皇帝登基后就取代了文华殿,成为当朝皇太子的宫殿。 据说,紫禁城是明永乐年间依据《周礼》和阴阳五行学说建立的,外朝为皇帝与朝臣处理政务服务,内廷则供皇帝家庭成员日常起居使用;紫禁城的东部,“谓之青”,潜含春天万物勃发之意,是皇子们居住的区域;西部因“谓之白”,寓秋天万物萧条之景,当为太后、皇后、妃嫔们的住所。 苏挽月一早赶到毓庆宫前,只见一名头发花白、手执佛尘的老太监,早已等候在宫门口。 老太监为人和气,向前一步说道:“苏大人早。” 苏挽月知道这些皇宫内侍通常都是实权派,万万得罪不起,须得小心维护关系,忙回礼道:“公公也早!不知公公怎么称呼?” 老太监笑了笑说:“咱家名叫陈敏。” 据历史记载,朱佑樘的母亲纪氏本是一名普通宫女,他们母子二人当年被万贵妃迫害,差点命丧黄泉,全靠一位陈姓太监暗中帮忙才能隐秘生存,朱佑樘能够顺利登上太子之位,此人功不可没。苏挽月料想陈姓太监就是这个陈敏,如此看来,他不仅是实权派,更是朱佑樘的心腹死党了。 她立刻毕恭毕敬地喊了一声:“陈公公好!以后还请陈公公多多关照提点。” 陈敏微微颔首说:“互相照顾罢了。太子殿下此刻不在宫中,你且随我来。” 毓庆宫往东,是内廷东西六宫里面最冷清的院落。明朝自英宗皇帝开始,就不再实行殉葬制度,这些宫人们都被安置在冷宫内。住在此地的,多是不受宠的妃子或者前朝宫嫔。 苏挽月随着老太监陈敏一路向东,走到回廊附近,就看见朱佑樘肩披着一袭玄色貂裘,独自站立在高高的九曲回廊上,他目光清远,向西面的重重殿阁眺望。 陈敏一路快步走过去,嘴里碎碎念着说:“太子殿下在这里足足站了一个时辰了,要是被风吹出病来,奴才如何担待得起?” 朱佑樘闻声回头,他看了苏挽月一眼,对陈敏说:“你先退下,我和她还有话说。” 苏挽月见他视线所及之处,正是西边永宁宫的方向,应该是万贵妃的居所。 朱佑樘缓缓侧转身,见她今日依然穿着锦衣卫的飞鱼服,只是脖子上加了一圈棕色水貂,头上束着银色发圈,看上去清爽宜人。她看似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一双眼睛却不停左顾右盼,向那些冷宫所在一一打量,眼中充满好奇之色。 “今夜子时,你随云天到此地一行,”他声音低沉地吩咐着,“不需要你出手,你的任务只是监视他。” 苏挽月本想问“云天是谁”,猛然想起规矩,立刻应道:“是。” 朱佑樘向她走近半步,盯着她的脸看了一阵,突然出手,向她面门招呼过来。幸好苏挽月警觉,她发觉情势不对,一时之间来不及多想,上半身迅速向后闪避。 然而,她只是轻轻一折腰,造成的动作幅度之大却令她无比惊讶,她发觉自己腰部的柔韧度简直快赶上体操运动员了!她仅仅是做了一个后仰的动作,竟然十分灵巧地闪避过了朱佑樘的突然袭击,非但如此,她的右手还如同条件反射一般,迅速地抽出了腰间的一柄短刃。 她看到利刃出鞘,自己惊得呆了一呆,就在她停留的这一瞬间,朱佑樘迅捷无比地将手伸过来,一把握住了她颤抖的手腕。这一刻,她的身体似乎不再受她自己掌控,右手使出劲道与他相抗,两种力量相拼之下,短刃从她指尖脱落,打着旋儿向她柔嫩的脸颊划过来。 那柄短刃本是削发如泥的神兵利器,一碰到她的脸,苏挽月感觉到一丝微痛,只见朱佑樘迅速挥开一掌,掌风过处,短刃“砰”地一声掉落在地。 苏挽月吓了一跳,立马退了一步,她只看见朱佑樘的手顿在了半空中,广袖长衫,衣袂当风,露出的手腕温润如玉,一下子怔在当场。紧接着,朱佑樘做了一个让她更为吃惊的动作。 他竟然伸出手指,在她脸上轻抚了一下。 她的脸颊被男人略微粗糙的指腹摩挲而过,不由得浑身僵硬,她顿时满脸红晕,咬了咬下唇。 “锦衣卫千户牟斌说你武功极差,不适合留在毓庆宫。”他轻描淡写地收回指尖,从袖筒内取出一块洁白的锦帕,将指尖的那滴血渍拭去,“我看并非如此,你的轻功不错,只可惜剑法薄弱,才会功亏一篑。” 苏挽月完全没有心思听他说什么,她的脑子还有点发懵,他居然摸她的脸颊!这是什么行为?她这样算是被皇太子非礼了么? “今晚你随云天前去执行任务,听命行事,切记不要轻举妄动。”朱佑樘背着手立在那,眼神很平淡,像刚刚什么事都没发生。 苏挽月觉得气氛有些怪怪的,忍不住说:“既然殿下不要臣出手,莫非臣只是去监视云天的监工?” “正是。”朱佑樘点了点头。 “那殿下又为何相信,臣会是个好监工呢?”她有些想不明白,看来这些皇帝太子们果然都很腹黑,又谨慎又多疑,派人执行任务不算,还要专门找个人去监视执行任务的人,他又怎么那么有把握派去监视的人不会伙同背叛他? “我几时说过相信你?”朱佑樘看着苏挽月,语气仍是那样清淡,“百密尚有一疏,我并非信任你,也不需要收买任何人的忠心。我只要你知道,到了毓庆宫就是我的人,记住死心塌地效忠于我即可。” 苏挽月终于明白,为什么像蓉儿那样的奴仆能够被主人教得那样顺从了,所谓奴仆,是不允许有自己的思想和情绪的。朱佑樘,他身为明朝皇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他从小所受的教育,自然而然地教会了他将天下人都当做了他的奴才。 “殿下既然不相信臣,也不觉得臣武功过人,那臣就不明白了,锦衣卫中有能耐的人众多,为什么会选臣来毓庆宫?”苏挽月不敢回嘴,但心里的疑惑实在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听闻你半月前当众顶撞万通,扇了他心腹手下一个耳光。小小一个总旗,敢与他们斗,你的胆子不小。”朱佑樘的语气里听不出褒贬。 皇宫之内,果然处处都有耳目。 提及此事,苏挽月心里恨得直咬牙,如果不是那个“苏挽月”像蛮牛一样惹恼了万通,她怎么会一穿越过来就挨八十廷杖? “宫中有人重利,有人重义,”朱佑樘欺近身前,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说,“我若不将你为人打听明白,怎敢要你?听说你与千户牟斌情同兄妹,你若是胆敢在毓庆宫胡闹,我不但会惩罚你,还会将他一并降罪。” 这一席话,苏挽月听得心头火苗直窜,神马跟神马啊?他这是在威胁她么?他意思很明显,就是说跟万通斗,大不了她自己受点皮肉之苦;若是跟他朱佑樘斗,不但她倒霉,连带牟斌一干人等也脱不了干系。 第13章 蛇蝎贵妃(2) ——这个昏君! 苏挽月心里暗骂,一张脸立刻皱得如同苦瓜样,嘴上却说:“殿下真是用心良苦。”想要她就范,像蓉儿那样做一个惟主子之命是从的玩偶娃娃?在她这里是绝对行不通的。 “你可听明白了?”他盯着她。 “微臣完全明白!微臣从今日起,就是毓庆宫的侍卫,一定奉殿下命令行事。就像当年在太祖诏谕前盟誓之时一样,要恪尽职责效忠皇族,为保命而败坏朝纲之事断不可为。” 朱佑樘听她说完,忍不住又笑了出来:“为何你每次对本宫说话,都像在戏台上背戏词?” “这……微臣句句发自肺腑。”她觉得自己真的快成演员了。 “但愿你肺腑之中,真的有毓庆宫。”朱佑樘这句话说得很快,声音也压得很低,他说完之后转身就走,一眼都不再看她。 苏挽月根本没听清他说了什么,不敢不搭理,只得胡乱匆忙应道:“殿下说得极是!” “简直荒谬。”朱佑樘一拂袖,飞快离开了回廊。 苏挽月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直犯嘀咕,她站在他适才远眺的地方,朝着他看的方向看过去,万贵妃的寝宫,那一座富丽堂皇的殿阁如同一只花豹子,在空阔的西宫庭院内拔地而起,气势十分嚣张。 永宁宫内熏香四溢,宫中设有地笼,不管外面如何冰天雪地,这里也是暖意熏人。 宫中陈设富丽繁华,器具用品每样都极尽奢华精致,甚至连明朝颇少有的西洋明镜都有好几幅。隔绝内外的山水屏风,全系纯金打造,屏风上雕刻的花鸟虫鱼,皆用宝石镶嵌,光彩夺目。 此刻,一名雍容华贵的中年妇人斜倚在贵妃榻上,正是明宪宗冲冠后宫的贵妃——万贞儿。她的皮肤极为细嫩,妆容极尽华美,服饰更是精致,但毕竟是五十多岁的女人了,再美丽的修饰也抵挡不住岁月的摧残,细看之下,脸部皱纹仍是清晰可见。 榻前跪着两个小宫女给她捶腿,锦衣卫指挥使、万贵妃胞弟万通,此刻正在珍珠帷帘外垂手站立。 “贵妃娘娘,您看太子是何用意?”虽说两人是同胞姐弟,毕竟尊卑有别,但自从姐姐入宫以来,就算是万家叔父长辈之类,见了贵妃,也不能不跪下来叩头请安。 万贵妃轻轻挥了挥玉手,跪着的两个宫女低着头站了起来,一名宫女扶着她起身,另一名则走至珍珠帷帘前,恭恭敬敬掀开了软帘,候着万贵妃起身出去,如同伺候凤凰一般。 “你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就没有做过一件让本宫省心的事!”万贵妃瞪了一眼万通,屈身在紫檀木的软榻上坐了下来,开口就是责备,“眉妃之事,可是你做的?” “此事与臣无关!”万通急忙辩解,“臣没有得到娘娘的懿旨,怎敢胡作非为?太子先行闯入翠缕宫,皇上知情后责成锦衣卫与东厂一起查明真相,臣眼下也是毫无头绪。” “既与你无关,你怕什么?让怀恩去查便是,看是何人在背后装神弄鬼。”万贵妃杏眼圆睁,带着一丝不满,“你说锦衣卫千户牟斌行事周密,堪为大用,所以将他调入宫廷做帮手,为何太子随后也调了一名锦衣卫入毓庆宫?” “娘娘恕罪,臣没料到太子竟然步步跟紧我们,此前恐怕低估了他。”万通也是满腹怨气。 “我从未低估过他。朱佑樘若真是柔弱无能之辈,怎么有命活到今日?恨只恨当初你有眼无珠,被那些贱婢所蒙蔽,以致留下祸根!”万贵妃想起往事,忍不住目带怨色,“太子绝非善类,他若能顺利登基为帝,只怕我万氏一门就此灭绝,也未可知!” 想当年,皇太子朱佑樘的生母纪氏不过是一个掌管后宫衣冠穿戴的卑贱库房宫女,却无意中遇见宪宗皇帝,春风一度后珠胎暗结,她几番使计铲除都未遂。更有那宫人陈敏暗中保护他们母子,将年幼的朱佑樘送去周太后处抚养成人,稳稳当当做了明朝的皇太子。 要怨,也只能怨她自己的肚皮不争气,自从长子早夭之后,这些年来虽然宪宗皇帝一味专宠,但就是没有再能为他生下一男半女,无法撼动太子朱佑樘的地位。一旦让他登基,那时候他想起幼时所遭受的委屈,岂能不为自己的生母鸣冤,将她这个“皇太妃”除之而后快?到那时,只怕万家满门都死无葬身之地。 “你时刻警醒点儿,要是真让朱佑樘坐上了皇位,就凭当年害死纪氏一事,也够你死几回的了!”万贵妃疾言厉色提醒万通,“朱佑樘继承皇位之日,便是你的死期。” “娘娘教训的是,臣知道其中利害。只是太子做事向来滴水不漏,实在挑不起什么事端来。”万通听得脸色遽变,坐立不安,他何尝不想铲除朱佑樘?每天脑子里最大的念想就是想让皇帝废了太子,但无奈太子为人谨慎,口碑良好,也不沉迷声色犬马,完全没找到下手的机会。 “你先坐下,我还有事交给你办。”万贵妃知道再骂也没有用,端起桌上的茶水,抿了一口。 “娘娘请吩咐。”万通唯唯诺诺地走近一旁,小心翼翼地落座。 “其实皇上也有改立之意。若真是要改,后宫皇子之中,你觉得何人最适合取而代之?”万贵妃眼神闪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狡诈。 万通略加思索,才谨慎答道:“倘若论年序,该是邵宸妃所出的兴王;若是论聪慧,该是德妃的益王了。” 万贵妃鼻子冷哼了一声,道:“要他聪慧做甚么?” 万通会意,忙改口说:“臣明白。宸妃邵氏,为人性格平顺,臣看她对娘娘十分恭敬,若是我们扶持兴王登基……”他压低了声音,“邵宸妃还不感激涕零?必定对娘娘言听计从。” 万贵妃凤目一闪,缓声说道:“我过几日去看看邵宸妃,同她商量商量。” “贵妃娘娘圣明。”万通拱手恭维了句。 万贵妃端起茶盏了一口,看了眼万通说:“至于太子这边,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就算他真的没有犯错,我们也可以让皇上以为他犯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只看你本事够不够而已。” “娘娘的意思是……” “太子党羽中,哪位言官最引人注目?若是皇上明斥太子之非,谁会首当其冲为其美言?”万贵妃气质优雅地拿起一块锦帕,轻轻拭去唇角边的茶渍。 万通毕竟是万贵妃的亲弟弟,他脑子转了一圈,立刻明白了胞姐的意思。朝中如今最不怕事、最正直无私、最敢说话的言官,非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王恕莫属。”无论是皇亲国戚还是文武百官,只要被王恕发现了不法行为,他一定会参你一本,认理不认人,所以外面有句民谣道是“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两京十二部,唯有一王恕”。 “依臣看,我们就从王恕下手?”万通语气阴狠地说。 万贵妃并不明确表态,语气却显得亲热了许多:“你想做什么,只管去做罢。姐姐岂有不帮自己人的道理?” 万通心领神会,应道:“娘娘放心,臣一定办得周到妥帖,决不让娘娘失望!” 第14章 刺杀皇后(1) 当晚,苏挽月奉朱佑樘之命与侍卫云天碰头,她一眼认出了他,竟然就是那天晚上在杏花楼后门与黑纱女子拉拉扯扯的锦衣卫,也算有过一面之缘。 云天大约二十五六岁,身材精悍修长,面相倒是很普通,麦色皮肤,五官看上去很舒服但却很难让人记住,不说话站在那也是很安静的样子。 “苏总旗。”见苏挽月走过来,云天拱手打了个招呼。 “你认识我?”苏挽月问他,“我们经常见面吗?” 云天道:“我最近一次见到你,是万指挥使过来的那一天。” 原来是那件糗事,一提到这个,苏挽月的脸都快皱起来了,不想有人说起她那天的狼狈。 “这件事过去很久了,我当时并不在场。”云天似乎很会察言观色,他见苏挽月的表情难堪,找了个理由遮掩。 “你还真是善解人意啊。”苏挽月忍不住甜甜地笑了,一下子对云天印象极好。 云天礼貌性地笑了笑,没有再多说什么。他与牟斌显然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锦衣卫,牟斌永远有种不怒自威的模样,表面严肃,其实内心善良仗义;云天呢,似乎是那种天生就有亲和力的人,脸上的笑意友善谦和,但隐隐含着有距离的生疏感。 “今晚的行动,我需要做些什么准备?”苏挽月虽然知道自己问得有些外行,但不问清楚,她担心自己晚上会死得很惨。 “亥时你同我一起在毓庆宫面见殿下,才知下一步行动。我现在并不知晓。”云天解释着。 “这么机密?”云天的回答让苏挽月有些意外,朱佑樘做事果然滴水不漏,唯恐他们提前知道走漏风声。他的谨慎和防备之心本来是不错的品质,但她总觉得过头了些,人总是需要试着去相信一些人的,不是吗? 云天答道:“殿下行事向来周密。我们遵照执行便是,无须过多揣测。”这应该是他对苏挽月的告诫。 苏挽月点了点头,也不再言语,她想到晚上那件神秘的“任务”,心中顿时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 好不容易挨到酉时,夕阳染红了半边紫禁城,回廊地下被光线分割得斑驳陆离,只是琉璃瓦下的彩绘在夕阳映衬下闪闪夺目。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几乎有着所有让平常老百姓羡慕的东西,威严,整洁,富有,大明朝的奇珍异宝几乎都聚集在这里。 但苏挽月觉得,除去这些身外之物,宫殿里其实什么都没有。 老太监陈敏已将她的住所安排妥当,在离毓庆宫不远的一处小院落内,回廊下左手第二间。根据皇宫规矩,内廷所有侍卫、御林军、锦衣卫总人数接近千余人,居所皆就近安排。毓庆宫是太子东宫,从宫门入口到两侧偏殿堪称“五步一岗”,所有宫人加起来不低于五十个,负责毓庆宫的固定轮值侍卫也有十余人,平日饮食起居都在一起。 苏挽月趴在属于她的那间小小斗室内的一张八仙桌上,百无聊赖地闭着眼睛养神,她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只有和云天一起等候朱佑樘传唤。大概过了半个时辰,房门被轻轻叩了两下。 “进来。”她应了一声,像猫一样懒洋洋地直起腰。 “奴婢绿痕,给苏侍卫请安。”进来的女子一手推开房门,口里称呼虽恭敬,行为却十分坦然,她手里拎着一个食盒,身穿一袭鸦青色宫装裙袄,眉黛烟青,一举一动都很得体大方。 苏挽月看她口称“请安”,料想是毓庆宫的侍女。她至今还记得牟斌家的蓉儿那晚来见她的情景,那个乖巧的姑娘举着灯笼愣愣地站在门口,很似怕生而有些胆怯的样子。对比起来,现在进来的这位姑娘神色镇定自如,不愧是宫里的人。 “你叫绿痕?”苏挽月问了句。 “是,太子殿下命奴婢来伺候苏侍卫用膳。”绿痕垂着首答,她脸上薄薄施了一层胭脂,显得温婉秀美。她落落大方地走到桌边,打开食盒,从里边一样一样地往外取食物。 “不敢当,我自己来吧。”苏挽月实在不习惯让别人伺候她。 但绿痕像没听见去苏挽月的话似的,机械地继续她的动作。苏挽月看着她拿出的各种汤羹糕点,完全没有食欲,只是象征性地举了举筷子,喝了半碗藕粉羹,勉强应付过去。 绿痕一直侍立在旁边,她脸上像带了一层面具,完全看不出喜怒哀乐。等到苏挽月吃完,她就过来收拾残局,手脚十分干净利索。收拾完之后,绿痕又取出一个包袱。 “这是什么?”苏挽月看到包袱里露出一角绸缎。 “是宫人服饰。太子殿下让您换好衣服,再随奴婢去毓庆宫。”绿痕打开了包袱,是一套普通的宫女服,上衣是一件水蓝色大襟短袄,外护袖镶白色锦绣,下裳是白色百褶裙,裙边垂着长约两寸的缨络。这套衣衫看似朴实无华,其实那些精湛绣工都极费工夫。 苏挽月没想到朱佑樘竟然要她换掉侍卫服改穿女装,虽然一头雾水,还是勉强换上了。 明朝的苏宛岳,正值二八妙龄,这个年纪的女孩穿什么都是好看的。苏挽月还是第一次真正地将古代女装穿上身,她对着镜子看了好几眼,始终觉得哪里不对劲,心中竟然还隐隐觉得还是锦衣卫的飞鱼服更适合自己。 “苏侍卫,奴婢要给您梳妆了。”绿痕替她系好前襟的最后一个扣结,退了半步说。 “这个……没必要吧?”苏挽月觉得莫名其妙,她今晚究竟是去执行任务,还是去相亲?难道朱佑樘打算要她色诱某个老太监然后好让云天顺利行动不成? “殿下有旨意如此,奴婢要给您梳妆了。”绿痕没有解释什么,只是重复了一遍。 如果说蓉儿是个可爱的萝莉小女仆,那么这个绿痕,简直就是一个不解风情的机械欧巴桑了。不知道是不是毓庆宫的人都随了朱佑樘的性格,都有一种不以物喜或者己悲的皇太子气质? 苏挽月被迫坐在铜镜前,看着绿痕拆了自己头上的绸带银环,一头乌丝顿时散落了下来。明代讲究简洁之美,发髻远远不及如唐宋的式样繁琐,绿痕的手很巧,随意几下编拧,便束好了一个简单又美观的发髻。 “梳理好了,苏侍卫其实很适合女装打扮。”妆毕,绿痕看着铜镜中的小美人儿,总算多说了一句题外话,“若是入了后宫,美貌也不输给各位娘娘。”虽是一句恭维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也是冰冰凉凉的。 ——那是因为你们妃子太丑了吧! 苏挽月想起以前曾经在网络上看过的明清后妃画像或者照片,简直是惨不忍睹,但人家恭维自己,她嘴上不得不谦辞一下:“哪里哪里,一般人而已。” 梳妆完毕,苏挽月习惯性地去拿绣春刀。 绿痕转过身来对她说:“苏侍卫,您这身打扮,再带刀剑未免太过引人注意。” 苏挽月将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无论我穿什么,只要我还是锦衣卫,都该刀不离身!”想要她不带刀跟云天去执行任务?太危险了吧?借她十条命她也不干! 绿痕见她神色坚定,料想劝说无用,只得开了房门,引着苏挽月往毓庆宫的方向走。 毓庆宫正殿之外,站立着两个小太监,其中一名正是苏挽月见过的福海,他看到她,很友善地笑了笑。 云天从正殿内疾步而出,向她使眼色招呼,示意她跟着自己走。 苏挽月料想他已先行接到“任务”指示,凑过去问:“他告诉你了吗?要我们怎么做?” 第15章 刺杀皇后(2) 云天点头,低声道:“我这里有令牌一面,太子殿下要你扮成永宁宫宫女,今夜前往景阳宫……若有人查问,只说是万贵妃派你出来办差。我会在暗处一路跟随。”他扫了一眼她手里的绣春刀,“你这是干什么?哪个宫女会带刀出门?” 在他的目光胁迫下,苏挽月不得不将绣春刀放在毓庆宫,孤身上阵。 夜色深沉,苏挽月揣着云天给她的令牌,心怀忐忑地提着灯笼,走在去景阳宫的路上,她一路低垂着头,目光盯着脚尖,尽量模仿着绿痕她们那种宫女的小心翼翼的刻板神情,唯恐太过高调被人家看见。 宫里敲梆子的声音传过来,这是提醒宫中各处走动之人该回宫了。只要子时一过,皇宫九门就会上锁,夜间进出都要请示事务房拿钥匙,还要严格登记。因为此前眉妃暴毙,宫中守卫更加森严了,任谁在皇宫之内走动,都能查得清清楚楚。 “什么人?”到了景阳宫前,门口侍卫喝住了去路。 “侍卫大哥,行个方便。”苏挽月慢条斯理地从怀里掏出了永宁宫的令牌,带着一点柔和的声调。 当值的侍卫拿过令牌看了一眼,又回过头来跟另外个侍卫说了几句。 “两位大哥,我是来替贵妃娘娘办事的,耽误了事情我可担当不起。”苏挽月的潜台词很明显,希望能够吓住那俩人。 那两名侍卫互相对了个眼色,又来回盘问了她几句话,就在这短短数秒之内,她眼角余光瞥见云天穿着夜行衣已经翻过墙头,猫一样的消失在夜色中。 “进去吧,别太久。”把令牌还了回去,当值的侍卫很快就放行了。 苏挽月礼貌地侧身福了一福,大摇大摆地提着灯笼走了进去。 景阳宫不愧是冷宫,一进来就有股肃杀冷冽的味儿,这里住的是被废的吴皇后,因万贵妃嫉恨陷害,宪宗皇帝一怒之下将她打入了冷宫。 因为宫中杂役并不经常来打扫,地上落满了枯叶和积雪,宫门外也只是歪歪斜斜扫出了一条小径,不像其他地方规规矩矩、干干净净。苏挽月不由得无限感慨,在这座皇宫里,哪怕是皇后,一旦失去了皇帝的宠爱,地位简直还不如普通的太监宫女。 按明朝宫里侍夜的规矩,门口站两人,夏天站纱帘外面,冬天站棉帘里面,此外内庭要有一人,内庭到卧室这段走廊要有一人,再就卧室里面帷帐外面要有一人。吴皇后早已经没有了这般排场,苏挽月四处张望了一下,然后蹑手蹑脚走进内殿。宫内十分冷清,一直走到吴皇后的寝殿之外,才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侍女。 那侍女本来靠着南墙在打盹,平日里也不怎么见生人,苏挽月忽然出现,她被吓得够呛,打着哆嗦说:“你是……你是……” “阿姨你别怕。”苏挽月觉得她十分可怜,担心会吓着她,立刻停下了脚步,候着她平静下来。 那侍女发觉她并无恶意,拍了几下胸口,捋顺了气:“你是哪位娘娘宫里的小丫头?这么晚了,来景阳宫做什么?” 明朝的苏宛岳其实已经十六岁了,年纪也不算小,她听见那侍女称她“小丫头”,顿时笑了笑说:“我可不是小丫头,今晚我是特地来见你的。” “小丫头别胡说。”那侍女摸不着头脑,有些愠怒地说,“你再满嘴胡言我要叫人了啊。” 苏挽月笑吟地站在当地,用一种很诡异语气,轻声说:“我今晚是奉万贵妃旨意,来景阳宫取吴皇后性命的!若是你日后变成了厉鬼,也不要来怪我,怪只怪你跟错了主子。” “你?……要做什么?”那侍女听着苏挽月的话,被吓得面色铁青。 “万贵妃要你们的命,我也只是奉命行事。”苏挽月没笑了,很一本正经地说。 “我们?你连我也要杀……”侍女忽然醒悟过来,情急之中放声大喊道,“来……” 她本想说“来人,救命”,但只吐了一个字,就被云天从背后敲晕了。 “你手脚这么慢,我都要演不下去了!不知道跟她说什么。”苏挽月瞪着云天,松了一口气。 “你必须让她确信,今夜是万贵妃派人来此。”云天蒙着面,只露出两个眼睛,苏挽月几乎认不出他了。 “她不会有事吧?”苏挽月有些担忧的看着倒在地上的侍女,感觉有些对不起她。她应该年过五十了,头上的头发已经白了大半,在宫里待了二三十年,大半辈子都在伺候人,最后还要被他们利用。 “你操太多心了。”云天应了一句,转过身进入吴皇后的寝殿。 房内一灯如豆,光线黯淡模糊,只隐隐约约看得到帷帐后面躺着的人影。云天拎着刀疾步走过去。 “你要做什么?”苏挽月看到寒光闪闪的刀,压低声音问了句。 “让开。”云天现在没空和她说话。 “不行,你不能杀人!”苏挽月有些着急了,他明摆着是来杀人的!人命关天啊,更何况是行刺皇后?朱佑樘说要她跟着来监视云天做一件事,刚才她不过是对那侍女信口胡言乱语,想随便抹黑一下万贵妃算了,但没想到一语成谶,云天竟然真的要杀吴皇后! 云天没想到她竟然出手阻拦他,但袖口被她扯住,无法行动自如,他急急说道:“你疯了?快放手!” 苏挽月的心吓得一阵“咚咚”乱跳,拼命摇头说:“我不能放!” 两人拉拉扯扯的时候,床上的人迷迷糊糊哼了几声。云天有些急了,如果让外面的侍卫听到声响,事情败露,不仅是自己一个人杀头倒霉,更会牵连到太子,此事体大,现在的情形容不得任何人捣乱。他心念一定,立刻狠下杀手,看准时机狠狠击了苏挽月一掌,将她一把推开。 苏挽月全无防备之下,胸口被云天打了一掌,几乎痛晕过去。 她抬头看见云天掀开了帷帐,举着刀刺了下去。隔着帷帐,只见他的身影手起刀落,床上之人“啊”地惊叫一声,就没了声息。她惊慌失措地冲到帷帐之内,只见床上躺着的吴皇后瞪着一双惊恐而幽怨的眼睛,韶华不再的脸完全看不出当年的风采,胸口刀伤十分恐怖,鲜血汩汩迸流而出,不过片刻工夫,已然气绝身亡。 “是太子殿下叫你来杀皇后的?是他指使你这么做的吗?”苏挽月第一次看到这么鲜血淋漓的场景,她虽然胆子大,但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活生生的“犯罪现场”,一时之间有点发懵。难道她看错人了?是朱佑樘指使云天来杀皇后的吗?他为何如此心狠手辣? “你可记得你来的任务?不必多问了。”云天压着声音怒斥一声,回过身抓着苏挽月就往外走。 “你们为什么一定要杀皇后?”苏挽月紧追不舍地问。 云天一言不发,拉着她跳上东面的墙头,等到他们二人踩上墙头的时候,吴皇后的寝殿内渐渐喧闹了起来。 苏挽月胸口痛得厉害,忍不住咳了一声,云天看了她一眼,从袖中掏出一颗药丸递给她,然后急匆匆地说:“适才情非得已,你不要怪我,你的伤并不重,服下这颗丹药就没事了。我先去侍卫营一趟,你直接回毓庆宫向太子殿下复命!”他说完紧走几步,跃上房檐,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她仰头将丹药吞下,只见远处灯火通明,隐约听见喧嚷的人声向这边而来。 苏挽月知道,自己必须尽快离开此地,她很想去找牟斌,但两地相隔太远,只怕还没有到牟斌那里,她已经落入皇宫侍卫们手中,若是让万通抓去,她的下场一定惨不忍睹。 一念及此,苏挽月不得不勉强支持着自己,以最快的速度向毓庆宫飞奔而去。 虽然她对朱佑樘已起了怀疑之心,但此时此刻,除了他,她宫中已经没有人可以投奔了。 第16章 同床共枕(1) 如果是在现代,苏挽月绝对相信“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话是正确的。但是,如果现在谁跟她说这个观点,她绝对第一个跳起来反对。 想当年,说出这句话的陈胜虽然揭竿而起了,杀了几个尉史贪官,带动了那么多人造反,但最后做皇帝的并不是他。也许你能投胎到富贵人家,但不一定每个人都有当皇太子的好命,能坐拥大明王朝万里河山的人,必须具有朱家最纯正的血统,除此之外,还需要一颗足够坚硬冷酷的心。 不用说别的皇子,只要看看朱佑樘,这个被后来的历史学家们满口称赞、谥号“孝宗”的“好皇帝”就知道了。 苏挽月忍着胸口的伤痛,依照原路返回毓庆宫,她按照云天之前的交代,从毓庆宫的暗门入了内殿。 内殿本是朱佑樘的书房和寝宫,没有他的允许,一般谁都不敢随便闯入。她偷偷摸摸地来到朱佑樘的书房,飞快地溜了进去,冬天室内室外温差极大,因为这里极其温暖,她瞬间觉得身体热燥得厉害。她顺势向寝殿那边看了一眼,只见一副鹅黄的帷幕遮掩着内殿,料想后面就是朱佑樘的床榻。 透过薄薄的轻纱,可以看到朱佑樘床榻周围的罗帐静静坠地,连一丝小小的响动都没有,难道他睡着了? 苏挽月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正想找个地方看看自己的伤势如何,忽然听见有个很清淡的声音从身后飘过来说:“你回来了?” 深更半夜,空旷的大殿之内突然冒出一个这样的声音,差点没将苏挽月吓得神灵出窍。朱佑樘!他不是明明睡着了么?怎么会神出鬼没地藏在苏挽月身后? 苏挽月惊觉回头,殿内放置着一盏暗淡的烛火,明明灭灭十分可怕。 他伸手将附近的一颗夜明珠上蒙住的黑绸揭开,寝殿内顿时亮堂了起来,将他的身形照得分明。此时他仅穿着一袭白色的丝绸睡衣,衬衫袖口卷到手臂中间,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片结实的小麦色胸肌。他的一双眼睛像黑水晶一样澄澈,眼角却微微上扬,目光灼灼地看着苏挽月。 苏挽月不敢抬头看他裸露的胸膛,迅速转过身去说:“原来殿下没睡着……你知不知道这样半夜在人家背后会吓死人的!” 他很淡定地说:“是吗?” 他一袭白衣立在那里,周身散发出一种冷傲出尘的不屑,似乎今晚之事与他完全没有任何关系。 苏挽月暗自咬牙,鼓起勇气说:“臣没想到,殿下今晚竟然叫云天杀人!殿下为何当初不与臣说个明白?” “如果你预先知道,会怎样?”他突然走到她身后,轻轻地凑在她耳畔说了一句。因为两人距离太近,他呼出的气息轻轻飘拂到了她的后耳根,她觉得有点窘,顿时面红耳赤,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 “如果臣预先知道,即使被殿下责罚至死,也绝不会跟他一起去。臣以为,不管殿下与皇后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但毕竟是一条人命,难道殿下不怕那些被害死的冤魂半夜来索命喊冤吗?” 苏挽月一口气说完这些话,胸口更是疼得厉害,她一时没忍住咳嗽,一大口污血从她唇角喷出来,滴落在她蓝白色的衣衫前襟上。 朱佑樘的神情诧异,他一个箭步走来,伸手扶着她说:“你为何受伤?” 苏挽月没有答话,她的头疼得厉害,胸腔里也闷得发疼,不知道是因为气候的缘故,还是刚才目睹云天杀人的情景尚未平复心情,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在不停颤抖,几乎快要支撑不住了。 他一手扶住她的后背,另一只手猛然伸手扯开她的衣襟,她雪白娇嫩的胸口肌肤立刻暴露在他眼前。 “干什么?”苏挽月下意识地伸手保护自己,她又羞又怒,抬起手试图推开他,但立刻被朱佑樘压了下来,双手也被他抓着按在头顶,“不要碰我啦!”她被他限制住了手脚,想挣脱但是毫无还手之力。 朱佑樘眼皮子都没眨一下,低头凝视着她的胸口。他仿佛听不见苏挽月的喊叫,根本无视她的羞涩与窘迫。灯光映照之下,他已经看到了她贴身穿着的一件水蓝色小肚兜,肚兜上缘,隐隐露出一角红色的掌印。 “是云天出手的?你是否没有听我的话,中途对他加以阻挠?”朱佑樘一看到那个掌印,立刻盯着她问。 苏挽月此刻恨他恨到咬牙切齿,眼睛睁得很大地瞪着他,含怒顶了一句说:“难道要我助纣为虐帮他杀人吗?” 寝殿之内气氛尴尬到了极点,恰在这时,只听见书房之外的殿门被人急促地敲击了两下,紧接着听见陈敏的声音道:“太子殿下,是奴才!外头有急事禀报!” 朱佑樘无视苏挽月的瞪眼,一手压制着她,回头对着外面说:“何事?” “殿下,万指挥使带人过来了,说是追截宫中刺客,外头就要拦不住了。”陈敏匆匆忙忙在门外说着。 朱佑樘拧紧了眉心,沉声说道:“知道了。” 苏挽月见他脸色极为难看,料想万通夜闯毓庆宫之事已然惹怒了他。通常子时之后,宫里的人都已经歇息了,尤其像皇帝、皇太后、皇后、皇太子等身份尊贵的主子,锦衣卫就算有天大的事也不能深夜扰人,否则就是大逆不道。更不用说强行带人硬闯太子寝宫了。万通胆敢如此狂妄放肆,分明是仗着自己姐姐万贵妃的权势,不把朱佑樘看在眼里。 “我和云天从景阳宫出来的时候,后面似乎有人在追赶我们。”苏挽月忽然有些紧张,难道是她留下了蛛丝马迹?还是云天行藏败露被抓了? “跟我进来。”朱佑樘脸上的神色还是很平淡,他拖着苏挽月往内殿疾步而行。 苏挽月不明所以,强行被朱佑樘拉着走,看到他掀起淡黄色的帷幕,直接走到最里头的床榻边。 看着那张奇大无比、以柔软锦缎和兽毛铺设的锦榻,旁边还散放着男人的一些贴身衣物,她顿时吓得低下了头。他什么话都没说,将她拦腰横抱而起,放在那张锦榻上,紧接着俯身压在她的身上。 她瞬间只觉得天旋地转,这,这也太荒唐了吧?他想做什么?强暴她吗?身为大明皇太子,他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最可怕的是,她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紧紧地贴靠过一个成熟男人的身体,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他们的身体构造与女人是不一样的,简直……非常可怕!可怕极了! 她急剧地喘息,几乎上气不接下气,满脸红晕地看着他,语无伦次地说:“你……你……我……我……你放开我啦!” 朱佑樘左手覆上她的脸,轻轻摩挲了几下,用一种很温柔的声音说:“幸亏今日那柄刀不够锋利,否则你脸上就要留下一道长疤了。” 寝殿之外,一片喧闹吵嚷之声,万通还是带人闯进来了,毓庆宫中此时情形相当混乱,有械斗声,有叫骂声,简直一塌糊涂。 只听见陈敏在那大声质问说:“万通,你是想反了不成?连太子殿下的毓庆宫也敢随便闯入?!” “陈公公,今夜非比寻常。景阳宫里出现刺杀皇后娘娘的刺客,万通奉皇上之命捉拿刺客,多有得罪,望陈公公海涵。”万通眼带霸气,话说得虽然客套,但语气非常坚决不容反驳。 “你们捉拿刺客,与毓庆宫何干?殿下已经歇息了。”陈敏寸步不让,提高了声音据理力争。 “陈公公,我们正是担心刺客潜藏在毓庆宫,被我们一紧逼,狗急跳墙之下伤了太子殿下。”万通冷笑两声,转身跟身后的人说,“为保殿下安全,你们给我仔细地搜!” 陈敏和毓庆宫的侍卫们已经无能为力了,数名锦衣卫立刻鱼贯而入,向朱佑樘的寝宫直逼而来。 锦榻之上,薄薄的粉色纱帐完全挡不住帐中春色。 远远看去,只见朱佑樘伏在帐中女子的身上,低头亲吻着她的发丝,两人身体紧密贴靠在一起,都已衣衫不整,依稀可见女子的头发散乱,更令人面红耳赤的是,锦榻一侧的地面上,竟然散落着一件女子外衣。 这般情景,常人想都不用想,也知道他们二人正在做什么。 万通一马当先地闯入内殿,他掀了帷帐进来的时刻,恰好就看到这么一幕,他的眼神明显呆滞了几秒,反应过来后,立马忙不迭地退了出去,迅捷无比地跪倒在帷幕之外。 “何人放肆?”朱佑樘含怒发话,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听得出已怒到了极处。 第17章 同床共枕(2) “殿下恕罪。”万通立刻跪在地上,重重地叩首请罪。 朱佑樘迅速起身,理顺了身上的衣服,掀开帷幕走了出去,对着趋近过来的陈敏说:“万通狂妄胆大,给本宫掌嘴。” 陈敏果然毫不客气,上前就赏了万通一个巴掌,还冷笑着说道:“万指挥使,咱家得罪了!” 这一巴掌的力道,不用说也知道不轻。 万通当众被打耳光,几乎颜面扫地,他显然没料到朱佑樘胆子这么大,竟敢完全无视他的后台,对他说打就打。看来还是他那个贵妃姐姐说得对,如今的朱佑樘已经长大成人,羽翼渐丰,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怯生生、随时任人宰割的柔弱小孩了。 “奴才就是奴才,不教训就要爬到主子头上去了。”朱佑樘挑眉冷笑了一下,一时间内殿鸦雀无声,刚刚陈敏那一巴掌,足以让横行无忌惯了的万指挥使威风尽失。 万通像一只被斗败的老公鸡,黑脸紫涨,想他养尊处优多年,在宫里是个说一不二的人,被个没阶没品的太监打耳刮子,脸上实在有些挂不住了,开口辩解道:“殿下恕罪,微臣只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朱佑樘目光凌厉地看着他,仍没有让万通站起来。 “微臣奉皇上和贵妃娘娘之命,前来捉拿刺客,又念及殿下安危,所以先来毓庆宫巡查一趟。”万通无计可施,只好扔出杀手锏。 万贵妃在本朝可以说是通天的金字招牌,她既有本事年老色衰也让皇帝围着她转,也有本事让朝中大臣为了和她攀上关系改了族谱,当朝华盖殿大学士万安就是一例。 “万指挥使,捉拿刺客没错,但没有查太子寝宫的道理,锦衣卫职责是保护皇族金枝玉叶,可不是惊扰主子。”说话的是云天,他已经从夜行衣换上了锦衣卫的飞鱼服,从殿门进来直接走向朱佑樘,护在了他的身侧。 “大胆!一个小小百户,什么时候轮到你说话?”万通恼羞成怒,狠狠地斥责了云天一句。他自然是认识云天的,理论上他还属于锦衣卫,也算是他万通的下属。 “这里谁都可以说话,唯独你不能。”朱佑樘冷眼看了下万通,“本宫的人轮不到你来教训。” 万通被这句话噎得难受,但也不敢拿重话反驳。毕竟他是当朝太子,可以随口训人,可一旦臣子教训起主子来,就是送了个把柄让敌人抓去。他心中暗道:朱佑樘,我们暂且将这笔账记下,迟早要你好看! 此刻,毓庆宫内已是灯火通明,殿外廊檐下有一人长身玉立,他等候了半天,才缓缓走了进来。 “太子殿下息怒,属下以为万指挥使今晚决无恶意,只是护主心切。”牟斌拱手行了个礼,出来解围。“殿下素来宽宏仁厚,就念在指挥使大人一片忠心,恳请开恩。” 万通顿时感激涕零,巴不得牟斌多说几句。 朱佑樘看着牟斌,冷冷地不发一言。 牟斌竟然率众跪地,再次恳求道:“求殿下开恩,若是殿下定要责罚,就请连微臣一起责罚。微臣统领宫中锦衣卫,是微臣失察在先,才会招致刺客有机可乘。” “牟斌,你说说看,今晚究竟发生了何事?”朱佑樘根本不看万通,也不叫他起身。 “回殿下,景阳宫刚刚进了刺客,刺伤了皇后娘娘,太医已经赶过来了,所幸娘娘没有生命危险。”牟斌拱手答着。 外间所发生的一切,苏挽月在寝殿全都听在耳内。 她只觉得无限奇怪,怎么会是“刺伤”?而不是“杀害”?她明明亲眼看到云天将刀插入吴皇后的心脏部位,鲜血流得那么凶猛,难道还有活路?还是说牟斌搞错了情况? “何方逆贼,如此大胆?”朱佑樘语气中带着一丝惊讶和惋惜,他似乎有意提大了声音,“本宫幼时受过皇后娘娘几个月的养育之恩,若她什么不测,本宫一定不会放过那下手之人。” “殿下仁厚,与皇后娘娘母子情深,世人皆知。”牟斌抬头看了朱佑樘,却见他神色很平淡,看不出喜怒。 “万指挥使,”看向万通,朱佑樘语气如常,仿佛刚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既然如此,你要全力追查此事,务必于十日内将真凶擒拿归案。” “微臣正在追查,但暂时并无线索。”其实,万通早已知道此前“永宁宫的宫女”来过景阳宫看望吴皇后,但这件事万通眼下是绝对不会说出来的。 “此事非同小可,如今锦衣卫的办事能力,本宫实在不放心。云天身手胆识过人,就让他跟着万指挥使一起追查此事,也为你们添个帮手。”朱佑樘侧过头对云天说,貌似是做一个顺手推舟的人情。 “殿下体恤,微臣感激不尽。”万通急忙答,他知道朱佑樘表面上是卖了个人情给自己,实际上却是派人监视,他可不会领情。小小一个云天,他还是可以对付的。 牟斌暗自留心看了一阵,并没有在寝殿内发现苏挽月的踪影,他心中有些疑惑,却不敢轻易开口。 朱佑樘淡淡扫了他们一眼,说道:“都下去罢,本宫要歇息了。” 万通立马顺着台阶下了:“微臣告退。” 他今晚当众出丑,巴不得朱佑樘这一声,立刻带着牟斌等人,匆匆忙忙地离开毓庆宫而去。 不消一会,内殿的一干人等都走得干干净净。朱佑樘掀开帷幕,气定神闲地走了进来。 “难道殿下没有让云天杀人吗?”等到众人散去,苏挽月早已穿好了衣裙,等候在帷幕之后,她看到朱佑樘进来,立刻急匆匆地问他。 “谁说我杀人了?”离她只有半寸距离,朱佑樘问得很轻。 “刚才牟斌说,皇后并没有死,只是伤,臣听得清清楚楚。臣相信他不会看错,也不会乱说话!”她的眼睛带着几分欣喜,也有挥之不去的隐忧。却听见他回答说:“常人的心在左室,吴皇后的心却在右室,我要云天刺的是左侧,死不了人的。” 她十分惊讶,抬起头看着他,但见那双眼睛如同冬日寒潭,简直深不可测。 “就算不是杀人,右心室被刺一刀也会流血、也会痛吧?”她据理反驳。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并不详加解释。 诚然,吴皇后对他有过养育之恩,在他和亲生母亲二人被幽禁在安乐堂的时候,是她派人给他们送来了衣食。但他更清楚,吴皇后不过是为自己被废一事愤愤不平,希望借他们母子之力来搬到情敌万贵妃,好出一口心头恶气,并不是真心诚意对待他们母子,所以不过短短数月,她就将他们弃诸脑后了。但是,他并没有忘记过曾受过吴皇后的恩惠,在行事布局的时候,早替她想好了后路,并没有完全视她性命为草芥。 苏挽月愣了下,她不知道眼前这个男人的人生观到底是黑色还是白色?他的心思如此缜密,手段看似狠厉决绝,却又并非完全赶尽杀绝,他或许算不上是个好人,但也并不能称之为一个恶人。 殿中烛火微微跳动,她微微咬紧下唇,静静地站立在原地,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你还在想什么?今晚不打算就寝了么?”朱佑樘伸手过去,食指落在她两眉之间,似乎想要抚平她眉心的皱折。 她蓦然惊醒过来,试着躲避他的亲热举止说:“殿下自重!这是殿下的寝宫,不是臣的。” 他伸手指了指锦榻说:“你今晚在寝宫值夜,就睡此处。” 什么?他这句话让苏挽月顿时庐山瀑布飙汗,睡他的床?那他睡哪里?别说按皇宫规矩没有这个道理,就算放在现代,她也不敢随随便便跑到一个男人的床上去睡觉啊!天知道会出什么事!刚才情急之下被迫就范,她不是小器的人,也不与他计较,但此刻她打定主意,不管他今天安的是什么心思,她也坚决不从。 朱佑樘见她毫无反应,又说:“怎么了?我将床榻让给你睡,不比你睡外面好么?你还想怎样?” 她憋着一口气,拉长着脸说:“臣不能去。第一,不敢以下犯上;第二,不敢以身犯险。” 岂料,朱佑樘听她说完这句话,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迅速站起身来走近她,伸手揽住她纤细的柳腰,冷漠的脸上居然出现了一丝从未有过的放荡不拘的神情,用一双黝黑的眸子定定地盯着她说:“事到如今,你还有何险可犯?你整个人……都是我的。”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有一种乌云罩顶的感觉在头上回旋。 他伸手摸了一下苏挽月的脸颊,说道:“不过,我此刻可没有这种心情。今天就到此为止,你好好歇息,不要胡思乱想。” 苏挽月眼看着他掀开帷幕,径直向外间书房的贵妃榻走过去,悬起的一颗心才算落下来。 第18章 谁是真凶(1) 在明朝成化二十一年的这个寒冷冬夜,虽然身处锦绣绮罗丛中,但紫禁城里有很多人都未能高枕无忧地安然入睡。 最近一段时间,明宪宗皇帝朱见深觉得自己的身体和精神状态越来越不好了。而且,皇宫之内接二连三发生各种重大事故,先是眉妃暴毙,接着是吴皇后被刺,连万贵妃都抱恙在身,整个后宫简直要翻天覆地。 不止皇帝担忧,各宫妃嫔也都惶恐不安。 原本以为紫禁城是全天下最温柔富贵之乡,这下可好,简直成了刺客行凶的修罗场了!只要将眉妃死亡与皇后重伤两件事情一联想,那些妃子们就吓得打哆嗦,恨不能睁眼直到天明。 万贵妃睡不着是常有的事,自从朱佑樘羽翼丰满之后,她不得不改变一贯的态度,不再管束宪宗皇帝,反而任由他、甚至是鼓励他多多与后宫妃嫔们厮混,好为明朝“开枝散叶”。哪怕是有一两个得宠的皇子,足以与朱佑樘争一日之长短,她就可以设法废掉这个皇太子了。但凡是有利有弊,自从万贵妃这里开了禁,宪宗皇帝几乎再也不来永宁宫留宿过夜了。寒夜孤灯映衬着锦被凄凉,万贵妃一想到皇帝过往的种种恩情,心里对皇太子的痛恨之心就更加深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毓庆宫内,朱佑樘也在木榻之上辗转反侧,但不是为了国家大事,更不是为了算计他的敌人。 他只要一闭上眼睛,眼前竟然就会不由自主地浮起一个纯净而清丽的容颜。苏挽月,一个如此特别的锦衣卫,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他就觉得心头一震。这种震撼并不是因为她的美丽,毓庆宫中多得是相貌姣好的美丽少女,他已经司空见惯了。 真正让他关注她的原因,是因为她身上的矛盾性。她看似精明,其实全无心机,他几乎可以一眼就洞穿她的心思和那些小聪明的把戏;她看似恭顺,其实骨子里并非如此,她有些时候的眼神就已经完全出卖了她——她心里其实并没有像其他锦衣卫一样对他这个皇太子毕恭毕敬,她根本不怕他。 有些人,只需要看一眼,就会知道她对你来说,是与众不同的。 正因为苏挽月的这份“与众不同”,他才将她调到毓庆宫来,尽管他心里很清楚,她眼下论武功也好、论智谋也好,都还不足以进入他的“智囊团”,但她毕竟是他此时还算喜欢的一件东西,既然喜欢,直接拿过来就是了。 这就是皇太子朱佑樘的逻辑。 次日清晨,苏挽月以为自己醒得很早,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正想伸伸胳膊,却无意触碰到一个软软的东西。 “啊!”她转头一看,顿时吓了一跳,朱佑樘竟然站在她床头! 她下意识去看自己,还好衣衫齐整,并没有被人轻薄过的痕迹。再看他,衣衫也是整整齐齐的。 门外此时响起了陈敏的声音:“太子殿下早安!奴才可以遣人进寝殿来服侍了么?” 苏挽月顿时慌了,瞪大眼睛看着朱佑樘,陈敏与其他侍女若是进来看到这幅场面,她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她想到自己昨晚名义上是在这里“值夜”,不由得灵机一动,大声叫着说:“陈公公,稍等片刻!殿下还没有醒来呢!” 门外的陈敏闻言,果然没有吭声。 她趁机身手矫捷地从床榻上翻身跳下去,迅速地将衣服往身上套,朱佑樘看着她手忙脚乱的样子,忍不住笑了:“有必要如此掩耳盗铃么?” 她来不及跟他顶嘴,迅速跑到铜镜前整理头发,匆忙系着腰带,眼睛还四处打量找她的长靴子。 他走下锦榻,很从容地看着苏挽月对镜扎着马尾,光洁白皙的脸庞透着棱角分明的冷峻,目光幽幽地注视着她说:“从昨夜开始,你就已经是我的人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就算我不承认,谁会相信你跟我之间清清白白?” 她终于按捺不住,一边扎发圈一边回嘴说:“清者自清。臣根本没有……才不怕他们说什么呢!” “你若不怕,又何须如此匆忙?” “我……”她一时语塞,手上的劲道过重,那根银色的发圈“啪”地一声断裂开来,她那一头乌黑如流云飞瀑的长发立刻披散下来,衬着她莹白如玉的小脸和嫣红的嘴唇,如同晨露下的花朵。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滞了数秒,眼神怅然若失,竟然伸出手来,握住了她的一缕长发。 苏挽月想闪开,却听见他声音低沉地说:“想当年,我母亲的头发也像你这样,又柔又亮。” 原来他想起了他的亡母纪氏,那个可怜的宫中女子。 他们二人就这样亲密地对面而立,站在铜镜之前,镜中男子还温柔地抚摸着少女的柔软发丝。 这情形,怎么看都是一对恩爱夫妻春宵过后、晨起梳妆的画面。 门外,陈敏又在喊话了:“苏侍卫,太子殿下可起身了么?奴才恐怕耽误了早朝的时辰。” 朱佑樘不再犹豫,对外说道:“进来。” 众人鱼贯而入,小太监福海带着笑容走过来,向苏挽月看了看,目光含意不言而喻。苏挽月木然呆立在当场,陈敏看着其他人侍候朱佑樘更衣洗沐,十分和言悦色地走到她面前,压低声音说:“苏侍卫,该出去了。今夜殿下若有传召,再来不迟……” 苏挽月这时候才醒悟过来,她今天彻底被朱佑樘算计了!不用到明天,今晚毓庆宫所有人都会知道她昨晚与太子待在一起,而且并不是普通的“侍卫值夜”,用他们明朝的话说,那应该叫“侍寝”才对! 明朝是个何等封建的王朝,更何况在这个规矩森严的宫廷里,朱佑樘这么一做,就等于向众人宣告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也许在他们这些皇子王孙的眼中,天下人都是他们的奴才,可以随随便便据为己有,并不需要征求任何人的同意。 苏挽月走出寝殿,看着那些太监们暧昧的眼神,心中顿时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她这是怎么了?要知道,她在现代都没有真正谈过恋爱,连初恋情人都没有,竟然被一个古代皇子……吃定了?她这算是“被侍寝”了么? 朱佑樘早朝归来,照例进了正殿。 大殿房门紧闭,老太监陈敏守在那扇房门前,正殿门口站着两个侍卫,两旁各自摆着一人高的青花瓷大花瓶,胎薄釉白内插着两大束幽香四溢的梅花,十分淡雅精致,苏挽月也换回了侍卫打扮,她脸上带着明显的不爽,无精打采地站在一侧。 “给太子殿下请安。”苏挽月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明显心不在焉。 “你怎么了?”他抖了抖衣袖,小太监福海连忙将他肩上的银狐披风摘下,另一名侍卫与福海二人心照不宣地对望了一眼,福海恭顺地替朱佑樘关好殿门,悄悄地退了出去。 “臣不明白,殿下为什么一定要让人家误会我们的关系?”苏挽月几乎咬牙切齿。从晨起到现在,毓庆宫里每个人看她的眼神都怪怪的,“为什么点名要我来毓庆宫?为什么要这样捉弄我?” “哪来那么多为什么?”朱佑樘潇洒地走到书案前,一点也不管苏挽月张牙舞爪的抓狂模样,“谁把你怎么样了?” “殿下明明知道昨晚的事……何必让别人误会?还有牟……千户,他们都会怎么看这件事啊!”苏挽月心里很委屈。 “不需要管别人怎么看你。”听到她说起牟斌,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你过来。” 第19章 谁是真凶(2) 苏挽月十分不情愿地挪动过去,只见朱佑樘穿着一袭朝服,头上戴着金冠,发鬓两侧悬垂着两根金色飘带,他白玉般的脸在日光映衬下上了一层暖黄色,低头舒展广袖长襟,一手举着墨笔,一手将金狮镇纸放在宣纸一端。 “殿下有何吩咐?”她低声咕哝了一句。 朱佑樘扔了笔在砚台上,右手摊开伸向她:“把刀给我。” “什么?”苏挽月不解地问,抬头看见朱佑樘看着自己的眼神,觉得他漫不经心看人的时候,寒气逼人。 朱佑樘没说话,目光望向苏挽月腰间,那里别着一柄绣春刀。 “殿下说的是这个?”苏挽月犹豫了下,手搁置在刀柄上,并没有立即按照他的要求将刀交出去,她本来就是皇宫侍卫,带刀有什么不对啊? 朱佑樘没有看她,右手直接伸过去抓着苏挽月手腕,指尖施力,苏挽月吃痛得松了下手,再被朱佑樘左手翻上,直接夺了手里的刀扔到后头的书桌上。他捏着苏挽月的左腕,指尖凉得沁人。 苏挽月知道自己武功不如他,恨不能把朱佑樘的手指一根一根从自己手腕上掰下来。 “我正式告诫你,你已经是毓庆宫的人,要学会听话顺从。”朱佑樘一字一顿,在她耳边说。 “我才不要!”苏挽月终于被惹怒了,顾不得“君君臣臣”的礼仪,她抬起头来冲着他说,“我又不是你的私人物品!” 朱佑樘眉毛挑了下,淡淡地说:“你可知你刚才所说,已是逾矩死罪?” 苏挽月甩不开朱佑樘的手,反而被他越抓越紧,手腕生疼,赌气说:“死就死,有什么大不了的?若要卑躬屈膝的活着,还不如去死呢!” 朱佑樘皱了一下眉头:“怎么如此不听话?宁愿死,也不要学会服从?” “宫中内外有那么多人听太子殿下的话,少我一个又何妨?”苏挽月喘了口气,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我自知武功不高,在毓庆宫也派不了什么用场,求殿下不要再为难我了。” 朱佑樘笑了笑,盯着她说:“你这算是在求我么?” 他嘴唇很薄,笑起来总有些凉薄的味道,不过唇侧有两个很小的梨涡,稍加减淡了那股子清冽,让他的笑容显得和煦。 苏挽月还没有开口,只听外面福海的声音说:“奴才禀太子殿下,东厂掌印太监怀恩公公求见。” 朱佑樘应了一声“宣他进来”,随即转头对她说:“我会考虑一下,等我们见过怀恩,再作决定不迟。” 这段时间以来,皇宫之内颇不宁静,皇帝皇后都十分惊恐,皇帝朱见深对眉妃之死和吴皇后被刺这两件事都十分关注,今日早朝时分,已下旨分别将这两件事交由东厂和锦衣卫处理,并将进展随时通报监国太子朱佑樘。 怀恩走进毓庆宫书房,照例叩首完毕,才进入正题说:“奴才奉皇上旨意,着东厂追查眉妃死因,现已查清结案笔录在此,请殿下过目。” 朱佑樘不动声色道:“呈上来。” 小太监福海赶紧从怀恩手里将那份案卷接过呈递给他,苏挽月站在朱佑樘身后,顺势向那案卷上看过去,只见上面林林总总写得甚是详细,不但有翠缕宫太监、侍女、低级嫔妃、御膳房、太医院、禁卫军等诸人口供,还有验尸报告,以及一份详细的结案陈词,最后一句关键性的总结是:“……眉妃系服用杏仁露中毒致死,但此杏仁露中另掺杂有苦杏仁,系眉妃托宫嫔转办事太监出宫采购,后拌而食用,可确定自尽而死,暂无他杀嫌疑。” 眉妃果然是自杀的,东厂得出的这个结论,与他们当时的判断基本吻合。 朱佑樘脸色冰冷,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看着怀恩说:“眉妃为何自尽?你们可有追查原因?” 怀恩犹豫了一下,才期期艾艾地说:“此事奴才亦有查访,但其中碍着一个人……奴才投鼠忌器,故而不敢深究。” 朱佑樘沉声问:“何人?” 怀恩却不肯直言说出来,他上前一步,弓着身子道,“奴才斗胆,借殿下御笔一用。” 朱佑樘点了一下头,只见怀恩挽起袖子,提笔就在桌案的白色宣纸上飞快地写了一个字,苏挽月眼角余光瞥见一个“德”字,心中正在纳闷此人是谁,连东厂一号人物督公怀恩都对他如此礼让忌惮,行事如此机密鬼祟,难道是个很不好惹的人物? 朱佑樘一看到那个字,脸色也顿时暗了一暗。 怀恩躬身退回说道:“奴才不敢再查,东厂是否需要继续跟进此事?还请殿下裁夺。” 朱佑樘沉默了好一阵,才说:“眉妃既然是误食过量药膳致死,不必节外生枝,就此结案吧,翌日启奏父皇厚葬了她便是。” 怀恩俯首称了一声“是”,又道:“前日景阳宫刺客一案,皇上已交给锦衣卫去办理了,奴才听说他们已将疑犯捉拿到诏狱审讯,料想很快也会有消息。” 朱佑樘面色冷峻地皱着眉头,语气严肃地说:“近日宫中频发事端,父皇心绪不宁,眼下东厂最要紧的是不是查案子,而是保护六宫安全,本宫不希望看到宫中再发生任何不愉快的事情。” 怀恩忙道:“奴才必定谨遵殿下旨意,加强宫中巡查管束,并多派遣东厂高手入宫暗访,决不允许类似事件发生。” 朱佑樘目带嘉许地看着他,说:“你管理东厂日久,又要打理宫中诸事,难为你了。” 怀恩见他夸奖,免不了又表了一番忠心,满嘴说着“忠孝仁义、皇恩浩荡”之类的奉承话,临走的时候,朱佑樘竟然还将桌案上的一个金狮子镇纸打赏给了他。 等到打发走了怀恩,福海也关门出去之后,朱佑樘立刻转过头,问苏挽月说:“眉妃一案,你觉得他们的结论可算有交代?” 苏挽月虽然心中对他有很多意见,但一码归一码,眉妃这件事毕竟是大事,也就端正了态度,认真回答说:“他们的结论看起来没有漏洞,但一个人自杀总应该有动机吧?东厂既然查到眉妃之死另有内情,殿下为什么又要草草结案?就算其中关系到一个很要紧的人,那又怎么样?常言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为什么不顺势查个水落石出?” 朱佑樘将怀恩所写的字条撕碎,然后说:“我并非不愿意查这件事,只是不愿意让东厂来查这件事。” “那谁来查?” “你。”他看了她一眼,“只要你能将真凶查明,我就放你回锦衣卫署衙。” 苏挽月眨了一下眼睛说:“殿下的意思是,让我秘密追查这件事?” 他说:“正是。” 苏挽月有些不明白,心道东厂不是为皇家服务的机构吗?你刚才还夸奖怀恩办事勤勉,为什么不直接交给他们办理?即使信不过他们,不是还有锦衣卫吗? 只见朱佑樘深邃的眸子里透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况味,缓声说:“东厂与锦衣卫人脉盘根错节,我们身在深宫,其中关节岂能全知?就算眉妃之死仍有内情,也不可贸然行事。” 苏挽月点头说:“那我懂了。如此看来,怀恩公公所说的那位关键人物,身份地位想必与殿下差不了多少吧?若是没有十成把握就贸然行事,只怕我们没有还抓到他的把柄,反而先落下不好的名声,是不是?” 他盯着苏挽月说:“你猜得一点也不错。” 苏挽月思索了片刻,愁眉苦脸地说:“可是此案已经结了,案卷也在他们手中,如果殿下要我继续暗访,至少要给我指一条明路才行。” 朱佑樘表情寡淡,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说:“我若有明路指给你,还要你干什么?你有本宫赐你的六品东宫侍卫总管身份,还不够用么?”他停顿了片刻,又换上那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说,“若是办不成,以后可不要说我没给你机会!” 苏挽月再一次被他噎得无言以对。 好吧,既然他肯给她一个机会,那么她不妨一试,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按他的意思,将眉妃这件案子查个水落石出。 第20章 仇人相见(1) 眉妃一案由东厂“查明情由”结案,景阳宫内吴皇后被刺之事立刻成了焦点。 看戏的人远比真正关心的人多。据说锦衣卫从永宁宫的水井里捞出了一套染血的宫女服,吴皇后的侍女也信誓旦旦地说她当晚见到了永宁宫的人,现在看来,情势对万贵妃大大不利,几乎所有的宫中妃嫔都在幸灾乐祸地等着看万贵妃的好戏。 但万贞儿毕竟是从宫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宫妃,从一个宫女爬到现在贵妃的位子,她经历了多少惊涛骇浪?这件事她一眼就看穿,明摆着是有人故意栽赃嫁祸。敌不动,我不动。越是这个时候,越是要表现得坦然如常,像什么事都没有,别人不知道你底牌,自然也不敢轻易动手,不要自己乱了阵脚。 万贵妃今早依旧按往常一样起身,梳妆完毕,喝了碗冰糖银耳粥,小憩片刻之后,再慢悠悠喝一盏龙井清茶。 “贵妃娘娘,可不得了了!”万通跨过台阶,就直奔万贵妃跟前,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从昨天夜间得到消息开始,他便如坐针毡。 “你慌什么?”万贵妃杏眼一挑,将手里的茶递给了旁边的侍女,再回过头看了眼万通,“慢点,一件件说清楚。” “回贵妃娘娘,不得了了。宫中内外都在传言,是娘娘派人去对付吴皇后,昨夜景阳宫轮值的侍卫也说是见了永宁宫的通行令牌才敢放进去的。”万通火急火燎地说着,唯恐说晚了一秒就影响了他们事态的控制权,“那帮朝臣之中已有人听到风声,早朝的时候刑部还奏请皇上主持三司会审!” 按照大明律例,“三法司”指的是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锦衣卫的镇抚司衙门是独立于三司之外的侦查机构,直接受皇帝管辖,宪宗皇帝尚且有秘密处置的权力。但若是事情闹到三司去了,也就不在锦衣卫的管辖之内,不知道会发展到什么样子!万贵妃这些年一直暗地里提拔扶持自己的娘家人,六部九卿早有怨言,那些好事者岂肯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皇上怎么说?”万贵妃沉思了下,问着万通。 “皇上并未允准三司侦查,只说先由锦衣卫稽查。臣一定竭尽全力查清楚,是谁在暗中捣鬼。”万通总算喘了口气。 “不用想也知道,定是太子做的手脚!”万贵妃冷笑一声,她心里几乎可以肯定是朱佑樘设的计谋,这孩子是越长大心越狠,那份狠戾决绝她早有领教。“如果不是他,谁敢这么大胆?” 万通犹疑了下,试探性地问:“恕臣弟直言,眉妃之事非娘娘所为,但此事可与娘娘……”后面的话他没有敢说下去,因为已经看见万贵妃脸色阴冷。 “若是我指使,能做得这么漏洞百出?”万贵妃拍了下紫檀的茶几,站起身来怒视万通,有些怒意地斥责说,“简直是笑话!这些年来,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提拔扶持你,没想到你竟然就是个付不起的阿斗,享福的事情你干得不少,正事一件也办不利索!我看你这个锦衣卫指挥使也快当到头了。” 万通被骂得慌忙跪在地上:“臣知错,娘娘恕罪!” 若要人前享福,必要人后受苦。这话对万通来说再确切不过了,他在外人面前有多威风凛凛,在万贵妃面前就有多低三下四,面对这个姐姐的呵斥,他就只有磕头认错的份儿。 “别磕了,站起来说话吧。”万贵妃不耐烦地一挥手,她现在只觉得头疼。 “贵妃娘娘,臣弟还有一事要禀告。”万通有些犹犹豫豫,因为他知道这事儿一说出来,肯定又是招来一顿骂。 “什么事儿?”万贵妃挑了下眉,她不动声色而内心又警惕的时候,习惯性的表情。 “昨夜臣带人搜查毓庆宫,陈敏拦着不让进,幸亏臣及时闯进内殿,本想打太子一个措手不及,谁知……”万通抬眼看了下万贵妃,见她神色平常,也就斗胆接着说下去,“可恰巧撞见了太子临幸宫人……” 万贵妃带着嘲讽的神色挑了一下细长的双眉:“那又如何?这种事不是稀松平常么?” “临幸宫人自然不稀奇,但娘娘可知,据臣所了解的情况,当晚留在太子身边的并非普通宫婢,而是此前刚刚从锦衣卫调入毓庆宫的一名总旗,名叫苏挽月。” “是吗?”万贵妃一凛,正了正脸色问,“此女姿色如何?” 万通低头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回答说:“比贵妃娘娘自然差得远了,但在宫人之中,也算是清秀出挑、数一数二的了。” “好一只狐狸精。”万贵妃冷笑一声。 万通凑近身前,又补充说:“娘娘应该知道成祖皇帝当年立下锦衣卫的规矩,锦衣卫是不得充作宫妃的。” “好了,你以为这件小事就能在皇上面前扳倒太子么?”万贵妃又不屑地看了胞弟一眼,“先皇虽有明谕锦衣卫不得封妃,但毓庆宫关起门来的事,淫乱宫廷也好,循规蹈矩也好,谁能干涉得了他?除非太子被小妖精迷昏了头,奏请皇上立她为太子妃,咱们才有置啄的余地。” “娘娘所言极是。”万通低着头,唯唯诺诺地答着,“依臣看太子对此事相当紧张,当时便已大怒,狠狠地责罚了微臣。” 一时间屋内很安静,万贵妃面色凝重像在沉思,许久问了一句说:“你说那女子才去毓庆宫不久?” 万通忙道:“不过三日而已。此女与千户牟斌关系甚密,太子调她入宫是仅为女色,抑或另有图谋,尚且不得而知。” 他本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就前些日子苏挽月言语不敬,也罚了她八十大板,而昨日在毓庆宫受的耻辱,他自然不会吞进肚子里完事,想方设法也会要去报复。 “知道了,去办你的事吧。”万贵妃听着万通的话,冷冷淡淡地应了一句,让万通退下。 万通领命低头推出殿外,万贵妃转过头来,对身边的侍女说:“伺候本宫更衣,去乾清宫。” 天气依然阴冷,午后雪花下了更密了。 万贵妃换了一件粉红色春绸丝棉的棉袄,青缎沿边上缀着金线绦子,上面绣着万字不到头的花边,领子上沿着灰鼠脊子出缝的边,打扮得如同锦凤一般,一副雍容华贵,端庄正派的皇妃气象。 她很自傲地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这才带着贴身的侍女和太监,满意地出了永宁宫。一路慢慢行来,不久就到了乾清宫外。 “贵妃娘娘,好巧。”万贵妃抬头,却见朱佑樘一袭白衫立在乾清宫外的回廊下,他的打扮本不出奇,但特别刺目扎眼的是他腰间的一条深紫色腰带,上面缀着五彩宝石,极其靓丽奢华,几乎晃花了众人的眼。 万贵妃一眼就看见了他所系的腰带——没错,那些宝石绝对都是货真价实的上等材料,朱佑樘这条织锦腰带,少说也值一百两黄金。她心中暗自得意,脸上却不动声色,向他浅浅行了个礼:“原来是太子殿下。” 这也是万贵妃这些年心中抑郁的一个原因,一旦皇子被封为太子,地位仅次于皇帝,她至今都没有被宪宗皇帝册封为大明皇后,也就不是朱佑樘名正言顺的母亲,见了他还要礼让三分。 “今日是冬至,娘娘不在永宁宫避风么?”朱佑樘的语气听似关切,其实冷漠冰凉至极。他生母纪氏是被万贵妃赐死的,这些年来,他也从没有给过万贵妃一个好脸色。 第21章 仇人相见(2) “多谢殿下关心,”万贵妃不冷不热地顶了回去,“本宫身体还好,些许风寒算得了什么?恐怕还得多活几年,继续替皇上排忧解难。” “娘娘这些年一直诸事操劳,也该歇歇了。”朱佑樘的话锋里明显带着刺。 “本宫倒是想啊,只是宫中隔三差五就翻天覆地,哪里敢歇着?且不说昨日景阳宫的乱子,就是殿下今日这身衣裳,全然违背祖宗训示,不知算不算对太祖皇帝不敬?”万贵妃心里恼怒朱佑樘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终于主动开始挑衅了。 “我这身衣裳怎么了?”朱佑樘明知故问。 万贵妃笑了笑,脸上是那种不露声色的阴险劲儿:“殿下莫非是连太祖皇帝爷的教诲都忘记了?自大明朝开国以来,太祖皇帝就严禁奢靡浪费,上至皇亲国戚,下至黎民百姓,殿下将如此珍贵的宝石用来镶嵌腰带,奢靡之风可比商纣王,还不算违背祖训?” 朱佑樘竟然淡淡一笑,全然不在意地说:“我今日穿着宫中诸人都看见了,父皇也亲眼见过,并无任何训示。娘娘若是以为不妥,何妨进乾清宫告知父皇?看父皇如何评判。” “殿下如今好大口气,难道将皇上也不放在眼里?”万贵妃眼中微露得意之色,冷冷一笑,“本宫猜想,皇上一定不会偏袒违背祖训之人。” “既然如此,娘娘尽管去启奏父皇便是。”他说着话,竟然看都不看她一眼,径自带着小太监扬长而去。 万贵妃被他的态度气得浑身颤抖,但她心中并不糊涂,朱佑樘胆敢穿着这身衣服大摇大摆来乾清宫,必定早有后招,他不至于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奢靡浪费也不是他的本性。若是她贸然去乾清宫奏请了皇帝,说太子居心叵测,也不见得被相信。 此时,乾清宫的老太监王福已迎了出来,恭敬地道:“奴才恭迎贵妃娘娘,皇上听说娘娘凤驾已到乾清宫,吩咐奴才出来迎着呢。” 万贵妃劈头就问:“适才太子腰间的锦带,你可看见了?” 王福躬身答道:“娘娘所说锦带,想必就是今日皇上御赐给太子殿下的那一条了?此带本系高丽国进贡的贡品,皇上极为喜欢,但嫌给那些宝石托底的皮革味儿太熏人,太子殿下说他先带着,等去了异味,再呈献给圣驾使用呢。太子一片孝心,皇上极为嘉许。” 万贵妃心中暗恨朱佑樘狡诈,若不是她多长了个心眼,今日差点就在宪宗皇帝面前触了大霉头。若是贸贸然去告太子一状,只怕连宪宗皇帝也一并得罪了。难怪朱佑樘走的时候那样趾高气扬,分明是故意设套等她入瓮! “进去罢!”她心中怒火中烧,却不得不强自按捺,一拂袖绕过王福身边,走近乾清宫大门。 雪渐渐下得大了起来,苏挽月站立在毓庆宫后门门口,履行“侍卫”职责。因为宫殿前门位置比较重要,所以她只被分配在后门做看守。 她远远地看见朱佑樘一行人从宫道旁走来,福海替他撑着一把油纸伞,伞面已落满了厚厚的一层白雪。他一袭白衫,腰间系着一条素色的锦带,看起来极其简洁清雅。 他从雪地里徐徐走来,眼里隐隐有一丝迷茫而尖锐的神色,但在看到毓庆宫门的瞬间,又变得格外的柔和。 “给太子殿下请安。”苏挽月和另一名侍卫按照规矩行礼。 “你随我进来。”朱佑樘看了苏挽月一眼,她看上去有点憔悴,脸色有一抹倦色挥之不去,似是夜晚没有睡好。 朱佑樘走在甬道中间,苏挽月跟着他走在甬道两侧,而后忽然朱佑樘往旁边挪了一步,苏挽月差点踩到他的衣角。 “好险!”她轻呼一声,赶忙退了一步。 “这里以前不是有棵老杏树么?”朱佑樘侧着身子,望向旁边空空荡荡的草坪。 苏挽月被问得莫名其妙,她对皇宫是完全没有印象的。紫禁城很大,大到她这个路痴完全不记得路,但也许对朱佑樘来说很小,小到他可以记得里面的一草一木。 “回殿下,那棵杏树三个月前已经枯死了。”幸亏小太监福海记得这事,“入冬的时候就死了,被挖了出去再把草坪填平,殿下想必是这几个月都没有走永这条道,所以没有发现。” “我竟然不知道,这株杏树如此短命。”朱佑樘簇了簇眉心, “杏树又名长寿树,有四十年到一百年的寿命,抗旱抗风,生命力极强。” “往年长势极好,今年忽然就枯死了,一定是因为气候异常啦。”苏挽月忍不住说了一句。 朱佑樘看了她一眼,带着叹息之意说:“这棵银杏树,从我记事起就长得枝繁叶茂,早春开花,先花后叶,每一年都开大片大片粉白色的杏花。” 苏挽月走到那株杏树空着的地方,用脚踩了踩,说道:“其实这里土质还算不错,等到春天来了,可以再种一株。” 朱佑樘轻轻点了下头,说道:“明年春天,这件事就交给你来办。若是新种的树不成活,我唯你是问。” 苏挽月暗想,还明天春天呢,鬼才知道我那时候还在不在这个时空里? 进毓庆宫正殿,一名梳着美丽发髻的侍女就迎了上来给朱佑樘请了个跪安,声音温柔地说:“奴婢给殿下请安。” 苏挽月认识她,她叫红绡,年纪大约二十开外,与朱佑樘相仿,她与绿痕一样都是朱佑樘的贴身侍女。 朱佑樘至今未婚,毓庆宫内的侍女并不算多,他不像其他皇子王爷们那样莺莺燕燕要了一堆婢女在身边,除了红绡和绿痕,他对其他侍女们也不甚亲近。 “更衣。”朱佑樘吐了两个字。 红绡捧了个托盘过来,上面是一套青色长衫,放着托盘在边上,她双膝跪地,毕恭毕敬地给朱佑樘解纽扣。 “殿下,微臣先出去了。”苏挽月觉得看他换衣服有点尴尬,趁着他低头的功夫,打了个招呼就准备溜之大吉。 却听见朱佑樘说:“站住。” 苏挽月只得停下来,他仔细扫了她一眼,对红绡说:“将书房左排第二格里面的锦盒取出来。” 红绡依言拿到那个锦盒,双膝跪地呈递给他。 他并不接锦盒,示意红绡打开,苏挽月好奇地看了一眼,锦盒内竟然有一对流光溢彩的翡翠玉环,玉环成色极好,碧绿通透,没有丝毫杂质,幽幽发出润泽的光芒,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好东西。 朱佑樘根本不看那对玉环,漫不经心地对苏挽月说:“赏给你的。” 她忍不住问道:“无功不受禄,不知殿下为什么要赏赐微臣?” 他看了看她乌黑亮丽的秀发,说道:“你不是喜欢束发么?” 她脑子一转,立刻说:“这个太贵重了,微臣时常舞刀弄剑,还带着一些钢铁暗器之类,万一磕磕碰碰伤损了实在可惜,殿下还是自己留着吧。” 岂料朱佑樘看都不看她,只说:“毓庆宫中多得是各色珍品首饰,我既然说了赏你,岂有收回之理?你喜欢就留下,不喜欢也随你处置。” 苏挽月不禁暗自咂舌,朱佑樘果然是一副富庶大明王朝的皇太子派头,这对玉环如果拿到现代去,不敢说价值连城,至少也算是顶级翡翠了,可惜她什么都带不走,在明朝要这些身外之物完全没用啊!但他一番好意赏东西,如果坚持不要,未显得太小家子气不上台面,他既然肯给,就坦然受之吧。 她想到这里,就将锦盒拿了起来,说道:“既然如此,多谢殿下赏赐!” 朱佑樘打量了她一下,语气暧昧地说:“男装有男装的好处,本宫就喜欢你这副清清爽爽的模样,与她们全然不同。” 苏挽月顾不上深究他的话,抱着锦盒飞快地走了出去。 第22章 刁蛮公主(1) 走出毓庆宫,苏挽月仰头四处张望了一下,毓庆宫领头的侍卫是云天,此刻大家都在各自值守,并没有人安排她做别的事情。貌似所有的太监、宫女都很忙碌,只有她是大闲人一个。 她进宫已经整整六天了,除了绿痕,几乎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但绿痕又是一个十分没有情趣的人,和她说话非常费劲。其他侍卫、宫女之类表面倒是友善客气,但知人知面不知心,她也不敢随意与人搭讪,大部分人也都是冷着一张脸,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 她远远地看了一眼,发觉不远处有一名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走过,立刻灵机一动,叫住他说:“这位兄台,稍等!” 紫禁城里的侍卫们大多互相不认识,因为昼夜轮值站岗,站同一个地方的人住的地方又不一样,换岗的时候连句说话的时间都没有。这也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为的是避免侍卫们之间结党营私。 那人回头看她一眼,问:“何事?” 苏挽月陪着笑脸说:“您可认识牟斌千户?我有要事找他,但此刻不便离开毓庆宫,能否麻烦你带个口信,我酉时在神武门附近等他一见?” 她原本捏了一把汗,唯恐那人不肯,岂料那人很爽快地说:“牟千户是吧?我正好去找他,帮你带信没问题。” 夕阳西下之时,苏挽月满心欢喜地溜出了毓庆宫,她独自在长长的红墙下等候,时间并没有过太久,就听到了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苏挽月一看果然是一身锦衣卫千户官服打扮的牟斌,心中顿时大喜过望,脸上笑得春风洋溢。上次毓庆宫里,她虽然听到了他的声音,但并没见着他本人,两人很多时日也没说上话了,却见牟斌板着一张脸,走到她跟前问:“何事找我?” 他之前似乎也不爱笑,但眼神比现在温柔了太多。 “牟大哥,你怎么了?”苏挽月怯生生问了一句。 “此刻你不是应该在毓庆宫保护殿下么?为何约我来此?”牟斌的语气很平淡,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我……今晚没轮到我当值。”苏挽月见牟斌的样子,低声解释了一句。 “你是殿下钦点的侍卫,职责是保护殿下安危,不容许半分懈怠,他若没有吩咐,你就必须留在宫中待命,不能四处乱跑的。”他英俊的面孔依然很严肃,很正式地教训她。 苏挽月难免有些不高兴,这么久没见,好不容易碰着一面,他不但没有安慰和问候,反而劈头盖脸一顿训,若不是在宫中无人讲话,她也不会从毓庆宫里偷跑出来啊! “你对我这么凶干什么?”她忍不住噘着嘴,将脸别到一边。 “哎哟,敢情你现在飞上枝头变凤凰了,连老大说你几句都说不得了?”另一人从甬道那头走来,用他的大嗓门不客气地嘲讽了一句。 “你这是什么意思?”苏挽月有点摸不着头脑。 “如果真能攀上高枝,也就罢了。就是不知道能不能飞得上去?会不会折翼被人赶下来?”张允语带讥刺,毫不客气,“所有皇子王爷都一个脾性,只是图一时新鲜,别以为你进了毓庆宫就能当太子妃嫔……” “张允,住口。”牟斌皱着眉头低声叫了他名字,示意他收敛些。 苏挽月这下听明白了,原来张允是冲着她来的,忍不住说:“你从哪里听到了什么流言?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是个粗人,你就当他说了几句胡话,何必与他计较?”牟斌立刻站在两人中间解围,“张允,忙你自己的事去,不要四处闲逛。” 苏挽月看了眼牟斌,闭着嘴没说话了,只是脸上神色依然不悦,张允的话实在难听,言下之意是说她成为朱佑樘的侍卫之后就攀上高枝了?她哪有这样的心思? “呸!我看不起你!”张允却是不懂退让的性子,唾了口沫子,脸也侧到一边,看也不看苏挽月。 牟斌一见张允这样,生怕苏挽月会发飙,隔开了两人就想推着张允赶紧走。 “你今天给我说清楚怎么回事!”苏挽月彻底被激怒了,甩开了牟斌冲到张允面前,“不说个清楚明白,你就不准走!” “还要我怎么说啊?我都不好意思说,你才进宫几天,就去勾引太子殿下!你要外人怎么看你?真是丢人现眼!”张允气咻咻地说。他向来直爽,连万通都敢骂成“老瘟神”,只要是他看不惯的事情,碰到了从来没有一丝好脸色。 “你胡说!谁勾引他了?”苏挽月被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跳起来嚷着说,“你再敢乱说,看我今天揍不揍你!” “够了。你们俩有完没完?”牟斌终于怒了,吼了一声。 张允还是很敬重牟斌的,被训了一句收敛了下气焰,没再开口说话。苏挽月见牟斌发话,也闷声不响。 “有话好好说,都是自己人。”牟斌非常了解这两个手下,张允是那种嘴上不饶人的人,说话也没轻重,心里头有气就骂出来,讲完了也就没事了。苏挽月呢,你若要待她好一分,她会感激还你十分,但你若要伤她一分,她起码也得还你三分。 张允被牟斌压制着,不便再说什么,瞪了苏挽月一眼,径自扬长而去。 “他竟然那样看我,还算什么兄弟啊?他不愿意理我,怕我带累锦衣卫的名声,那我们以后就井水不犯河水好了!”苏挽月看着张允的背影,气呼呼地补了一句。 牟斌侧过身看着苏挽月,脸上带着释然的神情,语气相比刚看到她的时候温柔得多:“你不用理他了,我相信你。” 苏挽月听到牟斌这一句话,心情立刻大为好转,只要牟斌不误会她是张允口中的那种人就好。 她左右顾盼了一眼,见并无其他人跟随,才小声地说:“牟大哥,我找你确实有事,不知道你方不方便帮我?” 牟斌立刻机警地问:“是太子交办的事?” 苏挽月点头:“是的。东厂查出眉妃死因,但殿下仍有疑心,他想暗中让我再追查一下。” 牟斌挑了挑眉,说:“他手下并不缺能人,为何偏偏让你去?” “他说,东厂和锦衣卫人多眼杂,他怕走漏风声。还有……倘若我能查明真相,就放我回锦衣卫署衙。”说到这里,苏挽月忽然有点惴惴了,如果说朱佑樘根本信不过锦衣卫的人,那么其中岂不是也包括牟斌?他会不会因此不开心? 没想到,牟斌竟然没有丝毫犹豫,立刻答应说:“殿下既然如此信任你,你就顺势查一查也无不可。此事确实可疑,此前我也关注过,正好有些线索,你此刻可方便出宫一趟?” 苏挽月点头说:“我没问题。”朱佑樘吩咐过,不限制毓庆宫侍卫的出入自由,今晚不该她当值,正是出宫的好时机。 牟斌闻言,伸手拉了她一把,她借力跃上马匹,坐在他的背后。 马匹很快驰出了紫禁城,向着城西飞速而去。 牟斌骑马的速度相当快,苏挽月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她只觉得开心,但并不害怕,欢快地大叫着说:“这马跑得好快!” 牟斌不以为意地说:“这也算快?京城内它根本跑不动,若是到了草原上,我保证它比现在还要快十倍!” 比现在还快十倍,岂不是赶上现代城市里的跑车了?苏挽月心中十分向往,带着期待的语气说:“那你什么时候带我去草原,我想试试它究竟有多快?” 牟斌侧过脸,微笑着说:“你若愿意去,我随时可以奉陪。” 苏挽月伏在他的背后,紧紧抓着马匹缰绳,心头只觉得温暖安全。不知道为什么,只要和牟斌在一起,她总是能够全身心地放松下来,仿佛只要有他在,她就不用担心任何明枪暗箭。 第23章 刁蛮公主(2) 天色渐渐昏暗,她抬头发现四周越来越荒凉,马匹越走越远,几乎快要出城了,眼前有一片乌压压的房子,门口挂着硕大的灵幡,一副阴森森的模样,而牟斌竟然在此地勒住了缰绳,像是要停下来的样子,感觉很是意外,探着头问他说:“你就是要带我来这里吗?这里是灵堂还是墓地?” 牟斌说:“这里是京城义庄之一,专供停放宫人尸首。眉妃虽然是妃嫔,但死因可疑,所以此前东厂将她的尸首送到这里来,由专人负责看护。我就是在这里发现了一些疑点,你怎么了?怕吗?” 一阵阴风吹过,苏挽月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却硬着头皮说:“我不怕!”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说来也奇怪,她原本的恐惧和慌乱在碰触到他掌心的瞬间,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壮着胆子装出很有勇气的模样,跟着他跳下马来,一起并肩往这所皇宫专用义庄里面走。 守护义庄的两名侍卫似乎认识牟斌,很识趣地向两边闪开。 他们径直到了眉妃停灵之地,只见当中放着一具棺木,棺木盖是合拢的,四周一片静寂,牟斌走到跟前,眉头一簇,伸手发出一道强劲的掌风,将那个棺木盖子震开了一半,露出里面的眉妃遗体。 算上在翠缕宫那一次,这已经是苏挽月第二次在眉妃死后看到她了,她倒吸一口凉气说:“这样惊扰已故之人,是不是不太好?” 牟斌回头说:“你看看她的模样就明白了。我们只为追查真相,并非谋害于她,她泉下有知,应能谅解。” 苏挽月站在牟斌背后,牟斌看着她说话的时候,她的目光一直看向棺木的方向。 此时棺木盖已被他的掌风掀开了半边,她忽然发现棺木后面有一个人直挺挺地跳了起来,那人的脸很白净,舌头却伸得老长,做出一副龇牙咧嘴的模样,简直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吊死鬼! 她尖叫了一声,一头扎进了牟斌的怀里,指着那边说:“你看,有鬼啊!” 牟斌顺手抱着她,一边迅速转过身来,怒道:“是谁?敢在此地装神弄鬼?” 忽然,只听见那边爆发出一阵如银铃般的笑声,听声音明明就是一个年轻女孩子,她笑道花枝乱颤,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你这么紧张干什么?你且看清楚,我到底是人还是鬼?” 牟斌听到她的声音,顿时说道:“原来是你!你为何在此?” 那女孩“嗖”地一声落了地,似乎已经从棺木那边窜了过来,她站在他们身侧不远之处,满不在乎地说:“你能来,我为何不能来?我听说你这几天都来过好几趟了,看来锦衣卫对东厂的事也很关心,我特地在此候着你的!” 她说话口齿伶俐,显然是个活生生的人。 苏挽月从牟斌怀里将头抬起来,才看清了说话之人的模样,却原来是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年纪和她相仿,身穿一套短打武士服,头上绑着两个长长的麻花辫子,系着两条蓝色绸带,手腕上挽着一条金丝软鞭。看上去眉清目秀脸,眼神之间带着傲慢与贵气,像是个明朝武将家的千金大小姐。 女孩扫了苏挽月一眼,语气有点尖酸地说:“她是谁?见个死人就乱喊,锦衣卫里什么时候出了这种不争气的家伙?” 苏挽月见他说话十分刻薄,忍不住回敬说:“我看见的可不是‘死人’,明明是你故弄玄虚,还好意思说我们?而且我现在跟锦衣卫没关系,只是毓庆宫的侍卫。” 千金大小姐愣了一愣,似乎挺生气地瞪了她一眼,冷笑着说:“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太子侍卫,好牛气啊!你要是有真本事,用得着像缩头乌龟一样躲在别人那里寻求保护?” 苏挽月不甘示弱地说:“谁是缩头乌龟?你有本事站这里,让我吓唬吓唬你,看你怕不怕!” 牟斌回头道:“我们是来办正事的,你不要理她,跟我过来看。” 千金大小姐一直跟着他们,还撅着嘴说:“缩头乌龟就是你!我亲眼所见,怎么样?” 苏挽月懒得再跟她斗嘴,跟着牟斌一起走近眉妃的棺木,然而仅仅一眼,就让她怔在当场。 她此刻所见的眉妃,与当日在翠缕宫中那位安详美丽的妃子完全不同,不但失去了昔日的秀丽,整张脸都是扭曲着的,不但如此,她的身体还做出了一些奇怪的姿势,像是在愤怒地抵挡眼前的东西,手指甲纷纷折断,端口参差不齐。 “眉妃?……我之前见过她,不是这个样子的。”苏挽月隐隐感觉到,这件事非比寻常,为什么眉妃的尸骸会变成这样?此时距离她自杀而死还不到一个月时间,就算是自然毁坏,也不至于到这样的地步。 牟斌用掌风将棺木盖合上,然后才说:“我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在灵堂意外捡到了一样东西,而这样东西是属于那个人的。照常理说,他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所以我觉得奇怪。” 苏挽月脑子灵光一闪,她回想起了当时东厂怀恩秘密递给朱佑樘的那个字条,不由得问道:“你说的人,是不是与‘德’字有关?” 牟斌还没有回答,那千金大小姐因为在旁边坐了一会儿冷板凳,见他们都不理睬她,立即主动插嘴说:“你们俩打什么哑谜?如今朝中除了皇上太子,地位最高的人不就是德王爷……” 德王朱见潾? 苏挽月虽然知道德王是宪宗皇帝的亲弟弟,就藩山东济南,但历史上他并不算一个很出名的王爷,不禁有些疑惑地说:“德王?明朝没有其他的藩王有类似封号吗?怎么见得就一定是他呢?” 千金大小姐朝她翻了一个白眼,说:“还太子侍卫呢,真没见识!我告诉你,我们大明朝除了德王之外,从来都没有德公,德侯,德伯爵,也没有封号里带‘德’字的郡王。不但诸位王爷里面没有,连大长公主、长公主、公主、郡主里也都没有!” 她说得如此笃定,反倒让苏挽月对她刮目相看了:“你凭什么如此确定?” 千金大小姐得意地扬起了头,指了指牟斌说:“你问他呀。” 牟斌脸上漠无表情,说道:“因为她就是永康公主。” 什么?这个看上去刁蛮胆大、毫无架子的千金大小姐竟然是明朝永康公主朱清瑶?牟斌这么淡定地说出来,似乎根本没将她的皇室身份放在眼里。 千金大小姐很正经地肃了肃脸色,说道:“我告诉你,太子朱佑樘便是我大哥。你这下你该相信我了吧?服气不服气?” 好一个顽皮不训的永康公主! 苏挽月实在难以想象,她竟然和端庄自持的皇太子朱佑樘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果然龙生九子,种种不同。她只好苦笑着说:“服气,当然服气!还有谁比公主你更清楚你家的族谱封号?你说是德王,那自然错不了。” 永康公主看着她,眼睛亮了一亮说:“你这个人倒是识时务。” 牟斌的眉头却簇得更紧了,低声说:“污蔑王爷兹事体大,未有真凭实据,你们皆不可传扬出去。” 苏挽月与永康公主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她此刻几乎可以确认这件事一定与德王有关了,东厂和锦衣卫的线索同时都指向他,此事绝非空穴来风。既然查到了德王身上,她一定不能放弃,而最好的查案方式,莫过于去京城德王府邸偷偷走一遭。 牟斌看了看她们,说道:“时候不早了,我送你们回宫。” 苏挽月原想今晚本来或许可以撺掇牟斌同去德王府,但如今多了永康公主,行事多有不便,只能再寻良机,就说:“也好,我们是该回去了。” 第24章 君心难测(1) 他们三人回到皇宫的时候,夜幕已笼罩着整座紫禁城。雪已经停了,但气候依然寒冷。 牟斌护送永康公主回她的绣春宫,苏挽月刚刚走到毓庆宫附近的侍卫寓所,远远地望见云天站在门口,他看到她回来,点头算是打个招呼。 走进寓所正厅,云天见她衣衫单薄,转身从房里拿了个火盆,又拿了些易燃的木炭过来,苏挽月蹲在地上笨拙地用打火石生火。 “我来吧。”云天从苏挽月手里拿过打火石,他显然熟练多了。 “那天是我对不起你,你还好吧?我当时只是怕误了殿下的大事。”云天心里略有内疚,打苏挽月那一掌并不是他故意,今日有了时机,开口向她道歉,“你若是对我不满,随你打我多少次,我决不皱眉。” “说什么啊,我有那么小气么?”苏挽月笑着摇摇头,她并没有怨恨云天,毕竟他有朱佑樘吩咐的任务在身,“没什么大碍,已经不疼了。” “好好调养,这种内伤不可大意。”云天仍是不放心地叮嘱,“皮肉上的伤势最好治的,皮肉下的伤却可轻可重,稍加调理不善,更是后患无穷。” “我知道了。”苏挽月低着头回答,但心里其实并没有听进去。她凝视着火盆内燃烧的木炭,脑子里依然在想今晚在义庄所看见的情形,眉妃的模样与那晚在翠缕宫所见简直判若两人,这究竟是为什么呢?她此刻完全没有头绪。 “你有心事?”云天看着苏挽月冥思苦想的样子,不禁摇着头笑了下。他站起身来,不知从哪里取来两个生番薯,把它们扔了进去,一种淡淡的焦糊味伴随着香甜的食物味道立刻散发出来。 “没有啦,你居然在烤番薯?”苏挽月看到他烤番薯,立刻高兴起来。 “给你当夜宵,权当赔罪。”云天很细心地翻烤着着。他低头烤着红薯,忽然幽幽地说了一句,“女孩子应该都喜欢吃这种零食吧。” 苏挽月起初有些不解,但看云天的模样似乎是想起了某个女子,她回想到那晚在杏花楼外他与黑衣女子拉拉扯扯的情景,很想问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又不好直接开口,她想了想,才委婉地说:“云大哥,你有家室么?” 云天抬头笑了笑,说:“没有。锦衣卫过得本就是刀头上舐血的日子,自己都不知何年何月是归期,何苦连累别人。” 他说话的语气很是凄凉,苏挽月不禁有点迷惑,问道:“是你们自己不愿意,还是朝廷规定所有锦衣卫都不能婚娶?” “朝廷对我们并无明令。不像你们女锦衣卫,通常都是不能嫁人的。”云天话中有话地看了苏挽月一眼,“虽然太祖皇帝开国之初,军队里也有一些女细作成为宫妃或王妃,但从永乐朝起,成祖皇帝就下旨严令女锦衣卫不得封妃,皇族子弟必须恪守规矩,违令者处以重罚。所以,你们哪怕是在皇子王孙身边,也于事无补。” “你说什么啊。”苏挽月觉得他意有所指,不由得涨红了脸。 “太子殿下是我们的主子。”云天用很委婉的语气说。 “我当然知道!我跟他之间什么关系都没有。”苏挽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宫中的流言太可怕了,大家以讹传讹,难怪张允会那样指责她。看来他们都误会她和朱佑樘之间的关系了,但这一切不都是那个皇太子故意造成的么? “不管怎样,你都不要想太多,否则到头来苦恼的是你自己。”云天是好意提醒。 那天早上晨起之时朱佑樘与苏挽月的暧昧情况,毓庆宫内几乎所有人都一清二楚,他心中惊愕太子此番行为举止大胆出格之余,也有些为苏挽月担忧。看得出来,她是一个性情中人,年纪太小阅历太浅,眼下又不像其他女锦衣卫一样冷血,在这深宫之中简直是步步危机,随时可能被人置之死地而不觉。 苏挽月立刻摇着头说:“你们都误会了,事实不是你们所看到的那样!那天是因为万通带人突然闯进来,所以殿下将我留在寝宫内,但是我睡的是床,他睡的是木榻……” 云天从火盆里捞出一个熟透的番薯递给她,淡淡地说:“事实如何并不重要。事前不要对不可能的人或事放太多感情,事后也许就会少几分痛楚。我也只是提醒你罢了。” 苏挽月接过番薯咬了一口,味道果然很香甜,她抬头看着云天,狡黠地笑着说:“看来,云大哥这番话不仅仅是提醒我,更是有感而发了?” 云天站起身拍了拍衣裳,苦笑着说:“你要如此理解,亦无不可。” 此时,只见毓庆宫的一位刘公公手执佛尘从外面走来,微微一躬身说:“云大人、苏大人,殿下吩咐奴才叫两位去藏书阁觐见。” 藏书阁在毓庆宫正殿的右侧,是皇太子朱佑樘藏书之所,也是正规接见朝臣之处,内殿那里的小书房只是他日常起居、看书练字的地方,平日里不让人随意进出。 苏挽月到了藏书阁,跟云天一起随着刘公公走了进去。 宫灯高悬,将殿阁照得十分明亮,朱佑樘并没有穿朝服,一头乌发简单地用白色丝带束起,身穿一袭雪白镶金边锦袍,外罩银丝镶嵌的轻纱,腰束羊脂白玉带。他的脸色显得十分凝重,双眉之间隐约可见焦虑,在宫灯映衬下,他细长温和的双眼、秀挺的鼻梁、白皙的皮肤宛如无瑕美玉,他即使静静地站在那里,也是丰姿奇秀,神韵独超,给人一种特有的高贵清华之感。 “启禀殿下,”刘公公请了个安,“两位侍卫大人已经带到了。” “你下去吧。”朱佑樘淡淡抬眼,低头继续看着桌上的奏折,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苏挽月和云天站在他面前听候吩咐,他们足足站了半柱香的时间,朱佑樘继续低头写完手中的信函,才抬头说:“这封密信,务必今晚妥当交到都察院王恕手里。” 云天应了一声“是”,随即上前将他手中的纸笺接过,动作熟练地装入信封、盖上蜜蜡,然后放入怀中。 “马上去办。若是被万通的人看见了,不妨直言是公文。”朱佑樘叮嘱了一句。 “臣明白。”云天并不耽搁,领命转身离去。 藏书阁内,殿内的四盏宫灯加上四颗硕大的夜明珠照耀,将整座殿阁之内照得灯火通明,犹如白昼。 苏挽月低着头没说话,以为他随后有别的任务交给自己,过了好半晌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她有点疑惑地抬头,发现朱佑樘竟然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你今晚去了哪里?” 她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立刻答道:“我出宫查案,到京城义庄察看眉妃遗体去了!” 朱佑樘站起身来,他灯光下的侧影俊美绝伦,脸如雕刻般五官分明,有棱有角的脸俊美异常,外表看起来好象十分平和,但眼里不经意流露出的精明让人不敢掉以轻心。他用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她,问:“你跟谁在一起?” 苏挽月早在回来的路上,就已经想得清清楚楚,不管将来谁问她此中缘由,她都不会吐露一个字,以免将来让牟斌为难,因此硬着头皮回答说:“就我一个人。” 朱佑樘抬起乌黑深邃的眼眸,静静地看了她好一阵,才说:“我不管你今晚出宫做什么,我再告诫你一次,你是我的人,随时都要待在我身边,没有我的允许,一步都不准远离。听清楚了没有?” 苏挽月听他说“一步都不准远离”,立刻就说:“臣做不到。” 他皱起了眉头,盯着她说:“你说什么?” 她壮着胆子说:“臣是殿下的侍卫没错,但男女有别……难道连吃饭睡觉也要跟着殿下一起么?” 朱佑樘锐利的双瞳宛如测透了她的想法,将双手向背后负起说:“贴身侍卫的职责便是如此,即使我就寝的时候,你也应该在我身边,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必须做什么。” 什么?苏挽月脑子立刻轰然作响,这句话的“内涵”可大可小,她可不想让流言越传越烈,她将头摇得拨浪鼓一样,说:“这个要求太过分了!臣不能答应。” 朱佑樘闻言,竟然向苏挽月欺近一步,低头盯着她。 她惊觉抬头,恰好撞上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向旁边躲闪,他却提早发现了她的企图,趁势将她的一只手腕扣住,反手扭转到他的怀里,另一只手捏住了她的脸颊。她万万不料他竟然有这种亲密举止,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瞪大眼睛看着他。 他看着她好一阵,忽然笑了起来。 她看见他的笑容,顿时怔了一怔,她还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开心地绽放笑容,他开怀大笑的时候,连两道笔直的眉毛也泛起柔柔的涟漪,好像一直都带着笑意,弯弯的,像是夜空里皎洁的上弦月。 他趁机握紧了她的手腕,抬手扣住她的下颌,迫使她面对着他的脸,说:“你倒是说说看,为何不愿意?” 苏挽月的手被他握得生疼,哇哇大叫着说:“殿下要帮手,尽管去找锦衣卫和东厂要人好了,您也知道我不算武林高手,连暗器都学不来……如果殿下觉得女侍卫比男侍卫看着顺眼,再换一个女孩子来也成,这差使我做不了!” 他用一种威胁的语气说:“你有胆再说一声,不愿意领这个差使?” 她立刻就说:“我不愿意!” 第25章 君心难测(2) 朱佑樘轻轻“哼”了一声,放开了她的手,施施然回到木椅上坐下说:“那好,既然如此,你别怪本宫对你不客气。”他说着,向着大殿之外喊了一声,“福海!” 苏挽月揉着被他攥得发红的手腕,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不到片刻工夫,福海就跑了进来,低着头说:“奴才到,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朱佑樘抬眸扫了她一眼,对福海说:“传本宫旨意,叫万通来。告诉他,苏挽月目无尊长、以下犯上,本宫不要她了。” 福海不明就里,目光疑惑地看了苏挽月一眼,小声地说:“是……奴才……这就去……唤万大人……” 苏挽月一听就知道他在威胁自己,在这个关口,要是落到万通手里,她即使不死也要脱层皮,他分明就是要挟她就范。 福海虽然答应,脚下却并没有挪动步子。 朱佑樘看了他一眼,说:“还不快去?顺便告诉万通,不要让她留在锦衣卫署衙,发配到北蒙边界去守城吧,那里环境单纯清净,倒是很适合她。” 苏挽月看到他漫不经心地端起茶盏喝茶,再看着满面犹豫的福海,想到那北蒙边疆苦寒之地的无尽岁月,想到从此以后再也无法回到中原大地……她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福海抬头看着苏挽月,催促她说:“苏侍卫,还不领旨谢恩?” 谢什么恩?她恨不得立刻抓狂,他摆明就是逼她进死胡同,算好她没有退路!常言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一旦喊来了万通,这件事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当太子的贴身侍卫纵然有很多不便和尴尬之处,但她毕竟还是自由的,而且还是明朝的六品官员,领着朝廷俸禄呢,怎么样也比当个老死边疆的守城卒子划算。 苏挽月心里恨得直咬牙,却硬着头皮挤出一点笑脸说:“殿下且慢。其实……臣对工作环境并不挑剔,殿下不需要对臣这么恩典。” 朱佑樘并不松口,也不看她,说:“那你想怎样?” 她万般无奈地说:“臣——愿——意——留——在——毓——庆——宫。” 朱佑樘抿了一下嘴唇,对福海说:“你先退下。” 福海不明白他们二人之间打什么哑谜,他一头雾水地看了看苏挽月,答了一声“奴才遵旨”很快就溜了出去。 书房大殿之内,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此刻,朱佑樘的脸上正流露着一抹胜利者的微笑,他果然是天生一副君临天下的王者气势,五官仿佛是用大理石雕刻出来,棱角分明线条,锐利深邃的目光,给人一种严重的压迫感,让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苏挽月像被斗败的公鸡一样,垂头丧气地站在大殿中央。 他轻轻地走过来,换了一种温和的态度说:“刚才不过是吓吓你而已,你早点开口不就行了?” 她心中郁闷无比,假装低眉顺眼,抬头看着殿中的灯火说:“是。” 他眼底荡漾起一丝释然的神情,双眸闪耀着温润的光芒,眼神犹如春风拂面,他静静地看着她半晌,才说:“你记住了,今晚是你心甘情愿留在我身边。今生今世,都不准你再起其他念头,日后你若是敢背叛我、离开我,我决饶不了你。”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语气明明如此温柔,苏挽月却觉得脊背一阵发凉,简直不寒而栗。 她想起他们的约定,不由得说:“可殿下之前还答应过,只要臣查清楚眉妃一案,就放臣回锦衣卫,还算数么?” 他扫了她一眼,说:“等你真的查清楚了,再谈此事不迟。” 当天夜晚,苏挽月就在毓庆宫的太子寝殿里“值夜”了。 朱佑樘是个生活很有规律的人,他从书房出来沐浴更衣洗漱上床,诸事都有福海和几名侍女打理,并不需要侍卫插手。等到他躺上床榻,侍女们将床帏放下,众人就纷纷退出殿外了。 有点特殊的是,这晚侍奉朱佑樘沐浴更衣的侍女红绡将他的贴身内衣拿进内殿之后,却迟迟没有出来。 苏挽月独自站在外殿,大约等候了一个时辰之久,发现红绡依然没有走出内殿。按照宫廷的规矩,值夜的侍卫或者侍女都是不能躺下睡觉的,只能坐在外面的凳子上打盹。因为忙碌了一整天,刚过了上半夜,苏挽月的眼皮就开始打架了,她觉得昏昏欲睡,靠着木椅打着瞌睡。 忽然,她耳边隐约听见一个轻微而娇媚的女子声音,从内殿发出来:“殿下……殿下……” 苏挽月觉得好奇,揉了揉眼睛从椅子上站起,刚走近内殿,那种声音越发清晰可闻。 透过内殿虚掩的门,只见太子的寝床悬挂着碧色的丝罗帐,殿内还悬挂着一层薄薄的、鹅黄色的帷幕,帷幕之外有一张长榻,但是长榻上并没有人,红绡分明不在那张长榻上。丝罗帐外的汉白玉地面上,跌落着一件粉红色的外衫,蝴蝶式的青绒纽绊,缀着精巧镂刻的铜纽扣,正是红绡的衣服。 她顿时僵在当场,这……也太叫人尴尬了吧! 虽然她知道这些明朝皇子们即使未婚,身边也绝对少不了侍奉枕席的人,比如“司寝”“司设”的宫女,但是此前她并没有往这方面想。难怪她有时候觉得红绡给人的感觉与其他宫女不同,地位似乎还在比她年长的宫女绿痕之上,原来是因为这样。 她正准备迅速离开“现场”,忽然听见丝罗帐中的女子说:“殿下今日似乎有些心神不定……不像以前……是因为苏侍卫么?” 苏挽月瞪了瞪眼,什么跟什么啊?他们做自己的事情,好好的扯上她干什么? 过了好一阵,才听见他淡淡地说:“不是。” “奴婢只是觉得……” 红绡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苏挽月并非有意偷听人家的私房春宫画面,到这时候再也站不住了,她放轻了脚步,像一只灵巧的猫一样,飞快地窜了出去,远远地站在外书房的门口。 次日清晨,苏挽月从梦中惊醒,一睁开眼睛,就听见殿外有人在敲门喊她的名字:“苏侍卫!” 她辨认出那是福海的声音,朱佑樘平时都是四更左右起床,五更左右上朝,看样子福海是来侍候他起床梳洗的。这一夜蜷缩在木椅上睡觉,实在不好受,她只觉得腰酸背痛,半边胳膊都麻木了。 苏挽月伸了个懒腰从椅子上站起来,不料胸前有软软的东西滑落到地面上,她好奇一看,竟然是一件银白色的羽缎披风。这件披风上绣着五彩蛟龙,一看就是朱佑樘的东西。她暗自奇怪:他的衣服怎么会半夜到了她的身上? 她看向他的寝榻,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音。 殿门打开的时候,小太监福海和几名侍女一起走了进来,领头的正是红绡,看来昨晚她并没有在内殿留宿。 苏挽月将那件披风交到福海手里的时候,发现红绡的目光在披风上停留了一瞬,她仿佛发现了苏挽月在看她,迅速又低下头,捧着朱佑樘的朝服从苏挽月面前轻快地走了过去。 在等待太子更衣梳洗起床的时间段里,她飞快地回到侍卫寓所,自己梳洗收拾了一遍。 明代宫廷侍卫的服装比起锦衣卫的飞鱼服来要简单得多,不过是一袭青色长袍,腰间系一条镶嵌着小颗粒翡翠的深灰色围带,唯一沉重的是腰间佩剑,她早已弃之不用,改换成随身暗器了。她将头发高高捆扎成一个马尾,用青色缎带系好,除了这条缎带,全身上下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女儿家脂粉气息。 苏挽月收拾完毕回到寝殿门口,等候朱佑樘出来。 只见他今日穿着一袭月白色云系花纹底的锦缎朝服,大片的莲花纹若影若现,头戴一顶金冠,五官如刀刻般俊美,整个人发出一种威震天下的王者之气,全身上下无不流露出皇太子的高贵与矜持。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立刻就移开了目光。 苏挽月与其他侍卫一起,跟随在他身后往太和殿的方向走。一路上众人都屏息凝神,不敢多说话。 到了太和殿前,朱佑樘回头说道:“都在此等候,不必跟随。” 苏挽月抬头看了看太和殿前,只见众多明朝王公大臣及官员们都已肃然在列,虽然人数众多但井然有序、丝毫不乱,司礼监怀恩与御马监梁芳二名太监亦在殿外等候,他们见到朱佑樘到来,纷纷躬身行礼不迭。不久,就听见太监们呼叫“皇上驾到”的声音,接着又听见一套例行的官话诸如“有事启奏、无事退朝”等等。 她和福海等太监宫女们站在殿外等候,不经意抬头间,竟然看到一轮红日渐渐从紫禁城东边升起。 她曾经看过无数次日出的情景,在海上或山巅领略过那种日出的壮观和辉煌,更无法忘记大海之滨喷薄欲出的晨曦所带给她的震撼,但都比不上此刻眼前的盛况给她的惊叹。一片金灿灿的朝晖渐渐染红了东方的天际,红日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浩渺的云海遍洒太阳的光辉。浓烈和煦的阳光照射在太和殿的琉璃瓦上流光溢彩,远处巍峨的紫禁城宫殿,在阳光照映下披上了金色的霓裳,显得格外巍峨靓丽,气宇不凡。 大明盛世,果然名不虚传。 尽管宫廷朝野时有纷争,边疆叛乱未彻底根除,但是纵然历史学家也都无法否认,这个时代正是明朝的鼎盛时期之一、史称“回光返照”的中兴时代。 第26章 狼狈为奸(1) 时间很快到了腊月初一,下个月就要过年了,宫里宫外诸人都一片忙碌。所有当差的侍卫、太监、宫女们都希望把今年的事提前能做完,给来年添个好兆头,据说很多事如果年尾托到年头又过了一年,来年就会不吉利。 锦衣卫查吴皇后被刺一案,依旧毫无进展。 万通被万贵妃时时催促,不禁心急如焚。这些天来,锦衣卫查案完全没有任何收获,宫中内外抓不到关于太子朱佑樘的任何蛛丝马迹,唯一的线索都是不利于万贵妃的。外面的言官以王恕等人为首,不停怂恿上奏三司会审,弄得他焦头烂额。 虽然万贵妃总是训斥他无能,但万通毕竟不是笨蛋,他深知刺杀吴皇后一案,眼下既不能将万贵妃牵涉其中,也不能“无中生有”把朱佑樘咬出来。虽然这种把戏他们经常使用,但此时如果贸然行事,只怕会落入朱佑樘设好的陷阱,必须时刻堤防。如果实在无法证明万贵妃的清白,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息事宁人,随便找只替罪羔羊。若是按照万贵妃的意思,非要把太子定罪的话,只怕事情真的会闹大,一旦三司会审,更是大大不利。 万通候着宪宗皇帝退朝,立刻急冲冲地向永宁宫来。这件事已不能再拖,必须在腊月间处理妥当才好。 “万大人,您这是急着去哪里啊?”万通行至永宁宫前面,见宫中御马监大太监梁芳站在甬道上,笑眯眯地看着自己。这是宫里的规矩,太监们遇见朝臣的时候要面带喜色,不容许板着一张脸。 “梁公公,”万通急忙拱手,心里却纳闷怎么在这里碰见此人,“我正要去后宫去见贵妃娘娘,梁公公是当值溜达到这呢?” “哪有那般闲工夫,我成天忙活得紧,”梁芳仍然笑眯眯地,手一挥佛尘,压低声音说,“皇上正在里面呢,万大人最好不要进去。” 万通抬眼见永宁宫门口侍卫们把守森严,候着的宫女太监也比平时多了一倍,立刻心照不宣地笑了笑说:“多谢公公提醒,还望互相多多关照。” 掌印太监梁芳在宫中的地位,虽然名义上次于司礼监怀恩,但实际却凌驾于怀恩之上。他他在宫里当差的年头够久,长期侍奉在圣驾左右,深得宪宗皇帝宠信,是炙手可热的红人。前些日子投宪宗皇帝所好,引见了一位擅长神仙方术的西域僧人给他,宪宗皇帝更是龙颜大悦,对梁芳信任有加。 “皇上虽然隆恩博爱六宫,但依旧最宠贵妃娘娘啊。”梁芳笑了笑,有些深意地说,“咱家一身孤苦,两袖清风,哪里比得了万大人,有贵妃娘娘这块金字招牌,大人又何须咱家来关照?” 万通一听就明白,梁芳此人,不爱权不爱行军打仗不爱官爵,他平生最大爱好就是敛财,嗜钱如命。他眼珠一转道:“承蒙公公照顾,前些日子下面人进献了一只金貔貅碧玉枕,改日拿给公公鉴赏一下。” 梁芳一听,笑得合不拢嘴,口中说:“万大人的东西,自然件件都是好的。” 两人正嘀嘀咕咕着,忽闻殿门口的太监传话道:“梁公公,皇上叫您呢。” 梁芳赶忙转身往回走,一路小跑到了殿门口,低着头弓着身子进了大殿。万通见他神情惶恐,不知发生了何事,也不敢随便问人,只好继续在永宁宫门外等候。 明宪宗皇帝朱见深今年已经三十九岁了,但他看起来却远远不止这个年纪。 他幼时被废为祈王的几年,后又复立为太子的经历,让他这些年非常依赖万贵妃,总是无条件地相信和宠溺这个自他两岁起就陪伴左右的女人。虽然她容颜不再美丽,体态也臃肿了,只是最初的懵懂爱意变成了亲情,像是习惯了她的存在,无法再去习惯另外一个人的气息。 “皇上息怒,别气坏身子了。”万贵妃一边使眼色给梁芳,一边抚着皇上胸口,眼神极尽关切之情。 “奴才该死,请皇上恕罪!”梁芳扑通跪在地上,磕了几下头。 宪宗皇帝并不是一个仁慈的君主,否则当年他就不会纵容大太监汪直横行霸道,设立西厂这样一个比锦衣卫和东厂更狠戾的特务机构。西厂不久之后便被废弃,也并非因为他突然醒悟西厂私设刑堂祸国殃民的种种恶毒行径,而是源于他的软弱,不愿意面对一帮正直的朝臣。 这几年来,太子朱佑樘渐渐长大,他将很多事情都交给儿子打理,自己整天都在后宫厮混,闲时念经诵佛,与西域方士交流一下延年益寿的心得,日子倒也过得快乐逍遥。 宪宗皇帝今日动怒,是因有人奏了梁芳一本,说他挥霍奢靡,他令人暗中查访,才知道内库里前几朝积累下的整整七窑的金银竟然都被梁芳以“宫廷采购”之名花得精光。他心中气愤,但却又下不了手狠狠整治,只得气急败坏地将梁芳喊了进来。 “爱妃,你看这怎么办好?”朱见深侧头看着万贵妃,眼神里有些无奈和疲惫,这个时候的宪宗皇帝沉迷于佛事和方术,不想管朝廷和后宫的琐事,更不想平添烦恼。他许久不召见朝臣了,又怕此事被内阁大臣知道,便是一堆麻烦。 “皇上莫气,”万贵妃安抚了几句,随后低头想了一下,“内库还不至于太亏空,宫中日常开支之需还是足够的。臣妾这些年也有些私房积蓄,若是边关或军中需用,也还可解燃眉之急。” “幸亏爱妃贤德,”宪宗皇帝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若不是有你,朕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可恨这些奴才!” “皇上恕罪!”梁芳吓得面无人色,叩首如捣蒜。 其实这次纯属意外,若不是皇帝突然发现了内库亏空,他们迟早能从别处弄到银子处理妥当。平日里梁芳是攀着万贵妃一步一步爬上来的,暗里各自都得了对方不少好处,万贵妃此时也不想少了这么个帮手,所以说话之间维护梁芳。 “朕可以不追究,只怕朝臣日后不肯放过你们。”宪宗皇帝叹了口气,看着地方匐跪的梁芳,说了这么一句话。 “朝臣”二字,说的是大明臣子,但万贵妃和梁芳都明白,指的却是另一个人。试问当今天下,谁敢再去追究皇帝都已经不再追究的人和事?这个“日后,分明是暗示将来朱佑樘登基之后,未必会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万贵妃当然知道,一旦朱佑樘做了皇帝,新帐老账会一起清算。知子莫若父,宪宗皇帝其实心里如明镜一般,朱佑樘这个儿子太有抱负和远虑,不会如他一样只知委曲求全。 梁芳抬了下头,对上了万贵妃的眼神,两人眼神一交错,暗地就达成了某种默契。 “皇上,别想那些烦忧的事了,臣妾自会帮皇上处理。”万贵妃转移了话题,剥了一颗桂圆送到宪宗皇帝嘴边,“听说皇上命工部兴建永昌寺,不知道进展如何?一切可顺利么?” 提起永昌寺,宪宗皇帝果然开心起来,微笑着点头说:“非常顺利。那西域高僧继晓果然有些本事。” 皇家寺庙永昌寺,地址选在京城西郊,正是梁芳举荐的僧人继晓提议修建的。整个计划十分浩大,预计明年完工,已经逼迁居民数百家,花费国库数十万银两。但宫里办事只讲排场,从不讲花费和代价,宪宗皇帝一直都很满意新寺庙的规模。 万贵妃趁机瞥了梁芳一眼,道:“你这奴才,虽然犯错不可饶恕,但举荐继晓一事,总算还有点功劳。” 宪宗皇帝听万贵妃这么一说,再看梁芳老泪纵横、凄凄惶惶的模样,忍不住心软了,说道:“你起来吧。” 梁芳急忙叩首谢恩,大声道:“奴才谢皇上不杀之恩!谢贵妃娘娘恩典!” 万贵妃挥了挥手,又赞了几句继晓办事效率高、庙宇修得气派之类,哄得宪宗皇帝心花怒放,也再顾不得再发难责罚梁芳了,一件天大的案件,皇宫内院监守自盗的恶劣行为,顷刻化为无形。 晌午过后,宪宗皇帝终于要起驾回乾清宫了,万贵妃送驾到了宫门口,永宁宫内各人都匍匐在地,跪送皇上。 万通等候了半日才有机会进宫,见到万贵妃刚要说话,却见她说挥了挥玉手说:“不忙,等梁芳过来一起说话。” “梁公公不是才随皇上回乾清宫伺候着么?”万通不解,不明白梁芳怎么会马上过来? “内库亏空的事,他自会过来与本宫商讨。”万贵妃不动声色,抿了口茶水,“就凭他,如何还得起那整整七房的金银?我且问你,都察院那个王恕,还活着么?” 第27章 狼狈为奸(2) 万通一听,立刻额头冒汗,低声说道:“臣此前安排了几拨人马前去料理……但奇怪的是,那王恕似乎有先知一般,而且狡兔三窟,根本不在宅院之中!臣派去的人还差点着了他们的埋伏!” 万贵妃怒视他一眼,说道:“你手下数千锦衣卫,竟然没有一个可用之人?事事都出纰漏,你难道就不想想,是否身边有奸细!” 万通连忙跪地,连声说:“娘娘息怒!臣仔细调查过此事,恐怕与司礼监东厂怀恩有关!怀恩素与太子亲厚,东厂耳目众多,能力不在锦衣卫之下,若是他们有心保护王恕,锦衣卫根本没有任何机会!臣以为,要扳倒太子,先除怀恩才是当务之急。” 万贵妃冷哼了一声说:“你想到的,本宫早已想到了。所以本宫才要等梁芳过来!” 怀恩与梁芳分别是宫中太监总管的一、二把手,但两人之间关系恶劣,梁芳仗着宪宗皇帝宠信,从来没将怀恩放在眼里;怀恩也是个霸道惯了的大太监,打心眼里看不起梁芳邀宠献媚的行径。 然而,他们没有等到梁芳,却先等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贵妃娘娘,太子殿下来了。”禀报的宫女跪在地上说。 “他来干什么?”万通一愣,一头雾水问着。 万贵妃和万通对视一眼,皆不知来者何意。自成化十一年起,朱佑樘被立为太子,这就成了万贵妃心里的一根刺,起先夜夜痛恨奴才们欺上瞒下,后又陆续派了几个人暗中谋害,但也许是真命天子命不该绝,朱佑樘竟然平平安安活到现在,不但长得一副帝王之相,行事作风越发精明老道,俨然成了万贵妃最可怕的死敌。 “让他进来。”万贵妃放下茶盏,整了整衣襟坐好。常言说来者不善,她倒要看看他今日来做什么。 苏挽月与福海二人跟在朱佑樘身边,随他一起入了永宁宫门。踏入正殿,就看见一名衣饰华丽的中年嫔妃端坐在正位,料想便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独享明朝宪宗皇帝后宫专宠几十年的万贵妃。 她左看右看,实在看不出这位贵妃娘娘有什么特别之处,看起来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明朝贵妇而已。 “给太子殿下请安。”屋里的人纷纷给朱佑樘行礼,包括万贵妃和万通在内。 “免了。”朱佑樘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 “给贵妃娘娘请安。”苏挽月与福海按照规矩也向万贵妃行了礼。 “是什么风把太子殿下吹到永宁宫中来了?”万贵妃徐徐起身,对着朱佑樘问了句,而后对旁边的宫女说,“还不快给殿下奉茶?” “我许久未到永宁宫,贵妃娘娘也没有赏光去过毓庆宫,所以过来看看,走动走动。”朱佑樘随意找了一个位置坐下,似乎并不介意万贵妃反主为客占据了东面的尊位。 “殿下言重了,只是怕给殿下添麻烦了。”万贵妃简单应答了一句。其实朱佑樘已经整整十几年未曾踏进永宁宫了,他上次来还只有七岁,那次她将尚是小男孩的他从周太后的仁寿宫里接了过来,那时候他刚刚丧母,却一点没有吵闹,看上去眸子清亮、全无心机,哪像现在这样居心叵测、咄咄逼人? 朱佑樘端起桌上新上的茶盏,凑近嗅了一嗅,笑道:“这茶叶很好,沁香入脾。”他转过头对着福海说,“问问内务府还有存货没有,让他们给我送一点到毓庆宫去。” “是,殿下。”福海颔首答了句。 万贵妃看着朱佑樘的举动,不动声色地说:“这种花茶内务府怕是没有,是本宫自酿的花茶。殿下若是看得起,都拿去便是。” 记得他十几年以前来的那一次,不肯吃她宫中的一口糕点,不肯喝一口水,宫人们问为什么,幼小的朱佑樘答说,太后有旨,要防范永宁宫在食物中下毒。这件事万贵妃至今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就是殿下新调入宫中的锦衣卫?长得真是楚楚动人。”万贵妃侧过头看着立在朱佑樘身侧的苏挽月,貌似闲话家常。 朱佑樘似乎不以为意,并未加以理会。 万贵妃偏偏揪着这个话题不放,一双犀利的凤眼盯着苏挽月清丽的面孔,悠悠地说:“近日宫中传言,殿下对这名侍卫十分宠信,日夜陪伴侍奉左右,不知是真是假?” 她特意把“日夜”两个字咬得很重,所有人都听得出贵妃话中的含义,苏挽月本就内心窝火,现在几乎全皇宫都传遍了这件事,人人都以为她脱了锦衣卫的飞鱼服,去朱佑樘床上侍寝,她都已经没有力气再解释了。 朱佑樘回头看了苏挽月一眼,面向万贵妃道:“毓庆宫的事,不劳贵妃娘娘费心提点,本宫自会处理。” 苏挽月瞪着眼睛,心道这算什么解释?他想越描越黑么? 这幅情景落在万贵妃眼里,就是他们二人竟然在宫外也眉来眼去,感情甚是亲昵。 “殿下说笑了。”万贵妃没想到朱佑樘话语间这么尖锐,心有不悦但也不好发作,“我只是看到殿下日渐长成,却仍是形单影只,有些替大明皇裔担心罢了。殿下今年应该二十有四了吧,也该到大婚之期了,若能早日开枝散叶,方是皇家之福。” “此事不急,等父皇旨意便是。”朱佑樘落落大方地回答。 “太子殿下,今日怎么不见云天?”万通拱手恭敬地问了句话,他上次在毓庆宫被朱佑樘煞了威风,对他说话表面仍是小心翼翼。 “他最近公务繁忙,万大人如此惦记云天,是唯恐他在本宫这里过得不如锦衣卫署衙里好么?”朱佑樘一语双关,脸上结满寒霜。 “殿下今日大驾光临,不知所为何事?”万贵妃见万通被呛得不敢出声,立刻岔开了话题。 “没无别事,就是看望一下贵妃娘娘。”朱佑樘看着万贵妃,神色认真地说,看似十分诚恳。 万贵妃心中暗恨,却笑容满面地说:“如此,多谢太子美意。” “时候不早,本宫也该告辞了。”朱佑樘站起身来。 “殿下称赏的茶叶,稍后就让人送过去。”万贵妃礼数周到地笑着起身,端茶送客。 “那就多谢娘娘了。”朱佑樘没有客气,欣然接受。 朱佑樘等人一走,永宁宫里立刻安静了下来,万贵妃深呼吸了一口气。天知道朱佑樘今天来做什么?就算冬雷震震、夏雨雪,他也不可能特地到永宁宫来看她。 “启禀娘娘,梁公公求见。”小太监跑来禀报。 梁芳进来的时候神色很是正常,也不见得他为先前皇上的责备多担忧,“听说刚刚太子殿下来了,他说什么了?”他开门见山问了句,似乎很是紧张太子突然来访这件事。 “你的消息还真是灵通。”万贵妃冷笑了一下。 梁芳心虚地笑了笑,若要说他有耳目的话,整个后宫谁没有耳目?姜毕竟是老的辣,宦官的优势就在于人数众多分散在各宫各殿,不需要特别去安插,也能随时随地获得第一手消息。 “太子如今可不比往日。”万贵妃收起了脸上的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险毒辣的狰狞表情,“如今的他,八面玲珑,心思缜密,手段狠辣,若要等他当了皇上,内库亏空的事只怕就瞒不住了。” 梁芳一听就明白,弯腰趋近前来,说道:“今日全仗娘娘恩典,奴才感激不尽。娘娘若有差遣,奴才万死不辞。” “太子势力越来越大,我现在明着还是锦衣卫的头儿,但暗里不知有多少人不听我调度了!”万通也在一旁抱怨。 “还不是都仗着有太子撑腰!”万贵妃冷哼了一声,“今天那个锦衣卫贱婢在此,眼中对本宫全无敬意,足见太子平日里何等宠惯于她。本宫此前费尽心血,安排一名侍女红绡在他身边,如今只怕也要失策了。” 想当年,好不容易找到红绡这个温柔和顺又听话的心腹婢女,让她做了毓庆宫的“司寝”宫人,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朱佑樘此前对红绡还是颇为宠爱的,红绡偶尔还能从他枕边听到一句两句真心话,送一点秘密消息来永宁宫,但如今突然杀出一个苏挽月,对红绡的地位显然是一个巨大威胁。 “娘娘如今有何对策?”梁芳皱着眉,若是万贵妃倒台了,只怕朝中和宫里跟着就要倒一大批人,其中包括自己。 “废储!”万贵妃眼里带着不可言说的愤恨,冷冷吐了两个字。 “废储?”梁芳暗自吃了一惊,但立刻恢复了镇定, “娘娘圣明,但此事须得从长计议,若要废储另立,只怕朝臣之中会有人冒死进谏。” 毕竟,皇太子朱佑樘在朝臣中的口碑不错,明朝臣子之中从来不乏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忠勇之士。当年西厂横行,朝野怨声载道,午门外足足跪了一百多个朝臣,非要逼得宪宗皇帝关了西厂不可。 “谁敢进谏,就先把谁解决了。”万贵妃的眼底掠过一丝狠戾的光芒,“先从跟太子走得最近的官员下手!” 第28章 夜探王府(1) 当晚,大雪终于停了,一轮明月高悬。 苏挽月心中一直惦记着眉妃一案,自从上次与牟斌在京城义庄内见过死去的眉妃,她就觉得这件事果然不是那么简单,那位在朝中名声极好、“德高望重”的德王朱见潾,究竟与眉妃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呢?线索分明指向了德王,但东厂怀恩那边十分谨慎,连朱佑樘都暗中压下此事,看来,必须亲自去一趟德王府才行。 她原本想再找牟斌一同前往,但斟酌之后还是决定独自前去。 牟斌虽然对她有情有义,但毕竟是锦衣卫的人,朱佑樘与万通之间的关系,上次在永宁宫已初见端倪,他既然不愿意将此事交给锦衣卫办理,恐怕也不愿意牟斌插手。而且她越来越感觉到,自己附身的这个“苏挽月”武功并不低,尤其是轻功绝好,只要她行事机密一些,自保不成问题。 此前,苏挽月已从云天手中拿到了一幅详细的京城地图,上面将德王府的位置标注得清清楚楚,就在城东永平巷内。 苏挽月偷偷来到德王府后院,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翻过了高大的后墙,看到了一个宽阔的后花园。 这座大宅的后花园本是依湖水而建,湖心亭至岸边有弯弯曲曲的九曲连环竹桥相连,竹桥尚有未融化的厚厚积雪。皓月当空,湖水幽蓝,入夜的粉红色灯笼倒映在水中,湖中灯火摇曳多姿、明明灭灭、交相辉映,别有一番冬日晚间的动人情景。 她抬头一望,只见暖阁亭内端坐着一位年约四十左右的中年男子,头戴金冠,器宇轩昂,生得浓眉大眼,英气十足,颇有王者之风,料想便是宪宗皇帝的弟弟、曾经就蕃于德州,后改藩山西济南的德王朱见潾。 德王身旁,坐着一位黑衣黑裙的女子,她看起来也不过三十开外,容貌端庄,鬓边斜插着一支乌木金钗,黑丝缎裙角下摆处的百褶都以金线镶边,针脚处各自垂坠一大颗光芒四射的猫眼蓝宝石,衣着打扮极尽奢华,颇似官家内眷。 暖阁内,有几名唱曲的歌姬,其中一名正在唱: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一柄镶嵌着宝石与玳瑁的金丝琵琶,美人皎洁如白玉的手指拨弄下流泻出碎玉敲冰的乐音,配上仿佛梁间燕子呢喃般温柔婉转的吴侬软语低吟浅唱,就像一缕悠然的迷魂香,让听曲的人都有些晕沉,浑浑噩噩中竟不知此身何在。 德王凝神听了片刻琵琶曲,待一曲停歇,伸出右手轻挥。 看到这个手势,刚才风情万种的琵琶少女仿佛被抽掉了脊梁骨的猫一样,神情一片黯淡,眼角霎时竟似有了泪光,她讪讪地收了琵琶,带着乞求的眼神向黑衣女子看去。 黑衣女子叹息着摇了摇头说:“学了这么久,居然还是技艺不精!既然没有入后宫的命,就断了念头,安心留在我这里吧。” 抱着琵琶的少女听到最后一句话,顿时流露出失望之色,泪珠滚滚坠落。 德王看了一眼黑衣女子,徐徐说道:“可还有更精彩的人选?” 黑衣女子冷冷地扫了抱着琵琶的少女一眼,说道:“你们自幼跟我学习乐舞,应该知道我的要求,人生并不是永远有第二次机会的。后宫美女如云,没有过人的本事,就不必进宫自取其辱。” 怀抱琵琶的少女抬起泪眼说:“夫人说得对,是我不争气……”她欲语还休,凝噎半天说不出口。 黑衣女子假装没看见,面无表情地对身边的侍女说:“叫下一个进来。” 德王看着泪流满面的琵琶少女,目光带着怜惜之色,说道:“其实照本王看来,她的技艺并不算太差,不过当中有几个音符弹得略微走样,不留心是听不出的,何不给再她一个机会?” 黑衣女子依旧不假辞色,一张脸却没有刚才那么阴郁了,嘴上仍是冷冷地说:“人生能有几次重来的机会?王爷既然将此事交给我,就一定要选最优秀的。如果没有真本事,就算勉强进了宫,也未必能够得到女官封号,更不用说以后飞黄腾达了。” 德王见她执意不肯通融,也不再多言。 怀抱琵琶的少女哭泣着退了下去,另外一名抱着古琴的少女从暖阁外走了进来,低头行礼后就开始弹奏。 苏挽月躲在暗处观察了他们好一阵,都看不出任何不妥之处。 据历史记载,德王朱见潾为人风雅,声望颇佳,又擅长音律,他在自家庭院内调教自家的歌姬,本是理所当然。 她心中正有些失望,担心今晚恐怕白来一趟,忽然发现不远处的浮桥上忽然出现一团黑影,那团黑影身形娇小却灵动矫捷,迅速到了暖阁之内,他走到德王身边,很急速地低声禀报了一句话。 德王听完这句话之后,神情立刻大变,语气有些紧张地说:“……锦衣卫为何介入此事?” 那团黑影又低声说了些什么,德王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腾”地站起身来,似乎再没有心情管顾弹奏琵琶的少女,径自出了暖阁,沿着竹桥飞快地走了出去。 他身边的一名侍卫立刻追赶上去,替他披上一件黑色貂裘。 苏挽月直觉那人所禀报之事一定与此案有关,她不敢怠慢,眼睛盯着他们一行人的去向。只见德王等人沿着浮桥,一直向岸边另一座小楼走过去。 夜深人静,德王府内看似一片安宁。 苏挽月不敢跟他们太紧,因此落后了大约十余丈,等她追到德王府的小楼附近时,却发觉他们竟然失去了踪影。 她暗自后悔刚才脚步太慢,正在懊恼时,却突然发现小楼窗户“吱呀”一声轻响,紧接着听见有人走近窗边。她迅速低下头,躲藏在小楼犄角的位置,这里光线昏暗,恰好放着一盆足足一米多高的碗口大茶花,此花正当盛开之际,枝叶浓密,是藏身的好地方。 没过多久,一袭黑衣的德王出现了,他伫立在窗前,凝望着天际一抹黯淡的下弦月,神情若有所思。 苏挽月知道德王在此,小楼附近必定耳目众多,她唯恐被人发觉,立刻屏住了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过了一会儿,她竟然听见了一个幽远而娇细的女子声音,从小楼轩窗内传出来:“……不是说东厂已经结案,皇上也不再追究此事了么?为何锦衣卫会派人去义庄呢?” 这个声音原本不奇怪,但接下来她说的话,让苏挽月几乎目瞪口呆。 “……无论如何,妾身如今在宫中是已死之人,皇上册封的‘眉妃’,早在数日之前已暴毙于翠缕宫内,如今妾身不过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女子,即使有人发觉,又能如何?难道不许世间有长相类似之人么?王爷何须担心?” 眉妃! 苏挽月不禁汗毛直竖,原来她并没有死? 这一瞬间,她忽然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难怪她总觉得眉妃之死这件疑案有许多许多的不合理之处,原来是因为她根本没死!可是,如果眉妃并没有死去,那么,她与朱佑樘所见在翠缕宫的眉妃,和她与牟斌在京城义庄所见的眉妃,又是谁呢? 此时,只听德王叹了一口气道:“本王倒不怕他们追查。只是觉得对不起你,一切都是本王的错,害得你如今一无所有。” 那女子的语气似乎并不幽怨,反而带着开心的语气说:“妾身有王爷如此相待,夫复何求?只愿妾身腹中孩儿安好,将来我们一辈子都在一起,开开心心生活,紫禁城内浮华不过是给臣民看的,贵妃也好,皇后也好,那些虚名妾身早就不稀罕了。” 第29章 夜探王府(2) 苏挽月留心听着他们的对话,暗自思索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眉妃并没有死,所以当晚他们在翠缕宫中看到的“她”其实是一个活人,所以她脸上才会有美好而安宁的表情;而在义庄之中的“她”,显然已经被偷梁换柱,变成了真正的“遗体”,所以才会面目狰狞。眉妃不愧是蒙古女子,竟然如此胆大包天地在明朝皇宫之中实施“掉包计”,原因只不过是因为她与德王之间的私情令她有孕在身,此事无法再隐瞒下去,所以不惜铤而走险。东厂追查到了此事与德王有关,但不敢贸然行事,这毕竟是一桩皇室家丑,朱佑樘才不要东厂追查,宁可要自己的亲信来探究真相,无非是想帮德王遮掩此事,不愿意声张。 她刚刚想到这里,忽然感觉到背后一阵凉风袭来,心中顿时一凛,迅速地将身体侧向一边。一支闪着寒光的飞镖“嗖”地贴着她的鬓发掠了过去,插在附近的一株大树上,震得枝摇叶颤。 她暗叫一声“不好”,看来行藏已经败露,要赶紧设法逃离现场! 然而,她还没有来得及转过身来,第二枚、第三枚暗器又向她袭击过来。这一次,她的运气没有前两次那么好,刚飞身逃离了十余米,只觉得左脚踝一阵巨痛,第四枚暗器直飞而入,随着那种力量的冲击,她眼前一花,脚下一软,顿时摔倒在小楼前的地面上。 小楼之后已有数名王府侍卫提着武器向这边直奔而来,但苏挽月脚下受伤跑不快,轻功也施展不出,她咬着牙向后院加速奔跑,当她一直跑到墙头附近的时候,发现那些追兵竟然全部都追向了另一个方向,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她这边。 这是怎么回事?苏挽月不禁有些糊涂,难道那些人全部都看花眼了? 墙头就在眼前,她顾不得多想其中缘故,趁着这个空当的大好机会,纵身跃上墙头,看准了拴在附近树桩上的那匹“追风”,刚好轻轻落在它的身上。那匹“追风”不愧是有灵性的西域良驹,一见主人到来,自己奋力挣脱了栓绳,撒开四蹄,载着她飞也似地向皇宫神武门方向疾驰而去。 经过一番周折,终于回到了毓庆宫侍卫寓所,苏挽月惊魂稍定。 她将追风放进马厩系好,一瘸一拐地走到寓所廊下,本想立刻躲进自己房间,关上门看看左脚踝的伤势怎么样了,但她之前已勉力支持了太久,此刻才感觉到疼痛钻心。 苏挽月和云天的房间相隔不远,在左侧回廊的最里面,地方十分隐蔽,再加上外面高大的树木一遮挡,像是隐没在黄瓦红墙的宫殿里。她慢慢地拖着脚步走到房间门口,正要推门进去,低头时竟然发现地面上有一条细细的血迹,色泽鲜红,尚未凝固,分明是人的血! 她吓了一跳,急忙去看自己的脚下,还好,她虽然伤了脚踝,但并未伤筋动骨,而且外面套着黑色真皮的靴子,根本没有血液渗出,这些血迹显然不是她自己的。 血迹从回廊下一路洒过来,一直延伸到云天的房间门口。 苏挽月有些慌张,她走上前去试探推了下云天的房门,发现房门是虚掩着的。“云大哥?”她轻声叫了一声,而后推开门,迈过门槛走了进去。 “我在……这里。”黑暗中,她听见有人答了一句,透过明亮的月光,隐隐约约看着地上有一人,靠墙半躺着,眼神灼灼闪光,神情却极为萎靡,如同一只被困住的猛兽。 听到云天的声音,苏挽月心中稍微安定。她迈进房间,顿时被眼前情景吓住了。云天左面肩膀上有一条巨大的刀伤,鲜血顺着他的飞鱼服衣襟止不住地滴落,在地面上流成一滩。月色凄凉,透过窗户照了下来,映得地上的血黑乎乎的,有些怖人。 “云大哥!你怎么了?”她顾不得脚踝剧痛,奔过去扶住他的另一边胳膊。 “没事,今日出宫办差,着了人家的道儿。”云天气息微弱,睁眼看了下苏挽月,语气很是平静。 “怎么伤得这么重?我去找太医!”苏挽月急了,在她的印象中,云天永远都是那么强悍而冷静,既厉害又强大,仿佛世间没有他办不到的事情,像现在这样血迹斑斑又虚弱的模样,简直不像是他了。 “这么晚了,请什么太医?”云天勉强笑了一笑,“已过亥时了,皇宫九门都已经上锁了,又不是皇上太子生病,我们做奴才的受点小伤而已,何必兴师动众。” “这是小伤吗?如果再不止血,你或许会没命的!”苏挽月看着他的伤口,忍不住替他难过,“侍卫就不是人吗?不找太医看,你就这么自己扛着?” 云天叹了一声,才说:“你若要帮我,就替我拿点金创药,包扎一下吧。” 苏挽月小心翼翼放开了他,借着月光在房里找到了油灯,她点了灯回过身来看云天,却见他的左肩从锁骨到胸口被笔直地划了一道,皮肉都翻出来,流了一地的血。 “是刀剑所伤吧?”她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伤口幸亏没有砍到脖颈的动脉上。 “剑伤。”云天的脸一片煞白,虽然是寒冬天气,他额上的汗却如同蚕豆大小,一颗颗挂在满脸。 “怎么弄成这样?你也有打不过的人吗?”苏挽月一边拿药给他敷伤口,一边好奇地询问。 云天脸色苍白,说道:“是我技不如人,只能自认倒霉。也许是天数已定,注定我要受这次血光之灾,避无可避。” “我不懂你说什么。”苏挽月一时没懂得他的意思,她打了一盆水来,小心地解开了云天的上衣,先把手帕沾湿了稍微擦拭了下伤口旁边,再把伤口旁边的衣料剪碎,然后倒了药酒消毒,将金创药撒在他的伤口上,又剪开一些布条,像现代护士们一样给他缠好绷带。 云天微微抬了上身,看了苏挽月替自己包扎,说:“多谢你照顾我。” “你今晚到底跟谁打架?锦衣卫还是东厂?方便告诉我吗?”苏挽月很是好奇,云天看起来很低调,不像是个喜欢闹事的人,难道是跟谁有杀人父母、夺人妻女的深仇大恨?不然何至于“战绩”这么惨烈? “既不是锦衣卫,也不是东厂。”云天低头看了苏挽月仔细给自己绑好的绷带,“是另外一帮人。” “他们以多欺少?”苏挽月有些愤恨。 “是我学艺不精,不怪任何人。”云天显得很豁达,事实就是如此,不要去管别人用了什么手段,你要是没有能力去避免,只能怨自己技不如人,没有什么好辩解的。 苏挽月想到自己今晚的遭遇,不禁叹了一口气。云天说的确实有道理永远不要去怪敌人太强大,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你的敌人,要怪只能怪自己没本事,比如她,如果不是运气好,一旦被德王府的侍卫们抓住,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你怎么了?”云天看着苏挽月沉默不语,主动问她。 “我在想,以后我是不是应该好好练习武功?”苏挽月发自内心地感叹着,“就算没本事去打架,防身也好啊。” “其实以前我就听说你的武功底子并不差,但是练武不算勤奋。”云天笑了笑,“你若是有心好好学习,不妨先从暗器开始。” “暗器?”她眼前顿时一亮,听起来貌似很好玩的样子。 “你轻功甚好,打不过别人的时候至少可以逃跑,如果能够精通暗器机关,就有还手之力了。” “我倒是想学啊,可惜没有师傅!” 云天抬头看了她一眼,很认真说:“你若是不嫌弃,喊我一声‘师傅’,我也可以教你。” 苏挽月忍不住开心地点了点头,她以前是抱着得过且过的想法在明朝过日子,但是今晚的事情让她忽然感觉到,树欲静而风不止,如今的她只能跟随着命运的轨迹来走,既然做了“侍卫”,就要有安身立命的本钱。 无论未来如何,还能不能回到现代去,目前让“苏挽月”能够健健康康地活下去,才是第一要紧的事情。 第30章 真情假意(1) 苏挽月从云天的房间内走出来,简单给自己脚踝涂擦了一点药酒,刚准备上床睡觉,忽然想起此前朱佑樘说过,她作为“贴身侍卫”,至少要时常在他眼皮底下出现,今晚她溜出去足足有两个时辰,不知道他有没有找人传唤过她? 她想到这里,立刻下床穿好了靴子,向着毓庆宫的方向走过去。 刚进大门,就碰见了小太监福海,他快步走到她身边,语气温和地说:“苏侍卫回来了?太子殿下正要找你呢。” 苏挽月暗叫一声“好险”,立刻说:“真是不好意思,我刚在寓所睡着了。我这就去见殿下!” 福海看了看她,笑了笑说:“殿下在藏书阁,大人直接去吧。” 苏挽月进了宫门,转过九龙照壁,轻轻推开偏殿的门,果然看见朱佑樘端坐在桌案前,低头敛眉提笔在看一堆奏折样的东西,那些奏折数量还不少,堆起来足有半尺来高,他一边看还一边在奏折上写着字,神情很是专注。 他发现门被她推开,立刻抬起了头,将目光在她全身上下扫过一眼,淡淡地说:“你没事吧?” 苏挽月暗自心惊,虽然脚踝还在痛,她假装若无其事,像平时一样稳稳当当地向前走了几步,应道:“臣在宫中好好的,当然没事!” 朱佑樘不动声色地放下笔,冲着她说:“是么?照本宫看来,你今日应该受过一点皮肉之苦才对。” 她不禁瞪大了眼睛,这是什么话?难道……他知道她今晚不但出了宫,去了德王府,还……挂了彩?他明明身在毓庆宫,怎么会对她的行动了如指掌呢?就算宫中耳目众多,也不至于了解得这么详细吧? 他扫了她一眼,说:“过来。” 她有点心虚地慢慢蹭了过去,一步步地挪动着,脚下显得有些沉重,脑子里有些乱。虽然心中有点不好的预感,但她告诫自己一定不能让他看出任何破绽。脚踝虽然痛,她还是扛得过去的。 朱佑樘见她走近,毫不客气地将案上的一件东西,照着她的左脚砸了过去。 苏挽月暗自心惊,如果换做以前,她绝对可以毫不费力地跳起来,躲过他的偷袭,但今天她的左脚踝确实受伤了,走路都是勉强支持着不让人看穿,更不要说让她躲过袭击了。 她很想努力躲过这一劫,但是很遗憾,她的左脚根本太不起来,那件东西轻轻扫过她的脚下,她只觉得脚腕处一阵酸麻,双腿一软,立刻跌倒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 摔倒之后,她定神才看清,他砸她的那件东西,并非暗器,只不过是一柄小小的洒金纸扇而已。 毕竟是寒冷的北平冬夜,虽然藏书阁内气候温暖,但地面的温度还是相当冰凉的。 苏挽月猛然跌倒在地,心中气恼,脚下疼痛,她想到自己来到这个时空之后的种种遭遇,被打板子,被罚跪,被掌掴,被袭击,被胁迫……桩桩件件,简直没有一件叫人顺心的事。虽然在现代的时候父亲苏明博一直告诉她,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要气馁,不能哭,不能让别人看笑话,虽然她一直逼自己整理好情绪,去适应这里的环境,但此时此刻,她心中实在充满了太多太多的委屈,眼泪顿时在眼眶里打转。 朱佑樘看着她跌倒在地,竟然毫不动容,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 如果换做以前,她一定会将眼泪逼回去,快速地在他面前站起来,还会满不在乎地露出一个微笑,然后若无其事地表示,自己根本没事,只不过是偶尔不小心跌倒罢了。 然而此刻她没有。 “你怎么了?”他发现了她的异样,立刻走到她面前,低头看着她的眼睛。 苏挽月没有回答他的话,她此刻心中情绪百转千回,无声的眼泪,如同断线的珍珠一般,顺着她的面颊止不住地往下滑落。她根本没有心思顾忌到所谓“君臣之礼”,管他是不是明朝太子!这时候,她什么话都不想说,任何人都不想搭理。 地面刺骨的寒冷,一点点侵蚀着她的膝盖骨,就好像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让她罚跪在冰天雪地里。 忽然之间,她听到他发出一声低微的叹息,紧接着,似乎有人附下身来,握住了她的脚踝。她感觉到一阵淡淡的温暖从足底传来,心神有点恍惚,下意识地想缩回双足,她低垂着头,眼泪就一颗颗滴落在地面上,很快凝成了一小滩晶亮的水珠。 “今天怎么如此不济,连一柄折扇都躲不过?”他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是责备,又像是带着别的意味,如同溺爱子女的父母责备不听话的顽皮孩子。 苏挽月惊愕地抬起头来,恰好撞上他柔润的目光。她有些迷惑地看着他,不知道他究竟要干什么?他到底是想折磨她、捉弄她,还是想保护她? 但还没有等她有所动作,一双结实的臂弯已经将她整个身体揽入怀中,迫使她依偎在他的胸前。 灯光掩映之下,她的小脸更加莹白如玉,扎成马尾的一头乌发带着清新的气息,一双羽睫微微颤抖盖在眼帘上,眼神既迷茫又无助,就那样茫然无措地看着他,显得楚楚可怜。 他直直地凝望着她的脸,迅速俯低了头,将唇印在她微显冰凉的颊上,接着向下滑动,吻住那嫣红绯色的樱唇。 苏挽月完全没料到他会这样对她,那可是她的初吻啊!就这么没了? 她下意识地想抗拒他,但是根本无法挣脱他的禁锢。她的螓首被迫贴靠着他的颈侧,依稀可以嗅到他颈项之间淡淡的清新气息,他温热的呼吸将她的耳垂吹得一片酥麻,那种感觉……让她不由自主地恐惧起来。 他显然是个情场高手,对于这种事早就习以为常,要挑逗她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 她从来没有感受过男女之间的情欲纠缠,虽然他不过是浅尝辄止,但她感觉到自己已经陷入了一种非常危险的状态,因为他不仅仅是亲吻她,唇舌之间搅动勾缠,她甚至隐隐察觉到,他的手已经顺势滑入了她的衣襟。她用尽力气捉住他的手,死活不肯让他触碰到自己的身体。 他略微放松了对她的钳制,她立刻转过头,眉头一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别哭了,好不好?”他温柔地抱着她,语气带着从来不曾有过的亲密和关怀之意。 “呜……”她不理他,继续嚎啕大哭。 “有话好好说,不要哭了。”他继续柔声安慰。 “呜……” “你若是再哭,我就让所有宫中侍卫都来这里看你现在的样子。”他语气严肃,不像是开玩笑。 这句话果然立竿见影,苏挽月马上不哭了。她仰起头,恨恨地盯着他,一句话都不说。 他看着她梨花带雨的脸,心中不禁又是一动。 虽然自他懂事起,宫中早换过好几任“司寝”的宫女,但是包括红绡在内,都没有任何女子能让他有刚才这样失态的举止。苏挽月确实长得美丽,但绝不是柔媚勾魂的那一种,也没有到让男人一见就神魂颠倒、不能自持的地步。此前,他更多地是想利用她、掌控她,然而,自从那天晚上两人“同床共枕”之后,他再也无法忘怀那种感觉了。 第31章 真情假意(2) 男人对女人的感情,如果从不涉及情欲,尚且还可以控制。一旦双方越过了底线,欲望就如同决堤的滔滔江水,再也不能收放自如。从他抱住她身体的第一刻起,他内心就有一种不可遏制的欲望,想完完整整地拥有她,让她彻底属于自己,成为他的女人。就在刚才,他舒展双臂紧紧地抱着她的时候,只觉得她的身体又香又软,柔若无骨,轻飘飘仅盈一抱,那一刻让他无限迷惘,只想永远就这样拥抱着她,完全不想放开。 苏挽月全然不知眼前的男人在想什么,她只知道自己心里有很多委屈,而他,一直都在逼迫她做她不愿意做的事情。总之,他就是想方设法地要她屈服,要她顺从,要她心甘情愿做他的奴才就对了! 当朱佑樘低头来亲她额头的时候,她立刻将身子一缩,躲了开去。 “别碰我啦!”她嘟着嘴大叫,眼角挂着泪珠。 “你喊那么大声,唯恐别人听不见么?”他皱着眉头,放开她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形越发显得俊秀挺拔。 “难道殿下怕别人听见吗?每一次误会不都是殿下刻意安排的吗?”苏挽月瞪了一下眼睛,露出白白尖尖的牙齿,像只受伤的小猎犬。 “就算是我刻意安排,也要有天时地利的机会。”他背负着双手,气定神闲地看着她,唇角带着一丝挑衅的笑意,“” 苏挽月早已渐渐习惯他这种绵里藏针、不冷不热的说话方式,也不会再被他的冷漠高傲吓得退避三舍,噘着嘴说:“机会本来就是人为制造的!” 他淡淡一笑,低着头说:“那你可知道,我为何如此?” “明知故问。”她伸手擦了一下眼泪,没好气地说。她平生最讨厌设局被人捉弄,之前毓庆宫关于他们之间关系的传言早已甚嚣尘上,她可不是傻瓜,刚才朱佑樘对她所做的一切,显然远远超出了君臣属下的关系,如果她还看不出来他对她有什么企图,那真的是智商有问题了! 朱佑樘并没有因为她的不羁态度而生气,他附身低头,在她耳边说:“既然你知道我喜欢你,那么今晚……就为我侍寝如何?” 苏挽月惊惶地缩着身子,摇头说:“不!我才不要!” 她原本以为拒绝他会让他大为不悦,甚至会发脾气,但没想到他竟然轻轻地说了一句:“随你。” 苏挽月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看朱佑樘,发现他双眸清亮、澄澈如水,完全没有刚才那种意乱情迷的神色,心中稍微安定下来,说道:“我听说成祖皇帝曾有旨意,女锦衣卫和皇族之间是不能有什么特别关系的,殿下应该知道吧?” 他冷哼了一声,然后说:“朱家祖宗遗训,我比你记得清楚,无须你来提醒。” 她以为他会就此警觉,不禁暗自高兴,很大度地说:“殿下记得就好。我会遵守规矩留在毓庆宫好好当差的,希望殿下也能够尊重我,刚才的事情……我就当没发生过。” 朱佑樘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走到桌案前坐下。 按照宫中的规矩,侍卫当值的时候,主子不说“退下”,侍卫就不能离开。 朱佑樘埋头看着奏章文件,藏书阁内一时鸦雀无声,苏挽月靠着大殿内的廊柱站在一旁,自觉十分无聊,但也无事可干,只能侧头看着窗梗上的花纹。窗梗是细密的雕花,雕着相对的两条龙,游荡着过来栩栩如生,上面由彩色贝壳镶嵌着,灯光一照下来,缤纷四溢着色彩,她不禁暗自琢磨,不知道经过了多少道人工才造出了这么一扇窗户? 她盯着那扇窗户看了很久,忽然听见他说:“原来你也有安静的时候。” 苏挽月发觉他根本没抬头,回答道:“难道殿下一直觉得臣是个很鼓噪的人吗?” “那倒未必,”他终于站起了身,“今日公务办完了,你可以回去了。” “多谢殿下!”苏挽月等这一声已经等了很久了,她早就想逃离这个地方,回到寓所去好好睡一觉。 她转身就准备出门,却听见他说:“站住。” “又怎么了?”她的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 “绿痕给你熬了药,等下让她端给你。” “我又没病……”苏挽月终究有些心虚,支支吾吾着。 朱佑樘盯着她说:“我说过你有病吗?这只不过是太医院每天要派到宫里的药单子,旨在预防和调养。你刚才连我的折扇都躲不过,还不好好调养一下,难道非要等病倒了再吃药?” 原来这是宫中的惯例,太医院会随着季节和时令的变化,开一些养身补身的药方给内宫诸人服用,所用药材也经常变换,开好后早晨在神武门等着掌事的公公领走,这是太医院每日必行的一道公事。 苏挽月顿时松了一口气,看来他并没有看出她的左脚踝受伤,那么今晚出宫之事也可以顺利瞒天过海了。 寝宫之内,红绡与绿痕按规矩给朱佑樘沐浴更衣之后,绿痕捧着洗脸水轻巧地退了出去。 红绡替他换好内衣,语气温柔地问:“殿下今晚要奴婢留下来么?” “不必了。”他语气清淡,显然没有任何兴致。 “奴婢告退。”红绡低头乖顺地准备退后,却又听见朱佑樘说:“你先不要走,陪我说说话吧。” “是。”今晚的皇太子看起来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红绡心里掠过一丝轻微的失落感,她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他这种神情了。难道真的如万贵妃所说,太子对那名女锦衣卫用情甚深么? 可是,即使别人不清楚,作为皇太子的贴身司寝侍女,她对他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据她多年来的经验,朱佑樘生性淡漠,对男女之事并不沉迷,就算苏挽月主动投怀送抱勾引他,也未必就能够立刻爬上他的床。外人都以为他与苏挽月早已同床共枕,其实根本没有到那一步。 “红绡,”他犹豫了半晌,终于看着她开口了,“本宫喜欢上了一个人,但又不能娶她为妃。你说该如何是好?” 果然如此。他终于吐露心事了。 红绡心中一凛,立刻温柔答道:“原来殿下是为此事权衡么?奴婢见识浅薄,也不懂得大道理,但奴婢记得《诗经》有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殿下随便喜欢上了哪位姑娘,只要她身在大明疆域,殿下一定能够得偿心愿。” 却见朱佑樘淡笑了一下,说:“你所言虽然不错。但你忘记了,此刻本宫只是太子,并未登基。” 红绡忙道:“殿下虽然未曾登基,但皇上对殿下信任有加,大明江山迟早都是您的。殿下若是喜欢上了哪位姑娘,哪怕暂时不能给她名分,也不妨先纳入室中,假以时日再封她为妃……” 朱佑樘没有说话,脸色却突然变得阴郁起来。 “殿下是怪罪奴婢多嘴了么?”红绡微微仰起头,有些惶恐地看着他,察言观色一向是她的强项。 他借着灯光看到她的明眸皓齿,垂眉顺目的样子也煞是讨人喜欢,看着她怯怯的模样,不觉伸手过去轻抚了一下她的脸颊,指端刚触及红绡的脸,立刻沾了一层柔细的胭脂粉,他的手指顿时凝滞了片刻,心中浮现另一张如羊脂白玉般细腻柔滑的脸蛋。 “好了,你回房去吧,不必整夜在此候着。”朱佑樘自己盖好锦被,将脸侧向床榻一旁。 红绡深知尊卑有别,不敢纠缠,识趣地退了下去。 她刚刚走出寝殿之外,廊檐下立刻闪过一条诡异的黑影,也是毓庆宫侍卫模样打扮,那人截住了她,低声问道:“太子留你在内廷,说了些什么?” 红绡轻舒了口气,说道:“正如娘娘所料,太子已被那苏挽月迷惑,最近都不再亲近我了。他刚才还对我说起纳妃之事,似乎有意违背祖训,娶苏氏为妃。” 那侍卫一听,不由得冷笑道:“他若真敢如此作为,贵妃娘娘倒省事许多。你且盯着太子的动静,有什么情况立刻禀报。” 红绡点了点头道:“我明白,请娘娘放心。” 第32章 夜色迷离(1) 云天左肩受伤这段时间里,苏挽月与他的关系越来越融洽,她几乎每天都会前去照顾他。 她在毓庆宫中待了这么久,也渐渐懂得了一些为人处事的规则。要想在皇宫内活得顺利,必须要有自己的朋友。因为敌人实在太多了,随时都有明枪暗箭放过来。 虽然云天一味效忠于朱佑樘,但他本质还是不坏的,还愿意教她暗器功夫,她当然乐于多一个朋友。 这天晚上,苏挽月照例毓庆宫藏书阁外值守,站在她对面的侍卫是个中等身材,看上去不苟言笑的人,她与他并不相熟,因此只是简单的点头打了个招呼。 朱佑樘在藏书阁内看书,一看就是两个时辰,轮值的侍卫们要到丑时才能换班,苏挽月虽不是千金小姐,但这种差使绝对是考验耐性的,她的左脚踝此时还没有好彻底,站到亥时的时候,左脚已经有些麻木了。她看了看对面的那名侍卫,他竟然丝毫没有任何动静,见别人纹丝不动,她也只能忍着牙坚持下去。 酉时刚过,红绡端着一份托盘走了过来,她低垂着头,一副温良恭顺的模样,下巴几近抵着领子,走近缓缓行了个“万福”礼给正殿门口站着的两人:“两位大人,奴婢来给殿下送燕窝粥。” 对面的侍卫颔首示意了一下,红绡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端着托盘进入大殿。 苏挽月看着他们两人对视,心底里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二人一个是朱佑樘的侍女,一个是他的侍卫,怎么好像互相完全不认识一样?有时候刻意的生疏反而是一种亲密的表现,她说不出理由,但只是隐隐觉得,红绡与那名侍卫之间肯定不陌生。 “你不去看云天么?”忽然,右边那名侍卫开口说了一句话,他眼睛依然盯着前方,神色有些凝重。 苏挽月有些好奇,这人似乎会读心术一般,问他说:“你怎么知道我想去看他?” “你似乎每天这个时辰都会去看他的。”那名侍卫轻描淡写地说。 “是啊,我可以走开一下么?”她有些犹豫,偏头问着他。如果里面那位皇太子突然找人怎么办? “我在这里守着,殿下若有差遣,我来办理就是。你快去快回,看看云天怎么样吧。”那侍卫似乎很是好心,主动提出让她溜岗。 “那多谢你啦,你叫什么名字?”离开之前,苏挽月感激地问了一句。 他点头应道:“我叫莫殇。” “我记住了。”她点了点头,心道这个名字还真有点奇怪,这个人虽然看起来不易亲近,但对她还算友好。 苏挽月一口气加速跑到侍卫寓所,来到云天的房间门口,只见里面点着灯,隐约还有人说话的声音。 她推开虚掩的房门,发现里面的人竟然是绿痕,她低头挽着袖子,将锦帕一遍遍的放到旁边的铜盆里打湿洗干净,再拧干仔细地给云天擦身,云天裸着上半身,半躺在床上。 看着这一幕,苏挽月有点意外,只好假装咳嗽了两声。 绿痕一看到她,脸颊立刻变得绯红,她一句话也不说,默默地将锦帕塞进自己衣襟里,将金创药瓶放回原处,低着头从她身边很快地走了出去。 看着绿痕匆忙的背影,苏挽月不禁吐了吐舌头:“师傅,看来你人缘很不错,还有人主动来照顾你!” “别取笑我了。”云天答了一句,“绿痕是殿下的侍女,不可以随便开玩笑的。” “不管谁来照顾你,只要您早点好起来,我就能早点跟您学功夫了。”苏挽月殷勤地倒来一杯水给云天,又将他换下来、被人洗过但没有来得及晾晒的衣服放到靠近火盆的木架上。 云天忍不住笑了,看着她说:“你做事很细心啊,我还真是没白收你这个徒弟。” “那是当然!”苏挽月得意地仰着头,“我以前在考古小分队的时候,所有队员的后勤补给都是我负责的……”她发觉不小心说溜了嘴,赶紧岔开话题,“的我意思是说,我以前也很细心啊。” 幸亏云天没有仔细找语病,他低头看了自己的伤口一眼,带着开心的语气说:“这些天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应该很快就可以出门。” 苏挽月看到旁边还有一堆没有洗干净的绷带,准备出门打盆水来帮他洗掉,刚端着铜盆出门,没想到迎面就撞见了一个人。 朱佑樘肩披着一袭银白色狐裘,站在廊檐下,静静地看着她。 “殿……下。”她想到竟然是他,他不是在毓庆宫吗?那个莫殇还答应帮她顶差使,这人怎么完全不按牌理出牌? “你当值怎么当到这里来了?”他缓声发问。 “云天受伤了,我放心不下,来看看他。”她退了半步,低着头说。 “我知道他受伤了。你要来看他,为什么不同我说?”因为外面光线太暗,他的脸孔有些模糊,但锐利的一双眼,在昏暗的环境里也熠熠闪光。 “因为一直看见殿下在忙,不敢打扰。”苏挽月抬头看了他一眼,便快速垂下头去。 “打扰?”朱佑樘皱着眉头重复了一遍,他其实在门外已站立多时了,也听到她和云天二人在房间内欢快地说话,她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活泼,看得出他们之间相处得很好。 苏挽月感觉他的情绪阴晴不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连大气都不敢喘。 他沉默了片刻,向前走了一步,伸手推开了云天的房门。 云天此刻依然赤裸着上身躺在床上,他见到朱佑樘来到显然有些意外,挣扎着下床来给他行礼:“臣参见……太子殿下。” “免礼。”朱佑樘向前一步,伸手扶住了他。 “臣伤势已快复原了,过几日就可以回宫当值。是臣自己行事不慎,让殿下记挂担心了。”云天仰头看着朱佑樘,眼里带着一丝愧悔之意。 “是我让你们受苦了。”朱佑樘看着明明灭灭的灯火,低声说道,“你们一定不会白白牺牲。总有一日,我要让你们得到应该得到的一切。” 他这句话虽然声音低沉,却极为坚定。 苏挽月很少听到他这样带着恨意说话,因此可见他话语的份量,看来他自己对云天受伤这件事也很是介怀,不然不会如此难过。 “殿下何出此言?能为殿下效劳,是臣三生有幸。”云天转眼看到朱佑樘背后的苏挽月,立刻又补充说,“臣在病中,此地污秽不堪,殿下还是早些回毓庆宫,让苏侍卫护送殿下回去吧。” 朱佑樘并不坚持,起身说道:“好好养病,我还有大事等你去做。” 从侍卫寓所通往毓庆宫的路并不长,沿着弯弯曲曲的回廊抄近路,不过一两分钟就可以到达。 但是,朱佑樘走的并不是侍卫们常走的通道。 他绕过寓所后门,从御花园假山背后沿着荷花池一路向东,苏挽月一手提着羊角灯笼,默默地跟着他走。她心中隐约感觉到他的心情并不好,却不知道他是为什么。 宫中凡是大路,夜晚也是灯火通明。 朱佑樘走到御花园中央,忽然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看着她,轻声说:“你很喜欢和云天待在一起么?” 苏挽月觉得他问话有些奇怪,觉得有必要为自己临时脱岗解释一下,就说:“我去看云天,是因为他伤得太厉害了,我怕没有人照顾他……殿下不知道,他那天回来的时候,伤得很重很重,流了一地的血,如果换成别人,恐怕早就没命了!” 朱佑樘说:“你有这份心思事后帮人,倒不如事前少闯点祸。” 什么?苏挽月不禁一头雾水,难道云天受伤与她有关?她有些迟疑地问:“你说我闯祸……云天受伤是因为我?” 第33章 夜色迷离(2)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说:“你以为呢?云天身手在锦衣卫当中数一数二,等闲人岂能伤得了他?若不是你胆大妄为夜探德王府,云天怎么会跟着你?若不是你败露行藏,他又怎么会舍身相救?就凭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能逃得过德王府十大高手的追捕?你今天还有会有命站在这里,跟本宫说三道四?” “云天跟着我?这么说,那天晚上是你叫他跟着我的?” 面对她疑惑的眼神,他不置可否地说:“你难道没发现他一直尾随着你出宫的么?” 苏挽月的脑子开始有点混乱,但她很快就明白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原来德王府事件并不是她侥幸逃脱,而是有人在暗中“帮助”她逃脱。她一直以为自己很幸运,偷偷跑去德王府内当了一回“大内密探”,获得了眉妃未死的“内幕消息”还能全身而退,正想顺藤摸瓜将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没想到,事实却是那晚她已经打草惊蛇,之所以能够逃掉,是因为云天出手相救,他故意暴露了他自己,引开了追杀她的王府侍卫。 没有朱佑樘的指令,云天绝不会轻举妄动。所以,那晚发生的一切,朱佑樘都了如指掌,他明明知道她左脚踝受伤了,还故意用折扇袭击她,恶作剧让她跌倒在地,这人简直太可恶了! 苏挽月顿时有一种被愚弄和蒙蔽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戏台演戏的老鼠,所有行径都被戏台下的猫尽收眼底,而他偏偏还不肯一口气吃掉她,一直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原来你早就知道!”她有点愤怒,又有点心痛云天为自己受伤,“为什么要骗我?你明明知道我打不过十大高手,为什么不直接阻止我?你这个坏蛋!” 朱佑樘听到她大骂自己是“坏蛋”,似乎真的生气了,他疾步转身过来,一把捏住了她的下颚,带着怒意说:“你胆敢再说一句试试?” 苏挽月的下颚被他捏得有点疼,试图掰开钳在下巴上的那只手,但是刚一触碰到他的手指,就被他紧紧握住。她的眼睛水漾漾的,既委屈又倔强的样子,像是吓坏了,又像是故意在跟他斗气。 他碰到她手指的肌肤,顿时被那凉意吓到了,她是有多么不会照顾自己?这么冷的天,衣衫如此单薄,她的手部几乎没有任何温度,她竟然还傻乎乎地去帮别人倒水、洗衣服、干杂活? 他举手接过她另一只手里的灯笼,将它搁置在假山一角,然后毫不犹豫地将她的双手圈进自己的手掌之中,用掌心温暖着她僵硬的纤纤玉手,低声说:“你说我是坏蛋,却不知你自己是笨蛋,什么都不懂……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才会明白我的心意?” 苏挽月感觉到他掌心传来的温暖,心头不由得泛起一阵涟漪。 他眼神幽幽地注视着她,那眼神看得她心头如小鹿乱撞,虽然她并没有任何恋爱经验,但即使再笨的女孩子也会感觉得出来。自从那天晚上在藏书阁,朱佑樘紧紧地抱着她,强吻她之后,她偶尔心里也会有所触动,但她心里也很清楚,那种感觉并不是爱情。那种为爱而怦然心动的感觉,应该对一个她很喜欢很喜欢的人……才会有的吧!虽然那个人是什么样子她说不上来,但至少她可以肯定,眼下这个大明皇太子不是她的菜。朱佑樘也许是真的喜欢她,但是她也是真的对他没感觉。 她懵懵懂懂地看着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半天才说:“我……” ——她想说的是“我不喜欢你,请不要这样对我了。” 可是,这句话让她怎么对他说呢?如果在现代,这句话还比较容易说出口,但是这个高傲的皇太子会接受人家对他说这种话吗?贸然说出口会不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比如一怒之下把她扔进诏狱或者流放边疆什么的……她可不想冒这个险。况且,当面拒绝一个人,会让人家非常难堪,苏挽月一直都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孩子,她最怕看到人家窘迫的表情。 在朱佑樘看来,她的欲言又止,似乎是半推半就的羞涩。灯火依稀掩映之下,她的脸显得动人又娇媚,双颊泛着微微的红晕,小嘴半张着,樱唇越发显得娇嫩欲滴,眼神迷离而困惑。 他凝望着她,很快低下头去,在她没有来得及躲开之前,用力将她的唇瓣吻住。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苏挽月刚开始的时候还有些抗拒,但随着他的霸气深入,她不得不仰头承受他的索取,她的身体在他怀抱里微微颤抖,连她自己也有些迷惑不解,她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他一次又一次对她如此亲密,而她竟然毫无反抗之力? 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他才轻轻放开了她,看着她略微肿胀的双唇,幽幽地说:“如果你觉得我在骗你,为何你做任何事之前都不问我?你明明是我的人,为何总是不相信我?” 自从她进了毓庆宫,即使与他朝夕相对,他都没有看到她开心过。虽然她对他看似恭敬,但行动举止之间总有一种防范和疏远的感觉,哪怕是经历过藏书阁内双唇相接的亲昵,她似乎也没有丝毫将他当做亲近之人的意思。 “我哪里敢问……”她心道你可是大明皇太子,所谓“侍卫的主子”,你不无缘无故找茬,不没事折腾我就不错了,我还敢向你求助? “你是不敢,还是不愿意?”他逼问着她,握紧了她的手。 “我……我……你放手啦。”她咬着牙很吃力地说了几个字,手腕被他捏得生疼,已经疼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了。 “快说。”他低着头,不肯放手,“为什么你对别人能够全心依赖信任,对我就不能?为什么你可以在别人面前如此开心,对着我就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难道是因为我对你不够好?” “我都说了我不敢啦,”她退了半步,咬着下唇辩解,“牟斌是我的朋友,云天也是,所以我相信他们。可你不一样,你是高高在上的皇太子,我们只不过是你眼中予取予求的奴才,我们哪有资格和太子殿下做朋友?” 他眼里掠过一丝释然的神情,伸手摸了摸她的发丝,语气变得温柔了许多:“你果然是这样想的么?” 苏挽月只能点头。 他轻声说:“是我的错,让你误会了。我可从来没把你当奴才看待。我对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要你学会顺从我。你若是早懂得我的心思,又何须吃那些苦头?”其实,那天晚上看着她一瘸一拐地走进藏书阁,他本是有心激她吐露真情,却不料她宁可摔倒在地也不肯对他说实话,还一直偷偷摸摸隐瞒脚踝受伤的真相。 “如果我顺从你的意思,以后你是不是就不会再为难我了?”她嘟着嘴,低着头问。 “是。” “如果我听你的话,你可不可以不要再欺负我?逼迫我?” “可以。” 只要表面的顺从,哪怕是阳奉阴违也好?她心里轻轻哼了一声,从他怀抱里挣脱出来,去拿那盏红灯笼。 “不准乱跑,”他叫住了她,“德王稍后会来毓庆宫见我。我曾经答应过你,若是你能查明眉妃一案的真相,我便放你回锦衣卫,你不想要这个机会了么?” 苏挽月本来准备提灯就走,却不得不因为这句话而停下了脚步,她诧异地回过头,看到他眼神中少有的温柔,顿时咬了咬下唇说:“你真的愿意把这件事的功劳记在我头上,放我出宫吗?” 他很爽快地点头说:“是。”然而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说,“我可以放你回锦衣卫,但是你不要忘记,无论你身在何处,今生今世你都是我的人,不要起其他念头,否则我随时可能将你再调进宫来。” 第34章 显武将军(1) 当晚,德王秘密来毓庆宫拜访,朱佑樘与他二人在藏书阁内密谈了足足两个时辰,德王直至三更时分才告辞离去。 苏挽月不知道他们叔侄二人谈了些什么,但让她庆幸的是,朱佑樘果然没有食言,次日早朝之后,他就吩咐云天,将她送到锦衣卫署衙。苏挽月自然心花怒放,想到马上就可以离开这个尔虞我诈的险恶宫廷,她的一双黑眼睛就忍不住快活地东张西望。 “殿下,臣陪同苏侍卫出宫,您这边可有安排?”云天一向谨慎。 朱佑樘并不看苏挽月,淡淡地道:“我稍后会召见鸿胪寺大夫,有莫殇在此足够,你带她出宫吧。” 云天低头应了一声“是”。 “我们走吧。”苏挽月如同出笼的小鸟,低声催促着云天。 云天只得同朱佑樘告别,领着她出宫,苏挽月骑上追风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却见朱佑樘孤身一人站立在毓庆宫门前的雪地里,背影卓然而立,清冷孤傲一如往昔。 “殿下召见鸿胪寺的人干什么?”出宫的路上,苏挽月心情很好,不停找云天说话。 “我怎么知道?不该问的不要问。”云天总是那样中规中矩。 按明朝礼制,鸿胪寺管接待外宾、赞导相礼,是大理寺同属九卿之一,相当于现代的国务院外交部。当时朝廷有令,凡是来京进献的少数民族,来朝的每个人都可得丰厚赏赐。各部落为了得到大明皇帝的赏赐,每年都争先恐后地会组织大批人员入京进贡,据说鞑靼有一次竟然来了三千人的团队。 “鸿胪寺是管外交的了,他们最近接待的是哪些外宾,你总该知道吧?”苏挽月侧头问了下云天。 “似乎是西北瓦剌,鞑靼,辽东女真,高丽。”云天想了一下,勉强答了一句。 “朵颜三卫来过吗?”苏挽月记得,朵颜三卫是成吉思汗麾下蒙古族功臣之后,骁勇善战是出了名的。他们最早是朱元璋十七皇子宁王的部下,后来被燕王朱棣借走,朱棣靖难之役称帝后,朵颜三卫就一直为明朝镇守边疆,威名不减当年。 “朵颜三卫每年至少来京见圣驾两次。”云天忍不住岔开话题,拍了拍腰间的一个沉甸甸的袋子。“别问这些了。殿下临走时赏赐了你一袋金子,你要不要去街上逛逛,买点合用的东西?” “他赏我一袋金子?”苏挽月不禁两眼放光,“我还没见过这么多的金子呢,给我看看!”她一时玩心大起,伸手过去抓云天腰间的钱袋,只差粘到他身上了。 “注意分寸啊!不要胡闹,你虽然出了宫,但是……”云天皱着眉头,他迅速把几乎要贴到自己胳膊的人推开半丈,他侧过头看苏挽月眉开眼笑的样子,忍不住提醒她,“殿下随时可以抓你回去的。” 苏挽月被骂得吐了下舌头,也不反驳他。 “出宫之后,你千万别惹麻烦。”云天见苏挽月不说话,皱着眉又教训了一句。 “我平常很爱惹麻烦么?”苏挽月瞪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优哉游哉地四处张望。 “你以前不是住在外城么,街上就那么些东西,你怎么还逛不腻啊?”云天有些疑惑,逛街有什么稀奇?街上那些店铺,不过卖些哄女孩子开心的胭脂香粉,还有一些幼稚的玩意儿,再就是乱哄哄的街头耍把式的,在他看来,实在是无聊之极。 “我在宫里关了这么久,快闷死了。”苏挽月赶紧圆谎,她可不能说以前住外城的不是她,更不能说从来没逛过明朝京城的大街。 “走吧,我陪你逛就是。”云天笑了笑。 “你的伤怎么样了?”她看了看他的左肩,似乎已经活动自如,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云天虽是生性隐忍好强,但身体是不会听意识所驱使的,该示弱的时候还是隐瞒不了。 “已经好了。”云天随口一答,毫不在意。 他们的马匹经过杏花楼的时候,苏挽月忍不住抬头看那些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她们一个个打扮得仙子一样,对路上做出甜蜜勾魂的笑容。她本想多看几眼,云天却挥动马鞭,加速通过了那条街。 “你跑那么快干什么?”苏挽月好不容易才追上他,喘着气问。 “你不是急着逛街买东西吗?我走得快岂不是更好?”云天不痛不痒地回答了一句。 “我觉得不是,你明明就是不想见到杏花楼的姑娘。”苏挽月与云天相处日久, 与他说话已经很随意,那晚云天与黑纱女子的对话情景依然历历在目,她心中一直有个疑团没有解开。 云天闻言,脸色变了一下,沉默不语。 “怎么了?被我说中了对不对?”她叹了口气。 “你就不能少说一句?”云天皱着眉头,板着脸容不得开一句玩笑的样子,看来这件事还真的他的死穴,简直提都不能提。 苏挽月不疾不徐地跟着他的马,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唠叨着说:“其实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是很正常的事情,有什么不能说的?我若是喜欢谁,就会直接告诉她,绝不会躲躲藏藏。” “你一个女孩子家,说这些羞不羞?”云天终于忍无可忍,拉住缰绳停了下来。 “我才不怕呢。”她笑眯眯地看着他,“有时候,你就是缺乏一点点勇气。女孩子是要追才能到手的,你一定要相信我。” “你给我闭嘴。”云天被她的口气弄得哭笑不得,却也无可奈何,他回头看了苏挽月一眼,带着些许叹息的语气说,“看你这没心没肺的样子,恐怕要辜负人家一番苦心了。” 苏挽月明明知道他言下之意,却假装糊涂说:“我说的是你,你好好的说别人干什么?” 云天欲言又止,他想了想,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改口道:“前面就是东门市集,我陪你去看看。” 苏挽月一进集市,就像猴子进了游乐场,几乎每一家店铺、每一件小玩意她都要耗上半天时间,云天拖她都拖不走。 “你这样逛下去,我们从永定门到钟鼓楼,天都要黑了!”云天在旁边劝着,鼓楼才是最繁华的地方,什锦绸缎在那什么都有得卖,但苏挽月从出了永定门就开始挪不开脚了,看什么都觉得新奇。 “难得出来逛街,你让我看看嘛。”苏挽月举着一串山楂糖葫芦,还让云天帮着拿了一串,说是等吃完了手里这串再去吃。 这里虽不是经常最繁华的地方,但年关将近,出来办年货的人多了,小商小贩也多了,本来就人挤人,苏挽月更是什么热闹都想凑,走得也就更慢了,云天在一旁跟着只得不停叹气,发誓下次再也不陪女人逛街,打死都不来。 “要不要做衣服?”云天指了指街对面的一家商铺,上面挂着大大的幌子招牌——绸绒老店。 “不要选红色、紫色,选些浅色的好。”云天跟着苏挽月进去,在她耳边嘱咐。 “黑色呢?”苏挽月回头问。 “马上过年了,黑色不吉利。”云天回了一句。 店里的绣娘很是热情又细心,仔仔细细量了尺寸记下来,又拿了样布来让苏挽月挑选,一叠叠小方块的样布放在托盘里,每块布都有不同的美丽之处,苏挽月看得眼花缭乱,最后胡乱挑了两块月白色花纹的锦缎。 “两位官爷,款式还没挑呢。”苏挽月刚想起身走人,拽着云天的胳膊要出门,却被绣娘叫住。 “按你们卖得最好的那种做。”云天补了一句。反正是男装,式样没什么太大变化。 “走啦走啦。”付完定银,商定好取货的时间,苏挽月拉着云天就走。 “普通姑娘家,起码要在这呆一个时辰。”云天笑了笑,苏挽月是他见过走出绸缎店最快的女孩子。 “除非这是个酒楼,我倒可以呆一个时辰,或许更久呢。”苏挽月不屑地摇了摇头,她对这些东西确实不感兴趣。 转过街角,大街往南,一路上有糕饼店、南酒店、当铺,还有各种杂货铺,巷口再往东,又是接连不绝的书画手卷、红纸店,甚至生熟药草、各品芽茶都有,苏挽月一脸新奇地东张西望。 “到了。”云天在一家金店门口停下,这边一路都是金店铺面。 “买金首饰吗?我没地方戴啊!”苏挽月暗想,让她花大价钱买这些钗环,还不如拿去买点吃的喝的或者小玩意儿。比如粽子糖、响糖、蒸梅花糕之类,至少不亏待自己嘴巴。 云天回头看她一眼,才说:“我就不能自己买吗?” 苏挽月恍然大悟,她眼看着云天从怀中掏出银票,买了一支精致的红宝石镶嵌的金钗,他很慎重地让店老板将金钗包装好,放进了怀中。 “我送你回锦衣卫署衙吧,我回宫还有正事要办。”云天把苏挽月从一捏泥人的摊位前拎了出来,正色道。 第35章 显武将军(2) “你办什么事?”苏挽月根本不理他,赶紧甩掉她才是真正目的吧?那支金钗,总要在年前找个机会送到杏花楼才合理吧? 云天闭着嘴没说话。 “你看,那边有一间绸缎庄!我还想做一套女装呢!”苏挽月故意逗云天,要知道古代裁缝都是量身定做,做衣服不但要量尺寸,要选布料,连裙边的线也要一根根选好敲定,更别提花边装饰了。 云天简直被她逼得一个头两个大,吼了一声说:“我真的没空陪你了,你走不走?” “好吧,我不贪玩了。”苏挽月不再跟他开玩笑了,笑嘻嘻地跟在云天后面。 京城本就皇宗贵胄的聚集地,稍微上了品级的官员也多于牛毛,所以街上走着的,抬着的轿子,随着的仆人,也都见惯不怪。街上的人很容易就能分出谁是普通百姓,谁是达官贵人,前者垂眉顺目,后者永远趾高气扬,心里头那个谱儿不是换了件精致的衣服,就能摆得出来的。 永定门到钟鼓楼这条路,是京城的中轴线,所有宏伟的建筑都在这条线上,但两面绵延很广,分散着许多四合院和府邸,商铺也是一家挨着一家,有小商小贩但更多的还是大字号的商家,门面都很气派。锦衣卫署衙就在离这条街不远之处。 “我就送你到前面了,自己拿好你的糖葫芦。”云天把手上的糖葫芦递给苏挽月。 苏挽月努努嘴,接过云天递来的糖葫芦,放进嘴里。 “女孩子不要当街吃东西,太不雅观了。”云天站在一侧,伸手把她拉到街边僻静处。 “吃个糖葫芦都不行?”苏挽月简直想吐血,明代女子真是活得太累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还有所谓“三从四德”,什么“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什么时候能活成自己喜欢的那个样子呢?要她像那些古代女孩一样循规蹈矩地做人,她可办不到。 云天无计可施,只能候着她吃完糖葫芦,忽然看见街前停了辆朱红漆的轿子,轿门前画着描金人物,象牙的雕饰,一派富贵气派。前面一匹高头大马骑乘着一人,身穿绯色官服,官服上画着虎豹。 他看上去很是精明干练,端坐在马背之上,双眸炯炯有神注视远方,眼神中透出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神情高傲爽朗,唇角却又带着一丝狂放不羁的弧度,看年纪很轻,绝对不会超过二十二岁。 明朝一至四品官才能穿绯色,文官画飞禽,武官画走兽。一品、二品武官画狮子,三品、四品画虎豹。这样算来,这个骑马的官员最差也是个四品中骑都尉。 “那是谁?”苏挽月脑子里转了一圈,问着云天,她鲜少见到武官。自燕王朱棣靖难之役称帝后,各藩王的军权都被削了,其余掌控军权的武将要么在外驻守边关,要么就是皇帝自己的亲随军。 “显武将军杨宁清。”云天回了句,“他的坐骑是西域名驹,皇上赐给他的,名叫‘踏雪’。” 苏挽月听着,暗暗在心里想,果然是个从四品的官员,中骑都尉,宣武将军升授的显武将军。那匹马通体漆黑,从蹄至项只怕有八丈,全身只有四只马蹄圈了一圈雪白毛发,想必是因为这个原因,这匹马才叫踏雪。 “轿子里的呢?”这么大的面子,让显武将军给开路,自然不是一般人。 云天皱了皱眉头:“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是永康公主。” 苏挽月记得这个“永康公主”,那晚与牟斌在京城义庄,她们二人还有过一面之缘。 历史记载永康公主是宪宗皇帝第二个女儿,系郭惠妃所出,比朱佑樘整整小八岁。永康公主毕竟是金枝玉叶,她昂首挺胸地下了轿后,几乎整条街的人都在偷偷看她,也不敢明目张胆地直视,埋着头余光往上瞟,只希冀多看得一点公主尊颜。 今天的永康公主打扮俨然一副皇家天之骄女的气派,小脸圆润精致,微微施了粉黛,头上别了珠翠云片,从发髻,到耳环,到胸针也是娇艳非凡。她身穿着一条彩色的褶布裙子,走起路来裙裾飞扬、五彩缤纷,煞是惹眼。 她下了轿,就立刻甩开了侍女,直接走到杨宁清面前,笑着与他说话,样子很是亲昵。 “他们好像很熟悉。”苏挽月好奇地看了看。 “当然,如果不出意外,杨将军应该就是未来的驸马爷了。”云天呼了口气,永康公主的厉害他们都有领教过,最好尽可能避开这个野蛮公主。 “你走吧,我自己回去就好。”苏挽月转过头来,准备与云天告别。 街道那边的杨宁清脸色十分尴尬,一张远山清泉般的脸面露难色:“公主,微臣公务繁忙,改天再陪驾如何?” 永康公主却不依不饶,死死地拽着他官服的袖子,噘着嘴说:“不行,你答应过陪我逛街的!” “微臣何时答应过?”杨宁清已经被吵得头疼欲裂。他是武将,上阵杀敌这种事从来不会皱一下眉头,但要陪着姑娘家逛逛绸缎细软首饰店,那真是难为了他。从回京奏事开始,就被永康公主隔三差五地找理由约出来,害得他一张英气的脸整天笼罩着一大片愁云惨雾。 “我才不管!”永康公主自知理亏,但也蛮横惯了。她年纪小,平常被母妃父皇宠着,宫女太监恭维着,脾气也是越来越大。 “微臣真要去办事了。”杨宁清快要失去耐心了。 “你说说,究竟有什么事啊?谁敢这会儿叫你办差,本公主废了他!”永康公主生气了,娇蛮地用脚下的小鹿皮靴子踢了一下轿门,也不管会不会失了皇家礼数,她撅着嘴瞪着杨宁清,虽然她心里隐约知道此人是拿借口搪塞自己,但就是没办法发作出来。 杨宁清眼光一转,立刻发现街角有两名身穿飞鱼服的侍卫,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说道:“公主可看见了?锦衣卫都过来找微臣了,应该是宫中有事,恕微臣失陪!” 他话音刚落,立刻向云天和苏挽月二人这边走过来。 “气死我了!”永康公主脚步没有他快,在后面气得直跺脚,她一张秀丽的脸气得有些红,但也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掉。 杨宁清快步走到云舒两人之间,一左一右搭在两人肩上:“两位兄台,让我躲一躲。” 云天反应很快,本能往旁撤了半步,全身戒备起来。他一看是杨宁清,神情立刻放松下来。苏挽月被他猛然一拍肩膀,顿时吓了一跳,抱着一堆东西怔怔看着忽然冒出来的人。 出了东街口,后头的侍卫牵着马跟了过来。 “冒犯姑娘了,多有得罪!”杨宁清侧头看了下,见到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和一张秀美无俦的脸蛋,赶忙把手抽了回来。 他早有耳闻京城之中有不少优秀出色的女子进入锦衣卫署衙,还担任重要官职,不想今日就遇见一个。 “杨将军,不必见外。”云天答了一句,扯着苏挽月站到一边。 杨宁清忍不住又看了苏挽月一眼,随后说道:“我自小随父在关外,适才有些莽撞,请勿见怪。” “小事一桩,你不用介意的。”苏挽月笑了笑,不以为意。 “你叫什么名字?”杨宁清见她转身要走,追问了一句,“不知你在何处当差?直属上司是谁?” 苏挽月不解地看了看他,他是查户口的吗?问这么清楚干什么? 杨宁清见她一片茫然,立刻补充说:“我听说京中锦衣卫多有能人,军中正准备向万指挥使借调几个人使用,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跟本将军到关外去?” “她叫苏挽月,是太子殿下的贴身侍卫。杨将军若是看得起她,不妨去向太子殿下讨人。”云天不冷不热地回了句,心想这个显武将军杨宁清兴许是在关外久了,受那边民风渲染,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全然不懂得迂回婉转。 杨宁清碰了一个软钉子,自己很爽朗地笑了笑,他的鼻梁高挺,眼睛比黑夜更深邃,看上去斯文大方又不失可爱,他看着云天,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是我太直接了,多谢兄台提醒!请教尊姓大名?” “在下毓庆宫侍卫云天。” 杨宁清身后的几名兵士已追了上来,将手中牵着的“踏雪”交给他,他迅速骑上踏雪,笑着跟他们打招呼说:“在下有事,先走一步了,两位再见。” 苏挽月看着这个半路上冒出来的将军远去的背影,想起他直接而爽朗大气的笑容,心中对他的印象竟然很好。 云天突然向前方指了一指说:“有人已久候多时,你快过去吧,我任务完成,也该回宫了。” 苏挽月抬头远眺,却见锦衣卫署衙门口,立着一个身穿飞鱼服,头戴斗笠的人,那面孔清俊又熟悉,两道温润而严肃的目光正看向这里,正是久违的牟斌。 “牟大哥!”她惊喜地喊了一声,向他跑了过去。 云天一声呼哨,顺手扬起马鞭,马匹受惊跃起,飞快地离开长街,向着紫禁城的方向飞驰而去。 第36章 人间地狱(1) 苏挽月看到牟斌,就像看到了亲人一样,欣喜地走到他面前,问他说:“你怎么知道我回锦衣卫了?” “跟我走吧。”牟斌并不解释,他看着她叹了口气,因为天气异常寒冷,气温太低瞬间变成了白色的雾。 “我们去哪里?”苏挽月心里有些疑惑,她被朱佑樘送回锦衣卫,如果按照原来的职务编制,她目前的上司应该是那个沈彬,不是牟斌,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呢?难道他不是来接收她的? “诏狱。”牟斌答了一句,抖落袖子上的雪珠子,领着她走进锦衣卫署衙的大门。 明朝的诏狱,并不是普通的监狱,而是属于锦衣卫自行管辖的刑室。诏狱系由北镇抚司署理,拷问刑讯,取旨行事,这里的罪犯都是由大明皇帝亲自下诏书定罪,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均无权过问。再说通俗一点,诏狱其实就是皇帝私设的公堂,比起朝廷传统的三法司来,办事顺手也方便许多。 苏挽月有些纳闷,她垂着头走路,心里头暗自琢磨,不知道牟斌带她来这里干什么?照她的预感来看,绝对不是好事。 诏狱门前,看守十分严密,这里当值的侍卫也都不是普通的狱卒,最低官职也是锦衣卫里的都骑校尉。那些都骑校尉见了牟斌和苏挽月,纷纷拱手打了个招呼:“牟千户,苏总旗,许久不见。” 苏挽月料想明朝的“她”在北镇抚司里住了多年,这里的人想必都认得她。她笑了笑,狐假虎威地跟在牟斌身后,一起大摇大摆地走进去。虽然这些人曾经都是她的同僚,但毕竟她级别太低,他们顶多只会买牟斌的帐。 两人进了内室,苏挽月一眼就看见一个硕大的方桌,类似现代的“老虎凳”模样,房间内站着几个校尉。她探头朝里面一看,只见空旷的屋子里满满地全是刑具,顿时吓得一头冷汗。 不用说,明朝诏狱的刑罚是极其残酷的,总共有十八种之多,杀人至惨,不衷古制。 “这里的囚室……关着的是什么人?”她小声问牟斌。 “两个月前,景阳宫一案相关的人。”牟斌一回话,苏挽月心中就暗自叫苦,景阳宫一案真凶近在眼前,虽然吴皇后的伤是云天所刺,但她也算是重要帮凶,按道理被关在这里的人应该是他们俩才对!她好不容易从毓庆宫内脱身,哪里不好去,偏偏跟着牟斌跑到诏狱里来,这是不是叫自投罗网? 她故作镇静地看了旁边的校尉一眼,假装毫不知情地问:“就是皇后景阳宫那件案子吗?” 那名校尉点了点头。 牟斌面无表情,问校尉说:“他们招了没有?” “这个……”校尉面有难色,吞吞吐吐看着他。 “什么都问不出来?还是已经没活着的人了?”牟斌语气带着不悦,“万指挥使可没有耐心再等你们慢慢审讯!” “千户大人息怒,”校尉的表情很是无奈,但依旧支支吾吾地说,“兄弟们已想尽了法子,人犯跟死都没什么两样……但还是一无所获。” 牟斌眼皮一挑,回过头望了里头满屋子的刑具,冷冷地下令说:“带我去看看。” 校尉闻言,只得领头在前面带路。 诏狱四周围墙高达十丈,里面十分幽深,光线极差,用“暗无天日”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即使是阳光普照的白天,必须点燃油灯才能看得见狱中的情形。 他们在高高的围墙之内行走,苏挽月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四周完全没有她想象中的那种鬼哭狼嚎的受刑者的呻吟声,甚至连一声叹息都没有。诏狱仿佛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安静感,当然更确切地说,应该是一种了无生机的、死气沉沉的绝望感。 所有进来诏狱的人,几乎都不可能活着走出去。 那名校尉带着他们走进最靠里面的一间牢房,压低声音说:“这是事发当晚,景阳宫外值守的两名侍卫。” 苏挽月心里有些惶恐,那天晚上她虽然穿着宫女服饰,但难保这些侍卫不记得她的面貌,万一他们将她指认出来,她的处境岂不是大大不妙?她抬头看了看墙壁上昏黄的油灯,下意识地向牟斌身后躲了躲。 潮湿阴冷的牢房里,有两团黑乎乎的影子。其中一个仰面躺着,纹丝不动,头发脏兮兮的夹杂着稻草;另一人侧身靠里,他似乎非常怕冷,将身体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就像一个被烧熟的虾球。 “他们……怎么了?”苏挽月忍不住问。 “千户大人上次审讯之后,一个晕死过去了,至今尚未醒来;另一个已经神智混沌,不认识人了。”那名校尉看了看牟斌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着,“他们被穿过琵琶骨,武功已全废。” 被穿琵琶骨? 苏挽月吓得瞪大了眼睛,她之前听云天说过,习武之人只要被施过这种酷刑,一身武功就全废掉了,即使侥幸不死,日后也只能勉强存活,就算拎把菜刀也不见得利索,更不用提什么恢复功力了。在她印象中,牟斌应该不是一个如此残忍的人,为什么对他的同僚下此狠手? 牟斌仍是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说道:“等他们醒来,继续讯问。” “人都已经成这样了,还要继续给他们用刑吗?”苏挽月不忍心再看下去了,她心中既愧疚又难过。如果这件事与她无关,她或许还能告诫自己不要多管闲事,保住小命要紧;但这件事从头到尾都与那两名侍卫毫无关系,他们两人分明是被无辜陷害牵连,代人受过,才落到如斯惨景。 “万指挥使有命彻查此案,我们不过是奉命行事。”牟斌淡淡地解释了一句,他挥了挥手,示意带他们来的那名校尉退下。那名校尉很听话地迅速离开了现场,囚室内只剩下他们二人相对。 她侧过身和他对视,声音有些颤抖地说:“牟大哥,真的太残忍了!他们并不是刺客,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们?” “你什么时候变得同情心这么泛滥了?”牟斌毫不在意地抬起了头,熟悉的眉眼和轮廓依然英俊明朗,但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阴森狠绝,“还有一名景阳宫的侍女被拘捕在此,你既然来了,何不去看看?” “我不去,我不想看了!”苏挽月拼命摇着头,恨不得马上逃离这个人间地狱。哪怕再多看一眼,她都会情绪崩溃。 “看一看对你没有坏处,跟我过来吧。”牟斌没有理会她的反抗,伸手握紧了她的手腕,半拖半拉地强迫她往里面的囚室走。 里面的牢房更黑更暗,一盏昏暗的油灯被风一吹,简直濒临熄灭的边缘,阴冷的地气“嗖嗖”地冒上来,寒风立刻浸到人的骨子里。 “看清楚里面的人,你认识她吗?之前有没有见过她?”牟斌忽然换了一种语气,不再是刚才那名校尉在场时那种公事公办的态度。 景阳宫的侍女,苏挽月当然记得。 她余悸犹存地抬头看,虽然看不清她的模样,但一眼就瞥见了那人头上的银白发丝,俨然是个耄耋老妇!她明明记得那晚在景阳宫吴皇后寝殿之外遇见的是一名中年侍女,才不过才两个月而已,她竟然老成了这般模样? “你们对她做了什么?”她心知这名侍女所受的刑罚绝不会比前两名侍卫的轻,有气无力地问牟斌。 第37章 人间地狱(2) “你不用害怕,她完全听不见任何人说话,也看不见任何东西。”牟斌冷静地回过头,眼神犀利而精明,“她被挖瞎了双目,药聋了双耳,只剩下一张嘴能说话了。” “是万贵妃……是万贵妃……是万贵妃……是她要杀皇后……”一缕尖细又苍老、带着极端恐惧与惊吓的声音,从囚室内飘出来,“……是万贵妃……是万贵妃……是她要杀皇后……” 鬼魅一样虚浮的声音,反复飘荡在空荡荡的地下囚室内,听得人毛骨悚然、几乎汗毛倒竖。 苏挽月虽然一直很坚强,这时候也忍不住泪流满面,她冲到牟斌面前,低声说:“为什么要这样?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被他们折磨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倒不如给他们一个痛快,为什么一定要让他们生不如死?” “你是不是觉得,他们很无辜?”此时此刻,牟斌的声音听起来是那样冰冷。 苏挽月觉得胸口闷得难受,含泪说道:“难道就因为他们无辜,所以才要受这种折磨吗?你明明知道罪魁祸首不是他们!” “人的一生,本来就在不断犯罪。”牟斌没有正面回答,他回过身去看着牢房里的人,清俊的背影在昏暗无光的环境里显得寂寥又孤独,“倘若他们不死,死的人会更多,甚至包括你在内。” “所以你这么做,是为了帮我?你早就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对不对?”苏挽月瞬间就明白了。 牟斌转过身来,一双幽深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她半晌,才开口说:“你应该知道,我入锦衣卫,并非追逐功名利禄。所以,当今朝中任何人,都不值得我出手相助。” 苏挽月完全相信,这才是他的真心话。 “朝中任何人”,不但包括所有朝臣,万贵妃、万通之流,甚至也包括了东宫太子朱佑樘。所以,牟斌的言下之意很清楚,他要帮的人,只不过是她一人而已。 她只要将前因后果一联想,立刻就能明白其中缘故。 ——造成眼前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并不是云天,也不是她,而是那位外表华贵、运筹帷幄之中于毓庆宫中的皇太子朱佑樘! 她终究还是低估了朱佑樘的心计和手段。那天晚上他之所以要她跟着云天前去景阳宫,还特地留下一个大破绽,让那些人看到她的脸,是因为他算准了这件事会由锦衣卫来查案,而刚刚调入宫中任侍卫统领的牟斌必定就是经办之人。万通不是好惹的主,他一定会设法诬陷栽赃嫁祸给毓庆宫的人,但只要用苏挽月这颗棋子牵制住他最得力的手下牟斌,万通查案就必定一无所获。 朱佑樘不仅利用了她,还利用了牟斌对她的感情。一个人的最可怕之处,不是你不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人,而是你明明知道,却拿他无可奈何,只能任他宰割。若不是牟斌知道她亦有参与,凭着他的能力,早就帮万通找到证据。正因为他不忍揭穿她的罪行,看她受牢狱之灾、斩首之苦,所以不惜让无辜之人变成替罪羔羊,甚至违背他做人的原则,对他们下狠手。 苏挽月默默地站在冰冷的囚室中,心痛如刀割。 她一直很想得到答案,现在却又不想去听那个答案。她原本以为自己比以前成熟了很多,圆滑了很多,却原来还是沦为被人利用的工具。 “牟大哥,你明知道会中他之计,为何还要帮我?”她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说,如果说一个人明知道对方挖了坑还肯继续往下跳,这份情谊早已远远超过了普通的友情了。 牟斌微微叹息着说:“宫中险恶,环环牵制。你虽然聪明豁达,但性格单纯善良,太子胸怀天下,志向高远,岂会惜一兵一卒?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你被万通抓进诏狱,死无葬身之地?” 苏挽月抬眸看着他说:“是我太笨,我什么都看不出来,可我不想连累你!我自己受罪不要紧,若是将来万通找你麻烦,你该怎么办?” 牟斌回过身来看着她,见她神情沮丧,不由得走近一步,安慰她说:“你不必替我担心。万通那里,我自有办法应付他。” “我从来没想到,人心会如此深不可测。”她依旧垂着头,声音很小很低,听不出情绪。 牟斌今日带她来此,无形中是给她“上了一课”,京城与宫廷自古以来便是是非之地,如果要继续留在这里,除了要练就一身刀枪不入的本事,更重要的是必须收起对世人的怜悯之心,像他们一样冰冷无情。 “如果我不想留在锦衣卫,你能帮我离开这里吗?”她抬起亮晶晶的眼眸,期待地看着他。 牟斌默默地注视着她,她虽然还是以前的秀美模样,但整个人的感觉已经完全不同了。今时今日的苏挽月,早已被毓庆宫中的那个皇太子拖进了一场赌局之中,要抽身已非易事,她想离开京城,只怕已没有机会了。若是时光可倒流,他宁愿她永远停留在十二、三岁的年纪,那时候的她,还是个只知道跟在他身后四处玩闹的小姑娘,笑起来牙齿很白,眼睛弯弯的,纯净如同春天的露珠。 苏挽月隐隐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失望地垂下头去,低声说:“我知道,我已经给你添了很多麻烦了,这件事你就当我没说过吧。” “宛岳,若是无法改变命运,就只能改变自己。”牟斌淡淡地说了一句。 两人走出诏狱的时候,苏挽月远远看见张允和另外几名侍卫站在门口,他神情焦急,应该是在等侯牟斌。 张允一看到牟斌出来,正要迎上去,他一看到苏挽月,立刻变了脸色说:“你怎么跟千户大人在一起?” 苏挽月看都未看他一眼,只望着前面的路,脚下也并未停步。她现在情绪低落,眼里几乎看不见任何人,更没有心思和张允抬杠。 “我跟你说话呢!至于这么目中无人么?”张允一见苏挽月并不搭理自己,心里恼怒,上前一步堵了她去路。 “让开。”她头也不抬,冷冷地吼了一句。 张允正要回嘴,看到牟斌的脸色,立刻收敛了情绪,忍着怒气站在一旁,很是不屑地瞟了苏挽月一眼。 “你要去哪里?”牟斌发觉她独自一人快步走出了锦衣卫署衙的大门,迅速追了上去。 苏挽月转过身,眼神里带着坚毅的神情说:“牟大哥难道忘记了,之前曾经安排过我的住处?你说我如今长大了,不方便住镇抚司衙门,我现在去杏花楼,找花姐姐。” 张允翻了翻白眼,竟然又刺了她一句说:“青楼那种地方,当然最适合你不过了。” 牟斌正要制止,却发现已来不及了,苏挽月目光冷锐,纤细的手腕轻巧地一抬,桃木所制的绣春刀鞘已经抵上了张允的喉咙,速度之快简直令人咋舌,吓得张允怔了一怔。 “别惹我。”苏挽月面无表情,那双漂亮的水灵眸子里泛着寒意,手捏着刀柄,纹丝不动。 “宛岳,不要跟他计较。”牟斌飞快地冲过来,一手拿下了她的绣春刀。 他没想到她竟然说出手就出手,以前的她顶多只是和张允打打嘴仗,从来不曾真的动过手,更不曾看过她这样冰冷的表情。就在今天,她仿佛突然之间长大了很多,神情语气都不再是那个没心没肺的女孩了。 苏挽月见牟斌阻止,将刀挂回腰间,也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低着头向大门口走。 牟斌看着她柔弱单薄的背影消失在漫天大雪里,神情依然平静,眉目之间却流露出一丝愉悦的神情。 第38章 笙歌艳舞(1) 杏花楼内,依旧灯红酒绿人来人往,像往常一样热闹。 花似堇见到苏挽月,并不像常人一样嘘寒问暖、盘问来龙去脉,她只是温柔地笑了笑,对她说:“你回来了么?” 苏挽月点了点头,此刻她心中只觉得人心变幻莫测,什么话都不想说,什么人都不想见。 “回来便安心住下,我让人给你送点心过去,吃完早点歇息。”花似堇回身吩咐着一名杂役,又向喧嚷的正楼望了一眼,“若是有兴致,稍后到二楼雅间来坐坐,看看凝香跳舞。” 苏挽月向她道过谢,闷闷地低着头向后院小楼走去,她正要走出大厅,却听见正楼那边掌声、欢呼声如雷贯耳,紧接着是喝彩声,随即有一道悠扬的箫管与琴笙合奏的乐音,慢慢地奏了起来,是一首《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这首曲子现代也有,她曾经听过,但原版古曲还是更加悦耳动听一些,她凝神听了片刻,心情竟然好了许多,不觉停在回廊下。 “苏姑娘?是你?”背后传来一声询问,让苏挽月吓了一跳。 她迅速转过头,发现竟然是日间在市集上见过的那位显武将军杨宁清,他换了一身普通的锦袍,长身玉立,面带微笑站在自己身后,青蓝色的衣服衬得他略显黝黑的肤色很是健康。 他开口叫她“苏姑娘”,而不是“苏侍卫”,让苏挽月觉得很新鲜,她礼貌地笑了笑说:“杨将军你好。” 杨宁清打量了她几眼,仍然带着笑容说道:“苏姑娘好像不太开心啊,有人欺负你了么?” 苏挽月心情本来很郁闷,顺势答了一句说:“可不是吗?” “如果真的生气,就暗自骂他一顿;如果还继续生气,就想象着打他一顿好了!没必要让自己心里烦闷。”他笑着逗她,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 “我已经骂了他一千遍一万遍了,但心里还是不舒服啊!”苏挽月咬着牙,一脸不知如何泄恨的表情。 “如果有人让你不舒服,那就不要再招惹他,离他远远的。”杨宁清向她走近一步,很好心地给她“支招”说:“你完全可以不介意他带给你的不痛快,不要让别人的错误变成你心里的刺,那样只会刺伤自己的。” “你的话好像很有道理。”她被他一阵开导,心里好像突然吹进了一阵清风,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杨宁清又笑了一笑,问她说:“你知道屈原大夫的故事么?” 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屈原,苏挽月当然知道。传说屈原被放逐后,来到江潭之间且行且叹息,渔夫问他为何被流放,答曰“举世混浊世人皆醉,不愿意同流合污”。渔夫曰“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 她点了点头说:“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 他灵巧地俯身,以非常快的速度从廊檐下的菊花盆景里摘取了一朵开得正艳的小雏菊,举到她鼻端之前,问她说:“此时此刻,你可闻得到菊花的香气?” 苏挽月凑近那朵雏菊嗅了一嗅,一种清冽甘甜又带着些许苦涩的淡香立刻弥漫在鼻端。 他看着她,抬手将那朵菊花放到她掌心里,笑道:“思虑太多,只会让人孤高出尘,难容于世。何不干脆什么都不想,做个俗人,品品美酒,尝尝美食,偶尔嗅一嗅菊花的气息,人生岂不是好过许多?” 苏挽月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引用典故,又举例子又采菊花,无非是要她想开一点,活得不那么累罢了。这个显武将军看起来倒是个有趣的人,与她的人生观颇为一致。 她忍不住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低头看着那朵菊花说:“如果经常有这样美丽的花朵欣赏,人生当然会很快乐。至于是俗人还是圣人,随便别人怎么说都好。” 杨宁清很爽朗地点头说:“正是如此。真正的圣人,就应该不滞于物,人生苦短,何必自己为难自己?” 他们两人正说着话,忽然听见乐曲声突然停歇,大厅内又响起一阵如雷般的喝彩,想必是舞曲已结束。 苏挽月向大厅内看了一眼,说道:“杨将军今天是来看她们跳舞的吧?再不进去,就要错过精彩的舞蹈了。” “我对笙歌艳舞并没有兴趣。”杨宁清将胳膊环抱在胸前,施施然地在廊檐下的长凳上坐下了,带着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说,“今天不过是表兄邀请喝酒,不好推却,所以陪他来走一趟。” “没兴趣?”苏挽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这些古代男人不都喜欢逛青楼喝花酒吗? 他挑了挑眉说:“我有时间看这些莺莺燕燕摇水袖,倒不如找几名兵士,看他们练剑对阵呢。” 如果在现代,这也许就是“职业病”吧?她忍不住笑出声来说:“你的审美观还真是与众不同啊。” 杨宁清很认真地看着她,解释说:“为什么一定要和人家一样?本将军生平最讨厌的便是墙头草般毫无主见的人。” 苏挽月觉得,这个杨宁清虽然与她相识不久,但他所说的每句话恰恰都是她想要说的。她想起这些天来到明朝的遭遇,不禁有感而发,对他说出了心事:“我也曾经以为自己与众不同,能够像风一样来去自由、随心所欲,慢慢却发现自己其实只是草,风往哪个地方吹,草就往哪个地方倒,由不得自己控制。” “我一直在做自己不喜欢做的事,直到有一天我想明白了。”杨宁清的话里带着很浅的笑意,似乎有些无奈但并没有埋怨。 “想明白了什么?”苏挽月抬头看着他,好奇地问。 “就算不喜欢,还是要去做,只要这件事对于别人是有意义的,那就全心全意做好它。尤其当你没有能力去拒绝的时候,倒不如打起精神来全力以赴,让自己开心一点。” 他说这话,侧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又说:“比如像你,这么好的年纪,人生苦短,有很多事可以做,何必躲在角落里生闷气?你可以去很远的地方看很多的风景,吃很多好吃的,或者和家人一起简简单单的过日子,然后嫁人生子,享受天伦之乐!” 苏挽月听到他说最后一句,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点头说道:“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 杨宁清闻言,竟然皱了皱眉说:“以前?你现在为什么不能继续这么想?” “朝廷有命,女锦衣卫是不能嫁人的。”苏挽月顺口答了一句,其实她也并没有想过那么长远,毕竟她只是一个穿越来的游离状态的灵魂,谁也没法预料明天她会在哪儿,说不准今晚睡着之后一觉醒来就离开了明朝呢? “任何事情都有例外。”他似乎对这条规定有些嗤之以鼻,“人有喜怒哀乐,有七情六欲,为什么一定要逼自己循规蹈矩?” 苏挽月听着杨宁清说话,心里竟然有一种遇到知音的感觉,正如他所说,她虽然附身在一个女锦衣卫的身体里,但思想和行为是她自己的,谁都不能够控制她的思维,哪怕是至高无上的皇权也不能。在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中,唯有保持心里的那份清明,才不会在宫廷权争利斗中沦落成一具真正的行尸走肉。 “将军,将军!”一名身穿锦衣的年轻男子跑了过来,一眼看到了杨宁清,立刻冲向他。 “何事慌慌张张的?边关告急了不成?”杨宁清悠然伸了个懒腰。 “不是边关告急,是表公子大人……刚才在前厅内与舞姬喝酒猜拳,不知为何闯进了一个大内侍卫,两人动了拳脚。” 苏挽月一听前厅有人打架,立刻也站了起来。 “我们看看热闹去。”杨宁清起身就走,还回头朝她笑了笑说,“男人打架的事,你有兴趣来看看么?若是没有,就在这里等我,回头我带点美酒过来给你喝。” 第39章 笙歌艳舞(2) 苏挽月可不是个喜欢看八卦的人,摇着头说:“我不去。你们去吧。” 她独自在廊檐下站了片刻,只听见大厅之内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起初只是小的动静,到后面竟然越闹越大,简直就像要将整座大厅掀翻了一般,好像有很多客人已经被吓得从前门逃了出去。 杏花楼毕竟是花似堇的地盘,她有点担心花似堇一个人罩不住场子,不由得向那边走了过去。 大厅之内,果然一片狼藉。 杨宁清和他的亲随军士是其中一方,另一方看似满场都是人的身影,其实仔细看来,却只有一个人。那人身穿一袭黑色锦衣,并没有蒙面,苏挽月看清了他的面目,发现竟然是云天! 杨宁清这边加入战阵的,还有一名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统领模样的人,年纪不到三十岁,他身材伟岸,肤色古铜,五官轮廓分明而深邃,犹如希腊的雕塑,幽暗深邃的冰眸子,显得狂野不拘,又带着一丝邪魅性感,一看就是个风流人物。 双方打到不可开交,只见一个红色人影飞来,广袖轻舒,她一只水袖在空中飘旋飞舞,拦截了云天手中发出的数枚暗器;另一只水袖斜着伸展开去,纤纤玉手中伸出的长剑挡住了那锦衣卫手中的绣春刀;与此同时,她一声娇叱,扬手散出一团香软的胭脂雾粉,逼得杨宁清等人不敢过分靠近。 本来乱成一团的战局,花似堇一出手,便已轻松化解。 苏挽月第一次看到她显露真功夫,不禁暗自称赞,看来这个所谓“暗卫营”的人武功当真是厉害,云天已经是锦衣卫的绝顶高手了,那统领看级别至少是个千户,亦非等闲之辈;再加上显武将军杨宁清和他的部下,三方合力起来,她也能顷刻化戾气为祥和,实在不简单。 眼见战局消解,花似堇收了水袖,带着娇美的笑容说:“各位大人,今日莫非走错了地,看花了眼,把杏花楼当做朝廷的练兵场了么?” 她语气虽轻飘温柔,却是掷地有声。 云天收手站立在一旁,怒视着那锦衣卫统领,那人竟然也不怕他,冷笑一声道:“我今日给花老板面子,不与你计较,改日再与你过招不迟。” 花似堇抬起美艳的脸,秀眸扫了扫他,说道:“沈彬大人,你这样也叫给我面子?” 苏挽月听到“沈彬”这个名字,不禁又看那人一眼,心道原来是他,果然是一副看起来不太正派的模样,难怪当初牟斌不肯让她留在锦衣卫署衙。 沈彬挑眉一笑,一对细长的桃花眼转向偏厅大盆景架处站立的一名舞姬,半昂着头说:“今日谁有错在先,花老板可是看得清清楚楚。本大人喜欢凝香,让她陪我喝几杯酒,有什么不对?明明是有人仗着在宫中地位,横刀夺爱,难道这种事也要沈某忍了不成?” 那名舞姬头戴黑色轻纱,看不清面目,但身姿婀娜苗条,一看便知是个大美人。 苏挽月见云天一言不发,再看看那位黑纱美人,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想必是云天送那支金钗来杏花楼给心爱之人,却看见沈彬跟她亲热喝酒,一时打翻了醋坛子,拉着那舞姬凝香要她走,沈彬忍无可忍之下,两人打了起来。 却见杨宁清轻咳了一声,上前劝沈彬说:“表哥,不管为什么,先动手就是你不对啊!大家都是大明朝臣,何必为个烟花女子伤了和气!” 沈彬回头看了杨宁清一眼,示意他不要多话,然后对花似堇说:“花老板是个明白人,我就不多说了。今日之事就此罢休,若是有人再为此事纠结,可就怪不得我了!” 他说完这句话,示意杨宁清跟他走人。 杨宁清回头扫了一眼,他看见苏挽月在人群之中,朝她笑了一笑,算是打过招呼,跟着沈彬走了出去。 花似堇命人在大厅内收拾残局,苏挽月眼见凝香迅速闪身向后走,云天试图跟着她过去,却被花似堇拦了下来。 她看了一眼云天,带着警告之意说:“云大人,难道还嫌今日凝香不够丢脸么?且退一步,海阔天空。” 云天被她拦截,也没有强行闯入后院,他的脸色有些难看,但并没有说话,左手还刀入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苏挽月看着他落寞的表情,有些于心不忍,走到他身边轻轻喊了一声“云大哥”。 云天沉默了片刻,从怀中取出那枚金钗,说道:“你能帮我做一件事么?” 苏挽月知道他的心意,很爽快地接过金钗说:“你放心,我一定亲自交到她手中,请她务必收下。” 云天苦笑了一下,说道:“是我太执著了。我若知道她钟情的人是……今日决不会来此碰壁。” 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忽然想起杨宁清的话来,就对他说:“你不要灰心,人生苦短,有很多事可以做,何必跟自己过不去?我们可以去很远的地方看很多的风景,吃很多好吃的,你还可以娶妻生子,享受天伦之乐啊。” 云天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说:“这是你的想法么?” 苏挽月点了点头。 云天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和毫无芥蒂的神情,又叹息了一声,说道:“你还是如此天真……我先回宫去了。你自己多加小心,也许宫外也有很多双眼睛在看着你。” 苏挽月隐隐觉得他最后一句话有些奇怪,但并没有往深处想。 夜深人静之时,苏挽月来到凝香的房间门口,试着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女子细碎的脚步声,紧接着“吱呀”一声房门开了,凝香依然蒙着黑色面纱,抬头看见是她,迟疑地问:“你有何事?” 苏挽月估计他们今晚那么一闹,她房间内不会有恩客留宿,主动要求道:“姐姐可否让我进来说话?” 凝香似乎并不愿意,犹豫了好一阵,才向后退了一步。 她立刻闪身进来,打量了一下凝香的房间,这个房间布置得十分清幽雅致,与杏花楼的华丽风格并不相同,一侧的墙壁上,还悬挂着一柄锋利的鱼肠剑,似乎不仅仅是装饰品。 凝香亲手给她斟了一杯茶,很客气地问:“苏侍卫深夜来访,不知所为何事?” 苏挽月将那支金钗取出,双手递给她说:“这是云大哥今日与我在市集逛的时候买的,是他一番心意,恳请姐姐不要拒绝。” 岂料凝香只是淡淡扫了一眼,便道:“你口中所言云大哥,可是毓庆宫侍卫云天?他的心意,只怕送错了人,你还是拿回去吧。” 苏挽月知道她不会轻易接受这个礼物,心中一时着急,说道:“姐姐千万不要误会,其实云大哥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你们之间的事情,只是我上次偶然在后巷看到你们谈话,才知道这件事。据我所知,云大哥对姐姐确实一往情深,即使在他重伤之时也对你念念不忘,古语有云‘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为什么姐姐会如此铁石心肠,对他不屑一顾?” 凝香闻言,不禁怔了一怔,问道:“他在宫中好好的,为何会身受重伤?” “他是为了保护我。”苏挽月没有讲得太透彻,她仰着头看着凝香,“云大哥与我起初并不熟识,之前他还动手打过我,我们之间也算是患难交情,姐姐不必怀疑。” 凝香轻轻舒了一口气,坐直了身体说:“我能怀疑什么?你说他动手打你,这件事确实奇怪,不像他平日的作风。” “那是因为太子殿下命我和他一起去景阳宫办差,当时我阻止了他,他情急之下才对我动手。”苏挽月一心想说服凝香接受云天的礼物,所以将自己和云天之间友情的来龙去脉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 凝香面带黑纱,静静地在灯下坐了半晌,她低头凝视着那只金钗,眼睛里带着各种复杂的情绪,过了很久很久才说:“我明白。既然你受人所托,我若不收岂不是让你为难?你先将金钗放下,我改天自己还给他便是。” 苏挽月闻言,顿时无比失望。 看来,她这个月老是做不成了,事实明白摆在眼前,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云天这段感情当真是错付了,如果下次看到他,一定要劝他及早回头才行。 第40章 弥天大祸(1) 紫禁城储秀宫内,邵宸妃坐在锦毡炕沿上,看着绕膝玩耍的几个皇子皇女,看得心里欢喜,却又真的焦急。 她本来也只是个普通宫女,因为自幼家贫,被父亲卖给了杭州的镇守太监,十六岁就已入宫,时光过的飞快,又一个十六年过去了。七年前万贵妃要宪宗皇帝广纳妃嫔,她有幸侍奉圣驾,肚子也很争气,连续生了三个皇子和一个公主。但可惜的是,这些小皇子们个个都年纪幼小,母亲身份又卑微,所以她从来没有奢望过自己的儿子能够得到太子之位。 人的烦恼,多半是因为比较才有的。 邵宸妃总觉得自己与惠妃、静妃她们不同,她们生的都是公主,也从来不想帝王之位、立储之事;她也不敢与万贵妃比,毕竟她是极尽荣宠的贵妃,宪宗皇帝对她的倚重无人能及。 最令邵宸妃心中愤愤不平的是朱佑樘的母亲纪妃,同样是宫人出身,同样生的是儿子,不就是因为她的儿子年纪略长一点,就侥幸成了皇太子吗?纪妃为人处事,哪里就比她强了? 邵宸妃越想就越不甘心,不甘心别人死了娘亲的孩子能封王称帝,自己的孩子顶多将来就藩做个亲王;她其实也不甘心一直被万贵妃压在底下,十六年来都不得翻身。她以前从来不敢去做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但女人争强好胜的心却一直都有,眼看三十多岁了,年老色衰,宪宗皇帝也不再来储秀宫了,她更是心急如焚。 万贵妃驾临储秀宫,抱着暖炉在院子赏雪景,邵宸妃殷勤地陪同在侧,嘘寒问暖。 她看到万贵妃目光梭巡,似乎是在看屋子里的小皇子们,因为被帘子遮挡了视线,只听得见孩子们嬉闹的声音。 万贵妃似乎不经意地问:“檀儿今年几岁了?” 邵宸妃的最小的儿子朱佑檀,今年四岁半,邵宸妃想着小儿子的可爱模样,不由得绽放出笑容,连忙答道:“回贵妃娘娘,快五岁了。” 万贵妃瞧着邵宸妃的表情,笑了笑说:“妹妹好福气,有这么懂事的孩儿。” “都是托娘娘的福。”邵宸妃小心翼翼地恭维着,说实话,这几个孩子可以说是支撑她在深宫里活下去的精神支柱,她想看到他们长大成人、娶妻生子,然后子孙满堂。 万贵妃冷冷地看着邵宸妃,毕竟才三十出头,足足比自己小了二十多岁,依然是风韵犹存、明艳照人,她想到自己每日照镜时那种悲悯的无奈,不由得黯然神伤。美人迟暮本就是人世间最悲哀的事,多想有张永远不老的脸,有副永远光滑细腻的身子。可是自秦始皇起,长生不老这类骗局就被揭穿,人终究是要老,终究是要看着别人有你年轻时的影子,引得自己伤怀。 如今,她生存的唯一意义,便是与人斗,而目前最大的敌人便是那个命中注定要活下来成为她眼中钉的皇太子。 “妹妹,佑杬呢?”万贵妃伸手抚弄了下头上金线勾坠的发髻,侧头随口问了邵宸妃一句。 “回娘娘,四皇子还在西馆师傅那里念书呢。”邵宸妃见万贵妃出声,连忙答着。 “佑杬是个不错的孩子,难怪得皇上喜爱,比许多皇儿都强。”万贵妃心中筹谋着,这个四皇子很是勤奋,虽然只有九岁,但他很少参与同辈玩消遣的游戏,这种天气还在读书,在众多皇子之中算是成器的了。 “妹妹不敢愧对皇上和娘娘的厚望,一直嘱咐皇儿,无论寒暑都不能荒废学业。”邵宸妃依旧垂着头,两眉之间稍加偏颇于眉心的位子,长着一粒朱砂痣,缓缓低头下去的时候,很惹人怜爱。 “以四皇子的天资,做个王爷未免太委屈了他,”万贵妃瞧了瞧邵宸妃,见她神情微动,心中顿时有数了,趁势接着说,“你身为人母,就算不为了自己,也要为四皇子将来着想才是。” “娘娘所言虽然有理,但妹妹岂敢妄想。”邵宸妃依然低着头恭恭敬敬,心里自然也是明白万贵妃的提醒。 万贵妃轻轻抬了抬手,示意邵宸妃扶着自己,然后说:“只要能够说服皇上废储,太子之位就是四皇子的了。” 邵宸妃心领神会,忙道:“不知姐姐希望妹妹如何做?只要妹妹做得到的,必定万死不辞。” 万贵妃淡淡一笑说:“要你做的事只有一件,多多带四皇子与皇上亲近,让皇上知道,大明朝后继有人,并非只有一个人堪为太子。” 邵宸妃立刻点头说:“妹妹谨遵姐姐教诲,以后每日都会让皇儿去给皇上请安。” 万贵妃刚回到永宁宫,却见万通一头雪花,早已等候在宫门口,她略微皱了皱眉,走进正殿内。 “启禀娘娘,有好消息。”万通忙不迭地跟了进来。 “你能有什么好消息?”万贵妃对这个兄弟已经很是不满了,“皇后被刺一案,迟迟没有进展,难道你打算让锦衣卫查一辈子?” “娘娘,臣正为此事而来。”万通眼中精光闪动,向前一步压低声音说,“景阳宫一案,已有突破进展。臣手下曾有一名女细作,潜入京城杏花楼为舞姬,昨晚臣命人去找她,恰好听见一个重要消息。” 他走近万贵妃身侧,如此这般地禀报了一番。 万贵妃神情大悦,说道:“消息可靠么?” 万通面带得意之色,说:“毓庆宫侍卫云天,对此女十分真心,只可惜他滴水不漏,未透露任何风声。好在那女侍卫苏挽月为人蠢笨,竟然亲口承认她曾与云天奉太子之命前往景阳宫办差!娘娘想想,太子派人往景阳宫,办的是什么差?真相已经昭然若揭了!” 万贵妃闻言,连眉眼之间都带着喜色,她忍不住啐了一声说:“这个太子,表面洁身自好,终究还是栽在女人手里!若非他看上了这个蠢钝如猪的妖精,将这么重要的事委派给她,我们又岂能如此轻易就拿到他的把柄?” 她忽然想到一事,问万通说:“这消息可是你那名舞姬亲口报与你的?” 万通摇头道:“非也,是臣派人与她联络口风,恰好在房中听见她与那苏挽月密谈。” 万贵妃眼里掠过一丝狠厉之色,说:“先盯着她。看她究竟心向何人。” 万通点头称“是”,又道:“请娘娘示下,是否下一步臣就开始动作,将那苏挽月和云天一起抓进诏狱审讯,以便早日结案?” 万贵妃略加沉吟,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茉莉花茶,才说:“姓苏的那个狐狸精先不要动她,这种人留着比杀了好。那个侍卫云天迟早是个祸害,立刻下狱,不论真假都要他签字画押,认了此罪。” 万通早就对云天恨入骨髓,巴不得这一声,立刻躬身应道:“臣马上去办!” 苏挽月清晨起床,正在猜想今天锦衣卫沈彬那边是否有人喊她前去当差,却听见门外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间杂着女子的呼喊道:“苏侍卫可在?” 她听见是凝香的声音,来不及梳好头发,立刻冲过去打开了门,见凝香钗环散乱,面如土色,不由得惊诧地问:“姐姐这是怎么了?” 凝香完全没有昨晚的矜持之色,她双眸含着泪光,声音有些颤抖地说:“你现在立刻进宫去见太子,告诉他云天可能有危险,速去诏狱领人!一刻也不能耽误!再晚云天可能就没命了!” 苏挽月吃惊不小,急忙问道:“姐姐哪来的消息?谁要对云大哥不利?” 凝香摇着头说:“我不能说,也不方便离开这里,你立刻去,其他的不要问了!” 她并不解释,匆匆忙忙说完这些话,人似乎很是惊惶,一边说还一边四顾张望,然后飞快地消失在杏花楼的回廊尽头。 苏挽月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直觉告诉她凝香一定不会害云天,她来不及想太多,连马尾辫都来不及扎了,将绣春刀别在腰间,从后门马厩里牵出追风,以最快的速度向紫禁城皇宫方向策马飞驰。 第41章 弥天大祸(2) “太子殿下在哪里?”一回毓庆宫,苏挽月就直闯内殿,守门的侍卫都拦不住她,也懒得去拦。 她迎面撞见了老太监陈敏,差点将他撞了个四仰八叉。 “苏侍卫,这是怎么了?风风火火的是要翻天了不成?”陈敏看着她一阵风似地跑过内廷,在后面低声埋怨着。 苏挽月看到太监福海,劈头就问:“太子在哪里?云天昨晚回来了没有?” 福海见她满脸通红,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忙道:“殿下在琴房,云侍卫昨晚出宫去了,应该住在外面,至今还没有回宫呢。” 苏挽月知道云天在京城有个小宅子,想必是昨天与沈彬打架后心情不佳,直接回了私宅,并未回宫。她想起凝香说的“诏狱”,顿时心急如焚,一个箭步就从福海身边窜了过去。 毓庆宫内回廊上站满了一排侍卫,但他们见她一副火烧眉毛的急躁模样,都没有上前拦截。众人皆知她与太子之间关系非同一般,连陈敏和福海都不敢拦她,谁又敢去惹她? 苏挽月很顺利地一路冲到琴房,果然听到一缕悠扬的琴声,从假山之后幽幽地发出来。 毓庆宫并不大,琴房就在后院水池边,附近还造了一座假山,上面爬满了四季常青的藤蔓,周围种植着雪松。这些精巧山水虽不如真的青山绿水大气宛然,倒也细致逼真。 苏挽月记得,朱佑樘平时很少在这里。他虽然琴音书画样样精通,但并不沉迷于乐音,所以她从来没见过他亲自抚琴。 假山石后,他的身影依稀可见。 随着她一步步走近,琴声越来越清朗,弹琴的人身影越来明晰,他身穿着一袭银白色的缎袍,头戴一顶黄金冠,修长而优雅地手指自然下垂,如行云流水一般拨弄着琴弦,抚起层层泛着涟漪的乐音,那音色犹如一汪清水,又似秋日天高云淡,琴声委婉之中不失刚毅本色,隐约可闻鸿雁归来之情景。 她站在他面前,原本满心焦急,此刻竟然都被琴声化解,他的神情如此坦然,仿佛泰山崩于前也能面不改色。 琴声骤然停歇,朱佑樘抬起了头,轻轻地扫了她一眼,并没有问她来做什么。 “云天被抓进了诏狱,请殿下速去相救。”苏挽月直截了当地说话,她没有忘记自己来找他的原因。 “我能救得了他么?”他不动声色,仿佛此事与他毫不相干。 “你是大明皇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怎么会救不了他?”她不禁有些恼火,他怎么如此冷血?云天可是他最最得力的下属啊! 他沉默不语,目光冷冽得可怕,这种漠然的眼神顿时让苏挽月心中怒火升腾,对他的种种不满全部涌上心头。今天,她总算看清了他的真面目,他不仅腹黑,而且奸诈,更可怕的是无情冷血,云天竟然为这种人出生入死,简直太不值得了! 她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凌厉得想杀人。 他完全无视她,一双修长的手指继续放在琴弦纸上,开始弹奏另一首古曲,苏挽月被他的举止气得面如土色,忍不住大叫着说:“云天被抓进诏狱了,万通会整死他的,你听见了没有?你不去救他,还有心思在这里抚琴?” “你是越来越大胆了,敢如此放肆对我说话?”听着她的咆哮,朱佑樘抬起头来。 “放肆又怎样?人命关天,你确定见死不救,是不是?”苏挽月继续咆哮。 “我现在很忙,你有什么话,过两个时辰再来说不迟。”朱佑樘眼皮都没眨一下,手抚上琴弦。 苏挽月实在气得忍无可忍了,她一个箭步冲过去,用力抓住那架古琴的琴弦,手指使劲一扯,竟然将那坚硬的琴弦全部生生扯断,她感觉手指一阵钻心疼痛,鲜血顺着指尖流下来,一滴滴落在梧桐木所制的琴架之上。 他原本安之若素,看到她指尖滴血,立刻站起身来,一把握住了她的伤处,带着怒意说:“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苏挽月抬眼和他对视,才刚触到他的眼神,眼泪就涌了出来。 “我一直知道你胆子大,没想到,我还是低估了你。”朱佑樘冷笑,一字一顿,寒意逼人。 “我毁坏了殿下的古琴,甘愿受罚。但是请殿下一定要去救云天,诏狱本是人间地狱,他一旦进去就不会有命回来了!”苏挽月想到那日所见几名侍卫的情形,不由得浑身战栗,云天,如果他真的落到那种境地,让她于心何忍? 他紧握着她血流不止的指尖,看着她随意披散的乌黑发丝,还有满脸的憔悴与泪痕,低低地说了一声道:“你为何总是敢这样对我?你究竟是人,还是阿修罗?” 阿修罗? 苏挽月读过佛经,佛教传说六道轮回,天道,人道,阿修罗道,畜生道,恶鬼道,地狱道。其中阿修罗本性善良,也是善道之一,但因其常常带有嗔恨之心,执著争斗之意志,终非真正的善类。男阿修罗于各道中,常常兴风做浪,好勇斗狠;女阿修罗则貌美出众,多幻化为少女之形,时常迷惑众生,使其难以修成正果,故此阿修罗渐渐被列之为恶道。 她没有想到,她还没有指责他的种种令人不齿的行径,他反而来怀疑她是害人的阿修罗了! 苏挽月冷笑着摇了摇头,她的头发散落下来,显得十分狼狈,但眼神却还是清澈明亮的:“殿下若觉得我是阿修罗,那你又是什么呢?畜生道,恶鬼道,还是地狱道?” 这句话一出口,她发现朱佑樘的脸色立刻变得铁青。 他眼里的冷厉和空洞让她暗自心惊,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眼神,像是生气,像是伤心,又像是万念俱灰。那一瞬间,她忽然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刚才的话说得太重。 她的指尖还在滴滴答答地流着血,剧痛让她低头看自己的伤口,才蓦然发现伤口已割到见骨,迸裂的伤口流出的血液,滚烫鲜红,像炭一样烫,紧紧地黏在他的掌心,他骨节分明如玉雕的手指沾满了她的血,看上去十分惨烈。 “你一定要这样逼迫我不可吗?苏挽月,是我前世欠了你不成?”他压抑着声音里的痛楚,仿佛用尽了力气才说出这句话。 “是我在逼迫你,还是你在逼迫我?”她索性一口气将心中的郁结全都说了出来,“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当我是颗棋子,利用我也就算了,你居然还利用我去算计别人!” “我怎么利用你了?”他眼里怒火一触即发。 “还要我说得那么清楚吗?你让我随云天去景阳宫,故意让我露出破绽,让那些人认出我的面孔,不就是为了牵制牟斌吗?”她挣脱他的掌心,伸手擦了一下眼泪,只觉得自己脸上很粘很腻,分不清脸上是泪还是血。 “简直一派胡言!”他单手扶着她,急促地说,“谁告诉你的?你那天去景阳宫竟然没有带面纱?云天为何没有提醒你?” 什么?苏挽月顿时懵了。 她现在脑子有点混沌了,按照她的判断,牟斌似乎在暗示朱佑樘是那晚是故意安排她暴露真容的,难道真的是因为云天没有提醒她?云天为何会这么疏忽?不对,她分明记得,当时她和云天是分头行动的,云天根本不知道她有没有带面纱,等到他们俩会合的时候,她早就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所以云天也无暇顾及她脸上的细节问题。 这件事,看来是一个天大的误会。错在她自己完全没有当刺客的经验,而她真的是错怪他了。 她怔怔地盯着他,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对他解释。 他低头叹息了一声,无可奈何地说:“你这个笨蛋……为何总是不相信我?我不是不肯救云天,但是我此刻不能去诏狱,我若去了,只会满盘皆输,将来只怕一个人都保不住。” 她有些不明白,摇着头说:“我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但是我决不能看着云天去死,我一定要救他!” 朱佑樘沉默了很久,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地说:“好,既然你要我去,我便去走一趟。” 苏挽月并没有发现他有任何异样,见他答应去诏狱救云天,心中大石才落地。 第42章 废储风波(1) 明朝成化二十一年的冬天,毫无疑问是一个多事之秋。 历史按照轨迹前行,一点都没有脱离轨道。正如苏挽月所知道的历史一样,就在成化二十二年春节到来前夕,宪宗皇帝在朝中正式展开了他生命中最铁腕的一次行动——废掉皇太子朱佑樘。 原因是,宪宗皇帝对太子越来越不满了。 起初,朝中万安等人弹劾太子朱佑樘在外与王恕等官员结党营私,在内培植司礼监首领太监、东厂督公怀恩为自己的亲信,简直气焰嚣张,目中无人。 接着,万通等人抓到涉及景阳宫吴皇后被刺一案的凶犯,竟是太子亲信侍卫云天。更令宪宗皇帝恼火的是,太子竟然毫不避嫌,不顾自己的身份,公然前往诏狱,强迫万通放人。虽然锦衣卫最终并没有拿到云天的口供和太子的确凿罪证,但太子的行径太过于明目张胆,等于默认此事与他有关,几乎让宪宗皇帝气到吐血。 另外,后宫之中如万贵妃、邵宸妃等妃嫔也常在他面前哭诉,说太子对她们不甚恭谨,担心将来命运。而且最近邵宸妃的四皇子越来越聪明懂事,隐约有一国储君的气象。 综合种种情况,宪宗皇帝觉得,朱佑樘这个儿子简直太大逆不道了,他所亲近的人,全都是他不喜欢的,这样下去还得了?索性如万贵妃所言,废了太子,立了四皇子,倒也皆大欢喜。 雪后清晨,气候格外寒冷。 苏挽月在一片嘈杂声中醒来,她听见福海在殿外急促地呼喊“殿下”,立刻警觉地走到大殿门口,问道:“出什么事了?” 她的手指被琴弦割伤见骨,朱佑樘命宫中御医为她诊治,要她暂时留在毓庆宫内。因为她在宫中还是侍卫身份,所以有时候也会在寝殿内值夜。虽然他对她偶然有亲密举止,但还算有分寸。上次他前往诏狱救出云天,让她心中对他很是感激,对他的态度也改观了很多。她每天看到他对自己的悉心关怀,心头芥蒂也开始慢慢融化,不再像以前那样与他闹别扭了。 “速报殿下,出大事了!”这是老太监陈敏的声音,听得出他的慌乱。 苏挽月回望了一眼内殿,帷幕低垂,熏香一缕缕地飘散出来,难得的安静宁谧,朱佑樘还没有醒来。 “陈公公稍候,我这就去喊殿下起身。”她隐约察觉到了陈敏口中的“那件事”是什么,但是,她并不担心,也不害怕。 苏挽月缓步走到内殿,人还没有完全接近他的寝榻,就有一只手伸过来揽住她的纤细腰肢,将她拉了过去。 “什么事?”他眨了一下眼睛,修长的睫毛遮盖着眼帘,声音犹带着困意,既慵懒而性感,让人听了心里微痒。 苏挽月被他用力拉过去,一头柔亮的青丝洒在他的胸口,她抽出手推开他,站起身说:“别闹啦,陈公公说出大事了,殿下快起身吧!” 他一把将她捞了回来,轻声说:“昨晚睡得好不好?难得昨晚轮到你值夜,叫你跟我一起睡,你偏不肯。” 她还是不能习惯他的这种玩笑,不由得捏紧了拳头说:“不再说这种话了!一点都不好玩!” 他这才坐起,说道:“他们那么急干什么?” 苏挽月看着他起床,这才走到外殿,将殿门打开,让福海和其他侍女一起进来。 陈敏躬身趋近走过来,神色慌乱地说:“奴才禀太子殿下,听说昨晚皇上在乾清宫急召怀恩等人,商议废储之事……怀恩苦谏,皇上震怒,将其发配回乡间养老。” 他很简单地说明了情况,每一字都极具深意和重量,隔着多层的帷帐,也能感受到他的神色惊慌。不用说,这件事肯定是万贵妃吹了枕边风,加上和宪宗皇帝最亲近的太监梁芳、继晓等人,也都是万贵妃的党羽,自然是每日旁敲侧击,让宪宗皇帝有了易储的想法。 理论上说,太子一旦被废,必定会有一个罪名,以后根本再也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苏挽月虽然知道历史事实,但她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万一历史变更了呢?假如这个时空里的未来真的换了另一个朱家皇子来当大明皇帝,会不会比明孝宗朱佑樘做的更好? 朱佑樘一脸平静,眼神依然波澜不惊,只问了一句说:“怀恩走了没有?” “皇上令他即日告老还乡。”陈敏连忙答。 他轻轻点头道:“也好。宫中岁月太久,他是该回家颐养天年了。你告诉怀恩,稍后我会去神武门送他一程。” “殿下!”陈敏见他不紧不慢,不由得急了,“奴才以为,此刻最要紧的,应当是去乾清宫求皇上收回成命,而不是去送怀恩。也许皇上见了殿下,还会改变心意!” 他知道,朱佑樘生性孤傲,不愿意曲意奉承,很少说一些曲意逢迎谄媚的话,哪怕是对亲生父亲也是如此,所以在外人看来,宪宗皇帝和太子之间并不是那么亲近。 “陈公公,我幼时得你扶持,方有今日,此恩我绝不会忘记。但是,你若觉得毓庆宫就此失势,亦可另觅新主,我决不怪你。”朱佑樘语气还算平和,但话语之间隐隐带着诀别之意。 “殿下何出此言?”陈敏不禁老泪纵横,“奴才跟随殿下多年,岂是那种忘恩负义、背主求荣之徒?怀恩尚且能够抛弃宫中富贵荣华,对皇上死谏,奴才又怕甚么?奴才决不离开毓庆宫,大不了一死罢了。” 毓庆宫人见此情景,立刻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苏挽月原本以为他们平时都很怕朱佑樘,对这个主子只是敬畏而已,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 “你们都起来吧,只要本宫还在毓庆宫一天,你们就一切如常,不得有任何逾矩之行,不要自乱阵脚。” “奴才遵命!”陈敏等人立刻磕了几个响头。 大雪簌簌而下,苏挽月陪着朱佑樘一直走到神武门外,小太监福海撑着一把油纸伞,遮住了他的头顶。 苏挽月捏着一个翠绿的伞柄,指节有些冻得发红。 “怀恩公公,我知道你对我的情义,我今日在此发誓,日后一定不会亏负于你。”朱佑樘的声音并不大,苏挽月却对这句话印象很深刻,她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一种除去冷漠和平淡后的情感,似恳切,也似伤怀。 “殿下,奴才年纪大了,不能为殿下做什么了……但是奴才相信,殿下胸怀大志,一定能够如愿以偿,君临天下。”怀恩虽然伤感,但毕竟是东厂的头领,见惯了大风大浪,眼中没有泪水,只有牵挂和不舍,以及一抹不易察觉到的愤慨。 “江湖险恶,公公请多保重,一定后会有期。”他低头叮嘱。 “殿下诺言,奴才记住了。”怀恩深深一躬身,垂垂老矣的面容和发肤都显出他的疲惫,但脊梁却是笔直。他向朱佑樘行礼之后,在众人注视的目光中,上了仆人准备好的马车。 雪花在紫禁城内外飘飞,朱佑樘目送着马车驰出神武门外,他一直站在原地,站了好久。 苏挽月也有些难过,此前她对怀恩的印象并不太好,总觉得他是个奸佞小人,善于溜须拍马,但这次送行彻底改变了她对怀恩的印象,历史上大明鼎鼎的实权派太监,东厂督公,其实不过是一位正直而念旧的老人而已。 “他一定会回来的。”她站在朱佑樘身旁,出声安慰他,声音很轻,像天上飘下来的雪,细腻温柔。 朱佑樘侧过身看了她一眼,伸手接过她手里的伞,问她说:“你冷不冷?” 福海见状,立刻悄悄地退了下去。 苏挽月的手被他紧紧握住,她环视了一下白茫茫的四周,摇了摇头说:“我不冷!好久没看到这么大的雪了,可以打雪仗了。” 第43章 废储风波(2) “所有的人都觉得,我这个太子之位会被废掉,难道你不担心吗?”朱佑樘看着她开心的态度,盯着她的眼睛,盯得不容人躲闪。 她弯腰捧起了一个大雪球,用力地扔出去老远,顽皮地笑着说:“我为什么要担心?谁敢胡说八道,我就用雪球打他们!” 朱佑樘淡淡一笑,说道:“杀人有何难?但你就算杀了他们,也堵不住悠悠众口。” “我不相信朝臣和皇亲之中没有一个明白人。而且对殿下来说,这次事件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殿下正好可以看清楚哪些人是墙头草,哪些人是真心在维护你。” 他闻言沉默不语,过了好半天,才看着她的眼睛说:“若是你知道有人并非真心待你,你又如何?” 她没想到他又扯到自己头上来,看他的眼神内情绪复杂,简直五味杂陈,她略微想了想,硬着头皮说:“就算真的是这样,也请殿下不要怪他们吧。” 雪越下越大,他们往回走的时候,肩膀上也落了薄薄的一层。 “殿下,有件事跟您说,”苏挽月看到怀恩的马车出宫而去,终于还是开口说了出来,“我的手伤已经好了,可以回锦衣卫去了么?” “你要走就走吧。”他竟然不再挽留,很爽快地答应了。 苏挽月见他允许,虽然觉得这时候离开他有点不太厚道,但长期留在宫中也不是办法,她确实不喜欢这个是非之地。 “听说,你在宫外的时候结识了显武将军杨宁清,与他一见如故?”朱佑樘貌似毫不在意地问。 他转身往回走,靴子在雪地里踩得沙沙作响,身上那件白色的披风比天上下来的雪还要白,头上束着绿精石的发冠,被四条小龙交相环绕着坎在中间,神情依然高贵清雅。 苏挽月跟在他身侧,刻意与他保持着一点距离,她虽然惊讶他对她的行踪了解得如此清楚,但她不想再跟他计较了。他喜欢派人监视她,就随他去吧,反正他和她终究不是同一类人。 “只见过他两次,并没有什么交情。” “杨宁清文武全才,人品出众,异日一定不会只是个四品将军。”朱佑樘忽然这么一说,苏挽月有些吃惊看着他,他这是什么意思? “我跟他只是几面之缘,他好不好与我有什么关系?”她忍不住撇了撇嘴。 “你不喜欢他?”朱佑樘嘴角掠过一丝不经意的微笑,侧过头看她,“那你喜欢什么样子的人?” 苏挽月觉得,他这个问题简直问得太妙了,她一直都苦于无法跟他说清楚,不如趁今天这个机会说个清楚明白,只要朱佑樘不是个笨蛋,就一定能明白她的意思。 她深吸了一口气,说:“我现在还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如果真的要考虑,我会选择对我一心一意的人,他不能三妻四妾,始乱终弃,更不能与任何人纠缠不清。除此之外,我不在乎他长什么样子,也不在乎他的身份地位。” 果然,他脸色立刻变得阴沉下来,皱了皱眉说:“倘若没有这么一个人呢?你当如何?” 她仰起头看着他,很认真地说:“如果没有这么一个人,我宁愿一个人自由舒坦地过日子,无拘无束更好。” 两人回到毓庆宫门口,只见云天迎了上来。 “殿下,事情已经办妥了。”云天一拱手,压低声音说了句。 “东西呢?”朱佑樘面上没什么表情,他从广袖里伸出手来,白皙修长的一双手,不似男人的粗糙,也不似女子的柔弱,指节漂亮秀气里自有韧劲,精致得像被能工巧匠雕琢了许多年。 云天双手奉上一个小巧的锦盒,像是首饰盒,朱红的丝绒包裹着。朱佑樘拿着深深看了几眼,却没有打开。 “你等下带她出宫吧,不必告诉锦衣卫那边,万通若是问起,就说她还是我这里的人,不需要回镇抚司当差,俸禄照发。”收好那个锦盒,朱佑樘冷着脸对着云天说。 苏挽月觉得天降喜讯,不用当差还俸禄照发!她有些不敢相信地又问了一句:“殿下所言是真的吗?” 朱佑樘没有搭理她,径自转身向毓庆宫内走过去。 临近年关,宫中废储的风声越来越紧,但迟迟没有皇帝诏书下来证实此事,朝臣们早已分成两派,皇室宗亲们也都参与了角力。内阁首辅杨宪、学士万安、太监梁芳等人一力主张废储,而以学士商珞、言官王恕为首的一干朝臣则坚决不肯附议废储的提议,一次又一次上疏苦谏。不但如此,连一向寄情声乐山水、几乎不问朝政、德高望重的皇叔德王朱见潾,也联合一批王室宗亲公开表示,他们集体反对此事。 太子废或者不废,毫无疑问地成为成化二十一年大明朝廷内外群臣的一个高度敏感话题。 或许是因为两边势均力敌,宪宗皇帝并没有做出最后的决策。 从宫中出来,苏挽月又回到了杏花楼,她这次完全没有了当差的心理压力,整个人轻松了很多。 云天自从上次诏狱事件之后,整个人变得更沉默了,他经常来杏花楼,但不再像以前那样关注凝香。有时候,他会默默地坐下喝一杯酒,看她跳完一曲舞,然后默默地付账走人;有时候,他谁都不看,独自喝完一壶又一壶的酒,在半醉的状态下踉跄着走出门去。 云天是个信守承诺的人,他抽空会将苏挽月叫到自己的宅院,教她练习各种暗器功夫。 他的暗器手法相当熟练,对苏挽月的训练方式也很严苛。在千军万马厮杀的战场上,暗器很难发挥作用,所以古代战将很少有练暗器的。武林中讲究的是一对一的打斗,双方距离很近,于是暗器就派上了用场。它们体积小,重量轻,便于携带,大多有尖有刃,可以掷出十几米乃至几十米之远,速度快,隐蔽性强,等于常规兵刃的大幅度延伸,具有较大威力。 云天教给苏挽月的暗器,大致可以分为手掷、索击、机射、药喷四类,每一类中都有一个最主要的暗器作为主打,分别是锦绣峨眉刺、美人龙须钩、细雨梨花针、红袖玲珑筒,这些东西名字虽然好听,却都是夺人性命的利器。锦绣蛾眉刺由青翠的竹条制成,尖锐锋利无比,竹尖还涂有让人瞬间昏迷的麻药;美人龙须钩是一枚带有四个小爪子的金属圆环,环中镶嵌着细碎的五彩宝石,不用时可以当做装饰品悬挂在腰间;细雨梨花针的装置可以安放在靴子里,触动机关时可以发出一丛细如毛毛雨的毒针;红袖玲珑筒其实就是小型爆弹,可以放在袖子里。 苏挽月开始没有上路,吃过不少苦头,比如说,她的右手三根指头曾经被他发出的银针扎中,肿得像猪蹄;左手的胳膊肘因为用力不当,向外投掷飞镖时不幸脱了臼;还有一次因为粗心大意,一脚踏进了他所设的暗器陷阱里,差点就那个喂毒的大铁夹生生夹断了她的脚。 在这种魔鬼式训练下,她的进步还是非常明显的,半个月之后,她已经准确地用小石子打中杏花楼附近大树的鸟窝,或者将一粒鱼食正好丢到后花园池中金鱼的嘴里,偶尔还会将一只甲虫“恰好”落在某个普通舞姬的绣花鞋面上,吓得她们花容失色。 这段时间,堪称是苏挽月穿越到明朝以后过得最舒服的一段日子。 宫中内外的人仿佛都将她遗忘了,她每天除了练习暗器,并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她吃饱了睡,睡饱了逛街,回来就自由自在地往床上一躺,很是快活逍遥。 但是,她至今都不明白为什么凝香会知道云天有危险,她分明感觉到凝香对云天并不是表面那样冷漠,但事后朱佑樘和云天都绝口不提这件事,也不追究探询,大家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第44章 高手过招(1) 时间到了腊月二十,云天来过杏花楼后,写了一张字条让人交给苏挽月,约她次日午时相见。 她以为他是像往常一样教她暗器功夫,一早起来就顺着街道往他家的宅院里走。 明代的北京城内已经十分繁华,街道两旁有茶社、当铺、绸缎庄、干鲜特产商铺,临街还有不少支着担子售卖各种糕点小吃的小摊贩,她边走边看,看到一个卖五香银丝梅花糕的小摊,从袖中取出一小块碎银子。那摊主从炉中夹出两块新鲜雪白的桂花糕,正要用油纸包裹,不知哪里飞来两只黑乎乎脏兮兮的绿头大苍蝇,眼看就要落在桂花糕上,她立刻从靴筒里摸出两根细雨梨花针,迅速向苍蝇射过去,只听“嗖嗖”两声,苍蝇立刻毙命。 看到摊主仰慕的眼神,苏挽月顿时觉得很有成就感。 她抱着一堆“战利品”开心地走到云天家,看守宅院的仆人连忙打开了门,恭候着她进去。 小院里有个相当宽阔的演武厅,她在小亭内坐下,把各种零食摆在石桌上,抬头看到旁边有一棵高大的柿子树,上面的冻柿子又大又圆,不由得玩心大起,解开腰间的美人龙须钩,使用暗器技法甩动绳子,用它去抓树上的果子。 不到一盏茶功夫,石桌上就堆满了新鲜的柿子,有的色泽鲜红,有的红中带黄,熟透的表皮闪闪发亮,鲜嫩欲滴,引人垂涎。 她心满意足地收回钩子,一个个将那些柿子堆成小山。她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若不是这场无端又荒唐的穿越,她本可以在家享受完下一个暑假,而后度过剩余的无忧无虑的大学时光。可惜当时的一切梦想,现在看来只是痴心妄想。 不知什么时候,朱佑樘无声无息地站在她身旁,差点将她吓了一大跳。 她看见是他,有些惊讶地张着小嘴:“殿下……怎么会来这里?”她想起来应该向他行礼,但是最近无拘无束惯了,动作就慢了一些。 “没人的时候,不用这么规矩。”朱佑樘手一抬,示意她起来。 “殿下不是一直希望我规矩些吗?这样不好吗?”她抬头望了他一眼,笑眯眯地说了一句。 时隔多日没有见面,苏挽月感觉到他对自己的态度有些变化,似乎更客气,更疏远,眼神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暧昧了,也许是因为上次从皇宫离开之前,她对他所说的那些话起了作用吧!面对这样的朱佑樘,这样单纯的君臣关系,她反而更自在一些,也能活泼自如地和他聊天了。 朱佑樘低头看着石桌上那些花花绿绿的零食、玩偶和冻柿子,苏挽月不知道他又要干什么,只能站在一旁看着他。 “这个玩偶,送给我可好?”却见他拿着一对人偶正在端详,那人偶的材质并不精致,但色彩还是讨人喜欢的。 苏挽月点着头说:“殿下若喜欢,拿去就是了!” 他低头仔细看着那一对粗糙的彩色人偶,如玉般的脸半明半晦,眼神看起来有些朦胧,像是遥不可及。 记得十多年前,他还很小的时候,跟着母亲纪氏偷偷摸摸地生活在一间僻静冷清的小宫殿里,那里几乎没有什么玩具,以前有过一对人偶,是太监陈敏有一年元宵节从宫外买来送给他的。那六年不见天日的时光,在他记忆里始终难以忘怀,虽然日子清苦,但也是他人生最开心快乐的日子,每日有母亲陪伴呵护,虽然世界狭小,却干净而温暖。 直到他六岁那一年,他才在乾清宫里见到了亲生父亲。 太监陈敏告诉他说,那个坐在御座上、器宇轩昂、身穿明黄色龙袍的年青男子就是他的父皇,然后抱着他伏地恸哭。再然后,那个高高在上的君王从御座上走下来,蹲在地上抱起幼小的他打量了一番,他目光中只有安慰和抒怀,却并没有亲昵和疼爱,甚至,他看都没有看一眼跪在他身后的、那个含辛茹苦忍辱偷生六年的女子。 从此,毓庆宫里多了一个皇太子,他却失去了最疼爱自己的母亲,以及单纯、自由、快乐。 有时候,世界变得更宽广了,以前包围在身边的那些温暖,就都消失不见。 苏挽月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感觉他周身散出一种冷漠的气息,那种气息连几张之内都能被它传染,仿佛只要靠近,就会连五脏六腑都变得一起僵硬起来。 “云天怎么还没有来呢?”她想打破这种气氛,岔开话题东张西望,心里期盼云天快来。 “他今天不在京里。”朱佑樘终于抬起头了,“我有事要你去办。云天不在,你替他走一趟。” 苏挽月心里好奇,他为什么还敢交代事情给她做?他不怕她再闯祸吗?于是说道:“我替他办差没问题,就是怕做不好,我可没他那么好的功夫。” 朱佑樘扫了扫她腰间的美人钩,说道:“不是要人与你过招动手,你资质不差,只要肯用心,必定做得来。就怕你心不在焉,故意敷衍了事。” 苏挽月被他一激,心道只要不是杀人放火,我有什么做不来?她立刻就说:“既然如此,殿下请吩咐,我替云天去做!” 朱佑樘看着她,嘴角不由得挂了一丝浅淡的微笑,说道:“好。你去显武将军杨府一行,替我带几句话给他。” 什么?苏挽月不禁眨了眨眼,原来只是当邮差,这个任务未免也太简单了吧?值得他堂堂一个皇太子亲自出宫来跟她布置? 年关临近,显武将军杨宁清几乎一个头两个大。 他虽然年轻,但从小跟随父亲在军中长大,军事经验十分丰富,十八岁的时候就已是先锋将军了,可谓少年得志。他先前镇守延绥,后历任陕西巡抚,在陕西已经五年,近些年来他亲眼目睹不法商贩垄断茶马交易,致使军中战马匮乏,另边境时有外族扰民,也希冀此次入京能奏陈朝廷,颁发法令督促马政,以及修筑沿边防御、设卫所等等。 但宪宗皇帝沉迷方术佛事,推说身体不适,已经许久不上朝。连内阁大臣都很少见到皇帝,更不用说召见朝臣共商国是。呈递进宫的奏折,原本都归皇太子朱佑樘批复,因为京中朝野纷纷传言皇上要废储,已经剥夺了太子的许多权力,奏折如今也不知道有人看还是没人看。 “皇上今日依然没上朝么?”杨宁清皱着眉问前来回报的侍卫,北平西郊将军府的别院里,每天都要上演这么一出。 “回将军,没有。”侍卫单膝跪地在青石地板上回答。几乎日日如此,从来没有过变更。 “你下去吧。”杨宁清头痛地叹了口气,却又毫无办法。从前两朝起,西北的少数民族以马来交换中原的茶叶,太祖曾制度明令,要四川的茶换西北的马,以供军需。后来逐渐松懈,不断有商人携带私茶与西北人交易,若是茶叶充足,他们便不再赶马过来,马政废弛,最后的结果只能是边防松怠。 他心急如焚,年关转眼即过,实在不行就只能等到初一那天,按照大明皇族规矩,所有皇宗贵胄、文武百官都要进宫拜年,到那时候总该有机会朝见龙颜了吧! 杨宁清心中抑郁,闲坐着无聊,出门来到练武场上。 他七岁起习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从不敢有一天懈怠,每日从基本功再到父亲威武将军杨荣传给他的八门金锁刀,依次扎扎实实练过一遍。 “报将军,有客求见!”如果不是来人手持太子毓庆宫侍卫腰牌,随从们也不敢过来打扰他,杨宁清先前吩咐过,如果宫中来人,一定要尽快禀报,他怕错过了任何进宫上奏的机会。 杨宁清穿着一件单衣,腰上系着最粗糙的布绳,额上微汗,他闻言立刻收了刀回过身来问:“是谁?” “太子宫中的人。”随从答了句,指了指站在身后的人。 苏挽月冲着练武场上的人笑了下,她身穿着月白色的侍卫服,一头秀丽的黑发高高束起,雪白的肌肤映衬着乌木般的黑色瞳孔,明眸皓齿,高挺秀美的鼻子,红唇娇艳诱人,宛如芙蓉出水。她孑然独立在回廊下,就像别院门前那株素白单瓣的腊梅树一般,楚楚动人。 “苏姑娘。”杨宁清认出了她,她的脸色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红润许多,看来最近精神不错。对着随从将手一挥,示意闲杂人等退下。 “杨将军真是好功夫,比我强多啦!”苏挽月在一旁看他练武,不由得满心仰慕,不愧是显武将军,又常年在外,比着京城里的亲兵教头厉害了不知多少,杨宁清使刀,刀是百兵之胆,虽变幻不如枪剑那么多花式,但大开大阖里威力不减, 杨宁清笑着快步迎了上去,逗她说:“听说锦衣卫都身怀绝技,想不想和我比一场?” 他的笑总是那么爽朗,看到他的笑容,仿佛天地都突然开阔了。 “我可不敢跟你比试。”苏挽月眸子清亮,她顽皮地吐了吐舌头,“我那点三脚猫的功夫,还是算了吧!” “有什么不敢的?”杨宁清让她看一旁的兵器架,“以前我在延绥的时候,虽然武功不高,但也经常敢和别人比试,还赢过镇远老将军一坛三白酒呢!你难得上门一趟,我们今天就以武会友如何?” 苏挽月听他这么一说,知道这场武非比不可了,其实她对自己的武功底子根本不了解,之前和朱佑樘或者云天过招,他们总是十分容让,看不出真实水准。她看着兵器架前琳琅满目的武器,不禁眼花缭乱,最后叹了口气说:“这些兵刃我一件也用不上手!” “你擅长用什么?”他立刻问。 “这个。”她眨着眼说。 第45章 高手过招(2) 苏挽月从怀里掏出了一柄黑刃,按了刃身上一个机关,那刀刃立刻像是活了一般长到一尺二寸,两端都十分锋利,中间握手处有一个月牙开拓护手刃,可使单刃,也能分开来左右手各持一刃。这是云天给她的东西,虽其貌不扬,却十分厉害。 “我只知道你们锦衣卫会用绣春刀,没想到还使这种特殊兵器。”杨宁清看着苏挽月手里的东西,心里暗自赞了一下。这柄匕首系用纯黑钢锻造,看似哑钝,但锋利非凡,绝非凡品。 “绣春刀只适合中长距离,我不太会使刀。”她捏着手里的黑刃,将绣春刀扔到一边,笑着说,“如果我今天走运赢了杨将军,也不是我的本事,全仗这柄黑刃之力。” “苏姑娘太客气了。”杨宁清看着她握黑刃的那只手,纤细柔美,不禁注目良久,“像你这样的手,本就不该拿太笨重的刀,这柄黑刃的原主人倒是很懂得兵器。” “云天是我师傅,”她甜甜一笑,“你见过他的,你表兄沈千户跟他打过一架,记得么?” 杨宁清想起那晚杏花楼事件,忍不住也笑道:“当然记得。他身手不凡,堪称绝顶高手,你既然是他的徒弟,看来我可不能掉以轻心了,要使出全力才行!不然初次过招就输给你,岂不是太没面子了?” “赢了的人有奖品吗?”她狡黠地看着他。 “有。若是你赢了,我帮你做一件事。若是我赢了,你也帮我做一件事,如何?”他很随性大度地说。 “成交!”她朝他看了一眼,心中早有打算。 那黑刃的招式多是刺和挑,花式精巧,不似刀法凌厉斩劈,招招沉猛。苏挽月力气虽然没有杨宁清大,但胜在身法灵活,这正是她的优势所在。杨宁清起初担心她无法招架,并没有用全力与她对招。 “杨将军,不用故意让我。”她可不喜欢玩假的。 杨宁清见行迹被看穿,抬头笑了笑,忽然横刀一扫,力道突然加重。苏挽月低头避开了扫来的刀风,运气跳开了半丈,再逮着杨宁清侧身的一空挡,刃出如闪电,气势先声夺人。杨宁清回了个身,避开了苏挽月,而后手腕轻点,拨开了那一招,起落摆扣,直击她的面门。她并没有退后,仍是左右手各持一匕,左右突忽,杨宁清一时不知道防她那只手,只得收回了刀势。苏挽月看准机会,从腰间抽出“美人钩”,甩手将他的兵器卷了过来,“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上。 “苏姑娘好胆识。”杨宁清退了一步,收刀算是结束,“我认输了。” “是我偷袭了你。”她仰头微笑了一下。凭着她的功力,要想硬碰硬赢杨宁清,基本不太可能。能够维持不输都需要全力一搏,更何况赢他? “无论如何,我都输了。”他似乎输得很开心,“我和人对战,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灵巧的对手。” 她身形飘忽,招式逼人,姿态优美,如同蝴蝶在花丛中翩翩飞舞,让人几乎眼花缭乱,一不小心就会分神。刀剑过招最忌分心,分心会让人失去一往直前的勇气,气势上早已输了一半。这一仗,杨宁清自知早已不战自败,无论对手使什么花招,都不应该坠入迷局,但他没有做到。 “师傅说过,敌虽千变,我心归一,当我们真正和人比试或者对敌的时候,一定要忘记对方是谁,一心求胜才能赢。”苏挽月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真的这么有实力,不由得满心欢喜。 “输赢其实并不重要,我也不介意输给你!”他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收好了武器。 “将军,外头天寒地冻,要回屋换件衣服么?”随从匆忙赶过来,将一件披风递给杨宁清。 他扫了一眼衣衫单薄的苏挽月,关切地说:“你冷不冷?我们回屋子里去说话。” 杨府别院因为在西郊,占地面积丝毫不输给毓庆宫,视野极其开阔,正宅之后面临一大片人工湖,一眼望不到尽头,冬日湖面飘雪,碧波荡漾,柳枝随风飞舞,别有一番动人景致。 苏挽月在湖边漫步行走,只觉得心旷神怡,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这地方真好!” 杨宁清看着她天真可爱的模样,俊逸的脸庞竟然有一丝怔怔的神色。他默默地走在她身边,看着她素色锦衣的袍角掠过青石板铺设的湖边小径,心中竟然有了一丝说不出的感觉。 杨府侍女奉好了茶,请苏挽月入座,厅堂内十分幽静,只闻得到茶香和窗户里飘进来的腊梅香气,她垂着头看杯里的茶叶被热水晕开,幽幽地舒展开来的样子,顽皮地将头俯下去,对着茶水轻轻吹气。 杨宁清更衣走进大厅,只见她巧笑倩兮,半垂臻首用红唇去碰那白瓷茶杯,一团氤氲的雾气从她的唇角蔓延开来,将她的美眸隐藏在水汽之后,不禁看得呆住了。 苏挽月忽然抬头,才发现他在不远处看着自己,顿时对他笑了一笑。 “尝尝看,我们这里的茶叶如何?”杨宁清率先回过神来,他此时换了一件蓝色棉里丝袍,袖口用玄色织带系紧,脚上穿一双鹿皮镶狐毛的皂靴,大步流星走到她旁边坐下。 “香气浓郁,很好。”苏挽月看着眼前的这位少年将军,他伟岸英气,笑声像风,的确如朱佑樘所形容的那样文武全才,她突然想到了朱佑樘之前说过的话,不禁有点走神。 杨宁清发现她抬头看着自己,一双眼睛又大又清亮,忽然又低下头去,以为她在看茶叶,就说:“西北蛮夷常常食用粗糙肉食,需要茶叶来预疾提神,待客治病,茶叶在关外本是金贵之物,到了京城就不算什么了。” 苏挽月知道西北牧民的生活习惯,他们确实很需要茶叶,宁可三日无饭,不可一日无茶。比起关外的珍而待之,关内茶叶品种繁多,产量丰盛,大家都觉得只是普通饮品。 “杨将军驻守关外多年,看来对那边的风土民情很熟悉了。”苏挽月把手里茶盏让到了旁边桌上。 杨宁清知道她要切入正题了,无缘无故太子岂会派人来看他?他也不再可客套,正色说:“我确实很熟悉那边风土民情。近年来西北边境私茶交易严重,牧民赶马下来同朝廷交换的数量就少了七八成,北蒙古方面不时滋扰,内需增多,我此次回京,就是希望能够得见圣上,面奏此事。” 苏挽月望着杨宁清,见他眼神变得严肃起来,不禁油然而生敬意。他虽然是个武将,但绝对是个聪明人,他比一般武将多了几分机智与沉稳,但也不像内阁朝臣那样迂回曲折、暗藏机锋。 “你如果见到皇上,会怎么说呢?”苏挽月望着杨宁清,笑意婉转地问他。 “必定是恳求皇上下旨,严惩私茶贩运,多派御史巡查。”杨宁清皱着眉头说,他对这一事心中不忿已久,在他辖内如被抓住,理当严惩。但地偏路远,他远远管不到四川渝中那一带,所以也希望朝廷能增派御史,巡查茶马交易。 “可是,茶贱马贵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太祖时候,就知此事不仅使得国库有亏,而且使得戎羌放肆,法令还不够严格么?”苏挽月记得历史上关于茶马的纠纷法令,顺口说了出来,“洪武三十年朝廷就有规定,守关人员若渎职纵放私茶出境,处以极刑,家迁化外,说事人同罪;贩茶人处斩,妻小入官。难道他们都不怕吗?” 杨宁清听到她这么说,一双锐利深邃的眼睛在她身上扫了几个来回,说道:“苏姑娘果然不愧是太子身边的人,对朝廷律例知道得如此清楚。看来太子殿下平日里也很关注此事了?” 苏挽月感觉他似乎对自己起了防范之心,立刻说:“杨将军不必怀疑我,我只是略知一二,随口发表一点意见,与太子殿下无关。” “太子殿下今日让你到此,不知有什么旨意?苏姑娘就明说吧。”杨宁清吸了一口气。 “殿下让我传话给杨将军:除非想明白了如何应对此事,否则不要轻易面圣。若有为难之处,可找兵部侍郎刘大夏商议。” 苏挽月将朱佑樘当时的原话,一字不改地背诵了一遍。 “我与刘大人并无交情,他岂会帮我?”杨宁清若有所思,看来太子已经见到了他的那份奏折,他派身边侍卫来传口谕,足见这件事已经引起了太子的重视。但是他却迟迟没有等到任何批复,或许是因为废储风波闹得厉害,太子这边暂时并没有决议朝政的权力。 “殿下的原话我都告诉将军了。世事无绝对,多一种方式寻求合作,或许就多一层希望,你为什么不去试一试呢?” 杨宁清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才说:“请回报殿下,臣多谢太子提点。若是能够让西北安宁,百姓安居乐业,我一定竭尽全力去做。” 苏挽月放下茶盏,站起身来说:“那么我就告辞了,多谢将军的好茶。” 他随同站起,她临出门的一刻,他加快脚步追了上去,对她说:“苏姑娘留步!我还有话说。” 她停下了脚步,认真地抬头看着他,以为他还有重要的话要带给朱佑樘。 没想到杨宁清只是低头看了看她,犹豫了好一阵,才说:“我想斗胆问苏姑娘一件事,希望你不要见怪。” 苏挽月见他如此郑重其事,不由得莞尔一笑,说:“你说吧,我不怪你。” 他这才收起了犹疑之色,看着她明亮的眼睛,低声说:“我想请问,苏姑娘隶属毓庆宫……你是太子殿下的侍妾么?” 苏挽月一听这句话,心头立刻火苗直窜,她瞪大眼睛恶狠狠地看了杨宁清一眼,语气很凶地说道:“当然不是!” 没想到,杨宁清被她大吼了一声,不但不生气,反而好像很高兴的样子,他立刻低声下气地说:“是我胡言乱语冒犯,请苏姑娘不要计较!改日我一定给你赔罪。” 第46章 新年礼物(1) 腊月二十九,明朝京城处处已充满了春节来临的欢乐气息,皇帝早已不临朝了,内阁大学士们及各司各部的朝臣武将们也都放了年假。因为休假和过节,杏花楼的生意每天都很好,宾客盈门,上上下下都快忙不过来了。 鹅毛大雪依然下个不停,苏挽月清晨醒来,就听见附近街道民宅里传来一阵又一阵劈里啪啦的鞭炮声,想必是合家团聚在吃团年饭。她睁了眼睛看了看沙漏,才五更时分,便又抱着被子躺了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功夫越练越好,睡眠质量却越来越差,周围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将她惊醒,而且再也睡不着了。 北京的冬天实在太冷了,屋子里的炭火渐渐微弱,她索性起身,披着衣服下床,拿钳子把火挑旺了些,而后把手搁在火盆一尺远的地方烤火。她低着头,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去北方外婆家过新年,一家人围着炉火烤土豆、欢声笑语的情景,心里忽然有些难过。 这个除夕之夜,她没有父母家人陪在身边,只能孤独地留在杏花楼,跟花似堇她们一起度过了。 门外响起两声轻叩,苏挽月听到这种奇特的叩门声,不禁高兴地奔了过去,那是她和云天约定的暗号。 她伸手打开门,果然看到一身雪花的云天,他手里提着一个食盒,怀里抱着两个包裹,站在门口。 “你起得还真早。”他抬头看着她,闪身走了进来,“后天就是大年初一了,想不想要节礼?” 明朝所说的“节礼”,意义等同于现代的新年礼物,通常是上司赐给下属、主人赏给奴仆、长辈送给晚辈的东西,以示亲厚犒赏之意。 “师傅有礼物给我吗?”她原本有些沮丧的心情顿时明朗了起来,微笑着探头看他手里的包裹。 “不止我的,还有太子殿下的。”云天说着,将手里的东西一一放在桌案上,“食盒里是宫中最好吃的糕点,备着除夕之夜用的,殿下都有赐赏;这个包也是殿下赐给你的。旁边这个包裹,是我送你的。” 苏挽月第一个打开了食盒,顿时瞪大了眼睛:“哇!好多好吃的!” 云天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哪有你这样的人,完全分不清主次。你不想看看殿下赐赏给你的是何物么?” 苏挽月顽皮地摇了摇头说:“大不了是些金银珠宝之类,我又用不着!倒是师傅你,一定会送我一些又实用又好玩的东西吧?” 云天微笑说道:“我的东西可不敢同殿下比。你打开看看吧。” 苏挽月满心欢喜地打开云天的包裹,只见里面包着一个木制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只玲珑纤细的金丝手镯,她开始不禁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云天绝不会送一件普通首饰给她,立刻将那个手镯拿了起来,仔细端详。 这只镯子看来很普通,与杏花楼普通歌姬们手上戴的银镯类似,惟一特别的是那些金丝花纹,隐隐像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她顺着那些纹路,慢慢找到凤凰的眼睛位置,竟然发现了一颗极其细小的红色宝石,宝石微微凸起,只有一粒米大小,而凤凰的金翅周围,分布着一些细小的孔洞,直径还不到一毫米,很显然是一只做工精妙的暗器。 如果她没有猜错,那颗红色小宝石,应该就是启动金丝镯的机关所在。 她正要去按那个宝石机关,却听见云天阻止说:“不要乱动,这只七巧金丝镯里面只有三支毒针,每支毒针仅可用一次,切勿浪费。” 苏挽月如获至宝一般将金丝镯戴上手腕,心中暗自叹服它的精巧,她实在太喜欢这个隐蔽性极高的手镯了,如果不是因为云天告诫她,这只金丝镯只能使用三次,不能随随便便浪费资源,她一定要按下那个红宝石,试试它的功效不可。 她左看右看,眉开眼笑地说:“这个礼物真好,谢谢师傅!” 云天提醒她说:“看看殿下送你的东西吧。” 苏挽月打开朱佑樘赐赏的那个包裹,果然不出她所料,都是一些贵重的金珠玉器,如珊瑚项链、玳瑁玉梳、祖母绿项圈等等,从头到脚的首饰全有,一看就知价值不菲。 但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里面竟然还有一个精致的琉璃盒子,透过隐约的花纹,可以看到里面有一对彩色的人偶。她打开了琉璃盒,发现那对人偶竟然是五彩琉璃所制,神情姿态与之前朱佑樘从她这里拿走的那一对泥偶几乎一模一样,盒子里还有一张泛着墨香的纸笺,上面的字迹既清秀又飘逸,应该是他亲笔所写:“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这句诗本系《诗经·卫风》里的一篇,原文是“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苏挽月看着那对五彩琉璃人偶,心中默默地念着这句诗,心中不禁有些迷惘。朱佑樘遣人送来这对人偶,应该是为偿还此前拿走她那对泥偶的人情,他只写了上半句诗,意图很明显地向她表达了“永以为好”。那么他想告诉她什么呢?是说从此以后,他们之间可以做好朋友吗? 云天见她拿着人偶出神,在旁说道:“殿下的礼物,果然比我的精致百倍,只是不知道你心里如何想?” 苏挽月知道他话中有话,故作糊涂说:“这对人偶很漂亮啊。” 云天摇头道:“我说的不是人偶。自从你出宫至今,殿下一直郁郁寡欢,我跟随他多年,岂会不知道他的心事?你对他的心意断然回绝,你是痛快了,他却未必能够释怀。他身为皇子,不惜屈尊降贵来到我家,只为见你一面,你难道一点感觉都没有么?” 她蓦然抬头,说:“你说他上次是为了我才出宫的?” “以他的权力和智谋,想得到天下任何女子都非难事。这一次他将感情隐忍于心,宁愿自己承受痛苦亦不愿意勉强你,却在我意料之外。”云天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此前我一直劝你安守主仆本分,怕将来你无法抽身,如今我恐怕要收回那些话了。” 她听着他语重心长的话,仰头微微一笑,说:“我早已和他说清楚了,他是个明白事理的人。” 云天叹了口气,说:“怕只怕这件事没那么轻易了结。有时候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越是得不到才越想要去得到,我担心殿下对你,便是如此。” 苏挽月仔细回想了一下,历史记载明孝宗朱佑樘此生只有一个皇后,对她十分钟情专一,宫中从来没有册立过其他妃嫔,算是个不错的丈夫。他们成亲的时间似乎就是在成化二十二年前后,那个被后人称为“历史上最幸福皇后”的张姓女子才是他命中注定的伴侣。 她想到这个,立刻微笑着说:“他一定不会。他此生会爱上一个人,但绝对不是我。假以时日,他一定能够放下这个心结的!” 云天不再多言,只说:“希望如你所愿吧,我要回宫复命去了。你有话对殿下说么?” 苏挽月仔细想了想,乌溜溜的眼珠转了一下说:“请告诉他,相比别的礼物,我更喜欢宫里赏赐的点心。” 第47章 新年礼物(2) 云天刚走不久,又有人来敲她的门了,这次来的是花似堇的侍女明珠,她手里捧着个包袱,用上好的金丝绸包着,叠得很整齐。 “这是今天一大早,显武将军府遣人送过来给苏侍卫的。”明珠巧笑倩兮地轻声说了句。 苏挽月有些错愕,杨宁清跟她照说没什么交情,怎么也送她节礼呢?她顺手拆了包袱,只见最上面的是一大包茶叶,还未开封就能嗅到清冽的香气;下面是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狐裘,洁白如雪,几乎没有一丝杂色。 明珠是见过大场面的侍女,看到那件狐裘也不禁赞了一声说:“真是好皮毛,我第一次见到。要凑齐这么多完全没有杂色的狐皮,不知道要猎杀多少只关外的白狐狸呢!” “送东西的人走了吗?这件衣服这么贵重,我可不能收他的。”苏挽月被明珠一说,越发觉得收下不合适。 “送礼之人早已走了,但退回去不合适吧?”明珠小心地说,“节礼本是为了新年讨个吉利,退回去反而折了福。苏侍卫若是觉得礼物贵重,对方又不甚熟稔,回他一件礼物也就是了。” 苏挽月觉得明珠的话有道理,自己琢磨着说:“我拿什么送他好呢?” 明珠看到桌上堆着的那些东西,用手指了一指,嫣然一笑说:“这里不是有现成的么?将军府不缺金银珠宝,倒是这对五彩琉璃人偶,在京城里都是个稀罕物件儿,关外想必更是没有。” 苏挽月看到那对琉璃人偶,起初觉得将朱佑樘的礼物转赠他人不合适,但转念一想反正他是皇太子,这种东西必定不少,就算她拿去送给杨宁清,他也不会知道,就算知道,也没什么大不了。于是另找了一块包袱布,将那对人偶包好交给明珠说:“那劳烦姐姐,找个人帮我送去给杨将军吧。” 明珠将琉璃人偶收好,转身又说:“还有一件事,牟千户大人托人带了口信,晚间会来杏花楼,请苏侍卫在此等候。” 牟斌,自从诏狱一别,或许是因为锦衣卫公务繁忙,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了。 因为牟斌叮嘱她不要乱跑,苏挽月这一天就只能老老实实待在杏花楼里。 她只觉得百无聊赖,午后她实在憋不住了,从房间走出来,顺着后院里的大树和亭台楼阁,一路飞身上了屋檐。杨宁清送的那件白狐貂裘确实又大又暖和,她披着它,悠然坐在杏花楼的屋顶上,俯瞰着附近街道上的车马和行人。 大雪如柳絮飞扬,京城内外风景绝佳,她一点都不觉得冷。 她正自托着腮帮四处张望,却看见远处屋顶上多了一个黑影,那人身形矫捷,如一片黑云般踏雪而来,很快就到了她身边。 苏挽月伸手撩开白狐貂裘的前檐帽,立刻看清了他的面孔,正是那少年将军杨宁清。他仿佛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力量和光芒,纵使黑衣也掩不住他卓尔不群的英姿,英俊无匹的五官仿佛是用大理石雕刻出来,棱角分明线条,锐利深邃目光,不自觉得给人一种压迫感。 “苏姑娘好兴致。”杨宁清走到跟前,好像这屋顶是他家的客厅一样,毫不客气地在她身边坐下。 “谢谢将军的礼物,这件貂裘很好穿。”她见他打量着她身上的衣服,乘机道了一声谢。 “是我该谢谢你的礼物才对。五彩琉璃非我朝所产,多为西洋贡品,苏姑娘赠我如此珍贵的琉璃,实在愧不敢当。” 她忍不住笑了:“你拿我当好朋友,送我节礼,我们互通有无,岂不是很好?”琉璃就是玻璃,在明朝或许珍贵,但对现代人来说,真的算不了什么。 杨宁清看着她,俊脸有一丝犹豫之色,说:“其实我送你礼物实属冒昧。前几次见面之后,我都觉得你像我小妹,所以没有对你见外。” “你妹妹像我?她在京城吗?”她很好奇竟然还有人长得像她? “不在京城,在一个很远的地方。”他似乎刻意回避着这个问题,“你们只是形貌略有相似而已,但你比她聪明太多。” 她确实不像他的妹妹,虽然她的瓜子脸,尖下巴,有明朝柔弱少女的那种温婉秀美之气,却又隐隐多了一层洒脱爽朗,让人觉得她的温婉柔顺并非骨子里的本性,却又自然地可爱。 “正如我对你的感觉,其实……也不是兄妹之情。”杨宁清这句话像是没说完,也像是讲明白了,他毫不顾忌地对她直言,心事已溢于言表。 “我们本来就是朋友啊。”她还没有听懂。 “我很喜欢你。”紧接着,杨宁清竟然又说了一句。他虽然在笑,神情看似有些不羁,眼神却是认真的。 “你说什么?”苏挽月瞪大了眼睛,她不会是听错了吧? “有些人见千百次,还是不起一丝涟漪;有些人只需见一次,即使面似平湖,也已心有惊雷。”杨宁清洒脱地笑笑,一点不介怀她面色尴尬。他心中可以藏得住许多大事,但对于感情,他并不想默默放在心里。 “这……”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们好像才见过几次面而已,照他的说法,好像这时间已经足够让他能够表白了。 “我说出来,并不是想强人所难,只是想告诉苏姑娘而已。”杨宁清一副很坦然的模样,“我若喜欢一个人,一定要让全天下都知道我的心意,无论得到什么样的答复都好,但我绝对不会跟她捉迷藏,更不会耍心机、玩手段。” 苏挽月看着他的笑,心头不禁想起了另一个人。 感情这回事,确实应该如杨宁清所说的那样,简单、透彻就好,不要那么复杂,也不要那么辛苦。 杨宁清为人光明磊落,性情直爽,她心里并不讨厌他,甚至对他有一种引为知己的好感,但他表白得太早了,她还没有做好准备去接受一段和古代人的感情,现在无论时机和心境,都不是时候。 “我知道,感情之事勉强不得。”他并不介意她的态度,反而安慰她说,“苏姑娘不必有任何压力。” 苏挽月心中暗暗佩服他坦言直率,抬起头来说:“将军是个很好的人,以后无论娶了哪个姑娘,肯定都是一段锦绣良缘。但是将军的心意,我眼下可不能接受。我也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我们不谈这件事好不好?” “哈哈,你真是小看我了。”杨宁清依然在笑,“无论如何,我当然都交定了你这个朋友!那我们就说点别的,我带了美酒来,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喝一杯?” 苏挽月见他释怀,心情也放松下来,笑着说:“明日是除夕,我酒量不好,就舍命陪君子吧!” 大雪依旧纷纷扬扬,落在屋顶上,他们两人对酌良久,直到暮霭微升,杨宁清才收起他的酒壶酒杯,照着原路离去。 苏挽月凝望着他矫健的黑色身影,不觉微微一笑。她没想到他竟然会在这个时候对自己说“喜欢”二字,虽然她当面拒绝了他,但是他似乎并不在乎她的态度。 杨宁清为人懂得分寸,懂得进退,既不委屈自己,也不强迫他人,堪为堂堂君子。 如果他不是一个古代将军,而是一个现代男生的话,她想,自己也一定会和他成为很好的朋友。 第48章 星宿异象(1) 高高的观星台上,一名身姿袅娜的钦天监正在磨着墨,好将天象变幻详细记录在观测簿上。她年纪并不大,大约十七八岁,穿了一身素白的长袍,随意挽了个发髻,垂下来的散发显得人有些疲惫,又多了几分柔弱。 因为天气很冷,连墨都有些冻住了,写字的时候不是太顺畅,她皱了皱眉,放了笔,挽了袖子又开始细细磨墨。 “既然来了,站在门口一直不进来么?”她抬眼望了下房门,声音很轻,但在四下寂静的时候听着很是突兀。 她像是自顾自说着,复而低下头接着研墨。 话音刚落,房门被轻轻推开,身形俊挺的牟斌肩披一件玄色羽缎裘衣,他轻轻地走进来,身后带了一阵寒风。 “牟大人,怎么有空来我这?”她抬眼笑了下,那是一双细长的桃花眼,眼尾微微上翘,笑起来的时候很是妩媚勾人。 “你怎么知道是我?”牟斌反手关了房门,问了她一句。 雪若芊勾了嘴角浅笑了声,似乎觉得他这一问实属多余,“我们认识多少年了,我就算闭着眼睛,也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是么?”牟斌挑着眉,这么多年来他对雪若芊所谓“通天遁地”的本事还是持保留态度,总觉得那些五行八卦算出来的东西,碰巧的成分太多,“那你说说看,我现在心里想什么?” 雪若芊笑意更浓了,她眼睛黑白不是很分明,看人的时候总是朦胧流转,形似桃花,媚态毕现。 “你心里从来只想着一个人,还需要我猜么?你对我,可从来都没这么用心过。”她笑了笑,貌似娇嗔地说了一句,语气之中仿佛带着说不出的醋意。 “你少拿我开玩笑,我岂会不知道你?”他微微扬起头,“说过多少次了,你的美人计,别用在我身上。” 他太了解她了,雪若芊虽然只是小小一个钦天监,品低言轻,只是从七品,但她向来可以办到很多朝中一品大员都无法做到的事,不仅仅凭她师父教她的本事,也凭她那一双桃花眼。若不是她刻意闭门谢客,京城之中不知会有多少名门公子、权贵大臣会慕名而来。 “哼,你深夜来访,莫非就是故意让我不舒服么?”她撇了下嘴,却也不在意,重新坐在了书桌前拿起笔。 她的脸色在半明半晦的烛光里,几近要被融化。牟斌走近她身边,见她在纸上写的是“日短星昂,以正仲冬,白虎七宿中的昂宿突生异象,天谗之星作祟。” 雪若芊的字不像一般女子的清秀娟丽,反而龙飞凤舞,行云流水毫不拘束,宣纸上的墨迹很快渲染开来。 “你要的问的事,我已经写给你了。”她停下了笔,瞟了他一眼。 牟斌过去扯了那张墨迹未干的宣纸,定睛看完,然后问道:“仲冬是上个月,那天谗之星讲谁?此事可有转机?”仲是每一季的第二个月,仲冬指的是农历十一月,毫无疑问,雪若芊笔下所指正是废储之事。 “我只是一名小小钦天监,宫里的事,我哪有你知道的清楚?”雪若芊仿佛没听见他的问题,只是苦皱了柳叶眉,发出一声哀叹。 牟斌从怀里拿了几张银票递过去,说道:“真不明白你,存那么多私房钱干什么?” 雪若芊从小到大都是这种性格,虽说不上见钱眼开,但绝对是爱财如命,这些年来,整个京城的豪商巨贾几乎都来递拜帖找她观过星算过卦,也不知道她究竟攒了多少钱。 “我每月俸银二十两,不够胭脂钱。”她望了一眼牟斌,看着银票笑了笑,很小心地放进衣袖里,“钱是好东西,有它便有绫罗绸缎锦衣玉食,这世上钱买不到的东西,毕竟是少数。” 牟斌面色凝重:“说正事吧。” “明年二月二,太阳西下,东方苍龙星宿回归,自见分晓。”雪若芊看着牟斌的神色,神秘地笑了笑,吐了几句话出来。 “是吉是凶?”牟斌站着没动,将怀里剩下的银票全递到了雪若芊面前。 “金豆开花,龙王升天,兴云布雨,五谷丰登。若是所有的事都能用吉凶来界定,又岂会有那么多纷争?”雪若芊很淡然地甩了甩衣袖上沾的余墨,“很多人来找我占星断卦,我都捡他们想说的听,事实或真相往往残酷,没必要知道太早,或许我跟他们说了,人家也不见得相信。” 牟斌皱了皱眉:“我只要听真话。” 他和雪若芊相识多年,但最受不了的,莫过于她顾左右而言他的习惯,不管准还是不准,她总该说点让人听得懂的话吧! “如果我说,你日后会死在锦衣卫诏狱之中,你会相信么?”雪若芊挑了眼角看着那个满脸正气的人,又哀叹了一声,“结局是无法改变的。你早些知道,亦只是平添烦恼。” “我从来不信。”牟斌不放在心上,冷哼了一声,“我命由我不由天。” 雪若芊将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望着牟斌,玉手扣着书桌,一下一下敲着最简单的韵律:“你是为自己问前程,还是为别人?我不想骗你,但我也不能泄露天机,你是聪明人,何苦要我说出来?” “我明白。”他应了一句,眼神变得温和起来,轻声说,“明晚便是除夕,再替我求一个平安符吧。” “又是送给她的?”雪若芊笑了笑,细长的眼睛像是藏了许多的故事,细细碎碎淹没在眼角的柔光里。 “你既然知道,又何必问。”他并不直接作答。 她起身给他去拿天坛上的平安符,交到他手里,却又叹息了一声说:“她是个很奇特的人……只怕与你有缘无分。” “我说过我不相信。”牟斌的眼底闪过一丝犀利的光,“你自己呢?何不为自己打算?” “师父临终之时,给我订了两条规矩,一条是留在观星楼安安分分做名钦天监,另一条是永远不许卜算自己的命运。”雪若芊抬头,看着已经站在门边的牟斌。 她说完这句话,复而垂下头去,额前的长发垂到了胸前,遮住了她的眼睛。 牟斌侧头想了一下,终于什么也没问,走了出去。 苏挽月苦等了一整天,都没有看到牟斌的人影,她忍不住从杏花楼后门走出来,沿着街道向外张望。 天色已经全黑了,远远听着更夫敲着梆子,天上的星星忽明忽暗,也照不了脚下的路。甬道中间的积雪本来被扫开了一条道,只是可能刚刚这一会又下雪了,薄薄的积了一层,还没来得及等早上的管事过来打扫,地上有些滑。 晚上起了雾,牟斌不惧黑,只是些微不适地上的湿滑,走得有些缓。 “是牟大哥吗?”他隐隐听着前面有人在说话,隔着十来丈的距离,那股柔柔弱弱的声音像是仍然缠绕在耳边,刚好能听清楚,像是苏挽月的声音。 “宛岳?”牟斌加快脚步,又走了七八步,隐约看着有人立在大雪里,娇小清瘦的身影,几乎可以隐没在黑夜里,果然是苏挽月,她身穿一件雪白的狐裘,雪花飘落了满头。 “你一直在这里等我吗?”他看到她冻得通红的脸颊和苍白的小脸,顿时有些心痛。 第49章 星宿异象(2) “我等了大半天都没看到你,在家闲得无聊,所以出来看看。”她站在原处笑了笑,脚下没有动,那双杏眼却愈加流光溢彩。 牟斌回头,才看见先前走过的地方,弥漫着一团团氤氲的雾气,包裹着前面的楼阁和尽头的街道,根本看不清任何东西,像是从天而降一个白色的纱罩,遮了所有人的眼睛。 “你去哪里了?锦衣卫不是都放假了吗?你今天还在办差?”苏挽月见他一身风雪,似乎远道而来,不像是从宫里出来的样子。 “我去了观星楼。”牟斌看着苏挽月眼里很明显的迷茫之色,不动声色地说,“还记得雪若芊吗?她如今是朝廷的钦天监,你们两个七岁那年打了一架,因为你略胜她一筹,她发誓不再同你来往,一直绝交到现在。” “是吗?我不记得了。”苏挽月照例支支吾吾。她简直觉得不可思议,世间竟然有这么倔强的人,为了一件小事记仇到现在?人要是能固执一年那是任性,固执三年那是不明事理,若是固执得了十年以上,那才真正叫只为自己活。这个雪若芊,还真是个有个性的女子。 “我去找她,给你求了一道平安符,权当节礼。”牟斌将那个红纸袋包裹的平安符递到她掌心里,“她知道是求给你的。那件事都过去了十年之久,她也许心有悔意,只是不便对你明言。” 苏挽月接过那道平安符,心里不由得暗自感动。 这已经是她今天收到的第四份礼物了,此前有云天的金丝镯暗器,朱佑樘的“大礼包”,还有杨宁清的白狐裘,再加上牟斌送来的平安符,可谓样样俱全,吃的穿的用的玩的全都有了。虽然开始她有点伤感,但是想想其实真没必要那么悲哀,虽然在这里没有父母亲陪伴她过除夕,但至少她还有这么多朋友啊! 她仰头看着他,真诚地说:“牟大哥,你为我做这么多事,我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呢!” 牟斌看着她纯净的眼睛,在夜色中干净得有些虚幻。对他来说,不需要她的回报或者感激,人生有几个十年陪着一个人成长?在这段时间里,他已经陪伴她走过了最美好的时光,上天赐给了他整整十年和那个天真无邪的苏挽月在一起的岁月,那些回忆足够让他缅怀一生。 他默默地握住了她的小手,说:“回去收拾收拾东西,跟我回家过年吧。我爹娘他们也很想念你。” 苏挽月很乖巧地点了点头,也许以前的“苏挽月”就一直跟他们一起过年,既然如此,她也就不用推辞了。 苏挽月坐在牟斌的马后,因为风雪太大,她将整个身体蜷缩在他背后,他的背影就像一柄大伞,将风雪挡在一丈之外。 她将脸颊依靠在他的背心,她一直记得,自己被打板子的时候他着急的眼神;也记得他在雪地里抱起自己的情景;更记得,他在诏狱里那痛惜又无奈的表情。霸气要外露,情怀则需深藏。他的心思那么深、那么重,却从来不对她说出来;他总是会在她最脆弱、最无助的时候出现,却从来都是默默付出,并不祈求回报。 如果说,在这个虚幻的时空里,只有一个人可以让她依靠,让她真心信任,那么毫无疑问是他了。 “牟大哥,千万不要和万通走得太近,他和万贵妃的气数不长了。一年之后,一切都会变样的。”她不知道怎么报答他,只能绞尽脑汁回忆着历史上的“他”,给他一些正确的提醒。 成化二十一年马上就要结束了,此时虽是万贵妃风头最劲的时刻,也是宪宗皇帝最想废掉太子的时刻,所有人都感觉到这件事势在必行,太子一定会倒台,朝臣们都怕站错了队,一个个都在暗中揣测。而邵宸妃在后宫之内也嚣张了许多,大家都觉得四皇子可能是未来最有可能被立为皇太子的人。但历史应该是不会改变的,这场风波必定会过去,朱佑樘必定会继承皇位,是苏挽月在六百年后在历史课本上学到的事实。 “你的意思是,要我站在太子那一边?”牟斌没有回头,声音有些清冷。 “你可以不站在任何一边,但是尽量离万通远一点。”苏挽月轻声说,“相信我,我一定不会害你的!” “我当然信你。”牟斌突然之间加快了马速,得到雪若芊的卦象和苏挽月的箴言,他仿佛隐约明白了很多事。“天谗之星作祟”,分明是不长久,“苍龙星宿回归”只不过是迟早的事。 “雪下得好大。”苏挽月的话拉回了牟斌的思绪,前面的积雪已有一尺来深,几乎淹没了马蹄。 “京城已经很久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了,今年真的很特别。”他轻声喟叹。 “牟大哥,你说雪若芊是钦天监,她既然懂得星象,应该也精通地理吧?她会不会预测地震?”苏挽月忽然想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忍不住问牟斌,明代的气象局和地震局,差不多就是雪若芊所在的这个部门了。 “她师傅本是袁天罡嫡系传人,天文地理样样精通。不但如此,她对人情世故,也看得十分通透。”他一想到雪若芊就一头乱麻,相比之下,他更喜欢像苏挽月这样单纯明艳的女孩子,像雪若芊这种性情古怪、心情飘忽不定的女子,他实在是欣赏不来。 “我想找个机会,去见雪若芊一面。”苏挽月仿佛有些心事,抬头远远地眺望着远处那一座高耸入云霄的观星楼。 牟斌的家在京城东门附近,虽然气派没有皇宫那么大,但看得出也是京城中位于前列的大宅院。 苏挽月在这里不但见到了那个乖顺的侍女蓉儿,也见到了牟老爷和牟夫人。也许因为牟斌的关系,牟氏夫妇对她很是客气,牟府上下的仆人也都很懂得规矩,对她简直是毕恭毕敬,不像是对待一个宾客,倒像是对自己家里的千金小姐或者少夫人一样。 大年初一,苏挽月随着牟府一起完成了各种仪式,午时蓉儿就来说:“苏大人,我家公子请您和他一起入宫,给郭惠妃娘娘拜年。” 苏挽月记得这个郭惠妃,正是永康公主的生母,好奇问道:“为什么我们只给惠妃拜年,不给其他娘娘拜年呢?” 蓉儿很温柔地解释说:“苏大人想必是忘记了,郭惠妃和我家夫人是亲姊妹,也就是我家公子的亲姨娘了。” “这样啊!”苏挽月总算恍然大悟了,怪不得永康公主和牟斌之间关系那么亲厚,原来除去皇室的身份,他们二人竟是嫡亲的表兄妹。这样说来,牟家也算是皇亲国戚,只不过郭惠妃没有万贵妃那么得宠,所以她的亲眷相对低调一些。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大明锦衣卫中能人众多,连云天那样的绝顶高手也只混到了一个百户之职,牟斌比云天小好几岁,他本人又是个君子,并不像其他人那样喜欢溜须拍马行贿,竟然已经是千户了。他升职升得这么快,未必与这位郭姨娘没有关系,惠妃毕竟是宪宗皇帝的枕边人,总能说得上几句话。 第50章 宫闱毒计(1) 大年初一,紫禁城外大门全部大开,皇家照例要进行各种祭祀、拜祖的各种宏大仪式。 午时过后,京城中各部各司四品以上官员们依次排好序列,进宫向宪宗皇帝和皇太子拜年。金水桥外车马轿子川流不息,但倒了神武门前都要步行,虽然人头攒动,却是井然有序,鸦雀无声,丝毫不乱。 苏挽月跟着牟斌来到神武门前,只见其他官员都神色庄重地排队,等待入宫觐见,就按着他们的顺序站在后面。按锦衣卫的官职,牟斌是五品千户,她是六品皇宫大内侍卫,还没有资格直接面圣,她左顾右盼看了一下,竟然发现旁边的队列里有一个熟悉的面孔,正是杨宁清。 杨宁清同时也看见了她,因为不便交谈,他只是朝着她笑了笑。 苏挽月暗自做了一个鬼脸示意,这几天她很是感激杨宁清,他送来的白狐裘实在帮了她的大忙,让她在这样的天气里也不至于挨冷受冻。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牟斌和苏挽月顺利进入后宫,出现在郭惠妃的永寿宫门外。 牟斌看了她一眼,叮嘱说:“惠妃娘娘为人和蔼可亲,你什么话都不用说,跟着我即可。” 苏挽月点了点头,跟在他身侧,一起走进永寿宫。 永寿宫庭院宽阔,从宫门到正殿还有一段距离。甬道那头,永康公主伸手抱着一只波斯猫,肩披一件白色狐裘一路开心地跑出来,她丝毫不顾天上还下着雪,娇笑着大步绕过荷花池,将手里提着的一串鞭炮向身后扔过去。 后面几名永寿宫的侍女被鞭炮声吓得四处闪躲,只有一个胆大的侍女提着裙角一路追着她,大声喊着“公主慢点”,但根本没有被听进去,永康公主笑得更大声了,脸上被冻得微微有些发红。 苏挽月与牟斌二人走到附近,差点被永康公主撞到。 牟斌立刻走过去,伸手在水池边拦截住了她,正色说道:“天冷路滑,不要再跑了!” 永康公主笑嘻嘻地抬起了头,看着他说:“你是来给我母妃拜年的么?昨天太子哥哥给我送了许多新鲜花样的鞭炮来,昨晚睡得早,今天不趁机玩玩岂不可惜?你们……”她视线转移到牟斌身旁的苏挽月,忽然住口不说话了。 苏挽月按照宫廷礼仪,行了个礼说:“臣苏挽月,给公主殿下请安。” 永康公主满腹狐疑地盯着她看了几眼,忽然皱了皱眉,劈头就问:“你身上的狐裘,是哪里来的?怎么与本公主的一模一样?” 苏挽月这才注意到,永康公主身上的白狐裘,果然和自己穿的那一件十分相似。即使放在现代,女孩子之间“撞衫”也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情,更何况是与这个心高气傲的刁蛮公主撞衫? 她发觉永康公主不太高兴,灵机一动说:“这几天太冷,狐裘是我找杏花楼的姐姐们借的。” “你骗谁啊?”永康公主一点也不糊涂,她盯着苏挽月的狐裘,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狐裘,“母妃告诉我说,这种狐狸是关外一种特别品种,毛长约三寸,很难捕杀,关内极其稀有。我不信那些杏花楼的歌姬们有这么大面子,能得到关外的贡品?” 牟斌看了看苏挽月,问永康公主说:“既然这么稀有,公主的狐裘从何而来?” 永康公主微仰着头,抬了抬下巴,眼里带着开心的神色说:“是显武将军送我的!他从关外来,自然要带礼物给我啦!” “显武将军?杨宁清么?”牟斌认识杨宁清的父亲,老威武将军杨时冲,杨氏家族世代从军,杨时冲为人耿直清廉,大部分时间都驻守在关外,他此前听说过杨宁清少年英雄,但与他本人并没有什么交情。 永康公主点了点头,瞪着眼睛指了一指苏挽月说:“杨宁清说,他在关外多年,好不容易才得到两件特制白狐裘,他送我一件,自己留一件。我这件京城中绝对是独一无二的。如果她穿的不是赝品的话,那就是杨宁清在骗我了!” 苏挽月一听,忙说:“我这件肯定是赝品!” 永康公主看了看她,昂起的下巴又收了回去,将信将疑地说:“是么?为什么跟我的看似一样?” 苏挽月担心这个公主找自己晦气,立刻就说:“微臣的狐裘一丝杂色都没有,公主见过全身无一根杂毛的白狐狸吗?” 牟斌会意,在一旁帮腔说:“依我看,这两件狐裘差别极大。关外虽然有好皮毛,但江南也多能工巧匠,未必不能将普通皮毛拼接成类似的狐裘。大过年的,公主何必自寻烦恼?不如玩点别的去吧!” 永康公主被他们俩一唱一和弄得不知所措,只得哼了一声说:“算了。本公主不与你计较。” 苏挽月见她侧身离开,这才松了一口气。早知道这件衣服会惹得永康公主这么不爽,她无论如何也不会穿着它进宫来。 永康公主本来一团高兴,虽然牟斌和苏挽月坚持说她那件不是真品,她表面被说服了,但仔细想来还是觉得不对劲,她心情郁闷,忍不住用鹿皮小靴子使劲地踢了一下水池旁的冰块。 其实,当时这件白狐裘并不是杨宁清主动送给她的,而是她年前去将军府找他玩的时候,看到他在清点从关外带来的东西,硬找他要来的。 “公主,这水池旁边,您小心些。”那名胆大侍女在后头上气不接下气跑了过来,到了跟前,站直了不敢大声喘气。夏天的时候,永康公主就是在荷花池边打闹,掉了进去,被捞起来后大病了一场,郭惠妃还为此罚了她一个月的俸禄。 “你当本公主那么好骗?池子冬天都结冰了,掉进去也不会淹死!”永康公主没好气地呛了侍女一句。 那侍女不敢回嘴,低着头说:“惠妃娘娘说,公主午时才起,还没有给贵妃娘娘拜年,请公主速去。” “一定要去么?”永康公主不想去见万贵妃。虽然她表面对他们这些皇子皇女很和蔼,但对他们的管束也十分严厉,平时她因为顽皮,没少被万贵妃教训。 “公主,是惠妃娘娘的旨意。”那侍女不敢强迫她,只是将郭惠妃的话重复了一遍。 “那就走吧。”永康公主极不情愿地噘着嘴,将怀里的波斯猫丢到侍女的怀里。 永宁宫内外,挤满了前来拜年问候的皇子公主、皇亲国戚。 后宫妃嫔们如郭惠妃、邵宸妃一早就来拜见过了,邵宸妃还留在永宁宫内用了午膳,此刻正陪着万贵妃说笑话解闷。 永康公主走进殿门,跪地道了一声:“儿臣给贵妃娘娘拜年,祝娘娘万福金安,福寿绵长。” 万贵妃扬了扬手,示意她站起,紧接着就说:“你一早在做什么?” “回娘娘,儿臣……昨日除夕守岁太晚,一时不慎,睡着了。”永康公主支支吾吾地说。 “今日大年初一,永寿宫侍女们难道都没有叫你起身么?惠妃平日是怎么教你的?你是金枝玉叶,言行举止自当注意,日上三竿才起身梳洗,哪有一点皇家公主的样子?”万贵妃毫不客气地训斥起来,她训起人来的时候,又严厉又不讲情面,皇子公主个个都怕她。 永康公主被她一顿骂,悻悻地低着头站在一旁,也不敢坐下来。 “姐姐消消气,永康公主还是小孩子心性,交给惠妃姐姐教导便是,姐姐何必这么当真呢?”邵宸妃见万贵妃柳眉含怒,怕她翻脸生气,连忙站了起来,柔声劝解。 “身为大明公主,如此惫懒疏狂,不知道惠妃平日里是怎么教她的?”万贵妃收敛了一下语气,揉着太阳穴说,“本宫受皇上所托管理六宫事务,明里暗里不知道担了多少心,只怕人家还不感激。” 邵宸妃忙道:“姐姐说哪里话,这些皇子公主,长大之后一定会记得娘娘的训导之恩。永康公主,你说是不是?” 第51章 宫闱毒计(2) 她递了一个眼色给永康公主,永康公主被她提点,虽然心中不忿,嘴上只好说:“贵妃娘娘教训得是,儿臣知错了。” “给公主赐座。”万贵妃对这些公主们并没有深仇大恨,见她垂头默敛,像是知错的样子,也就住了口。 “公主过了新年,今年该有十六岁了吧?”邵宸妃看着永康公主,这个小公主如今真的是长大了,眉眼就像她的生母郭惠妃一样俏丽动人,若是收敛起平时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刁蛮模样,其实还是个标准的美人。 万贵妃闻言看了看永康公主,带着一丝讥笑的口气说:“公主十六岁了,其实也该到了订婚的年纪。但是宫中还有更该婚娶的人,迟迟不办了这件大事,其他皇子公主们可怎么办?” 她言下之意所指,显然是讽刺皇太子朱佑樘至今没有纳妃一事。 永康公主一时没有察觉,跟着点了点头说:“可不是吗?连太子哥哥都没有婚娶呢,我们不着急。” 万贵妃眼里闪过一丝冷光,追问说:“你们两个从小就亲厚,你可知道,他为什么不愿意主动纳妃么?” 永康公主低头想了一想,猜测着说:“我觉得,他或许还没有找到自己的心上人,所以不愿意婚娶吧。” 她记得,自己小时候非常粘朱佑樘,有时候一整天都会赖在毓庆宫里不走。她私心里觉得,太子哥哥是整座皇宫里最好看的男人,他的眉毛眼睛甚至比母妃都长得漂亮。所以,她喜欢跟在他后头,缠着他,让他陪自己玩。等到她十岁之后,太子哥哥开始接手朝廷里的事,他似乎变得越来越忙,几乎没有时间与她一起玩了,好在她陪同父皇打猎的时候,认识了杨宁清,从此又有了粘的对象。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他们兄妹之间变得越来越疏远。仔细想想,虽然兄妹二人同住在紫禁城内,她竟然已经整整一个月没有见过他了。 邵宸妃怕她说错话惹恼万贵妃,紧接着说:“公主是女孩儿家,可不要胡言乱语啊!” 万贵妃回头扫了她一眼,貌似和善地说:“童言无忌,怕什么?”然后转过头,看着永康公主说,“据本宫所知,他并不是没有心上人,或许就在毓庆宫中,只是不好明说罢了。” “有这种事?娘娘知道他喜欢毓庆宫的哪个宫女么?”永康公主看着万贵妃,心里像是忽然有点明白了。她虽然年纪小,但是也知道万贵妃手下耳目众多,难怪父皇这么多年都沉迷于她,即便容颜衰败如老妇,也能稳保荣宠不衰,执掌后宫凤印。 “也许不是宫女。”万贵妃端起茶盏,轻轻地抿了一口。 “不是宫女,难道是太监不成?还是侍卫啊?”永康公主有点糊涂了。 邵宸妃是知情人,忍不住用锦帕掩嘴笑道:“怎会是太监?” “是谁呢?”永康公主的好奇心一下被勾了起来,毓庆宫中的侍卫好像都是男的,不对,好像有一个女的……今天与牟斌一起进宫的那个苏挽月,不就是毓庆宫的人么? 万贵妃伸手抚摸了一下鬓发旁的玉钗,挑眉看了一眼她身上的白色狐裘,“应该就是最近与显武将军杨宁清走得很近的那个吧。听说,杨宁清节前还特地派人将一件珍贵的白狐裘送到城西杏花楼,想必就是给她的。” 她说的语气十分轻描淡写,听在永康公主耳内,却不啻是万丈惊雷。 永康公主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她虽然在宫廷长大,对人心险恶有所了解,但毕竟是懵懂少女,丝毫掩饰不住心头的愤怒,恨恨地说道:“原来是她,我见过她!” 邵宸妃闻言,眉间带着几分忧虑之色说:“本宫听说,公主与显武将军关系非同一般,之前惠妃与皇上商议过,日后为公主挑选驸马之时,一定优先考虑杨宁清。但有些事,可不是我们身为父母能够掌控的,公主自己须得把握好才是。” 永康公主被她说破心事,不由得一阵脸红,但眉宇之间的怒气也更甚,低着头默不作声。 万贵妃叹了口气,貌似同情地说:“公主贵为金枝玉叶,不知外面那些民间女子的手段。你要喜欢亲近一个人,不是只顾着对他好便可以了,而要把他旁边的人全都赶走,这个人才是你的。” 永康公主紧紧地抓着那件白狐裘的衣襟,眼圈有点红了,有点想哭的感觉,但她还是咬紧了嘴唇,低声说:“我也不想让人家跟他亲近,可是我……我什么都不敢做,我怕他因此而讨厌我。” “那公主要考虑清楚,你是希望他开开心心跟别人一起玩,你只能站在一旁?还是希望他只跟你一个人玩?感情这种事,最上等的情况是他只属于你一个人,中等的是他不属于任何人,最下等的是他只属于别人。”万贵妃摆出一副慈母姿态,语气温柔地“循循善诱”,她脸上的皱纹已经有些深了,再好的保养修复,也压不住时间碾过的齿轮,印在脸上,就成了一道道斑驳又深刻的皱纹。 “我若得不到,谁也别想得到!”永康公主的好胜之心果然被挑了起来,她杏眼圆睁,含怒说了一句,脸上的刁蛮任性之色越来越浓。 万贵妃笑了笑,看着这个被惯坏了的小公主:“公主年纪还小,哪有什么东西本来就是你的?老天爷给你,你就拿着,老天爷不给你,你就只能受着。” “我是公主,有什么事办不到?”永康公主精致小巧的一张脸,这时候变得有些阴森起来。 万贵妃笑着摇了摇头:“你这个傻孩子,别说傻话了。本宫也累了,你换个地方玩去吧。记得你是大明的公主,行事不可以落了下流,跟那些市井女子一般,失了皇家体统。” 永康公主看着身上的白狐裘,只觉得心里像被扎了一根刺,一时气愤难平,立刻施了礼,飞快地退了下去。 “姐姐不怕公主出去闯祸么?”邵宸妃看着永康公主疾步离开的背影,不由得担心地说了一句。 万贵妃冷笑一声:“怕什么?她若是找杨宁清麻烦,自己磕着碰着也是惠妃的事;若是找那苏挽月晦气,太子自然会替她挡着,这场戏更热闹!咱们大年初一坐着瞧场好戏,权当解解闷也好。” “姐姐刚刚这么一说,”邵宸妃沉吟了一下,接着说,“妹妹倒是想不通了,那女子究竟是何等样人?莫非真是天仙下凡,不但显武将军喜欢,连太子那么淡漠的人,也给她迷住了?” “太子这边未必是真。”万贵妃眼神深沉,用一副过来人的神色说,“以他的本事,纵使喜欢一个人,完全可以不露痕迹,何须闹到人尽皆知?这次如此高调,让那女子成为众矢之的,倒也不见得是真喜欢。” 邵宸妃一听,不禁点着头说:“依姐姐看来,太子只是设了个障眼法?他为何如此?难道只是为了做给姐姐看,好要姐姐放松戒备之心,以为他会为了美人而舍弃江山?” 万贵妃眯了眯眼睛,有些出神,像是在想一件很伤脑筋的事,过了半晌才说:“他从小冷血,对谁都没半分真心,但有些事……本宫有时候也想不明白。” “不管怎样,凭着这兴风作浪的本事,这苏挽月终究是个祸害。若是能除掉她,只怕太子立刻自乱阵脚,也说不定。”邵宸妃的话,很软很轻,但却让人心尖很痒,她很适合在恰当的时机,说出一些让人接受的建议。 万贵妃侧头看了看邵宸妃,冷声道:“本宫留着她还有用。你若是闲得慌,不如好好筹谋别的要紧事。皇上已起易储之念,咱们只要再推进一步,四皇儿前程似锦,指日可待。” 邵宸妃恭顺地看着万贵妃说:“姐姐若有计策,只管吩咐。” 万贵妃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才说:“本宫说的要紧事,就是立刻找个太子妃人选来,不要朝中权臣的闺秀,也不要封疆大吏的千金,哪怕是普通小家碧玉,亦无不可。” 邵宸妃仔细琢磨了一阵万贵妃话中之意,立刻心领神会地说:“妹妹明白,请姐姐放心,妹妹一定将此事办得妥妥当当!” 第52章 厄运连环(1) 永康公主从万贵妃的永宁宫出来,气得两眼都红了,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回郭惠妃的永寿宫,而是怒气冲冲地往东边走。 “公主,您走错道了。”侍女在后头小声提醒了下。 “我去哪里还要你们来管么?”永康公主回头,狠狠瞪了她一眼。 那名侍女跟随她多年,知道她发作了公主脾气,无非是为了今天与苏挽月穿着同一件由杨宁清送出的白狐裘,她想了一想,近前说道:“奴婢知道公主今日为何生气,其实要出这口气也不难。奴婢倒有一个主意,不知道公主愿不愿意听?” 永康公主闻言,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自己的侍女。 那侍女见她眼神期待,也就凑近她身前,低语道:“奴婢觉得贵妃娘娘所言不错,若要杨将军心意之中只有公主一人,只要断了他的念想便可。” 永康公主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如何断念?你没听见贵妃娘娘说,我是皇家金枝玉叶,行事不可以下流么?难道要本公主拿刀砍了她不成?还是毁了她的容啊?”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侍女连忙解释,眼睛里闪着幽幽的光芒,“公主可记得,今日那苏侍卫是跟谁一起进宫来的?” “牟斌。”永康公主似乎有点明白了。 “前些天牟夫人进宫来看惠妃娘娘的时候,奴婢曾在一旁伺候,奴婢当时听牟夫人哀叹说,牟千户入锦衣卫多年,让她这个当娘的总是提心吊胆,希望惠妃娘娘在皇上之前疏通,早日将他放了外缺才好。奴婢还听见惠妃娘娘问及牟千户的婚事,牟夫人只是摇头。” “难道牟斌也喜欢她啊?”永康公主想起苏挽月的模样,立刻醋意充满心头,她忿忿然用力,将御花园内一株腊梅上的花朵全都捋了下来,“这个坏女人!她与太子哥哥在毓庆宫中苟且也就算了,居然还要勾搭牟斌和杨宁清,实在太不要脸了!” “对付这种女人,最好的办法是让她赶紧嫁人,或者让她赶紧走人,再没有勾引男人的机会。”侍女乘机补了一句。 “她可是朝廷锦衣卫,嫁什么人啊?”永康公主皱着眉头想了想,“让她赶紧走人,只怕也不容易。” 她也很想让苏挽月从京城彻底消失,打架报复吧,苏挽月武功比她高,身边还有牟斌保护,肯定打不过;设计陷害吧,苏挽月看起来并不笨,未必会中计。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流放了,但流放一个六品侍卫总要有个罪名才可以,一时又找不出她的错来。难道让她到边疆去当守军?但这样不是更成全了她和杨宁清么? 永康公主左思右想,苦无良策。 侍女见她绞尽脑汁的模样,忍不住又献了一计说:“锦衣卫也是女人啊,依奴婢看,公主不如设法促成她和牟千户在一起。一来显得公主大方体贴,二来送了人情给牟千户,三来,纵然杨将军知道此事,也只能恨自己没法竞争过牟千户,这笔账无论如何也算不到公主头上啊。” 永康公主立刻摇头说:“我才不要!这种女人怎么配跟牟斌在一起?名义上以后她还是我表嫂呢。要我促成他们?我才没这么傻!” 侍女慢慢地说:“那么,倘若她日后成了公主的皇嫂呢?或者做了杨将军夫人呢?公主觉得哪种情况比较好?” 永康公主顿时噎住了,她左想右想,还是觉得侍女的话有道理,不由得狠狠地啐了一口说:“没那么便宜的事,她敢让本公主如此费心思,就一定要付出代价。” 永寿宫内,郭惠妃慈眉善目地看着牟斌和苏挽月,吩咐宫中侍女给他们沏茶。她大约三十出头的样子,模样明艳动人,永康公主的相貌长得极像她,母女二人都是柳眉大眼。 苏挽月觉得,这个郭惠妃比起万贵妃来,不但年轻美丽了不少,更和气了不少,却偏偏得不到皇帝的宠爱。她心里完全没办法理解宪宗皇帝的选择,只能心里暗自叹气。 他们说话之际,牟斌突然说:“宛岳,你在殿外等我片刻可好?” 她料想他们姨侄之间有私房话要说,立刻点了点头,快步走出永寿宫正殿。刚一出门,就看见那个刁蛮公主怀抱着一只波斯猫,一脸诡异地走了进来。之所以说诡异,是因为她眼神之中明明满是怒气,脸上却勉强地挤出了一些笑容,看似十分天真可爱。 苏挽月不禁吐了吐舌头,心中巴不得牟斌赶快说完话,赶快出宫。 “你们还没走啊?”永康公主盯着苏挽月,从上到下打量了几眼,貌似很客气地问。 “牟大哥与惠妃娘娘在叙话,让臣在外面等他。”苏挽月知道此刻需要谨言慎行,千万别得罪了这个小祖宗。 永康公主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突然一把将怀里的波斯猫狠狠地摔在地上。那汉白玉地面坚硬而光滑,那猫被她一摔,立刻吃痛跃起,“喵”地叫了一声,卷起尾巴向宫外逃走。 “苏侍卫,你轻功身法好,帮我捉一下那只猫吧?”她盯着苏挽月。 苏挽月没办法拒绝,只好顺着那只猫逃走的方向飞快地奔过去捉它,那只猫虽然灵巧,但毕竟是宫中豢养过的,远远不及野猫速度快,它并没有跑出多远,就被她抓住了。 她伸出双手捉住了那只猫,将它捧到自己怀里。那只猫看起来非常温顺,乖乖地任她抓取,但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她放松戒备的时候,它突然暴起,伸出尖利的爪子,对着她的脸恶狠狠地抓了下去。 苏挽月只觉得左脸一阵钻心地疼痛,她放开猫去摸自己左脸颊,手中竟然沾了一手的鲜血。 她有些疑惑,仔细看了看那只猫,赫然发现它的左腿处被深深地扎进了一根长约四寸的银针。银针入体,再温顺的猫也会发狂的,难怪它会突然攻击人,她迅速替它拔出了那根银针,那只猫立刻“喵呜”一声,飞快地向永寿宫内奔跑而去。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苏挽月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左顾右盼,都找不到一个可以呼叫的人。她不知道这件事是永康公主有意还是无意为之,毕竟抓猫是她自己不慎。尤其是对波斯猫这种可爱的小动物,谁都不会有戒心的。 无论如何,今天是大年初一,牟斌很开心地带她入宫见惠妃,她可不想让他从永寿宫出来之后看到她血流满面的样子, 她隐约记得,距离永寿宫不远之处有一个专供太监、宫女、侍卫们整理仪容的小亭子,她曾经看过很多侍女在那里补妆或者洗脸之类,那里有热水和普通外伤药,应该可以处理她脸上的伤口。 有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苏挽月刚走了没几步,立刻发现前面甬道处来了一大群人,领头的人正是永宁宫太监,后面跟着的是一乘软轿,软轿之内坐的不是别人,正是万贵妃,旁边站立随行的是邵宸妃。 她心知不妙,也只能施了个礼,说道:“臣苏挽月给贵妃娘娘请安。” “见了娘娘,为何不跪安?还懂不懂规矩了?”前面的太监死死盯着苏挽月,从上到下打量了几眼。 苏挽月连眉头都懒得皱一下,立刻重新请了个跪安。宫中规矩她如今并不是完全不懂,按理说只有见着宪宗皇帝本人,才需要行叩首大礼,其余人等并不需要如此。但现在明摆着人家是来找茬的,不能不暂时低头。 万贵妃冷冷看着她,说道:“将你的左手拿下来!” 苏挽月有些犹豫,但不敢不听话,只好犹犹豫豫地将左手拿开,露出被波斯猫抓得血肉模糊的左半边脸。 “跪下!”万贵妃一声断喝,顿时吓了她一跳,苏挽月有些不明所以,她这又是怎么了? “大胆侍卫,竟然大年初一如此污形垢面在宫中行走,不怕冲撞了圣驾么?万一为贵人娘娘们招来血光之灾,你可担当得起?”为首的太监仿佛见了鬼似的,立刻大呼小叫起来。按照明朝习俗,“见血”本就是一件不吉利的事情,更何况是大年初一,还是让万贵妃触了这个大霉头? 苏挽月并不知道他们这些古人还有这么多忌讳,见到宫人们受伤,不予以同情也就算了,居然还倒打一耙,怪她不该在宫中走动? “跪下。”万贵妃盯着苏挽月,又说了一遍,她望着苏挽月有点怔怔的神色,不由得大为恼火。 苏挽月还没来得及双膝跪地,下一秒就有一名身形高大的中年侍女走近,扬了胳膊朝她的右脸扇过来,她下意识侧身躲开了。明朝宫廷有规矩,打骂奴仆可以掌嘴,但不能打脸,就算是罚最下等的宫女也不能。 “你还敢躲?”那中年侍女瞪圆了眼睛,更加怒了,再抬了胳膊过去,又被苏挽月拿肘弯挡了开去。她顿时大怒,尖叫着说,“大胆贱人,上次在永宁宫见到你的时候,看你就不像善类!今日还敢嘴硬,贵妃娘娘就算杀了你,也跟死了只蚂蚁没什么两样。” “在宫中,打人不打脸是规矩,请自重!”苏挽月此刻心中已经十分生气,她今天已经够倒霉了,如果还被这么一个恶形恶状的老宫女欺负,简直就是亏负她那一身好武功! “好,本宫不打你的脸。”万贵妃冷笑了声,看着身边的两名侍卫,“仗着自己是锦衣卫,功夫好是不是?给本宫拿下,带到永宁宫去。本宫今日倒要看看,你要如何猖狂?” 那两名侍卫都是黑口黑面,苏挽月与他们全然没有任何交情。 第53章 厄运连环(2) 也许是因为永宁宫与毓庆宫主人不和,导致双方积怨已久,那二人动起手来丝毫不客气,几乎招招致命。她虽然轻功不错,又得到云天转授的暗器手法,但永宁宫那两名侍卫也非等闲之辈,以二敌一,苏挽月很快就落了下风。 其中一名侍卫挥刀向她正面砍过来,她闪身躲过,却不料另一名侍卫从背后偷袭,仅仅一瞬间,刀剑已然擦过她的脸颊,将她的一大缕乌黑马尾给砍削下来,她的头发散乱,被风一吹,遮住了半张脸。 “大胆苏挽月,还不快束手就擒?”领头的太监一声令下,用眼色示意,眼中隐隐已有杀机。 那两名侍卫会意,手下果然更不容情,每一个招式都要将她置之死地。 苏挽月心知肚明他们是要借机杀了她,只要一招不慎,就会立刻被他们控制。如果要说“欺人太甚”,只怕在这个皇宫里,早已没有“太甚”这个底线,只有“更甚”二字。也许是今天出门方向不对,竟然接二连三惹上了这么一些人,实在是有够倒霉啊! 她眼见那两人行事狠厉,也不再犹豫,从靴筒里取出一束“暴雨梨花针”,用尽全力向他们投掷过去。 双方杀机已现,局面乱成一团。 突然之间,却见一个黑色身影轻飘飘从天而降,挡住了众人的去路,且听见一个洪亮的声音说:“臣杨宁清,给贵妃娘娘请安!” 杨宁清,他什么时候来了后宫? 苏挽月只觉得奇怪,她抬头看向他,见他气定神闲地前来挡驾,似乎并不惧怕万贵妃,一颗心顿时悬了起来。 “本宫道是谁,原来是杨少将军。”万贵妃挥了挥手示意那两名侍卫停手,在软轿上笑了笑,“今日群臣朝拜皇上,将军见过圣驾了么?” “臣已叩见龙颜了,正要到后宫来拜见贵妃娘娘。”他似乎是不经意地看了看被两名侍卫困住的苏挽月,“这位不是毓庆宫的苏侍卫么?娘娘为何将她拿下?” “大年初一,让娘娘出门见血,还不够罪大恶极么?”一直没有说话的邵宸妃忽然开了口,她抬眼看着杨宁清,语带提醒地说,“杨将军既然是来见贵妃娘娘的,就请回永宁宫叙话吧;若是来见永康公主的,便请去永寿宫。其余宫中闲事,还是莫管的好。” 杨宁清脸上依旧带着笑,却摇了摇头说:“臣不以为这是闲事。正如娘娘所说,苏侍卫不慎冲撞贵妃娘娘,但看她脸上伤口,分明是被伤害所致,一时情急才会在宫中行走。臣素闻贵妃娘娘一心向佛,慈悲为怀,今日皇上尚且祭天祈福保万民平安,娘娘又何须为小事动怒?” 万贵妃淡淡的笑了笑,不置可否地说:“杨宁清,你父亲一生戎马,可真是养了个好儿子。” “谢贵妃娘娘谬赞,家父在关外,也时常感念贵妃娘娘昔日提拔之恩。”杨宁清似笑非笑地答了一句。 忽听不远处有人急促地说:“苏挽月属于锦衣卫,她的死活应该由锦衣卫定夺,就算是死,也应该死在诏狱里。” 苏挽月一听到这个声音,心头立刻安定下来,但是她不禁为他担心,这句话对万贵妃来说显然是很不中听的,难道他不怕吗? “臣牟斌叩见贵妃娘娘,”牟斌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一字一句,说得分外清楚,“请娘娘将她交给臣来处置。” 牟斌此刻当然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后还跟着一脸委屈的永康公主和气急无奈的郭惠妃。 “妹妹给姐姐请安。”郭惠妃匆忙走上前,向万贵妃施了一礼,急急地解释道,“今日之事全怪永康公主不好,是妹妹管教无方,姐姐若要责罚,就请责罚妹妹好了。” 郭惠妃平日不太在宫中行走,也不甚得宠,万贵妃虽然不需要卖她面子,但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无论是杨宁清好言求情,还是牟斌以锦衣卫名义扣人定罪,其实都是为了救苏挽月脱身。杨宁清这边碍着他父亲多年的交情,牟斌又是万通得力手下,今日若要执意带苏挽月回永宁宫,反而落了个“滥用私刑、不宽不容”的恶名声,难保这些宫妃不去宪宗皇帝面前嚼舌根。 万贵妃顿时笑了一声,对郭惠妃说道:“今日初一,杨将军说的对,本宫就不计较了。不过惠妃你也确实该管教一下公主,以免恃宠生娇,无法无天。” “妹妹谨遵姐姐教诲。”郭惠妃垂眉敛目候着万贵妃的软轿子过去,这才松了一口气。 眼见危机解除,杨宁清和牟斌二人几乎同时冲到了苏挽月面前,牟斌距离苏挽月比较近一些,她毫不犹豫地握住了他的手,借着他的臂力让自己站了起来。 杨宁清见状,顿时怔了一怔,停下了脚步。 永康公主恨恨地看他一眼,跺了跺脚说:“杨宁清!你眼里还有没有本公主!见了我也不请安?” “怎么如此与朝臣说话,一点规矩都没有了!”郭惠妃冷言训了一句,她知道自己女儿刁蛮任性,也怪平日里太过宠溺,今日之事都是她闹出来了的,苏挽月毕竟是毓庆宫的侍卫,俗话说打狗也要看主人,若是真的让万贵妃将苏挽月带到了永宁宫去用私刑,事情必定会闹大。如果惹恼了朱佑樘,迟早要将永康公主这个罪魁祸首翻出来。这个宫里也许可以暂时凭借地位和权势逞三分威风,但谁能预料到未来的变数?尤其是在这样的“非常时期”,更是任何一方都不可以轻易得罪。 “母妃。”永康公主被郭惠妃一声呵斥,立刻垂了头。 “还不去给苏侍卫赔罪?” “什么?给她赔罪?我做错什么了?”永康公主一脸惊讶看着郭惠妃,赌气跺着脚说,“我才不要!”她不可能做这么低三下四的事情,这么多下人看着,若是真是赔礼道歉了,以后的脸还往哪里放。 “还不快去?要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来说你不成?”郭惠妃又说了一句,语气十分严肃。 永康公主仍然站在原处,撅着嘴没动,有些心虚地说:“我又没做错事。” “你还嘴硬!”郭惠妃回头又怒斥了她一句,她心里实在着急,不禁回头向苏挽月笑了笑说,“本宫就这么一个女儿,平日里也舍不得调教,今日有失大体,希望你们原谅。” 永康公主见母亲低声下气向苏挽月说话,不禁咬了咬牙。 “惠妃娘娘,实在不敢当。”苏挽月不是那种给几分面子尾巴就翘天的人,既然别人主动给个台阶下,也就息事宁人算了。 “若是太子日后问起,还请苏侍卫不要怪永康公主,原谅了她年少无知才好。”郭惠妃朝苏挽月温婉地笑了笑。 “娘娘多虑了,太子在毓庆宫,根本不会知道这件事。”苏挽月心道,就算他知道了,与他也没什么关系吧? “难得苏侍卫明事理,大家也不会伤了和气。”郭惠妃看着其余人等,轻声说了一句。她这句话一语双关,若让在场的人谁要事后提起,也会背了个伤和气的罪责。 “惠妃娘娘,臣带宛岳出宫了,就此告退。”牟斌低头打量了苏挽月一眼,她虽然形容有些狼狈,但依旧不卑不亢,似乎并没有因为被永康公主伤害和被万贵妃的侍女侮辱而生气。 她的左边脸颊上挂着几丝血渍,头发也散乱在额前,常人看来必定是狰狞可怖,但配上她水灵又纯净的眼睛和洁白如玉的肌肤,反而觉得像是一幅山水画中可以点缀的丹朱风景。 “去吧。”郭惠妃微微点头。 牟斌带着苏挽月就走,苏挽月隐约听见身后有轻微的笑声,回头一看,发现竟然是那位刁蛮公主,正拉着杨宁清的胳膊,要他跟自己回永寿宫,而郭惠妃仿佛对女儿的蛮横视若无睹,早已袅袅婷婷地离开了,任由他们二人在宫门处拉拉扯扯。 杨宁清背对着他们,看不清他的表情,但看他的身形姿态似乎是不太情愿,却不得不跟着永康公主回去。 苏挽月忽然觉得心里有点涩涩的,果然有父母亲在身边最好,就算惹了天大的事,也有他们去操心打点。 “你怎么了?伤口疼吗?”牟斌发现了她的异样神情,忍不住停下脚步,低头来看她的脸。 “不疼,没事的。”她怕他担心,抬头朝他凝眸一笑。 “等我来帮你处理一下,伤口耽误太久不好。”他没有急着带她往神武门去,而是拉着她,在附近一处非常偏僻的回廊坐下,从衣袖内取出一块洁白的丝帕,又取出一个装着药酒的小玉瓶,沾湿了丝帕,凑近了她的脸颊,一点一滴认真地替她拂拭着那些细微的伤口。 她不由自主地仰起了头,有经验的锦衣卫随身都会带有各种应急药品,牟斌身上自然不缺这些东西。 “这药酒系天山雪莲精炼而成,只要处理及时,一定不会留疤。你不用怕。”牟斌温柔地替她擦着脸,谆谆叮嘱。 “我才不怕呢。”苏挽月的心情早已从刚才的阴影中脱离出来,顽皮地说着。因为她仰头娇笑,牟斌握着丝帕的手不禁微微一抖,她立刻叫了一声说“哇”,他吓了一跳,惊问道:“怎样?弄伤你了吗?” 苏挽月微笑伸着头说:“你这么细心,当然没有!” 牟斌这才松了一口气,将带血的丝帕卷成一团放入靴筒内,他忽然觉得左肩一沉,却见她顽皮地将下巴搁置在他宽阔的肩膀上,说:“就算真的脸上留几条疤也不要紧,只要你不嫌弃我丑就好!其他人怎么看我,我根本不在乎。” 他耳边听着她的细语,心头不觉又是一阵悸动,却尽量凝固着声音说:“你这是真话,还是假话?” 苏挽月点了点头,闭着眼睛说:“当然是真话。” 她话音未落,只听见不远处有一个清冷的声音说:“光天化日之下,锦衣卫竟然如此放肆,视宫规如无物么?” 苏挽月听到那一缕清清凉凉的声音,只觉得头顶似是忽然响起一道惊雷,立刻睁开了眼睛。 只见一丛疏林之后,有一人白衣胜雪,神情落寞如远方孤雁,静静地站在那里,似乎已立了千年万年。 第54章 肌肤之亲(1) 苏挽月眼见他身穿着一袭白色锦衣,从稀稀疏疏的竹林之后走出来,神情看似清幽落寞,眼睛里却带着一种奇异而可怕的光芒,她心头顿时一震,他这样冷厉的表情,她之前从来没有见过。 牟斌也看到了朱佑樘,他将药瓶放回怀中,从回廊上闪身过来,道了一声:“臣给太子殿下请安。” 朱佑樘抬头看了他一眼,冷着声音说:“这里没你的事,退下。” 皇太子明确下令要他离开,若是不从便是抗旨。牟斌犹豫了片刻,看了苏挽月一眼,她看到他眼色,眨了一下眼睛示意没关系,他似乎听懂了她的意思,略点了点头,从回廊甬道处走了出去。他走得如此之快,仿佛一阵疾风消失在旷野之中。 苏挽月虽见牟斌孤身离去,但据她猜想,牟斌一定不会走远,就算他要出宫,也一定会在神武门外等她一程。 朱佑樘静静地站在苍郁青翠的竹林前,神情有些奇怪。他居然是独自一人前来的,身边并没有福海或云天之类的侍从跟随。 这里并不是宫中必经之地,通常不会有人烟,但是从直线距离看,无疑是从毓庆宫到永宁宫最近的一条路。 苏挽月想起还没有向他行礼问安,就转过身来,刚要跪下去,却见他疾步走到她身侧,伸手扶住了她的身体,低声说:“疼么?” 她柔亮的发丝被狂风吹起了一缕,双眸依然水灵可爱,脸颊上伤痕犹在,殷红的血迹已被擦去,剩下几道粉色的伤口。红色的血珠子缓缓流了出来,像雾气一样粘在她的白皙脸蛋上,红白相衬,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只不过是一点小伤,不劳殿下费心。”她有点诧异他的态度转变如此之快,刚刚他不是还十分生气地呵斥她和牟斌行为“放肆”吗?听见他刚才在竹林之外那一声冰冷呵斥,以为他接下来又会惩罚她或者将她训斥一顿。 “你是不是怪我来迟了?”朱佑樘的声音冷冷清清的,听不出情感。 “当然没有。”苏挽月很无所谓地摇摇头,他怎么会这样想?今天这些接二连三的破事,仔细想想真的不能怪任何人,早知道不穿杨宁清那件白狐裘,或者不要跟牟斌一起来拜见郭惠妃,不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要怪也只能怪她自己运气不好,大年初一遇到飞来横祸。 他低头看着她清瘦的侧影,她的脸依然那样清丽可爱,眨着睫毛错愕地望着自己,一双杏眼精致得像画里的人。 自从上次在云天私宅中见面,苏挽月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两人就这么对视了片刻,她觉得有些不妥,正要转过头去,却见他叹息了一声,伸手抚摸了一下她凌乱的发丝,然后说:“早知如此,我宁愿将你关在毓庆宫里。” 苏挽月觉得他触手所及之处一片冰凉,抬头打量了一下才发现,他竟然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锦衣。也许是因为室外温度太低,他的指尖就像他的人一样清冷,她完全感觉不到任何温暖。 “殿下是赶着从毓庆宫中出来的吗?你穿太少了,会着凉的,赶快回去吧!”她好意地提醒他。 他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和脸颊上的伤口,说道:“你还有心思关心别人?今天情况有多危险,你知不知道?” 她当然知道,万贵妃手下受过处罚的宫女,几乎无一存活。哪怕她是朝廷锦衣卫,只要进了永宁宫,打死打残都是小菜一碟。 苏挽月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但我并不是故意冲撞她。”万贵妃本就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以后不管什么人召你去永宁宫,都不必理会。”他沉声叮嘱,语气坚定中含着一丝隐隐担忧。 “请问殿下,我可以出宫了吗?牟千户还在宫门外等我呢。”她试着问他自己是否可以离开了。 他一听到她提及牟斌,眼神立刻就变了,语气有些阴冷地说:“你还在惦记着他?你们两个罔顾宫规在这里耳鬓厮磨,是唯恐别人不知道你们俩关系亲密么?” “牟大哥只是帮我擦脸上的药而已,并没有什么!”她心里有些后悔被他看到那一幕,其实当时她把头顺势放在牟斌肩膀上,在现代社会看起来不算什么大问题,但也许在这些封建的古人心里,他们会觉得是一件无比严重的事。 “那还不算什么?”他盯着她的眼睛,语气已经有些薄怒了,“还要怎样?还是说你们之间有更亲密的关系,所以相比之下这不算什么?” “你想到哪里去了?”她忍不住抬头辩驳,一气之下脱口而出说,“你以为所有男人都和你一样吗?牟大哥是君子,他才不会随随便便碰我呢!” 他一听这句话,立刻走近一步,抓紧她的双臂,盯着她说:“你如此信任他,亲近他,却为何总是对我如此戒备?我从来不希冀别人能够懂我,也从不强人所难。可是,我希望你能够懂我的苦衷,无论我对你做什么,都只不过是……”他的脸颊抵着她顶心的发,轻声吐出了最后几个字,“……因为爱你。” ——他在说什么? 苏挽月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那么轻的话落在耳朵里,像是进了羽毛,让人觉得微微发痒。他这次说的不是“喜欢”她,不是要她“顺从”他,而是用了一个非常严重的词语“爱”。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对自己说出这样严重的话,在宫中相伴他身侧的日子虽然不长,但她隐约感觉得出,他天性冷静淡泊,要他对一个人如此突兀地表白心迹,除非是被逼无奈,不得不说。 “可是,殿下并不知道我是谁……我的身份来历,甚至我的年纪和背景!而且,我不觉得我自己有多好,甚至远远不如红绡绿痕他们会伺候人,真的不值得你喜欢。”她仓促之下,冒出几句话来,这些话都是她的真心话。 “你一直介意的事情,以后再也不会发生了。”他微微抬起头,仿佛立誓一样地说。 “我介意什么啊?”她懵然不知他的意思。 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轻轻地说:“除了你,我谁也不要。” 她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他今天是怎么了?脑子受了什么刺激了吗?怎么越说越离谱?按照她在现代的思维逻辑,她实在想不出朱佑樘的话还有什么别的含义。 他淡然地低头,看着她亮晶晶的眸子,语气很是平静:“你不是说过,不喜欢人家三心二意么?既然如此,我就给你想要的一切,除此之外,我想不出你还有任何拒绝我的理由。” “这……”她一时语塞,心中忍不住又是一阵微动,仰头说道,“我的确同殿下说过我喜欢什么样子的人,但那些话不是针对你的。其实,我的意思是,我并不是想以此为理由来拒绝你,也不对,我……我……” 她脑子已经有点快要乱掉的感觉,开始语无伦次,不知道怎么跟他说才好。她出宫之前对他说那一番话,并不是要他照着去做呀!没想到他竟然当真了,难道他以为她是对他提出了要求,只要他做到就可以跟他在一起?这个误会简直太大了。 他似乎全然没有注意到她的犹豫和错乱,径自说道:“我迟早要纳你为妃,你等着我。” 明朝皇太子、未来的孝宗皇帝朱佑樘,此刻正在她面前表明心迹,他看起来很是严肃,不像是在开玩笑。 如果说,她同意接受他的感情,是不是意味着她会成为朱佑樘的另一半?但是历史上他的妻子并不是她,难道说,只要她接受跟他在一起,做她的太子妃,历史就会改变?可是,如果历史改变,朱佑樘还会是明孝宗皇帝吗?如果历史改变,他的后辈子孙也都不再是皇帝了,这个时空甚至若干年后的现代时空里的一切是不是都会发生改变? “不行,你将来要做皇帝的,你不能和我在一起,你的太子妃不是我,是一个姓张的女子!”她情急之下说了出来。 “你说什么?”他神情微微一变,“谁是未来的皇帝?哪里来的张姓女子?” “当然是殿下你了。”苏挽月这时候脑子已经清醒了很多,她见他神情犹疑,立刻灵机一动说,“我有一个善于卜卦预测未来的朋友,她告诉我说,殿下将来会做一个很好的皇帝,还会娶一个很贤惠的皇后,这位皇后她是姓张的。所以,姻缘本是天定,殿下根本不可能和我在一起。” “你所言可有根据?”他眼底闪过一丝将信将疑的神色,但并没有将她从自己的怀抱中放开。 “当然有根据。但是,我只知道顺应天意会发生的事,若是殿下执意要逆天而行,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若是你的预测不准,又当如何?”他眼底忽然精芒一闪,看着她问。 “我保证我的预测不会不准。”她心想,这个历史时空应该是不会忽悠她的吧?只要大方向正确,其他的基本错不了。 他凝神看了她一眼,停顿了许久才说:“不管你今日所说是托辞还是预言,日后自然都会得到验证。倘若我真的登基为大明皇帝,先帝遗训对天子无用,我会明媒正娶将你接到坤宁宫;若是不能,我也无须顾忌任何事情了,一定要你陪在我身边。” 这是什么逻辑?他似乎觉得不管将来事情怎样发展,自己跟她在一起都是不会有问题的。 她只能低着头,叹了口气说:“只怕将来世事难料,不一定能够如殿下所愿。我现在可以走了吗?” 第55章 肌肤之亲(2) “不行。”他毫无商量余地地回绝,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你忘记了我对你说过什么?你今生今世都是我的人,我可以随时将你召进宫来,没有我的允许,不准你离开紫禁城。” 又是这一套。 她几乎无语了,好不容易在皇宫之外过了几天快活逍遥的日子,竟然又被他拘了回去。 他们二人回到毓庆宫的时候,苏挽月半垂着脑袋,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无精打采地跟在朱佑樘身侧。 那名叫莫殇的侍卫迎了出来,行礼说道:“启禀殿下,刚才显武将军杨宁清经过毓庆宫,前来探听苏侍卫可在此。” 听到“杨宁清”这几个字,朱佑樘的脸色顿时变得有点阴郁,回头扫了苏挽月一眼,不冷不热地说:“他对你倒是颇有好感。” 苏挽月被他强行带回毓庆宫,心中正在不爽,见他说话带刺,忍不住嘟着嘴说:“这样不好吗?或许殿下可以好好思索下,怎么利用杨将军对我的这点好感,再派我去他那里办几趟差使。” 莫殇闻言抬头,偷偷瞥了一眼太子,果然看见朱佑樘脸色铁青。 苏挽月站在那里看他生气,眼里带着几分得意的神情,像是一只偷吃到了甜葡萄的狐狸。 “他是显武将军,父皇迟早会赐婚给永康公主,你就不要痴心妄想了。”朱佑樘把“妄想”这两个字咬得很重,冷哼了一声。 “那又怎么样?只要他现在对我好就可以了。”她丝毫不示弱。 莫殇在旁边听着他们二人对话,只觉得味道不对,这两人此时的关系似乎与往日大大不同了。看他们之间的情形,哪里还是主子和奴才的对话?简直是一对小情侣之间吃醋闹别扭的典型画面。要是按着朱佑樘以往的脾气,谁敢对他这么说话,至少要被罚跪一天。现在呢?太子听完她的话,也只是淡淡一笑,仿佛根本不在乎她说了什么。 “老老实实给我待在毓庆宫里,哪里也不许去,听见没有?”拂袖离开前,朱佑樘对着苏挽月说了最后一句话。 苏挽月看着他的背影,不禁恨恨地跺了跺脚。 当天夜晚,苏挽月并不当值,她惬意地在自己房间内沐浴完毕,换了套衣服,准备上床睡觉的时候,却听见福海在门外敲门说:“苏侍卫,太子殿下叫您过去。” “今晚不该我当值吧?殿下叫我做什么?”她无奈地瞪着福海。 福海依旧是一副和蔼带笑的神情,小声说:“这个奴才就不知道了。苏侍卫赶紧过去吧,今儿是大年初一,想必不会是坏事的。” 苏挽月只好跟着他到了朱佑樘的寝宫,那个宽阔的大殿对她来说其实并不陌生,她放轻脚步,掀开帷幕走进内殿,只见烛火明灭,朱佑樘身穿着一件月白色的丝绸睡衣,斜斜倚靠在木榻上,手内似乎正在看着一本书。 他见她走进,立刻抬头说:“过来。” 她极不情愿地走了过去,他放下手中的书卷,伸出手来握着她的小手,拉着她在身旁坐下,用一种很温柔的语气说:“你到我身边来,我们好好说话。” 她吸了一口气道:“殿下要说什么?” 他目光幽幽地抬头看着她,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她想起自己刚穿越到明朝的时候,按牟斌的说法苏挽月应该是十七岁,现在已过新年,应该加一岁,就回答说:“十八岁吧!” 他点了一下头说:“十八岁的女子,在民间早已成年,你们若不是身在锦衣卫,也该谈婚论嫁了。” 她含糊地“嗯”了一声,暗想他忽然说这些干什么?他说她该嫁出去了,殊不知他自己年纪也不小了,他比她大七岁有余,新年过后就是二十五岁了,一个二十五岁的皇太子还不娶亲,反而说她过了适婚年龄,这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吗? 他话锋一转,用两根指尖轻轻抚摸着她的手腕,低声说:“宫中内外诸人,都以为你是我的侍妾。你怎么看?” 苏挽月只觉得他在自己手腕上移动的手指仿佛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一般,那种轻柔抚触,竟然让她立刻心弦荡漾,几乎不能自持,心里顿时吓了一跳。她隐约觉得他是有意为之,不由得缩着身体跳开来,摇着头说:“他们都是乱说!” 他似乎对她的态度早有预料,迅速站起身,用力将她拉了回来,然后加大了声音说:“你总是拒绝我,是不是因为牟斌?他真的有那么好?” “不是……” 她被他压在木榻之上,只觉得他的呼吸越来越近,却苦于无法逃脱他的钳制,只好拼命摇头说:“不是因为他!但殿下不可以这么对我……你是堂堂大明朝皇太子,难道要逼人就范吗?” 他眼底掠过一丝浅淡的不悦之色,低声道:“我从来不逼人做任何事,但是你不同。不管是牟斌,还是杨宁清,或是其他人,都不准你再亲近他们!” 他说话之间,手法熟练地迅速解开她衣襟的系带,然后将她拥进自己怀里。 苏挽月全无还手之力,她全身此刻几乎都是不着寸缕,两人共同盖着一床锦被,锦被之下她用力挣扎,但猛然间发现挣扎之后更加不妥,顿时吓得呆住了,他的手指紧贴着她的肌肤,那种既可怕又吸引人沉沦的感觉,让她一阵又一阵战栗不已。 她脑子里忽然电光火石般地涌起了许多记忆,仿佛在很多年前,他们之间就曾经如此亲密过……恍惚之中,她隐约想起了那个名叫Alexander.Su的男人,以及那个几乎让她失去所有记忆的暧昧夜晚。 他低着头凑近她耳畔,说道:“你其实并不讨厌我,对不对?” 她紧闭着眼睛,声音都快哭出来:“但是我也不喜欢你!即使你强迫我,我也不一定会爱上你!” 他语气清淡地说:“我不要你立刻爱上我。我只做我觉得应该做的事。” 她看着衣衫整齐的他,从他冷静的表情和从容的眼神中,分明看不到半分欲望的痕迹。她心中立刻明白过来:他根本不是因为男女私情而去做这件事的,准确地说,他是为了破坏某些东西而去做这件事的!他根本就是早有预谋,或许在看到她与牟斌在回廊下的时刻,他就已经策划好了今晚的一幕。 她心中气愤已极,忍不住隔着衣衫,十根手指在他脊背上狠狠地掐了下去。 他丝毫不怕痛,不但不呼叫,反而舒展双臂紧紧地抱着她。她抬头之际,看到了他双眸之中有两团晶亮的东西。那晶亮,当然不是火焰,而是融化的冰山。 “月儿,我的月儿。”他低声呼唤着她的名字,昔日冷漠端庄的面孔此刻与普通人已完全没有分别。 她有些惊讶地听到他用如此亲密的称呼来呼唤她,这里的人,有人叫她“苏总旗”“苏侍卫”,有人叫她“苏姑娘”,连最亲近的牟斌也只是叫她“宛岳”,而他,是第一个这样叫她的人。在他们这些明代人心里,这种称呼应该是情侣之间才能有的吧? “你……”她不知道怎样开口,明明想推开他,却垂了手下来,她觉得心里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悸动在升腾,一直升到她的心口,在那里挥之不去,让她竟然有些眷恋当下的感觉。连她自己都不明白,这一瞬间是怎么了? 寝宫之内,静悄悄地没有任何声音,仿佛掉一根针在地下都能听见,两个人身体紧贴在一起,但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 “你今晚就这样陪我一起睡好不好?”他忽然开口说。 她理所当然地拒绝:“不要。” “不必试图改变事实,也无需做任何抵抗。”他眼里那抹温柔被冷峻代替,用不容拒绝的语气说,“我只想就这样抱着你。” 苏挽月被他拦腰搂着睡在柔软的床榻上,她睁着眼睛盯着头顶上华丽的帷幔,手脚僵硬,一动都懒得动。 就在刚才那一刻,他们彼此沉默的时候,她已经不打算再作困兽之斗了。这个时空里处处充满着武力、权势、心机的搏斗,所有的人都像活在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海里,即使她一次又一次告诉自己,彼岸就是极乐的天堂,只要游过去就可以,但渐渐发现,其实她早已陷入其中,那是一片常人根本游不过去的的大海,最终只能沉进漩涡里。即便她努力蹬离了一个漩涡,稍加用力又会被卷进另一个,一个漩涡接着一个漩涡还是会将她卷进最深层的海里。 此时此刻,她很清楚自己对这位皇太子的感觉,既不是像牟斌那样的亲情,也不是对杨宁清那样的友情,这种感觉很奇怪,似乎是感动,又似乎是无奈,但她心底里更清楚,这种感觉并不是爱情。 他们相隔得如此之近,她听得到他清晰的心跳,也能感受到他均匀的呼吸,但让她意外的是,他并没有真的对她怎样。 “难得看到你这么乖的样子。”朱佑樘看着埋头在自己怀里的人,轻声在她耳边说,“若是你一直这样,我会更喜欢你。” 苏挽月闷着头没说话,只能闭着眼睛一下一下数他的心跳。 房里的灯火渐渐暗了下来,朱佑樘见她温顺无语,神情似乎很开心,他调整了一下姿势,侧着身子,温柔地将头埋在她脖颈之间,她身上的气息很清澈,明明没有脂粉的气息,却有种化不开的少女淡香味。 不知道过了多久,苏挽月听到他的呼吸变得均匀,料想他睡着了,于是用最轻微的动作,像猫一样从他的臂弯中脱逃出来。 她从内殿溜出去的时候,发现他还是闭着眼睛,不禁暗自松了一口气。 第56章 双姝夜话(1) 苏挽月从太子寝殿内走出来,门外值守的两名侍卫并没有任何特殊的表情,见怪不怪地让她通过。 夜已经有些深沉了,她独自一人沿着石子甬路向侍卫寓所方向走,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奇异的树叶声响。她立刻警觉地看向身后,赫然发现前方偏殿琉璃瓦的房顶上盘腿坐着一个人。 那人身形袅娜,全身白衣,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 苏挽月有些纳闷,敢明目张胆大半夜里在毓庆宫房顶看月亮的人,她想不出除了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永康公主,宫中谁还有这个胆子。 那人似乎看见苏挽月了,出声说“你过来啊!”这是一个很好听的少女声音,但不是永康公主。 苏挽月仍然站着没动,想会不会是个陷阱,旁边有着埋伏? “我是雪若芊。”那人又说了句,带着淡淡的笑意。 苏挽月听着,稍微放宽了下心,心道你来得正好。她纵身跃上屋顶,发现雪若芊神情自若地盘腿在那里剥龙眼,她吃了肉把核随口冲着前边吐了,“我等你好久了。”她一边说话,手上动作没停,一粒一粒吃着她的龙眼。 “你胆子还真大啊,这里可是皇宫!”苏挽月虽然是第一次见这个雪若芊,但不知为什么对她并没有陌生的感觉,她依着雪若芊的意思,在她旁边找了块地方坐了下来。 “你以为每个人都看得见我?你忘记我会五行方术么?”雪若芊从容地剥着皮,“除了你之外,没有人能上到这个屋顶来。” 苏挽月暗自称奇,她一直以为什么排兵布阵、设置障眼法都是小说家杜撰出来的功夫,今晚竟然亲自见识了,这个雪若芊看来真的有些奇异的本事。她吐了吐舌头说:“你这么能干,可以当明朝的大国师了。” “我可不想,何苦进入紫禁城这个大牢笼?”雪若芊不在意地撇了下嘴,她生得很美,尤其那双桃花眼,眼波流转间既妩媚生情。 “你在此等我,有什么事吗?”苏挽月侧头看着雪若芊。 雪若芊安安静静吃完手里最后一粒龙眼,站了起身,她白衣飘飘,走了几步到房檐边上,而后一跃下去了。苏挽月看得莫名,也只得跟着站了起来,去寻雪若芊的身影。 有些人,只是闲闲地站在那里,就已经是一道亮眼的风景。 雪若芊在前面的一块空地上站着,旁边是一株广玉兰树,两米来高的样子,花开得极其殉烂洁白,她对着苏挽月挥了挥手,示意她下来。 苏挽月从房顶上跳下来,瞧着雪若芊,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这里有朵双生花。”雪若芊见着苏挽月已经走过来了,指着旁边那株广玉兰树,而后从中间摘了一朵下来。花落到她手上,幻化成两朵反向并蒂而生的白花,一株两艳,竞相绽放,“它们只在夜里能看到,气味潮湿芬芳。一朵灿烂,另一朵就枯萎,从它们长在同株的那一天起,就被命运纠缠在一起了。” “没想到真的有这种植物。”苏挽月看着雪若芊手里的双生花,“你给我看这些干什么?” 雪若芊笑了下,狭长的眼睛有些蛊惑,“双生花从来不能见,相见的时候就是离别。” 苏挽月看向她手里的那株花,立刻发现了一个奇异的场景:花儿竞相争艳,而后一朵怒放,一朵慢慢凋零。它们交替枯荣的样子很美,如同一种叫枯木的蝴蝶,每一瓣都是一个翅膀,两朵都竭尽全力扭转了枝叶,枯败的那一朵脱离枝头的时候,终于和并蒂相开的那一朵相对,但仅仅只是一瞬间,这朵美丽的花儿顿时就耗尽了所有的生力。 “你说这花像我们?”苏挽月抬头问着雪若芊,真的有这么诡异吗?就像她们两个,十年才能惊鸿一瞥? “你很聪明。”雪若芊一手接着掉落的花瓣,没有抬头,听着苏挽月的问,浅浅笑了下。 “那你今晚来见我之后,是不是……”后面的话苏挽月没有说出来,看着雪若芊手里那朵枯花,她怕自己和雪若芊中会有一个人,真的有那样的结局。 雪若芊抬头看了眼苏挽月,而后一翻手,随手扔了那些枯败的花瓣:“我们是我们,一株花并不能代表我们的命运。但我们两个确实很像,如同并蒂开在一株枝桠上。” “我们好像没什么相同点吧。”苏挽月心道,你这么古灵精怪的人,怎么会像我? 雪若芊盯着她的眼睛,淡淡一笑:“因为我们都活在命运轮回之中,我所知道的‘未来’,便是你所知道的‘过去’。” 这意味深长的一句话,包含了太多内容。 苏挽月差点惊讶的跳起来,过去和未来,雪若芊真的像是一个巫女,她竟然能够在这个时空里看出她的来历?她确实知道过去,但那些过去是属于这些古代人的,她完全看不到自己的未来。 “可惜我们没什么机会在一起,不然我会和你好好地斗上一斗。”雪若芊望着沉默的苏挽月,笑意更浓了,眼尾微翘,像枚狭长精致的桃叶。 “你天生就喜欢和别人斗吗?”苏挽月对着雪若芊的感慨,心里实在不敢苟同。人的血液不应该为争斗而沸腾,那样活着太累。 “十年前跟你打场架输了,我一直记恨着你呢。”雪若芊眼里笑意不减,每一句话都似真似假的样子,让人难以分辨,“双生花,有我没你,有你没我。但也不是你死我活。” 苏挽月越听越糊涂,不知道雪若芊是真的识破了她的穿越来历,还是故弄玄虚。 “我很快要离开这里了。”雪若芊看着苏挽月,忽然眼里有种哀伤的情绪,她一直那种淡淡的样子,忽而伤感的时候显得有些不可思议。 苏挽月望着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面溢满了伤感,好奇问道:“你要去哪里?去做什么?” “去我想去的地方,做我想做的事。”雪若芊忽然笑了起来,像换了张脸,收起了伤感,满面桃花,她的回答如她的人一般,难以捉摸。 “那不是应该高兴吗,但是你好像并不开心。”苏挽月从她眉眼里还是看不出喜悦。 雪若芊听着苏挽月的话,笑靥如妖:“我也不知道我该不该开心,也许一个地方待久了,等到要离开的时候,即便再不喜欢也有点不舍。” 苏挽月没说话了,她知道雪若芊遵从师训在观星楼待了十多年,对一个少女而言,这绝不是一件很容易做到的事情。她忽然想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开口问她说:“你本事神通广大,我有一件重要的事问你,今年二月山东泰安地界,是不是有一场大地震?” “你所知道的事,其实远远超过了我,倒不如问你自己。”雪若芊并不直接回答,“今晚我是来和你道别的,我们有缘再见吧。” “如果你离开了,我能在哪里找到你?”苏挽月看着她的背影问。 雪若芊的笑声在夜色中,妖娆悦耳,却又仿佛像修行千年的妖怪:“我以后或许会开一间酒楼,名字也叫观星楼!” 夜色完全掩盖了整座紫禁城,干燥而阴冷的空气,吸到肺里似乎都要暖一暖,苏挽月看着雪若芊的身影在夜色中消失,正要离开这里,却忽然发现一个诡异的身影,从毓庆宫回廊下飞快地掠了过去。 她心生疑惑,不由得暗自跟踪着他。 那人的身影竟然是向着永宁宫的方向而去,经过一处略微明亮的地界时,她看清了他的大致样貌,虽然那人蒙着面,但她依然能够一眼辨认出这个人——她的同僚、毓庆宫的侍卫莫殇。 莫殇去永宁宫做什么? 苏挽月思虑了一番,也没有得出答案,她踟蹰了一阵回到侍卫寓所,也不管时辰多晚,伸手去敲云天的房门。 云天披着衣服打开房门,看见苏挽月神情肃重,一言不发,像是天塌下来一样,立刻问她说:“你怎么了?” “莫殇是什么来历?”苏挽月劈头问了一句。 云天没想到苏挽月这么直接,他沉默了片刻,随后很爽快说:“和我一样,是殿下的侍卫。” “不对,我明明看见,他去了万贵妃那里!”她明显感觉到云天在回避问题,“还有红绡,我总觉得他们俩之间的关系很奇怪。” “即使他去见万贵妃,也是很平常的事。”云天很冷静打断了苏挽月,给她斟了杯茶水,“连你都能看得见的事情,你以为殿下不知道么?” 苏挽月不语,脑子中把所有的信息都过了一遍,如果说莫殇与万贵妃私下有联络,那么他很可能是万贵妃的人,就是派来朱佑樘身边的卧底;如果莫殇是卧底,那么红绡呢?她会不会也是他们一伙的?如果这些人都是卧底,那朱佑樘身边都是些什么人啊?他居然还能假装什么不知道,要是换成她,只怕每天晚上都要带十几把刀剑护身才行! “他是怎么想的?他一点都不怕?” “怕又如何?”云天淡淡地回答,“这就是紫禁城,敌不动,我不动。尔虞我诈,懂得游戏规则才能保护自己。 “他就不担心人家半夜突然杀了他啊?”苏挽月实在难以理解朱佑樘的心思,居然能容忍宫中有奸细,还能若无其事!虽然她知道这里也许很多人都有隐藏的一面,像是面具下还带着一层面具,直到最后连自己也分不清,哪一张才是真正的脸。 “如果要动手,早就动手了。”云天像是丝毫不在意生死问题,满不在乎答了一句,“谋杀太子,可不是小事。” 宫里有无数的明争暗斗,或狠辣或诡计,但无论台面下怎么残忍,台面上总要表现的一团和气,只要没有实实在在的证据,就算再波涛汹涌,也要笑脸迎人。这就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游戏规则。 “这些人的心思太繁杂了,我实在想不明白。”苏挽月忽然觉得有点头痛。 第57章 双姝夜话(2) “不明白就不要想,保护好自己最要紧。”云天看了下苏挽月,“我一直在提醒你,不要让自己陷入危险境地。你无须为殿下担心,他永远比我们安全。” “你这么相信他?”她抬头疑惑地追问。 云天并没有多说,只是轻描淡写地道:“他心思缜密,行事从来都是万无一失,否则又怎会有今时今日的皇太子。” 次日清晨,苏挽月刚睁开眼睛,就听见福海在门外说:“苏侍卫,殿下叫你过去。” 她火速起床梳洗整理完毕,走到藏书阁门前,只见朱佑樘正在书案前看书,旁边香炉里点着一种淡淡的熏香,气息清新而味苦,像是宫廷之内常用的苏和龙涎香。 “都出去吧。”他头都没抬说了一句, “是,殿下。”福海应了一句,躬身退下去了。 朱佑樘并不主动和她说话,他依然盯着手里那本书,片刻后翻过一页,他没有抬头,眉眼之中很是清明,一副俊逸寡淡的模样。 苏挽月不敢打扰,只能等着他吩咐,她心中有话想问他,但是不知怎么开口,神情十分踌躇。 他似乎发现她有些心神不定,抬头问:“你有话要同我说么?” “我等殿下看完这些东西再说。”苏挽月站着没动,说了一句,心里还在继续嘀咕莫殇和红绡的事。 “你知道我有多少东西要看么?”他抬眼望了她一下,指着旁边摞着的书卷,似笑非笑地说,“你是没想好对我说什么,还是有别的原因?” “我……”苏挽月心里琢磨了下措辞,终于开口说,“我昨晚看到莫殇去永宁宫了。” 他没有太大反应,把书合起来,整整齐齐放到旁边那一摞上,他桌上永远是纤尘不染整齐肃然的样子,连放笔墨的角度和位置都苛刻而固定,正如他桌旁那幅题字“克己宽人”。 “你是想告诉所有人,你知道这件事了么?”他抬头看着她,轻声说。 “我只是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皱着眉头想了一想,猜测着说,“难道是要将计就计?” “我若明白告诉你,你也未必会懂。”他缓缓站起身,主动向她走过来,声音低沉地说,“你听到的,见到的,也许都不是真的。这里是明宫,天下最有心计最善隐藏的人,都在这里。” 苏挽月看着他气定神闲的模样,心里忍不住绕了一个弯又再绕一个弯,“你听到的,见到的,也许都不是真的”,这句话值得探究。难道说,她所看到的莫殇明里是万贵妃派来监视朱佑樘的人,但事实上这只是一个假象?他早已被朱佑樘暗中收买,配合一起来演戏给万贵妃看?她想起了云天的话,“你无须为殿下担心,他心思缜密,行事从来都是万无一失”,如果不是这样,朱佑樘又怎么敢真的在毓庆宫寝殿之内睡安稳觉? 简直太复杂了。 就在她愣神的时候,他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低头看着她乌黑柔亮的额发,低声说:“我今日所做的一切,正是为了日后宫中不再有杀戮和争斗。若是我能够君临天下,我一定要后宫诸人和平相处,将这里变成一个安居乐业的桃花源。” ——将自古以来就凶险无比的后宫变成桃花源?有可能吗? 苏挽月将信将疑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也许这是朱佑樘的愿望,皇宫本是他的家,但是,他真的有这个能力吗?虽然在她所知道的历史中,他是整个明朝上唯一一个只有一位皇后的皇帝,但很多时候历史只是表象,明孝宗朱佑樘,他的后宫真的会安静和平吗? 如果说这确实是他的真实愿望,那么他今时今日所用的心机手段,无非是在以暴制暴,以腹黑对腹黑,为了赢得最后的胜利而已。 他看着她黑白分明、如水晶一般澄澈的双眸,说道:“我相信,如果让你来做我未来的皇后,一定可以让这里变得和谐安宁。” 她抬头看着他,心里暗暗琢磨着他的话中含意。 也许,他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但是,她却早已知道,他身边陪伴终老之人并不是她。正如云天说的那样,她若是对他真的动心,将来一定会输得一败涂地,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福气与所爱的人两情相悦,能相随到老、恩爱不移。 历史与命运是如此强悍,而她苏挽月,根本不可能具有改变历史的能力。 苏挽月不着痕迹地躲开了他亲昵的举动,问他说:“殿下一早叫我来这里,有其他事吩咐吗?” 朱佑樘回到桌案之前,将目光投向一个绸缎织锦的盒子,他拿起那个盒子,伸手递到她面前。 苏挽月隐约记得,这个锦盒是年前云天从宫外办事回来的时候交给他的,之后云天带她出宫,而朱佑樘带着莫殇单独召见了鸿胪寺的官员。 她接过锦盒打开,发现里面竟然是一对羊脂白玉所制的耳环,质地细腻纯白,色泽上乘,状如凝脂,由金线镶边打底,极其精致,仅仅只是镶金的雕工,恐怕就已经超过了羊脂白玉本身的价值。 “这应该是一件很贵重的首饰吧?”她试着问朱佑樘。 “贵重倒在其次,”他抬头看了看她,“我之所以拿到它,是因为它本是蒙古鞑靼族汗王妃的私人物品。十二年前,胜武将军许如丰的夫人身染重病,将身边的侍女全部遣散,但其中一名侍女本是蒙古人,临走之时私自偷窃了夫人最心爱的一对耳环,回到蒙古之后将其献给了鞑靼王妃。” “那将军夫人岂不是很伤心遗憾?”奴婢偷旧主人的东西,将它献给新主人以博取欢心,本是一件合情合理的事,但那名侍女以怨报德,确实太不应该了。 “岂止伤心遗憾。夫人不久之后病势沉重去世,临终之时叮嘱老将军,若是有机会,请将耳环追回与主人合葬。胜武将军一直感叹未能完成夫人遗愿,心中耿耿于怀。” “我明白了,”苏挽月很快就领悟过来,“殿下通过鸿胪寺大夫,将这对耳环从蒙古鞑靼汗王妃那里取回,是准备送给胜武将军的,对吧?” 他忽然转身,看着她说:“你知道胜武将军的义子是谁么?” 苏挽月顿时被问住了,她不禁眨了眨眼。明朝的将军多如牛毛,她能够记得胜武将军许如丰这个名字就不错了,哪里还会知道他的干儿子、干闺女是谁?这个问题难度也太大了一点吧! “显武将军杨宁清。”朱佑樘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他义母遗物在此,你拿去送给他吧。” 什么?要她将这对耳环给杨宁清送过去?当然,杨宁清看到这对耳环,必定会对朱佑樘心怀感激。也许这就是他要的效果,但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他要拉拢杨宁清? “为什么一定要我送过去?”她对杨宁清印象很好,彼此也是朋友,但她隐约感觉到朱佑樘与杨宁清之间的关系有些不单纯,并不想介入他们之间的博弈,谁卖谁的人情,都与她毫不相干。 “他不是很喜欢你么?这件事如果是你设法促成的,他会更喜欢你。杨宁清为人重情重义,若是他欠你一个人情,他的力量也就变成了你能够拥有的力量。”他目光一转,说出的话像是开玩笑,又像是真的,他似乎总是能够说服别人,那种诡辩和口才,都让人不知不觉深信不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你需要的不仅仅是朋友,更是互相牵制依仗的帮手。” “我可以不去么?”她抬头看着他,心中已有主意,“我和杨宁清只是普通朋友,朋友之间不需要用心计和手段。我不要他多么喜欢我,更不要他因为对我感激而帮我做任何事,我绝不会利用任何人!” 一看苏挽月的表情,朱佑樘就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单纯的性格总是有利有弊,你在欣赏她心无城府之时,也要操心她不谙权谋心术。她只是一介锦衣卫孤女,没有可靠的权力后台,但他却不能不为她将来打算。 他皱了皱眉心,说道:“我这么做,全是为你。如果你没有揣测人心的判断力,那就要学会依靠外界的力量,让更多的人来保护你。” 苏挽月听着,立刻把手里的盒子放回了案上,用清亮的眸子看着他说:“殿下错了。只有自己的力量,才能最终保护自己。朋友就是朋友,他不是我的奴才,我不能够用手段来控制他,无论这手段是出于善意还是恶意。” 朱佑樘顿时沉默了,他静静地望着窗外的梧桐树林,神情依然端庄,但眼中渐渐泛起了一层他面对朝臣的太子身份时惯有的不怒自威,那种眼神,既咄咄逼人,又深不可测。 “我全是为你好,你可以不理解,但必须照我所说的去做。”他语气清淡,不容否决。 “我不去。”苏挽月心里憋屈,决定和他据理力争。 “你必须去。一事不烦二主,你上次的事还未了结,将这个锦盒送给他,告诉他兵部的奏折已经上了,改日我会再觐见父皇,商议此事。”朱佑樘又坐回了桌案前,“至于要不要代收这个人情,你自己看着办。” 苏挽月见他肯妥协,心里才算舒服一点,问他说:“这个人情本来就是殿下送给他的,我可不敢领。不过我一点不明白,殿下如此笼络杨宁清,是为了控制未来的西北边防吗?” 他眼神深邃地说:“西北边防固然重要,但还不至于要我利用他来行事。杨宁清是个可用之才,西北马政关系大明兵防,对可用之臣加以恩赏,有利朝廷长治久安。” “好吧,算我以小心之心猜度你了。”苏挽月很大方地承认错误,很多时候她都不明白朱佑樘在想什么,很多时候他也懒得解释,但一旦得到答案之后,她竟然常常都会觉得他是对的。 “没关系,罚你再陪我睡一晚就是。”他试着伸手揽她入怀中,“昨晚你半夜偷偷溜走,以为我不知道?” “你放手啦,我还要出宫办事呢。”她赶紧往后躲。 “速去速回,不准有别的念头。”朱佑樘含义颇深地微微一笑,唇边的梨涡像是勾人的漩,“否则我饶不了你。” 第58章 醋海波澜(1) 不过一个时辰之后,苏挽月已经策马来到显武将军府别院的门口。 早有下人通报进去,杨宁清步履匆忙地来到前厅,见苏挽月一身月白色锦衣,头发依然是扎着马尾,但因为之前被万贵妃的两名侍卫所伤,发梢修剪之后短了不少,更显得清纯俏丽。 “杨将军好,我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送一样东西。”她微笑着将锦盒递给他。 杨宁清看到那对羊脂白玉耳环,眼中立刻迸发出惊喜,情不自禁地说:“是我义母之物,记得我幼时在胜武将军府邸,常见到夫人带着它!义父苦心寻访多年,没想到真的找到了!” “既然对你很贵重,就收下它吧。”她嫣然一笑。 杨宁清似乎无限感慨,他合上了锦盒,抬眼望着苏挽月问:“你从哪里得到的?” “是太子殿下寻访而来,让我交给你。”苏挽月如实说。 杨宁清笑了下,万分爽朗:“替我谢谢殿下。”他没有多言,也并不再询问具体情形。 “殿下还要我给你带一句话,”她看着他将锦盒收好,心中也替他开心,语气轻快地说,“他会全力协助将军进谏西北马政之事,兵部的折子已经呈上去了,应该很快就能有结果。” 说到这件事,杨宁清的笑容顿时没有了,紧接着还皱起了眉头,神色凝重地说:“殿下当真觉得此事可行么?” “你上次和兵部刘大人见面谈了些什么?”苏挽月心中好奇,不禁问了一句,她并不是有心多管闲事,但边境茶马交易对明朝来说,确实是件大事,如果她能够利用已知的历史知识帮到杨宁清,也算是功德一件。 “我对刘大人说,既然刑罚不能禁止私茶,地级官员无法完全操纵茶马交易,那倒不如开放私人运茶,政府公开招商队,各有所利,朝廷拿到马匹,商人获得利润,西北人得到茶叶。” 关于这个问题,杨宁清早已想得十分透彻了,这是他对刘大人的谏言。其实身为臣子你不能把大难题丢给皇帝,让他去想办法解决,那样的结果只能是越拖越严重,而是提出切实可行的方法,既能为皇帝排忧解难,又能真正解决问题。 苏挽月想了一想,立刻点头笑着说:“这个方法很可行啊!” 据她所知的历史事实,西北茶马交易的混乱由来已久,直到明代中期弘治年间进行整治之后才繁盛起来,关于这件事,显武将军杨宁清的确曾经立下过汗马功劳,他使用的正是这种策略。 “可惜只是纸上谈兵。”杨宁清并不觉得释怀,之前不少朝臣对他说过,宪宗皇帝沉迷方术,荒废朝政已久,对边疆事宜漠不关心,更不用说这类看上去不足挂齿的茶马交易了。虽然他有心力挽狂澜,十二分的魄力和毅力去做这件事,但毕竟决策者是坐在金銮殿上的宪宗皇帝。他最怕的是,朝廷根本不让他有尝试的机会。 “你一定可以成功的,只是需要等待一个最好的时机,时机没来之前,只能好好准备、默默等待,如果你现在强求皇上立刻采纳你的建议,或许只会适得其反。” 杨宁清大展宏图的时期,是在弘治朝,也就是朱佑樘登基之后。 “苏姑娘所言不差,凡事不可操之过急。”杨宁清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看着苏挽月很坦率地笑了一笑。 “殿下吩咐的事,我已经办完了,就此告辞。”苏挽月说完话,轻轻站起身,没有再做停留的意思。 “这么急着走?我刚吩咐他们设宴款待你,”杨宁清见状也站了起来,有些着急地说,“上次无心言语冒犯,希望你不要怪我莽撞,至少给我一个机会负荆请罪。” “区区小事,值得将军这么介怀吗?我早已忘记了。”他若不说,她真的都记不得那件事了。 “其实,是我……见到你我很高兴,不想你这么快走。”杨宁清果然是个爽快人,立刻将真实心思说了出来,他没有犹豫,也没有藏在心里,心意怎么样,就怎么表达了出来。 苏挽月正不知道怎么回答,忽然听见正厅之外有一个娇蛮的声音说:“杨宁清呢?他答应昨日进宫见我的,怎么没看到人?” 不用说,也知道永康公主来了。 她抬眸一笑,说道:“杨将军还是先去迎接公主吧,我先告辞了。” 杨宁清表情十分尴尬,看着她转身走出正厅,追了上去说:“你等一等!” 他们先后走出正厅之外,竟然恰好撞见了冲进来的永康公主,三个人恰好在廊檐下碰了个面对面。 永康公主的脸一下子由阴天变成了雷雨天,她气势汹汹地盯着他们俩看了看,一句话都不说。 “公主驾临,怎么不先通报臣一声,臣好去大门口迎接。”杨宁清咳了一声,带着笑脸主动说话。 永康公主满脸不乐意,板着一张脸说:“我想自己来这里,给你个惊喜,没想到你倒先给了我一个惊喜。”她望了眼苏挽月,眉毛一挑满是傲慢,口气冷冷地说,“她来你家做什么?” “臣是奉太子殿下之命,送一件物品给杨将军。任务完成,臣告退了。”苏挽月见势不妙,打算立刻走开。 “不要走!”杨宁清竟然一反常态,丝毫不避嫌疑,伸手就拉住了她的胳膊,“大过节的,真要走的话,也要喝杯水酒再走。” “杨将军,不要强人所难。”苏挽月被他突然抓住衣袖,不禁十分意外,他这是疯了吗?明知道永康公主对他很紧张,还故意在她面前刺激她?她可是真心不想惹这个刁蛮公主,上次被波斯猫抓脸的事情,至今还记忆犹新。 “苏挽月,你还要不要脸啊?”永康公主对着苏挽月怒吼了一句,她看到杨宁清对苏挽月的亲热举止,恨不得立刻抓狂,想都没想就把一腔醋意和怒气都撒在苏挽月身上,“你这个贱婢,在宫里天天勾引太子哥哥,出宫又到将军府来兴风作浪,真是淫奔无耻!” “杨将军请放手。”苏挽月知道自己没法辩解,用力从杨宁清身边挣脱出来,她并不怕永康公主,只是不想无缘无故惹麻烦上身。毕竟永康公主年纪比自己小一点,又心高气傲惯了,就当给郭惠妃一个面子,不需要与她较真。 “上次那件事,居然还没有让你警醒,还敢来将军府找他!”永康公主漂亮的一张娃娃脸气得有些变形,“她们说得对,你就是个祸害!” “她们是谁?”苏挽月怔了一下。 永康公主并不傻,见她主动询问,立刻昂头应道:“你管得着么?我知道也不会告诉你。” 苏挽月不再同她多说,从旁边的甬道翻下台阶,加快脚步向门口走过去。其实永康公主所说的“她们”,无非是宫中妃嫔,将她与朱佑樘之间的关系大肆渲染。倘若换做以前,她一定咽不下这口气,但是那天晚上之后,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算是清白之身,正如他所希望的那样,“流言”已成“事实”,她说什么都没有意义。 “你给本公主站住,休想就这么轻易地走。”永康公主任性地拦住了苏挽月去路,“你今日必须答应我,从此不再来这里烦扰他!” 第59章 醋海波澜(2) 杨宁清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一把将永康公主扯了过去,声音很大地说:“公主本是金枝玉叶,臣一介莽夫,实在不值得公主如此关照!公主更没有必要将别人牵扯进来。” “我知道,你想护着她对不对?”永康公主的眉目傲慢,语气盛气凌人。 “恕臣无法回答公主。”杨宁清忽然脸色沉了下来。 永康公主被他如此顶撞,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开口,眼睛里恨不得冒出火来,但又无法发泄,她看着剑眉星目的杨宁清,只能狠狠地跺了跺脚,抽出腰间的金丝软鞭,照着廊檐下盛开的娇艳牡丹猛地抽了一鞭,将那些又香又美的花瓣打得七零八落,然后哭着冲了出去。 虽然时值正月,但京城气候依然寒冷,并不是牡丹花开的季节。杨府这几盆“一尺黄”牡丹,不用说也知道是罕见珍稀的佳品,却被永康公主打了个落红成阵。 “杨将军何必得罪永康公主?可惜了这些花儿。”苏挽月不由得苦笑。 “你可不可以不要对我这么客气,以后就叫我杨大哥好不好?”杨宁清连看都不看那些残花,坚毅的脸显得有些严肃。 “这……”她觉得不是很妥当,“我可不敢高攀。” “怎见得是高攀?”他急促地说,“就算我比你官职略高两级,但你是太子宫里的人,是你嫌弃我们凡夫俗子比不上皇宫侍卫尊贵吧?” 苏挽月立刻摇头说:“当然不是!” 他很爽朗地一笑,看着她说:“既然不是,那就这么说定了。不管别人怎么看你,你在我心目中都是一个很好的姑娘。” 苏挽月隐约觉得他话中有话,她知道他们一定听到了很多关于毓庆宫内的传言,或许所有人都相信她早已是太子的侍妾,但他依然这么说,显然对她的印象并没有改变。她并不奢望他真的将自己当好朋友,但也不希望他真的对自己放太多感情。如果对另一个人没有感觉,还不如从开始就彻底拒绝,断了念想,总比后来纠缠亏欠好。 她心中主意已定,立刻说道:“也许你错了,假如传言就是真的呢?” “你和太子殿下?”杨宁清望着她,忽然问了一句,“可是,你真的喜欢他么?” 苏挽月没想到他竟然如此直接,她以前是可以确定,她并不喜欢他。但是此时此刻,她心里忽然很乱,不敢确定自己对朱佑樘的感情究竟是什么?有时候,男女之间的暧昧和若即若离反而更加撩人心弦,正如像飞蛾扑火,明知离得越近,会痛得厉害,但似乎又不忍心背离那点火光的温暖。 “若是没有,何不给别人一个机会?”杨宁清仿佛看穿了她的心事,他本是少年英雄人物,面对感情之事从来都是直来直往,即使苏挽月眼下对他并没有男女之情,但只要她心里没有别人,他依然有机会赢取美人芳心。怕只怕太子手段厉害,不但抢先一步得到了她的人,更连她的感情也一并掳掠了去,那就真的没有法子了。 只见她脸色微变,迅速摇了摇头,神情笃定地说:“我和太子殿下,决不可能在一起的。” 杨宁清立刻走近一步,看着她说:“是你不愿意,还是他不肯?” 苏挽月猛然之间被性情直率的他一逼问,不由自主地说:“不是这么简单,有些事并不是我或者他能够决定的。宫中流言蜚语已经太多太多,我不想再做解释。” 她依旧垂着眼眸,睫毛在眼睑上落下一圈阴影,杨宁清从她的神情里隐约窥见了一些端倪,眼里不觉泛起了一丝失望之色,说道:“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能够快乐幸福。” “时候不早了,我真的要回去了。”苏挽月淡淡一笑,“谢谢杨大哥的祝福,我也希望你能够早日找到自己心爱的人。如果你愿意,我们或许可以做一辈子知己。” “求之不得。”杨宁清站在原处,很坦荡地说。 “好好对待永康公主吧,也许是一段美满姻缘。”苏挽月不敢确定这件事,她曾经反复回忆过关于历史上永康公主的婚姻问题,但始终没有结果。也许史官太过疏忽,没有将这些事情记载进去,但她似乎有一个隐约的印象,杨宁清只是武将,并没有当成朝廷驸马。 “这不是我的愿望。”他很是漠视地答了一句。 苏挽月看着他,心中不觉微微震动,做朝廷驸马,是多少年轻人求之不得的事情?别说在明朝了,就是在现代,也有很多人争着抢着去傍“富二代”,希望可以少奋斗几十年。而这个显武将军,居然对皇家千金的垂青和皇帝贵妃们的暗示如此不屑一顾。 也许,这就是杨宁清能够名垂青史的理由之一吧! 苏挽月刚回到午门前,还没来得及去毓庆宫复命,就看见一个有些面生的小太监向自己走过来,口称说:“苏侍卫,宸妃娘娘请您去凤阙殿一趟。” 这个小太监袖着手,脸冻得通红,像是等了许久的样子。 “宸妃娘娘找我?我与娘娘并不相识,在宫中也没有任何差使往来。”苏挽月皱着眉头,邵宸妃居然主动来找她,这是唱的哪一出?她可不是各宫殿里通用的奴才,只要她不想去,谁也奈何不了她。 “苏侍卫,您今儿个要是不去,奴才回去就得领板子啊。”小太监哭丧着脸,求着苏挽月。 “你挨打关我什么事?”苏挽月无奈地叹一声,拂袖就要走开。 “苏侍卫,苏侍卫。”小太监着急地唤了两声,赶紧挡在苏挽月前面,“您就行行好,去凤阙殿走一趟吧!您放心,您是太子殿下的人,宸妃娘娘又不是贵妃娘娘,无非是有几句话说,不会有事的!您要不去我俩真的会受重罚啊。” 苏挽月被他一哀求,看着这个年纪幼小的小太监,一脸稚嫩,怯生生地唯恐自己不答应的样子,顿时有点心软了。这个邵宸妃确实与万贵妃不同,若是万贵妃召见,必定是武力胁迫,而她却懂得用“哀兵必胜”的策略,想必是看准了她的弱点。 “怎么回事?”她正在犹豫的时候,只见附近来了一群人,为首的正是牟斌,他远远看到一名小太监和她嘀嘀咕咕说了半天话,立刻走了过来。 “牟大哥,你来得正好,宸妃娘娘说要见我。”苏挽月望了牟斌一眼,心中恨不得有一万句话要对他说。 牟斌眼神迟疑了片刻,才说:“要人去毓庆宫通报一声么?” 苏挽月摇摇头:“不必了,这一趟我肯定回得来。” “若是申时你还没出凤阙殿,我会去找你。”牟斌抬眼看了看那名小太监,语带警示地说,“宸妃娘娘行事向来大方得体,不介意锦衣卫派两个人跟苏侍卫一起觐见吧?” 小太监哪敢反驳,一叠连声地说:“不介意,不介意!奴才只是负责请苏侍卫,不缺她就行。其他人想去便去,任凭千户大人安排。” 牟斌向身后两名侍卫示意,说道:“你们跟她一起去。” 苏挽月点了下头,而后对那个小太监说:“你带路吧。” 那个小太监立刻一副千恩万谢的表情,赶紧在前边引路,领着他们一行三人,浩浩荡荡地向邵宸妃的凤阙殿而去。 第60章 乱点鸳鸯(1) 邵宸妃所居住的凤阙殿,是一处典雅小巧的院落,屋檐为单歇山顶,屋下斗拱,梁枋上用彩绘装饰,打开殿门进去后,东侧是花梨木雕的玻璃隔扇,西侧是玉兰纹的隔扇,分别将东西次间与明间隔开。 “苏侍卫来了么,传她过来吧。你们都先退下。”听着东侧有声音传出来,很温柔细软的那种。 听见主子吩咐,几名小太监和侍女都躬身退了下去。跟着苏挽月一起来的两名侍卫都是牟斌的得力心腹手下,两人一对眼色,各自等候在正殿的前后侧门之处。只要里面有异常响动,他们第一时间就能听见。 苏挽月绕着隔扇走了进去,却见正殿之内,并不止邵宸妃一个人,除她之外,正东主位上端坐着一个年约四五十岁的男子,眉目之间依稀看得出朱佑樘的影子,他身穿一袭鸦青色锦袍,上面绣着五爪金龙。他看似并不威严,眼神虚浮,还真有点像耳根子特别软的那种娘娘腔。 她完全没料到会是这种情形,心里微微有些发慌,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种局面。 “还不参见皇上?”邵宸妃见苏挽月愣在那,提醒了一句。 “臣苏挽月叩见皇上,给宸妃娘娘请安。”苏挽月垂首请了个跪安。她没有想到宪宗皇帝竟然也在这里,这还是她穿越到明朝以来第一次近距离地看见这位皇帝。 “苏侍卫,你抬起头来,让我看看。”邵宸妃声音很软,温柔细腻,轻声说了句。 苏挽月抬头,只见邵宸妃满面笑容,看似十分和善,与上次遇见她跟万贵妃在一起的时候相比,完全像是换了个人。 “仔细看来长得还真俊俏。”邵宸妃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地称赞了一句,而后侧过头对宪宗皇帝说,“不知皇上觉得如何?” 苏挽月心里一惊,心道这是神马跟神马啊?难道邵宸妃叫她来凤阙殿是专门给老皇帝看的?难道她想怂恿老皇帝打自己主意不成?她脸上的表情顿时僵住了,只能洗耳恭听他们的对话。 “不错,樘儿眼光果然不俗。”宪宗皇帝轻声答了句,点了点头。 苏挽月听着,心里松了口气,但更不明白,邵宸妃到底想干什么?怎么会让皇帝提起了朱佑樘? “只可惜先帝早有遗训,锦衣卫中女子无论如何出色,都不能封妃的。贵妃娘娘托臣妾协调此事,皇上且说说看,臣妾该怎么办才是呢?只怕有一点不妥,将来太子殿下会怪臣妾一辈子。”邵宸妃蹙着眉头,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眉间那点朱砂红痣,显得越发楚楚动人。 “宸妃娘娘,臣从来没有那样的想法,只想好好当差。”苏挽月忍不住插了一句话,不管邵宸妃有什么目的,她都不想让事态照着她的预想发展,被她牵着鼻子走。 “圣驾之前,不要乱说话。”声音还是很温柔,但有种不容抵抗的意味。 苏挽月只好闭嘴不言。 “依臣妾看,此事倒有个解决办法。不知皇上肯不肯?”邵宸妃的声音越发温柔,“臣妾此前特地遣人打听过苏侍卫的性情喜好,太子所喜欢的人,想必都差不离。臣妾这几日里加紧寻访,还真寻到了一个与苏侍卫相似的姑娘。” 宪宗皇帝貌似很和蔼,但精神确实欠佳,忍不住打了个呵欠说:“爱妃你所说的,是朝中谁家闺秀?” “回皇上,国子监监丞张峦有一女,臣妾见过她的画像,还真有几分像苏侍卫呢。”邵宸妃抿着嘴,温柔一笑,“臣妾觉得,太子殿下应该会喜欢。” 苏挽月听着他们说话,心中早已明白,历史果然正在顺着轨迹向前走,国子监监丞张峦之女,正是她此前对朱佑樘说过的“张姓女子”,他未来的张皇后。而张峦就是明朝未来的国丈。 宪宗皇帝一听,不禁皱了皱眉说:“国子监监丞,是不是门第太低了些?” 邵宸妃闻言,忙道:“皇上容臣妾讲来,此事臣妾还特地问过继晓师傅,继晓师傅说此姻缘乃是大吉;贵妃娘娘也曾遣人问过大学士万安,万安说,国子监监丞虽然门第低微,但只要教养得当,家风正规,倒也未必不能做太子妃。且皇妃来自民间,更现圣心亲厚爱民之意,是一件好事呢。” 苏挽月心道,这个邵宸妃果然厉害,分明是要将一个没有后台、没有权势的国子监监丞之女塞给朱佑樘做太子妃,好让他得不到来自妻子家族的支持,暗中削减他在朝中的威信和势力,却能巧舌如簧地将此事说得冠冕堂皇,像是给大明朝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一般。不但如此,还抬出宪宗皇帝最倚仗的妖僧继晓、最宠爱的万贵妃、最信任的朝臣万安集体投赞成票,简直就是设下了笼子给宪宗皇帝钻,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 果然,宪宗皇帝一听,便点头说:“爱妃所言极是。既然贵妃也赞成,朕没有异议。此事就着你们办理,改日叫樘儿来见朕,朕会将一番苦心说与他知道,他应该识得大体。” “既然如此,皇上就早日降旨,臣妾也好筹备此事啊。”邵宸妃侧过头,唇边带着丝浅浅的笑,只尽关切之情,却不显阴谋之意。 “叫司礼监来,朕这便下旨。”宪宗皇帝很好脾气地说,他忽然看到殿外跪着的苏挽月,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说,“这个侍卫,你们准备如何安置她?” “臣妾以为,先办了太子的婚事再说。若是太子真心喜欢她,定要纳她为妃,皇上不妨成全他们,日后帮着立个侧妃,也不算是有失体面。”邵宸妃终于说出了真实想法,凤眼扫了扫苏挽月。 明代妃子的册立,不需要娘家有多大权势,只要家世清白,家族中人没有过大案记录在卷宗即可,像是邵宸妃自己,也只是由镇守太监引荐进宫,娘家无权无势,她说册立侧妃之事,并不是不合情理。 “皇上,臣不过是一介普通侍卫,才疏学浅,不知礼仪,没有资格做皇妃的!”苏挽月心中着急,怕宪宗皇帝又被邵宸妃蛊惑,非要下旨让朱佑樘立她做侧妃不可,一时也顾不得先前邵宸妃不让自己说话的事了。 “皇上,依奴才看,您别看苏侍卫如此自谦,既然是太子看上的意中人,想必一定有过人之处。”一直站在炕桌边的太监开口对皇上谏言了,笑眯眯一脸恭敬,这人就是梁芳。 苏挽月感觉心口猛地跳了一下,这帮人是怎么了?合起伙来陷害她呢?这件事不会就这么稀里糊涂定了,完全没有回转余地了吧? “也好,就听你们的罢。”宪宗皇帝沉吟了下,开口答应了,“时间紧急,你立刻拟旨……” “皇上容禀,臣有话说!”苏挽月彻底急了。 “皇上好意成全你,你还啰啰嗦嗦干什么?”苏挽月才刚开口,就被梁芳不耐烦打断,“还不快谢恩退下?” 苏挽月将头摇得拨浪鼓一样,大声说道:“臣不能答应,皇上有所不知,臣和太子殿下之间并无盟约,一切都是宫中传言,不是真的!臣……”她急中生智,忍不住脱口而出说,“臣其实另有所爱!” 此言一出,宪宗皇帝、邵宸妃和梁芳一起都愣住了。 还是邵宸妃反应灵活,她眼珠一转,笑吟吟地说:“是么?看来我们都误会太子了。既然如此,你且说说,你心中之人是谁?” 苏挽月知道她是有意逼问,非要她说出那人是谁不可,若是不从,就要封她为侧妃了。 她左思右想,情急之下随口撒了个谎说:“是……显武将军。” 第61章 乱点鸳鸯(2) 太监梁芳嘴快,说道:“显武将军杨宁清,不是与永康公主私交甚笃么?何以会与你关系密切?” 邵宸妃望了宪宗皇帝一眼,顿时闭口不言。其实她从接受万贵妃的托付之时开始,就已经心知肚明,朱佑樘未必肯甘心情愿接受张家这门婚事,他向来心高气傲,怎能容忍被指婚,且对方是一个门第低微的女子?眼下废储之事闹得厉害,宪宗皇帝始终举棋不定,连万贵妃都不明白他究竟在犹豫些什么。先设法诓骗太子成婚,至少要让这桩婚事闹得他心里不那么痛快,也许他们就有新的机会了。 她试图将苏挽月替朱佑樘纳为侧妃,并不是想做点表面功夫补偿,她还没这么好心。她只不过是想在日后让他的“罪名”更多一条:公然违背先帝遗训,强纳女锦衣卫为身边人。 她心思细密,看了苏挽月好几眼,才徐徐地说:“既然如此,我们知道了。皇上不如降旨,将她许配给显武将军吧。” 太监梁芳阴阴地笑了笑,说:“娘娘成全了他们,永康公主怎么办?公主若是落了单,只怕麻烦的很。” 邵宸妃用纤细的十指揉了揉太阳穴,似乎无比苦恼地说:“是呀,这可怎么办呢?朝中诸人,还有谁配得起永康公主呢?对了,臣妾记得,锦衣卫千户牟斌是永康公主的表兄,在朝臣武将之中算是格外出众的了,不如将永康公主许配给他,亲上加亲,惠妃姐姐想必也乐见其成。” 苏挽月一听这个建议,恨不得立刻跳起来反对,将永康公主嫁给牟斌,这是哪门子的馊主意?她印象中只记得牟斌是明朝弘治年间的锦衣卫指挥使,对他的婚姻家庭一无所知,难道他的妻子果真是永康公主? 这个邵宸妃,简直是乱点鸳鸯谱。 然而,宪宗皇帝似乎已经不太耐烦了,摇了摇手说:“就这么办吧,你们各自安排便是。朕有点头晕,要歇息了。” 这些儿女琐事,对宪宗皇帝来说简直就是多余,他从来都懒得管,以前是万贵妃做主,如今就由着邵宸妃和梁芳去办,同许多人一样,事不关己的时候,就算明知有诈也不会多说哪怕一句提醒。 苏挽月看到邵宸妃得意的笑容,一颗心顿时拔凉拔凉。 她满脸郁闷地出了凤阙殿,就见牟斌站在门口等自己。 “出什么事了?”牟斌见苏挽月失魂落魄地出来,以为她被虐待了,立刻走过去问了她一句。 “邵宸妃和梁芳一起劝皇上,要给太子殿下娶亲,还要将永康公主嫁给你!”苏挽月用一句话简单交代了事情始末。 “你是不是糊涂了?还是听错了?”牟斌有些不解,“他们怎么会将你召进宫来说这种事?其中必定有诈。” “诈什么诈啊!”苏挽月简直欲哭无泪,“我说了你偏不信,你就等着明天司礼监送圣旨到你家去吧!” 牟斌见她如此认真,眼中神色立刻变了,他扫了一眼四周,尽是凤阙宫的人,立刻拉着苏挽月胳膊往外面走。 两人一直走到神武门外,出了这道门,宫女太监除非要紧事,否则不能过来,所以人也清静了很多。 “你慢慢说,发生什么事了?”牟斌望着垂着头的苏挽月,安慰了一句。 “就是我说的那样,宸妃要给太子张罗娶国子监监丞张峦的女儿,要我做他的侧妃,我坚决不肯,就随便说了一句话。”苏挽月抬起头来,一脸无奈,又有些支支吾吾。 “你说了什么?”牟斌立刻追问。 “我说,我,喜欢杨宁清。”她顿时咬了咬嘴唇。她也不明白自己当时怎么会一转念就说了他的名字,为什么她不说是牟斌呢?也许在她心目中,一直将他当成自己最亲近、最信任的人,所以没办法将这样的谎言转嫁到他的身上。 “所以,他们打算成全你们,是不是?”牟斌有些明白了,“这件事怎么会扯上我和永康公主的?” “因为太监梁芳说,不能让永康公主落了单,所以选中了你。”苏挽月不知怎么跟他解释,总之今天这事太乱了,简直乱得一塌糊涂,他们几个人嘴巴一说,就定了好几个人一辈子的大事。 牟斌终于听清了来龙去脉,他并没有太多的反应,只是说:“太子大婚是迟早的事。倒是你和杨宁清,或者我和永康公主之间,或许还有很多变数,作不得准的。” 她有些讶异地抬头,问他说:“真的吗?你的意思是,他们不见得会真的降旨?” “难道你不知道,太子他是真的喜欢你?”牟斌望着她,眼神幽深地说了一句。 “那又怎样?难道牟大哥不喜欢我么?”苏挽月脱口而出,没有一点遮掩,望着牟斌那双眼睛,“云天都说,最疼我的人不是他,是你才对。”她并不是有心闹他,只是知道他的心意,也知道他待自己好,才敢如此肆无忌惮。 牟斌被如此直白的话弄得有些窘迫,他是那种剑目星眉的长相,三庭五眼比例没有一丝失当,给人印象也是规矩正统,被她这么一说,他不禁微红了脸,说道:“那不一样的。” 苏挽月仰头笑了笑,也只有在他面前,她可以这样毫不顾忌性别之嫌,和他撒娇开玩笑。 “太子很快就会知道这件事,”他停顿了一下,“你自己心中须有打算才是。” “都怪我太笨,当时想不出什么好的理由拒绝。”苏挽月苦笑着吐吐舌头,她确实不擅长宫闱斗心机,刚才那种情况,若是朱佑樘或者牟斌在场,恐怕都会比她处理得好,说不定还会有一个两全之策,将邵宸妃逼得无路可退。 “别那么想了,他们早就计划好了的,就算你口吐莲花,也是徒劳。”牟斌望着苏挽月皱眉的样子,心里有点不忍。 “可是,他们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呢?真的是想成全我们所有人么?还是故意让人不痛快?”苏挽月宁愿信母猪会上树,也不要相信邵宸妃真会这么好心。 “你若不想嫁给杨宁清,只有一个人能够救你。”牟斌犹豫了一下,说出这个最坏的建议,虽然此刻他心中有些隐隐作痛,但不得不点醒她,下一步该如何应对。 “不用。”苏挽月摇了摇头。忽然,她像想到什么似的,转过身就往外面跑。 “宛岳,你干什么去?”牟斌愣了下,在后面喊她。 “我以后再和你解释!”她头都没回,从神武门一直跑到午门,而后出了午门直奔往观星楼的方向直冲过去。 苏挽月突然明白过来,今天的事其实并不是“果”,而是“因”。 在这个诡异的历史时间点,成化二十二年新春到来之际,万贵妃等人再三言说废储之事,宪宗皇帝已经动摇了。 邵宸妃分明是万贵妃一伙的,他们趁此机会逼朱佑樘娶亲,而且故意弄得他十分不满意,就是要逼他对宪宗皇帝表述不满。只要他对他们的决定有一点异议,他们立刻会抓着这个突破点,一举推翻他的储君之位。 对于朱佑樘来说,除了隐忍,还是只能隐忍。 黑暗已经到了最浓重的时刻,她记得,史载明朝成化二十二年春天,泰山持续不停地震,钦天监夜测星象上奏,道是“应在东宫”,说是因为废储之事惹来天谴,宪宗皇帝惶恐不安,这才彻底灭了废掉太子的念头。 她一定要去观星楼,她一定要找到主管天文地理气象的钦天监,让他用他的仪器测出那一场即将到来的动荡,好告诉朱佑樘,他还需要等待多久、忍耐多久。 她坚信,黎明之前的黑暗,即使再深再重,也迟早会散开。 第62章 神戒再现(1) 观星楼,位于紫禁城东南角,高达百丈,是明成祖朱棣定都北平之后所建,极其巍峨宏伟,正应了古人诗句“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苏挽月一路狂奔到观星楼前,看着紧闭的楼门,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宛岳!”牟斌从后头追了上来,他担心她会出事,从她跑出神武门外的时候就一直跟着她,“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有要紧事找雪若芊!”苏挽月很急,甩开牟斌的牵制,一脚已经迈上观星楼的台阶。 “她不在此处了。”牟斌也没再去拽住苏挽月,在后面冷静说了一句。 “你说什么?”苏挽月蓦然回过头,“她不是钦天监吗?不在观星楼在哪里?”难怪那天晚上雪若芊会不避嫌疑到皇宫大内来找她,还说要与她告别,看来她不是开玩笑,只是没想到她走的这么快。 牟斌摇头说:“她从小性格就古怪,行事变幻莫测,去留随意,恐怕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除她之外,朝廷还有别的钦天监吗?”苏挽月不敢确定其他的人有没有雪若芊那样的好本事,心里有点犹疑不定。钦天监本来就不算什么高官,有没有人每天在观星楼里当值,也没有太多人关心。如果雪若芊不是辞职,而是外出,那就槽糕了。 “你这么急找她,究竟是为什么?”牟斌仍然一头雾水。 看着他沉稳的表情,她渐渐平静下来,或许真的是时机未到,无论是她,还是雪若芊,都没有能力预测出最准确的时间,告诉朱佑樘他的危机什么时候才能够彻底解除。 “我可以上去吗?就是怕她将楼门都上了锁。”她看着那座高高的小楼,台阶少说也有一百多级,一直蔓延到天际。 牟斌什么也没说,从腰间掏出一枚钥匙,递给了她:“她临行之前托人送来给我的。” 夜色迷蒙,黝黑的天幕只有稀稀疏疏的几颗星星在闪耀光芒,看不到月亮,但人越往上走,越能感觉到一片璀璨的星光照耀,温柔地将光线洒落在他们的肩上。 观星楼内,各种天文地理仪器一应俱全。 苏挽月并不懂得如何操作这些东西,但她一眼就认出了放置在露台上的那个地震仪。 地震仪是用青铜制造的,形状有点像一个酒坛,四围刻铸着八条龙,龙头向八个方向伸着。每条龙的嘴里含了一颗小铜球;龙头下面,蹲了一个铜制的蛤蟆,对准龙嘴张着嘴。按照书上的记载,如果哪个方向发生了地震,朝着那个方向的龙嘴就会自动张开来,把铜球吐出。铜球掉在蛤蟆的嘴里,发出响亮的声音,就给人发出地震的警报。 可是,理论上这种地震仪只能事后寻源,并不能事先预警。 “你看这个做什么?”牟斌见苏挽月蹲在那个地震仪旁边,仔仔细细地观察着它,一副全神贯注的模样,也俯下身来看了一眼。 “你信不信,山东泰安马上会有一场大地震?”她指着东边的那条小龙,那条小龙看上去并无异样,与其他七条龙十分相似,但有点诡异的是,小龙嘴里的小铜球似乎正在摇摇欲坠。 牟斌显然也看出了异常,他脸色变了一变,说:“这可是地震来临之兆?” “看样子是,如果我没估计错的话,地点就在泰山脚下不远之处。”她舒了一口气,“这场地震,不会太小。” 牟斌明显有所惊觉,他立刻告诫她说:“这件事你看过就算了,不要轻易传扬出去。泰山乃五岳之首,皇家封禅之地,泰山动摇则国运不稳,散播谣言可是忤逆图谋的大罪。” 苏挽月知道他为什么如此紧张,对不熟悉天文地理知识的古代人来说,地震、洪水都不是自然现象,而是神仙赋予的种种警示,尤其是地动山摇,对所有人来说不啻是灭顶之灾。 他们说话之际,牟斌忽然皱了一下眉头,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迅速起身,向楼外掠了过去。 苏挽月料想他是怕被人偷听到刚才的谈话内容,所以四处巡查确保万一,她独自一人留在楼内,四处打量。 忽然之间,她感觉到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在驱使自己走向大楼中央的那个炼丹炉,仿佛鬼使神差一般,她用尽力气掀开了那个沉重的丹炉盖,立刻看到一道耀目的光芒从炉灰之中折射出来。 那光芒十分夺目刺眼,她忍不住伸手过去,将炉灰拨开,立刻看到了一枚亮闪闪的东西。 ——钻戒! 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枚钻戒,赫然正是她在古墓里所发现的那一枚!她穿越之前,曾经将它放在自己的背包里;而穿越到这个世界以后,再也找不到它的踪迹。她万万没有想到,此时此刻,它竟然诡异地出现在观星楼的炼丹炉里。 苏挽月将那枚钻戒紧握在掌心,一时之间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喘。 ——这枚钻戒,会不会就是传说中的“时空之门”? 它的再一次出现,是否意味着她的人生会出现另一次转机呢? 牟斌从外面转身过来,见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以为是被地震预警吓到了,安慰她说:“冥冥中自有天意,你不要乱说话便好。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尽快离开这里。” 苏挽月惊魂未定地跟着他,她手里攥着那枚钻戒,仿佛那是她的命根子一样,一路紧张兮兮地从观星楼下来。 牟斌一路护送苏挽月回到宫中,苏挽月在毓庆宫门口遇见云天,云天劈头就说:“你总算回来了,我正要去找你。” “有事耽搁了一会儿。”苏挽月立刻解释了一句。 “你今天出门出得太久,我还担心你又闯祸了。”云天向偏殿指了一指,“殿下在琴房,你自己去见他吧。” 苏挽月听到“琴房”两个字,心不由得颤了一下,她还记得上次为了云天被抓进诏狱的事,她蛮不讲理地冲到这里,毁坏了他心爱的古琴,还逼着他去将云天救了出来。虽然她并不后悔这么做,但因为这件事,使得宪宗皇帝对太子的印象更坏了,她心里隐隐约约觉得有些对不起他。 她慢慢地向琴房走过去,刚走到假山之后,就听见一缕悠扬的乐音从山石之后飘出来。这次他所弹奏的曲目与上次完全不同,又空寂又雄浑,仿佛有千军万马在战场上厮杀,激烈之中却又隐含苍凉之意。 灯火依稀掩映,纱帐之后绰约有个恍惚的人影,他一袭白衣,专心弹奏古琴,有一种超然世外的隐逸姿态。 苏挽月刚进殿门,朱佑樘骤然停了手里的曲子,琴声戛然而止。 她有些小心翼翼地看向他手边的新古琴,唯恐他会提起那一天的事,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你那天毁坏的古琴,是我从小练习的一架。”他淡淡地开了口,神情有些怅然若失,但也不是伤心,似乎只是有点念旧。 苏挽月顿时无比歉疚,轻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那架古琴……还能修补好吗?” 朱佑樘抬头望了望她,轻轻笑了一下,眼里的华彩流光四溢:“修不好了。” 苏挽月被他看得有些怯意,只能悻悻地别开了头去,她不知道那架琴对他的意义究竟有多重,但人都是念旧的,就像她,也曾经为了一个儿时陪伴自己的布娃娃被人捡走而难过了好几天。 “你过来。”他吩咐了一声。 苏挽月垂着头走近几步。 “再近些。” 苏挽月只得又走近了半步,她隐约有一种不妙的预感,只能假装若无其事地垂着头。 他站起身来,像以前一样抬手抚摸了一下她的发丝,指腹轻轻摩挲,低着头说:“为何我总是觉得,以前就认识过你?你的脸,你的声音,我都觉得好生熟悉。” 朱佑樘平时极少用这种温柔的声音说话,这让苏挽月更加觉得忐忑不安,难道这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她试着抬起头来,只见灯光下的他面目冷峻而凉薄,虽然眉目精致得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那一种人,完美得看不出一丝缺憾,但也完美得那么遥远,让人不寒而栗。难怪很多人说,美好的东西总要有些距离的,当你离得越近,就越被那些精雕细琢的棱角刺得满目疮痍。 她没有说什么,只是不经意地侧了侧头,说道:“也许殿下记错了。” 他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她的躲避,反而更暧昧地将手指沾上她的脸颊,苏挽月立刻后退了一步,仰头说道:“殿下自重!我之前就说过,我们之间不可能有任何纠葛的,请不要再做这些让人误会的举动了!” 第63章 神戒再现(2) 他果然皱起了眉头,不但没有收敛,反而拉住她的小手,往自己怀里一扯,她反应不及,立刻落入了他怀里。 “今天宸妃找过你?”他终于开口了。 苏挽月挣扎了几下,试图从他怀里脱身,虽然说两人之间有过比这更亲密的举动,但她还是非常不适应。朱佑樘仿佛知道她的意图,用力制止了她,“别动,乖一点。”他紧紧地钳制着她推却的手,示意她不要再乱动。她浑身僵硬,只觉得被他碰到的地方都很烫,两人距离如此之近,她甚至感觉得到他的呼吸和身体的变化,只觉得面红耳赤,心脏急速跳动,已经不能跳得更快了。 “宸妃找你,是为了册妃之事,对不对?”他神情十分坦然,灯光下她半垂着头,莹白如玉的脸颊上挂着两团醉人的红晕,耳廓薄的几近透明,他不由得心神一动,很想亲一亲那个小巧的耳垂。 “你怎么知道?”苏挽月侧头看了他一眼,只一眼,立马缩了回来,距离太近,她能够清晰地看到他瞳孔中的自己。她忽然觉得自己的问题很幼稚,他是最关键的当事人,这件事对他来说当然不是秘密。 “宫里的事,要瞒过我太难了。”他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 她隐约感觉到了他话语中的冷肃之气,正如他所说,在这个尔虞我诈的皇宫里,处处都有耳目。像他这样的人,不可能没有安插眼线,只有如此才能运筹帷幄,洞察一切。 “他们要图谋之事,我早有预料。我今晚在此等你,就是要问你一句,你心中是如何想的?”他语气平静,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对苏挽月来说,从踏出邵宸妃凤阙殿的那一刻开始,她就知道他必定会有此一问。 其一,她拒绝了邵宸妃的提议,不愿意做他的侧妃。 其二,她明确表示,她所喜欢的人是杨宁清。 这两件事,按照他以往的性情,哪一件都足够让他勃然大怒了,她以为他或许会生气,但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平静、这么温柔和气地询问,难道说,这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 她仔细想了一想,才开口说:“殿下是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他貌似依然很和蔼可亲。 “我记得之前就对殿下说过,与你厮守终生之人是一个张姓女子,这件事是早已注定的,没有人可以改变。”她抬起闪亮的双眸,很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我并不喜欢杨宁清,但我当时没有选择,如果我不这么说,他们就会……逼我做殿下的侧妃。” “你倒是没有对我撒谎。”他冷笑了一声,语气突然之间变得无比清冷。 “我觉得,殿下此刻应该以大局为重。”她不知道他究竟如何想,只好急急地说,“他们之所以这么做,就是要逼殿下与皇上翻脸!你不可以上他们的当,更不可以对他们的要求提出任何异议,只要熬过了这个冬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脸色冷若冰霜,就那么一直盯着她看,仿佛要将她的心事看穿。 苏挽月有些害怕他那种冷冷的眼神,虽然她人还在他怀中,但两人似乎已经相隔了万水千山。 “你要我以大局为重,就是要我接受他们的决定,放你出宫,好成全你和杨宁清?”良久,他才迸出了一句话。 “我说过,我不是为了杨宁清!”她忍不住辩解了一句。 “如果不是为了他,那为什么要拒绝宸妃的提议?”他眼神凌厉地看着她,“我知道你不甘心做侧妃,就算不愿意我和别人在一起,可是我早已答应过你,等我登基之后,坤宁宫只会属于你一个人。你若是真的以大局为重,又怎么会在乎眼下的一点委屈?除非,你从心里就不想让这件事发生,我说得对不对?” 苏挽月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她还是第一次被他用如此凌厉的口气逼问,他看起来十分平静,眼里的怒火却是一触即发,仿佛正在熊熊燃烧的岩浆,马上就要从火山口喷薄而出。 她用力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迅速退后几步说:“这是两回事!我之所以拒绝宸妃,并不是为了名分地位。我只是希望看到殿下将来能够君临天下,做一个好皇帝,有一个贤惠的皇后在身边,其他的事情我从来都没想过!” 他静静地看着她,仿佛要从她的眼睛里看透她的心。 她说完那些话,心里竟然有一种空空落落的感觉。如果说,这些话能够真的警醒他,让他从此明白过来,哪怕是今天被他责罚、被他驱逐,她也不觉得后悔。 他有他命中注定的姻缘,历史上所发生的一切,原本就是不可抗拒的。 两人僵持良久,夜色渐渐深重。 “我们不谈这件事。”朱佑樘终于轻轻开口了,“我只问你,若是我真的娶了张家女儿,你是不是会开心一些?” 苏挽月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说:“本来就应该是这样,我会祝福殿下的。” “可是,我希望你能够一辈子陪在我身边,你愿意么?”他看着苏挽月的眼睛说,那种很笃定的语气。 苏挽月别开头不去看他,她没办法回答他的话。如果说他是在向她要一个承诺,那么这种承诺决不是她能够给得起的。 “我虽然心有苦衷,但并非全然被动。”朱佑樘轻声说了句,他此刻的目光清澈而纯粹,仿佛心思都敞开了一样,“我可以选择权宜之计,但这绝不是我最后的选择,你若是愿意陪我同甘共苦,我将来决不负你。只要你说一句话,我便敢许你终身之盟、大明皇后之尊。” 他这些话,对于任何一位未婚的明代少女来说,无疑都是非常有诱惑力的。 苏挽月犹豫了一下,眼神坦荡无邪,如同含着星光,微笑着说:“殿下的苦衷我懂,但是,我真的没办法对殿下的心意感恩戴德。我不要皇后之位,也不要殿下的关怀,所以纳太子妃这件事,您根本不需要同我解释,我早已想得很明白了。” “你想明白了什么?”朱佑樘意兴阑珊地抿着唇,他的嘴唇很薄,看起来有点薄情。 “我心里从来没有过希望,自然也就不会有失望。殿下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本来就与我无关。”她镇定自若地回答他。既然没有感情,也就无所谓在不在乎,他心里喜欢谁、要娶谁做太子妃,都与她毫不相干吧? “既然如此,今日杨宁清问你是否心中有我,你为什么不痛快地回答他?为什么要迟疑不决,犹犹豫豫?”朱佑樘的语气,像是聊聊天气、问问时辰一般自然和坦荡。 “我……你派人跟踪我?”苏挽月很惊讶,她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反驳,只能抬头望着他,表情之中有些戒备。 他若无其事地扫了她一眼,淡淡地说:“树大招风,你根本不知道你自己有多危险,他们只是为了保护你。” “是保护,还是监视?难道宫中有很多人会与我为敌吗?”她心中愕然难以理解,有些生气地瞪着他。 “难道你还嫌这种人少了么?”他立刻反问,还皱了皱眉。只要看到她呆愣着不仔细想事情的时候,心中就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她心中不服气,低声咕哝着说:“那些不都是你故意造成的吗?”若不是他一开始就让所有人误会他们之间的关系,又怎么会有今天的局面? 他猛然走了过来,伸手环住了她的腰,手上却只是轻轻用力扶在她腰际。苏挽月很怕痒,腰上一被碰就痒得受不了,她尖叫了一声立马从朱佑樘怀里跳出来,躲在一个落地青花瓷瓶后面,怎么也不肯让他抱了。 “别碰我!”苏挽月站远了一步,很严肃地说,“使君自有妇。殿下马上要娶亲了,还是留着心思去关照未来的太子妃吧!” 朱佑樘果然不再过来追赶她了,只是说:“你如此紧张我和太子妃的关系么?” “我没有那个意思!”她嘟着嘴辩驳。 “怕痒的人大多心软,你可以拒绝我一次两次,但不可能拒绝我一辈子。”他远远地看着她,神情冷傲又笃定地说,“所以我绝不相信,你能从我的身边逃走。” 苏挽月顿时无语,她惊讶于他的强词夺理和这种不容置疑的判断。 也许多年以后,当一切记忆都变得模糊,她依然会记得他今天对她所说过的只言片语,记得他的微笑,他霸气的宣告,和他时而冷漠、时而温柔的态度,这些都会深深烙印在她的脑海里。 她确实很怕痒,怕痒的人也许真的大都心软。 但即使心再软,她也不会让自己放纵,去爱上一个不属于她的人。 第64章 大闹寿筵(1) 大年初五,京城又下起了鹅毛大雪,紫禁城内外早已是一片白雪皑皑,但并不妨碍过年的喜气。 初五是迎接神明的正日子,又是周太后的七十岁寿辰。对皇家来说,这一天自然是整个春节期间最重要的节日了。宪宗皇帝是个孝子,给周太后祝寿的排场很大,不但给所有宫人犒赏金银,所有在周太后的长春宫内伺候的宫人,另外打赏红包,还额外开恩给太监侍卫们发放了新衣、新鞋,宫女们也得了不少衣饰簪环之类。 这天的寿筵虽然放在夜晚,但所有的妃嫔和皇子公主都会到场,这是一年中少有的节日,即使是平常不受宠,很难见到皇上的妃嫔,也能够有机会与太后、皇帝同桌共食,所以长春宫内才刚过了酉时,就已经人头攒动,一片喜气洋洋的景象。 正殿之中,早已摆开了筵席。 宪宗皇帝一人在正中一桌,两侧各摆着一桌,菜肴种类是一样的,这两桌一桌天一桌地,表示的是皇帝和天地同尊,寿与天齐,福如东海,对着天地上过香后,宪宗皇帝才落座。下头两列分别是周太后,万贵妃,邵宸妃,郭惠妃,张德妃,杨恭妃,岳静妃,姚安妃等人。宪宗皇帝的子女不少,除去夭折的几个,还有十一个儿子和五个女儿,以皇太子朱佑樘为尊,列在上座。 这些皇子里头,最讨宪宗皇帝喜欢的,莫过于四皇子朱佑杬了。 邵宸妃貌似端庄贤淑,四皇子又伶牙俐齿,宪宗皇帝身边的宠臣也是长年累月夸赞四皇子如何聪明懂事,本来是打算废了朱佑樘的太子之位,立朱佑杬为太子的,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至今未能实现心愿。虽然现在还没能废掉太子,但这对母子在宫中目前还算是风光,相比同样生了三个儿子的张德妃,邵宸妃所受的待遇不知好了多少。 朱佑樘的生母纪妃已经不在人世了,他并没有认过其他母妃,只是幼时被吴皇后带过一阵,后来被养在周太后的仁寿宫里。吴皇后已经被废,这种场合是不能参与的,周太后年事已高,更喜欢那些幼小的皇子们一些,对朱佑樘也不太关注了。 朱佑樘独自一人坐在桌案前,神情端庄肃穆。 苏挽月远远地看着他,感觉他仿佛并不是在一个举家欢乐的筵席上,倒像是置身在荒郊野外之中。他虽然贵为皇太子,但每个人似乎都离他那么遥远,即使是在这种看似团圆欢乐的时刻,他的表情也是那样清冷孤寂,甚至连他们二人独处之时偶尔的梨涡浅笑都没有一缕。 这种寂寞,仿佛与生俱来,无关风月,却刻骨铭心。 “新春佳节,恰逢太后大寿,妾身正好有几件喜事禀报。”万贵妃玉手擎着一杯酒,面对着周太后与宪宗皇帝,笑容满面地开了口。 “爱妃不妨一桩一桩讲来,让母后高兴高兴。”宪宗皇帝似乎兴致很好,虽然他早已知道是什么事,还是催促着万贵妃。 “这第一件事,便是太子殿下的婚事。”万贵妃瞟了一眼朱佑樘,“臣妾与宸妃二人寻遍了京中佳丽,总算找到了一门合意的亲事,只是不知道太子心中如何想?” 朱佑樘仿佛没有听见她说话,依然是那副内敛沉静的表情。 反倒是宪宗皇帝高兴地接过话头说:“两位爱妃辛苦了,这件事既然是你们一力促成,樘儿岂有不愿之理?朕今日正要请太后示下,何时定了这件大事方好?” 周太后一听,果然笑容绽放,点着头说:“前些年我就提过此事,但此前国师有云,太子命中不宜早娶。如今他也不小了,既然定了亲事,依本宫看,不如早点择个良辰吉日,将太子妃娶进宫来。本宫还想在明年此时看到重孙呢,不知有没有这个福气?” 邵宸妃就在附近不远,闻言立刻陪着笑说:“太后乃是天下最有福气之人,必定能心想事成的。妾身让继晓师傅占卜过,他说正月十五元宵节,便是最近、最好的良辰吉日。” 万贵妃顺势看了宪宗皇帝一眼,说道:“继晓都说十五是吉日,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周太后看着宪宗皇帝征询的眼神,毫不犹豫地点头说:“那就定下十五为大婚之期。其余诸事你们抓紧操办便是,虽然时间紧迫,但万万不可失了皇家礼数,也不可委屈了人家姑娘。” 万贵妃和邵宸妃二人齐声道了一声“妾身遵旨”,各自归位坐下。 苏挽月看着他们为朱佑樘议婚,却没有一个人征求他的意见,不禁暗自叹了一口气,心道当皇太子有什么好?连自己的婚姻都不能选择,只能做一个旁观者。好在史载这位他即将迎娶的张皇后是个不错的女子,算他有运气,没遇上一个胡搅蛮缠的泼辣千金。 “太子哥哥,你送我的炮仗实在好玩极了,你那里还有没有?”筵席东侧,传来一个娇滴滴又野性十足的声音。 朱佑樘抬头见是永康公主,才开口说:“有。我遣人再给你送些去。” 在众多皇族兄弟姐妹之间,除了早薨的四公主,朱佑樘只愿意和永康公主多说几句话。记得她还很小的时候,经常来毓庆宫找他说话玩耍,他也很愿意逗她玩,永康公主也和他特别亲。但是随着年岁渐长,兄妹二人之间关系渐渐疏远,反而不像以前那么随意了。 “我都快有两个月没看到你了,你也不陪我说说话。”永康公主打量了他一眼,脸上有些不高兴的神色。 “我最近特别忙。”朱佑樘没有过多解释。 永康公主看着他,眼珠转了一圈,将头凑到他耳边轻声说:“有件事,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 “你说吧。”朱佑樘不知道她又要耍什么把戏,他知道这个皇妹顽皮淘气是出了名的,上次苏挽月的脸被波斯猫抓伤,显然是她有意为之,虽然苏挽月自己不肯说出原委,但他早已洞悉了来龙去脉。 “我听说,显武将军杨宁清和你很有交情,”永康公主两眼放光地盯着他,低声在他耳朵边说,“我想要你帮我将他留在京中,可以么?” “他是人,不是物品。”朱佑樘立刻猜到了她的用意,“我没有办法勉强他做任何事。” “你不是太子么?你下旨让他不要离开京城,如果他不答应,你就把他杀了!”永康公主不管不顾地说着,“他说他过完节就要回西北,我不准他走!我要他只陪我一个人玩,只对我一个人笑,只听我一个人说话!” 苏挽月看着他们兄妹二人嘀嘀咕咕,虽然不知道永康公主在要求朱佑樘为她做什么,但看神情必定是件棘手的事。她有时候真的不明白,永康明明贵为公主,什么都不缺,为什么整天总是一副不满意的委屈神情。 “没有用的。即使你强迫他留在你身边,他的心也不会属于你。”朱佑樘看着这个曾经最讨人喜欢的妹妹,放低了声音。 “是么?”永康公主柳眉一抬,双眸齐刷刷地看向他的眼睛,反问了一句说,“太子哥哥如此教我,自己可做的到?” 朱佑樘顿时一怔,就在刹那之间,他的神情有些恍惚,不由自主地将眼神向苏挽月这边看过来。 永康公主心照不宣地笑了笑,又凑近他的耳朵说:“所以了,你也是感同身受对不对?我的真命天子就是杨将军。除了他,我谁都不要。你若能帮我,我自然也会帮你。” 朱佑樘被她吵得无计可施,只能伸手揉了下太阳穴,摇头说道:“这件事我确实帮不了你。” 永康公主听他说完,顿时瞪了他一眼,任性地将手里的一个桂圆扔回了桌上,阴着脸跑回了郭惠妃那一席。众人发现他们这边有动静,立刻都将视线投射过来。 第65章 大闹寿筵(2) “太子,怎么回事?”宪宗皇帝在主位开口问了句。 “儿臣不知。”朱佑樘起身答了句,他不打算对这件事作任何评论。 宪宗皇帝打量了朱佑樘几眼,知道从他这问不出什么,只好侧头看着永康公主:“瑶儿,你说说怎么回事?” “父皇,儿臣不要嫁给锦衣卫千户牟斌!求父皇收回成命!”永康公主并不笨,知道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假装哭哭啼啼地说。 周太后大约听了个端倪,不禁皱了下眉,叹了口气说:“今个是本宫寿辰,好好的哭什么?” 万贵妃立刻站起身来,冲着郭惠妃说:“大过节的,公主这样哭闹不休,成何体统?惠妃你平日是如何教她的?” 郭惠妃一看这情形,不由得花容失色,急急忙忙地在永康公主耳边小声叮咛,让她不要再哭。但永康公主本就是小孩子脾气,仗着母妃宠爱任性惯了,她早已打定主意今天要大闹一场,岂肯就此罢休? “本公主偏要哭!皇奶奶,您要为孙儿主持公道啊!她们所有的人都欺负我!孙儿明明不想嫁给牟斌,他们偏要我嫁!我要的人不是他,我不愿意!”永康公主索性不管不顾地大哭起来,一张脸泪痕交错,反正今天她是豁出去了。 宪宗皇帝脸都绿了,霍然站起,气得说话都不利索了:“你……你……还像个皇家公主么?” “清瑶,不要再胡闹了。”朱佑樘站起了身,隔着过道说了一句。他知道她胆大泼辣,但没想到她这次竟然如此肆无忌惮。看周太后和宪宗皇帝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她要再这么闹下去,说不定明日就要被万贵妃拿到永宁宫去关禁闭。 “我就要闹!”永康公主见他都那么凶,一时之间彻底急了,大声叫着说,“我可不像太子哥哥你,我不要他们指给我的婚事!我要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除了杨宁清,我谁都不嫁!” 一语惊起万丈惊雷,朱佑樘抬了抬眉,默默听着。 “永康公主,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邵宸妃仿佛吓了一跳,她本来在给最小的一个儿子朱佑枟喂汤,听着永康公主莽莽撞撞的一席话,立刻将调羹放了下来,“杨少将军的婚事,皇上已有打算了。” “什么打算?我不依!本公主就算今天死在这里,也不要任你们摆布!”永康公主有些失控地尖声大叫,看着邵宸妃漫不经心的样子,她心里更是生气,抓起手边的一个金盘,照着她们的筵席就砸了过去。 “还不快将公主拿下?”万贵妃再也忍不住了,一脸怒色地看向万通,“你们锦衣卫是做什么的?” “瑶儿,别再闹了!”郭惠妃一眼瞥见万通气势汹汹地带着两名侍卫走过来,立刻挺身而出,示意身边的几名太监把永康公主半拖半拉地架住,抢先拖着她就往殿外走。 “母妃,我不会同意的!”永康公主极不情愿地挣扎着,满脸都是泪痕,虽然有些声嘶力竭,但神情却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坚定,“父皇若要硬逼儿臣,儿臣唯有一死……” 永康公主刚被拖走,郭惠妃立刻奔到宪宗皇帝面前,不住地叩首说:“臣妾启禀皇上,永康公主还小,只怕是听了哪个奴才的挑拨,才这样失礼的。臣妾下去后会好好管教她,还望皇上和太后娘娘、贵妃姐姐不要生气,饶她一次。”她看似诚惶诚恐,声音颤颤巍巍,眼里隐约有泪。 “永康公主这是失心疯了么?”宪宗皇帝余怒未消,他狠狠地放了手里的杯子在桌上,沉声问了一句。 “是臣妾管教无方,臣妾知错了!臣妾愿领罪责,自今日起三日不得进食,终身吃斋念佛,为永康公主今日的莽撞赎罪!”郭惠妃接连重重地磕了几个头,一副恐惧不已的模样,眼泪滴在汉白玉的地板上。 “清瑶向来乖巧,今日或许是身体不适,望父皇不要生气。”朱佑樘在一旁也出口求情。 “大过年的,就当是个误会,皇上不要和小孩子生气,小心龙体。”邵宸妃抱着儿子,看着跪在地上的郭惠妃,劝了一句,她本来心就不狠,得饶人处且饶人的道理还是知道的,况且同为人母,她知道郭惠妃的不易。 宪宗皇帝看向万贵妃,见她眉目之间依然有些不悦,正要说话,却听见周太后叹息着说:“宸妃说的是,永康公主不过是个孩子,从小没什么心眼,这次怕是听着别人几句闲话就被引得偏了正道,本宫改日一定要查出是哪个多嘴的奴才从中挑拨。家和万事兴,皇上不要怪罪她吧。” “太后,永康公主今晚闹事,分明是冲着她的婚事来的。”万贵妃侧身说了一句,眼里神色诡异,“此前皇上有意将她许配给锦衣卫齐千户牟斌,不知谁走漏了风声,公主才要抗旨悔婚。” “她既然不愿,何必强求?”周太后为人并不糊涂,她不喜欢万贵妃,看着郭惠妃浑身颤抖的可怜模样,心中反而更同情她们母女,她扫了万贵妃一眼,语气清冷地接着说,“皇家金枝玉叶,选个合意的驸马有何难?你们顺了她的心意,也就是了。皇上要你代管六宫之事,可不是要你逼公主们造反。” 周太后一开口,万贵妃纵然心中不忿,也只能闭了嘴。 宪宗皇帝见状,料想今晚要治永康公主的罪是不可能了,若是严惩了她,只怕会惹得周太后不开心,好在圣旨还没有颁下,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有议婚这回事,息事宁人算了。 他不敢呵斥万贵妃,只板着一张脸,回头对邵宸妃说:“你们可听见了太后教诲?以后行事,不可如此莽撞,以免后患无穷!” 邵宸妃无端当了替罪羊,被宪宗皇帝骂了一顿,心中十分委屈,但碍于面子只得隐忍了。郭惠妃见周太后出面主持公道,立刻重重地向她磕了三个头,千恩万谢地出去了。 “皇上,臣妾身体实在不适,想先回宫休息了。”那头万贵妃开口跟皇帝说话,她很显然不太高兴,像一下子又老了好几岁,脸色黑沉,眼眶凹陷。 “那朕陪你回去。”宪宗皇帝看着万贵妃脸色,甚是着急,连忙要起身。 皇帝一说要跟着万贵妃走,整个殿内全部安静下来,今晚筵席还没有开,倒先闹了这么一出,实在有些不成体统。 “皇上,奴才送贵妃娘娘回宫,您先陪着各位娘娘再坐一会儿?”梁芳见势不妙,小心翼翼提了个建议。 “臣妾没什么大碍,皇上不必挂心,就在此多留片刻吧。”万贵妃也跟着劝了一句,宪宗皇帝才不情不愿坐了下来。 万贵妃被梁芳扶着起身,徐徐地出了殿外。 苏挽月看着那个垂垂老矣的女子身形,只能无奈叹息。这样在常人眼里再普通不过的一个明朝老太太,却是宪宗皇帝的心头宝,论长相,万贵妃即便是在她最风华正茂的时候,也不过是个中人之姿,但偏偏是她,一下就被专宠了二十三年。 史载,周太后曾经很不理解地问宪宗皇帝:万贞儿既不貌美,声音又粗,又年老色衰,你为什么总是沉迷于她呢?宪宗皇帝回答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知道,只要有她在我身边,我就会很安心。 无论这是正史、野史还是杜撰,苏挽月今晚所见,让她完全相信了这件事,宪宗皇帝对万贵妃这种忘年的爱恋,更多的是出于依赖,而不是爱情。 她想到刚才的情形,心里不禁很佩服永康公主,她竟然能够如此勇敢地大闹周太后的寿筵,为自己的幸福抗争,虽然举止娇蛮了一些,但这种勇气太难能可贵了。如果不是她这么一闹,只怕明天宪宗皇帝就要降旨,让她嫁给杨宁清、永康公主嫁给牟斌。 她顺势看了朱佑樘一眼,发现他只是凝神静气地坐在那里,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第66章 参商永隔(1) 寿筵酒过三巡,周太后站起身来,说道:“本宫年纪大了,也要早些回寝殿歇着,你们再坐一坐,也各自早些回去罢。” 众妃和皇子、公主们本来就是冲着给老太后祝寿来的,见寿星走了,万贵妃又不在,也就纷纷告退,只剩下宪宗皇帝和杨恭妃、姚安妃等几个较为年轻的妃嫔了。 宪宗皇帝挥了挥手示意剩余的皇子公主们都离开,然后抬头看了一眼朱佑樘,语气温和地说:“樘儿你过来。” 朱佑樘走近御座之前,问道:“儿臣在。” 宪宗皇帝看了下寥落的厅堂内外,目光搜寻了一周,才说:“叫那名姓苏的宫人过来。” 梁芳一听,立刻忙不迭地叫小太监去唤苏挽月。 苏挽月一直站在厅外当值,听说皇帝找她,只好跟着进来。她进殿之后,依照大礼参拜了宪宗皇帝,然后默默站在一旁。 虽然是新年,她依旧是宫中男装侍卫打扮,黑色的夹袄显得有些单薄,露出细细的一截玉腕,头发上系着一条玉色丝带,全身上下没有一件首饰,显得十分干净利落。 宪宗皇帝打量着她,却一直不说话。这是苏挽月第二次近距离与宪宗皇帝接触,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皇帝仿佛苍老了好多,面有疲色。 “父皇宣儿臣过来,不知有何旨意??”朱佑樘问了一句,语气关切又不做作。 宪宗皇帝没说话,伸手招了一下,苏挽月望了一眼,只见后厅里闪出一个身披大红袈裟的僧人,长得面红唇白,但眼神邪祟难辨,料想就是历史上那个大名鼎鼎、将宪宗皇帝忽悠得团团转的明朝国师继晓。 继晓很是端正地走过来,一副气象庄严的模样,手中似乎还拿着一幅画卷,走到宪宗皇帝身边,低头用双手托着。 宪宗皇帝这才看着朱佑樘说:“你如今已经成年了,朕精神不足,所以托贵妃、宸妃给你择了太子妃,这是国子监张峦女儿的画像,宸妃说此女出身世代书香,教养得体,应该是一桩良缘。” 他缓缓说着,看了看朱佑樘的脸色,又看了看苏挽月,却意外发现两人皆是镇定自若,完全没有一丝一毫不对劲。 “父皇所言甚是,儿臣全凭父皇定夺。”朱佑樘认真扫了一眼画卷里的人,然后很正色地回答。 “这桩婚事,你没有异议?”宪宗皇帝心中微微有些惊讶,没想到太子此番这么乖顺。知子莫若父,他知道这个儿子,从来都不是逆来顺受的性格,此前永康公主大闹寿筵,让他心中有了警觉之意,所以特地将朱佑樘和苏挽月二人叫到自己面前观察他的反应,却不料他竟然如此镇定从容。难道宫中传言都是假的,他对这个姓苏的女子并非专心钟情? “父皇的旨意,就是儿臣的心意。”朱佑樘抬头,拱手答道。 宪宗皇帝点了点头,看着苏挽月,眼神高深莫测地说:“你若喜欢这个侍卫,朕也可以答应你,给她一个名分。” “多谢父皇好意,儿臣有了太子妃一人足够,不需要另立侧妃。”朱佑樘连看都不看苏挽月,径自说道,“宫中昔日传言,儿臣承认确有其事。但儿臣并非专情之人,对她不过一时新鲜,如今有了太子妃,不想为她大费周章了。” 苏挽月一听,简直恨不得立刻跳起来辩解,谁给谁“确有其事”了?他真是存心陷害她啊!但是这里根本没有她插嘴的份,任凭她将脊梁挺得笔直,眼里快气得冒出火,也只能面色如常地接着听他胡说下去。 宪宗皇帝闻言,不禁皱了皱眉,脸上的皱纹如岁月碾过的车辙,他似乎有些感叹儿子的坦诚,叹了口气说:“罢了,你既然这么说,朕也不便自作主张,随你自己便是。只是要尽快按国师选定的吉日,同张峦之女完婚。” “儿臣谨遵父皇旨意。”朱佑樘听着,行了个跪礼。 梁芳从屏风后走过来,面带喜色笑眯眯地上前禀告道:“奴才启禀皇上,除了国师说十五是个好日,钦天监那边也说,正月十五是好日子,吉星高照,极是适宜嫁娶。” 宪宗皇帝点头说:“就定在十五。让宸妃去打点筹备吧。” 梁芳连声答应着,却见朱佑樘上前一步,说道:“儿臣另有一件要紧的大事,想面奏父皇。” 他此言一出口,宪宗皇帝立刻沉下了脸,有些不太高兴地说:“今日你还要和朕谈国事么?” 朱佑樘并不退让,只是说:“儿臣只有几句话,想单独对父皇说,说完就告退。” “都退下。”宪宗皇帝挥手示意身边的诸人都退下,苏挽月站在朱佑樘身旁,见皇帝并没有叫她走,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留在原地。 宪宗皇帝这才抬起头,望着朱佑樘问了一句:“你要上奏何事?” “不知兵部上书关于西北马政一事,父皇可有定夺?”朱佑樘神情冷静地说。 苏挽月万万没料到,他今天竟然还记得杨宁清的事,为他来向皇帝进谏。 “兵部上书?”宪宗皇帝想了下,似乎全无印象。就在他这一丝的晃神中,苏挽月已经猜到了这个懒皇帝肯定没怎么看奏折,不然杨宁清也不会三番五次上书都如石沉大海。 “儿臣觉得,显武将军杨宁清是个人才,他提出的建议也十分可行。若是依此方法管理西北马政,不消时日便能见成效。”朱佑樘长身玉立,直截了当将意见说了出来,等待皇答复。 宪宗皇帝一时没说话,像在沉思,过了好久才开口说:“樘儿你所说固然有理,但要恢复金牌令,允许官商互通,其间牵扯实在太多,朕心里也很是矛盾。” 他已经想起来了,关于西北马政管理,兵部的奏折也好,杨宁清的建议也好,无非就是翻来覆去地强调“金牌令”和官商互通的重要性。可是,金牌令自太祖朝始发起已逐渐衰败许久了,要重新恢复困难重重;再说官商一事,要想把现在的茶马交易制度改变,改为商人逐利负责运送,牵扯的底层利益繁杂。要削减官府的权利,必然又有一番血雨腥风。 宪宗皇帝不敢冒这个险,他年事已高,只想着平平稳稳度过余生,国库即便亏损,难民即便造反,只要没闹到京城,他也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并不是不想治理,而是力不从心。 “父皇考虑周全,儿臣受教,但朝廷马政已经到了不得不治理的时候,大明数万里西北边陲之地,战马已经只剩七千匹,此事已经不能再拖了。”朱佑樘停顿了片刻,才接着说,“儿臣建议,先派杨宁清驻守固原等地,令他整治马场,恢复金牌令一事暂缓。如此一来,既能解燃眉之急,父皇担忧之事也不至于发生。” 宪宗皇帝听着朱佑樘说话,缓缓点头说:“杨宁清也算军功显赫,他少年得志,岂肯去西北做个马倌?朝廷也不可大材小用。” 苏挽月对他们父子议论的这一切,只觉得理所当然,既不惊讶,也不动容。 “依儿臣所见,杨宁清为人坦荡不拘小节,对朝廷忠心耿耿,父皇不必为此操心。”朱佑樘气定神闲,似乎并不在意,“儿臣只是举荐,若是父皇有其他更好人选,也可以不要他去。正如父皇所言,毕竟是从四品的显武将军,就算真肯去固原做个马倌,也有明珠暗投之嫌。” 这段话,分明是“以退为进”。苏挽月心中不禁暗自赞了一声,他明明知道西北马政改革之事,宪宗皇帝本人及万贵妃一党之中根本没有其他人选,而杨宁清文武双全,正是治理西北马政的最好人选,基本不会有人反对。而且,目前只是让杨宁清去管理马场,并不涉及朝政改革,宪宗皇帝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和立场。 果然,宪宗皇帝沉思了一下,就痛快地松口说:“好,就依你的建议,让杨宁清去固原罢。” 朱佑樘拱手领命,称道:“儿臣领旨。” 苏挽月以为这件事就此了结,正替杨宁清能够有机会一展抱负而高兴,猛然间却听见宝座上头的皇帝又补了一句说:“这个锦衣卫,如今还是留在毓庆宫中么?” 朱佑樘俯首行礼的身影顿时凝滞了一瞬,但很快就恢复过来,声音如常地说:“她本是臣自锦衣卫借调而来,并不一定要留在宫中。” “依朕看,你即将与太子妃新婚,夫妻二人应当和睦相处,过去之事也该做个了断。既然你无心留她在此,也就不必多生枝节,让她出宫去吧。”宪宗皇帝看着眼前的苏挽月,缓声说着话。 虽然他始终无法断定自己的儿子是否真的对这个少女钟情,但即使连阅尽花丛的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姓苏的女孩儿真的很特别,她特别之处不仅仅是美丽,皇宫之中从来不乏绝色美人,她与其他妃子们不同之处在于她的眼睛,看起来那么明亮,恍若洞悉一切先机的神灵巫女;但却又那么纯净,仿佛不谙世事的初生婴儿。 当两种截然相反的极致美丽重合在同一个女人身上的时候,往往会对男人产生致命的诱惑力。就像一个充满着神秘宝藏的深潭,让你不由自主地想去探究那潭水之下所隐藏的风景。 第67章 参商永隔(2) ——该怎么处理这个苏挽月呢? 将她留在皇宫是绝对不行,但留在京城,迟早也是影响太子夫妻关系的一个隐形炸弹,但是苏挽月本无错,又不能无缘无故地将她怎样,宪宗皇帝想到这里,不禁有点头痛了。 “皇上,您不是已经写好圣旨,正打算让钦差千里加急送往黔国公那边,命他出兵平定宁州土知州的流民叛乱么?”太监梁芳看着宪宗皇帝的神色,及时提醒了一句,他最了解皇帝的心思,此时唇边带着一些讨好的笑,只尽关切之情,却不显插手朝纲之意。 “不行。”朱佑樘立刻出声反对,眼里闪着光芒,“她武功底子极差,担当不了护卫之责。” 苏挽月并不明白其中利害,起初听说宪宗皇帝建议放自己出宫,已经很是开心;再听梁芳建议说护送钦差去云南,心中更加高兴。对她来说,能够离开京城去古代明朝其他省市逛逛,未必是一件坏事,权当拿朝廷的差旅费免费旅游了! 她一见朱佑樘反对,立刻猜想他是不愿让自己离京,顿时瞪了他一眼。 “朕觉得梁芳建议可行,莫非樘儿觉得不妥么?”宪宗皇帝发觉朱佑樘的脸色有点难看,不觉沉下了脸。 “儿臣只是觉得此事重大,怕一路上艰难险阻,应派更得力之人前去。”朱佑樘只淡淡应了一句。 苏挽月想了一想,古代宁州属于云南,当时的云南势力极为复杂,行政一直是流官和土司共同治理,另有世勋功臣沐英后代驻守。沐英当年被太祖皇帝朱元璋封为“镇守国公”,其子孙世代驻守云南总府,世袭“黔国公”。这次宁州叛乱,加急信呈到宪宗皇帝面前,朝廷一定是想按往常惯例,命黔国公出兵平反就能解决,也不算是个棘手之事,不知道朱佑樘为什么要反对。 “只是护送钦差至云南宣旨,有何艰难险阻?太子殿下多虑了。”不知什么时候,那个一脸色相的国师继晓从旁边冒了出来,在宪宗皇帝旁边说,“贫僧刚才卜了一卦,此番云南叛乱非比寻常,还须得有属阴之人随同前去宣旨,方能平叛成功。” 继晓这么一说,宪宗皇帝立刻信了,他满意地看了继晓一眼,就对座下的两人说:“此事既定,太子不必多言了,从此她与你毓庆宫再无关联。苏挽月,你若是宣旨立功回来,朕另有嘉赏。” 苏挽月一看那个妖僧继晓的嘴脸,恨不得将隔夜饭都吐出来,他们不就是想要她离开京城吗?走就走,有什么大不了的?她转念一想,立刻说道:“启禀皇上,微臣身微艺浅,哪怕没有能力去担当此次重任,也一定会全力以赴!” 朱佑樘闻言,立刻用冷厉的眼神扫了她一眼。 “好,尽快动身。”宪宗皇帝似乎真的累了,又挥了挥手,“你们都退下罢,朕要歇息一下了。” 出了殿门,苏挽月只觉得朱佑樘走的飞快,她不明就里,只好加快脚步跟着他。 朱佑樘到了毓庆宫门首,一句话都不说,径自走进内殿。按照往常的惯例,伺候他更衣的侍女应该是红绡,今天却换了一个平时在殿外侍候的宫女素云,苏挽月觉得奇怪,趁着他换衣服的功夫,顺脚走了出来。 不料刚走到后门附近,却听见有两个人嘀嘀咕咕议论的声音,她探头一看竟然是莫殇和另一个叫楚河的侍卫,那二人一见她过来,立刻都闭了嘴。 “你们谈什么事?”她觉得他们表情诡异,不禁好奇问了一句。 莫殇与楚河对视一眼,才说:“你不知道么?殿下将红绡赐婚给云天了。” ——什么? 苏挽月觉得自己怕是听错了,红绡不是他的侍寝宫女么?从某种意义上说,也算是他的侍妾了,把红绡嫁给云天,这是谁出的馊主意?且不说红绡自己愿意不愿意,就是云天那里,他心里明明只有杏花楼的凝香,只怕他也未必肯啊! 莫殇看着她目瞪口呆的样子,忍不住开了一句玩笑说:“你和云天平时关系不错,难道你替他吃醋?” 苏挽月这才回过神来,叹了口气说:“只怕该吃醋的人不是我,另有其人才对。” “这些事,都是殿下的安排。昨晚红绡就已经送到云天私邸之中了,”楚河很诡异地笑了笑,“云天毕竟是毓庆宫的一等侍卫,殿下给红绡姑娘指了这么一门亲事,本不算是亏待她。总要在太子妃进门之前,了结了各种风流债不是?” 莫殇看了看苏挽月脸色,唯恐她多心,立刻拦着楚河说:“好了,不要说了,我们赶紧出宫办差要紧。” 苏挽月知道他们心里怎样以为,但也无法辩解,只能垂头丧气回到宫里来,她实在无法理解这些明朝人的心思,难道就因为红绡是侍女,哪怕是与主人之间有了非同寻常的关系,也是可以随意送人的吗? 她怏怏地走过藤萝花架,对面竟然撞见了绿痕。 绿痕看到她,礼貌地行了个万福,苏挽月见她挽着一个青云髻,垂坠着些精巧的发饰,躬身请安的时候显得人温婉又柔顺,不由自主又想起了那个看似更温柔、像解语花一样的红绡。 “你知道殿下赐婚给云天的事吗?”苏挽月问了一句。 “知道,此事半个月之前就定了。”绿痕依然很淡定,“殿下对红绡已经很厚待了。” “这还叫厚待?”苏挽月觉得她的逻辑简直不可思议。 “有些事,或许并不是你所看到的那样。”绿痕虽然无趣,但并不是不喜欢说话,她看了一眼苏挽月,似乎是提醒地说,“红绡心里本就仰慕云天已久,殿下这么做,本是成全她。” “那你呢?我上次看到你在云天房间里,你难道不仰慕他吗?”苏挽月敏锐地发觉绿痕的情绪有点不对劲,她似乎不仅不觉得红绡可怜,而且还有点羡慕的意味。 绿痕顿时红了脸,扭过头去说:“你扯上我干什么?这是他们的事,不关我的事。” “红绡只是侍妾,只要云大哥一天未娶,理论上你们都有机会做他的夫人。”苏挽月扭头看着绿痕,忍不住说,“你要放不下云大哥,就去告诉他啊!” 这确实是她心里想的,谁都会为人动情动心,为片刻欢愉或为了长相厮守,但真正有那么幸运的人能有几个?你若争取不到,若是没有勇气去争取,只能放下,不是谁都有能力守护自己的感情。一世为人,不该只想着旖旎风情,痛苦徘徊或苦难,都是过程,永远不该长吁短叹,过于沉浸以往伤感之事,相处的时候未曾有愧疚,放手的时候百般无奈也只能当时遗憾,人生还长,何必跟自己为难? 绿痕还没来得及说话,却听见朱佑樘清冷的声音说:“你没事不管好自己,到处煽风点火做甚么?” 他从内殿出来,已经换了一袭淡青色的蟒袍,玉树临风一般地站在廊檐下,身上蟒衣极有气势,蟒袍本为类龙之服,但跟龙纹相比,减少一爪,蟒袍下端斜向排列着水浪之纹路,波涛翻滚的水浪上又立有山石宝物,这叫海水江牙,也叫蟒水。 绿痕见主人来到,立刻就退了下去。 “我没有在煽风点火,只是跟绿痕说说话而已。”苏挽月回身看着朱佑樘,“你明明知道绿痕喜欢云天,即使要指婚,也应该是她优先吧?她服侍你那么久,你为什么不给她找一个好点的归宿?” “你何以断定绿萝跟着云天一定会是好事?万一她谁都不喜欢,在谁身边都一样呢?”朱佑樘走过来,皱了皱眉头。 “我不相信。”苏挽月嘟着嘴,又补了一句,“再说,云天喜欢的人也不是红绡!” “那又怎样?你以为每个人都能如愿以偿得到自己心爱的人?”他毫不在意地说了一句。 “如果你帮绿痕一把,至少有一个人是开心的,现在这么做,可能他们哪一个都不开心。”她对他的做法实在难以理解,把自己的女人像垃圾一样扔给下属“接收”,这算什么行为?云天居然也肯答应。 朱佑樘很冷静地看着她,并不多加解释,也不问她为什么知道云天的感情秘密。 苏挽月觉得院子里有点冷,正要打算转身退到廊檐下的偏厅去,她觉得他有些怪,但如今两人之间已经犹如间隔了万水千山,他马上要娶亲了,她也马上要离开这座皇城,两人之间似乎也没有其他的话好说。 “你是在怪我么?”愣神间,那人忽然问了一句,脚下的步子放缓了。 “不仅仅是怪殿下而已,”苏挽月只能实话实说,她轻轻蹙起了眉头,“不说绿萝和云天,就说红绡,她……她陪你那么久了,你怎么能忍心把她给了别人?” 那天晚上值夜所见他和红绡在一起枕席缠绵的香艳情景,她至今还记得。 朱佑樘眼神深邃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用一种十分淡漠的表情说:“有些事,你现在不会懂的。” 要是以前,苏挽月一定琢磨琢磨找个理由和他辩论几句,但这次她什么都没说。因为天气寒冷,朔风吹起的时候,她蜷缩着身体,垂着头扯紧了领子,躲在廊柱的背后。 朱佑樘回头望了她一眼,眉眼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不是关切,也不是心疼,倒像是已经漠不关心了。 第68章 初定之礼(1) 乾清门东阶下,国子监张峦穿着一袭蟒袍,表情庄重而严肃,大气都不敢喘一声,恭恭敬敬地面北而跪,其余国子监官员也都是正襟面壁,早已齐刷刷地跪了一排。 明朝民间行婚礼都要经过“周公六礼”,分为“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亲迎”,但皇族子弟成婚,“问名”和“亲迎”都可以省略,只需要皇帝下旨赐婚,然后“初定”,随后就等着钦天监择吉日成婚了。“初定”就是民间所说的下定礼,虽然礼部和鸿胪寺的人都是出了名的仔细,但时间紧迫,也就只能在初八到十四之间选吉日,所以流程都走的很快。 宪宗皇帝派宫中司礼太监前来宣旨,那太监面西而站,念了一堆官样文章,然后才大声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以张峦之女赐婚皇太子朱佑樘为正妃。” 张峦屈着身体接了旨,行了三跪九叩之礼退出去。 司礼监这才袖了手,笑眯眯地说:“咱家这里恭喜张大人了。皇上已将太子殿下婚事交由贵妃和宸妃二位娘娘打理,正月十五便是迎娶之日,正月初十下定,张大人及早准备准备!” 张峦面上看不出明显的喜悦,只是很谦恭地说:“皇恩浩荡,学生无限感激。还望公公日后多多关照。” 他本是秀才出身,以乡贡的名义进入国子监,现在是国子监监丞,此情此境,断断是他想都没有想过的,外人都以为女儿一旦做了太子妃,日后封后,就是母仪天下。 张峦并不糊涂,他深知与皇家攀亲,表面上看似风光,其实张峦何尝不知道如今朝廷之中的形势,万贵妃与太子两党已经势成水火,太子会不会被废除储君之位,还是未知之数。他知道自家的女儿张菁菁性情单纯柔善,并不适合入宫为妃为后,而朝野也时有风闻,说太子朱佑樘不但与宫人关系密切,对身边一名女锦衣卫十分钟情。想那深宫之内,本就是龙潭虎穴,锦衣卫又不是一般人,虽然眼下太子退让娶了自己女儿,谁知道翌日受宠的是谁?若是宫闱争斗起来,太子偏袒旧爱,只怕女儿前脚进了毓庆宫,后脚便要进冷宫。想当年,宪宗皇帝因万贵妃谗言而废吴皇后,可不就是活生生的前车之鉴么? 张峦想到这里,不禁又喜又忧,既担心太子前程未卜,又担心女儿不受宠爱,但无论如何,朱佑樘都是大明朝的长子嫡孙,地位尊贵,这门亲事换做谁都应该高兴的。 朱佑樘的婚事“初定”之日是初十,宪宗皇帝御赐张峦家各种礼物,并且在张家举行“家宴”,让太子行一个简单的翁婿之礼,内务府大臣和侍卫、护军都要随行。 张峦家本非高官豪商,不过中等家境,猛然听说太子莅临,家中一团忙碌人仰马翻,自不必说。 初十一早,苏挽月仰头站在毓庆宫前,看着下人们挂元宵灯笼,这个元宵节因为是太子新婚之期,所以格外隆重,各式各样的华彩灯笼和对联都写在红绢帛上,然后悬挂在金柱顶端。 “苏侍卫,帮我看看这对红灯笼正了么?”梯子上的小太监扭头问着,“这对灯笼上的字,是皇上御笔亲自题写了送来的。” 苏挽月抬头认真看了几眼那一对“百年”和“好合”,笔法苍劲有力,看起来很是飘逸,不由得点了点头:“很好看,可以啦!” 他们说话之间,只见朱佑樘从内殿出来,立在那问苏挽月。他扫了她一眼,发现她今天没穿那身侍卫服,反而换了一身黑色短装,袖口扎着朱红绸带,头上的束发带也换了根绯红的,流苏穗子散落下来,混在头发里,显得娇艳动人又利落可爱。 按照老太监陈敏的安排,朱佑樘的贴身侍卫都要随行去张峦家,她不确定他会不会要自己一起去,但为了防备临时要去,所以特意换了一身稍微喜庆一点的衣服。毕竟结婚是朱佑樘的一件人生大事,即使作为一个普通朋友,也应该予以祝福,如果还是全身黑色未免太不像话。 苏挽月见他出来,立刻侧身候在一旁。 莫殇一直跟在朱佑樘身边,此时小声提醒说:“殿下,时辰差不多了。” 朱佑樘没有理睬莫殇,他漠然地走过苏挽月身边,仿佛当她不存在,既不和她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就像她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那样,仿佛她只是一个当差的下属和陌生人。 自从那日从长春宫面见宪宗皇帝回来之后,他对她的态度就一直是这样,主仆之间泾渭分明。他这样完全不理不睬,苏挽月有时候想起也觉得有点郁闷,但是想到自己正月十六一早就要出发离开京城,留在毓庆宫的时间也不长了,也就不再和他计较。他不理她,她也乐得清闲,四处游荡逛逛。 她看着他和莫殇从自己身边过去,准备出宫去太子妃家中赴宴,但没有人喊她,心中料想他不会要她同去了。正要转身,却看见朱佑樘停下了脚步,用一种很冷漠的口气说:“你还不走?站在那里等什么?” 他并没有转身,只留给她一个身穿五彩朝服的背影。 苏挽月抬头看了看这个颔首而立的人,又看了一下莫殇,发现莫殇在向她暗暗使眼色,立刻就说道:“臣这就来!” 毓庆宫一行如侍卫、太监、宫女等浩浩荡荡十几人一起出了午门,内务府大臣和散佚大臣已经在那候着了,马车和马匹也备好了,另外还有侍卫二十人,护军四十人随同前往。 两个礼部大臣迎着上来,向朱佑樘行了礼,他略微问候几句,自己侧身上了一辆马车。那两个大臣随即也上了车。像莫殇与苏挽月等人属于太子贴身侍卫,通常都是骑马,左右护卫随行,并不需要严格在仪仗队列之中。 苏挽月刚从小太监手里接过缰绳,就听着后头有人叫自己,一看是福海,福海低着头招手,声音很低地说:“苏侍卫,苏侍卫,你带着马过来一下!” 她微笑着走过去,问他说:“怎么啦?你陪殿下乘车还不好吗?难道你想跟我一起骑马?” “不是,”福海很小心地看了朱佑樘所乘坐的马车一眼,悄悄地说,“是殿下要你跟他一起坐马车过去,让我骑马跟着你们。” “什么?”她顿时愣住了,侍卫本来就该是骑马的,太监侍女们才要坐车,他命令福海和她对换,难道有话要对她说? “你快去吧。”福海见了犹豫,也不管她愿意不愿意,伸手将她手中的缰绳接了过去,自己上了那匹马。 苏挽月正想去追福海,却发现马车内伸出一双有力的手臂来,一把将她给抓了进去。她一点没防备,半个身子被扯得跌进车里,恰好落在他的身上,马车空间并不大,两个人就这么挤在一起。 “我喜欢骑马!你们自己坐车好了。”她抓着车梗就要往外退。 第69章 初定之礼(2) 他并不放手,只是紧紧地捉住她的手腕,这时候外面车轮已经动了,车身轻轻晃了下。她眼看已经没有跳车的机会,只能坐直身体,闷声捡了个最靠角落的位置勉强坐了一个角。 朱佑樘这才放开她的手,径自闭目养神,也不同她说话。 京城之内道路十分平坦,马车也很稳,丝毫没有颠簸之苦。马车内也熏着朱佑樘寝宫内最常用的那种龙涎混制的苏合香,苏合性温味苦,蒸发出来的气味香而不腻,淡而不浅,最好治头疼心灼。 苏挽月靠着板壁,想透过马车旁的小窗向外窥视,只见京城内外都是一片大雪茫茫,街道两旁人家都贴着大红的春联,雪地上隐约还有燃放过鞭炮的痕迹,一片春节气象。 一股冷风从她掀开的窗帘里吹进来,她立刻向后缩了一下,正要退后,却发现朱佑樘竟然正在旁边看着她。她被他那种奇怪的眼神吓了一大跳,想往后退,但后头已经是车壁。 “这样会吓死人的好不好!”苏挽月瞪圆了眼睛看他。 朱佑樘没动,两手支在她的座位两边,把她整个人限制在自己两臂之间,轻声说:“这样才像你说的话。” 苏挽月别过头去没理他,往后坐了又坐,但朱佑樘靠得太近,几乎要贴上她的脸了。 “为何这几日你要避着我?”朱佑樘沉声问了句,坐了起来。 ——明明是你不理我吧?她心里暗暗嘀咕,但是不敢说出来,只能坐直了身子看对面那人,眼神清亮地说:“我从来没有躲着殿下,也许是殿下自己太忙了,所以没看到我!” 朱佑樘斜瞥了苏挽月一眼:“是么?” “话说殿下与我们之间本就身份有别,殿下没有召见,我们不敢打扰,难道有什么不妥么?”苏挽月望着朱佑樘,神情很是潇洒自在。 朱佑樘什么没有说,他忽然掀了帘子朝外头看了一下,似乎是在看距离张府所在的东郊还有多远,然后才回过头来盯着苏挽月:“这么着急和我撇清关系?” 她抬眸看着他,轻声说:“殿下和我们本来就不一样。宫中流言已经够多了,殿下就算不为太子妃打算,也要为自己一辈子的幸福打算,不要再让人家误会了。” “误会?你至今还觉得是误会吗?”他似乎被她淡然的态度激怒了,眼里顿时迸出一种危险的光芒,“是不是一定要我告诉你,什么样的关系才不是‘误会’,才能让你不再自欺欺人?” 他说话之际,伸手将她拉过来,苏挽月试图躲闪的时候,衣角不慎碰翻了小案几上的熏香炉。这种特质香料是从苏和香树上提炼的,初夏割伤树皮深达木部,秋季剥下树皮榨取香脂,一小盒苏和香脂价值不下万金,淳黄清亮,浓郁而质稠。打翻的香料纷纷洒落在明黄的绸布上,却并没有散开,依然聚集在一起,宛如一颗大树的眼泪。 苏挽月被他压在马车的座椅上,看着一地狼藉的香料,叫着说:“放开我!你再这样我就要动手了!” 他低头看了她一眼,全然不顾她的威胁之词,俯身压了下来。苏挽月推不开,一时也不敢真的对他怎样,只是捏紧了拳头,瞪圆了眼睛看离自己很近的人。 “你若敢动手,不妨试一试。”他眼神阴鸷危险,话音刚落就吻住了她的唇。 她只觉得他的嘴唇很软,舌头温凉,面颊上尽是他的气息,她暗自咬了咬牙,只好横起了左手手肘,毫不犹豫地击在他的肋骨上。云天对她说过,人这里的骨头是最脆的,如果他再离得远些,好让她能够发力,即使打断一两根恐怕也不是问题。 云天的打人绝招果然不是盖的,她一手顶过去,他的脸色立刻变了,立刻俯身捉住她的右手,低声说道:“你疯了,竟敢真的打我,知不知道这是死罪?” 她一时心血冲到脑门,叫着说:“我才不怕你呢!你要杀就杀吧,谁让你总是这样欺负我!” 朱佑樘反应很快,他皱着眉忍了片刻,忽然狠狠俯身下去,腾了一只手出来扯她的领口,这下轮到苏挽月急了,紧紧地按住了他的手,又无辜又憋屈地叫着说:“你想干什么!” 他毫不在乎地挑了下眉:“要不要我把外面的人喊进来,看看我们在干什么?” 苏挽月顿时满脸通红,他看着她红晕双颊的娇羞和恼怒模样,俯身埋首在她脖颈间,迅速地在她脖子和肩膀连接的那块地方张口咬了下去。他是如此喜欢和迷恋她肩颈的弧线,虽然二人并没有真正男欢女爱过,但她的柔腻肌肤、她的纤细腰肢、她的香甜气息,还有她的体温,都像是前世已经缠绵过一样,对他来说,她是如此熟悉,又具有无比致命的吸引力,总是让他不由自主地失去理智。 他很深很重地咬着她的颈项,却并不侵犯她身体的其他任何地方。 苏挽月忍痛抬头看他,发现他的眸子竟然变成了一种诡异的深紫色,里面犹如盛放着两团满满的火焰,那种火焰是如此炽烈,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烧毁,而又有另一种奇怪的力量在遏制着他的冲动,让他的整个瞳孔都放大了,显出一种无法言说的——痛苦。 她的颈项痛得要命,她怕自己看错,但当她再看他一眼的时候,更明显地看到了他眼中的那种情绪,确确实实是痛苦的神情,不是开心,不是报复,不是恼怒,更不是他惯有的冷漠。 “我真想杀了你……”他咬牙切齿地说着,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啮咬她的伤口,似乎想让她承受更多的痛苦,流更多的血,他才会觉得开心一样。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起身,用一方锦帕拭去唇边的血渍,眼神已不再像刚才那样疯狂。 苏挽月被他咬开颈项,切肤之痛几乎让她痛到麻木,更让她不寒而栗,他不会是吸血鬼转世的吧?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垂头仔细整理好衣服,哑着嗓子说:“够了没有?可以放我出去了吗?” “停车。”朱佑樘向外冷冷说了一声,他这次没有阻拦她,似是身心俱疲,望着苏挽月的脖颈上被自己咬出来的血印,怔怔地看了好久。 车还未停稳,苏挽月就飞快地跳了下去,她抬头看见莫殇的马行走在右侧,立刻站在他身旁说:“马借我用一下,好不好?” 莫殇点了点头,什么也没问,回头吩咐一名侍卫与他共骑,自己把马腾了出来给苏挽月骑。 苏挽月见气氛诡异,垂着头上了马,加快了速度往前走,一会儿就和马车拉开了距离。 莫殇看着她的背影,与另一名马车旁的侍卫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地笑了笑,然后继续前行。刚才马车里的暧昧声响,他们这些贴身侍卫都听得清清楚楚,好在太子还有理智,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上演一场“活春宫”,不然今日这场订婚之礼就要变味了,恐怕苏挽月才是名符其实的女主角。 所以,这种事情他们顶多只能会心一笑,但绝不能外传半个字。 今日的景况若被外人知道,朱佑樘顶多担一个风流的名声,但对张家未出阁的小姐、将来的太子妃张菁菁来说,毫无疑问是奇耻大辱。 第70章 张府佳人(1) 队列一行到了张府大门,张峦和儿子、侄儿等人早已着正装在门外相迎。在司礼监的监督下,请皇太子升堂拜礼,张峦恭恭敬敬再回三拜,又见过张峦夫人,各种繁文缛节足足忙了半个时辰才结束。 苏挽月跟随着进了张府,不由得四处打量。张宅在北平东郊,是一所幽静别致的小院落,占地面积不大,远远不及杨宁清的将军府或者牟斌家那么气派,但户型精致干净,给人一种典雅怡人的感觉。 张峦恭谨地在前引路,穿过一路精巧的绿色盆栽,进了正厅,门口处摆放着两个硕大的景德镇青花瓷瓶。家人过来奉茶,茶盏都是钧窑的青釉白瓷器具,看起来很有档次。张家事先已暗中向宫内太监们打听过皇太子的喜好,张夫人在府中安排筹划了许久,所有家具选择和装饰陈设,无一不是照着他们的提示来做,既静雅别致,也不铺张奢华。 朱佑樘与张峦进了正厅叙话,莫殇随即跟了进去。 苏挽月照例站在厅堂外,她抬头四处张望,竟然在不远处发现了云天。她已经好几天没有看到他了,刚才出宫之时也并没有见到他,料想是他半路赶到张府,特地在此候着他们的。 云天见她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不停地看自己,盯了足足半天,忍不住敲了她一下说:“你是不是有话对我说?想说就说吧,我都替你憋得难受。” “正是正是,”苏挽月巴不得他说这一句话,她已经忍了多时,再不直接问他就要憋坏了,“师傅,你究竟是怎么想的?竟然会答应他……你不是喜欢凝香姐姐吗?” 云天扯着唇角笑了一下:“这几天已经有无数人问过我这个问题了,如果换做别人,我会告诉他们这是殿下恩典,是我云天的福分;但现在是你在问,我就不能这么说。” 苏挽月的好奇心越发浓重了,她不明白他的意思,压低声音问:“难道这件事,是他强迫你答应的?” 云天摇了摇头,说道:“当然不是,是我自己找他要的红绡。” 苏挽月顿时有点迷茫,他明明不喜欢红绡,也不像是一个滥情的人,为什么会对朱佑樘的侍妾如此关注呢?其中必定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理由,这个理由究竟是什么? 她正在琢磨其中玄机,却听见云天问:“你脖子上怎么了?”尽管她一直努力地拉高衣领遮掩,但还是可以清晰看见她洁白的颈项边上,露出了一点红色的伤痕血印。 “这个……我跟人打架,不小心弄伤了。”望了眼云天的神色,苏挽月心头一慌,随口撒了个谎。 “你跟殿下打架么?”云天眼睛锐利,早已看出那是人的牙印齿痕所致,不用想也猜得到必定与太子有关,别的男人断然不敢对她如此肆无忌惮。 苏挽月顿时有点尴尬,她抬手再把衣领往上面拉了拉,咬着唇说:“不是啦,是我自己不小心。” 好在云天并不追问,只是淡淡地说:“我早说过你躲不开他的。” 他们两人对面谈话之际,苏挽月蓦然发现,回廊前来了几个花红柳绿的丫鬟,簇拥着一个袅袅婷婷的少女,年纪大约十六七岁,眉眼端庄文静,皮肤很白很细,上穿一件鹅黄滚白狐边的绣袄,下系一条百褶掐金边的宽幅罗裙,裙边上细细绣着栩栩如生的一圈粉蝶。 她的相貌十分美丽,气质看起来很干净,看上去既温婉,又乖顺,一看就是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书香世家、知书达理的小姐。 苏挽月一眼就看见了她,听说张峦只有一个女儿,不用猜,这个美丽文静的少女,就是朱佑樘未来的太子妃、闺名菁菁的张家小姐了。 张菁菁一路慢慢走过来,她也早就看到了廊檐下站立着的两名侍卫。其中一名并无任何特别,另一名侍卫明明是女孩,却穿着一身黑灰色的侍卫劲装,系紧的腰带越发显得她的细腰盈盈一握,头发扎成一个利落的马尾,清丽的瓜子脸上镶嵌着一双秋水般明亮的乌黑大眼,一直都在叽叽喳喳地和对面的侍卫说话。 女人看女人,向来十分苛刻。 苏挽月看张菁菁,只觉得她各方面都好,貌似也符合史书上记载的“贤德皇后”的标准,但似乎过于没有棱角了一点。当然,也许对明朝人来说,女子三从四德就是最优良的品质,朱佑樘能娶到这样的老婆,邵宸妃也算没有太亏待他。 张菁菁对苏挽月一无所知,但心里难免有些诧异,为什么太子身边会有女侍卫?而且这个女侍卫看上去还有一种奇特的叛逆气质,并不像她见过的一些宫中奴婢那样卑躬屈膝。她虽然心中暗自惊讶,也并没有往深处想,却还是忍不住朝苏挽月多看了几眼。 “她看起来很关注你。”云天小声提醒了一句,他早已看到张菁菁慢慢向这边走来,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苏挽月。 “我们别说话了,那可未来的太子妃,”苏挽月吐吐舌头,逗了云天一句,“小心她说你不懂得礼数,以后给你小鞋穿!” 明明只有很短的一段距离,张菁菁和她的几名丫鬟一起足足走了三分钟有余,她们都是从小缠足,走起路来不会很快。不像这个练武的“苏挽月”,生就一双天足,不过事实上她的也并不大,在现代也就勉强穿个三十二码左右的高跟鞋。 苏挽月看着她们走过来,和云天一起行了个普通的问候礼:“张姑娘好。”虽然已经下定,毕竟还不是真正的太子妃,他们暂时不需要对她跪拜。 张菁菁看上去一副自然端庄的模样,她抿着嘴微微地一笑,看上去没什么架子,声音也好听:“不必多礼。你们是太子殿下的贴身侍卫么?” “是。”苏挽月答了一句。 “你们俩的武功,是不是特别厉害?”张菁菁看似拉家常一样闲问了句,这个问题对于苏挽月他们来说,无疑显得稚嫩又天真,简直就是不经世事的小朋友才会提出来的问题。 苏挽月抬头看着她,眼前是一张很干净的脸,五官正统,眉眼没有邪气,肤白声软,长相让人很舒服,一副标准皇帝儿媳妇的长相。且不说在明朝,就是在现代也很符合豪门挑选媳妇的标准。那些嫁入豪门的女子,往往并不具备倾国倾城的容貌,反倒是漂亮得恰到好处的那些女孩,往往嫁得很好。像张菁菁这样的女子,似乎生来就应该是幸福的,老天爷不一定会给她争芳斗妍的野心和心计,却绝对给足了她当正宫娘娘的资本。 张菁菁一直在等待他们回答,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既不催问,也不走开。 苏挽月想了想,指着云天说:“我可不行。他是我师傅,他比较厉害一点!” 果然,张菁菁立刻将目光转向云天了,很温柔地开口说:“如果有机会,我倒想看你比划几下,究竟怎么个厉害法?” 她的笑容柔弱无骨,软乎乎的,似乎能把人心都融化了。 “小姐,老爷叫我们进去呢,别耽搁了。”幸亏后头跟着的丫鬟小声提醒了句,张菁菁才回过视线,点着头向正厅走过去。 等着那嵌满了粉蝶的花裙子离了视线,云天才苦笑着摇了摇头,其中含义不言自明。 他早已看惯了宫中妃嫔们争宠夺爱的手段,万贵妃长年累月处心积虑的斗争,罪魁祸首还是因为皇宫中有太多女人。这个张家小姐,看起来完全没有心机,又单纯又温和,不知道她将来如何在宫中存活下去? “你别小看人家,也许太子殿下能被她吃定一辈子呢!”苏挽月看到云天皱眉头,知道他担心什么,不由得笑了起来。 云天盯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什么都没说。 张菁菁到了正厅不久,里面隐隐传来了琴声,是一首古曲《高山流水》,这首曲目堪称经典。 苏挽月和云天对视了一眼,看样子,刚才张峦叫女儿过来,就是为了让她当场弹琴给朱佑樘听的。朝中所有人都知道太子喜好琴画,张峦如此安排,分明是为了讨好未来的女婿,既表现了自己女儿才艺斐然,又跟太子暗地里拉近了一层关系。 “她弹得很好听。”苏挽月不由得感慨了一句,想起了自己五音不全,对琴棋书画几乎一窍不通,只能无奈地叹一口气。会弹琴会画画的女孩子,似乎总是比一般人更有气质一些。 “是么?以殿下的造诣,这样的琴艺,只怕根本入不了他的法眼。”云天摇了摇头。 第71章 张府佳人(2) “为什么?”苏挽月侧过头问他。 “这首高山流水,本是为知音而作,此琴声虽清越动听,但悦耳有余,蕴劲不足。”云天大略解释了一句,他知道苏挽月听不懂。但他知道太子一向欣赏深藏不露的琴师,眼下这琴声虽然悦耳,但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师傅你未免太苛刻了吧,我可什么内涵都听不出来,只要好听就可以了。”苏挽月看着云天,顽皮地微笑着问了一句,“看样子你也是高人,不知什么样的的人能入你的眼?” 云天知道她一语双关,表情顿时严肃了起来。 苏挽月知道他是个重感情的人,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用来形容他和杏花楼的凝香之间的关系,简直再恰当不过了。她看着他面上表情,试探地问:“凝香姐姐可知道红绡的事?” 此时四面无人,廊檐下也只有他们两人。 云天将眉头皱得很深,半天才迸出一句:“她知道。而且赞成。” 怎么会这样?苏挽月越发糊涂了,她一直觉得凝香并不是对云天毫无感情,但若是心里有他,怎么会对他纳妾这件事毫不动容?还表示赞成? 云天随即又补充了一句说:“你不懂,她有她的苦衷。” 苏挽月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了,凝香当然是有苦衷的,但是这个苦衷是否足以让她种种不合理的行为得到解释呢?她想了想,才说:“虽然我不明白你的心事,但我觉得你们之间没必要如此互相折磨。你那么喜欢她,就算自己痛苦也舍不得她受委屈,那么反过来呢?她心里有没有你的位置?又或者,有你的位置但是太窄太浅?” 云天听着苏挽月的话,眉头越皱越深。 苏挽月发现他将两只拳头攥得密不透风,不由得伸手过去,抓了他的手起来,一根一根手指地往外拉,想把那个拳头掰开,云天有些急了,问她说:“你要干什么?” 她仰头嫣然一笑:“我想看你手里抓了什么要紧的东西,其实是空的,什么都没有对不对?不管你和凝香姐姐有什么样的往事,人不应该紧攥让自己痛苦的东西,打起精神来看看别的人,也许满街上的女子个个都比她好!” 云天啼笑皆非地看着她比划,终于忍不住说:“你误解凝香了,她对我并非你所想的那样。我之所以接受红绡,是因为……”他左右四顾了一眼,“因为她是凝香的亲妹妹。” “啊?”苏挽月顿时怔住了。 “红绡与凝香,原本都是万通从小蓄养在家的奴婢,待长成之后为万家和万贵妃办事。凝香前往杏花楼,是为了结交朝中一些重臣,从他们口中探听消息;红绡在毓庆宫当差,也是万贵妃一手安排。” 他的话,犹如一语惊醒梦中人。 苏挽月终于明白红绡为什么会和莫殇之间出现那种奇怪的气场交流,凝香为什么会知道云天会被诏狱带走,只因为她们姐妹二人本来是万通的棋子,凝香就算再喜欢云天,也不敢和他在一起,以免惹恼万通下杀手。更何况,她的亲妹妹红绡还在宫中,她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侍女,万贵妃若是对红绡下手,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你的意思是,你本是受凝香所托,将她的妹妹带出宫外?”她猜测着问。 “是殿下的意思。红绡的身份,又岂能瞒得过他?殿下有时候会故意透露一些消息给她,让她去万贵妃面前告密,是为了保护她不受伤害。”云天叹了口气,索性将事情和盘托出了,“自从你来毓庆宫之后,万贵妃对红绡越来越不满,殿下不得不用赐婚这个法子,好让她从宫中脱身。” 说完这一切,云天的神色像是有些释然。 苏挽月蓦然得知这么多内幕,心中不由得暗自琢磨,此前她一直以为朱佑樘是个薄情寡义的男人,连红绡都可以舍弃赏给下属,却不知他心中有这么多考虑,或许以前她真的误会他了。她总是看到他冷漠高傲的一面,却没有发现他心中的大仁大爱;她总是觉得他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甚至有时候不择手段,却忽视了他处境的凶险;她总是觉得他在强人所难,却没有认真思量过他的寂寞与无奈。 她渐渐开始相信,历史上的明孝宗朱佑樘,确实不是一个坏人。 倘若易地而处,别人未必能够比他做得更好。 “不知道你和凝香姐姐之间有什么样的往事,但我想,太子殿下一定会帮你们。”苏挽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刚劝你那些话,都是多余的,你就当我没说过。” 云天冲着苏挽月豁达地一笑:“她肯让我帮她妹妹,便是真心信任我。我云天能有如此红颜知己,夫复何求?” 苏挽月没说话,此时琴声已经止了,她侧过身,只见张峦先出了正厅,恭候在一旁等着朱佑樘出来,内大臣和散佚大臣也一直在旁边陪着。她看到张菁菁半垂着头,走出大厅站在父亲的身侧,脸上带着甜美的笑容。 她的笑是那样天真烂漫,皮肤嫩得几乎能掐出水来。 皇太子一行刚走,前来张府拜访张峦的宾客立刻如潮水一般涌上门来。 所有朝臣都知道今日是宪宗皇帝御赐的太子婚期初定之日,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奔上门来贺喜。张府张灯结彩门庭若市,国子监张峦也是一时风光无比,穿着朝服在大门外迎接快要送过来的初定礼。 初定礼是由皇宫内务府大臣率领执事送过来的,分装在五彩锦盒里,大致分为两类,一类叫“仪币”,是成婚的前一天要抬回毓庆宫的;另一类是“赐币”,是真正送给张府的彩礼,赐给太子妃家族的人。这些彩礼丰厚自不必说,从绸缎到鞍马再到珠宝首饰、裘皮冬衣,应有尽有,所有仪币陈设在正堂上,赐币陈设于阶上,赐马陈设于阶前中道,主次有别。 张峦带着家族里的男丁,在中阶下向着东边的皇宫行三跪九叩礼,而张峦的夫人,是率着女眷在中阶下以西行六肃三跪三拜礼。 按着惯例,朝中所有不当班的公侯世爵、内大臣、侍卫和二品以上的官员及命妇,今日都要到张府来拜贺,顺便喝杯喜酒。其实这件事根本无需朝廷安排,大臣们中多半都是见风使舵、审时度势的人,谁都知道张峦日后地位一定今非昔比,所以皆趁着还能沾上喜气,赶紧来套套近乎。 “张兄,大喜大喜,万某要来敬你一杯,先干为敬。”酒宴正酣时,内阁大学士万安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拿着酒壶,过来就要找张峦喝酒。他虽然是万贵妃的人,但表面文章做得极好。 万安时值华盖殿大学士,也是内阁首辅,倘若换做以前,监丞张峦想要同万安说一句话、念一声交情,都是极为不易的,如今他看着这个亲亲热热叫着自己“张兄”的人,嘴上客气谦让,心中却不由得感叹万分。 “万大人,不敢当。”张峦见万安一口干了一杯,也赶忙喝完一杯,“多谢万大人赏光出席小女初定之仪。” “张兄客气了,今时不容往日,我等位子再高,也没有未来的国丈大人高啊。”万安“嘿嘿”笑了两下,趁着周围乱哄哄地没人注意这边,意味深长拍了下张峦握着酒杯的手。 张峦深知此人姓“万”,暗中正在图谋废储之事,是敌非友,因此只是装作不懂,又客气地给万安斟了一满杯酒说:“万大人,今日小女定婚宴,只谈风月,不谈政事。” “也是也是。”万安连声应和了几句,自我解嘲说,“是我喝多了。” 眼下废储风波甚嚣尘上,新年过后朱佑樘的太子之位保得住还是保不住,谁都无法预料。坏就坏在最近万贵妃身体一直欠安,所有万氏党羽都惴惴不安,唯恐万贵妃有个三场两短,毕竟是快六十岁的人了,万一最大的这座靠山倒了,树倒猢狲散,只怕宪宗皇帝立刻就变了卦,不再有废掉太子之念了。 所以,万安开始暗暗为自己筹备后路。 他看准了两个人预备结交,一个是兵部侍郎刘大夏,此人早年平定广西叛乱有功,后又任两广巡抚威望极高,现在调回中央和太子走动颇多,可谓是太子的嫡系红人,但郁闷的是此人一直不买自己的帐;而另一个就是太子岳丈张峦了,张峦为人低调,天性温和,平时从来不愿得罪人,人缘非常不错,本想利用朋友的朋友来牵个线认识一下,但没想到依然碰了钉子。 万安今日见了张峦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不禁眼珠乱转,心头开始细细思酌起其他法子来。 第72章 奸妃谶语(1) 正月十一这天,宪宗皇帝年后第一次临朝。 天还没亮,苏挽月就起床梳洗了,换了新送来的实棉的飞鱼服,再束起了发,赶着在天亮前去奉天殿广场列队。 她刚收拾妥当,打开房门见着云天和莫殇已经站在门口了。 “我们等你一起去。”云天也没解释什么,含糊说了一句。 “你们怕我随时会被人暗算么?”苏挽月满不在乎地笑了笑,随着奉旨出宫去云南护送钦差大臣的日期越来越近,他们好像对她的生命安全越来越紧张,好像很怕她在这最后的一段时间里出问题。 苏挽月跟着一堆侍卫们来到奉天殿广场,此时天还是黑的,奉天殿昨晚便已设好了宪宗皇帝的御座,并设宝案在御座之东、香案在奉天殿台阶的南面。此外教坊司要设中和韶乐于奉天殿内东西,这些陈设都坐南朝北。 皇家朝仪排场很大、程序很多。兵部设护卫官在殿内,锦衣卫分为两路,一路从正殿的台阶上一直排列到午门之外,一列到奉天门外。皇帝的龙旗排列于奉天门外,都是东西各设一列。还有平时豢养的仪仗专用的骏马、犀牛和大象,要排列于文、武楼以南,东西向。专门负责报时的司晨郎位于内道东,近北。专门负责纠查百官仪表言行是否整肃的纠仪御史二人位于殿外台阶上北面,内赞二人,位于殿内,外赞二人,位于台阶之北,而传制、宣表等官员则位于殿内,俱东西向。 所有人从列好队就一直站着,苏挽月不是吃不得苦的人,只是这般无聊的差事,就跟当初第一次和莫殇当值的时候一样痛苦,好不容易盼着东方微微白了,听着有鼓声传来。 这是头通鼓,仪式正式开始了,由一名教坊寺乐手,敲击奉天门侧的大鼓,一重拍一轻拍,节奏由慢转快再由快转慢,鼓声由弱转强,再由强转弱,接着由另一名教坊寺乐手重击奉天门侧的大钟一声结束。听到头通鼓,身穿朝服的百官开始列队于午门之外。 而后是二通鼓,方法和头通鼓相同,只是这时候,敲击鼓框,改为两声、第二次通知参与仪式的人员端肃,连续击打鼓心也改为两回,最后敲击钟声两响结束。听到二通鼓,百官由左、右掖门入,来到奉天殿东西,朝北肃立。 三通鼓,击鼓、击钟、头尾处都改成三响。三通鼓响,才是执事官去华盖殿请皇上过来的时候,宪宗穿戴好衮服龙冕,接受执事官的五叩之礼,叩首毕,移驾奉天殿。 宪宗皇帝启驾后,教坊司乐队开始演奏,尚宝司手持御玺走在皇帝前面,由导驾官作为前导,等到皇帝来到奉天殿,已陈设于此的明扇打开,珠帘也卷起,尚宝司官员将御玺置于预先设立于御座之东的宝案之上,至此,教坊司乐队停止演奏。此时已预先安排好的四名鸣鞭者开始鸣鞭报时,站立在奉天殿外东西两侧的百官马上整齐排列好队形,向皇帝行四叩礼。 典仪官高喊“进表”,由两名官员端着放置表目的小案几到大殿内。 苏挽月揣摩着这个“表目”的意思,应该类似现代的“新年致辞”,等到内赞官员高喊“宣表目”,宣表官才会来到皇帝御座前的珠帘外,高声朗读那些新年致辞。 宣表结束,大殿内外的百官集体跪拜,山呼万岁。 这一套礼仪还有最后一道程序,就是“代致词官”要代表百官向宪宗皇帝致贺,内阁大学士万安跪在奉天殿外朱红台阶的中央,高声背诵着“臣万安,兹遇正旦,万物咸新,恭惟皇帝陛下,奉天永昌!”教坊司乐队再次演奏大乐,百官向皇帝行四叩礼,然后起身,才算是百官朝贺仪式结束。 等到程序完毕,已经是一个半时辰以后了。等着宪宗再移驾回华盖殿,百官退出午门,众人才能依次解散。 苏挽月的脚已经快要站肿了,得令解散后,她低着头停在原地,先活动了一下脚踝,又试探性地转了下腰椎,果然听到几声清脆骨头响,心里不由得暗自嘀咕了几句“真是不人性化”。 “你累不累?”她猛然间听见后面有人问了一句,回头一看是牟斌,她立刻微笑着说:“牟大哥来的正好,胳膊借我用用,我都快要散架啦!” 牟斌垂着手任她靠着,其实为了准备宪宗皇帝今日晨起这场仪式,他们很多锦衣卫整晚没睡,他幽深的眼睛下面隐约染上了一层黛色。 “这个仪式好繁琐,等了这么久!我的腰要断了!”苏挽月单手撑腰,小声抱怨。 “当心让别人听见了。”牟斌早已习惯了她的口无遮拦,随口提醒了一句,转头看到她龇牙咧嘴的痛苦样子,又忍不住说,“真的很难受吗?” 她抬头淡淡笑道:“其实还好啦,我吓你的。” “你什么时候才能变得矜持一些?”牟斌满脸黑线,看着笑得灿烂的她,却毫无办法。 “好在我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以后不见得有机会再来站队。”苏挽月貌似不经意地说了一句。 不料牟斌闻言,竟然立刻变了脸色说:“大过节的,你胡说八道什么?什么叫以后没有机会?不过是去一趟云南而已。” 苏挽月顿时明白了他的担忧,她立刻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念道:“是我错了,我应该说,新的一年开始了,这一年我快快乐乐、平平安安,所有不开心的事情、倒霉的事情再也不会有了!” 她念叨完,眸子清亮地盯着他。 “这样还差不多。”牟斌抬头望着她,“就是这样而已?还有别的心愿吗?” 苏挽月想了想,脱口而出说:“如果还有的话,我就是希望有生之年能够留在一个安静又舒服的地方生活,就像沐国公一样,远离京师,在云南颐养天年。” 牟斌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此去未必如你所想的那么简单,前路凶险,未必比宫中轻省,你千万不可掉以轻心。” “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不管前路是凶险还是光明,都值得一去,至少我经历了这个过程,对不对?”见牟斌仍是一脸担忧,苏挽月笑着安抚了一句。 牟斌点了点头,心头隐约有一种很沉重的感觉,这座紫禁城对有些人来说是天堂,对有些人来说就是牢笼,譬如笼中鸟一样,有些鸟的羽毛太鲜亮,活力太充沛,即使是金丝笼,也终究关不住它们。 他望了苏挽月几眼,说道:“你先回毓庆宫吧,时候差不多了,怕太子不见你,又要四处找人。” 苏挽月侧头想了一会,本想告诉他朱佑樘对自己如今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态度,但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这件事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尤其是牟斌,他是最宽容和懂得她的人,这些事他一定看得明白,他迟早会明白真相,根本不需要她多说什么。 此时,只见另一名锦衣卫黄儒带着一队侍卫过来,黄儒是万通的嫡系帮手,也是皇帝乾清宫前的一等御前侍卫。 “牟千户,苏侍卫,什么事在此耽搁这么久?我看你们在此好半天了。”黄儒走过来,望着苏挽月。 “你今日这么有空,竟然在这里看我们半天?”牟斌把苏挽月挡在自己身后,正对着黄儒问,“不用在御前伺候么?” “牟斌,你护着她也没用,皇上派她前往云南,正月十六一早就起程,你总不能护着她一辈子。”黄儒干笑了两声。 “我没有要他护着我,我自己的差使,当然自己办。不用你在这里指指点点!”苏挽月很不爽黄儒的气焰,按品级黄儒也只比她略高半级,她根本不怕他。 “不好意思,我是奉了皇上旨意盯着你,还有毓庆宫的人,以防太子大婚之前有变。”黄儒望了眼苏挽月,唇边的笑意仍在,只是说出的话寒意逼人,“你讨厌我也没事,等你去了云南,就看不见我了。” “你!”苏挽月差点跳起来,被牟斌制拉住了。 “走吧,不要管他了。”牟斌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苏挽月不要再多言。黄儒本来是替万通办事的,但偏偏喜欢打着宪宗皇帝的旗号,跟他多说无益。 苏挽月瞪了黄儒一眼,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不要怕,”牟斌但心地望了苏挽月一眼,见她神情失落,忍不住安慰了一句,“要相信自己,不管他们如何算计,你永远也不要认输。” “我也想不怕,但是好像命运一直在捉弄我。”苏挽月摇摇头,没有什么表情。 “雪若芊给我算过一卦,她说我会死在诏狱,那是我自己的地盘,我根本不信她这一说。”牟斌语气有些不屑,但又有些无奈,他知道雪若芊的本事,但从心里又抗拒这一卦的结果。 “是吗?”苏挽月听到他这么说,假装出一副很惊讶的模样,其实这件事对她来说并不是秘密。从认识他的第一天开始,她就大略知道历史上牟斌的结局,但她只能安慰自己说,那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历史上那个牟斌未必是她眼前的这个牟斌。 “我同她说,我命由我不由天。”牟斌笑笑,觉得苏挽月瞪大眼睛惊讶的样子有些可爱,“你也要记得这句话。” 我命由我不由天。 苏挽月默念着这句话,心里有些感动,牟斌确实做到了,他永远都不随波逐流,他永远都在按着自己的心意办事,不认输也不认命,她一直打心眼里佩服他,觉得这样才活得像自己。只不过,她一直都没有勇气与命运抗争,或许这个新年过后,她真的应该像他一样,更加坚强和独立起来。 “牟大哥,我回毓庆宫去了。”她转过身来,冲着牟斌很灿烂笑了一下。 她知道牟斌那边最近很忙,几乎没有时间休息,更没有时间说闲话或者串门聊天。在她离开紫禁城之前,不知道还有没有再和他见面的机会。她在这个时空的朋友并不多,能说话的人极少,像牟斌这种在身边就能觉得轻松、安全、无拘无束的人,更是绝无仅有。 牟斌似乎并不在意她眉间的不舍,貌似毫不在意地挥挥手,示意她先离开。苏挽月看着他独自茕茕孑立在那里,肩上的黑色披风被风吹得扬起了一角,边角扫过雪地,卷起了细碎的雪花,心头不禁萦绕着一丝莫名的惆怅。 她刚回到毓庆宫前,竟然看到了一个万贵妃宫里的太监。 “苏侍卫,贵妃娘娘想请您去永宁宫一趟。”他看似恭谨,其实带着命令的语气。 如果换做以前,万贵妃召唤,苏挽月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去的,她甚至会立刻跑进毓庆宫。但刚才牟斌的一席话,让她猛然间有了很多想法。她听说万贵妃最近几天一直卧病在床,理论上近期她没有事情可以被她喊去教训,但哪怕是真的教训,她也不想再当缩头乌龟了。 今天是大年十一,听说万贵妃笃信佛教,就算再恨她,应该也不至于在这种时候对她公然大开杀戒。万贵妃敢派人在毓庆宫门口等她,显然是阳谋,不是阴谋。既然是阳谋,哪怕是刀山火海,她也愿意去冒险走一趟,权当实现对牟斌的承诺练练胆子也好, 第73章 奸妃谶语(2) “好,你带路。”一句啰嗦都没有,苏挽月立即起身,让那小太监有些惊讶,他应该还想好了其他更多的说辞,只是没想到她竟然这么好说话。 以前万贵妃的调令苏挽月是不管不顾的,因为朱佑樘说没必要听,只是今日,苏挽月却忽然懒得再守着那个规矩了,她只是很好奇,这个万贵妃,究竟要找自己干什么? 到了永宁宫,苏挽月发现珠帘后面的万贵妃正有气无力地躺在贵妃榻上,看来她这次是真是病了,一直在咳嗽,也许因为生病的关系,她身上那种剑拔弩张的气焰感觉少了许多。 “苏侍卫,好久不见,过来坐吧。”万贵妃躺在珠帘后头,示意苏挽月走进来说话。 “贵妃娘娘万福。”宫女掀了珠帘,苏挽月进去施了个礼。 “本宫想送你一样礼物。”万贵妃抬头看了看苏挽月,而后对着侍女吩咐,“给苏侍卫上茶。” 苏挽月有些疑惑,但也不动声色,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只见外面两个侍卫押着一个宫女进来,那宫女低垂着头,看不清面相。她不由得侧头望向万贵妃,说道:“她是谁?” 万贵妃手一抬,一名侍卫抓着那宫女的头发令她抬头,苏挽月抬眼望过去,不禁暗自进京。 此人竟是那次她被永宁公主的波斯猫抓伤脸颊之后遇见万贵妃等人之时,扬手来打她的那个中年宫女!但是,此刻她的一边脸已经被人用利刃划了两条深深的刀痕,另一边脸仍是完好,但容貌已经毁了,此刻那宫女正羸弱着一双眼睛,目光凄恻地望着她,似乎无限难受,但也不敢哭出声来。 “这就是贵妃娘娘送给臣的礼物吗?”苏挽月压抑着心中的情绪,轻轻地说,“可是,娘娘未免猜错臣的喜好了。虽然那日与她之间有些摩擦,但我并不恨她,即使她曾经辱骂过我,娘娘毁了她的容貌,也并不能让我的心里多一些快乐。” 万贵妃悠悠哉哉喝了口茶,斜瞟了苏挽月一眼,说道:“看来你并不满意,莫非要本宫把人杀了你才能够解恨?” “娘娘误会了,臣根本不是这个意思。”苏挽月摇摇头。 “本宫如今明白了,你心性本来就善良,别人即使欺负到你头上,也只知道忍气吞声,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反抗。所以,本宫今日才会请你来这里,就是为了冰释前嫌,让你知道本宫对你的态度。”万贵妃略微伸手,侍女把茶盏端了过去,放在旁边案几上,再过来扶了主子起身。 苏挽月听到这番话,不禁暗想:难道万贵妃这一病脑子出问题了?她分明是有意叫她来示好的,但这件事只怕换做一个三岁小孩都不会相信。 万贵妃坐直了身,看了看苏挽月,又看了看珠帘外跪着的人,叹息着说:“你看,本宫这样帮你处置了她不好么?她以后绝对不敢再招惹你了,有她做个榜样,宫中其他人也不敢轻易得罪你。” 苏挽月完全无话可说,只是低垂了眼眸,假装看着地面。 万贵妃手一挥,示意侍卫门将那名宫女带下去,而后又让身边的人全都退下了,才悠悠地道:“苏挽月,现在这里只有本宫和你两个人,本宫想和你说几句真心话。” 苏挽月这才抬起头,她发现万贵妃眼神似乎真的有些变化,不像以前那样诡异而阴森,而是夹杂着一丝无奈的神色。史载万贵妃死于成化二十三年春天,看来她这场病是真的不容易好了,有道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妨听她究竟要说些什么。 她看着万贵妃,声音依然很轻:“娘娘请说,臣洗耳恭听。” 永宁宫内,熏着一种淡淡的香,像是桂花,又像是兰花。 万贵妃微微合了一下双眸,才缓缓说道:“本宫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就知道你不是一个普通的侍卫。你够聪明,也懂得迂回婉转,可以深藏不露忍气吞声,也可以锋芒毕露咄咄逼人,以你的心计和智谋,若是嫁入宫廷,日后掌控六宫并非难事;若是要当个锦衣卫,迟早也能出人头地。” 苏挽月听到她如此评价自己,不由得怔了一怔。 万贵妃咳嗽了好几声,才接着说:“你和太子的事……本宫早有耳闻,但你的抉择,倒是出乎本宫意料之外。你明知道他可以给你全天下女人都心向往之的位置,却一次又一次拒绝,本宫实在无法理解。” “我从未想过和太子殿下在一起,所谓皇后之尊、母仪天下,也不是我想要的生活。”苏挽月想了想,如实做了回答。 “那你想要什么?本宫很想听听你的解释。”连这么大的诱惑都不能够打动她,万贵妃倒是有些好奇。 苏挽月侧头看着万贵妃,轻声说道:“贵妃娘娘您,或许是大明朝后宫之中最幸运的女子,不需要驻颜争宠,就能得到皇上的倾心爱慕二十余年。您有很多女人争其一生都争不来的东西,您的夫君一辈子都那么喜欢你,多少男人见异思迁,多少女人以泪洗面,而您却是真真切切和皇上相爱了几十年,所以或许您不会明白,我要的从来不是荣华富贵,也不是高高在上的权利,只是一生一世的安宁。” 假如可以的话,她愿意平平淡淡地在这里度过剩下的时间,有一些知心好友,大家同甘苦共富贵,这就足够了。 万贵妃猛然间听到苏挽月这一席话,不禁出了半天的神,良久之后,她才微微抬头,眼角竟然有点晶莹的亮光。这些话,身边从来都没有人对她说过,所有人都羡慕她的权势,嫉妒她的得宠,却从没人真正去想过最开始那些纯粹的感情。 万贞儿,曾经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皇宫侍女,她并不是生来就喜欢算计别人,她也有过美丽而单纯的少女时代,她也曾梦想过一生一世一双人,恩爱携手共度余生。只是,命运之手将她一步一步推向了权力的巅峰,却也失去了自己最初、最纯真的梦想。 一切仿佛都是命中注定,由不得任何人去抗争。 “苏挽月,本宫果然没有看错你,你不仅聪明,更有悟性。”万贵妃微微抬眸,看着眼前那张青春靓丽的面孔,“既然如此,何苦浪费你的才华?虽然本宫与太子之间向来不甚亲近,但本宫还是要劝你一句,你若是喜欢他,就应该出手维护这段感情,而不是将他拱手相让给别人。” 这些话,她说得甚是诚恳,在苏挽月看来,这或许是万贵妃所有话语中最具人性化的了。 “臣并不喜欢太子。”苏挽月看了看那个语气柔和的老妇人,“贵妃娘娘所言很有道理,但是对臣来说并没有意义。” “喜欢不喜欢,并不是关键。”万贵妃忽然之间站起身来,向她走近了几步,叹息着说,“本宫今日可以将话撂在这里,你用心记着,随你信或不信——将来若是太子登基为帝,你苏挽月便是第二个本宫。” 苏挽月听到这句像是预言又像是谶语的话,心中只觉得无比荒唐,不由得说道:“贵妃娘娘或许想太多了,太子殿下与皇上不同,张家小姐也不是吴皇后,而微臣,更无法与娘娘相比,今生今世也绝不会入后宫做妃嫔。” 万贵妃摇了摇头,眼里又透出那种惯有的精明,她低头拨弄了一下怀里的暖炉,才开口说:“你虽然聪明,却不够练达。本宫不妨对你直言,若是你肯从此与本宫合作,本宫可以保你在太子身边地位稳固,无论将来他还是不是储君,那些张氏李氏,本宫都可以一个一个帮你将她们拉下马来,让你的地位更加稳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毕竟是宫中历练多年之人,即使是片刻的人性回归,终究也遮掩不了她幕后的居心。 苏挽月淡淡一笑,说道:“娘娘的意思是,要臣做娘娘的帮手,留在太子殿下身边,然后与娘娘合力促成废储之事,哪怕将来太子不再是太子,娘娘也可以保住我在他身边的地位?” 万贵妃赞赏地瞟了她一眼,说道:“你果然精明,若是你能看清形势,本宫随时可以让你做他的正妻,你看如何?” “若是臣不肯与娘娘合作呢?”苏挽月故意问了一句。 “若是你不肯合作,本宫也没办法,”万贵妃幽幽地说,看向她的眼神已经有些冷厉,“只怕你此番去云南护送钦差之旅,便是有去无回。” 如果说,这不是赤裸裸的威胁,苏挽月实在想不出什么样的说辞才能算得上是威胁。 “那么,臣恐怕要让贵妃娘娘失望了,”她不卑不亢地抬头看向万贵妃,说道,“娘娘根本不懂臣的心意。臣从来不想留在太子身边,娘娘所提的条件,或许可以说服很多人,但对臣来说基本无用。” “你……!”万贵妃被苏挽月的话惹怒了,摔了怀里的暖炉在地上,“本宫一番好意,你竟如此不识抬举!” 苏挽月见她发飙,立刻站了起身,说道:“贵妃娘娘既然觉得臣在此碍眼,臣就告退了。臣过几日就要去云南了,娘娘也不会再见到臣了。”她说完转身,掀了珠帘想要出去。 “你以为你走得了么?”万贵妃在后头冷冷地说。 苏挽月站住了脚,神情淡定地看着珠帘后的人说:“娘娘或许可以现在就杀了我,但是我若今日死在永宁宫中,太子殿下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甚至会让娘娘满盘皆输;或者娘娘也可以将事情办得干净利落,将我绑了运出宫去,暗地毁尸灭迹,但我也要提醒娘娘,万指挥使手下目前负责皇宫九门管辖的人是牟斌,他迟早都会找到我。所以,我还是劝您,不如在我去云南的路上下手更好!” 她说完这番话,心里只觉得十分痛快,虽然隔着珠帘,但是可以想见帘后万贵妃的脸色有多么难看。反正两人之间的好话坏话都说尽了,不管她是什么态度,万贵妃对她所动的杀机也绝不会消退。 万贵妃第一次遇到如此对手,不由得闭着眼睛喘息,半晌才说:“你,你太猖狂了。你这样的人,若是与本宫合作,该有多好,偏偏你如此泯顽不灵……卿本佳人,奈何为寇!奈何为寇?” 苏挽月知道她气得不轻,没有再做停留,反而加快脚步迅速走了出去。 门外的几名永宁宫侍卫见她出来,早已将她的去路挡得水泄不通,一副准备随时杀人的模样。 却听见珠帘内万贵妃冷冷地说:“放她走。” 苏挽月见她松口,也不再犹豫,施展轻功身法,飞也似的奔出了永宁宫,她一口气跑到乾清宫前,才发现数九寒天里,自己额头和掌心都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她心有余悸,脑子里对刚才的事几乎不复记忆,却始终清晰地萦绕着万贵妃所说的那句——“你苏挽月便是第二个本宫”。连她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她一点都不怕万贵妃威胁在去云南的途中对她不利,却唯独对这句话无比惶恐,仿佛真有一双看不见的命运之手,会操控她的未来。 苏挽月拼命地甩了甩头,心中告诫自己说:我决不相信万贞儿的胡说八道,也一定不会让自己成为她那样的女人! 第74章 春宵诀别(1) 正月十五,是皇太子朱佑樘与太子妃张菁菁的大婚吉日。 朱佑樘身着大红吉服,先后到周太后、宪宗皇帝等人处行了三跪九叩礼,奏请圣旨出宫迎娶新娘。 周太后见到长孙成婚,亦是喜不自禁,满脸都是笑容。 按照皇室惯例,先前已选取年命相合生辰无忌的总管内务府大臣妻一人,率内管领妻等八名担任随侍女官,分别到张府与毓庆宫敬侯,步军统领负责清理自宫门到张府的道路。 红缎围的八抬彩轿,已经由銮仪卫抬到张府了,内务府总管率领属官二十人,护军参领率领护军四十人,负责迎娶新人。 吉时降临,内监将彩轿陈于中堂。张氏礼服出阁,凤冠霞帔是多少女子的梦想,盖着红头盖,身上华服铺满了珍珠宝饰,被随侍女官服侍上轿。八名内监抬起红绸缎的彩轿,灯笼十六,火炬二十前导,女官随从,出大门骑马。明媒正娶的太子妃,果然很风光气派。 前列仪仗,内务府总管率属官在前开路,苏挽月和护军是负责导后的。街上人很多,皇家的婚礼允许百姓在旁观看,但不准大声喧哗,否则护军有权不经任何上报,将捣乱的人拖出来直接处置。 这是苏挽月留在毓庆宫内的最后一天,也是她最后一次作为毓庆宫侍卫参与宫中的“重要活动”。明天一早,准确地说是今晚子时一过,她就要随同钦差大臣的队伍出发去云南了。 未来的这条路,一定不会平坦。 万贵妃不会让她平安到达云南,她知道一旦出宫,死亡会时刻威胁着自己,但是她并不惧怕。人生迟早有一死,就算被他们暗杀在出京的路上,她也顺从了自己的心意,没有与他们同流合污,也对得起她附身的这个英勇仗义、性情直率的苏挽月了。 前往张府迎接太子妃,或许是她可以替朱佑樘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她慢慢地跟随在云天和莫殇的身后,慢慢地骑着马,心里忽然觉得这条路很漫长,长到好像过了一个世纪。 那些往事,忽然一幕一幕从她脑海里冒出来。 她想起了第一次看到朱佑樘的情形,想起了他们之间的每一次对话,她曾经有过的愤怒、委屈、误解、伤心、失望,各种情绪如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仿佛要将她淹没碾碎。 但事到如今,沉淀在她心底里最浓重的情绪,却只是不舍。 迎亲队伍一切顺利,忙碌了半天,终于接到了新娘。等迎接太子妃的依仗队浩浩荡荡地进了午门,苏挽月才松了口气,终于不用面对外面的人山人海,这里只是宫里的人,不用担心他们的安全问题了。 队伍到了毓庆宫外,仪仗撤去,众人下马步入。 女官随轿到太子住处伺候太子妃下轿,朱佑樘一身新婚华服打扮,伫立在轿前,拱手延请新娘,复而傧相二人引导两人,到殿内的花堂前拜堂。他看起来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依然是那副清清淡淡的神色。 毓庆宫内张幕结彩,众人喜气洋洋,所有侍女和太监们都忙得像陀螺一样,侍卫们回到毓庆宫后,便可以卸下职责。 苏挽月找了个小亭子坐下来,她远远看着眼前毓庆宫内的热闹情景。她听着引赞在说,跪,献香;而后新郎新娘上香敬拜神明;接着是通赞说,跪,叩首,再叩首,三叩首。然后说三拜之后正式结为夫妻……随后还要举行合卺仪式,古代结婚程序之繁琐,简直让她这个旁观者都快要吐血。 “你还好吧?”云天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在她身旁低声问了一句。 “我哪里不好?”苏挽月随口答着,一边咬着石桌上放置的大盘榛子果壳,一边继续观礼,她过了半晌没听见他答话,不觉抬起了头,却见他眼神关切,似乎有很多心事,不禁笑了笑说,“师傅你担心什么?” 云天一直在暗中观察她,她虽然看起来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是明显和以前不同,她心中有事是瞒不过旁人眼睛的。 “你好不好,只有你自己知道。”他随口说了一句,帮她敲着盘子里的果壳,放到她的面前,“事已至此,不如往前看,多为自己打算。” “我知道。但我真的不是为了太子的婚事难过,我只是,”她抬眸认真地看了他一眼,“舍不得离开大家。” 这句话是她发自内心的话,自从穿越到了明朝之后,她遇见了很多人,很多事,也经历了很多风风雨雨,但她毕竟是幸运的,身边有那么多人都在默默地关心她,呵护她,比如牟斌和云天。 “你只是去云南一趟而已,怎么像生离死别一样?”云天仿佛不在意地开口,“皇上只是将你调离毓庆宫,顶多几个月你就可以回到紫禁城,重新回到锦衣卫了。” “你说得对,一定不会是生离死别。”她突然仰头冲着他笑了一笑,那笑容依旧单纯无邪,眉间却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坚毅之色。 “我教你的那些暗器功夫,只管使用。记得我送你的七巧金丝镯,其中所放置的毒针毒性极其强烈,一针可使人昏迷,两针入体纵身瘫痪,若是中了三针,便无药可救,一定不要伤到你自己!”云天谆谆叮嘱了一通,“我去太子殿下那边看看,你自己多加小心。” 苏挽月咬着榛子连连点头:“师傅所说我都记住了,您尽管放心,我一定不会辱没师门威风,谁敢在途中暗算我,我保准叫他赔了夫人又折兵。” “但愿如此。”云天叹了口气,“你要有什么事,记得托驿站的人,让他们飞鸽传书回京告诉我。” 苏挽月见毓庆宫诸人忙乱,忽然想起自己该在“出差”前收拾收拾东西,于是立刻跑回了侍卫寓所。 她刚出了毓庆宫大门,一眼就看见那个御前侍卫黄儒带着一队在毓庆宫前门侯着,不似是保护新人,反倒像是抓贼,一副贼眉鼠眼的模样。牟斌站在他身旁不远之处,身后也有一堆侍卫,他气质俊逸,即使立在一堆人里,也能一眼就瞧见。 “苏侍卫,行装都收拾好了么?”黄儒见苏挽月两手空空,貌似关心地走上前问了一句,他抬眼望了望,又随口说了一句,“今晚子时启程,只怕太子殿下没时间送你了。” 苏挽月知道他是有心讽刺自己,此前宫中流言蜚语众多,想必在众多侍卫中中已传遍了朱佑樘和她之间的“绯闻”,今日皇太子大婚,黄儒分明是不怀好意,试图拿此事让她下不了台。 黄儒得意洋洋地看着她,其实大家都知道这趟差事并非美差,路途遥远不说,一路恐怕还有叛军捣乱,众人都以为宪宗皇帝派苏挽月办这趟差,太子一定会挺身而出设法阻拦,但谁都没想到他竟然完全不予理睬,仿佛不知道这件事一般。仔细想想原因,无非是新人进门,旧人失宠,他实在忍不住要在这件事上给苏挽月一点难堪。 苏挽月看似并不生气,慢条斯理地说:“你是铁口神算吗?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不会来?还是说你比太子更厉害,能管着他的事情?” “苏挽月,你未免太跋扈了,懂不懂规矩?”黄儒被她一顿抢白,顿时脸色变得难看起来,提了提手上的佩刀,神色愠怒瞪着她,“我若不是看你是个姑娘家,早就出手教训你了!” “时候不早了,快回去收拾行李。”牟斌早已走了过来,站在两人中间,岔开了下话题,黄儒再瞪了苏挽月一眼,转身回归队列,苏挽月冷哼了一声,也瞪了他一眼。 “你何必跟他生气?”牟斌低头看着苏挽月,压低声音说了一句。今天她看起来很不开心,黄儒自己不长眼,被莫名其妙碰了一鼻子灰。只怕今天任何人跟她说话,都是自寻麻烦。 “谁让他说那种话!”苏挽月盯着前方,愤愤地说。 他们两人并肩走了一阵,却见侍卫寓所门前站立着一个人,近前才看清楚是显武将军杨宁清。 杨宁清见他们二人同来,立刻大步走过来喊道:“苏姑娘!” “杨将军今天怎么有空来宫里?” 杨宁清看了看牟斌,对他拱手笑了笑说:“牟兄,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对苏姑娘说,可否耽误一会?” 牟斌本是精明之人,即使杨宁清不开口他也会走,闻言立刻往边上走了几步,顷刻之间人影就不见了。 “我听说皇上派你护送钦差去云南宣旨,今晚子时便要启程。此去云南路途遥远,来回不易,只怕你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回关外了,所以来跟你道一声别。”杨宁清望着苏挽月,眼神深邃,却又英武霸气,眉目之中依依不舍,但并没有伤感之色。 “是啊,回来的时候我或许见不到你了。”苏挽月垂了垂眼眸,心道,几个月之后,只怕这里已经天翻地覆了,我若是能平安回到京城,皇宫里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杨宁清侧头望了下自己身边跟随的侍从,那人立刻低着头将一个包裹递过来,交到他手里。 “这是我一点心意,权当做临别赠仪。我知道即使送你东西,你也未必肯要,就算要了,也未必敢用。”杨宁清笑了笑,他暗中指的是上次送她的那件白狐皮大衣,被永康公主那么一闹,她现在应该只敢放在柜子里压箱底了。 苏挽月被他这么直言说穿实情,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是我不好,辜负了杨大哥一番心意。” “那件事本是我的错,才会给你带了那么多困扰,应该说我对不起你才是。”杨宁清有些愧疚地看着她,“公主喜欢无理取闹,请你多担待。这些都是京城里最有名的糕点,送给你路上带着吃,希望你不要拒绝。” 苏挽月接过包裹,感觉那是很沉的一包,她本不想再接受杨宁清的任何礼物,但这种礼物她不能不收,只得点着头说:“谢谢杨大哥,我能有你这样好的朋友,实在太意外了。” 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宫中侍卫,何德何能让一个西北边陲的将军对她这么好? 杨宁清似乎踌躇一会儿,忽然又说:“昨日皇上召见我,商谈我与永康公主的婚事。” 苏挽月并不惊讶,这件事早在所有人意料之中。 但没想到他停顿了片刻又说:“但是我对皇上说,我在西北已有未婚妻了。永康公主若是嫁给我,只能做妾侍。皇上心中不太情愿,当时就说,要将永康公主赐婚给宁武将军。” 她听他一波三折地说完,忍不住笑了,说道:“果然是一物降一物,能够制得住永康公主胡闹的人,满朝文武之中恐怕也只有你啦!我真佩服你的胆量,竟然敢和皇上耍心计,你就不怕皇上一生气,要你和那个所谓的‘未婚妻’解除婚约吗?” 杨宁清哈哈一笑,说道:“这个我不担心,皇上虽然有时候偏听,但并不糊涂。他本是仁厚之君,常言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他怎么会要臣子做出这样的事情?” 苏挽月心里不禁更加佩服他的胆识,点着头说:“正是,只怕永康公主不肯罢休。” 杨宁清一听这句话,立刻皱起了眉头。 苏挽月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只好安慰他说:“这个其实也不用担心,她有了宁武将军,未必会再关注你了。再说,公主一年比一年长大,也不会永远都是小孩子脾气,感情是可以培养的。” 杨宁清却摇了摇头,目光深邃地看着她说:“我可不赞成你这种观点,有些是可以勉强凑合,有些事确实凑合不来。我们不谈这个了,你出京之后,一路上要多加小心,等你回来之后,有空到我这里来,看看西北的风景。” 第75章 春宵诀别(2) 她不禁微微一笑,点头说道:“那就一言为定,只要我回到京城,一定先到你那边去走走看看!” 杨宁清爽朗一笑,轻声说:“你可不要忘了。我会一直等着你。” 夜幕渐渐降临,苏挽月独自一人站在午门的城楼上,望着外面的天际,也许过了今晚,她就再也没有机会看明朝紫禁城的风景了。 正月十五是元宵节,京城里解除宵禁三天,外头花灯璀璨,人头攒动,奉天殿前的广场上在放烟花,妃嫔们无需领旨就能去观看,到处都很热闹。只有这里安静些,除了下头值班的侍卫,只有城墙上悬挂的红绸子提醒,这是元宵佳节。 她靠着围墙站着,忽然想起了那一次被朱佑樘罚跪在这里的情形。 那时候的她就像一个未经世事的幼儿园小朋友,但是经过这段时间的历练之后,她已经知道了很多这里的“规则”,如果能够从头来过,她一定不会再犯当初那些“低级错误”。 只是,时光荏苒,光阴变换,她还要在这个时空里待多久,才能回到现代去?还是说,她在现代的灵魂已经灰飞烟灭,再也回不去,再也看不到她挚爱的父亲和母亲了? 忽然之间,她听见身后响起了一阵来人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是如此轻微,却又如此清晰,她根本不需要回头,就能猜出他的身份。 “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他清冷地开口,声音仿佛被冰河冻结住了。 苏挽月没有回头,她咬了咬下唇,心中泛起一种不知名的情绪,想了想还是说:“殿下怎么会到这里来?” 春宵一刻值千金,今晚不是他和太子妃的洞房花烛之夜吗?他又不像她马上要离开紫禁城了,此刻不在温柔乡内享福,跑到午门来做什么? 她隐约感觉他已经走到了自己身侧,立刻向旁边退让了一步。 “万贵妃昨日见你,给你许诺的条件不够好么?你为何不答应她?”他的声音幽幽地飘过来,一直传入她的耳廓之内。 她抬头看着天,若无其事地答道:“她的条件根本不是我想要的,我为什么要答应她?” 她已经懒得再去想为什么他的消息会这么灵通了,若是让万贵妃知道自己身边其实也有朱佑樘的卧底,而自己的卧底要么被他策反,要么被他赶走,估计她的病会更重几分。但是不管他的人对他如何描述当时的情形,她对万贵妃所说的话并不是假话,人总要给自己一个机会,才有另外一种可能。 他不再容忍她背对着自己,伸手将她的肩膀板正,伸手托起了她的脸。 城墙上灯火辉煌,她面颊如玉,肤色胜雪,长长的睫毛如整齐的羽扇,覆盖着一双水灵清透的眼睛。虽然这双眼睛不再像昔日一样单纯明朗,但多出的那份深邃,却让她显得更加诱人。 毓庆宫中,他刚迎娶回来的太子妃张菁菁,也有着和她相似的肌肤和美丽容颜,但她的乖顺、她的安静,都不能冲淡他心头的那个影子,在揭开丝绸红盖头的那一刹那,他甚至有一刻天真的妄想,妄想着红巾之下,出现的是那张令他魂牵梦萦的面孔。 事实当然未能让他如愿。 “如果她真有能力让你做我的太子妃,你还愿意离开么?”朱佑樘重复问了一句。 苏挽月仰视着他,此刻朱佑樘竟然穿着一件月白色的锦衣,肩披银白色的羽缎披风,脱下华服的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个新郎,倒像是个看客,仿佛今晚这个新婚之夜不是他的,而是别人的。 她不想再回答他这个问题,尽管此前他已经问了无数次,她也回答了无数次,但这一次,她不打算再说任何话。 “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得到你的心?”他微合了一下双眸,“也许是我错了,你这样的人根本不会喜欢上任何人。” 她一下子被他问住了,是的,她确实不喜欢他,但是她又喜欢过谁呢?牟斌吗?杨宁清吗?他们似乎都对她很好,她也不排斥讨厌他们,但是说到“爱”,似乎都还有点距离。 “殿下说的对,我就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苏挽月笑了笑,像是自嘲,转身想要走开。 他一手拉住了她,说道:“你可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要你跪在这里?” 苏挽月吸了口气,她当然记得,那个雪天冻得她快疯掉了,又冷又无助,要不是牟斌过来,只怕她早就没命了,今时今日早已是一堆白骨,连魂魄都不知道在哪里。 她抬眸看着他,说道:“我记得。殿下是因为我胡乱说话,才罚我的。” 他摇了摇头,清冷的脸色看不出喜怒,缓声说:“这不是真正的原因。”他犹豫了许久,看着她错愕的眼神,才接着说,“你的话虽然过分,但罪不至此。我之所以要将你罚跪,是因为我……我讨厌你,即使是第一次看到你的脸,我也觉得心烦!” ——什么? 苏挽月这下彻底懵了,他冷言说了这么几句话,生硬而刻板,但看起来不像是假话。除了表达他的厌恶,她实在听不出他这段话还有别的意思。 “这……殿下既然这么讨厌我,等我离开紫禁城之后,您就可以清净过日子了。”她硬着头皮说,心里有个角落似乎颤抖了一下。 “你以为你可以从此离开京城么?你即使离开,又能去多久?”他咬牙切齿地说着,“西南再远也是大明疆域,你不要以为你可以真的离开。除非你从这个天地里消失,让我再也看不见你!” 苏挽月被他说得头脑混乱,他究竟是要她怎么样啊?是希望她快走,并且永远不要回来了吗? 她实在忍不住,张口就说:“你不要说了,我全都明白了!我一定会走,而且再也不会回来,我就算死在外面,也不会再回京城来了!反正你从来也都不在乎别人的感受!” 他见她大声嚷嚷,一张脸瞬间阴云密布,冷着声音说:“你说谁不在乎别人的感受?那你呢,你是否考虑过别人的感受?” 她被他逼得都快要哭出来,伸手擦了一下眼角的泪痕,背转身飞快地跑开了。 他站在城墙之上,看着她委屈掩面狂奔着下了午门城楼,心里不由得抽痛了一下。 也许他那些话会伤害到她,也许她会因此而恨他,但是,即便是恨,即便是讨厌,也比什么情绪都没有来得好。 他今夜来此,原本不是为了说这些伤害她的话,可是,他心里的情绪已经如潮水奔涌,在这样一个举国欢庆、众人祝福的特殊日子里,他却完全没有一点一滴高兴的理由。新房里的太子妃,不是他想要的女人;他想要的女人,却完全不懂得他的心意,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他、设法从他身边逃走。自从六岁被立为皇太子,他早已习惯了使用皇权翻手而云覆手为雨的力量来得到任何东西,只有她,是他至今都不能得到的。 她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他对她的感情已经到了怎样的一种地步。 哪怕一开始的时候,他并不是真的有多么爱她,但是随着时间推移,他越来越发现她就是自己心中想要的那种女子,她心底善良纯净,但并非毫无心机,虽然她身处名利场中,也有能力去做很多事,但她从始至终对任何人都没有恶意,更没有谋算之心。 用暴力强求得到她的身体,不是不可以,但他要的不仅仅是这些。 如果能够回到第一次见她的时刻,或许他可以重新来过。这世间最遗憾的两个字,就是“如果”,过去已经没有“如果”了,只能寄希望予未来。若是未来依旧无法掌控,那么今晚与她如此分别,又何尝不是一种痛快?既然感情不能打动她,那么就只能使用一些手段了,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就此放弃。 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愿意用自己下半生的幸福,来做这一场看似没有胜算的豪赌。 苏挽月一路跑下城楼,心情好不容易才平复了一些,她实在想不通,这个莫名其妙的皇太子,今晚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找到她,还莫名其妙地将她训得稀里糊涂?他似乎存心要让她难受、让她不痛快,他说话的语气那么冷漠,又那么伤人。 以前他口口声声说他喜欢她,今晚他终于承认他讨厌她了。 既然讨厌,那就一拍两散吧,反正他是皇太子,也不屑于和她做朋友,从此以后各自分道扬镳,只当从来没有认识他好了! 可是……她这么一想之后,心头竟然泛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像是有点淡淡的生气,又像是心口被人用利刃割了一刀,有点微微的疼痛。 在她印象当中的他,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他对她虽然没有牟斌那么呵护备至,但仔细想来,他还是默默地为她做了许多事;他虽然不苟言笑,也不像杨宁清那样会逗女孩子开心,但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大部分时间都还是很轻松的;还有那些更阑人静、月光如水的夜晚,只有他们两个人时候,他对她所做的那些事情……她想起来就觉得心乱如麻。 她可以永远不承认自己其实是在乎他的,但事实胜于雄辩,他早已不知不觉地闯入了她的心防。否则,她今天绝不会这么不开心,如果仅仅是告别紫禁城里的一些朋友,她断然不会如此沮丧,直到这一刻,她才不得不承认,从她跟随迎亲的仪仗队出发,亲自去将他的新娘迎娶来毓庆宫的时候开始,她的心头就一直萦绕着一种不可言说的难过情绪。 原来她心里是有他的,只是她一直将自己的心蒙蔽得密不透风,甚至骗过了自己。 此时此刻,他已经与张菁菁拜过天地、入过洞房,他有了名正言顺的妻子,即使她再难过,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有些事,有些人,一瞬错过,就是一辈子的无可挽回。 她停下脚步,不由自主地回头望了一眼城楼之上的那个白衣身影,再抬头看看繁星璀璨的天幕,看着看着,视线不禁模糊了,她终于忍不住蹲在雪地里,垂头哭了出来。 小太监福海匆忙跑上了城楼,到了跟前却又放慢了脚步,低声试探着说:“殿下,苏侍卫在太和殿前哭得很伤心……您看,奴才要不要去劝劝?” 他视线一瞬也没有离开过她的影子,他看着她在雪地里飞跑,在广场上哭泣,他心中比她更痛千倍百倍,但是他知道,这一刻决不能心软,否则就会前功尽弃,如果不让她亲自尝试痛苦是什么滋味,她只怕永远都不会明白自己心里的真实感觉。 “不要管她,让她哭。”他冷冷地回了一句。 如果他的赌注下得对了,那么当她下次返回京城的时候,两人之间的关系或许有一个全新的开始;如果他赌输了,顶多也就是比现在更僵持、更冷淡而已,于他而言,也算不得是什么损失。 “咱们娘娘那边,见您撇下她走了,此刻正在新房里落泪呢,殿下要不要回去看看?”福海不禁焦头烂额,本来好好的一个大婚之夜,喜欢的人要让她哭,不喜欢的人也要让她哭,这位皇太子简直是把喜事当作丧事在办,若是让万贵妃那边的人知道,岂不是要开心得笑掉了大牙? 朱佑樘仿佛没有听见福海的话,只是远远地凝视着那个跌坐在雪地里的娇小影子。 “殿下,咱们娘娘……”福海想说话又不敢,言辞畏缩地住了口。 “你立刻去东厂一趟。”他终于转过身来,眉目之间带着深沉的神色,“叫他们今晚来藏书阁见我。” “殿下这次是要他们做什么呢?”福海小声问。 “做一件很重要的事。”他微微挑眉,看向暮色苍茫的紫禁城外的广袤大地,“我要他们将大明未来的皇后平安带回京城来。” 第76章 千里追杀(1) 【第二卷 明宫天下之苗疆奇情】 转眼之间,苏挽月离开京城护送御史马坤一行前往云南府宣旨,已有十天了。 从京城往云南的官道大约数千里,越往南走,气候越温暖,尤其是进入中部偏南方地界之后,除夕一过,春天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他们这队人马除马坤之外,还有一名马夫、一名杂役、以及马坤的姨侄叶宁及他的一名书僮。马坤坐一辆马车,苏挽月等人都是骑马,因为事务紧急,所以众人日夜兼程赶往云南,几乎都没有好好休息过。 苏挽月骑马走在左侧,叶宁走在右侧。 她一直记得万贵妃在离宫之前放出的狠话,所以时时刻刻都保持着戒备之心。她对这个马坤根本不了解,他或者这些跟随他的人,都有可能是万贵妃的人。尤其是这个叶宁,本来不在跟随之列,是马坤自己重新申请补上名单的,对苏挽月来说,更是十分可疑的对象。 她暗中观察过这个叶宁,他看起来似乎很斯文柔弱,面色亲和,举止温吞,完全没有任何威胁性,但往往越是这样的人就越危险。 “苏大人,前面有个驿馆,您可否先行一步,去通传一声?姨父大人今日有些不适,我想在此歇息片刻,晚些再动身。”叶宁似乎很平常地提了一个建议。 “好。”苏挽月点了点头,这种差使通常是叶宁来做的,他说马坤不太舒服要陪伴在侧,也说得过去。 “那么就请苏大人快马前去了,天黑前一定要到驿馆。”叶宁很客气地提醒。 苏挽月闻言,立刻抽了一下马鞭,勒紧缰绳向前飞驰。 附近一截官道,正临着一道宽阔的江流。 江畔垂柳枝条随风飘拂,隐约可见枝上点点翠绿新芽,石间稀疏盛开着几朵早开的迎春花,江面水平如镜,间或掠过丝丝波澜,几只孤零零的鸥鹭贴水渐飞,鸣声带着几许落寞。前面不远之处,有一位肩披蓑衣、手持钓竿的渔翁,独自持竿垂钓。 苏挽月觉得情况有些不对,春寒料峭之时并不适宜垂钓,这里怎么会突然多出一个渔翁?她多了几分警觉,不由得扬起马鞭抽了一下马背,那匹马吃痛受惊,扬起前蹄嘶叫,马蹄带起一阵尘烟迷雾,如风矢之疾自江畔飞驰而过。 她一边策马狂奔,眼神却时刻留心着那渔翁的动静,左手悄悄按在腰间的暗器机括之上。 果然不出她所料,当她的马距离那渔翁大约还有二十余丈的时候,那名渔翁突然一跃而起,他仿佛后背上长了眼睛一样,一个旋身,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柄利刃,准确无比地击向她。 苏挽月早有防备,立刻用手中的美人钩向那人直甩过去。 渔翁并不是等闲之辈,他居然躲过了她凌厉的一击,同时自怀中取出数枚精芒湛湛的七星钢钉,所骑乘那匹骏马的双腿,马儿应声匍匐倒地,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发出一声呼号,立刻就毙命于江畔。她眼疾手快地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还没有来得及发射细雨梨花针,渔翁的剑气已经逼近了她的胸口。情急之下,她像一条鱼儿般跳进了江水之中,向远离江岸的方向加速潜行。 她耳旁听到几声“嗖嗖”的声音,几枚暗器入水,她只觉得小腿传来一阵疼痛,她知道渔翁仍在发暗器,立刻憋住了气,将身体深深地沉了下去。 苏挽月在水中憋气良久,感觉岸上之人已经远去,才敢伸出头来。 江水上浮着一层淡淡的绯红色,加上小腿上传来的剧痛感,她心知刚才已经被他的七星钢钉打伤,必须尽快上岸将伤口包扎好。她游到江畔一个僻静之处,将打伤自己的那枚暗器拔了出来,从随身携带的密封式竹筒里取出金创药和纱布,将伤口紧紧裹住。 此刻四野无人,如果想脱离锦衣卫,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苏挽月很想溜之大吉,但是转念一想,这样岂不是当逃兵了吗?逃脱马坤的队伍并不难,但怕的是以后她走到天涯海角都会被朝廷追捕,一辈子没有容身之处,或许还会给其他人带来麻烦,她可不想在明朝做一个万年逃犯。她左思右想之后,还是决定先完成这趟差事。就算要离开大明锦衣卫,也要光明磊落地走。 她身上带着一张从京城到云南沿途的羊皮地图,上面有各地驿馆的标识。如果骑马,这里距离驿馆大约还有一个时辰的路程,如果步行的话,她现在小腿受了伤,不可能走得很快,至少需要三个时辰才能到。 天色渐渐昏暗,哗啦啦地下起雨来,苏挽月全身的衣裳早已湿透,她一瘸一拐地走到大路上,沿着泥泞不堪的官道向前走。 前面有一座凉亭,她准备在那里稍作休息,不料刚走到凉亭附近,发现亭内竟然坐着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人。 苏挽月早已是惊弓之鸟,看这人的打扮跟刚才袭击她的那名渔翁颇为相似,不由得心中暗自叫苦:难道又遇上了第二拨来历不明的敌人?想到这里,她心念一转,走向凉亭的脚下步子就转了方向。 不料,凉亭内的那人竟然“哈哈”笑了两声,开口说:“姑娘既然有心在此避雨,为何又突然改变了主意?” 苏挽月见那人已经盯上了自己,心知避无可避,转身答道:“你既然占据了凉亭,我就不打扰了。” 那人话音一落,人已经掠出亭外,直直地站在她面前,一手揭开斗笠,露出本来面目,语气颇为真诚地说:“大雨阻路,在下与姑娘同是天涯沦落人,又岂敢独自霸占凉亭?看姑娘全身衣衫尽湿,腿脚行动不便,不如在此休息片刻再走。” 苏挽月抬头看见此人年纪大约三十五六岁上下,眉目粗犷,举止洒脱,脸上还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神态颇为和蔼,心想此人看上去与那渔翁应该不是一路,即使真是一路,他迟早也会找自己麻烦,不如将计就计,看他后面要如何。 她想到这里,抬头说道:“既然你不计较,恭敬不如从命。” 那人看到她步履迟缓地走到凉亭一角,不由得带着几分惋惜的口气说:“看姑娘年纪不大,为何女扮男装、独自夜晚出行?腿脚伤成这样,还勉力支持行走,毅力真是可嘉!” 苏挽月进凉亭之时,早已看见亭外拴着一匹马,顿时灵机一动,假装蹙了蹙眉头说:“你既看出我是假扮男人,我也不必骗你了。我本是京城人氏,有要事前往云南,没想到中途遇见了劫匪,没有了马,我只能光脚走路啦!” 那人不知是真心同情她,还是有意假装怜悯,叹息着说:“光天化日竟然有这种事?姑娘这样走到前方驿馆,只怕天亮都未必走得到。在下倒有一匹马,如果姑娘不嫌弃,可以同行。” 苏挽月心中高兴不已,立刻说:“真的吗?” 那人见她神情开朗,不禁笑了笑说:“虽然大明律例男女授受不亲,但眼下情况特殊,也顾不了那么多。我叫沐风,请教姑娘尊姓大名?” 第77章 千里追杀(2) 苏挽月见他为人爽朗,说话直率,主动说出姓名来历,原本有的戒备之心才放松下来,说道:“我姓苏,多谢你仗义相助,我只希望快点到驿馆,麻烦你带我一程吧!” 沐风闻言,立刻笑着说:“苏姑娘若不介意,在下自然更不介意。”他率先上了马,回头说,“这匹马是西域良驹,足够承载两个人,大约半个时辰左右就可以到驿馆。” 苏挽月见沐风招呼她上马,也就毫不客气,用没受伤的那只腿微微使劲,很利索地翻身上了马背,坐在他身后。 沐风策马前行,一边称赞说:“苏姑娘虽然是女儿家,骑马身手却比男人还要矫捷,莫非祖上是边塞人氏?” 苏挽月敷衍着答道:“应该是。” 半个时辰之后,他们果然如期抵达驿馆。看到驿馆的红灯笼,沐风一手勒住缰绳,回头问:“苏姑娘是打算住在此地么?你恐怕不知道,这间驿馆经常出现诡异事件,但凡熟悉此地的客人都不会住在那里。你若是住宿,倒不如随我继续往前走,到雅州城内去住。” 苏挽月摇了摇头,向他道了谢说:“再黑的驿馆我也不怕!谢谢你今天带我一程,咱们就此别过吧。” 沐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才说:“苏姑娘行事为人,确实和别的女子不同。既然如此,在下也不敢勉强,但愿后会有期。” 苏挽月跳下马背,仰头淡淡一笑道:“多谢沐公子,后会有期!” 她眼看沐风扬鞭策马远去,自己一瘸一拐地走进驿馆,没想到迎头就碰见了马坤的那个马夫,他惊讶无比地看了苏挽月一眼,才勉强地笑着说:“苏大人……您的脚,脚,脚程好利索。” 苏挽月眼珠一转,心头已有几分明白是怎么回事,但还是假装糊涂说:“是吗?我走得不算快。你们不是要等候一阵再动身吗,怎么反而在我前面到了?” 马夫陪着笑脸,吞吞吐吐地解释说:“后来,马大人身体好了些,叶公子就说,可以赶路了。所以,所以,我们先到了。” 她笑了笑,一边向房间内走,一边抬头说:“哦,这样啊。我的马不见了,你再给我准备一匹。” 那马夫唯唯诺诺地应着,将手里的马牵到马舍,铺了些干草麦秸过去喂马,再舀了几瓢黄豆进去,黄豆属于精饲料了,在驿站,马都要喂得又饱又好,这样才有力气赶路。 苏挽月双手抱拳,看着他喂马,心里正在琢磨等下怎么去见马坤叔侄二人,今天她被那渔翁伏击之事,绝对不是偶然。 “苏侍卫。”苏挽月听着身后传来的声音,不动声色回过头。 “你来得好快。”叶宁若无其事地看了她一眼,笑了一下,依然很儒雅的感觉。 “如果不是途中耽搁了一下,我应该来得更快。”苏挽月有意抬头直视着他的眼睛,“遇上了一个劫匪,马没了,我也受了点小伤,不过好在活着回来了!” “是么,有这种事?”叶宁惊讶地抬了抬头,“此地治安如此不济么?”他脱下那身窄袖的对襟长衫后,换了身褐色布衣,这种颜色是普通老百姓穿的,使得他看上去一副很普通怡然的样子。 苏挽月心中早已恨得咬牙,她实在佩服这个叶宁的厚脸皮,不禁没好气地说:“治安的事我们可管不了。你来这里干什么?喂马?” “我来找你。”叶宁面色平淡,似在琢磨怎么措辞,“你可知道,今日一早万指挥使派人给我姨父送了封信函?” 苏挽月心里一惊,没有想到他如此开门见山,立刻说道:“你想告诉我什么?直说吧。” “万指挥使有命,让我们在三日之内结果你的性命。”叶宁轻飘飘地说。 苏挽月听着他的话,竟然抬眸笑了笑。 “你笑什么?”叶宁依然很心平气和的样子,“这件事很好笑么?我并未同你在开玩笑。” “不是这件事好笑,而是你的态度很好笑。”苏挽月略微止住了笑,“你如果要暗杀我,怎能让我先知道?这样你们不是少了很多机会吗?” “难道我不说,苏侍卫就不知道了么?”叶宁看着笑意盈然的苏挽月,慢悠悠地开口,“从出京到现在,你早已处处防范着我,更何况今日遭遇突然袭击,你若是再想不到谁要害你,又怎么会配做东宫太子的贴身侍卫?” 苏挽月见他突然提起朱佑樘,顿时一阵头大,朝廷中永远不缺八卦消息传播者,这个叶宁貌似话中有话,“贴身”两个字听来更是十分刺耳,她顿时红了脸,说道:“你说我们的事,不要扯远了。” “事到如今,苏侍卫觉得我们该如何处理此事呢?”叶宁果然不再提皇太子了,换了个苦恼的表情说。 “你们怎么处理?”苏挽月反问一句,忍不住又笑起来,“你觉得我应当束手就擒呢?还是跟你打一架呢?我不知道你本事怎么样,但你想取我项上人头,只怕也没有那么容易!” “苏侍卫本事再好,也不过是困兽犹斗。”叶宁听着苏挽月的话,轻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素净的脸一副无奈的表情,“万指挥使明言要你的命,我怕你根本到不了云南。” “你这会儿来找我,恐怕不止提醒我这么简单吧?”苏挽月眼神牢牢地盯着他的袖口,“想杀人的时候,用不着这幅猫哭耗子的表情,你要动手杀我,不如就趁现在。匕首放在袖子里那么久,不怕伤到你自己?” “你怎么发现的?”叶宁倒也大方,扔了袖里的东西在地上,一副很坦然的样子。 “你换了这套衣服,是为了方便藏刀。”她指了指他的袖口,他平时所穿的窄袖长衫根本不方便习武,“可是你右手一直僵硬,越要显得自然就越僵硬,一个成熟且真心要杀人的杀手,不会是你这样的。” 叶宁点点头,眼里带着愉悦的表情说:“苏侍卫的确很聪明。我若真要杀你,又岂会等到现在?” “是谁要你一路跟着我的?”苏挽月一想就明白了,这个叶宁根本不是真心要杀她,或许反而是来保护她的,“你是锦衣卫的人,还是东厂的人?” 如果叶宁属于锦衣卫,那么他的上司必定是牟斌。 如果叶宁属于东厂,那么不用猜,当今能够调动东厂的,只有毓庆宫里的那个人。 叶宁这一次竟然没那么爽快了,含糊地回答说:“恕我不能说。也许以后苏侍卫自己会找到答案。” “那位沐风公子,是你安排的吧?”她知道他这种人不会轻易说实话,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是我本人。”叶宁居然很痛快地承认了。 什么?苏挽月不禁惊讶地看了看他,那位沐风明明是个三十出头的关东大汉,与眼前这个斯文普通的书生看起来实在不是一路人,他怎么做到的? “苏侍卫难道没有听说过‘易容术’?”叶宁看着她百度不得其解的模样,终于开口说了一句,“即使是我现下的模样,也未必是真的。” 她仔细地抬头看了看他,这张人皮面具做得实在太精致了,五官几乎看不出任何人工矫饰的痕迹,唯一的缺点就是没有太多表情。即使是非常熟悉叶宁的人,一时恐怕也很难辨别真假。 叶宁看着她,低声警告说:“万通已派出数名杀手跟随而至,渔翁只是其中之一。此地到云南尚有一段距离,前路会更加凶险。” 苏挽月点了点头说:“多谢你提醒,我知道了。” 叶宁不再说什么,迅速转身离开了马厩。夜风寒凉,苏挽月小腿的伤口顿时隐隐作痛,她一瘸一拐地回到了房间,心里仍然在琢磨这个叶宁的来历,看他行事方式与锦衣卫的做派并不太相同,十有八九像是东厂的人。 第78章 檀郎如玉(1) 将近三更时分,紫禁城毓庆宫内,依然灯火通明。 朱佑樘面若寒霜地立在藏书阁内,他目光幽深地望着远处宫殿上的琉璃瓦,却又像是越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肩上披着的一袭白色貂裘,随着他脚步的移动,轻微拖曳过汉白玉的地面,发出一阵低沉的“簌簌”声响。 一名黑衣蒙面的侍卫低头,将一封蜡丸封好的密函交到他手中。 “护送马坤这趟差使,来回最快也要三个月,万通已秘密派出三名锦衣卫杀手,殿下若是担心蓝枭一个人应付不来,臣这边可加派人手。” 朱佑樘打开密函看了几眼,侧身冷冷地道:“还要本宫多说什么?若是你们安排周密,她为何会受伤?” 那黑衣人连忙退了半步,不敢踩在他影子上,低声应道:“蓝枭唯恐打草惊蛇,让对方更出狠招,所以只是暗中保护。那名刺客渔翁身上的暗器均未淬毒,事后也安排了人手接应苏姑娘,只是……总会有些意外,请殿下恕罪。” “本宫要的不是意外,而是万无一失。”朱佑樘提醒了句,目光冰冷,“万通派出的人,你们都给本宫盯紧了,依例行事,无须手下留情。” “是,殿下。夜枭一定尽快将他们解决。”黑衣侍卫单膝跪了下去,锐利的一双眼眸恭顺地垂了下来。 “夜枭”本是猫头鹰种类中夜间视物最厉害的一种,敏锐度几乎百倍于常人。东厂夜枭最擅长探听消息,而蓝枭,则是众人闻风丧胆的“东厂第一杀手”,不但出手狠辣,而且精通易容之术,据说很多人临死之前都没有见过他的真面目。 “退下吧。”朱佑樘挥了下手,背过身去没有再说话了。 东厂夜枭迅速站了起身,躬身垂手退了几步,而后消失在宫殿拐角处,来去如风。 朱佑樘独自站立在偌大的藏书阁内,殿中景致依旧,却再也没有了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身影。 他轻轻推开门走了出去,外面虽然冷清,但空气很清爽,不似内殿里头,温暖如春却让人浑身软绵,几乎打不起精神。他侧过身往回走,一路无人,再行到毓庆宫正殿门前,只见一个娇小的身影肩披一件月白色貂裘,随同身旁一个侍女,犹犹豫豫地站在那里,却不敢去敲门。 他看着那个有些神似苏挽月的身影,起初不禁有些恍惚,心中涌起一阵怅惘。却忽然看见那人转过头来,娇怯地唤了一声“太子殿下”,不是他心中所想之人,却是新娶的太子妃张菁菁。 张菁菁转头见太子从身后出现,立刻俯身跪拜下去。 “免了,”朱佑樘轻声说了一句,见她不肯起来,只得伸出手去扶,“天气这么冷,过来做什么?” “臣妾给殿下送了一点燕窝羹过来。”张菁菁有点害怕他冰冷的语气,两人大婚之后,她几乎很少见他主动到新房里来,新房仍然是在毓庆宫内,但并不是朱佑樘昔日所居住的寝殿,他也从来不曾唤她过去。 朱佑樘看着她脸上精心描绘过的妆容,还有那一袭太子妃的璀璨华服,脑海里却只是隐隐约约惦记着另一人扎着马尾辫、一身侍卫男装打扮的清爽俏丽模样,他想起密函奏报她日前被渔翁刺伤流血,心口不知不觉泛起了一丝疼痛。 张菁菁见他凝望自己,以为他在顾盼自己容颜,不由得微微低垂了一下头,露出了初嫁新娘惯有的娇羞表情。 朱佑樘松开了扶着她的手掌,语气冷淡地说:“这些事,你以后用不着亲自做。” 他推开毓庆宫的大门,张菁菁立刻跟着他一起进去,却不敢跟着他太紧,只是柔顺地跟在距离他三步之遥的地方。 小太监福海见朱佑樘与张菁菁二人一起进门,立刻走过来,侍候朱佑樘更衣。张菁菁见福海跪在一旁,小心翼翼给他整理长衫的衣角,随即走到他身侧,温柔地说:“让臣妾帮殿下更衣好么?” 福海闻言,动作立刻慢了下来,抬头看朱佑樘的脸色。 他依旧是冷冷的神情,并不答话。张菁菁被他一顿冷遇,也不敢说话,只是抬头看着自己的夫君,眼里已经隐然含泪。 跟随张菁菁一起进殿的侍女将燕窝羹放在桌案上,见自家小姐一副委曲求全的可怜模样,忍不住走到朱佑樘身旁,双膝跪地叩首说:“太子殿下,请恕奴婢多嘴……奴婢听说,殿下大婚之前就有心上人,所以对娘娘十分疏远,如今宫中内外都在传言此事,娘娘暗地里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殿下宅心仁厚,为什么就不肯给娘娘一点爱护之心呢?” 她语速极快,一口气就说了许多话。 张菁菁要阻止已来不及,只见朱佑樘脸色铁青,整个人身上都散发出一种戾气,仿佛立刻要发作一般,她吓了一跳,立刻随同跪在侍女身旁,摇头说道:“不是,殿下不要听这个奴才胡言乱语,臣妾从来都没有哭过,都是子虚乌有的事……” 那侍女似乎打定了主意,哪怕拼死也要进谏,立刻抢着说:“就算殿下责罚奴婢,奴婢今日也一定要替娘娘说出来!殿下也看见了,娘娘知书达理,是张家的掌上明珠,老爷夫人从来不曾让娘娘受过半点委屈,奴婢实在不忍心看着她被殿下如此冷落!” 朱佑樘终于转过身来,看着那侍女,轻声说:“你是不是替太子妃觉得嫁给本宫不值?” 那侍女满面泪痕,索性扬起头说:“奴婢岂敢如此想?奴婢只是希望殿下对娘娘好一些……百年修得共枕眠,殿下与娘娘本是夫妻,为何要形同陌路?殿下为何不肯放下心中的芥蒂,给娘娘一个机会呢?” “琪儿,”张菁菁咬着牙,瞪着侍女斥了一声,“这里没你的事,你出去!” 福海见情势不好,立刻拖着琪儿的手,趁着朱佑樘没有发脾气之前,将她拖着出了殿门。 内殿虽然温暖,张菁菁却觉得寒意四起,她抬起一双明净的眼睛,有些惶然地看着身边的人,急急地解释说:“殿下恕罪,那些话不是臣妾叫她说的,臣妾没有这个意思……私下里也从没有任何怨怼之言,请殿下明鉴。” 朱佑樘独立站了良久,才缓缓地看着她说:“是我不好,这些时日冷落了你。” 张菁菁原本以为他要大发脾气,却不料他突然说出这样体谅人的话,顿时抬起了头,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朱佑樘看了她一眼,才说:“明日我带你去太庙祭祀,这是我们大婚必行的礼数,拖了这么久,也该去了。但是回张府之仪,我就不陪你了。” 按明朝礼制,皇太子大婚一月之后,要陪同太子妃回娘家一趟,他明确表示不去,张菁菁也无可奈何。 她乖顺地点了点头,看着他俊挺的身影,声音变得很低很低,期期艾艾地说:“臣妾知道了,臣妾……今晚……可不可以留在这里?” 张菁菁说完这句话,不禁立刻低下了头,她甚至都不敢看他一眼。对于这位身为书香世代家的小姐来说,这种话本来实在是令人难以启齿的,但是今日张夫人进宫看女儿,听说他们夫妻二人感情并不亲密,硬是拿了一本春宫图册给她看,非要她照着仿效不可。 张菁菁虽然不愿意这么做,但是被母亲说动了心,男人若是对女人的身体产生了眷恋之情,感情上自然就会好很多,更何况,身为大明皇太子妃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任务——生儿育女,他若是连碰都不肯碰自己,她这个太子妃又怎么可能生下孩子来? 那个新婚之夜,他半夜一身风雪归来,在司掌礼仪的太监宫女催促和“督导”之下,勉强与她躺在同一张床上,但是她心里清楚,他自始至终对她的身体都没有什么热情,他根本就不开心。 第79章 檀郎如玉(2) 对她来说,最痛苦的时刻并不是他不在身边;而是他明明就在身边,心里眼里却根本没有她的影子。 朱佑樘什么话都没说,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起那个痛苦诀别的新婚之夜,他只觉得自己的头脑和四肢百骸都仿佛要疼得裂开。那个夜晚本该是属于他和心爱之人的,却阴差阳错让他们天各一方。 他曾答应过她不再碰别的女人,他不愿意违背自己的诺言,但身为明朝宪宗皇帝的长子,“传宗接代”是他必须肩负的责任。与张菁菁同床共枕,他根本没有任何欲望,虽然她也是花朵一样的美丽少女,但是那种感觉与之前对苏挽月的感觉完全不同。 张菁菁等候良久,见他迟迟不肯答复,心中早已明白了几分,她低垂着通红的眼睛,鼓起勇气轻声说:“臣妾明白了……是臣妾自己不够好,得不到殿下的怜爱。可是,殿下也不能永远这样折磨自己啊,如果真心放不下苏姑娘,为何不去追她回来?” 朱佑樘仿佛被她最后一句触动,回头扫了她一眼,说道:“你以为她会听我的话么?” 张菁菁沉默了片刻,才说:“殿下若不尝试,又怎么会知道?” 他沉吟了片刻,眼睛里忽然迸出一缕亮光,走近她身侧说:“我若是要你帮我做一件事,你可能答应我保守秘密?” 张菁菁抬起眼,定定地看着他,柔声说:“臣妾虽然愚钝,但是也知道夫妻一体的道理,殿下不开心,臣妾也不开心。殿下要臣妾做什么,臣妾一定守口如瓶。” 朱佑樘凝视了她片刻,眼神忽然变得温柔了许多,说道:“是我对不起你,让你受了很多委屈。我虽然不能给你许多东西,但我一定会设法弥补,希望你能谅解。” 张菁菁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温煦的神情,不由得展露出少女情态,微笑着说:“臣妾不要殿下弥补什么,只要殿下每天不再像这样郁郁寡欢,臣妾愿意为殿下做任何事。” 他略点了一下头,说道:“我要你做的事很简单,就是从明日起,搬到我的寝殿里来,日日夜夜看护着我。” 张菁菁顿时愕然,她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还是乖乖地点头说:“臣妾谨遵殿下旨意。” 因为苏挽月意外受伤,马坤一行人在雅州境内停留了足足两天,直到六日之后,众人才抵达附近的晋安地界。 这几天内,他们身边竟然十分太平,并没有发生在雅州那样的恐怖事件。她知道叶宁是友非敌,对他的戒备心也渐渐松懈下来,日子反而过得轻松了很多。 晋安驿馆的马舍,设置在大门旁边,侧面是仓库,这样是为了方便来往官员喝茶换马。这座驿馆依傍大道,又在城外,入黑了便人烟稀少,苏挽月在驿馆门楼也没见到驿丞,怕是回署休息了,只见着一两个驿卒,供应当日的饮食饭菜。 苏挽月从马舍走过来,到了后边用饭的内厅,捡了一个角落的位子,驿卒立刻送了一副干净碗筷,将一大碗面条和几样小菜送了过来。她全无半点食欲,小腿上的暗器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只是无精打采地随便吃了几口, “兄弟,也给我拿双碗筷来。”听着厅前有人吩咐,而后看着一个人放粗了声音,大步流星地走过来。 她几乎被面条噎住,这个声音……好熟悉啊!他怎么来了? 门外之人一脸风尘仆仆,并没有穿着锦衣卫千户的飞鱼服,只是一身普通武士服,不是别人,正是牟斌!他很自然地在她身旁坐下,丢了一小块碎银子给驿卒,说:“照着苏侍卫的饭食,给我来一份。” 苏挽月觉得奇怪,她迅速走到他身前,探头问他说:“牟大哥!你怎么来啦?你是不是有任务出京?” “我没有任务。”他倒是气定神闲。 “那你来做什么?”她顿时眨了眨眼睛,牟斌向来循规蹈矩,他如今身居皇宫警卫要职,怎么会做这么离谱的事情?大明锦衣卫署衙对每个人的管束十分严格,锦衣卫没有调令是不得私自出京城的,一旦擅自离岗,不但革职查办,还要打入诏狱治重罪的,他怎么会这样不计后果、意气用事? “我是来陪你一起去云南府的。”他装作没看见苏挽月脸色,挪了椅子坐了下来,他对桌上那些微冷的菜式好像很感兴趣,驿馆的饭菜口味虽比不上宫里,精细也比不上,但却是用料丰盛,原汁原味也别有一番味道。 “什么?我不要你陪,你赶快回去吧!”苏挽月一着急,伸手拦着牟斌,让他没法拿起筷子,“趁被万通他们发现之前,你马上给我回京城去!” “这么急?饭都不让吃?”牟斌举着筷子一脸无奈,“我可是一直日夜兼程赶路过来的,你一点同情心都没有么?” 苏挽月看着他憔悴的表情,发现他好像与以前真的有些不一样了,英俊的脸有些偏蜡黄,皮肤似乎也粗糙了好多,眼睛里还带着一缕担忧,整个人的感觉似乎都没有以前那么意气风发了。 她不再阻止他,看着他说:“那你先吃饭,吃完饭就回去!” 牟斌摇摇头,说道:“你不用劝我回去,我已经决定了,我会一直跟随你们到昆明去。” 苏挽月看着他似乎有些消瘦的脸颊,心里只觉得对不起他。他总是这样义无反顾地保护“苏宛岳”,但他付出愈多,她得到愈多,她心里就愈不踏实,这种温柔和深情本不应该属于她,她根本就不是他心目中的那个人。他应该有一个对他更好的女子相伴,只有一年之前的那个“苏宛岳”,才不枉他如此真心以对。 驿卒很快将各种饭菜摆了上来,也许是牟斌那块碎银子起了作用,他这回端上来的东西比之前给苏挽月的饭菜显然丰盛了好几倍还不止,不但有牛肉羹、腊猪蹄、烧鹌鹑,还有这个季节极难见到的鲜鱼口蘑汤。 牟斌似乎对这些饭菜很感兴趣,每样都很积极地尝了几口。 苏挽月看着他,忽然亲自动手给他盛了一碗汤,放在他面前说:“慢点吃吧,反正他们难得见到你这样的大主顾。” 牟斌低头看着眼前的那碗汤,眼睛里流露出愉悦的神情,但是脸上并没有笑容,只是说道:“原来你也有这么温柔体贴的时候。” “只是你以前不知道而已。”苏挽月叹了口气,皱着眉头说,“我知道你对我好,想护送我一起去云南,但是你没必要这么做!你私自出京,万通一定在满城找你了。”从京城到这里,即使牟斌骑的是速度最快的汗血宝马,不眠不休地日夜骑行,顶多也只能比他们快一倍,来回至少十来天,这十来天里,万通不仔细核查他的行踪才怪! 牟斌很开心地吃着东西,漫不经心地说:“不用怕,我有办法对付他。” “你骗谁啊?”苏挽月机警地扫了一眼四周的人,压低了声音,“你还敢大声嚷嚷?万通一伙对我恨之入骨,正愁找不到人出气,你千万不要自找麻烦!你尽快赶回京城去,不用担心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牟斌依旧摇了摇头,神色冰冷看不出喜怒,苏挽月见他什么都不肯说,不禁有些着急,但她也知道牟斌弄到现在这一步全是因为爱护自己,也不能对他发脾气逼他答应,只得眉头越皱越紧,心里愈加着急。 “你的脸都快皱成苦瓜了。”牟斌侧目看了眼苏挽月,似乎根本没有理会她心急如焚的样子。他回头看了一眼驿卒,又丢了一块碎银子给他,吩咐说:“给我准备一间上厅,要安静,不要嘈杂。” 明朝驿馆设施相当齐全,住宿的地方都在后院,根据来客人的档次分为厢房、偏厅和上厅,驿卒本是见惯了各色人等的精明之人,此刻见牟斌举止从容、出手大方,一看便是京城里来的显贵,立刻唯唯诺诺地答应着去置办,脚步跑得飞快。 苏挽月看着他施施然起身回房,顿时咬了咬下唇,跑回房间思索了半天,动笔写了一封信函。 第80章 真假良人(1) 夜幕低垂,苏挽月将信函交给了驿馆的文书,亲眼监督着他将飞鸽放了出去,又回到房间坐等了一阵,算准了时间,才慢悠悠地向后院牟斌所住的别院而来。 她刚走到后厅,竟然迎头碰见了叶宁。 他依旧还是那副平平静静的样子,貌似很平常地问候了一声说:“苏侍卫不早些回房歇着么?明早还要赶路。” 苏挽月“嗯”了一声,留心看了看他的身后,这条路分明是通往牟斌所住别院的,叶宁去他那里做什么? 叶宁见她一脸疑惑,竟然主动说:“姨父听说京城锦衣卫牟千户来了,所以派我去见他一见。” 苏挽月抬头盯了他一眼,压低声音说:“我不管你是谁的手下,这件事你一定不能传扬出去,锦衣卫私自出京是死罪,你可千万不要害他啊!” 叶宁笑了一笑,说:“看来,苏侍卫对牟千户很是关心。” 她点头说道:“他是我大哥,我当然要关心他了。你既然对我没有恶意,这次请你无论如何要帮我这个忙,明天一早我们就启程,你就当从来没看见他吧!” 叶宁点了点头,很快地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苏挽月看着他走远,这才蹑手蹑脚地来到牟斌的别院外,她伸出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喊道:“牟大哥,我可以进来吗?” 门应声而开,开门的人正是牟斌。 他此刻换了一身简单的白色绸衫,身形俊朗挺拔,如同一株临风玉树,举手投足间的姿态像极了紫禁城里的另一个人,如果不是因为那张英俊挺拔的面孔,苏挽月几乎以为自己看花了眼,错进了毓庆宫。 她走进他的房间,见桌案上放着几样点心,还有一壶香气袭人的铁观音,不由得在桌旁坐下来,拿起一块香甜的桂花糕,叹了口气说:“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我们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待遇!” 牟斌被她这句话逗得笑了一下,说道:“既然如此,让我跟着你一起去云南不好么?” “不好!等你从云南回来,死期就到了;或者你还没到云南,就已经被锦衣卫捉拿押解回京城了。如果你因为我而自毁前程,就算我能平平安安地从云南归来,也会内疚一辈子。”她手里拿着一块桂花糕,嘟着嘴趴在桌边上。 “不会的。”牟斌摇摇头,像是很肯定这样的事不会发生。 “难道你就打算这样大摇大摆违抗朝廷律例?你可以不计后果,我却不能让你为我涉险。”苏挽月扬了下眉,杏目里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华彩,她站起身来靠近他身边,右手仿佛不经意地搁置在腰间的黑刃之上。 牟斌猜到了她的意图,立刻说道:“你想动手么?难道你以为你打得过我?” “没错!”她毫不隐讳自己的计划,那双眸子显得光彩夺目,“我今晚必须打赢你,然后把你困在驿馆,我已经飞鸽传书回京给张允了,他会来接你回京城,你若是不肯回,我就让他把你押回去!” “你不是我的对手。”牟斌袖着双手站在那里,完全没有亮兵刃的打算。 “所以我需要一些东西帮我了!”苏挽月晃了晃手里的黑刃,刀身上幽幽的磷光若隐若现,看似迟钝,实则锋利无比,“你记不记得,晚上我给你盛过一碗汤?” 他神情似乎变了一变,挑了一下眉毛说:“你在汤里放了什么?” “蒙汗药。”她笑得像一只狡猾的小狐狸,但是很快又收敛了笑容,神情恳切地看着他,“牟大哥,我从来不想伤你,但是我劝也劝不动你,打也打不过你,只好出此下策!我不能让你为了我,葬送了你在锦衣卫的大好前程。” “哪里来的蒙汗药?”他问。 “叶宁给我的。”她上次找叶宁拿到那包粉末后,还特地给驿馆的小黄狗试了试,效果确实不错。 “为何我感觉不到药力?”牟斌似乎不相信。 “那是因为时辰未到,现在应该差不多了,”她看着他叹了口气,很认真地说,“牟大哥,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我配不上你,我根本不是你心中喜欢的那个人……这次回京城后,忘掉我吧,别再把感情浪费在我身上!” “你这番话,是真心话么?”他的语气淡淡的,脸上的表情也是淡淡的,好像从始至终都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就是那样一张淡漠的脸,话语之后却似隐藏了无限惊涛骇浪。 “我发誓,每一句都是真心话!”苏挽月硬着头皮回答,她知道这么说或许会伤害牟斌,但如果不狠下心肠这么说,他一定不会轻易返回京城。 像他这样的男人、对“苏宛岳”这样不计回报的情感,在现代已经很难很难找到了,简直是凤毛麟角。在那个物欲横流的时代,有了车水马龙的都市,有了纷繁缤纷的娱乐,有太多东西让人快乐和麻醉,人们似乎不需要那些纯粹的感情,相随到老一生一世的观念和那个高速运转的社会太不相符。变化太快,情感太浅,太多人像浮云一样,飘到哪碰到了,就依偎在一起相互取暖。 “即使我对你一片痴情,也无法感动你么?”他忽然追问了一句。 苏挽月抬起水晶般闪亮的眸子,神情坚定地摇了摇头说:“不管你将来是否怪我,我都不会后悔今天的决定。我不要你为我做任何事,更不要你为我牺牲什么。” 她不能接受牟斌的感情,因为这份情谊太深、太重,他所喜欢的“苏宛岳”,应该是那个与他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相伴相随十年的“她”,而不是真正的她。所以她经常有一种恍惚的错觉,觉得自己像偷了别人的东西。哪怕牟斌认为自己的付出是值得的,她也不能任由他这样为自己蹉跎时光。她已欠他太多,这次决不能再连累他,让他跟随自己前往云南。 牟斌站在桌案旁,忽然用手扶了一下桌沿,他强自支撑着定了定神,看着苏挽月说:“你这蒙汗药,果真很厉害……” 苏挽月见他似乎站立不稳,眼皮一直打架,双手也像灌铅一样抬不起来,她唯恐他有什么不妥,急忙冲了过去,伸手扶住他,带着无限歉意说:“对不起!就算你骂我,我也要这么做!反正我对不起你的事那么多,不差这一次了!” 他站稳身形看着苏挽月,似乎很想努力控制自己的心智清明,但无奈思维越来越混沌,有些言语不清地说:“我……好困。” 苏挽月担心他会就此失去意识倒在房间的冰冷石砖地上,立刻抓住了他的手,让他依靠在自己的身侧,扶着他往床榻走过去,一边走一边说:“我不会害你的,只是一点蒙汗药而已,你安心睡一觉就好了!” 她扶着他还没有走到床榻前,忽然只觉得脚底一阵虚浮,原本依靠在她柔弱肩膀上的男人竟突然站直了身体,不但脱离了她的搀扶,甚至还伸出有力的一双臂膀,将她娇小的身子环绕在自己怀中。 第81章 真假良人(2) 苏挽月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她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牟斌”,却见他伸手在自己脸上划过,揭了一层软软的皮膜下来,露出了另一张与牟斌迥然不同的俊逸脸庞。 她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眼前之人并非牟斌,而是朱佑樘!那个她本以为远在天边、根本不可能出现在此时此地的皇太子! “怎么了?看到是我,很意外,还是失望?”他露出了本来面目,立刻就变回了冷漠肃重的语气。 苏挽月心中有一万个惊讶,一万个疑问,事到临头却如鲠在喉,只变成了一句:“蒙汗药……” 直到此时,她鼻端忽然嗅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淡淡的苏合龙涎香的气息,才蓦然惊觉,刚才他假扮牟斌出现的时候,她明明也嗅到过这种熟悉的香气,今晚他的神情举止也明显与以往的牟斌完全不同,只是她竟然如此迟钝,他已经露出了如此多的破绽,而她却浑然不觉。这两个男人分明都是她身边熟悉的人,但是她竟然没有分辨出一个人是另一个假冒的! “叶宁本是我的人,东厂蓝枭给你的药,你认为靠得住么?”他眼神犀利,一句话就解答了她的疑惑。 ——叶宁!不,准确地说应该是蓝枭,果然是他派来的。 她怔怔地看着他,不明白他究竟想要做什么?他不是刚刚才和张菁菁大婚吗?怎么会抛下刚娶的太子妃跑出宫来?他不是讨厌她、希望她从眼前消失吗?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安排人一路暗中跟随保护,为什么要假扮成牟斌的样子前来云南?为什么不一早揭穿她的“谋划”,而要假装落入她的“陷阱”,再来一个釜底抽薪?她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那个元宵之夜,他迎娶太子妃的当晚,他们在午门城楼上诀别,她原本以为那会是他们之间的永别,从此两人之间再无任何牵扯,她做她的侍卫,他当他的太子,那些流言蜚语迟早会如同浮云一样散去,却做梦也想不到,他竟然追来了这里! 朱佑樘站在原地默默地注视着她,眼神深邃而幽远,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 她有些痴痴傻傻、又有些不甘委屈的表情,让他不禁心潮起伏。虽然只有半月余没看到她,但是她仿佛消瘦了好多,原本尖细的瓜子脸更尖了,纤细腰肢几乎不盈一握,唯一没变的是那双明亮的乌黑大眼,正懵懵懂懂地看着他。 房间之内灯火摇曳,他们二人就这样静静地望着对方,驿馆地处偏僻,四周万籁俱寂,连时空也仿佛从那一刻开始凝固下来。 “太子殿下!”苏挽月蓦然回过神来,她迅速地跳开几步,好奇地问了一句,“你来这里做什么?” 朱佑樘的眼睛里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情绪,语气依然那样冷淡,轻声说:“你以为呢?” 苏挽月暗想我又不是你,眼珠转了转说:“我不知道!” 他脸色微微一变,说道:“你真的不知道么?只要你再说一句‘不知道’,我立刻就离开这里,从此以后再也不来见你。” “我……”苏挽月本来想硬气地说“不知道”,但是抬头之际却看到朱佑樘眼中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和眷恋之情,让她不禁怔了一下。她心中疑云密布,实在难以猜出他的真实意图:如果说牟斌为了保护她而私自离开京城,她完全相信;但如果说这个老谋深算的皇太子会这么做,打死她也不相信。她总觉得他此次出宫不会这么简单,因此胡乱猜测着说,“难道你想去云南微服私访?” 朱佑樘对她的问题不置可否,神情冷静地说:“难道不可以么?” “你要微服私访当然可以,但是为什么要扮成牟斌的样子?”她盯着他追问,“堂堂太子殿下私自出宫,还假扮成一个锦衣卫千户,难道不怕别人说闲话吗?” 他脸色一沉,反问说:“你是担心人家说我的闲话,还是担心人家说牟斌的闲话?” “当然是你啦,”苏挽月看惯了他那张冷肃高傲的脸,因此并不怕他,“你就这样跑出宫来,皇宫里不会翻天吗?” “早在七日之前,‘我’就已经卧病在毓庆宫中了,没有任何外人能够见到我。等到你平安归来之时,我的‘病’才会好起来。”他眼神闪了一闪,“我这次出宫并不仅仅是为了你,云南沐王府虽然世袭至今,但难免会有动荡,木氏土司势力强大,始终是朝廷心腹之患,趁此机会见见他们,未必是一件坏事。” 苏挽月听到他这么说,终于松了口气,果然不出她所料,他来云南确实另有目的。朱佑樘六岁被立为皇太子,接受过各种优质的教育和训练,身边还有云天和莫殇这样的绝顶高手,自己的功夫想必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即使私自出宫,只要能够躲开万贵妃那帮人的眼线,再安排好毓庆宫的“事情”,理论上是不会出太大问题。 “你怕被人发现,所以才冒用牟斌的身份?”她仿佛有些明白了,他来云南既然另有目的,那么她就不必再阻止他了。 “有何不可?”朱佑樘伸手将那张精致的人皮面具拿起,又轻轻覆盖粘贴在脸上,“有时候,我真的希望自己不要是皇太子。” “只怕未必如你所愿,”她摇头说,“你不止是皇太子,将来一定会做皇帝,而且会是一个很好的皇帝。” 他紧盯着她的脸,淡淡地说:“是么?你既然知道未来之事,又何必对我如此抗拒?” 她一听他话风不对,立刻将身子往后缩,不料刚退到桌案旁边,人还没有挨到桌子,那张原本坚实的桌子竟然倒塌下去,桌上的烛台、茶壶、点心杯盘等物“哗啦啦”掉落了一地,一片狼藉凌乱之声,房间里也顿时变得一团漆黑。 苏挽月正觉得奇怪,忽然间感觉到脚下一个不稳,仿佛大地在旋转倾斜,一种奇怪的力量差点将她掀翻在地。 朱佑樘迅速一个箭步窜过来,捉住了她的一只手,急促地问:“你怎么样?有没有撞到哪里?” 房间内一团漆黑,依稀可见人影,苏挽月惊魂稍定,她再也顾不了矜持和忌讳,将双手抓着他的胳膊,有些后怕地说:“地面……好像一直在抖!” 这句话无意间一出口,苏挽月自己立刻怔住了。 ——地震! ——泰山地震! 历史记载明朝成化二十二年二月初,可不就是现在吗?记得她曾在雪若芊的观星楼看到过地震仪的异象,那颗小球正要从龙的嘴里掉落下来,如果没有猜错,这场地震果然如期而至了。 这一场千里之外的山东地震,居然远在晋安府附近的他们都能感觉到,可见余震威力之大,几乎影响了大半个中国。哪怕是在发达的二十一世纪,这样的地震也会给黎明百姓带来毁灭性的打击,更何况是在五百年前的古代? 朱佑樘很快也发觉了问题,他一只手拉着苏挽月,一脚踹开紧闭的房门,以最快的速度从房间里飞奔了出去。 第82章 泰山地震(1) 明朝成化二十二年二月中,宪宗皇帝的早朝之上,工部尚书千里加急报来了一个噩耗:三日之前,山东泰安一带突然地裂山崩,泰山动摇不稳,震声如雷,附近山洪异常爆发,泰安州及莱芜等县一直余震频繁,死伤已过百万之众,灾尤异常。 泰山,自古被尊为“五岳之首”,地位至尊无上,从秦始皇嬴政统一六国之后,就被看为“神山”,隋唐五代帝王们更是对其崇敬备至,时常前往拜祭封禅,此次泰山连续地震,闹得明朝宫廷内外一片人心惶惶。 地震的消息传到京城之后,百官都忐忑不安。 听说数日之前,皇太子朱佑樘就卧病在床,连人都不能见了,御医从毓庆宫出来,个个都是摇头叹息、神色忧郁、一筹莫展。因为泰山动摇,加上内忧外患,宪宗皇帝不禁焦头烂额。 虽然过了新春,但气候依然寒冷,紫禁城内的积雪尚未完全消融,御花园内仍是一片萧索。 牟斌带着一队皇宫侍卫从宪宗皇帝所居住的乾清宫一路巡查到御花园附近,迎面看到万通带着几个人走过来,其中一名正是宪宗皇帝的御前侍卫、他的亲信之一黄儒。 “属下见过指挥使大人。”他行了个礼。 万通带着黄儒过来,拍了拍了牟斌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牟斌,我一向器重你,最近宫中事多,你可多留心盯着点儿。” “属下遵命。”牟斌永远都是一副中规中矩的模样,看不出偏向谁。按理说他这种性格是不太讨万通欢心的,但每一次万通交给他的任务,他都能够顺利完成,而且常常还有惊喜。 万通原本要与他擦身而过,却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转过头来说:“你好好在京当差,别的事情不要插手,也不要过问。我可不想失去你这么一个得力的左膀右臂!” 牟斌看到黄儒眼里带着得意之色,迟疑了片刻,神色有些凝重地说:“属下请问大人一件事,苏侍卫此番前往云南,是不是回不来了?” “回得来又怎样,回不来又怎样?”万通没有回头,背着手站那问了一句。 牟斌几步上前,绕到万通前头,神情坚定地说:“若是她回得来,属下会等她;若是她回不来,属下这就去陪她。” “陪她一起死么?”万通眼神冷锐看着牟斌,提高了音调。 “她不死不会妨碍任何人,为何一定要死?”牟斌的神色不再冷静,声音也大了些,“希望大人念在属下多年追随之情分,放苏挽月一条生路。” “我不妨对你明言,此事连太子都无能为力,你何必枉做小人?”万通挥了挥手,示意牟斌不要再说下去,冷笑着说,“苏挽月一定要死。你若是闲得慌,不如想想自己的前程更要紧。” 这个苏挽月,留着迟早是个祸害,如能尽早根除,对万贵妃一派来说有利无害。从另一方面考虑,苏挽月若能彻底消失,也能彻底断了牟斌的念想,好让他以后行事不再掣肘,在锦衣卫做个忠心耿耿的手下。 牟斌没有再说什么,眉头却越拧越紧,他刚要回头,却见张允从后门出一路快步而来,看到他就说:“千户大人!出诡事了!” 张允嗓门向来粗大,他这么一喊,吓得附近路过的几个小太监都呆了一呆。 他匆忙走到牟斌身边,从袖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牟斌说:“您看看,怎么会出这种事?昨日京城馆驿截取飞鸽传书,快马加急送来给我的!” 牟斌展开纸条,只见上面写着一行略显凌乱的小字:“大哥欲随我们前往云南,被我设计困在晋安馆驿,速来领人回京!” 他知道苏挽月从来不喜欢写字,所以毛笔字写得并不好,尤其是这种语气和措辞,别人是万万模仿不来的,所以这封信可信度极高。她信中所指“大哥”,除了他还能是谁?但他本人明明就在京城,怎么会被她设计困在前往云南途中呢? “老大,您看这消息可靠么?她不会是耍我们的吧?”张允对苏挽月一直有误会,至今耿耿于怀。 “不像。”牟斌沉吟了片刻,“她若不是亲眼见到‘我’,绝不会飞鸽传书给你。” “可是老大你明明在皇宫里,这不是白天活见鬼了么?”张允翻了一下白眼,“难道她中邪了?” “也许她真的见到了与我相似的人,”牟斌背转身来,向着紫禁城东面望了一眼,“容貌并不是不可以改变。皇城里多的是有能耐的人,只看他们背后的主子是谁罢了。” 张允似乎有些明白了:“老大的意思,难道是指……东厂?” 牟斌不置可否,放低了声音说:“你随我去毓庆宫一趟。只怕太子此番卧病,另有玄机。” 乾清宫内殿,此时已站满了各部官员和一大排懂得天文地理卦象的各路“神仙”。 宪宗皇帝脸色担忧,一叠连声地问礼部尚书道:“如何?你们可查出是何原因?” 礼部尚书早已满头冒汗,泰山地震之事可大可小,其余各部都有现实的措施可以做,赈灾有户部,修建堤防有工部,追究官员责任有吏部和刑部,借调人手支援百姓有兵部,但涉及到礼部的一些事务,诸如封禅祭祀等等,却是完全没法掌控的。 钦天监雪若芊告假三个月,他已经将所有京城之中擅长此项的公职、非公职人员全部召集起来,就是为了今日面奏宪宗皇帝,因为这些人虽然来自不同学派、师从不同方士,但得出的结论却是惊人地一致。 ——“泰山动摇,国运不稳,应在东宫。” 这十二个字,兹事体大,谁都知道年前朝廷里废储风波闹得甚嚣尘上,宫中纷纷传言宪宗皇帝年后便要废了皇太子朱佑樘,改立四皇子朱佑杬为新储君,谁要敢在这个关口大放厥词,只怕脑袋立刻要搬家。 礼部尚书毕竟是官场之内打滚了多年的人,他早已打定主意,这个原因若是找出来,他也绝不会亲自说出口。法不责众,他必须将这些擅长奇门遁甲的高人们统统带到宪宗皇帝面前,让他亲耳听见,亲自去判断,好撇清自己的责任,也就不怕忤逆了圣意。 “应在东宫?”宪宗皇帝听到了众口一词的答案,侧头望了望旁边立着的雕花木玻璃屏风,神情怅然若失,仿佛突然之间苍老了好几岁。脸上的皱纹如岁月碾过的车辙。这次泰山地震,民不聊生,他心中何尝不沉痛?他是个念旧之人,虽社稷上没有建树,但仁厚和信任是完全给予了那些陪伴在他身边的人。 “梁芳,”他唤了一声,“你可听清了他们说的是什么?” 太监梁芳立刻亦步亦趋地凑近来,他哭丧着脸,心里一百个不情愿地说:“回皇上,奴才听见,他们说的是‘泰山震作不断,应在东宫太子身上,太子之位不稳,故而五岳之宗不稳’。” 宪宗皇帝又看了一眼礼部尚书:“陈爱卿,你听见了么?” 礼部尚书立刻一头冷汗,跪地俯首,战战兢兢地说:“臣……臣听见,神山地震,系因太子之故。” 宪宗皇帝将目光投向立在阶下他最倚重的僧人继晓:“国师,以你之见,此事如何判断?” 继晓虽然贪财好色,但毕竟是佛家弟子,也并擅长宫闱勾心斗角,他被梁芳举荐来到宪宗皇帝身边,一心一意与梁芳狼狈为奸,见梁芳之前已经出声了,当下毫不犹疑地说:“贫僧以为,此事乃天象示警,确凿无疑。泰山乃国之根本,储君之位,不可更改动摇!” “什么?”先出声的是梁芳,他情急之下脱口而出,见众人诧异看着自己,深知此言有失,立刻跪地冲着宪宗皇帝解释道,“奴才失仪了,皇上恕罪!奴才的意思是,莫非真的是因为太子之位让神山地震?国师可算清楚了?” 宪宗皇帝根本不看梁芳,目光殷切地盯着继晓说:“国师,你所言非假?” 继晓虽然知道此事似乎有些不妥,但话一出口,不便再自己打自己嘴巴,只好抬头回道:“贫僧深知此事重大,关系大明国运,一句一字,决不敢有半分虚假,更不敢欺瞒皇上。” “既然如此,”宪宗皇帝无奈地叹了口气,“日后所有朝臣,不可再言太子废立之事。” 礼部尚书及其余官员立刻连声答应着,梁芳只觉得后背隐隐发凉,几乎瘫倒在地。宪宗皇帝此时金口一开,朱佑樘的太子地位从此便稳如泰山,等到皇帝百年之后,朱佑樘继位,那时候万万不会有他的活路了! “都退下吧,朕累了。”宪宗皇帝无限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背靠在龙椅上,示意众人可以告退了。 “皇上,奴才有一言,”梁芳贼眼一转,立刻计上心来,“奴才听说太子殿下已卧病在榻多日,应该与此事有关。既然皇上隆恩浩荡,何不让国师与奴才一起前往毓庆宫,看看宫中是否有趋吉避凶之事可为?” “你所言甚是,你就陪同国师一起,去毓庆宫看看太子吧。”宪宗皇帝挥了挥手。 “奴才这就去!”梁芳巴不得这一声,手里的佛尘一扫,立刻就向继晓使了个眼色,两人并肩出了乾清宫,向着永宁宫而来。 第83章 泰山地震(2) 永宁宫内,万贵妃一听到今日乾清宫内的消息,顿时“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她生病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这次的打击,像是忽然被击中了最后的一缕生命力,让她整个人都颓废了下来。她半睁着眼睛,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万通和梁芳、继晓等人,嘶哑着声音说:“你们……你们这些人,今日输给了他,便是输掉了你们自己的性命……待来日,太子他登基之后,本宫且在九泉之下,看你们一个个如何死无全尸!” “贵妃娘娘恕罪,是奴才无能。但今日之事,奴才真的无能为力,天命不可违,娘娘就认命吧!”梁芳哭丧着脸,一副天塌下来的模样。 “本宫偏不认命!”万贵妃用力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像是含着浓痰而心肺不顺,“他是真命天子又如何?” 万通眼里闪过一丝狠戾的神色,说道:“娘娘若是不甘心,只消一声吩咐,臣即刻就可以动手!”他说话之时,手已按在腰间的绣春刀上,似有蠢蠢欲动之心。旁边的梁芳和继晓二人也不禁被他的杀气腾腾给吓住了。 万贵妃冷笑了一声,说道:“你要如何动手?” 万通一时不敢答话,反倒是梁芳定了定神,小声说:“奴才听说,太子这段时间一直卧病在床,御医都说是心气郁结,每日都定时进补汤药。娘娘若是不嫌弃,奴才可以替娘娘料理此事。” 万贵妃侧头看了他一眼,略显温和地笑了下:“你是替本宫料理此事,还是替你自己料理此事?他身边的侍卫太监个个精明,毒杀太子,你以为那么容易?” 梁芳一时语塞,在宫中下毒确实是一个常用的办法,但是对于朱佑樘这样从小就生活在“白色恐怖”下的皇子来说,他对自己的饮食岂止比一般人细心了千倍百倍?尤其是这样的关键时刻,要想在他的汤药中下毒,成功的概率几乎等于零。 继晓在旁沉默了好一阵,这时候突然冒出一句话说:“贫僧倒有个主意。” 万通立刻回头看着他,急促地说:“快讲!” 继晓掸了掸身上的红色袈裟,又念了一声佛号,才说:“上天有好生之德,娘娘如今不过是为求自保,不到万不得已,怎敢伤人性命。贫僧正欲奉旨前往毓庆宫为太子驱邪避难,何不借此机会,让万大人随贫僧一起进宫,若是能让太子单独与贫僧相处,贫僧或许有几分把握成事。” 他此计一出,万通的眸子立刻亮了起来,继晓本是妖僧,他一定有足够的术数手法来迷惑朱佑樘,迷昏他也好,催眠他也好,只要继晓得手,他便有机会了! “那你们便去走一趟罢。”万贵妃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对了,顺便叫新太子妃到本宫这里来。” 梁芳一听就明白,既然是调虎离山,那么自然一个闲杂人等也不要留在毓庆宫最好。 牟斌来到毓庆宫前的时候,正巧看见太子妃张菁菁带着侍女琪儿出门,只见她一脸平静天真的神色,低头轻提罗裙,正要上永宁宫派来接她的那一乘软轿。 张允似乎想说话,牟斌伸手按住了他,自己快步走上前去,对着张菁菁说:“臣锦衣卫千户牟斌,拜见娘娘。” 张菁菁抬头看了他一眼,她并不认识牟斌,只是很礼貌地回答说:“免礼平身。” 牟斌见她低头又要上轿,情急之下伸出一只手拦住了她,说道:“臣有一件要紧事告诉娘娘,可否耽搁凤驾片刻?”他看了看左近的永宁宫人,用内力将一缕极细的声音传到她耳畔说,“事关太子!” 张菁菁见他神色异常,不像是普通皇宫侍卫,她立刻弯腰从软轿里撤回了半个身子,回头对侍女说道:“我忘记带锦帕了,琪儿你去给本宫拿来。” 牟斌见她下轿,这才松了口气,他随着张菁菁走到一旁,乘着她等候侍女拿东西的时机,开门见山地问:“臣对娘娘绝无恶意。臣只是想问娘娘一件事,太子殿下此刻是否在毓庆宫中?” 张菁菁闻言,竟然微微一笑说:“你问得好奇怪,太子殿下生病多日,不在宫中,却在哪里?” 牟斌见她言辞之间滴水不漏,也不敢确信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只得说道:“恕臣冒昧。只是臣昨日收到一封晋安驿馆的千里加急信函,道是太子殿下被扣留在那里,不知是真是假?” 他说着话,留意看着张菁菁的表情。 果然,张菁菁虽然还在微笑,但眉宇之间隐隐已经有了担忧的神情,她将一双精致的眼眸盯着牟斌看了好几眼,才缓声说:“当然是假的。你们锦衣卫怎么可以轻信流言?若是有人无端捏造,你们就该将他重重处罚才是。” 她的尾音虽然娇脆动听,但牟斌却听得出,她的尾音泛着一丝不经意的颤抖。他心中早已有数,随即低头行了个礼说:“是臣不对,冒犯娘娘了。” 张菁菁并不在意,轻轻点了一下头,看着琪儿已经将锦帕拿来,低着头上了永宁宫的软轿。 张允一直在附近望风,此刻飞快地走来,低声问:“老大,看出了什么破绽了吗?” 牟斌向毓庆宫大门看了一眼,说道:“太子不在宫中。” 张菁菁进了永宁宫,按规矩拜见了万贵妃。她很懂得察言观色,乖巧起身请了个安,而后跪下拜了几拜。 万贵妃声音嘶哑,咳嗽了几声:“太子妃来了,随意坐吧。”而后吩咐了侍女奉茶。 “娘娘唤菁菁来,不知有什么吩咐?”张菁菁规规矩矩地坐在下首,进宫虽然不到一个月,但隐隐已有皇妃的风范了。 万贵妃扫了她一眼,出声道:“张峦果然生了个好女儿,俨然大家闺秀,所以才嫁了个天下至好的人家。” 张菁菁听着,一张小脸微红,低声答道:“谢贵妃娘娘抬举。菁菁初入宫,什么都不懂,如有不周到的地方,还望贵妃娘娘多担待。”她柔柔说了一句,将端着侍女递过来的茶盏,举过头顶奉了上去,先给了万贵妃。 这种恭顺,其实并不是太子妃对一个普通妃嫔必备的礼数,而是皇家儿媳妇对待正宫皇后的礼仪。 “起来吧。”万贵妃接过张菁菁奉的茶水,轻轻喝了一口,放在旁边案几上,“你这个孩子,倒是讨人喜欢。若不是如今情势非常,本宫还真有心好好栽培你一番。” “菁菁愿听贵妃娘娘教诲。”张菁菁起身,垂着头恭顺退到一旁。 “太子妃,本宫今日叫你来,是要问你一件事。”万贵妃不再客气了,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太子生的是什么病?怎么突然就卧床不起了?” “回贵妃娘娘,殿下前些时日夜晚感染风寒,之后又未能勤加保养,加上心胸郁结,以致沉疴不起。”张菁菁很流利地回答着。 “照你所说,太子是真病,还是心病?”万贵妃试探地问了一句。 “殿下是真的生病了。”张菁菁立刻站起身来,低着头解释。 “好,那你就回去照顾太子的病吧。”万贵妃淡淡一笑,回头看了一眼炕上放着的一个金色手炉,“外面天寒,本宫这个手炉甚是精致,送给你用罢。” “谢贵妃娘娘。”张菁菁原本以为会有侍女将那个手炉递给自己,等候半天却无人动手,见万贵妃目光殷切地看着自己,只得上前一步,亲自将那个手炉拿起来。 不料,她的五根手指刚刚触碰到那个金色手炉,立刻感觉到了一阵钻心的疼痛,手炉的温度几乎可以与烙铁媲美,灼热的高温立刻将她的细嫩肌肤灼起了一大串水泡,整个手掌都要被烙红了。 张菁菁从小受惯了呵护,从来没有吃过这等亏,但她知道,倘若在永宁宫众目睽睽之下,她若是打翻了这个手炉,只怕万贵妃立刻就要翻脸,她咬紧牙关忍着手部肌肤被烧灼的强烈痛楚,含着微笑将那个手炉拿起来,轻轻施了一礼说:“谢娘娘恩典,菁菁告退了。” 万贵妃看着她带着侍女匆忙出了殿门,嘴角边不觉发出一缕阴沉的冷笑,旁边一名小太监立刻奸笑着说:“娘娘今日这个下马威,给得好!回去让太子心疼一下,好知道娘娘的厉害。” 万贵妃的表情却并不开心,淡淡地说:“只怕太子根本不会心疼。不过张家丫头的忍功倒是出乎我意料,将来她未必会输给那个苏挽月,千万不可小觑了她。” 小太监愣了一愣,才说:“贵妃娘娘如此看好太子妃么?” 万贵妃回头瞥了他一眼,冷然说道:“谁是太子妃?” 小太监会意过来,忙说:“奴才该死!奴才这就去门口候着,看看万指挥使大人稍后传喜讯过来。” 才过了片刻,万贵妃就见小太监神色匆忙地从外面奔跑进来,她用胳膊肘支撑起半个身子,急促地问:“他们有何消息?” 小太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说:“贵妃……娘娘,万大人和继晓国师刚过来了,他们让奴才代为禀告娘娘,毓庆宫中并无异状,他们亲眼所见,太子卧病是真,但身边侍卫比往日多了三倍还不止,实在无法下手……” 万贵妃一听,顿时只觉得心口一凉,又“哇”地吐了一口鲜血出来,直喷在床榻前花团锦簇的地毯上。 第84章 云南沐府(1) 次日出发时,马坤依然坐车,苏挽月等人依然骑马,一路都是官道,路况很好,眼看距离昆明城已经不远了。 朱佑樘似乎对泰山地震一事并不关心,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的举止,仿佛山东只是下了一场雨,是件再平常不过事。苏挽月料想宫中此刻想必早已鸡飞狗跳、群臣不安,他居然能够如此镇定。但转念一想,朱佑樘向来是一个行事周密的人,如果没有在宫中布好棋局,他绝对不会秘密地走出紫禁城,她也就不再多话。 那钦差马坤属于典型的明朝官员,中规中矩,明哲保身,趋利避害,对于“牟斌”的突然加入,他似乎只当多了一个锦衣卫随行保护,也并不问缘由。东厂蓝枭更是一言不发,默默地跟在马坤身边。 “你若是累了,就去后面马车休息一下。”走在前方的“牟斌”松了一下缰绳,侧身过来。 苏挽月避过他关切的目光,摇了摇头说:“不用。” 他看了看她被汗水浸湿的额发,忍不住用命令的语气说:“你骑马已经够久了,过去坐车吧。” 苏挽月抬头看向宽阔的大道,见马坤乘坐的黄绸马车之后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多了一辆马车。她刚从京城出发的时候,确实很意气风发,但是毕竟是长途跋涉,她只是一个娇弱少女,体力比男人差了许多,经过这么多天的赶路,确实有些吃不消,她的腿都快夹不住马肚子了。 她跳下马背,坐在车辕上,左顾右盼地活动了一下胳膊,又掏出水袋喝了口水,看着远处幽蓝的天幕和附近山间盛开的野花,不由得心情愉快地欢呼了一声说:“天气越来越暖和,等护送马坤到了昆明,我就可以交差了!” 他见她展露笑颜,脸颊边漾起两个精致的梨涡,美丽的面孔犹如春花绽放,不禁心神一动,柔声提醒她说:“不要高兴得太早,这里离云南府至少还有半个时辰的路。” 苏挽月抬头看他,发觉他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脊背挺得笔直,仿佛坐在朝堂之上一样庄严肃穆,她正要说话,突然觉得一阵胸闷,而且头晕眼花,胃里一阵泛酸,她忍不住迅速趴到马车边缘,捂着胸口呕吐。但是她根本吐不出什么,折腾了半天都没什么动静,只是不断地干呕,就差没将胆汁给吐出来。 他发现她身体有些不对劲,立刻跳下马来,扶住她问:“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 “我好想吐!”她皱着一张脸,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这是什么症候?”他看着她一副吐得死去活来的模样,随即抬头向前方喊道,“停车!” “或许是水土不服吧?”她很没底气地弱弱说了一句,以前她也经常出门旅游,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呀!难道是因为云南府地处云贵高原,海拔较高,让他们这些来自北方的人有异常反应? 那钦差马坤见队列忽然停下,他好奇地走到苏挽月身边看了一眼,主动开口说:“看苏侍卫情况不是很好啊,本官略通医术,苏侍卫若是不介意,本官可以帮苏侍卫把把脉。” 所谓“病急乱投医”,苏挽月实在太难受了,也懒得管这个马坤是真懂医术还是假懂医术,急忙将手伸了过去。 马坤将官服袖子挽了起来,一副沉着老练的样子,将两根指头按在苏挽月的右手脉搏之上,皱着眉头诊断了好半天,他默默无言良久,忽然拈了拈山羊胡子,支支吾吾地说:“苏侍卫之脉象……脉跳流利而不涩滞,脉率似数飞数之动象,指下如盘走珠之圆滑,似乎是……似乎是……” 他扭捏着不肯明说,苏挽月不禁着急了,催着他说:“马大人,我究竟是什么病?” 马坤还没有开口,站在一旁的蓝枭竟然平平淡淡地说:“我略读过几本医书,若是按姨父所说的脉象来推断,苏侍卫不像是水土不服,倒像是喜脉的症候。” ——神马?喜……脉? 苏挽月一听,顿时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有没有搞错?我不过是一点点肠胃不舒服而已,怎么会有喜脉?哪里来的喜脉?” 马坤面露难色,只好自己打圆场说:“也许本官看错了,我只是随便说说……小侄也不懂医术,休听他胡言乱语。苏侍卫还是等到了昆明城内,再找一家医馆仔细看看。” 苏挽月只觉得一阵头大,恨不得整个人都跳起来,这个马坤简直就是没事添乱啊!他绝对是个半通不通的庸医!他如果干脆不懂也还好,偏偏还能说出一大串中医术语来,貌似很专业的样子,这次的黑锅她可背大了! 她正在绞尽脑汁想对策为自己澄清,站在一旁的朱佑樘神情却开始不对劲了,他一把将她从车辕上拉下来,一直走到附近的小土坡后面。苏挽月本来就头晕眼花,被他狂拉着走了十几步,差点站不稳脚步。 “马坤所言,可是真的?”他的声音冷冷地,眼神似乎想杀人一样。 “当然是假的啦!”她都快要气死了,他居然还来追问这件莫须有的事!她用力跺了一下脚,愤愤地说,“你居然信他胡说?我……我没有怀孕啦!” “别装糊涂,辨别这种普通脉象对他们来说并不繁难,怎么会有错?”他眼神凌厉,十指紧扣着她的雪白手腕,力度大得让她几乎要哇哇大叫,“你说实话,到底和谁有过苟且之事?” “马坤又不是专业御医,你怎么能信他的话?”苏挽月简直快要气昏过去,“我自己的事情我会不知道?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就有什么‘喜脉’?” 他定定地看着她的小脸良久,沉默不语。 苏挽月咬了一下嘴唇,想甩开他的手,却被他牢牢抓住,只听见他轻声说:“我且信你这一次。” “本来就没有!就算我想有,也要有人肯配合才行吧!”她噘着嘴,小声嘟囔了一句。 “云南这里事情结束之后,你立刻跟我回毓庆宫。”他假装没听见,侧头看了她一眼,“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我都会给你一个交代。” 苏挽月有点意外,一时之间接不上话,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要给她什么“交代”?难道说他还是想娶她为太子妃吗?此前没有张菁菁的时候她都不愿意答应,更何况现在他已经成亲了? 她心中思绪乱转,朱佑樘见她默然低头,似乎有点娇羞的模样,就像普通少女们听到别人提及自己终身大事时的表情一样,他看着她眼神顿时变得温柔起来,仿佛融入了一团春风,让人觉得无限和煦。 说来也奇怪,快到昆明城的时候,苏挽月的晕吐症状竟然奇迹般地好转了,她看着马坤叔侄二人,笑嘻嘻地做了一个鬼脸,幸好马坤并不计较,倒是蓝枭意味深长地朝她笑了笑,又看一眼朱佑樘,一副大有深意的样子。 他们一行人刚到城门口,只见早有一队旗帜鲜明的仪仗队,和着一帮鼓乐,纷纷列在两旁。为首一人大约二十六七岁,身材高大,面如冠玉,器宇轩昂,身穿一袭深蓝色蟒袍朝服,神情端庄大气,颇有王者风范。 此前,驿馆早有人将钦差到此的消息传递给了驻守昆明城的黔国公沐谦。沐谦系第七代世袭国公,名将沐英之后。沐英本是明太祖朱元璋义子,当年和大明开国功臣之一的蓝玉当年奉太祖之命平定云南,后来蓝玉因重大事故被召回金陵(蓝玉事件始末,详见《花落燕云梦》),沐英独自留在了云南府,世代为大明镇守西南边陲。 第85章 云南沐府(2) 黔国公沐谦闻听钦差来到云南,率众亲自出城迎接,礼数十分周到。 马坤下了马车,向沐谦拱了拱手,仪仗队奏乐,分列两旁的将士纷纷向钦差行礼,马坤一行人也依序对黔国公还礼。众人被列队迎候入了昆明府,沐谦和马坤互相谦辞了几句,马坤坚持不肯先行,还是让沐谦走在了前面。 苏挽月原本以为,按照朱佑樘的个性,他一定不愿意以“牟斌”的身份对比自己身份卑微的朝廷大臣行礼,却见他淡淡地向黔国公沐谦欠了欠身,并没有让人看出任何破绽。一路同行的这几天,她只觉得他好像变了很多,以前的他既孤傲又冷漠,既犀利又霸道,就像一块冰山;如今的他虽然依旧冷傲,但给人的感觉温和了许多。眼前这个朱佑樘,身手矫捷、风尘仆仆又很干练,俨然就是一个普通皇宫侍卫的模样,与紫禁城毓庆宫里的皇太子,简直判若两人。 或许人都会慢慢改变的,只是需要一个理由,或者一个契机。 她不知道促使他改变的原因是什么,也不敢仔细去想,只怕自己越想就会越往下沦陷,终有一日不可自拔。 云南昆明此时气候十分温暖,有一种天边异域的感觉,不同于京城的大气和萧瑟,这儿阳光遍地,让人的心情也像是天气一样灿烂。 苏挽月骑马走在昆明街道上,看着两旁的店面,这里商品种类不多,价格也偏高,有些在京城很普遍的东西,这儿像是稀世珍品。云南盛产茶叶和水果,这儿的百姓也大都能自给自足,不太需要多少商品交换。但明朝中叶商贸远不及现代都市发达,因为这里地处偏远,所以并没有吸引太多商贾云集,倒像一个世外桃源。 来到黔国公府门前,她不禁吃了一惊。 虽说沐家世袭“国公”之位,富甲一方自不必说,可是这座府邸实在太豪华了,完全是云南府的王宫,气派将京城里那些亲王府邸全都比下去了不说,简直就是一个具有民族风格的小紫禁城。 朱佑樘神情镇定地跟在队列之中,他将黔国公府内情形一一打量,眼神之中似乎隐藏着无限心事。 马坤请了圣旨出来,在正厅里展开,沐谦率领一众官员纷纷下跪听旨,只听马坤大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设爵任贤,悬赏待功,惟蛮夷土官,不改其旧,所以顺俗施化,因人授政,欲其上下相安也。宁州流民,叛我大明……乃者命将入宁州,削平其地,率先来归,复能供我绉饷,从我大明……” 苏挽月一听见这种文言文就头大,不过还是能够听懂个大概。听宪宗皇帝的意思,无非是宁州流民叛乱,让当地的“土官”前去镇压解决。可是,她听到后面隐隐觉得不对,宪宗皇帝圣旨里说得清清楚楚是“土官”,半个字都没提“黔国公”,这沐家是世袭的国公,并不是云南当地的土司,这个圣旨发来给沐谦,岂不是有点张冠李戴之嫌?还是说马坤疏忽,宣旨搞错了对象? 她偷偷看了一眼朱佑樘,发现他眉心微微簇了一下,想必也发现了当中不妥之处。 果然,马坤宣读圣旨完毕,自己也很尴尬,沐谦听完圣旨,也不立即去接,却面露难色地说:“马大人,圣上的旨意,臣领会了。只不过圣意说得清楚明白,这次是要木氏土司出兵平反,并非我沐家啊。” 这个沐谦看上去斯斯文文,说话却掷地有声,不愧是世袭名门之后。 “这……”马坤顿时也下不了台,他宣读圣旨的时候已经发觉事有蹊跷了,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念完,被沐谦一席话镇住,自己也觉得不对劲,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得勉强说道,“下官进宫承旨的时候,皇上口谕对臣说得清清楚楚,是要黔国公出兵平乱。” “黔国公府出兵平乱,本是理所当然。但丽江木氏土司雄霸一方,军备极强,若要他们出兵平定宁州,也非难事。”沐谦抬头看着马坤,一双如寒星般的眸子扫了扫众人,“我并非爱惜羽翼,不肯出兵,只怕做错了决定,忤逆了圣意,反而不妥。” “依黔国公之见,此事该当如何?”马坤急得一头汗,他没想到会出这种乌龙事,他现在也不明白为什么宪宗皇帝的口谕和圣旨竟然不同,万一会错了意思,传错了圣旨,岂不是两头惹麻烦? “马大人一路舟车劳顿,先在此处歇息,我先安排为大人一行接风洗尘,然后择日前往丽江,同丽江木府商议一下,看此事如何解决。”沐谦似乎早有打算,缓声说出了打算。 “如此有劳黔国公了!”马坤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而且这里是黔国公府的地盘,在沐谦面前他根本没有任何发言权,只得拱手谢了一声。 黔国公府管家带着一众仆从,早已将马坤等人的住所安排得妥妥当当。 府邸幅员辽阔,客房安置在后花园内,环境十分清幽。此时正当春季,昆明城内四处鲜花盛开,苏挽月第一次见到许多云南特有的奇花异草,不禁大开眼界。后花园内的牡丹花,万紫千红、大如银盘不说,更有一种芬芳馥郁的异样香气;一路走来,小径旁都栽种着不同品种颜色的山茶花,最大的尺寸约有碗口大小,层层叠叠,千姿百态,宛如亭亭玉立的仙子;檐下的海棠花,色泽嫣红,娇艳欲滴,还有各种芍药、凤仙、百合之类,也比常见的花卉大许多,群芳争奇斗艳,引得无数粉蝶缠绕飞舞。 苏挽月一路穿过花园,客房内早有两名身穿蓝色布衣、头戴银饰的侍女在等候着,她们一起恭谨地向她行礼说:“奴婢阿素、阿兰,在此侍候苏姑娘沐浴更衣。” 这两名侍女看上去都只有十三、四岁年纪,五官端正,肤色黝黑,长得与中原姑娘们略有不同。 苏挽月见她们手里捧着一堆类似民族服饰,而且是女装,就问她们说:“我要穿这个吗?你们府中有没有男装?” 阿素与阿兰对视一眼,阿兰似乎胆子较大一些,说道:“我们府里没有普通汉人男装,除非穿国公大人的……不过,就算我们将国公大人的衣服借过来,苏姑娘身材娇小,只怕也穿不上。” 苏挽月沐浴完毕,将那套云南白族少女的衣裙穿上,阿素和阿兰帮她梳理完了发髻。她站在铜镜前,镜中人已经完全没有丝毫的皇宫侍卫气息了,还真有几分像云南昆明当地的姑娘。她觉得满头坠饰很好玩,忍不住抚摸了一下头饰上那些垂坠的璎珞和小饰品,那些银饰立刻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脆响。 阿素怔怔地瞅了她半晌,眼神忽然变得有些奇怪,看着铜镜里的人说:“苏姑娘这么一打扮,与当年的阿缇雅好相似!” 苏挽月正准备问“阿缇雅”是谁,却见阿兰很快地扫了阿素一眼,还责备她说:“你好好的提她干什么?不怕管家老爷罚你跪在门口么?” 她心中疑惑,忍不住问阿兰说:“难道府里很忌讳提到一些人的名字吗?” 阿兰犹豫了一会儿,才说:“其实奴婢也不是很清楚,只是听管家老爷之前教训过别的人,不让她们在府中,尤其是国公大人面前提到这个人,所以才提醒阿素要记得规矩。” 两名侍女收拾完毕告退,阿素行了个礼说:“管家老爷说今晚有接风宴,是国公大人宴请诸位大人,稍后奴婢会过来请苏姑娘过去。” 第86章 月下之盟(1) 黔国公府的夜宴规格,丝毫不比皇宫差多少。 马坤坐在客人席首位,朱佑樘和蓝枭二人分别列席在他两旁,苏挽月的座位恰好在朱佑樘身边。 沐谦此时早已换下了朝服,另穿了一袭水蓝色混绣五彩丝线锦绣飞禽的常服,他去掉了冠冕,额前横带着一串红玛瑙和绿翡翠间隔镶嵌的抹额,显得十分亲切随意。他目光看向众人,却唯独在苏挽月的身上停留了一瞬,眼神中微微有些错愕的神色。 朱佑樘虽然是“牟斌”的模样,但风格依旧,晚宴之时只穿一件素色锦衣,全身上下没有半点装饰,相比沐谦的光彩夺目,他就像一株素雅的玉树,只是淡淡地坐在那里,毫无喧宾夺主之意。 蓝枭披着“叶宁”的平凡面孔,长相普通,衣着普通,行为举止更普通,和他们俩一比,他彻头彻尾地变成了路人。 除了来来往往敬酒端菜的沐府侍女们之外,苏挽月几乎是场中唯一的女子,但她很快就发现,其实在场的女孩子并不止她一个,有一个肤色微黑,五官精致柔美、却满脸青黑纹身的美丽女子,一直默默地站在黔国公沐谦身旁。 她是一个独龙族纹面女。 苏挽月一直听说过有关这个族群的传说,但从来没有亲眼见过,这一次终于见到了。 据历史传说,因为古代独龙族多产美女,尤其是在担当力卡山、高黎贡山、碧罗雪山和独龙江、怒江这三山两江地域之内,是出了名的漂亮,其他部族的男人们纷纷慕名而来,用金钱、用珠宝,用男人会用的甜话想得到她们的芳心,可美貌的独龙姑娘只认自己的家乡,对身边的情郎们不离不弃。于是彪悍的外族男人就使用武力抢掠,让她们被迫背井离乡。长此以往,独龙族的少女们开始觉得自己的美貌是一种负担,于是用了一种残忍的方式让自己的模样变丑——纹面。随着时间的推移,尽管外族男人们不再骚扰她们了,但她们的纹面行为却一直保持了下来,并且成了一种习惯和标识。没有纹面的女子就不被大家承认是独龙族女子,纹面反而渐渐成了美丽的象征。 这个独龙族的女孩子长相极美,衣服上披了一尺来宽黑白相间的棉麻布,从肩膀斜披到膝,用染成红色的藤条系在腰上,手腕上戴着同样的红色藤编装饰,虽然她的脸上纹着青蓝色的繁复图腾,看上去有点可怕,但即使那些花纹,也压不住她那一双黑亮的眸子和小麦色的皮肤。 沐谦似乎发觉众人都在看那个女孩,便回过头向她说:“阿蝶,你给诸位大人敬一碗酒吧,你先喝。” 那女孩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为人却很爽快,见沐谦吩咐,立刻双手捧起一个大碗,面向众人说:“黔国公府护院头领慕蝶,迎接各位贵客!我先干为敬了!” 她的声音十分清脆,说的汉语也很标准,想必对汉族文化十分了解。 马坤见慕蝶给自己敬酒,也客气地端起了碗,向沐谦示意说:“多谢黔国公和慕姑娘美意,可惜下官不胜酒力,这碗酒就让舍侄代为喝下了。”他说着将白酒略微沾唇,然后递给了身边的蓝枭。 这种酒性太烈,苏挽月嗅到那种气息都觉得很可怕,她很敬佩慕蝶那种豪爽之气,但不敢效仿,举碗示意后就轻轻放在桌面上。 蓝枭和朱佑樘二人并未推辞,按照他们的礼节,各自仰头饮了一大口,才将大碗放下。 沐谦微微示意,花厅之外早已准备好的一帮声乐舞姬们都走了进来,在明代官员家中蓄养歌姬本不是稀奇事,更何况黔国公府贵为云南一方镇守长官,自然不缺优秀的舞乐,更难得的是,这些舞姬们大多来自云南本地,另外有一种异域风情,与皇宫乐舞截然不同。 酒过三巡,苏挽月觉得头有些发晕,于是偷偷站了起来,从侧门一直走到了花厅外,站在廊檐下呼吸了几大口新鲜空气。 她忽然感觉到旁边有人走过来,回头一看,果然是朱佑樘。 他并不喜欢声色犬马,这些年来连琴艺都疏废不少,更不用说看乐舞了。沐谦那些婀娜多姿的少数民族舞姬,或许能让马坤看得兴致盎然,但对他并没有什么吸引力。 朱佑樘神情自若地走过来,经过她身边的时候,低声说:“你随我来。” 苏挽月探头向花厅内看了一眼,透过雕花的镂空木窗,只见沐谦与马坤二人言笑甚欢,众人都在看歌舞,根本没有人注意他们俩。 朱佑樘伸手拉着她,一直顺着黔国公府幽静的回廊一直走到后花园中,苏挽月这才发现,这个花园果然极大,另一侧临着一个美丽的湖泊,料想便是传说中的沐王府私家湖泊——翠湖。 此时一轮皓月当空,翠湖畔垂柳依依,温煦的柔风伴着晚香玉的幽香袭来,朱佑樘与苏挽月二人并肩站立在翠湖之畔,他低头看着她今晚的俏丽模样,不禁叹息了一声。 苏挽月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叹气,她低垂着头,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旁。 朱佑樘凝望着暮霭层层的一湾湖水,似乎有感而发,幽幽地说:“若是可以选择,我宁愿生在一个普通人家,那样我就可以没有任何顾虑,做一些随心所欲的事了。” 温柔的月夜,温柔的夜风,这样的情景很容易让人神思恍惚。 苏挽月觉得,自从他与张菁菁大婚以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发生了一些微妙的改变,和以前全然不同了。之前她在毓庆宫当侍卫的时候,他毕竟还是未婚的皇太子,即使偶尔对她有一些过分亲密的举止,她还能够原谅他,哪怕是他对她表明心意,她即使不接受,也觉得问心无愧。但是如今他已经成亲了,如果再和他之间有什么瓜葛,她岂不是成了他们夫妻之间的第三者?所以她只要看到他那种暧昧不清的眼神,心里就有一种莫名的抗拒感,也不敢再像以前那样对他肆无忌惮地说话。 朱佑樘见她不像以前那样喜欢叽叽喳喳,忍不住抬头看着她问:“你怎么了?” 他宁可看她像野猫一样在宫中跑来跑去,看她瞪着眼睛和自己顶嘴,或者看她顽皮捣乱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也不希望看到她这样气息怏怏、神情萎顿的模样。虽然他曾经希望她能够变得成熟一些,但他心里其实更欣赏她活泼可爱、天真单纯的性情,哪怕明知道她会给自己带来很多麻烦。 苏挽月见他追问,抬头看着他说:“我在听你说话啊!” 朱佑樘还没有开口,她忽然听见附近有人“噗嗤”地轻笑了一声,他们二人同时警觉地抬起头来,竟然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身量娇小的紫衣少女,她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衣着打扮一看便是云南蛮夷族人氏,手里拿着一串长长的金丝锁链。 那个锁链,看起来不像是兵刃,她在手里不断把玩,似乎是将它当成了一件大玩具。 紫衣少女打量了一下他们,竟然毫无顾忌地对苏挽月说:“他是你的情郎么?为何你们站得那么远?一点都不亲近,简直是浪费了花前月下的好时光!” 苏挽月抬头看了看她,这个少女貌似年纪不大,但言谈肆无忌惮,毫无闺阁少女羞怯之态,云南民风果然彪悍。 朱佑樘抬头看着那个少女,话中有话地说:“姑娘眼力好,耳力更好。” 紫衣少女抖了抖手中的金丝锁链,说道:“你意思是我不该躲在这里偷听你们说话么?你们汉人不是有一句话叫‘事无不可对人言’,你们所说的话如果清清白白、光明正大,又何必怕人听见?” 苏挽月忍不住说:“我们说的话,哪里不光明正大了?” 紫衣少女挑衅地扫了一眼苏挽月,又娇媚地扫了一眼朱佑樘,才说:“这位哥哥,我可是好心提醒你!世间大多数女人都是口是心非,你与其在这里和她啰啰嗦嗦,不如直接将她带回家去,关她一年半载,保准她服服帖帖听你的话!” 朱佑樘面无表情地说:“多谢指点。” 紫衣少女娇笑着远去,她的身影隐没在重重花影之后,苏挽月觉得这紫衣少女来历十分可疑,不知道她是沐府的什么人,竟然偷偷躲在翠湖旁边偷窥他们?沐府上下虽然看起来是一团和气,但她总是隐隐约约觉得潜藏着什么危机,仿佛有一些藏在暗处的眼睛在盯着他们这群前来云南宣旨的钦差大臣。 “你别听她胡说八道啊!”苏挽月赶紧转过头警告朱佑樘,她怕他真的听信紫衣少女的谣言蛊惑。 “此地不宜久留,你明天就跟我回京。”朱佑樘并不明确回答,反而挑了一下眉,很从容地换了话题。 “我是来保护马坤的,这里事情还没有完结,我怎么能回去?只怕回去之后又会落人话柄。”苏挽月也觉得头痛,本来护送马坤宣旨完毕,这个任务就算圆满完成了,但谁能想到中途出那样的岔子?皇上的圣旨和口谕竟然会不一样,这也太诡异了,沐谦还要择日前往丽江木府土司处“商议”出兵之事,天知道他要商议多久? 他神情冷静地说:“据我猜测,若是父皇原本没有此意,便是有人偷换了圣旨。” “是谁要这么做?”苏挽月百思不得其解,“我想不明白,木氏土司出兵也好,黔国公府出兵也好,能解决问题就可以了,他们都是大明的官员,没理由不为朝廷做事啊。” 据她所知的历史,云南一带在明朝开国之初屡有叛乱,但总体还算是稳定的,没有大的内乱发生。丽江木府土司虽然势力强大,但迫于朝廷压力,也从来没有过大举叛逆的行径,她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朱佑樘摇了摇头,眼神锐利地看着廊檐下雕刻的一个“沐”字,缓声说:“黔国公在云南的地位,早已高出巡抚与总督。丽江土司不过偏安一隅,宁州流民叛乱一事,若是让丽江土司出兵,只怕会引起不必要的猜测,让沐谦以为朝廷有削藩夺权之意。” 第87章 月下之盟(2) 苏挽月隐约有些明白了,难怪今天沐谦接旨的时候脸色那么不好看,原来他是在担心宪宗皇帝对黔国公府的态度。即使是世袭的国公之位,安居在昆明这个世外桃源,毕竟也是大明子民,只需要皇帝一句话,就能在顷刻之间让所谓的“国公府”土崩瓦解,前朝的蓝玉便是前车之鉴。 站在沐谦的立场,他是万万不愿意丽江土司与朝廷的关系过分亲密,甚至亲密得超过黔国公府的,他一定会想方设法阻止这件事的发生,所谓“前往丽江与木府土司商议出兵”,只不过是拖延时间而已。 看来,马坤来办的这件差事确实是一件大麻烦事,稍微处理不好,只怕云南境内瞬间就要大动干戈。 “如果真的内乱,对朝廷有什么好处?”苏挽月皱了皱眉,把关系梳理了一遍,权衡利弊又分析了一遍,“是谁处心积虑,把事情变成这样?” “西南若是内乱,所有人都脱不了干系,钦差一行回京轻则问罪,重者处死。若是钦差迟迟交不了差,你们就永远回不了京城,只能在这里耗时间。”朱佑樘看了看苏挽月,“不管幕后之人想做什么,她都可以轻易达到目的。” “幕后之人”几个字一出口,苏挽月眼里立刻闪现了一抹异样的神色,她并不笨,立刻就猜到了圣旨当中的阴谋。 万贵妃!一定是她!只有她,有偷换圣旨的动机、胆量和便利条件。 宪宗皇帝身边负责草拟圣旨的秉笔太监梁芳,不用说绝对是和他们一伙的,他要动笔改动一下圣旨,简直是太简单了。 “有必要为我这样费心思吗?”她只能无奈地叹息了一声,她实在想不通,这个万贵妃为什么如此好斗,非要将人赶尽杀绝不可? “她的性情向来如此,为达目的不计后果,不择手段。”朱佑樘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从来都不是一个轻易认输的人。反过来想,若是她肯为你这样用心思,说明你在她眼里已经是一个有份量的敌人了。” “我在万贵妃心中的份量,还不是拜殿下所赐?”想到昔日宫中那些绯闻,苏挽月就觉得懊恼无比,当初如果不是他太张扬,明目张胆地将她调入毓庆宫来,万贵妃怎么会一开始就盯上她这个无名小侍卫?此时此刻她依旧可以在锦衣卫队伍里过太平日子。 他并不生气,也不解释,只淡淡地看着她说:“我敢那么做,就敢担保你平安。阴谋也好,阳谋也好,都不必怕。她多年来已经视我如死敌,我也不介意再多承担你那一份。” “这样斗来斗去,有什么意思?真希望时间能够过得快一点,到你当皇帝的时候,就不用那么麻烦了。”她无精打采地趴在桌案边上,用胳膊肘支撑着腮帮子,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 他听到她无意间的说话,眼里忽然闪过一抹亮色,但瞬间又熄灭下去,低声说:“真到了那一日,我便什么亲人也没有了。” 苏挽月凝望着他俊逸的脸庞,一时之间没有说话。 古往今来,有多少皇太子都是在苦苦煎熬、苦苦等待着自己登基称帝的风光一刻,一天不成为皇帝,他们就一天不能睡安稳觉。甚至有一些狼子野心的皇太子,为了早日实现一统天下的梦想,迫不及待地使用武力胁迫皇帝退位,好让自己登基。 可是,有多少人能想到,古代皇帝都是终身制的,他们登基的那一刻,其实就是前任皇帝的末日? 朱佑樘虽然也有自己的理想,也和所有皇太子一样为保住自己的地位不断地斗争、不断地努力,但他始终没有泯灭人性,即使宪宗皇帝曾经那样动摇过、尝试着要废黜他的太子之位,他对自己的父亲却依然没有仇恨,而是深深的眷恋,自始至终将他当做自己唯一的亲人。 明孝宗朱佑樘,这个“孝”字,真的是恰如其分。 温暖的一阵和风吹来,苏挽月远眺着苍茫湖水,脑子里竟然想起了与Alexander.Su在现代相遇的那个魅惑的夜晚,那天晚上的微风,似乎也是这样清凉而温柔。 她和他就是在这样温柔的情景之下,在水吧的露台上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然后醉到不省人事,甚至连她怎么随他回到酒店的过程都完全不复记忆。那些残缺的回忆,犹如破碎的电影片段,在她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她怔怔地站在和煦的春风里,甚至有点惶惑,分辨不清眼前之人究竟是牟斌,是朱佑樘,还是Alexander.Su? 朱佑樘见她默默地盯着自己,不发一言,惊诧地问:“你为何这样看我?” 苏挽月被他一问,顿时回过神来,为了化解尴尬扭过头说:“谁说我在看你啊?这张脸是牟大哥的。” 朱佑樘闻言,立刻伸手将人皮面具揭了下来,他露出的真容依旧风神如玉,唇角却带着一丝淡淡的弧度,说道:“你若真想看,便要答应我,以后只准看我一个人,而且要看一辈子。”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伸手过来捉她,苏挽月感觉不妙,她飞快地闪身后退,试图向湖畔逃走,之前有好几次,她因为不小心而被他捉进怀里,此刻她已有防备,见他身形欺近,立刻准备开溜。 朱佑樘看着她仓皇奔逃的背影,不但没有生气,眼神中反而出现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开心神色。 一个人只有在害怕的时候,才会匆忙逃走。 如果她心里完全没有他的位置,她根本就不需要这样慌张,而刚才她凝望他的眼神,早已将她的少女心事暴露无遗。正如他所判断的那样,她并不是不喜欢他,只是还不能够心无芥蒂地接纳他而已。 苏挽月从湖边溜走,一直跑到沐府的花园里,她回头见朱佑樘并没有追来,这才松了口气,停下了脚步。 忽然之间,她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紧接着一双有力的臂膀从背后伸过来,从后面将她紧紧地圈入怀中,他的力道如此之大,完全不容许她有挣扎或反抗的余地。一种熟悉的苏合龙涎香的气息从他的身上蔓延开来,她只觉得心跳加速,有种晕头转向的感觉。 这种亲近之举,以前他们之间也曾经有过,但此时此刻却让她觉得十分不妥。 他不顾一切地伸出手臂,将她紧紧地拥在自己怀中,她微微闭上眼睛,只觉得心底泛起了一阵阵酸涩的味道,她努力压制着心底里暗流汹涌的情绪,摇着头说:“你快放开我啦!不然我就像上次一样用绝招打你了!” “月儿……自从你离开京城那一刻开始,我每天都觉得心神不宁。”他将下颌搁置在她的头顶上,亲吻着她乌黑的发丝,用极低的声音说,“想见一个人却又见不到的感觉,像生一场大病。迄今为止,能够让我病入膏肓的人,只有你一个。” 他的声音依旧清冷,语气低沉,蕴含着无限惆怅。 苏挽月被他扣在怀里,她紧紧地握着拳头,让自己定了定神,说:“你不要对我说这种话了,我不过是殿下身边的一名侍卫而已!如果殿下不怪我僭越身份,我们可以做好朋友,至于别的事情……恕我不能接受,也不能答应。” 朱佑樘听到这一句话,立刻将她的身体转过来,伸手托起她的脸,低声说:“若是我不肯呢?我不明白,你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你若是对我无情无意,那晚在午门城楼之上又何必假装伤心?苏挽月,你并非不喜欢我,只是不够喜欢我而已,是不是?” 苏挽月万万没想到这个端庄矜持的皇太子会一口气说出这么多直率的话来,他是个极其聪明的人,她对他的感情有多深,他早已看得清清楚楚,但要让一个人承认自己爱对方比对方爱自己更多,确实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 朱佑樘是一个有勇气的人,他的直白来源于他的冷静,他的自信来源于他的高傲。 她不得不承认他一句道破天机,她不是“不喜欢”,只是“不够喜欢”。牟斌对她很好,有情有义;朱佑樘对她也很好,百般呵护,甚至一而再、再而三地退让隐忍,摘下了他冷傲的面具。但是,她有自己心中选择爱人的一套标准,那个标准是按照现代规范来制定的,这些古人们几乎一个都不合格。 苏挽月想起他与张菁菁那日成亲的情形,立刻迎着他审视自己的犀利眼神,毫不犹疑地点头说:“是!” 朱佑樘猛然间听到她的直率回答,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眼里掠过一丝受伤的光影,但是他很快就将那丝暗影压了下去,沉声说道:“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才能心无芥蒂,一心一意地接受我?” 苏挽月听着他低沉的声音,心里微微有些恍惚,她侧身让微凉的夜风吹过脸颊,好让自己清醒一些,然后摇着头说:“我不要你为我做什么,好好对待你身边的人吧!至于我自己,皇上之前说过,等这趟差使办完之后,我就不必留在毓庆宫了。” “我不会让你走。”朱佑樘又恢复了他那种清清淡淡的态度,“我们之间的事情和别人没有关系。”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啊?”苏挽月见他突然改口反悔表示不肯放自己离开,实在忍无可忍了,不禁瞪大眼睛据理力争,“你自己刚做了新郎官,为什么不放我走?凭什么啊?要我离开京城也是你,不准我离开也是你,你是要玩死我才甘心吗!” “凭我是你的主子。”朱佑樘欺身到她面前,清冷的眼眸中仿佛燃烧着两团火焰,“当初是你亲口答应我一辈子留在我身边,难道你想违背诺言?” “可当时是你逼我说的!”她想起之前在毓庆宫被他威胁的情形,心里就十分憋屈,“我如果不那么说,你就要将我送到万通那里去,我当时没有办法才选择的权宜之计!” “不管当时是什么情况,”他目光凌厉而笃定,语气毫无商量的余地,“你既然答应了我,就不准走!” “我偏要走,你能把我怎样?”苏挽月简直要气急败坏了,之前他当着宪宗皇帝的面明确表示“无所谓”自己的去向,也不反对让她出宫,现在居然都不认账了! “你只管试试看。”朱佑樘语气冷肃。 “大不了杀了我!”她早已习惯了他这种套路,因此根本不怕。 “不止如此,”他紧皱了眉头冷冷地看着她,似乎很生气,“你不是很感激牟斌、视他如亲人么?你若是敢违逆我,我立刻命人将他关进诏狱,看你来不来救他?” 苏挽月顿时傻掉了,她答不上话,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和他吵下去,这个太子爷似乎已经不准备和她讲道理了。 “明日一早,跟我回宫。”他用不容抗拒的口气说。 第88章 蓝颜知己 次日,苏挽月刚醒来,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她以为是朱佑樘按照昨天说的计划清晨叫她一起回京城,立刻高声说:“别敲了,时间还很早,不用这么慌张吧!” 外面的人却说:“苏侍卫请速开门,出大事了!” 她听出那是蓝枭的声音,匆忙披上一件外衣,打开门发现他带着人皮面具的脸有点诡异,不由得怔了一怔说:“怎么了?” “马大人不见了。”蓝枭深锁着眉头,他是特意来找苏挽月的。 “马坤不见了?”苏挽月重复了一遍,有些不可思议,“他昨晚饮宴之后没有回房间吗?或者他起得比较早,出门闲逛溜达还没回来?” 蓝枭摇摇头说:“我今天一早去房间找他,里面空无一人。问了沐府门口的侍卫,说昨夜接风宴之后,大约三更时分马大人一个人出门了。” “他出门没有告诉你吗?”苏挽月觉得蹊跷,马坤初来乍到昆明,人生地不熟,为什么大晚上要一个人出去?还胆大包天到连侍卫都不带一个?就算马坤信不过她,总该信得过自己的侄儿叶宁吧? “昨晚我和太子殿下在一起。”蓝枭看了一眼苏挽月,欲言又止。 苏挽月立刻没话说了,她探头看了看隔壁朱佑樘的房间,发现房门紧闭,顿时有点纳闷,他一向都起得很早,这时候也该起了,难道日上三竿了还在睡懒觉不成? “他不在房里。”蓝枭看着她疑惑的表情,解释了一句。 “难道他也失踪了吗?” 蓝枭左右顾盼了一阵,压低了声音说:“太子殿下临时有一件急事要办,吩咐我通知你,在此等他回来。” 苏挽月简直想抓狂了,难道在她沉入梦乡的时候,沐府中发生了什么诡异事件?昨晚朱佑樘还信誓旦旦地要她今天跟自己一起回京城,才过了几个小时而已,事情全变卦了!马坤不见了,朱佑樘也不见了! “黔国公知道马坤失踪的事吗?”苏挽月没有心思再管朱佑樘的行踪了,他的心思向来深沉复杂,她想管也管不上,倒是马坤的安全更让她担心,“你带我去马坤房里看一下!” “沐府侍卫统领慕蝶正在四处寻人,黔国公也毫无头绪,只是加派人手去找。”蓝枭转过身给她带路。 苏挽月翻过了侧廊,跟着蓝枭朝着昨日沐谦给马坤安排的房里走去,她走到半路却突然停住,在花园里的一丛芭蕉旁边蹲了下来, 蓝枭不解,回头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她探着头看了看泥地里长出来的花,抬头指着花朵说:“你看,这里有好几株地涌金莲。” “地涌金莲”是云南的特色花卉,先花后叶,花冠犹如从地面涌出的一朵金色莲花,硕大、灿烂、奇美,假茎的叶腋处真正的小花朵清香、娇嫩,黄绿相间,被佛教寺院尊为“五树六花”之一。传说释迦牟尼诞生之时,每走一步脚底都生出金灿灿的莲花,这种花朵盛开之时,花瓣犹如从地上涌出一朵金色莲花,像是来自仙界。 云南多信仰佛教,黔国公家世代在此镇守,沐府种植这种佛教花卉,本是理所当然。 蓝枭低头看了一眼,说道:“你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苏挽月站起身,指着花园向阳的一侧说:“我看过植物图谱,这种花很难种植的,尤其是冬季必须栽种在向阳处才能活下来,但是这里背阴,它似乎不应该长在这里!” 蓝枭闻言蹲下去,细细看了下花茎边泥土,果然像是刚翻新不久的黑土,苏挽月盯着那些花朵左看右看,将腰间的黑刃抽了出来。 蓝枭看出了她的意图,立刻提醒她说:“你想把这里挖开么?听说这个沐谦笃信佛教,你若是挖了他的佛花,只怕他要找你麻烦,翻脸都说不定。” 苏挽月只得将匕首插了回去,蓝枭的提醒不无道理,虽然他们是钦差大臣的护卫,但刚到昆明第二天就挖了沐府的佛花,确实有点不妥。但她依然觉得这些花有问题,站起身围着它们转了好几圈,猜测着说:“是谁无缘无故移动这几株花的?他们想干什么呢?” “这个问题还是问沐府的花农吧,”蓝枭指了指前面,示意她赶快离开,“快走,前面就是马坤的房间。” 苏挽月快步向前,穿过回廊推开马坤的房门,却没想到,房间里此时竟然站着一个男人! 此人当然不是马坤。 黔国公沐谦,他身穿一袭蓝色锦衣,腰间系着五彩斑斓的锦带,斜佩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玉坠,背影看起来十分挺拔。苏挽月推开房门的时候,他正背对着大门看桌案上的东西,他发现有人进来,神情居然十分镇定,似乎他本来就该在这里一样。 苏挽月对这个沐谦的印象原本不坏,觉得他就是一个十足的、养尊处优的世袭公子爷。像这种明朝“高帅富”她已经见过不少,朱佑樘、牟斌、杨宁清等人都算是“富二代”,只是性情各有不同。如果要说这个沐谦和他们之间的区别,她觉得最大的区别在于他的眼神,他表面是个斯文君子,但目光中总是带着一种霸气与傲气。沐府说白了其实就是云南的“土皇帝”,又没有朝臣时刻盯着进谏,几代单传的沐谦绝对比紫禁城里的皇太子朱佑樘过得潇洒十倍。 她看得出,沐谦对他们这批钦差大臣态度看似恭谨,其实根本就没将马坤放在眼里,他居然亲自来马坤的房间“视察”,动机十分可疑。 苏挽月心中疑窦丛生,脸上却笑眯眯地说:“黔国公,您怎么在这里?” “苏姑娘,叶公子。”沐谦抬头看着他们两人,并不惊慌,语气依旧平和,“二位想必已经知道马大人的事了。昨夜马大人自己离开沐府,慕蝶曾有询问,但不敢阻拦,我只是想在这里等一等,看看马大人会不会自己回来。” 他连用了好几个“自己”,似乎是在特别强调马坤是自动自发地离开了沐府,自动脱离了他的保护区域,而不是被人胁迫谋害的。 “国公大人,您说慕统领正在全城找人,有什么消息吗?”苏挽月心头暗自嘀咕,这个沐谦果然奸诈,他当她是三岁小孩吗?他的眼线想必早已遍布昆明,如果马坤进了沐府,他绝对第一时间就会知道,何必亲自在这里等? 沐谦的神色有些无奈:“暂时没有,我也很担心马大人遭遇什么不测。钦差大臣若是在云南境内无故失踪,此事若是传到京城,沐府还有什么脸面在此立足?” “或许马大人觉得这里景致优美,出去闲逛散心了吧!云南在黔国公治理下,秩序一向都很好,百姓都安居乐业,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事,国公大人您何必这么悲观,好像马大人永远都回不来了一样?”苏挽月扫了沐谦一眼,话中有话地敲打着他。 沐谦抬头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一笑。 苏挽月觉得他的眼神很怪异,她心里越发确信,这个沐谦看似斯文儒雅,但为人十分精明厉害,他行事必有古怪,沐府之中必定藏着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沐谦打量了她好几秒,才收回了目光说:“云南地处边境,原本只是蛮荒之地,山野出刁民,边境蛮夷匪类时有滋扰之举,马大人出了什么事,谁都无法预料,我只是做最坏的打算罢了。” 蓝枭此刻还是“叶宁”身份,他向前一步拱了拱手:“国公大人,我姨夫本是钦差大臣,在外代表的是朝廷,若是遭遇什么不测,不但苏侍卫回京会受重罚,只怕国公大人这里也脱不了干系!” “叶公子所言甚是,马大人的下落我们自会全力追查,有消息一定会通知二位。”沐谦眼神暗了一暗,“府中杂务繁忙,我要告辞了,二位自便。” “如此就多谢黔国公了。”蓝枭向外一侧身,给他让开一条路。 “二位若是发现什么线索,或者需要沐府这边协助做些什么,告诉慕蝶即可。”沐谦点头应了下,拂袖走远了。 沐谦离开之后,蓝枭转身关门,却见苏挽月低着头,站在她刚开门时看见沐谦的位置。 “他在这里干什么呢?”她脑子有些乱,一时整理不出头绪。沐谦刚才似乎是在找一件东西,这房间本是他沐府的,他要找的显然不是他家的物品,而是马坤带来的。 “不管他想干什么,只要马坤回不来,我们都走不了。”蓝枭捡了一张椅子坐下,轻声开口。 “这件事会不会又是万通的人做的?”苏挽月当然知道后果的严重性,一旦马坤在昆明境内丢了性命,谋害钦差的罪名可不是小事,只怕沐府也会受到牵连。这个沐谦虽然不像是好人,但即使他心里再讨厌马坤,也不至于连几天都等不及,要在自己府中下手杀他,他完全可以等到马坤去了丽江木氏土司那里再动手。 “那边的人都已被夜枭解决了。”蓝枭语气十分简单,似乎根本没有将万通这件事放在心上。 苏挽月顿时好奇地问:“万通派了多少人来暗杀我啊?” “三个。”蓝枭如实作答,“之前的渔翁,你已经交过手了。另外两个是街头贩卖水果的挑夫,和云南驿馆的马夫。他们并不是锦衣卫的人,是万通以三千黄金招募的江湖高手。” 苏挽月闻言,顿时倒抽一口凉气。这个万通果然手段狠戾,她出宫之后身边确实步步危机,如果没有东厂等人的保护,也许她早就不知道死在哪个刺客的刀剑或暗器之下了!她无奈地吐了吐舌头,苦笑着说:“我以前真不知道,我的命这么值钱啊!” “照我看来,你的命又岂止黄金三千两?”蓝枭眼里隐然带着笑,语气有一丝调侃的意味说,“就算拿大明半壁江山去换,只怕也有人愿意。” 她立刻无语。 能进锦衣卫和东厂这些明朝特务机构的人,通常都不是笨蛋,蓝枭显然早已看出了她和朱佑樘之间的关系。 好在蓝枭并不继续说这件事,紧接着说:“沐谦不是一个轻举妄动之人,他绝不会让沐府一百多年的基业毁在自己手里,他一定会尽最大的努力保全名声和家业。谋害钦差大臣,不是一件小事,他绝不会让这件事传到皇上那里去,更不会让任何人有机会去皇上面前告状。” 苏挽月眸光清亮地望着他:“所以他不能放我们离开云南,对不对?或许他会杀了我们灭口,以免我们回到京城乱说话?” “这是最笨的办法。据我猜想,他更可能将我们软禁起来,对外宣称钦差一行并未到云南,系在途中被山匪行刺,然后以重金买通京城言官,让他们粉饰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足以遮盖得天衣无缝。” “看样子,我们会被关在这一辈子了?会不会太冤枉了一点?”苏挽月找了张椅子坐下来,双手撑着下巴,哀叹了一声。 她觉得蓝枭分析得十分有道理,沐家可以算是雄霸一方,天高皇帝远,每年上供的钱粮布匹多不胜数,他们多年来一直同朝廷官员走动密切,言官中多的是受过黔国公恩惠的人,不怕他们不为西南沐府说话。 蓝枭扫了她一眼,仰头说道:“你不是不愿意回京城么?留在这里岂不是更好?” 苏挽月怔了一怔,她知道他神通广大,或许昨晚她和朱佑樘在翠湖之畔的情形也落在他眼中,他分明看出了她的犹豫和无奈,也明白她与朱佑樘之间那种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所以才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立刻抬头对他笑了笑:“你说得对,确实没什么不好!我们可以在沐府白吃白喝,没事晒晒太阳,逛逛云南街市。只要沐谦不杀我们,这种日子倒也不算差啊!” 蓝枭看着她顽皮的模样,叹了口气说:“你明知自己此时处境,居然还笑得出来?” “为什么不能笑?比这更糟的事情我都遇到过,莫说丢了个马坤,就算全世界丢了,我也能调整心情接着生活。”苏挽月看着蓝枭挺直的脊背,一双明眸全无半点担忧之色。 “我们待在这里也于事无补,不如出去走走吧?”苏挽月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她从椅子上起身,颇有兴致地提议,昆明四季如春,待在阳光底下总比待在屋子里面舒服。 “你以为我们来看风景的么?”蓝枭打断了苏挽月,“只怕你一出门就会变成阶下囚。” 苏挽月伸手推开门,外头阳光铺洒进来,她舒展了胳膊,心情顿时无比灿烂起来,她满不在乎地笑了一下,冲着他道:“那又怎么样?各安天命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马坤有,我也有,何必操心那么多?” 蓝枭无奈地摇了摇头说:“你不用操心,只因别人早替你设想周全了。” 第89章 谁是赢家(1) 苏挽月与蓝枭二人刚行到沐府前门,就被沐府的护院拦下了。 她正要说话,却见一个银红色人影飞过来,正是沐府护院统领慕蝶。慕蝶身穿着一件粉红色的长衫,肩上斜披着蓝白黑三彩相间的粗布,颈项上戴着一大串蓝色的琉璃珠,额发披散在脸颊两侧,露出了青灰色的脸颊纹身,却映衬得五官更加美丽。 慕蝶看着他们,很客气地说:“二位是要出府么?我安排几名护院陪同吧!” “不必了,我们只是在附近随便走走。”苏挽月一口拒绝,脸上带着一缕笑容。 “苏侍卫不熟悉这里,还是派人跟着比较好,国公有令,务必保护各位的安全。”慕蝶的汉语说得非常流利,她随即回过头,用云南土语向身后的几名护院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话。 这些话,苏挽月当然一句也听不懂。她看了看了蓝枭,见他面无表情,料想他也是如听天书。 几名护院得到慕蝶的命令,立刻向他们围拢过来,保持着两米左右的距离。苏挽月心里暗想这不就是软禁加监视吗?但估计与慕蝶说不通,她也就懒得废话,提脚出了沐府的大门。 昆明本是四季如春,正值二月,处处鸟语花香。 本来是逛街看风景的好时令,但无论是谁,身后被四个护院不紧不慢地盯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在街上,再好的风景也没有心情欣赏了。苏挽月觉得很不自在,不由得嘟起了嘴。 蓝枭在她身侧,轻轻地安慰她说:“你不是喜欢这里的阳光么?只当没有他们,只管晒你的太阳吧。” “这么一大群人跟着我,哪有心情晒太阳啊?”苏挽月很不满地嘀咕了一句,她眼珠转了一转,左顾右盼看了看那几名护院,挑了一个看起来比较憨厚老实一些的护院,问他说,“请问一下,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 那名护院摇摇头,示意他们不会说汉语。 苏挽月立刻败下阵来,表情沮丧地叹了口气。沐府这个慕蝶果然精明厉害,她故意找了几个不懂汉语的人来跟着他们,想必是为了防止她从这些人口中套取情报。 “连语言都不通,跟着我们干什么啊!”她实在无可奈何,从街旁的小花圃里扯了一株香茅草,狠狠地将它扯成好几段。 “你以为这里是京城,有那么多人懂得汉语?慕蝶是黔国公府的大管家,才懂得许多汉族文化。”蓝枭见她一副郁闷至极的样子,忍不住笑出来。 “他们喜欢跟着我,我偏不让他们如愿!”苏挽月心中不爽,故意不走大路,看到小街小巷就往里钻,害得那些沐府护院一个个紧张兮兮地跟着,既不敢过分靠近,又怕一个不小心跟丢了。 云南昆明的路自然不如京城宽敞,昆明多山,道路大都依山傍势,每条路都有各自的特色,他们闲逛了一阵,苏挽月发现前面有条巷子,非常狭窄,恐怕只能一人通过,两边都是高高的石墙。 “我们从这条巷子里穿过去啊!”她眉头一皱,计上心来,笑嘻嘻地看着蓝枭,用手指了指那条小巷。 蓝枭神情泰然地向前看了看说:“这是昆明有名的一条街巷,民间戏称‘摸乳巷’,两人错身而过要踮脚再用力靠着墙才行,即便这样,还是会碰到对方胸口。” 苏挽月顿时庐山瀑布汗,没想到那么封建的明朝居然有这么色情的地名,她望着蓝枭吐了吐舌头说:“这你都知道?学识好渊博!” 蓝枭没想到她竟然调侃自己,立刻威胁道:“你若是胡言乱语,我就抓着你进去,估计全昆明的男人都要抢着过这条巷子了!” 苏挽月忍不住哈哈大笑,蓝枭虽然这么说,但是只要他们走进去,那些护院谁敢真的跟他们挤在一起?只要过了这条小巷,或许他们就可以顺利甩掉这帮跟班了! 她正要低着头一个人往巷子里面冲,却听见耳边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说:“苏侍卫,前面路径狭窄,您还是换个地方去玩吧!” 听声音,又是那个讨厌的慕蝶。 苏挽月回过头来,不甘心地瞪了她一眼说:“慕统领今天这么闲,原来一直跟着我们?” “府中事情确实很多,但苏侍卫的安全目前是最重要的。若是有什么闪失,属下无法对国公大人交代。”慕蝶答了一句,纹了图腾的脸笑了下,她的牙齿很白,眼神清亮,“明眸皓齿”这四个字用来形容她一点也不过分,即使脸上那些沉淀了的青褐色素也没能影响她的美貌。 “如果我坚持要从这里过去呢?”苏挽月心里已经憋闷了很久,实在忍无可忍。 “听说苏侍卫出身于京城锦衣卫,想必武功了得。”慕蝶淡淡一笑,“虽然属下身手未必能够胜得过苏侍卫,但主人有命,要我们保护苏侍卫安全。所以假如您执意要从危险的地方经过,属下也就不得不冒犯了。” 她说话之时,手指已按在腰间别着的一条皮鞭上。 “看样子,你是想和我在这里比试一场了?”苏挽月漫不经心地微笑了一下,她并不怕慕蝶,也不怕她手里的那条鞭子。 “苏侍卫若是有意,属下舍命奉陪。”慕蝶毫无畏惧之意,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直勾勾地盯着苏挽月。 蓝枭在旁冷眼看了一阵,苏挽月并不懂得云南习俗,她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一说,但是对于自幼生长在雪山之下的独龙族姑娘慕蝶来说,无异于正式的挑战。在她们眼中,不接受对手挑战的人便是众人眼中的懦夫,慕蝶以为苏挽月对自己下战书,自然不甘示弱。 “二位就算是真心比武,也要换个地方打,这里人来人往,不太方便吧?”他出言说了一句。 慕蝶立刻点了点头,顺手将腰间的鞭子抽了出来,冲着苏挽月说:“苏侍卫说个地方吧。” 苏挽月见慕蝶这种架势,料想今天不和她打一架是不行了,抬头看了看远处的一座小山丘,然后才说:“既然慕统领坚持要比,我也就舍命陪君子了,那边地方开阔,我们不如去那边山上?” 慕蝶点点头,闪身归队和那四名护卫站在一起,然后拱了拱手说:“苏侍卫请。” 蓝枭和苏挽月走到前面,他低声提醒苏挽月说:“你为什么要答应同她比试?你若不想比,现在和她解释一下,还来得及。” 苏挽月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扭头看了一眼路边的花叶,语气轻松地说:“比就比啦,怕什么?” “你知不知道,慕蝶在三江大地的名声有多响?她手里那根鞭子,不知打残了多少人的腿。”蓝枭似乎有些担心。 “她要是真的能把我打成残废,也未必是坏事,我可以在云南多休养几年,不必回锦衣卫当差了!”她巧笑倩兮,将一株薄荷草放进嘴里,感受着那种清凉的滋味,仿佛根本没有将蓝枭的话听进去。 “就算你不想回京,也不必用这种苦肉计的法子。”蓝枭忍不住摇了摇头,“躲得了一时,躲不过一世。” 这句话,像是打到苏挽月的七寸了,她欢快的神情立刻暗淡下来。 灿烂的阳光照在她脸上,因为光线强烈,她微微眯了一下眼睛,细密的光线在她明丽的脸颊上斑驳开来,把她的一张瓜子脸切割成半明半晦的两半,她眨了眨眼睛,抿着唇没说话。 蓝枭仿佛看到了她明眸之中掠过一丝晶亮,立刻小心翼翼地道歉说:“对不起,我只是随便说说。” 她听出了他的愧疚之意,急忙抬头说:“这件事跟你没关系,你不用道歉。” “年前我在东厂,听过一些关于太子殿下的传言。”蓝枭似乎斟酌了很久,才温柔地开口,“我能体会你的心境,其实锦衣卫和东厂本是同气连枝,我们的身份都是皇家的奴才,他要我们做什么,我们不能违抗,但你心中其实并不愿意顺从他的旨意,所以才会如此纠结和痛苦。” 苏挽月听他说完这番话,迅速抬起了眼睛。 蓝枭的话虽然直白,但句句都是大实话,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有理清楚的心思,居然被他描述得清清楚楚。确实如他所说,朱佑樘对她的感情源于主子对奴才的喜欢和占有欲,他愿意给予她真情、关怀、呵护甚至溺爱,或许这些对别的奴才来说是难得的赏赐和荣宠,但唯独没有——尊严。他是皇太子,早已习惯了居高临下,即便是对自己喜欢的人,他的本能也会让他俯视对方,所以她才会对他的感情如此抗拒,但这种抗拒并不是因为她不喜欢他,从某种程度上说,恰恰只是因为他们之间巨大的身份差异。 她忽然之间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忍不住拍着手说:“你这些话简直太有道理了!” “太子大婚之时,你有没有伤心难过?”蓝枭看着她问。 “没有,”她认真想了想当时的情形,“他本来就应该娶她的啊!” “若是真爱,一定会希望对方比自己过得好,哪怕自己不能够陪在他身边也一样。”蓝枭的这句话,仿佛是对苏挽月说,也像是在提醒自己。 他的话意,苏挽月完全懂得。蓝枭想告诉她的是,真爱不是占有和欲望,而是单纯地希望那个人过得好,这种话此前牟斌也对她说过。他们也许都体会过爱一个人的味道,但迄今为止,她还没有对任何人有过这种感觉。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情,并不是一个人就可以撑完整场的恋爱,单恋太苦,到最后只会迷失自己。 她微笑了一下,看着蓝枭的眼睛说:“我若是爱上一个人,一定会让他知道。他若是干脆拒绝了我,我就说服自己忘记他;他若是也喜欢我,就要一心一意待我,要我看着他和别人卿卿我我还替他高兴,这种事我可做不来。” 蓝枭看着她脸上那抹笑,不由得叹了口气说:“你倒是潇洒。不知道将来谁有这种福气,能够得到你的芳心?” 她冲着他做了个鬼脸,笑了笑说:“可能我喜欢的人根本不在这个世界里吧!” 蓝枭听着她的话,扬了扬头说:“人生苦短,要求太高只会苦了你自己。” 她觉得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不由得爽朗地笑出声来,摇着头说:“你错了,我的要求其实一点也不高。” 蓝枭深深吸了口气,说:“你若是要求不高,太子殿下那样的人物,难道还配不上你么?” 苏挽月黑亮的眸子转了一下,凝望着他说:“这件事跟相貌才华、身份地位一点关系都没有,他越平凡越好,我想要的不过是个能够和我一起哭、一起笑、喜悦共享、悲苦共担的人。” 蓝枭幽幽地说:“看来,太子殿下是真的不懂你。” 苏挽月听到这句话,心里略微有点错愕,这个蓝枭虽然只是一个东厂杀手,但是他仿佛有“读心术”,竟然能一眼看穿她的心事,将她和朱佑樘之间的关系看得如此清晰。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是这么奇怪。 对你最好的人,未必是最懂你的人;给予你最多爱与呵护的人,他所给的未必是你想要的;反倒是貌似距离很远的人,能够一句话说到你的心坎里,或者一针见血地道破天机。 “你真人是什么样子?我能看看吗?”她其实一直很好奇他本人是什么样子?在遇到“叶宁”和“牟斌”之前,她不知道原来世间真有“易容术”这种东西,可以让一个人轻易地变成另外一个人。 蓝枭犹豫了片刻,但在她殷切目光的注视下,他还是快速地伸手,在脸上揭下了一张东西,将自己的真面目呈现在她面前。 眼前之人,竟然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男人。 第90章 谁是赢家(2) 他的眼角微微上扬,纯净的瞳孔和魅惑的眼型奇妙地融合成一种特殊的气质,薄薄的唇,色淡如水,高挺的鼻子,剑一般的眉毛斜斜飞入鬓角落下的几缕乌发中,头发如同黑玉一般,有着淡淡的光泽,看上去很有性格,但又很犀利,全身上下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或许这就是小说中常说的“杀气”。 苏挽月看到蓝枭的真容,心中微有惊讶。 她在明朝已经见过很多英俊帅气的男人了,论五官之俊朗,牟斌毫无疑问是最帅的一个;论性情之大气,莫过于显武将军杨宁清;比孤绝冷傲,谁都比不过皇太子朱佑樘;论斯文儒雅,黔国公沐谦足以夺冠。而眼前这个“蓝枭”,与他们这些贵公子完全不是一类,他面孔俊美得不像真人,却又让人望而生畏,甚至有点说不出的妖异感觉。 “你……是男是女?”苏挽月实在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观感,脑子里忽地浮出了“冷艳”这个词,也顾不得对方是否能够接受,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 “为何这么问?”蓝枭竟然避而不答。 他这种态度,又出乎苏挽月意料之外了,通常男人对别人盘问自己“是男是女”这个问题都很忌讳,即使不恼,也多半会给出一个响亮且肯定的回答,偏偏这个人竟然没有这么说,很像是心虚的样子。 “我只是很好奇,男人很少像你这么漂亮的。”苏挽月想了想,忽然觉得很有趣,他如果去到现代装个“伪娘”,没准能够步入演艺圈大红大紫。 蓝枭重新将“叶宁”的面具戴上自己的脸,整个人似乎也变了回来,语气平平静静地说:“我见过的女子,也很少像苏侍卫这么率真可爱的。” 苏挽月不料他反过来调侃自己,忍不住自我解嘲地说:“我一点也不可爱,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想要我的命了!” 他们说话之际,已经到了那座小山下。 苏挽月看着他的背影,却见慕蝶从假山后头走出来,她的脚程比他们俩快,她看到慕蝶不禁怔了一怔:“你一直在这里?听见我们说话了吗?” “来了有一阵了,见你们聊得那么开心,不方便打扰。”慕蝶拨弄了下腰上的红藤条,忽然斜着嘴唇笑了一下,态度显得温柔又妩媚,与先前大不一样了,“当今太子是你的情郎么?” 苏挽月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不是啊,你不要胡乱揣测。” 慕蝶饶有兴致地瞧着苏挽月,从高高的假山上一步一台阶不紧不慢下来,毫不在意地说:“苏侍卫这么紧张干什么?喜欢一个人本是天经地义的事,喜欢的时候就在一起,不喜欢的时候便分开,哪有你们说的那么复杂?” 苏挽月觉得她虽然性情刚烈,有些话听起来却不无道理,见她已将软鞭握在手中,隐隐有蓄势待发的模样,随即说道:“我们今天不谈这个,你要和我比试,现在就开始吧!” “也好。不过属下要提醒苏侍卫,这里是我的地盘,万一伤到了你,日后可不要怪我!”慕蝶颇为自负地望了她一眼。 苏挽月点了一下头,说道:“你尽管出手,我即使死在这里,也决不怪你。” 慕蝶没再搭腔,立刻甩了一鞭子过来。 苏挽月心里吃了一惊,没想到她动手这么快,说打就打。她身手矫捷地跳到一侧避开了,“你既然动手,我也就不客气啦!”她从腰间取出云天赠送的那柄黑刃分开,左右手各持一柄匕首。 “接招吧!”慕蝶毫不客气地向她发动攻击,她的兵刃是条金蛇鞭,全身由蟒蛇之皮做成,舞动时,更是四面来风八方留影。 苏挽月见招拆招,慕蝶几下厉害的鞭法都被一一挡了回去,苏挽月找准时机手上黑刃搅了慕蝶的金蛇鞭,但慕蝶却像知道不能硬碰硬一样,只要苏挽月的兵刃碰到了金蛇鞭,立马使力收了回来,接着扬手又是一鞭。苏挽月极为恼火这种中远距离的打法,完全处于被动。旁边有些花草树木被陷入战阵,花瓣树叶顿时落了一地的狼藉,苏挽月被逼得退了几步,慕蝶步步紧逼,扬手挽了个鞭花,迎头就劈了下来。苏挽月伸手抓了那条金蛇鞭,手上持的那一匕也不松,就着挽了几圈,慕蝶想要收鞭,却抽不回来。两人就这么僵持着,苏挽月猛然甩了右手里的一匕过去,那半边黑刃飞速旋转着过去,令人眼花缭乱,慕蝶一惊,没有防备只得扔了手里的鞭子退了半步。苏挽月片刻也不耽搁,抽了那条落在地上的金蛇鞭过来,就着手里本来握着的一匕,一起扔到一旁。 此时此刻,两人都失去了惯用的兵器。 “我们还要不要比?”苏挽月对着慕蝶说了一句,她刚才已经看出了慕蝶武功的优势所在,一旦失去金蛇鞭,慕蝶又不像她身上处处带有暗器,打赢她并不需要费太多力气。 “当然要比,今天一定要分出高低,谁输了就给谁下跪!”眼看被苏挽月夺了鞭子,慕蝶本就恼怒,她不甘心就这么输给了这个看似娇滴滴的白衣少女,否则她日后还怎么在沐府做这个统领? 苏挽月见她掌风凌厉,并没有还手,低头轻巧躲了过去。 慕蝶飞起一脚直踹她的前胸,看似平常一招,却是力道惊人,气势极强,苏挽月被她逼得往后跃了半步,乘机说道:“慕蝶,点到为止吧!” “输就是输,赢就是赢,哪来那么多废话!”慕蝶转了个身又连使了几招,让苏挽月无法看清眼前事物,然后自己凌空向后一翻,竟然将地上的金蛇鞭捡了起来。 自古武林比试,讲究的是公平对阵,慕蝶求胜心切,也顾不得江湖规矩,径自先去捡回了兵刃。 那根金蛇鞭到了她手里,像是变成了活的一样,慕蝶一招“金蛇吐信”,直直向苏挽月头顶卷了过去。苏挽月完全没有想到慕蝶竟然来这么一招,她一时错愕,那鞭子先是卷过她的头顶,被委身避了开来,但余劲未消,仍然挑断了苏挽月束发的红缨带,一时间满头青丝披散下来,慕蝶趁势追击,一鞭打在她的左肩。 苏挽月只觉得左肩一阵疼痛,那金蛇鞭上有许多细小钩刺,慕蝶一声娇叱收回鞭身,钩刺就带起了一阵血雨,她左肩瞬间皮开肉绽,殷红的鲜血奔涌出来,将洁白的衣衫染得一片通红。 “你,你怎么能这样?”她顿时跌倒在地,杏目圆睁看着慕蝶,没想到慕蝶求胜这么心切,竟然自己先去捡了金蛇鞭,她明明知道她手上没有兵器,还这样乘机伤人,实在有点欺人太甚。 慕蝶见苏挽月眼神,毫不在意地说:“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不管怎么样,你输给我了!” 苏挽月伸手捂着左肩,想从地面上支撑着站起,远处观战的蓝枭发现场中突然生变,立刻从山顶上飞奔而下。他急匆匆地向她们比试的地方冲过来的时候,却发现有一个长身玉立、俊逸非凡的蓝色身影率先到了场中,将匍匐在地的苏挽月扶了起来。 “快给苏侍卫拿伤药来!”黔国公沐谦亲自将苏挽月扶起,神情急促地吩咐身后的侍卫,“要最好的白药。” 云南白药,自古就是医治外伤的灵丹妙药,沐谦亲自将云南白药轻轻洒在苏挽月的伤口,他身后的侍卫随即递过来一方白绢,替她将左肩的伤处稳妥地包扎起来。 苏挽月看着他们主仆二人帮自己处理伤口,那云南白药果然效果惊人,刚一敷上去,原本疼痛钻心的伤处,片刻之间就不疼了。 “怎么样?你有没有事?”蓝枭一个箭步飞窜过来,他看到沐谦将苏挽月揽在胸前,立刻伸手过去,不着痕迹地将她接了过来,“伤口要不要紧?我来帮你看看。” 沐谦会意一笑,随即放了手。 苏挽月一头乌发散乱,几缕长发散下来遮住了面颊,微风吹过,让她觉得有些痒,蓝枭轻轻抬手,替她将那些长发掠起别在耳后,他的手指纤长柔美,轻抚过的她的耳根,宛如羽毛掠过春水一般轻柔。 “黔国公来了就好,”蓝枭转过头看着沐谦,又看了一眼慕蝶,“堂堂沐府侍卫统领,在三江大地的威名,原来都是这般卑鄙得来的么?” “你!”慕蝶双眼含怒,她觉得蓝枭分明是在侮辱自己,“她是不是不服?那我们再战!” “慕蝶!”沐谦皱了一下眉,“休得无礼。” 苏挽月心里十分生气,没想到步步退让,她还是咄咄逼人,忍不住说:“谁说我不服?原来你以前那么多手下败将,都是你凭‘本事’赢来的,我不服也不行啊!” “苏挽月!你给我起来!”慕蝶可不傻,她听出了苏挽月话中的讽刺味道,抖动手里的金蛇鞭,挑了地上的一柄匕首扔给她。 苏挽月虽然左肩有伤,但右手还很灵活,见那柄黑刃冲着自己面门而来,立刻伸出右手去接。蓝枭不动声色地在她右手肘部略施了一点力道,却见匕首“叮”地一声,直插入山间的一块大石之中,深深地没入石头里,只留下一寸左右的刀柄在外。 众人都吓了一跳,这座山的石头极其坚固,多半是从金沙江峡谷运过来的,历经千年锤炼,若要匕首尽根没入,这等内力决不是普通人可以达到的。单凭这一手,慕蝶就已望尘莫及。 “好功夫,不愧是朝廷锦衣卫。”沐谦赞了一声,随即转头向慕蝶,低声斥道,“还不快给苏侍卫道歉?” 慕蝶看到匕首没入山石,心知肚明自己根本不是苏挽月的对手,见主人发话,只得上前一步说:“苏侍卫,刚才比试之前我已说过,刀剑无眼,你受伤了也不要怪我。虽然我为刚才的事向你道歉,但是我们俩比试,却是你输了!” 苏挽月知道她性格刚烈,能向自己低头全是因为沐谦,对付这种人不可以硬碰硬,就说:“你说的没错,是我输了。” “苏侍卫并没有输,输的人是慕蝶。”沐谦突然说话了,他像远山清泉般的一张脸向苏挽月看过来,“你处处防守退让,她却招招凶险凌厉,气度上已输了,再论武功内力,她更是远远不及你。”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像是彻底点燃了慕蝶的火气。 “属下没有输!”慕蝶听着“输”这个字,眼神几乎要喷出火来。 沐谦缓缓转过身,语气严厉地对她说:“你既然没输,就把人家兵刃取来还给她。” 慕蝶眼神仍有不悦,但她很听沐谦的话,立刻转身去山石之上给苏挽月收东西。但是,她用了好大的力气都拔不出那柄黑刃,心中已有恼意,面上顿时挂不住了。她满脸涨得通红,照说她的内力和劲道不足以这么差,连柄匕首到拔不下来,可今天这柄匕首偏偏就是跟她作对,无论她使多大的劲,依旧纹丝不动。 “我来吧。”从沐谦吩咐慕蝶给自己去取黑刃的时候,苏挽月就一直盯着她,见慕蝶脸色异样,她松开蓝枭,向那块山石走过去。 “你有伤在身,让我来。”蓝枭按住她的右肩,抢先一步飞掠过去,将那柄匕首拔了下来,稳稳地递给苏挽月。 慕蝶眼看着蓝枭轻轻巧巧取了东西下来,那块石头上被磨掉了青苔,突兀着一道狭长的口子,顿时羞愧地低下头,默默地不发一言。 “我带了马车,请苏侍卫回府休息。慕蝶平日性子太野,今日多有得罪,还望二位见谅。”沐谦望着苏挽月,语气有些歉意。 “我房间有专治金蛇鞭伤的特效药,等下让人送过去。”慕蝶也算敢作敢当的女子,她知道自己气势逼人刚才有些过分,也很感激苏挽月刚刚主动认输,顾全了她的面子。 “有黔国公在,日后想必不会再出这种事了。”蓝枭语气清淡,看着苏挽月肩头的伤口,将她横抱在怀中,向着山下的马车走过去。 第91章 身陷石牢(1) 下山的路径弯弯曲曲,微风吹过山野,一阵阵野花的幽香随风飘散,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甜甜的气息。 苏挽月一直被蓝枭抱在怀里,自从她来到这个陌生时空,除了朱佑樘之外,从来没有别的男人对她如此亲密,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说:“只是一点小伤而已,我自己能走,你……放我下来吧!” 他的身体虽然俊挺修长,但肌肉十分坚硬结实,他双手牢牢地托着她,让她丝毫感觉不到任何山路颠簸。 蓝枭的眸子灿若晨星,他低头看了她一眼,将她放了下来,直到看着她双足稳稳地踏在地面上,才松开手。 “刚才匕首没入山石,全靠你在暗中帮我,对不对?”苏挽月嫣然一笑,抬头看着他,“我有多大本事,我自己知道。不过这么一来,吓得慕蝶知难而退,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若非如此,她日后还会找你比试,有些人生性好斗,嗜武如命,我怕你不堪其扰。”蓝枭的声音总是那样温柔平和。 “你的武功想必远远在我之上,我师傅云天也是锦衣卫里的高手了,你可认识他?”苏挽月好奇地问他。 蓝枭略点了一下头:“我听说过云天,是太子殿下身边第一高手。” 明朝锦衣卫和东厂本是两个互不相干的机构,但这些人之间也并不是老死不相往来,只是东厂的人更加神出鬼没一些,蓝枭认识云天,云天却不一定认识蓝枭。 她叹了口气说:“我之前要是能够认真学好师傅教给我的本事,今天也不会吃慕蝶这样的亏了。” 蓝枭看着她明净的眼眸,竟然语带沧桑地说:“杀人又不是什么好事。好好一个女孩子,学这些打打杀杀的本事做什么?我平生所愿就是离开东厂,哪怕是隐居山野,做个樵夫渔夫也好。” 苏挽月看着他那张“叶宁”的脸,体会着他话中的含意,不由得替他唏嘘。凭她的直觉判断,蓝枭的武功身手一定不会输给云天。但他的身份比云天更尴尬,云天至少还有品级有官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而“蓝枭”只是一个东厂的杀手代号,永远戴着别人的面具,用着别人的名字,即使不慎死在江湖,也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和来历。 他们俩说着话,已经到了山脚下,眼看黔国公沐谦侧身上马,慕蝶和其他侍卫顺从地跟在他的后面。尤其是那个慕蝶,在沐谦面前完全收敛了张牙舞爪、野性难训的样子,就像一只讨人喜欢的小猫一样,乖得不可思议。 苏挽月看着他们的背影,侧过头来笑着对蓝枭说:“黔国公真是厉害,慕蝶那么张狂的人,他竟然也能化百炼钢为绕指柔!” “你肩颈上的伤痕,从何而来?”蓝枭没有理会她的话,反而细心地发现了她左肩之上,曾经被朱佑樘啮咬过的那一点淡淡伤痕。 苏挽月没想到他眼光如此锐利,她立刻缩了缩脖子,将散乱的头发拂到一侧遮住了它,然后支支吾吾地说:“是一点旧伤啦。” 那个旧伤,分明是男人的牙印。 蓝枭聪明地猜到了缘由,也不再追问,只是说:“沐府的白药效果灵验,对旧伤疤也很有效。” 苏挽月看着他独立前行的背影,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很复杂的情绪。今天的事,如果不是蓝枭从中帮忙,恐怕那个慕蝶还会无休无止地找自己麻烦,他是个很有心计的人,行事也很有章法,但从不会让人感觉到任何尴尬,和他在一起,她觉得既舒服又安心。 像今天这种情况,如果换做朱佑樘在侧,事情一定会变得麻烦许多。 回到沐府,蓝枭寸步不离地守护着苏挽月,直到慕蝶带着沐府的侍女送伤药过来的时候,他才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这个叶公子,好像对你特别关心啊!他不是马大人的侄儿么,之前听到马大人失踪的消息,也没看到他这么不高兴。”慕蝶刚进门时,与蓝枭对视了一眼,感觉到他眼中对自己的防范。 “马大人那边有什么消息吗?”苏挽月仍然担心马坤的安全。 “暂时没有,我们还在四处寻找。”慕蝶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扬了扬手里的药瓶,“我特地来给你送药的,之前的事,对不起你。” “那件事不要再提了,”苏挽月很大度地笑了一下,“你们府中的药真的很灵验,伤口早就不疼了。” 慕蝶在一旁坐了下来,看着侍女帮她简单处理了下伤口,然后好奇地盯着苏挽月枕边的那柄黑刃说:“你这件兵器好奇怪,能借给我看看么?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匕首。” 苏挽月很大方地将黑刃递给了她。 慕蝶仔细地盯着黑刃看了又看,饶有兴致把玩着,她那双黑色的瞳仁,带着异族特有的野性未驯的味道,眼神含俏,但也不是绝对的温柔。 “这柄黑刃平时合起来是把短刀,分开来就是两柄梅花匕首。”苏挽月见慕蝶兴致迥然,解释了句。 “你怎么得到的?”慕蝶还了回去,问了苏挽月一句。 “一个朋友送给我的。”苏挽月看到沐府侍女又捧了一套干净的衣衫过来,有些羞涩地说,“我要换衣服了,你先回避一下好不好?” 慕蝶忍不住笑道:“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没想到还怕人看你的身子!我们这里女孩子从小洗澡沐浴都在一起,我就不怕别人看我。” 苏挽月还是将头摇得拨浪鼓一样,坚持说:“你先出去一下!” “看你的样子,好像从来没有过男人一样。”慕蝶这回很爽快地站起来,笑着点头说,“我出去就是。” 苏挽月看着慕蝶走到外间,那名侍女很恭敬地将衣衫递过来,说道:“请苏姑娘转过身去,奴婢好帮您解衣带。” 她完全没有任何戒备之心,听话地转过身去,忽然只觉得背心一阵酥麻,身体一软,立刻倒在床榻上。苏挽月心知不妙,正要大声叫人,却见那侍女手脚麻利地将一块胶布粘贴在她的嘴上,然后冷冷地说:“你已被我点了昏睡穴,最好老实一点!” 苏挽月想喊喊不出,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名侍女动作,却见她向门边走过去,轻声说:“慕统领,苏姑娘请您进来一下。” 外面立刻响起慕蝶欢快的声音说:“好,我这就进来。” 苏挽月暗自叫苦,那侍女隐身在门扉之后,就在慕蝶推门而入的那一瞬间,她冷不防从旁突袭,慕蝶连一声喊叫都没发出,整个人就软软地倒在地面上。她眼看此情此景,知道自己和慕蝶被人暗算了,却无能为力,只觉得脑袋一片混沌,眼皮越来越重,很快地闭上眼睛昏睡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苏挽月觉得脑子渐渐清醒。 她努力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冰凉的石牢里,这里十分阴冷潮湿,像是在地下。石牢大约只有几个平方米,她对面不远之处坐着一个人,被被铁链绑了双手,正是一脸怒色的慕蝶。 石牢光线昏暗,即使在这样暗淡的光线里,慕蝶的眼睛依然很明亮。有些人天赋异禀,即使在没有光照的地方,视力也不受局限。 第92章 身陷石牢(2) “我们这是在哪儿?”苏挽月的脑袋还有些疼,她皱着眉头努力回忆,之前被那个沐府侍女暗算,然后慕蝶也着了道儿,她觉得很困很困,而后睡了一觉,醒来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你已经昏睡三天了。”慕蝶看着她迷迷糊糊的样子,悲哀地叹了口气,“我们俩都太大意了!” 苏挽月望了望周围环境,虽然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但能见度太低,只是看着旁边像石头一样的墙。石牢内没有掌灯,高处一扇小窗透着夜光,她试着动了动手,但和慕蝶一样手脚都被铁链缠在了墙上,完全动弹不得。 “那名侍女是谁?为什么要暗算我们?”苏挽月试着挣扎了一阵,发现只是徒劳,看来那些小说里写到内力高深的人可以震断铁链的事情完全是杜撰,她无论怎样用力,也只能活动一下手腕。 “我不知道。”慕蝶气馁地随口一答,并未睁开眼睛。 忽然,只听头顶上传来一阵银铃般的娇笑声,有个少女的声音道:“是吗?如果慕统领不知道原因的话,这里还有谁知道呢?” 这个声音,苏挽月隐约觉得在哪里听到过。 外面隐隐传来亮光,火把越来越近,却见一个身姿娉婷的紫衣少女随着火光走过来,她身材十分瘦小,脖子上带着一面硕大的银牌,下面串着细小的铃铛,走起路来环佩叮咚作响,很是好听。 这个紫衣少女,正是那晚她在湖边与朱佑樘说话之时,从沐府花丛里跳出来的那一个。 “白莹,你到底想干什么?”慕蝶一听到那个少女的声音,立刻睁大眼睛,侧过头瞪着她,语气很是生硬。 那叫“白莹”的紫衣少女站在石牢的栅栏之外,她得意地看着慕蝶想发怒却被铁链制住的样子,很诡异地笑了一下,在火光下映衬得她脸极为娇俏,却又带着些许狰狞,“汉人有句话叫‘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用来形容你现在的情形,简直是再合适也没有了!” 慕蝶听着这话,心里头更是怒意冲天,瞪着这站在栅栏外头的人说:“你若有本事,跟我明刀明枪比试一番,只知道弄这些暗算手段,你不怕事情传出去,败了你罗婺部落的名头?” “我暗算你又如何?”紫衣少女一阵冷笑,回头看了看苏挽月,“你慕蝶难道是光明磊落的好汉?你不是一样,暗算过这位远道而来的妹子么?” “这位姑娘,”苏挽月趁着空隙插了句话,“我不管你和慕蝶之间曾经有什么恩怨,但是跟我没关系吧?为什么连我一起抓进来?” 这事实在太狗血了,她既不是这位紫衣少女的仇敌,也不是慕蝶的朋友,她们俩就算有着血海深仇也跟她没关系呀!她刚被慕蝶甩了一鞭子,又好端端地被紫衣少女捉来关进石牢里,真是躺着也中枪啊! 紫衣少女白莹侧过头来看了看苏挽月,蛮不讲理地说:“谁叫你和她在一起的?我手下的人只知道完成任务,捉一个捉两个无所谓!就算你是被她连累的,也只能自认倒霉!” 她其实也是个小美人,挺直的鼻梁很高,肤色不是白皙的那种,是像慕蝶一样的小麦色。 苏挽月知道和她没法讲道理,很识相地闭了嘴。 白莹看了她一眼,忽然挑了挑眉,侧头看着慕蝶问:“我正要问你呢,她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沐府?” 慕蝶冷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难不成是黔国公新纳的小妾?沐谦应该很喜欢她吧?”白莹带着挑衅的目光看着慕蝶,语气暧昧地笑了笑,“原来黔国公的眼光一直没变过,只有像阿缇雅一样妖媚入骨的女人,才能打动他的心啊!” 慕蝶听到白莹的话,高傲地板着脸,一言不发。 苏挽月又一次听到“阿缇雅”这个名字,更要命的是听到白莹说“妖媚入骨”这个形容词,不由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怎么不说话?羡慕人家吧?你这么多年留在沐谦身边,为他出生入死,对他忠心耿耿,结果呢?”白莹踱步走了进来,用一种很暧昧的语气对着慕蝶的耳朵说,“连给他做妾的资格都没有。” “白莹,你信不信我撕了你的嘴!”这句话彻底惹怒了慕蝶,她眼里杀气腾腾,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铁链被她扯得当啷作响,一双手腕已经被磨得血肉模糊,整个地牢里都是慕蝶尖利的咆哮声,足见她此时心头的怒火万丈。 白莹举着火把,未退半步,眼神尖刻地看着快要被自己逼疯的慕蝶,语气恶毒地说:“那你试试看啊!你不是早就想杀了我么?我偏要说!沐谦可以接受任何女人,他就是看不上你,他就是不要你!” “白姑娘,不要再说了!”苏挽月看着慕蝶心痛的样子,实在不忍心看下去,“慕蝶做错了什么事?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至于让你说话这么不留余地,一定要赶尽杀绝吗?” “当然有!我亲哥哥就是被这个贱人害死的!”白莹目光凌厉地看向苏挽月,冷冷答了一句。 苏挽月没想到两人之间真的有这种血海深仇,原本想劝解一下,但是看目前情形,这个问题并不是三言两语可以劝解得了。 忽然之间,只听“咔嚓”一声巨响,慕蝶竟然挣断了右手上的锁链,她动作很快,只不过一瞬的时光,本来绕在手腕上的红藤条已经像鞭子一样出手,如同她运用如神的那条金蛇鞭,朝着白莹的脖颈卷去,再死死绕住,将她雪白的颈项瞬间勒出了一条深紫色的印迹。 白莹被呛得咳嗽了几声,她依然举着火把,脸上毫无畏惧之色,反而勉强地挤出一抹笑说:“你……武功越来越厉害了,果然沐府……调教得好!” 她眼里带着痛恨的光芒,看向那个铺头散发、用红藤条勒紧自己脖子的女子,此时的慕蝶眼睛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红色,双眸阴冷如血,周围密布着藏蓝色的图腾,脸上黛墨色的青纹让人望而生畏。 当年只有十六岁的慕蝶,美貌几乎可以同玉龙雪山媲美。 如果没有那场意外,眼前的她早已是自己的阿嫂,罗婺部落的土司夫人,而哥哥也还活在,一切美满顺畅。 随着红藤条渐渐收紧,白莹眼里渐渐溢出了泪水,用一种带着痛楚的声音说:“你……杀了我吧,自从哥哥不在了……我们家所有人都活在痛苦里,你现在杀了我……更好!” “慕蝶,有话好说,千万不要杀人啊!”苏挽月有点害怕白莹的话会激怒红了眼的慕蝶,她知道慕蝶是非常骄傲的那种人,白莹刚才的那些话,足够促使她动手收紧红藤条。 然而,慕蝶竟然迟迟没有下手,最后竟然没有预兆地抽回了手里的藤条。 “我答应过你哥哥,要永远保护你。”慕蝶轻声说了一句,她扭过头盘腿坐在地上,不再理会别人。 苏挽月怀疑自己听错了,她几乎不敢相信,这个好强又刚烈的慕蝶,原来也会用那么温柔的语气说话。 白莹侥幸从鬼门关逃脱出来,她伸手摸了摸自己颈项上的印痕,又看了慕蝶几眼。她看着石牢的两个人,居然什么也没说,转过身就走。她临走时,“啪”地一声将石牢的门紧紧地锁上。 第93章 苗疆奇蛊(1) 白莹拿着火把一走,石牢里又暗了下来。 地上的稻草潮湿又单薄,苏挽月觉得有些冷,她抬头看了一眼慕蝶,她紧紧地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她感觉到一个毛茸茸、凉飕飕的东西从自己小腿边跑过去,接着听到老鼠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由得尖叫了一声。 “不过是只老鼠,有什么好怕?”慕蝶被她惊得睁开了眼睛,很鄙视地说了一句。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她想把我们关到什么时候啊?”苏挽月刚刚又发现了一只蝙蝠,它贴着她的额发擦了过去,翅膀扇起了一阵微腥的冷风,她很怕老鼠和蝙蝠那类有毛的小东西,此时恨不得自己能够悬空,免得碰到这些乱七八糟的小动物。 “第一个问题,这里是哀牢山;第二个问题,我也不知道。”慕蝶很大方的回答了两句,石牢里光线有些暗,两人之间距离又有些远,苏挽月看不到她此刻脸上是什么表情。 “好吧,我们说点有意义的,”苏挽月抬头环视了一圈,“我们有没有办法出去?” “外面黑灯瞎火,等到日出之后再说。”慕蝶重新合上了眼眸。 她的回答对于苏挽月来说基本等于敷衍,苏挽月不好再追问,夜色越来越深重,光线越来越模糊,她只看得见四周黑漆漆的石墙,连慕蝶的身影也渐渐不明晰了,她抬头看着那个小小的窗户里透出的一丝亮光,双手抱着膝盖,心中思绪万千。 白莹虽然性格古怪,但还不至于变态到将她们俩一直关到老死,她应该还有别的计划。 “这个锁链太坚固,我们打不开锁链,就走不出这个石牢。”她喃喃自语,有点失望地嘀咕了一句。 “你还算不太笨,就是为了打开这个锁链,所以我们才要等到日出之后。”慕蝶突然接了一句,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平淡,不喜不躁。 “原来你没有睡着啊!”苏挽月听到慕蝶的回答,心头不觉涌起了一丝希望,在这种濒临绝境的时刻,没有什么比“希望”二字更能够振奋人的精神了。 “这种地方,谁能睡得着?更何况还有人不停嘀嘀咕咕!”慕蝶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和你关在一起真是倒霉,快被你吵死了。” 苏挽月不觉微笑起来,她渐渐了解慕蝶这些云南女子的性情了,只有和她越是亲近的人,她说话才说这么亲密而不顾忌,“我还不是被你连累的吗?我们现在也算患难之交了,长夜漫漫,既然都睡不着,我们不如聊聊天吧!” “有什么好聊的?难道聊你和太子的绯闻?”慕蝶慢条斯理地开口。 苏挽月顿时语塞了,好在石牢里一团漆黑,她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和太子之间就是普通的主仆关系,就像你和黔国公一样。如果要聊,不如聊聊你和白莹的事情更好!” “你真是我天生的死对头,要不是我手不方便,我真想一鞭子叫你闭嘴。”慕蝶的语气听起来有些疲惫,“你若真想知道,我找时间和你说,现在请你让我好好睡一觉。” 苏挽月立刻噤声了,她望着那团黑暗,静默了下来。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到脸上的时候,苏挽月皱着眉头睁开了眼。 她甚至有些惊讶,不知道自己昨晚什么时候居然睡着了,她迅速侧头看向慕蝶那一边,发现她仍盘着腿在闭目养神,身上那条黑白间色的斜披肩有些泥土污渍,但仍然很整齐,她的双手双脚都被锁链扣住,手腕处的伤口斑驳淋漓,形容也有些狼狈,眼神却依然很干练。 “天已经亮了。”苏挽月看着慕蝶的眼睛,轻声对她说话。 慕蝶看起来精神还不错,看着苏挽月点了点头。 苏挽月抬头看着地牢的上端,那扇石头垒砌的窗户很小,外头的太阳很耀眼,阳光让她不禁微微眨了一下眼睛,感叹着说:“云南的天气真好,永远阳光明媚。” “四季无寒暑,有雨便是冬。”慕蝶听着苏挽月的感叹,微微叹息了一声。云南的天气确实如此,除去雨季几日,全年温暖如春。 “你还会吟汉诗?”苏挽月好奇的侧过头问,懂得汉语并不稀奇,但作为一个独龙族的少女,竟然能作诗,足见慕蝶的聪明伶俐。 “小时候在儒家学府待过几年。”慕蝶似乎并不愿意深谈过往,抬头看着小窗口说,“太阳出来了。今天是彝族的罗麻节,整个寨子的人都要去祭拜土司,白莹是现任罗婺土司,她一定没空管我们,这是我们离开这里最好的时机。” 彝族的“罗麻节”,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节日。 每年“罗麻节”这天,罗婺部落的巫师“毕摩”要选出八个人,让他们身上披覆虎皮,同时在脸、脚、手上绘好虎纹,到部落每一户每一家里面去驱鬼辟邪,白莹作为土司会在寨子后面接受全部落的朝拜,在这个很重要的节日里,她不可能分身来石牢这里。 苏挽月并不了解具体的情况,但她相信慕蝶的判断,她侧着头看着两人被缚住的双手,好奇地问:“可是我们没有一兵一刃,根本斩不开铁链啊,难道你会少林派的缩骨神功?” “谁说需要兵刃了?”慕蝶摇了摇头,看向苏挽月的脚踝,警告她说,“你不要乱动,它们是来帮你的!” 苏挽月猛然觉得脚踝被一些滑腻的东西缠住了,好像有许多软软的长条状物沿着她的脚踝往上爬,她感觉到不对劲,差点连头皮都麻了,壮着胆子问慕蝶说:“我脚上是什么?” “蛇的一种,叫碎蛇,色如翡翠,很小巧漂亮。”慕蝶看着苏挽月的眼睛,轻声细语地解释,“它们的蛇鳞很坚韧,缠绕用力时能切断金石。你不要动,让它们顺着你的脚爬上来,一定能断开你手上铁链。” 苏挽月只觉得那股滑腻的感觉,从脚踝蔓延而上,她可以感觉到它们顺着自己的皮肤往上爬,很冰很凉。蛇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它们有时候是冷血剧毒的,但调教好了却有大用处。她实在忍不住低头看了看,果然看到一些细小的、翡翠色的小蛇缠在她的手腕上,它们很小,密密麻麻贴在人身上的时候很恐怖,对于有密集恐惧症的人来说,眼前情景简直不忍卒睹。 “它们是哪里来的?”苏挽月赶紧转移了目光。 “是以前一个苗人朋友送我的。你别乱动,别大声说话,不要吓坏了它。”慕蝶很严肃地说。 苏挽月只好一动不动,连说话都低了一个八度:“它为什么会听你的话?难道你懂得蛇语?” “苗疆有一种‘蛇蛊’,”慕蝶清清淡淡地说,“它不是许多蛇,只是一条蛇而已。白莹传承的是彝族的毕摩文化,不谙蛊术,所以才能瞒过她。” “蛊术?”苏挽月皱着眉头想了下,“毕摩不也是掌管巫术的吗?” 慕蝶立刻摇头解释说:“毕摩只是彝族的大祭司,同苗族的蛊神完全不一样,所擅长和掌管的东西也不一样。对彝族人来说,毕摩并不是简单的巫师。白莹从小修习巫术,功力不知比他们现任毕摩高明了多少,若是她哥哥还在,她不必做这个土司,肯定是罗婺部落最厉害的女毕摩!” “她哥哥究竟是怎么死的?为什么白莹说是因为你?”苏挽月并非有意唐突发问,只是这件事关系到白莹捉她们的用意,她一直都想问个清楚,好知道白莹居心何在。 “是,她没有说错。”慕蝶犹豫了片刻,还是回答了苏挽月的问题,“当年我离开罗婺部落前往昆明沐府,她哥哥连夜赶路想阻拦我,那些时候一直下暴雨,老天爷像要把瑶池都填满一样……接连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雨,他走到半山的时候泥土崩塌……他被卷进了泥水里,永远埋在了哀牢山。” 她的语气平淡,但听得出内心的悲怆,像是开启了一扇关闭已久的心门,缅怀着一个逝去的故人。 第94章 苗疆奇蛊(2) “白莹的同胞哥哥,名字叫什么?”苏挽月听得有些恍惚,那个痴情的男子想必是为了追回心上人,才会冒着连绵暴雨追她回来吧?他一定不会想到暴雨的威力如此之大,竟然葬送了自己宝贵的生命。 慕蝶良久都没有说话,很轻地叹了口气说:“他叫白鹰,雄鹰的鹰。” 白鹰,听这个名字就能猜到他当年的模样,想必是个苍鹰一样威武英俊的年轻男子,却死得却那么无奈,甚至都没有见到慕蝶最后一面。 苏挽月不禁暗自惋惜,低声说:“你当年为什么要离开他呢?” “原因并不重要。事实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慕蝶的语气仍然很平淡,但有种“大悲无泪”的感觉,或许在当年,她也曾经为白鹰的死暗自哭泣过、痛苦过,以至于现在说起来仍有一种无奈的悲凉感。 “看来之前我太不了解你了。”苏挽月有些意外,忍不住对慕蝶说,“我一直以为你是个粗枝大叶的人,却没有想到,你心里藏着这样沉重的故事。” 慕蝶若有所思地低着头说:“这不怪你。或许我给人家的印象,就是那个样子的。” 她将手轻轻一抬,做了个收的姿势,苏挽月低头看见手腕铁链上的碎蛇已经到了地上,它们很整齐地向着慕蝶所指的方向缓缓汇集,片刻后拼凑成了一条两指粗的翡翠碧蛇,蜿蜒着朝着她爬过去。 “桎梏已经解除,你可以走了。”慕蝶弯了下腰,伸出了一只手,让那条碧蛇顺着手臂爬上来。 苏挽月发觉手脚上的铁链果然已经全部断裂,不禁暗自惊叹苗疆“蛇蛊”的厉害,竟然连白莹的铁锁链都能断开。她重获自由,站起身来活动了下手脚,这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实在太好了。 她抬头看着天窗,发现石牢四壁十分粗糙,依她的身手,爬上去并不难。只要她能出去,再拉慕蝶一把,两个人都能脱身了。但是,当她侧头去看慕蝶的时候,却发现她岿然不动,根本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你不走吗?”苏挽月有些惊讶。 “如果我的手腕没事,或许可以试一下。”慕蝶语气中有些遗憾,嘴角掠起轻微一抹笑。 苏挽月立刻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了下来,她仔细看了一眼慕蝶的右手,发觉她的手腕放在膝盖上,肿得很厉害,昨夜的血迹已经干涸,腕部被磨烂了一大片肉,翻着的皮肉和血水一起干涸,显得阴森可怖。 “是不是脱臼了?昨夜你明知道白莹是故意激你动气,你为什么要上她的当?”苏挽月看着她的右手,心里暗自着急。 “不是脱臼,她存心要害我不能动手,我上不上当结果都一样。”慕蝶摇摇头,说了一句。 “那你本来的打算,就是让我一个人走?”苏挽月忽然之间明白过来,慕蝶的右手不能用力,她是无法单臂爬上天窗的。所以她根本没想让那条碧蛇帮她把手上的铁链切断,只是任它缠绕在自己的左臂上,碧绿的蛇身和她手腕上的红色藤条相映衬,颜色煞是惹眼。 “是的,我不能走。”慕蝶点头承认,“她痛恨的人是我不是你,就算她发现你逃走了,只要我没逃,她不会派人大面积搜山,你看准时机,就能逃出生天,远离哀牢山。” 白莹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她慕蝶,只要她仍在石牢,白莹势必不会赶尽杀绝。 苏挽月眼里闪过一丝晶亮,摇着头说:“不行,我不能丢下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们两个在一起,至少有个照应。” “你跟我讲什么义气?”慕蝶忽然瞪了她一眼,“我不是你的朋友,也不是你的姐妹,你只是被我连累,管我做什么!走你的吧!” “你可以不当我是朋友,但是我已经当你是朋友了。”苏挽月眼神坚定地看着她,声音虽然不大,语气却很温和,“你用碧蛇救了我,这份情谊我永远不会忘记,有什么比患难之交更值得珍惜?我虽然没什么太大的本事,但绝不会眼看着我的朋友陷入困境,自己逃掉。” 慕蝶静静地看着她半晌,才笑了一下说:“好,我慕蝶交你苏挽月这个朋友了。但是你听我说,你一定要走,因为今晚白莹祭祀天神祖先,一定会让我作为祭品,她等这一天应该很久了。你逃出去,或许有可能救我;若是留下来,只能和我一起当祭品。我们俩没必要同年同月同日死吧!” 彝族的祭神,就是活活被火烧死。 慕蝶的脸色很平静,笑容也很洒脱,完全没有一点害怕或恐惧,却像是期待良久的解脱。 “好,我立刻就走,然后让黔国公带人来救你,”苏挽月立刻站起了身,咬着牙说,“希望时间来得及!” “不要让他来!”慕蝶一听到“黔国公”三个字,立刻条件反射般地叫了一声,“不要让他带兵涉险,白莹不会买他的帐。你出去之后就不要回来了,我自己结下的恩怨,我自己解决!” 微弱的阳光下,慕蝶那一张纹着黛墨青纹的美丽面孔泛起了淡淡的光芒,她眼神之中仿佛充斥着千言万语。 “你心中喜欢的人是黔国公,对不对?”苏挽月突然之间明白了。 “你什么时候才能不说废话?”慕蝶扬眉说了一句,似乎有些不耐烦,“出去之后从后门走,不要从前门走,不要和对方硬拼。你打得过一批人,也打不过罗婺部落所有的卫兵,白莹一定会抓你回来,自己多加小心!”慕蝶无奈说了句,她也知道此事艰难。 苏挽月看着她憔悴的面容,心中有些不忍,犹豫了下说:“你确定不要跟我一起走吗?” 慕蝶见她磨蹭,立刻发脾气说:“你有完没完?我最烦你这种磨磨蹭蹭的人了,快走吧!” “我走了,但是你要答应我,在我们回来救你之前,千万别轻易死!”苏挽月知道时间宝贵,对着慕蝶说了一句,很干脆踩着墙壁上的凹凸坑洼,顺势纵身上去,但是她刚爬上墙壁,立刻感觉到手掌心一阵湿滑,手完全使不上力气,整个人从墙壁上跌落下来。 “怎么了?”慕蝶看到她跌落下来,立刻甩出腰间的红藤条,苏挽月抓住了藤条的尾端,才稳住了脚步。 “墙壁上好像涂了东西,我根本使不上力气!”苏挽月暗自着急,那石壁一定被白莹做过手脚,涂过了桐油、麻油之类的油脂状物,好让她们根本没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慕蝶看了苏挽月一眼,低头对着缠绕在手臂上的碧蛇轻声喃喃了几句,只见那条蛇乖巧地缠着红藤条爬上了石壁,苏挽月眼看那条碧蛇蜿蜒而上,绿幽幽的身体在黝黑的石壁上很是扎眼,它一直爬出窗外,在外面左绕右绕地定了半天,然后看到一根绷直的红藤条垂下来,似乎等着她伸手去抓。 “它找到固定物了,你顺着藤条爬上去,”慕蝶连声催促,“它们不能受力太久,你切记要迅速找到受力的地方!” 苏挽月点了一下头,伸手抓进了那根红藤条,刚好拽着藤条尾端的时候,她抬腿踢了墙壁,反弹力让她顿时悬空了半丈,她心里微微有了点底,但一刻也不敢放松,顺势上爬了几尺,但藤条明显已经不能负重,软软的想要往下掉,她心里暗叫不好,眼看那条像救命稻草一样的红藤条在往下坠落,她心中一急,使出全身力气抓住了墙壁上的一处小突起,只听到手指甲“咔嚓”一声断裂,鲜血顿时从指尖涌了出来。 她知道此刻万万不可以松懈,否则就会前功尽弃,她靠着那一点点支持的力量,忍痛纵身一跃,抓住了天窗外面的一根铁栅栏。 与此同时,碧蛇和红藤条软软地跌落下来,一起摔在了慕蝶的怀里。 “你成功了,记得出去之后一直往东走,不要回头看!”慕蝶带着几分喜悦的声音在石牢里说话,苏挽月觉得那个说话的声音好遥远,她额头上全是汗,手抖得很厉害,却不得不硬着头皮离开,也顾不上手指的伤口,只能飞快地沿着那个小窗口,飞速地逃离这个阴暗的石牢。 第95章 昨日情殇(1) 昆明黔国公府内,沐谦低头看着桌面上的一个托盘,里面放着两样物品:一样是慕蝶的金蛇鞭,一样是苏挽月的黑刃。 “从哪里找到的?”沐谦面色凝重,问着跪在面前的人。 那名护院立刻禀报道:“这是给府里送蔬菜米粮的杂役在府门外东偏门捡到的。” 沐谦眼神犀利地盯着那一根金蛇鞭,回头向身后另一名肤色黝黑、体格高大的护院问:“你们一直没有找到慕蝶么?” 这名护院正是沐府的副统领沐歌,他神情十分焦急地摇了摇头,说道:“大家都没有看到慕蝶出府,只有一名厨房的丫鬟运了两大箩筐的残余废料出去,这是唯一可能将人带走的机会。她们想必是在府中被人暗算的!” 沐谦一时没有回应,他挥了挥手,让跪在面前的护院先退下,只留了沐歌在身边。 “国公,如今这事情闹大了,马钦差至今不见踪影,慕蝶和那名朝廷女侍卫也不见了!”沐歌不禁替主人担忧,“只怕此事迟早会惊动云南府都指挥使,若是传到京城,只怕对国公不利!” 沐谦不动声色地扬了扬眉,说:“与他们同来的那名侍卫,去了哪里?” 沐歌顿时愣住了,他没想到沐谦竟然会突然问“牟斌”行踪,迟疑了一会儿才说:“马钦差失踪的第二天清晨,他说有紧急公务要办理,出府至今没有回来过,他身上有朝廷锦衣卫令牌,我们不敢问他。” 沐谦望了下沐歌:“先给我找到此人,或许从他那里可以得到一些线索。” 沐歌正要说“是”,却见刚才退下去的那名护院喘着粗气、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对着沐谦说:“启禀国公大人!马……马钦差大人回来了!” 沐歌闻言,向沐谦看了一眼,立刻以最快的速度冲出了门外。 那名护院喘息了几声,又接着说:“马大人说,有重大朝廷公务要对国公说……请国公大人到前厅……见面。” 沐歌本来已经冲到门槛之外,听到这句话,又如疾风一样转了回来,神情疑惑地看向沐谦。 沐谦神色依旧十分镇定,点了一下头说:“他回来得正是时候,本国公倒是很好奇,他这几天究竟去了何处?” 花厅之内,马坤端端正正地坐在客座,饶有兴致地品着云南普洱茶,他看上去气色很好,红光满面,衣着也很干净整齐,不像是被打劫或者掳掠了,倒像是哪里做客刚回来。 “黔国公安好?”他见到沐谦进厅,带着笑容打了个招呼。 沐谦扫了他一眼,径自在主位坐下,冷冷说道:“马大人回来了?此前叫我们府中上下一番好找,几乎没将昆明城翻过来。” 马坤面有惭愧之色,拱手表示歉意说:“本官之前出门之时太匆忙,忘记和黔国公说一声,让黔国公无谓担忧了,实在过意不去,在此谢罪了!实不相瞒,我之所以如此匆忙,是因为见到了……”他向左右扫视一眼,亲自离座走到沐谦身边,用极小的声音对他耳语说,“太子印信。” 这四个字传入沐谦耳中,他人虽然没有动,但表情已经有点变了。 “如此看来,马大人所说的‘重大事务’,想必与太子有关了?”沐谦心中疑窦顿生,语气也冷肃起来。 这次马坤前来云南降旨,令沐府出兵平息宁州叛乱,圣旨却变成了“木氏土司”,已经够让人莫名其妙了。如今皇太子的印鉴又在昆明现身,难道朝廷真的盯上了云南沐王府? “正是。”马坤看起来有点坐立不安,压低声音说,“实不相瞒,这几日,本官一直和太子的亲随在一起。” “是吗?我一直以为马大人只是出去散心而已。”沐谦依旧气定神闲,端起桌案上的茶碗,“不知道我们云南府最近被哪一道阳光照亮了,得沐皇家如此隆重关照?” “本官好不容易才托人打听明白……此中情由十分复杂,”马坤说着,带着一副苦瓜脸的表情,“本官也好,黔国公也好,只怕都担不了这个干系!” 沐谦知道他话中有话,率先屏退左右,然后说道:“马大人有话只管明言,你既然来到云南,我们就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云南这里若是出了什么事,你我二人都无法回京交代,何必遮遮掩掩?” 马坤见花厅中没有其他人,才面带难色地吐露说:“本官前来宣旨,又何曾想过招惹是非?黔国公有所不知,此次跟随本官前来宣旨的那个苏挽月,本是太子殿下的贴身侍卫。锦衣卫指挥使万大人一路派杀手跟随,东厂沿途暗中加以保护……本官实在是左右为难!” 沐谦本是精明之人,关于京城之中的宫廷斗争也早有耳闻,万贵妃与皇太子之间的宿怨早就不是秘密,但没想到这一次双方竟然为了一个侍卫而暗中较量起来,一个要杀,一个要保,难怪这个马坤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而那一封诡异的“圣旨”,想必就是皇宫内斗的产物。 沐谦不动声色地指了指桌上苏挽月的兵刃说:“苏侍卫三日之前突然失踪,此事马大人可知道缘由?” 马坤立刻摇了摇头说:“本官听太子亲信说,他们一路截杀了数名江湖高手,就是为了保护苏侍卫的安全,这些人一个都没能够踏入昆明城内。若是苏侍卫在沐府失踪,黔国公是否应该考虑一下,是不是沐府仇敌所为?苏侍卫本是太子身边的人,她若是出了事,只怕太子殿下不肯善罢甘休。” “苏侍卫是同府中护卫统领慕蝶一起不见的,沐府一定会尽力寻找,”沐谦脸色有些凝重,抬头看了马坤一眼,“既然太子亲信已经到了昆明,何妨让他来沐府?或许他们手眼通天,能够比我们先找到她们。” 马坤不敢答应,只道:“黔国公的意思,我一定会转告。” “告诉他们,若有需要尽管开口,沐府会配合他们行动。”沐谦站起身,“马大人先回房歇息吧。” 马坤叹了口气走出花厅,抬头看见“叶宁”站在廊檐下,向他挥了挥手示意,叫他跟着自己。 马坤见蓝枭默默地跟着自己走了好一阵,既不嘘寒问暖,也不打听他这些天的行踪,不觉有些奇怪。他原本以为他是怕府中隔墙有耳,谁知直到叔侄二人进了房间,他还是一言不发。 马坤不禁有些生气,对着蓝枭说:“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姨父么?” 却见蓝枭伸手拔出了腰间的剑,剑花削到了他的头顶,而后挽了个半圈到他下颚,再轻巧收住,他面色冰冷,毫无表情地说:“太子殿下有令,让你立刻写一封信函,送给云南府都指挥使。” “你……你……你也是东厂的人?”马坤差点被吓岔了气。 “你前日所见的夜枭,是我同僚。”蓝枭收回了剑气,“万通密令你做的事,你如今可以不必理会,我们遵照太子旨意办差,你只要听我们指示行事即可!回京之后,殿下自有封赏。” “是,是!”马坤被蓝枭的突然变脸吓得措手不及,他万万没想到这一次钦差当得如此狼狈,麻烦事一件接一件,“不知大人在东厂是何品级?如何称呼?下官此前冒犯了!” “东厂掌刑千户。”蓝枭简单说了一句,“你叫我蓝枭即可。” 马坤知道东厂的人个个都有来头,这个“掌刑千户”,相当于锦衣卫署衙里的正四品指挥佥事,级别比他只高不低,态度立刻变得毕恭毕敬起来,连声答应着,四处找笔墨给云南府都指挥使写信。 “蓝大人,容本官多说一句。苏侍卫突然失踪,或许与黔国公有关。”马坤沉吟了半晌,终于说出了自己猜测。他是个明哲保身的人,既然太子已决意插手云南平叛之事,这时候他毫无疑问要和太子站在同一阵营,否则就算不死在云南,回京之后也无法交代。 “你为何如此肯定?”蓝枭眼神锐利,看过来的时候像刀子。 “本官今日同黔国公商议此事,见他眼神闪烁,似乎有难言之隐,”马坤直视着蓝枭的眼睛,不紧不慢说着,“掳走苏侍卫之人,只怕针对的不是钦差,而是沐府。” “我们已经派人盯紧了沐谦,”蓝枭点了一下头,“你只要办妥太子交办的事即可,寻找苏侍卫的事,我们自有安排。” 从苏挽月不见的那一晚开始,他表面冷静,心里却无限焦急,连续几夜都没有合眼。他身为东厂千户,几乎动用了东厂管辖范围内、所有储备在云南的力量来找她,但始终一无所获。马坤的判断正和他心里的判断不谋而合,为今之计,只有紧跟着这个沐谦,看看是否可以从他身上得到一些线索。 苏挽月被白莹在石牢里关了三天三夜,滴水未进,体力早已不支。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石牢里爬出来之后,努力向着哀牢山东面奔跑,却晕倒在后山的一片密林里,直到黄昏时分,她才慢慢地醒过来。 第96章 昨日情殇(2) 红日已经西斜,天边泛着细密的霞光,她又累又渴,头晕眼花,想起此刻还被锁在石牢里的慕蝶,怕晚了来不及救她,只得重新打起精神,挣扎着向山下爬行,但挪动了没几步,立刻又摔倒在地。 苏挽月隐约听到附近传来一阵“滴滴答答”的马蹄声,仰头看了看,发现领头之人身材高大,还举着一面猩红的大旗,旗面上绣着一个硕大的“沐”字。她看到那个“沐”字,不由得心中暗喜,云南昆明境内姓“沐”的并不多,像这样大张旗鼓领队出来的更是绝无仅有,这队人马十有八九是沐府派遣出来找她们的! 她唯恐他们从自己身边错过,左顾右盼了一阵,忽然发现附近的一株大树上,高高地筑了一个鸟巢,她灵机一动,从靴筒里掏出一把“暴雨梨花针”,向着鸟巢的边缘用力掷了过去。 鸟巢一阵颤抖,那些鸟儿们果然尖叫着向四处飞散,立刻惊动了附近寻人的沐歌。 他迅速策马冲过来,一眼就看到了奄奄一息的苏挽月,他立刻惊喜地回头,高声喊道:“国公快来!苏侍卫在这里!” 沐谦迅速策马过来,在苏挽月身边下马。 她的模样很是狼狈,身上的白色衣衫沾满了泥土和草根,手掌上血迹斑斑,头发有些散乱,一双眼睛仍是那样明亮,下方隐隐现出一抹青灰色的阴影,小脸看上去异常苍白,嘴唇也有些干裂了。 他一个箭步走到她身边,毫不顾忌地伸手将她扶起,让她依靠在自己胸口,然后低声急促问道:“你还好么?” 苏挽月眼见沐府的人到场,心中稍觉宽慰,她最怕的事情就是天色渐渐黑沉,只怕来不及搬救兵,若是独独一个去程,只怕时间根本来不及,没想到半途能遇上沐谦,慕蝶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快去救慕蝶,她被白莹关在石牢里,今晚就要送她上祭台了……”她一口气说完,只觉得全身精疲力竭,眼前一阵发黑,脑子里一片空白,整个人软软地倒向地面。 “我早已猜到是她。”沐谦伸手抱着晕倒的苏挽月,转身向着沐歌吩咐说,“你带着所有人立刻赶去罗婺部落,告诉土司白莹,无论她与慕蝶之间有什么恩怨,都不得轻举妄动!若是慕蝶有半点损伤,我决不会像从前一样对他们姑息容忍。” 沐歌有些犹豫地看了看天色,说道:“国公,哀牢山地势艰险,我们这队人马并不多,若是我们都走了,谁来保护您?” “你们多带些人手过去,以备不时之需,我这里不需要担心,”沐谦声音平静地吩咐,“天快要黑了,你们立刻就去。等苏姑娘好一些,我会带着她一起赶过来。” “是,属下遵命。”沐歌不再啰嗦了,他看了看身后的几名沐府侍卫,打了个唿哨,带着他们飞快地向西面策马飞驰。 苏挽月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条淙淙流淌的小溪流旁。 她觉得嘴唇有些湿润,试着睁开眼睛,发现沐谦正用一片树叶做成的小漏斗,将清泉一滴滴地送入她的喉间。 她被白莹关了整整三天,因为是昏睡状态,所以不至于立刻缺水死亡,这几滴清泉对此时的苏挽月来说,不啻是生机之水。泉水滴进她干涸的喉咙,也将活力送入了她的身体。 “有没有觉得好一点?”沐谦低头注视着她,眼睛里带着一种仁慈的光芒。他从衣袖内取出一方洁白的锦帕,在山泉里沾湿,细心地拭去她掌心的污渍和血渍。 “谢谢,我没事。我只是怕慕蝶会出意外。”她想起被关在石牢里的慕蝶,不由得心头一阵难受,她还能够勉强逃出生天,慕蝶的情形比她更惨十倍,不但滴水未进,右手伤势还很严重。 “沐歌已经赶去罗婺部落了,我相信在我到达那里之前,白莹不敢对她下手。”沐谦的声音貌似很沉稳。 “白莹会听你们的话吗?”苏挽月不知道黔国公府在云南的威信到底有多高,虽然沐府是受朝廷委派的“国公”,手下有数千兵力,但明朝时代的云南毕竟是个复杂的地方,是各种民族混居的“蛮夷”,他们究竟会不会听沐谦的,恐怕谁都不能打包票。 “慕蝶不会有事的。”他低头看着她灿若晨星的双眸,“我现在要赶去罗婺部落了,不能送你回沐府。我记得前面不远处有个隐秘的山洞,我稍后送你过去,你在那里等我们,我们办完事再来接你。” 苏挽月知道他心急如焚,立刻就说:“不必耽误时间了,我身体还能撑得住,我和你一起去救慕蝶!” 他犹豫了片刻,才说:“好,我带你上马,我们一起去罗婺部落。” 天色渐渐黑沉,山林里都是暗黑色的光影。 沐谦将苏挽月抱上马背,让她靠在自己胸口,他用力在马背上抽了一鞭子,加快速度向前方飞驰。 山里昼夜温差很大,风呼呼地吹过来,南方的风远远比北方开得温柔,让她的秀发四散飘扬,发梢轻轻拂过沐谦的脸,苏挽月隐约感觉到身后的人微微一颤,他拉着缰绳的手似乎更紧了些,行路更急了些。 哀牢山区地势极为复杂,山坡越来越陡峭,马匹勉强走了一段,再也上不去了,它扬起前蹄嘶叫了几声,试图爬坡上去,但始终没有成功。 沐谦带着苏挽月下马,看着前面的陡坡说:“那条路是最近的一条,但十分艰险,你怕不怕?” 她摇了摇头说:“我不怕!我跟着你走。” 沐谦点了点头,在附近找了一根粗大的树木,折了两根树枝,撇净岔开的枝叶,递给她一根,自己拿一根,然后用自己的手牵着她的另一只手,两人肩并着肩一起走上了那条山路。 虽然他们都是习武之人,不怕走山路和攀岩,但无论如何也比不过土生土长的罗婺人,他们熟悉哀牢山地势,特别善于隐藏,苏挽月知道这条路上一定少不了陷阱和暗箭,因此处处留心。 “阿缇雅!”沐谦突然出声,他看到了前方的异样,立刻手疾眼快地将苏挽月拉了回来,用手杖将一丛荆棘挑开,里面竟然藏着一个尖利的、如犬牙交错的捕兽夹。 “你刚才叫我什么?谁是阿缇雅?”苏挽月有些诧异,迄今为止,她已经无数次听过这个女孩的名字,却一直不知道她是谁,直到此刻沐谦情急之下唤出口来,她不禁又想起了之前阿素和白莹说过的话。 沐谦迟迟没有回答,黑暗中看不见他的表情,她只能感觉到,他握住自己的那只手掌有些颤抖。 苏挽月以为他不愿意说话,只好沉默着继续向前走,没想到过了一会儿,竟然听见沐谦说:“她是我以前的未婚妻,云南月族长老的女儿。” 他说话的语气有些悲凉,似乎暗藏了无限惆怅。 苏挽月隐隐有一种不妙的预感,她估计这个“阿缇雅”与沐谦之间的感情一定不是那么顺利,这场婚事看来并没有成功,否则沐谦不至于这么大年纪还没娶妻生子。 她试着问了一句说:“之前阿素说,我长得有点像她,是真的吗?” “确实很像,”沐谦痛快地承认,“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还以为是阿缇雅回来了……不过你们的样子虽然相似,性情却并不相同,她若是有你的一半勇气和毅力就好了。她当年所患的病症并非不治之症,只是治疗的过程太过于痛苦,她一次一次地对我说,她再也无法忍受了,我一直以为她只是说笑话,却没有想到,她竟然真的从雪山悬崖上跳了下去。” 苏挽月听着他平静的叙述,心头不禁万分震惊。 难怪沐府的人很忌讳提及“阿缇雅”这个名字,原来她已经离开了人世,而且是因为不堪病症之苦而跳下悬崖。 她斟酌了一下措辞,轻声说:“也许是天妒红颜,她做出那样的选择,必定有自己的理由。你对她如此深情,倘若她在天有灵,也一定会觉得安慰。” 没想到沐谦叹息了一声说:“你错了,也许是年少轻狂,其实我当年对她并不深情……阿缇雅一直以为我喜欢慕蝶,我从没有对她做过解释,才让她心中积怨,临死都不肯原谅我。” “慕蝶曾对我说,不要让你涉险来救她。”苏挽月轻轻说了一句。 “我不会不管她的。”沐谦答了一句,虽然黑暗中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语气中自有一方霸主的担当。云南这片地方倾注了他太多心血,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的风景、这里的人,都是那样惊艳而淳朴,值得他用生命去守护。 “慕蝶是为了你,才背叛罗婺部落的吗?”苏挽月越发糊涂了,她隐约觉得沐谦和慕蝶之间一定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感情秘密。虽然慕蝶从来不在人前表现出任何异样,但是谁都看得出,慕蝶很在乎他。 “她离开白鹰,并不是为了我。”沐谦微微叹息了一声,仰头看着天际的星辰,“你若想知道,等我们救出了她,你不妨亲自去问她。” 第97章 神庙决斗(1) 彝族的“罗麻节”,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节日,现任土司要接受所有人的朝拜,还要跳虎舞驱邪避凶,整个罗婺部落都很热闹,家家户户的大人小孩都站在门口,等待时间一到,前往土司祭天的广场集合。 苏挽月与沐谦二人到达罗婺部落,发现整座山寨毫无异样,大门洞开,既没有人守卫,也没有人盘查,完全没有戒备的意思,反倒有些迎客的样子。她觉得有些不对劲,目光四处打量。 “他们怎么对我们一点戒心都没有?难道是空城计?”苏挽月定了心神,集中精力注意着四方动静。 “罗婺是三十七蛮部之首,族人骁勇善战,极其自负,附近部落不敢前来滋扰,所以他们根本不怕外人。” 苏挽月略微有些懂了,点头说:“难怪他们这么胆大,白莹连沐府的侍卫统领都敢抓来祭天。” “他们只服从自己的土司,更出格的事情都做过。”沐谦毫不在意说了一句。 “更出格的事情?难道是谋反么?”苏挽月问了一句,她记得明朝中叶的时候,云南流民叛乱和土司叛乱时有发生,但多年来有黔国公府镇守此处,加上朝廷数百年来各种政治手段治理,将土官和流官的制度相结合,云南这里小事常有发生,但大局基本是稳定的。 沐谦侧头看了眼苏挽月,说道:“十二年前,他们上任土司白鹰曾经联合其他三个部落,密谋脱离朝廷掌控。” “是吗?”苏挽月觉得这事有些奇怪,按说谋反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就算不死也要充军,或者收入宫里为奴,但罗婺部落至今还完好无损,享受着明朝世袭土司的待遇,难道朝廷根本不知道这件事?还是说有人暗中帮他们遮掩过去了? “那是很久前的事了,那时我父亲刚去世,我只有十三岁,我不想看到他们的子女像我一样失去父母,甚至被抄家灭族。” 沐谦说话的时候,眼里带着一丝怜悯和感怀,似乎又想起了当初自己刚刚成为“黔国公”时候的情景。 “你这样保护他们,替他们隐瞒,难道不怕朝廷发现?包庇谋反之人是要以同谋治罪的,你不怕吗?”苏挽月望了沐谦一眼,发觉他眉眼之内全是那种与世无争的清静。 “这次皇上派钦差过来宣旨,我以为是借着宁州流民叛乱之机,顺便调查此事。”沐谦看着苏挽月眼神,轻轻摇了摇头,叹息着说,“不过,我也没有你想的那么伟大和慈悲,我不会拿沐府百年基业去冒险。倘若罗婺部落有非灭不可的理由,我决不会对他们心慈手软。只是,有时候杀戮并不能解决问题,我并不一定要将他们赶尽杀绝。” 苏挽月点了一下头,此时此刻,她对沐谦的了解更深了一层。 他或许不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云南霸主,但也决不是毫无原则的纨绔王侯。他懂得进,也懂得退,得失之间清晰分明,行事为人恰到好处,云南沐府有这样的继承人,足以为一方百姓造福。 “我们走了这么久都没人拦截,不知道沐歌他们去哪里了?”苏挽月发觉他们此时站在山寨腹地中央,不由得低声嘀咕,“我们要不要找个地方躲起来观察一下?” 沐谦摇了摇头:“不必躲了,我们已经被发现了。” 他话音未落,苏挽月就发现前后左右围过来一大群人,她早知道白莹不可能这么好对付,果然还是落入了他们的包围。 “黔国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我们土司已经等您很久了。”围过来的人里,有个带头的男人走上前来,对着沐谦很客气地说了一句,他衣着极为华丽,包着藏蓝色的头巾,身上挂满了银饰。 “你们不要靠近,离我们远一点。”苏挽月看着他周身银光闪闪的匕首和暗器,忍不住出言警告。 “国公!”沐歌匆匆忙忙地从山寨里走了过来,他身后依旧带着那一列沐府侍卫,苏挽月看到他们安然无恙,不禁微微有些惊讶,没想到他们竟能在罗婺部落活动自由。 “你是谁?”沐谦看了那个包着藏蓝头巾的男人一眼,沉声发问。 那个男人对沐谦还是很客气,说道:“我叫白尘,是罗婺新任毕摩,五年前国公您见过我一面。” “走吧,”沐谦看着白尘说,“带我去见你们土司。” 祭天广场占地辽阔,周围火把将黑夜照得亮如白昼。 身为罗婺部落土司的白莹,此刻正手持青鸟权杖,站在高高的祭天神坛台阶之上。她的脖子上挂着一面银牌,穿着最隆重的黑色祭服,袖子上繁复绣着彝族的图腾,姹紫嫣红,很活泼又神秘。旁边两列火把烧得正旺,台阶下面摆着祭台,供着祭神的物品,前头披着虎皮画着虎斑的人,正在跳着他们彝族的祭神献舞。正对着台阶临时架着几米高的塔楼,下头摆放了一圈的干草,慕蝶像是已经昏迷的样子,被绑在上面。 白尘走到神坛前,突然停下了脚步,侧过身看着沐谦说:“请上座。” “黔国公,好久不见。”白莹稳稳当当地站在原地,看着走过来的人,语气沉稳面容平静,既不见礼,也不拜问,显然没有将沐谦放在眼里。 “白姑娘,别来无恙。”沐谦看着白莹,淡淡地答了一句。时间真是利器,能把人雕琢成面无全非的一个人,如今的白莹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青涩无知、遇事只知道哭鼻子的小女孩了。 “请坐。”白莹冷笑了一下,手臂展开来,指着正中间的花梨木的椅子。 沐谦坦然走过去坐下,沐歌立刻护卫在他身后,苏挽月跟沐府侍卫站在一起,白莹一眼就发现了她。 “你很厉害啊,竟然从我的石牢里逃出来了。”白莹饶有兴致看了苏挽月几眼,弯了一侧的唇,似笑非笑说了一句,带着些遗憾的意味,“你是怎么挣脱锁链的?我问了慕蝶十几遍,她说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苏挽月懒得和她解释,只说:“人到绝处,自然会逢生。” “好一个‘绝处逢生’,我倒要看看,你们今晚如何绝处逢生?”白莹突然诡异地笑了笑,她手握着青鸟权杖,转身走向神坛顶端,走路的时候银牌上的铃铛细细作响,声音十分清脆。 她走到神坛上面,附近的锣鼓之声顿时轰隆作响,白尘举起手挥了一挥,全场立刻安静下来,几乎只剩下轻轻的呼吸声。 “白尘,开始吧。”白莹指了指祭台。 白尘毕恭毕敬地对她行了个跪礼,起身走下台阶,带着一种庄严肃穆的表情走上了祭台。罗麻节的仪式向来是由毕摩完成的,毕摩在彝族的文化里,便是同神对话的人。 “黔国公可觉得无聊么?”白莹侧头笑吟吟地问沐谦,“我们彝族祭天的仪式繁琐,不知道您有没有兴致继续看下去?” 苏挽月看了白莹一眼,见她眼里荡着笑意,却看不出那笑意下面隐藏着什么,她虽然年纪不大,但是颇有心计,扬着眉任由所有人盯着她的脸孔和眼睛,仿佛早已练就了一身刀枪不入的定力。 “云南是个多民族的地方,各民族的文化都应该被尊重,仪式固然繁琐,又岂能用‘无聊’二字来形容?”沐谦缓声说话,目光一直望着白尘作法的背影,还有那片虔诚恭敬的人潮。 白莹很快就接话说:“黔国公既然深知这个道理,为什么一定要强人所难?慕蝶是害死我们上任罗婺土司的人,必须用她的血来祭拜彝族祖先,只有这样,逝去的亡灵才会安息!” “你哥哥不是慕蝶害死的。”沐谦眼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气魄。 “是与不是,不能听任何人的一面之词。”白莹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您以为这么说,我就会放过慕蝶么?” 第98章 神庙决斗(2) “白鹰勾结边境叛匪,煽动其他部落一起谋反,如果慕蝶当年不来沐府报信,他们谋反之事败露之时,就是你们罗婺部落灭族之期。白鹰就算不死在暴雨中,也会死在沐府的刀兵之下。”沐谦语气平和,措辞犀利,一开口就指明了白鹰的罪状。 “你的意思是,我哥哥的死完全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么?”白莹心生怒气,将手中握着的青鸟权杖狠狠砸了下地面,“罗婺部落从南诏王国时代开始,就是三十七蛮部之首!彝族的卫兵也都是以一敌十的勇士,我们不怕朝廷刀兵,更不怕灭族之祸!” 沐歌见她语气强硬,立刻拔出了腰间的长剑,厉声说道:“罗婺土司,你可知道你在对谁说话?” 白莹傲慢地看了沐歌一眼,冷冷地说:“就凭你,也想在罗婺部落逞强么?” 沐歌毫无畏惧之色,疾言厉色地说:“在云南,对沐府不敬就是死罪,你若再敢以下犯上,休怪我剑下无情!” 白莹闻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她手一挥,指着下面的人,接着说:“彝族人都愿意为了信仰而死,与其屈辱地活着,不如悲壮地死去。黔国公若是想要武力征服罗婺部落,那就先把我们所有的人都杀光再说吧!” 沐谦一直没有说话,白莹的张狂语气似乎并没有激怒他,他目光自始至终都盯着祭台上白尘疯狂舞动的身影。 苏挽月看到沐谦的举动,知道他此刻不能再做任何表态,沐谦这个“黔国公”的位置,其实坐得并不轻松,毕竟驯服这些远在大明边界的部落,远远没有在京城当个三品官员来得舒服。即使他贵为黔国公,这些蛮夷部落首领个个心高气傲,不排除偶尔会有擦枪走火的事件发生。一旦双方动手,只怕云南境内立刻就要大动干戈。 白莹见沐谦装聋作哑,忍不住用挑衅的眸光盯着沐谦说:“黔国公,我知道你是代表大明朝廷在云南驻守,权倾一方。不过就算沐府权势再大,兵力再强,今晚也不能随随便便带走慕蝶!我的族人们决不会答应!” 苏挽月站在一旁,见白莹说话语气越来越难听,沐歌持剑在手,双方气氛十分紧张,心中着急,上前一步说:“白姑娘,你先不要激动!你自己数一数,今天黔国公到这里来,身边带了多少人?如果他想武力征服罗婺部落,还会客客气气和你坐在这里谈话吗?” 沐谦听见她说话,迅速将目光转了过来,对白莹道:“苏姑娘和此事无关,你不必理会她,有话只管对我说。” 白莹深深吸了口气,平稳了下心绪,才说:“我知道黔国公来此是为了慕蝶。但我必须告诉你们,这件事由不得我主宰,慕蝶必须死,这是神灵的决定。” “神灵的决定,难道不可以更改吗?”苏挽月反问了一句,“如果他们之前也误解了慕蝶呢?为什么不给她一个向神灵解释的机会?” 白莹顿时无语,皱了一下眉头说:“你到底想说什么?” 苏挽月见她终于从刚才的剑拔弩张气氛中脱离出来,暗自松了口气,趁热打铁地说:“我想说的是,彝族神灵一定是最公平、公正的,不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验证神灵的意图更改?也许白鹰在天之灵根本不怪慕蝶,也许神灵也愿意原谅她呢?” 白莹听到苏挽月轻声细语地说话,竟然怔了好半天,她沉默了片刻,脸上忽然掠过一丝诡谲的笑容,点着头说:“算你能说会道,我可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今日趁着黔国公在这里,我倒有一个法子,让你们验证神灵的旨意,不知道你敢不敢尝试?” “白姑娘请说。”苏挽月料想她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但事到如今只能硬着头皮接招了。 “你和我们神庙武士比试一场,他们是代表彝族神灵出战的,你若是连神都赢了,自然能开口任何条件,包括带走慕蝶。”白莹眼底闪着冷锐的光芒,“若是你输了,就证明神灵没有更改决定,她今晚必须死!” “为什么要她去比试?”沐谦坐在一旁,平平淡淡地开口,“苏姑娘不是云南人氏,也不是沐府的人,纵然要比,也该由我沐府的人去比。” 神庙武士是彝族最骁勇善战的男人,苏挽月虽然是朝廷锦衣卫,但毕竟是女孩子,而且她全身都是伤,体力已经到达崩溃的边缘了,不用想也知道结局如何,他不能拿她和慕蝶两个人的性命去冒险。 沐谦一发话,沐歌立刻上前说:“国公说得没错,我来和你们的神庙武士比吧。” 白莹十分固执地指着苏挽月,蛮横地说:“谁要一个沐府护院来比?她既然有本事逃出了我的地牢,连捆缚四肢的铁链都被她扯断了,栅栏没有弄坏,门口的卫兵也没发觉,她理所当然有这个资格去挑战!” 沐歌一听,上前想去训斥她,被沐谦扬手压了回来,他脸色凝重地对白莹说:“苏姑娘不能介入此事。你若是觉得沐府其他人都不够资格同神庙武士比试,我本人也可以奉陪。” “国公!”沐歌顿时着急了,“这是比武,不是游戏,您可不要拿自己开玩笑!” 白莹根本不看沐谦,两道犀利的目光死盯着苏挽月说:“他们不敢让你比,是怕你会输吧?你若想救慕蝶,就自己上,不要躲在男人的后面!” “比就比,谁说我一定会输?”苏挽月知道白莹今天和自己杠上了,就算是沐谦亲自出马,也未必能够如她所愿,时间耽搁越久,双方越僵持,对慕蝶就越不利。 “苏姑娘!”沐谦此刻再也坐不住了,他站起身看着白莹,语气有些严厉地说,“我对罗婺部落向来宽厚,多年来没有施加过任何暴政,对你们兄妹已仁至义尽。你自己任性妄为,可曾考虑过你的族人安危?” 这番话,是苏挽月来到罗婺部落之后,听到沐谦对白莹说过的最疾言厉色的警告之词。 他此前一直隐忍着不同白莹翻脸,这时候竟然再也按捺不住了。 苏挽月唯恐事情有变,迅速对白莹说:“慕蝶是我的朋友,救她是我自己愿意的,和沐府无关,我愿意和你的神庙武士比一场!” “既然如此,我们就这么说定了。”白莹将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冷冷扫了苏挽月一眼,“你要赢了,你们就带慕蝶走;要是输了,我可不会放人。” “好。”苏挽月点头答应,她看了一眼远处高台上的慕蝶,隔着几个篝火堆,她的面容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但她却一直记得慕蝶野性难驯的脾气和那双漂亮的眼睛。 哪怕神庙武士再厉害,只要有一丝机会,她就不会看着慕蝶去死。 白莹站了起身,朝着苏挽月走过去,眉梢眼角藏着秀气,她抱着双臂,扬了下下巴说:“我们罗婺的规矩,等毕摩请示完神明,你可以同我们的神庙武士比试。要是赢了,高台上的人归你。” 苏挽月凝望着她的眼睛,问道:“你说话算数吧?” “罗婺土司说的话,从不儿戏。”白莹沉声说了一句,对着旁边人吩咐,“带她去神庙!” 苏挽月跟着那名彝族少女往神庙走的时候,沐谦已经飞快地走下了台阶,叫住了她说:“苏姑娘!” 她回过头看见他表情严肃,微笑了一下说:“你是怕我会输吗?” 沐谦站在她身前,眼睛里带着柔和的光影,轻声说:“输赢并不重要,你不是沐府的人,不必为沐府拼命,尽力而为就好。” “放心吧,对手也许没有那么强,我也没有那么弱。”苏挽月对着他嫣然一笑,神色有些疲惫,但精神并不萎靡,“虽然我之前晕倒过,但那只是因为缺水而已,我已经恢复过来了,不用为我担心。” 沐谦定定地看着她好几秒,才低声说:“虽然我很想救慕蝶,但我更不愿意失去你,你若有事,我一定不会袖手旁观。” “我真的没事,放心好了。”苏挽月隐约感觉到他眼神之中有一抹奇怪的情愫,心头猛地跳了一下,她迅速低下了头,避过了他的目光,加快脚步跟着那名彝族少女向神庙走过去。 第99章 天降甘霖(1) 罗婺部落神庙距离祭台很近,周围全是人,脸上和手脚上都画着虎斑的人跳祭完毕,又有一个带着面具腰上围满了彩条的人跳了上去,彩色布条是族人给他的祝福。他高举双手,说了几句彝语,四周的人一阵欢呼,振聋发聩。 “他说什么?”苏挽月很好奇。 “他说害死白鹰土司的凶手已经找到了,今晚就能慰藉英灵。”引路的彝族少女抬头望了望身边的白尘,白尘解释了一句。 “我不懂你们以前的恩怨,但是人不能永远活在仇恨里。”苏挽月看着白尘低头在自己手腕上系了一根红绸带,“我一定要救出慕蝶。” “那就看你的本事了。”白尘也没多费唇舌,丢了一把匕首给她,示意她上祭台。 苏挽月吸了口气,抬脚迈上台阶,上面带着面具的神庙武士身材十分高大魁梧,手执一柄把两尺来长的大铁刀,挥舞起来阴风阵阵,她站在神庙武士面前,个头几乎只能到达他的前胸。 “动手吧,祭台上就是以命相搏,不是来过招请教的。”白尘在下头冲着苏挽月喊了一句,示意那些繁文缛节没必要用了。 神庙武士一阵刀风扫过来,苏挽月侧步避过,白尘给她的匕首还算锋利,但用着并不顺手。她的黑刃早就被白莹搜走了,全身上下的暗器也几乎被搜刮干净,连藏在靴筒里硕果仅存的一把暴雨梨花针,当时也为吸引沐歌注意而发了出去,她全身上下唯一的武器,只剩下云天送给她的那一只金手镯。 她抬眼看了看慕蝶,一边闪避着对方的掌风,另一边的手指已经悄悄按上了金镯的机关。 此时此刻,不能讲君子之风。 神庙武士一声大喝,铁刀挥舞,力道惊人,似乎想把苏挽月劈了开来。她用匕首挡住大刀,整个人顿时被压弯了半寸,神庙武士很明白自己的优势,一手压着刀接着往下砍,她眼见那刀锋寸寸逼近,却突然发现神庙武士诡异地退了半步。 苏挽月暗自疑惑,但却不敢有半分迟疑,矮身翻了个跟头,避到了祭台另一角,神庙武士气极抬腿,揪着刚刚咬了自己的东西,竟然是一条色泽翠绿的碧蛇,还没等细看,碧蛇就被神庙武士活生生撕了开来。她侧头看了下塔楼上被绑着的慕蝶,知道是她牺牲了碧蛇,又救了自己一命。 “混蛋!”她心痛那条可爱的小碧蛇,对着神庙武士怒斥了一句。 神庙武士疑惑侧耳,知道她说的必定不是什么好话,抡了刀又劈头盖脸杀过来。苏挽月这次没有硬挡,她故意假装抵挡不住,让匕首从手中飞出圈外,神庙武士果然上当,抡着大刀向她直压过来。 苏挽月看准时机,按动了金丝镯上的凤眼,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一瞬之间,神庙武士健硕的身体如同一尊倒塌的铁塔,“轰隆”一声倒在了祭台之上。 台下观战的人原本以为苏挽月输定了,没想到情况竟然发生了戏剧性的扭转。 苏挽月刚松了一口气,却发现在倒下的神庙武士身后,又走出来一个和他一模一样、带着面具、身材更高大健硕的男人!她顿时傻眼了,冲着台下的白尘说:“我已经打赢了神庙武士,怎么还有?” “神庙武士共有八个,你才打赢了一个而已。”白尘眼睛里带着冷诡的笑,“你抓紧时间打赢所有人,才有机会救你的朋友,祭天的时辰就快到了,我们土司可没有耐心等你。” “什么?!”她简直快气坏了,八个?她好不容易打赢了一个,竟然现在才告诉她需要对付的人这么多?“你们这帮骗子!当初白莹没有对我说清楚!你们不讲信用!” “事实就是如此。”白尘看向祭台另一角,“时间一到,下面的人就会点火,你与其唠唠叨叨,不如赶快动手比试。” 苏挽月犹豫的功夫,那新的神庙武士竟然已经拿刀砍了过来,她一分神的功夫险些被砍了左手,她心中又气愤又着急,看着带面具的那个新对手,咬咬牙想着一定要想个法子打赢他,但是她隐约感觉到,白莹一定另有阴谋诡计,他们既是主场作战又是瞬间满血的战斗力,一个还可以勉强胜利,能连续打赢八个神庙武士的概率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新的神庙武士一刀劈过来,苏挽月被他的力道吓了一跳,如果说之前那个对手只是个武艺惊人的大力士,眼前这个对手完全就是一个半人半鬼的疯子,他看到对手就兴奋得哇哇大叫,几近成魔地蹦跳着过来,挥刀用十成的功力砍下去,力道震天,她被迫四处躲闪,纵身跃上祭台的石柱,又沿着铁链跃了几尺,却见那人刀锋过处,祭台一角已被削去。 神庙武士一刀砍向石柱,她顿时失去了赖以容身的依傍,整个人从石柱上跌落下来。她觉得眼前一阵白光闪过,凌厉的寒风已经扑到了她的面门,她几乎感觉到了锋利的刀刃即将划过自己的头部中央,虽然有些舍不得,但还是将金手镯里的第二枚毒针发了出来。 第二个神庙武士“当啷”一声倒在祭台上,就像一座铁塔倒塌在地面上,将整座祭台震得抖了几抖。 与此同时,苏挽月听到祭台之下的人群发出一声疯狂的欢呼声,另一角火光冲天而起,火势瞬间升腾。 她抬眼张望,不由得怒气升腾:白莹竟然提前放火了!当人被仇恨蒙蔽双眼的时候,往往都是不可理喻的,她软硬不吃,不惜冒着得罪黔国公、得罪朝廷、抄家灭族的危险,一心要替自己的哥哥报仇雪恨。 彝族罗婺部落远在哀牢山深处,水源得来不易,而且山路崎岖,挑水灭火需要很多时间,高台的搭建和下面摆放的全是易燃物,火势一起,慕蝶几乎必死无疑。 她愤怒不已地冲着台下的白尘吼道:“你们不讲信用!为什么放火?” 白尘波澜不惊地说:“时辰已到,是你动作太慢了。” 苏挽月顾不上和他理论,却见剩余的六名神庙武士从祭台那边转过来,他们齐声吼叫着,一起向她站立之处冲了过来。她看到这副情景,心里才明白自己上了白莹的当。 这个诡计多端的罗婺土司,她从头到尾就没想过要让她赢!她即使打赢了这个八个神庙武士,还是无法阻止白莹的复仇计划,她今晚一样要烧死慕蝶,血祭她的哥哥。 那六名神庙武士刀锋凌厉,向她逼近而来。 苏挽月原本是靠着一丝希望在苦苦支持,才能勉强迎战两个神庙武士,此时此刻,她眼见慕蝶已经没有生还的可能,只觉得全身气力都要衰竭,恨不能趴在祭台上放声大哭,面对着六柄寒光迫人的大刀,她仿佛忘记了抵抗,只是呆呆地看着另一角的慕蝶。 刀锋已欺近身前,当她意识到危险来临的时候,忽然听见耳边“叮”地一声响,仿佛有人跃上了祭台,挡在她的身前。 手执长剑的沐谦看起来武功并不弱,剑法如深入化,区区几招就让几名神庙武士自顾不暇。沐谦一入祭台,沐歌立刻毫不犹豫地跟了过去。白尘冷眼在台下观战,见旁人入场,立刻向身后的一队勇士挥了挥手,那些勇士向祭台逼近,沐歌带来的几名侍卫见状,迅速围成一个牢固的包围圈,将沐谦所在的位置严密保护起来。 双方积怨已久,这一刻都不再留情,顿时厮杀成一团。 苏挽月万万没想到,事情终于还是到了一步,她抬头向祭台那边看了一眼,顾不上和沐谦说话,立刻以最快的速度向火光之中的慕蝶冲过去。 慕蝶身边的干柴已经燃起了通红的火光,祭台周围的温度极高,几丈高的火焰冲天窜起,黑色的烟灰四散飘扬。苏挽月根本无法靠近,只能看到火光之中她憔悴的面容和明亮的眼睛。 她望着熊熊燃烧的大火,听着祭台上下的人声鼎沸,心里渐渐陷入绝望,忍不住对着黝黑的天幕大声喊叫着说:“白鹰!土司白鹰!你不是真心喜欢慕蝶的吗?如果你真的爱护她,为什么要纵容你的族人烧死她?慕蝶投靠沐府,不是为了她自己,也不是为了沐谦,她是为了你啊!” 火光之中的慕蝶听到她的尖叫,竟然抬起了奄奄一息的头,她似乎想对苏挽月说什么,但是距离太远,火势太大,环境又太噪杂,她嘴唇动了几下,但没有人听清她在说什么。 苏挽月绝望地伏在祭台之上,只觉得全身冰冷,内心悲怆,眼泪顺着她的脸颊落下来,有一种湿润的感觉。 她用衣袖擦了擦眼泪,却越擦越湿。她脸上却忽然多了几滴水珠。紧接着,水珠越来越多、越来越重,她疑惑地仰头看着天空,她明明没有哭了,哪里来的水滴? ——下雨了! 雨水绵绵密密地洒落下来,瞬间沾湿了她身上的衣服,豆大的雨点捶打在青石板铺设的祭台上,声音很好听。 苏挽月不由得惊喜万分,竟然下雨了!这一次天赐的雨水,可以浇灭白莹点燃的复仇之火,化解慕蝶的灾劫了!她听见祭台下的人群有些混乱地骚动起来,向远处抬头一望,却见有一大群装束整齐的骑兵,每个人都手执刀剑火把,井然有序地向祭台这边冲过来。 那些人铠甲鲜明,动作规范统一,绝非散兵游勇,而是明朝的军队。 她不知道这些人怎么会突然从山寨之外闯进来,天上雨水落在脸上,模糊了视线。 她眼看着瓢泼大雨从天而降,将熊熊燃烧的火势强行压了下去,骑兵冲向祭台,将慕蝶从木柱上救了下来;而这边祭台之上,沐歌正和几个彝族的卫兵打得难解难分,有几个神庙武士似乎被沐谦重伤了,倒在一旁,沐谦此刻正被另几名神庙武士困住,无法脱身。 那对骑兵之中有两匹马很快到了祭台之前,其中一人甚至没有下马,直接从马匹之上纵身一跃上了祭台,紧接着伸手扶住了她,语气急促地问:“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她抬起头,立刻看到了一张惊艳俊美的脸。 虽然这是她第二次看到蓝枭的真容,但还是忍不住从心里觉得震撼,他的面容极美,甚至比普通女子都要漂亮,眉眼之间有翩若惊鸿的温柔,也有婉若游龙的桀骜。 蓝枭低头看着她被雨水冲刷得有些狼狈的脸,着急地问:“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她微笑着摇头说:“没有那么严重啦!我只是三天没吃东西而已,刚才和神庙武士打了一架,我还打赢了他们一个!” 他看到她若无其事的笑容,眼神不再那样紧张,他从身边取出一个小小的瓶子,递给她说:“瓶中是天山雪莲所炼制的灵药,你先服用三颗,不会让你的身体太过虚弱。” 她打开那个精致的玉瓶,从里面倒出三颗色泽淡绿、清香扑鼻的逍遥丸,仰头吞了下去,却听见身后响起一个冷肃的声音说:“你去那边帮沐谦,把她交给我。” 苏挽月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立刻知道是谁来了,她从蓝枭怀中抬起头,却见他依旧带着“牟斌”的人皮面具,站在两尺之外看着他们,虽然看不见他的真实表情,但那双寒光四射的眼眸分明透出了他此刻的心境。 她将小玉瓶放到他掌心,轻声说:“快去帮黔国公吧!他以一敌众,恐怕再撑不了多久了。” 蓝枭接过玉瓶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向沐谦他们那边飞掠过去。 苏挽月看着他走近自己,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朱佑樘走到她面前,凝望着她憔悴的小脸、干裂的嘴唇、血迹斑斑的手掌和满身的泥渍,眼神之中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他俯身下来,毫不犹豫地将她抱紧,她身上沾了很多泥土,被雨水淋湿之后几乎变成了一个泥人,靠在他胸前上时,瞬间就将他的衣服染黑了一大片。 “谁要你上祭台比武的?是沐谦吗?”他语气冷厉,似乎带着隐隐的怒意,“你为何要答应他?” “不是他,是我自己要比的。”她急忙解释,“罗婺土司说只要我打赢他们的神庙武士,就放了慕蝶。没想到她出尔反尔,不但设下圈套,还违背诺言提前放火。” 朱佑樘没有再说什么,看着她脏兮兮的脸,伸手帮她擦拭一下额头上的污泥,轻声说:“只有你才会这么傻,差点为一个不相干的人送了性命。你给我记住了,你的命不是你一个人的,就算你肯送死,也要先问问我肯不肯。” 苏挽月试图自己站起来,但她的身体实在太过虚弱,三天粒米未进,又长途波折下来,精神一直紧绷着的时候还好,刚刚稍微放松了下,再想屏气凝神的时候,已经力不从心。人毕竟不是机器,不能对抗身体自然的本能。 “你怎么了?”朱佑樘见她脸色煞白,立刻扶住了她。 第100章 天降甘霖(2) “我头疼。”她额头直冒冷汗,太阳穴也跳得很厉害,勉强站稳身形,摇摇头示意没什么事。 刚才看到她和蓝枭举止亲密,他心里有些生气,此刻再也忍不住心头的悸动,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深邃的眼眸带着疼惜和愧疚的神色,一语双关地说:“都是我不好,我不该将你一个人丢在沐府,让别人有机可乘。” “殿下,我们是立刻返回昆明,还是留在此地过夜?”朱佑樘身边,不知道何时多了一个全身黑衣、带着黑色面具的人,他似乎是那队骑兵的头儿,说话的语气冰冰凉凉的。 朱佑樘看了一眼怀中虚弱的苏挽月,说道:“此时下山太危险,告诉罗婺土司,让她将部落中最好的房间腾出来。” “是。”夜枭得令之后立刻转身,他刚才控制了白莹,挟天子以令诸侯,不怕罗婺部落里的各色人等不听话。 世袭的土司府邸,是整个罗婺部落最豪华的宅院。 朱佑樘抱着苏挽月走过高高的台阶,她仰头看着府邸内的雕梁画栋,觉得有一种岁月沧桑的感觉,这里的土司府至少有上百年历史了,随处可见岁月流淌而过的痕迹。 夜枭在前面开路,土司府邸的每一个人都低头敛眉,不敢直视他们。 一名管家低着头带他们进一间装潢豪华的客房,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床边垂着层层的帷幔,上头绣着彝族祈求庇佑的图腾,他看着他们二人进了房间,很快又带着两个人送了一个盛满了热水的大浴桶进来,还送来一个小包袱。 苏挽月打开那个包袱,见里面是一套彝族少女服饰,还有发饰、发梳、头簪、发油之类零零碎碎的东西,她抬头看了朱佑樘一眼,发现他似乎没有出去的打算,只能提醒他说:“我……我要沐浴,你出去一下吧!” “我有事要做。”朱佑樘很从容地答了一句,他走到桌案旁边,伸手打开案上的羊皮卷,从里面取出宣纸和笔墨,正襟危坐在桌边,先蘸水研墨,然后低头很认真地写起字来。 明朝的云南并没有完全接受汉化教育,能说汉语、会写汉字的人很少,整个罗婺部落里恐怕也只有土司府邸才能找出笔墨纸砚来。 苏挽月见他背对着自己如行云流水一般写字,一直不敢动弹,打算等他写完再说。 不料朱佑樘竟然说:“你不是要沐浴么?我还有三封信要写,你再磨蹭,水就要凉了。” 她偷偷观察了一下他的动静,见他确实全神贯注地写信,这才轻手轻脚地解了衣服,飞快地钻进了浴桶的热水里。她将身体泡在温暖的水中,一种舒适的感觉从足底蔓延上来,几天来的委屈、疲累、折磨瞬间都一扫而空,但是她不敢贪恋泡太久,洗净了头发和身体之后,以最快的速度从浴桶里走出来。她躲到了床帐之内,手忙脚乱地将衣服往身上套,直到全身上下着装整齐,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忙完没有?过来给我研墨吧。”他依旧在桌案那边写字,头也不抬地唤了一声。 苏挽月这时候已经“全副武装”,她走到他身边给他磨墨,看见他正在写一封给云南府都指挥使的信函,旁边两封是写给云南府承宣布政司和云南府提刑按察司的,已经盖上了太子金印。 “殿下是要给罗婺将功赎罪的机会,完结云南叛乱一事吗?”她轻声发问。他这次来到云南,加上之前无故消失,必定有自己的理由。那些信函所说的其实都是同一件事,无非要他们提议宁州叛乱一事由罗婺部落带兵前去解决。 朱佑樘将最后一封信盖上金印,说道:“这样难道不好么?” 她刚刚沐浴完毕,身上带着一种浴汤香草的清新气息和少女特有的芬芳,那种味道让他不禁心动神摇,连适才信函上的最后几行字都写得十分潦草匆忙。 朱佑樘将三封信函装好,然后站起身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握住了她的手。 “好疼啊!”苏挽月无意中被他碰触到了左肩上的鞭伤,立刻抓紧了衣领。 朱佑樘眼神凛了凛,伸手拉开了她的衣襟,立刻看到了她左肩上尚未痊愈的鞭痕,“是谁做的?”他眼神里带着隐然的怒意,才几天不见,她就弄得遍体鳞伤?东厂蓝枭在她身边完全没有起作用吗? 她缩了缩肩膀,老老实实地回答说:“之前和慕蝶比武的时候,不小心伤到的。” “别人那么对你,你还为她拼命,我对你这么好,你却总是疏远防范,存心要气死我么?”他似乎有些生气,脸色微微有些不悦,伸手揽住了她的纤细腰肢,她的腰似乎比之前更细了一些,但少女该有的丰盈感一点都不少。 她辩解着说:“那些都是意外,慕蝶为人并不坏,她在石牢里救过我的。” 他看着她娇羞的模样,忍不住亲了亲她的头发,她刚洗沐过的头发香香的,罗婺部落自制的花水,有种不同的香气,非常诱人。 “我好几天没合眼了,我好困。”她仓皇抬起头,看到了他瞳孔里的自己,苦着脸装可怜说。 他俊脸如玉,黑白分明的一双眼,有一种说不出的蛊惑人心的力量。 “我陪你。”那双眼的主人轻声回答,长发泻下来,眉眼温柔如水。” “不要不要!”她立刻如同惊弓之鸟,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他跟她一起睡?他以为这里是他的毓庆宫吗? 他看着她躲进一床锦被里,将自己裹得像粽子一样,只露出半个头脸,他在床畔坐下,伸手抚触过她嫣红的脸颊说:“你亲我一下,我就不碰你。” 苏挽月脑袋昏昏沉沉,实在困得不行,见他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一时也顾不了那么多,略微侧头用唇角碰了一下他的脸,宛如蜻蜓点水。 “不是这里。”朱佑樘看到她敷衍的举动,并不生气,动都没动一下,接着说了一句,饶有兴致等着她接下来的反应。 “你不要太过分!”她当然不肯,一蹬被子就想坐起来,却被朱佑樘用胳膊压了下来。她咳了几下,有些难受地喘了口气,朱佑樘立马不再压着她了,两手撑在她两侧,苏挽月避无可避,脸颊几乎要碰到他鼻尖了。 “亲不亲我?”朱佑樘问了一句,看着不知如何是好的人,她的反应有些好笑。 “不亲……”她受不了他的胡搅蛮缠,扭头看着旁边的床幔,就是不肯看身旁的人。 他却懒得同她纠缠了,俯身亲了下去,她立刻尖叫了一声。她的唇很软,味道很甜,但不腻,有一种让人欲罢不能的迷离感。他越吻越深,她用力挣扎,却又不敢过分惹怒了他。她想要推开他,小手却被他紧紧地握在掌心,他的呼吸也有些急促,却始终不肯将唇印从她的脸颊离开,只是一味地抵死缠绵。 他亲吻着她的脸颊,她的颈项,她小巧的耳垂,低声说:“月儿,你才是我真心想迎娶的太子妃,没有任何人可以代替你的位置。这次回宫之后,我一定要让你得到应有的名份,哪怕……” 苏挽月猜到了他要说什么,迅速打断他说:“你不要说了啦!我才不要做你的什么侧妃!” 他的眼神顿时暗沉下来,说道:“谁说要你做侧妃了?只要你嫁给我,未来皇后之位便是你的。我今日便以大明朱氏子孙的名义对你承诺,今生今世除你之外,决不再纳一妃一嫔。如违此誓,人神共厌。” “这些话你不应该对我说,对太子妃说去吧!”苏挽月试着捂住耳朵,她并不是不相信他的誓言,只是这些誓言太过严重,他越是对她信誓旦旦地表明心意,她就越恐慌。 也许未来的他正如历史上所记载的那样,后宫只有张皇后一人,身边没有其他妃嫔,但是他的身边也没有她。如果他坚持要和她在一起,只怕历史会因此而改变。假如没有了张皇后,那么明孝宗这个好皇帝或许也不会有了。她怕他的举动会无意间改变历史,更怕引起任何不可控的情形。 朱佑樘却不肯放过她,将她的双手从耳旁拿下来,用手捧起她的脸说:“你知道我的性情,你若是一意孤行,我也会不计后果,你可不要后悔。” 苏挽月顿时气结,他分明就是在威胁她!“不计后果”四个字,他说得出,必定做得到。 她左思右想了一阵,眼珠转了转说:“你要我心甘情愿跟你回宫,也不是不可以,除非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朱佑樘眼里迅速掠过一丝狂喜之色,毫不犹豫地点头说:“只要你肯跟我回去,别说一个,一万个我也答应你。” 她请了清嗓子,认真地说:“我的条件就是,你永远都不能抛弃太子妃,等你日后登基做了皇帝,还要册封她为皇后。只要你肯答应,我就跟你回去。” 朱佑樘仿佛听见了一个极其不可思议的笑话一样,目光直直地盯着她,良久都不说一句话。 他自幼在宫中长大,见过万贵妃迫害母亲和其他妃嫔的种种狠毒手段,女人的妒忌心是世间最残忍的毒药,后宫妃嫔之间为了争宠,往往恨不得将情敌置之于死地,而她却提出这样一个不可思议的“条件”,将保住张菁菁的地位作为自己跟随他回宫的筹码。 她如果不是故意说反话,就是思维方式和常人不同。 朱佑樘仔细地盯着苏挽月的眉眼,仿佛要透过她的瞳孔看穿她的心事,却一无所获,因为她的眼睛里全无心机,依旧那样纯净透明。 过了半晌,他才挑了挑眉说:“我没听错吧?” 她看着他略显憔悴的眼神,眨了一下眼睛说:“当然没听错。我要说的就是这个,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他凝望着她明亮的眼睛,说道:“只要你肯回宫,我答应。” 苏挽月见他允诺,顿时松了一口气。 朱佑樘将来必定会是一个好皇帝,她只是漂泊在此的一缕游魂,谁都不知道她能留多久、会什么时候消失,她不愿意让历史因自己而改变,更不愿意他的人生因自己偏离轨道。所以,此时此刻她愿意给一个临时的承诺,哪怕未必能够兑现,哪怕仅仅只是为了让他安心。 没想到他接着说:“回宫之后,我就奏请父皇封你为太子妃,和张菁菁平起平坐。即使她做了皇后,我也不会让你屈居于她之下。” “我只是答应随你回宫,不是嫁给你!”苏挽月依旧摇头,表示此事毫无商量的余地。她可以答应他许多事情,甚至随他一起回皇宫继续当侍卫。但是“以身相许”这种原则性的问题,关系到她一生幸福,她决不能有半点妥协。 听到她不解风情的回答,朱佑樘似乎真的生气了,眼神暗了一暗说:“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张菁菁是父皇为我聘定的妻子,不是我自己选的,前因后果你都一清二楚,难道你还在为这件事怪我?” 她灵机一动,语气坚决地说:“可我是锦衣卫啊,我们可以做君臣,做朋友。如果真的进宫做妃子,一定会影响你的声誉,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我从不在乎什么太子声誉,”他挑了一下眉,看着她的眼睛,“我若不是真心疼你,又岂会纵容你一次又一次地拒绝我?我若要强人所难,又何必等到现在?既然你如此不懂得体谅人,我又何必为难自己做君子?” 苏挽月一听就懵了:“你……想干什么?” 朱佑樘什么话都不说,却突然扑过来掀开锦被,将她娇小的身体揽入自己怀中。如果她只是一个普通侍寝宫女,事情自然简单得多,早在毓庆宫内,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占有她,但他始终不愿意那么做。虽然他一直竭力控制自己,不想过分强迫她,但是感情这种事,往往越是压制,就越让人无法忍受,他对她的耐心已经快到了极限。 苏挽月猝不及防地被他揽入怀中,她的脸颊贴靠在他的胸口,听着他胸腔内持续有力的心脏跳动声,一颗心不禁微微颤抖起来。他们并不是第一次同床共枕,但这一次她清晰地感觉到了从他身上散发出的那一种危险的气息。 “你如果真的成了我的人,一切都由不得你了。”他低声说。 她有些慌张地抬起眼睛,看到他清冷的目光中潜藏的欲望,可怜兮兮地看着他说:“我三天没好好睡觉了,我头疼,肩膀也疼……” “睡吧。”他看着她苍白的小脸和暗淡的双眸,忽然神情平淡地说了一句,侧转身从背后抱着她,没有再说话了。 苏挽月只觉得无限忐忑,她一只手紧紧抓着床沿不敢放松,竖着耳朵听后头的响动。她的脊背贴着他的胸口,即使隔着厚厚的衣衫,还是能感觉到男人不同的体温和味道。 她精神紧张地绷直了好一阵,听见身后他的呼吸声平稳安宁,这才渐渐放下心来,她在半梦半醒之间,仿佛听见他说:“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我决不相信你是铁石心肠,至今对我都一丝真情都没有。”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她脑海里突然浮现了新年来临之时,他亲笔所写的那一句话,然后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第101章 情丝万缕(1) 雨声淅淅沥沥,外面响起来轻微的两下叩门声,在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有些突兀。 “进来。”朱佑樘从床边站起来,他有些不舍地看着床上合眸沉睡的她,她睡得很香很沉,两排羽扇般的睫毛在眼帘上落下淡淡的阴影,她似乎正在做一个甜美的梦,嘴角绽开了一缕温柔的笑痕,浅浅的梨涡就像弯弯的月牙,让人看一眼就心神俱醉。 进来的人是夜枭和蓝枭,二人皆是淋了一身的雨,进来的时候鞋上泥水沾湿了地毯。 “外面解决了么?”朱佑樘漫不经心问。 蓝枭点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看向床榻上的苏挽月,她小脸朝着床外,侧身盖着一床锦被,一只手抓着垂在床沿的流苏缨络,身上整整齐齐地穿着一套彝族少女素色衣裙,看起来不像是有过云雨之欢后的情形。 他心里略微觉得宽慰,随后却又掠过一丝失落,眼神之中带着几分落寞与寂寥。 “沐谦那边如何?”朱佑樘早已将蓝枭的失神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追问了一句。 夜枭见蓝枭不答,立刻禀告说:“回禀殿下,沐府侍卫有些伤亡。” 朱佑樘冷冷地抬眼,说道:“我没问你。” 此时恰巧蓝枭抬头,他与夜枭对视了一眼,敏锐地发现朱佑樘眼中带着不悦之色,迅速答道:“沐府侍卫死伤了四人,沐谦本人也受了些轻伤。我们的人把守住了下山的各条通道,罗婺部落已尽在掌控之中。” 朱佑樘看了一眼蓝枭,虽然他和夜枭两人都淋了雨,浑身湿透,但两人都不显狼狈之色,长身而立的时候,各自有一番气魄。 “带我去见沐谦。”他扬眉看了一眼蓝枭,又对夜枭吩咐说,“你在门外看着她,不要让任何人接近。” “是。”蓝枭和夜枭二人一起答应着。 夜枭看着朱佑樘与蓝枭远去的背影,不禁暗自摇了摇头,照理说看护苏挽月本是蓝枭的责任,现在太子非要临时换人,让他来当这个差,无非是因为刚才蓝枭的眼神太过张扬,多看了苏挽月几眼。太子这个醋劲可不是一般的大,屋子里这个姓苏的姑娘,看来要拿她当国宝一样来守护不可了。 此时外面的雨小了很多,滴滴答答从屋檐上落下来,彝族的房子都是圆木做的,上头覆瓦,冬暖夏凉。这些房屋虽然精巧,但同大明紫禁城一比就显得十分简陋。 蓝枭默默跟在朱佑樘身后,替他撑着一柄黑色油纸伞。他在东厂当差多年,深知这个皇太子有洁癖,既讲究又挑剔,今晚他能够屈尊降贵住在这里,实在是出乎大家意料之外,他心情不好也无可厚非。 “怀恩最近可好?”朱佑樘忽然侧头问。 “义父最近一直在乡间养鱼耕田,精神很好,身体也比以前硬朗得多。”蓝枭恭谨地回答。 “让他好好养着吧,”朱佑樘轻声说着话,不经意地扫了一眼身边的人,“若是将来有机会让你兼领东厂,你可愿意?” “兼领东厂”,表面上听起来是一句很简单、甚至带着无限恩宠的话,但是,对于蓝枭来说,他更明白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明朝东厂直接受皇帝管辖,他们与锦衣卫并不相同,东厂的头领往往是由宫中的司礼监来兼任,比如蓝枭的养父怀恩,就是宫中数一数二的大太监。东厂诸人之中,有些是太监,有些却并不是。如果要成为东厂督公,首先必须是太监,这是东厂成立以来就定下的规矩。 蓝枭自幼在怀恩身边长大,他们从小就接受过一项很神秘的“手术”,这种手术使得他们长成之后会比一般男人更加俊美,同时也会丧失男人的许多特征和功能。但“丧失”不等于没有,多年以来他一直以为自己心如止水,对女人完全不感兴趣,却突然发现事实并不是这样。 自从遇见了她,他不知不觉喜欢上了她爽朗开心的笑容,甚至希望这次任务永远不要结束,能够永远守护在她身边。 他当然知道,太子刚才这一声询问,并不仅仅是为了探测他未来的志向。 “臣的性命是义父所救,理应属于东厂,”蓝枭低头回答,声音依然很恭谨,“臣愿意为殿下分忧。” “你既有此念,我一定让你如愿以偿。”朱佑樘听到他的肯定答复,声音终于不再那么凝重了。 “谢殿下恩典。”蓝枭沉声应了一句。 朱佑樘加快脚步向前走,不再多言。蓝枭知道,尽管自己在太子心目中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但刚才的事情已让他起了疑心,他才会有意出言试探,若是刚才他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只怕太子所作的决定就是另外一个了。 沐谦坐在灯下,左手扎着绷带,他看到“牟斌”与露出真容的蓝枭二人进门,很客气地说:“二位这么晚找我何事?” 他虽然至今都不知道“牟斌”除了锦衣卫千户的职位之外,还有什么特殊身份,但是他可以断定,今晚那些明朝军队全部来自云南府都指挥使麾下,如果“牟斌”只是一名普通锦衣卫,是决不可能调动他们的。 “我是想问黔国公,若是我们今晚不来,你是否打算让苏侍卫为你沐府白白牺牲?”朱佑樘语气冷肃,丝毫不给沐谦面子。 “当然不会,”沐谦知道此人身份特殊,脸上并没有惊诧之色,淡定地看了他一眼,“阁下想必就是马大人所说的太子亲信了?我从来没有打算牺牲苏姑娘去换取慕蝶。只是当时我们带的人马不多,凭武力也不足以对抗整个罗婺部落,苏姑娘此战必败无疑,但可以为我们争取时间。” “你怎么知道会有人来救你们?”朱佑樘盯着沐谦,“你们沐府防卫如此松懈,竟然能让罗婺部落的人在府中劫走人质,实在匪夷所思。” 沐谦微微蹙眉,那张远山青谷般的脸一刹像碎掉了所有的清净,但只不过一瞬,就平静如常地说:“沐府在云南虽然说不上威震一方,但总还有一些兵力,即使你们今晚不来,最迟不过四更时分,上滇土司和水西土司都会到此。” “罗婺部落的土司在哪里?”朱佑樘侧身问蓝枭。 “仍在祭台那边。”蓝枭答了一句,他心里有些佩服白莹这个小姑娘的魄力,能运筹帷幄策划了这么一出,即使没有成功,也是不急不躁,面色平淡。 “黔国公打算如何处理此事?是想大事化小,让都指挥使那边息事宁人,还是奏报朝廷,等待皇上定夺?”朱佑樘知道沐谦心里的动静,也看出了他的顾虑,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算是同一类人,往往表面越平静的时候,内心越波涛汹涌。 “我现在只想静一静,去看看慕蝶。”沐谦叹了口气,苦笑了一下,他明知朱佑樘话中有话,却无可辩驳。 清晨时分,苏挽月从梦中醒来,耳边传来清脆悦耳的小鸟轻啼,她下意识地看了看身侧,旁边却是空的,他并不在身边。 她轻巧地跳下床,洗了把脸打开房门,只见外面仍在下着雨,一个身穿墨色长衫的人举着伞站在屋檐下,他看起来很冷酷,一双眼睛冷锐深邃,精明若枭,让人过目不忘。 “他们都去哪里了?”她左顾右盼了一下,门外除了这个人,几乎一个人影都见不着。 “不知道。”夜枭面无表情地回答。 “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里?”她试着问。 “不知道。”他脸色阴了再阴,好像她欠他几百两纹银没还一样。 苏挽月无奈地败下阵来,她不知道朱佑樘从哪里搬来这么一个冷冰冰、死气沉沉的人,如果换做蓝枭或许还能和她说说话,这个人完全就是一副不想搭理她的架势。 她出门四处张望,夜枭在一丈之外紧紧地跟着她,就是一言不发。 苏挽月走出土司府邸,远远地看见了山坡下有一个身穿蓝色锦衣、腰系五彩花纹玉带的身影走过去,不禁心中暗喜,大声叫道:“黔国公!” 她刚跑出没几步,就被一个人挡在身前,双手被他紧紧捉住。 第102章 情丝万缕(2) “一大早乱跑什么?”朱佑樘看了看她的脸色,昨夜她应该睡得很好,看起来神清气爽,一双明眸又恢复了清亮,脸上泛着淡淡的可爱红晕。 “我只想问问他,慕蝶怎么样了?”她推了推他的胳膊,抬眸恳求说,“你别挡着我好不好?我有话对他说。” 朱佑樘放开手,点点头说:“去吧。” 苏挽月如获大赦,迅速从他身边闪了过去,径自去追沐谦,夜枭抬头看了看,试探着问:“臣要跟着苏姑娘么?” 朱佑樘摇了摇头,眼里带着一种笃定的神情说:“不用管她。” 雨渐渐停了,清晨的哀牢山格外清新,灿烂的阳光映衬着悬崖峭壁,处处都是绝美动人的风景。 苏挽月紧走几步追上了沐谦,因为跑得太快,牵动了她左肩的伤势,沐谦见她匆忙走过来,立刻转身停下了脚步。 “慕蝶怎么样了?”她心里着急,抬头就问他。她一直记挂着慕蝶安危,很是担忧。 沐谦一时没有说话,看了看远处氤氲升起的晨雾,过了片刻才说:“慕蝶吸入了大量烟尘,现在依然昏迷不醒,性命应该无忧。但是她的手……只怕没办法复原了。” “是右手伤了?她以后还能使鞭子吗?”苏挽月有些怔住了,习武之人手腕不够灵活本是大忌,慕蝶运鞭如神的功夫,只怕会损了一半,也不知道她醒来能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两只手都伤了。”沐谦眼里有淡淡的伤痛,似乎无限惋惜。 “黔国公,你会因为慕蝶的伤而恨白莹吗?”她向前走了几步,抬头看着他,“能不能原谅她,不要再起杀戮?” “你不担心你自己,反倒来劝我?”沐谦看着苏挽月,欲言又止地说,“你为了慕蝶,差点中了他们的奸计,死在神庙武士的手里,你难道一点都不恨他们?” 苏挽月摇摇头,眼神清亮地说:“我不恨他们。我师傅说过,赢就是赢,输就是输,要怪就怪自己学艺不精。比试是我自己答应的,无论结局如何我都接受,哪怕他们用了不正当的手段。” 沐谦仰头笑了笑,摇头道:“你不必说了。” 苏挽月看到他的表情,心里反而更加担心,她知道沐谦决不是一个逆来顺受、好说话的人,他当年肯放过罗婺部落,或许是因为慕蝶的情分,或许是因为十三岁丧父的他对所有人的怜悯之心,但事到如今,沐府吃了罗婺部落这样一个大亏,只怕他心中已在后悔当年心慈手软,若是他决意要新仇旧账一起算,只怕这个山寨里顷刻就有一场血光之灾。 她走到沐谦身前,语气真诚地劝他说:“我知道你很生气,也有能力做很多事,但是云南百姓需要沐府的保护,也需要你,不要因为一时之气,让他们对你失望。我这么说不仅仅是为了罗婺,可不可以请你放过他们?” 沐谦凝神看了她好一阵,才说:“很多事不是由我决定的,我只能答应你,不为慕蝶的事向白莹寻仇。其他的事情,恕我无能为力。” “如果你无能为力,还有谁能化解这件事?”她有些着急了,咬着嘴唇说,“难道非要打打杀杀才能解决问题?” “那倒不一定。”沐谦忽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苏姑娘是太子身边的人,有些话不需要说得太明白。我能为你做的事,必定会尽力去做,你与其来说服我,不如去求另一个人,让他高抬贵手,放过云南沐府。” “我不懂你的意思。”苏挽月隐隐觉得他话风不对。 沐谦将目光看向远处的山峦,说道:“我言尽于此,你若还是不明白,就自己回去想。何时想明白了,就知道解决这件事的关键并不在于我。” 晨光乍现,天边泛起一缕一缕灿烂的红霞,温柔的清风随着花香,一直飘散到她的鼻端。 苏挽月怔怔地站在原地,她脑子里还在萦绕着沐谦刚才所说的话“……你与其来说服我,不如去求另一个人,让他高抬贵手,放过云南沐府。” “站了这么久,你饿不饿?”她听见有人说话,回头一看竟然是蓝枭。 “我不饿,只是很郁闷而已。”苏挽月哀叹了一声。 蓝枭淡淡一笑,说道:“你所郁闷的事,其实一点也不复杂。只不过是因为刚才黔国公对你所说的话,让你想到了一些事,有点不知所措了,对不对?” “是啊。”她总是能够被他一语说中心事,又继续哀叹了一声,“就像你当初预测的一样,沐谦很担心朝廷这次有意针对黔国公府。他之前为罗婺部落隐瞒过谋反之事,怕太子那边会抓着他不放。” “所以你才替黔国公担心?”蓝枭将手里的两块点心递给她,“先吃点东西再说。” 苏挽月看着那两块糕点,忍不住哀叹了一声说:“我都好几天没吃过东西了!” 蓝枭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从袖中取了一块洁白的锦帕给她擦嘴,又从身边取出水袋递过去,说道:“黔国公是个精明之人,他自然有对付朝廷盘查的方法。你千万不要介入他们之间的事,更不能到太子殿下面前去为他说情。” “为什么?”她刚才确实有这种想法,想找朱佑樘谈一谈。 “太子殿下的心思,深不可测。”蓝枭抬眸看了她一眼,“他一路跟随你来到云南,本是一石三鸟之计,一半为公,一半为私。宫中风云变幻,他可以借卧病之机暂时逃离斗争中心,静观其变,听说泰山地震之后皇帝已打消废储之念,太子地位已经很稳固了;云南沐府,或许正是他的另一个目标。” “原来如此。东厂除了你,还有多少人跟着他来云南了?”苏挽月隐约有些明白了,其实她心里真的很喜欢且佩服蓝枭的聪明和犀利,他总是能看穿她心里纠结或迷惑的事情,她想起早上那个黑口黑面的夜枭,好奇地问他。 “至少还有十个。”蓝枭想了想,认真地答。 “他会有意针对沐府吗?”苏挽月心里隐隐有点担心,怕之前沐谦替罗婺部落隐瞒谋反之罪的事情被牵连出来。罗婺部落与沐府之间的恩怨,由于太子朱佑樘突然插手干预而昭彰于天下,十二年前的那场叛乱,很快就会被朝廷知道。沐谦本人并不希望云南境内有任何动荡,也不希望朝廷以此事作为削藩的借口,但是那晚朱佑樘亲笔写了三封信函给云南的不同机构的官员,这件事已经惊动了明朝官府,恐怕不是沐谦能够遮盖得住的了。 “难说。”蓝枭站起身,幽幽地看了她一眼说:“或许你离黔国公远一点,他就不会盯着沐府不放了。” “我和黔国公?我们只是普通朋友,跟他有什么关系?”苏挽月觉得很奇怪。 “世间有很多种感情,有人会时常挂在嘴上,有人会付诸行动,也有人只会秘密放在心里,”蓝枭很耐心地解释,“你觉得太子殿下和黔国公分别是哪一种人?” 苏挽月被他如此直截了当地质问,不觉心头一动。 朱佑樘对她的感情,她并不是不知道,两人之间的暧昧关系由来已久,只是因为她的固执与坚持,他才甘心退让,没有越过最后那一道防线。要知道古代女子最看重“贞洁”二字,少女婚前的清誉比黄金还重要,他们的绯闻早已在宫中传遍,如果换做其他明朝少女,只怕早已屈服在他的霸道和柔情攻势之下;至于沐谦,她对他并不了解,也并没有深交,完全无法揣测。 “不管殿下是哪一种,我还是不想和他在一起。”苏挽月低垂着头。 她并不是不喜欢朱佑樘,但心里总是觉得两人之间缺点什么,这种感情模式真的不是她曾经梦想过的那一种。感情不是你情我愿就能一拍即合的,身处其中,旁人往往没办法明白你的苦衷。 “你如果真的不愿意嫁给他,就要设法让他断了念头;若是对他还有感情,就想想以后该如何和他相处,做一个不会受他冷落的皇妃。”蓝枭看着远方天际明亮的晨曦,“宫中正值多事之秋,我们在云南不会待太久了。” “皇妃?”苏挽月有些惊讶,但她心里也很怕蓝枭的预言将来就会成为事实,“他已经有太子妃了,难道要我去和她争宠吗?” “选择做太子的女人,命运就是如此,你能逃得了么?”蓝枭反问了一句。 “我不是他的女人。”她吞下最后一口糕点,又喝了口水,笃定而自信地微笑了一下,“我会有办法对付他的!” 第103章 帝王之策(1) 众人着装整齐下山之前,苏挽月意外发现白莹居然也在队列之中。 白莹骑着一匹马,并没有被捆绑束缚,模样看起来十分乖顺,丝毫没有之前那种颐指气使的做派。她周围带着几个罗婺部落的勇士,将她团团围住保护起来。 “她要跟我们一起下山吗?”苏挽月悄悄地问蓝枭。 “看情形是。”蓝枭随口作答。 苏挽月原本以为他知道缘故,没想到他似乎也很诧异,只得忍住心头疑惑,跟着众人往山下走。 罗婺部落的山路确实非常难走,加上天雨路滑、满山泥泞,马匹不停地打滑,行走更是艰难。苏挽月往前看了看,沐谦独自走在前列,沐歌和几名沐府侍卫用担架抬着昏迷不醒的慕蝶。 她远远地看着慕蝶,想起她之前灵活矫捷的模样,不由得心里一阵难过,骑马的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原本走在前面的朱佑樘见她行动迟缓,立刻拉住了马匹的缰绳,驻足等她过来。 “没什么。”她左顾右盼看了一圈,抬眸发现蓝枭顷刻之间竟然跑得不见踪影,好奇地打量着周围问,“蓝枭呢?这种山路他居然也走得这么快!” “他赶着下山,有别的要紧事办。”朱佑樘眼神微微一变,淡淡解释了一句后,径自策马前行,将她甩了好几丈远。 此时,远处悠悠地传来一阵模糊的歌声,似乎是附近采茶的彝族歌者在唱歌,“郎是天上一条龙——妹是地上花一蓬;龙不翻身雨不下——雨不撒花花不红……”彝族人在山上的歌声,苍凉悠远,这是一个善歌的民族,最好的歌者都是住在大山深处的,那是和神最近的地方,这也是片美丽的地方,无论外面如何繁华和变迁,他们依旧保持着自己的淳朴本色。 苏挽月担心自己拖众人的后腿,急忙拉紧了缰绳,紧紧跟了上去。 众人进入昆明城内,已接近快申时,云南三司诸人都等候在沐府门外,这些官员都是消息灵通之辈,知道太子亲信到了云南,黔国公亲自带兵前往罗婺部落,一个个都恐怕会有大的变故发生,不敢有丝毫怠慢,凡是有资格来沐府的几乎全都来了。 沐谦见到这个阵仗,心知肚明并不是全是因为自己,表面不动声色,下令沐府等人设宴接待。 苏挽月等人随着沐谦从正门进了沐府,她竟然发现身后一个云南官员都没跟进来,不禁有些奇怪,问身边的一个侍女说;“刚才那群人呢?国公不是设宴款待他们吗?” 那侍女答道:“这些官员没有资格从正门进府,都到角门那边去了。” 朱佑樘一路冷眼观察,眼见云南三司官员一个个灰溜溜地从角门进沐府,想起之前在京城之中听到的传言,道是黔国公世代居功自傲,从来不把朝廷流管官员放在眼里,平日里三司会审之类的制度,估计也只是走个形式,这些人根本就不能与沐府抗衡。 “你跟着我,回京之前,不准离开我视线范围。”朱佑樘侧头,轻声对苏挽月吩咐了一句。 “为什么?沐府难道是龙潭虎穴不成?”苏挽月觉得他有点大惊小怪。 “不想像上次一样出事,就听我的话。”他的语气依旧那么霸道,不容她反驳。 苏挽月噘着嘴,一路跟随他到了后院的房间,朱佑樘不让她出门,她只有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也不搭理她,像在毓庆宫中一样,随手在书架上取了一本书,聚精会神地看起来。 “我想出去走走,在这里闷也闷死我了!”她实在不知道他究竟要干什么,沐府里真的有那么危险吗? “可以。让夜枭跟着你。”朱佑樘继续看书,连头没抬。 “他?还是算了吧。”苏挽月一听夜枭的名字,立刻断了出去的念头,她一分钟都不想和这个死气沉沉的黑衣家伙待在一起,“让蓝枭跟着我还差不多!” “你很喜欢蓝枭吗?他还要几个时辰才能回得来。”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清清淡淡的。 “我确实很喜欢他,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很开心,他可以陪我逛街练武吃东西,还可以陪我聊天。”她貌似不经意地随口作答,走到月洞窗前,优哉游哉地将头伸出窗外,去看翠湖风景。 “你和我在一起很无聊么?你也可以和我一起看书。”朱佑樘端起手边的茶盏,靠近唇边啜饮了一口,他的语气像万年不变的死水,不起一丝波澜。 “我不喜欢看古书!”她看到那些线装书籍、竖排印刷、繁体文言文,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古书?”朱佑樘抬头看了她一眼,“这些书都是永乐朝重新编制的,哪里古了?” “我的意思是,我不喜欢看书啦!”她差点说漏嘴,急忙找理由解释,“昆明天气这么好,你为什么不出去走走?这边傍晚火烧云很漂亮的,晚上星星也是又大又低,像伸手就能摘到,在京城不可能看到这样的好风景。” 他根本不为所动,低下头继续看书,冷哼一声说:“沉迷于旖旎风光,只会玩物丧志。” 她无奈地在桌边坐下来,用手肘撑着下巴看天边的湖水,咕哝着说:“我又不是皇太子,为什么要陪你一起看书?少看一刻钟的书又能怎样?玩物丧志有什么不好?” 她正在嘟嘟囔囔,冷不防感觉有人凑到自己身边,她蓦然回头看到他的脸,不禁吓了一跳。朱佑樘用手里的书卷敲了一下她的头,用威胁的语气说:“我偏你要陪我一起看书,到外面玩有什么好?日升日落的风景,哪里不能看?” 苏挽月被他强拉着一起看那本古籍,只觉得索然寡味,她想起现代生活的种种便捷,电脑,手机,游戏,上网卡……忍不住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朱佑樘见她长吁短叹的模样,只得将书卷放到一旁,说:“好吧,你既然不想看书,我们做点别的。” 她以为他愿意出门,立刻高兴不已,眼神晶亮地跳了起来,不料他伸手用力一拉,她一时没注意跌在了他怀里,脸颊上被他亲了一口。 “我不是要你对我这样,我只想出门逛逛而已。”她喘息着推开他,脸红到了耳根。 “抬起头来,看着我。”他轻声逗她说话。 苏挽月当没听到,背对着他不予理睬。 “除了我之外,还有没有别的男人对你这样亲近过?”他靠近她身侧,脸离她很近,把她的睫毛都一根一根看得很清楚。 她一声不吭,坚持不理他。 “一个都没有,对不对?”他看着她形状姣好的唇瓣,轻声发问。 苏挽月立刻怔住,她想起了那个经常让她心烦意乱的Alexander.Su,迟疑着说:“你怎么知道没有?如果真的有那么一个人呢?” “我猜不出他是谁,”朱佑樘的语气很沉稳且笃定,神情冷傲地扬起头,“牟斌?杨宁清?沐谦?还有谁?” 她忽然心里一动,故意问:“你为什么不说蓝枭?他和我关系也不错啊!” 第104章 帝王之策(2) “你喜欢他也没有用,”他冷冷地回答,“他根本不可能娶妻生子。” “为什么?”苏挽月顿时眨了眨眼睛,他这是什么意思? 朱佑樘仿佛不经意地重新拾起了书本,低头聚精会神看他的书,她越想越觉得这句话很可疑,忍不住跑到他面前问:“你说蓝枭怎么了?快告诉我!” 朱佑樘静静地看着她半晌,不动声色地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她深吸了一口气,微微迟疑了片刻,抬眸看着他说:“算我求你啦,好不好?” 他看着她的眼睛,侧过脸说:“既然你是求我,总要拿出一点诚意来,让我看看值不值得?” “你不要得寸进尺。”她实在忍无可忍地跺着脚恨恨地说。 两人正闹得不可开交,忽然听见有人叩门,朱佑樘立刻收敛了笑容,沉声说道:“什么事?” 一名沐府侍女立刻说道:“奴婢奉国公大人之命,前来请大人移驾前往花厅饮宴。” 苏挽月如获大赦,迅速推开朱佑樘,向门外冲了出去,朱佑樘见她跑得比兔子还快,随后紧跟着出来。 沐府晚宴排场依旧很足,沐谦坐在上座,下面是云南三司重要官员,马坤,朱佑樘和苏挽月,再往后是罗婺部落的白莹。 这场晚宴,大家都知道谈的不是风月,所以气氛十分紧张,即使有沐府的歌舞乐伎助兴,众人也都没有心思观赏。那些官员们表面与沐谦详谈甚欢,其实都在暗中看他的脸色。 直到酒过三巡,云南府都指挥使才试着开口说:“今日黔国公和钦差马大人在此,下官有件要紧事说。” 沐谦放下杯盏,沉稳地说:“尽管直言。” 云南府都指挥使先是拱了拱手,然后说道:“下官要说的是宁州流民叛乱,虽然不知道圣意如何,但下官以为此事不宜再拖了。下官仔细揣摩了一番,觉得当下应该遣罗婺部落出兵平叛,方能奏效。下官听说武定府罗婺现任土司白姑娘英勇善战,乃是女中豪杰,相信此事应该不难,只要白姑娘出马,必定能够成功平叛!” 他一发话,布政司和按察司的官员立刻附和,一个说“此举甚好”,一个说“黔国公宜当机立断”。 沐谦不动声色,侧头看了看马坤,问他说:“钦差大人,你以为如何?” 马坤早已被蓝枭传话做通,闻言立刻说道:“下官出京之时,皇上只说要云南沐府处理此事,速速平息叛乱即可,至于谁家出兵、如何平叛,圣意并无裁决,黔国公可自行做主。” 沐谦又看了看白莹,说道:“罗婺土司,你可有疑虑?” 白莹有些意外,她扬了扬眉毛,并没有立刻回答。她没想到沐谦带着自己回昆明并不是要兴师问罪,却分配给了她一件棘手的差使。虽然明知这是一件吃亏不讨好的事,但若是成功了,之前的罪状不但可以一笔勾销,还可以为自己扬名立万。 苏挽月看着白莹犹豫的神情,知道她正在暗自盘算。 史载明朝大将沐英攻入云南之时,与罗婺女土司商胜颇有交情,罗婺部落曾经备粮千石,到昆明金马山亲迎明朝大军,数里搭棚,拦门敬酒,杀猪宰牛,大摆宴席,三日三夜,灯火通明,歌舞不绝。这个罗婺部落和沐府之间本来颇有渊源,只是后来关系渐渐疏远,甚至兵戎相见。 “罗婺土司,你若是平定了宁州,本官回京之后一定奏报皇上,对你加以封赏。想你们罗婺世袭武定土知府,显赫西南数百年,却从未涉足其他部落,你可不要放过这个让武定彝族更加辉煌的机会。”马坤按照此前蓝枭的吩咐,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 沐谦望着白莹,眼神之中些许深意。 白莹虽然精明,毕竟只是一个彝族少女,她无法揣测眼前这些人究竟有怎样的政治目的,但马坤的话实实在在地说中了她的心事,哪怕朝廷只是将他们这些部落当成棋子,以便牵制住云南沐府,让他们的势力不会过于壮大而生反叛之心,她也并不在意,她要的只是一个不会再屈居于沐府之下、出人头地的机会。 “既然如此,我们罗婺部落一定竭尽全力,平定宁州,忠于朝廷!”白莹一念及此,立刻很爽快地答允下来。 苏挽月看着沉默的沐谦和意气风发的白莹,知道这件事全部都是朱佑樘一手策划而成,他至今没有露出庐山真面目,却暗中调兵遣将、运筹帷幄之中,既化解了万贵妃一伙不计后果的捣乱,顺利解决了宁州叛乱之事,更重要的是,还扶持了罗婺部落这样一个强大的对手,代表大明皇朝暗中给了沐府一次沉重的打击与警告。 此刻,这场事件的幕后策划人,正若无其事地戴着“牟斌”的面具,俨然只是马坤身边一个置身事外的普通随从。 帝王之策当如是,以他的才能,若是不能做大明皇帝,实在太可惜。 场中乐舞再起,一名沐府护院匆匆而来,俯身在沐谦耳边说了几句话,他像是极为惊讶,一扫刚才脸上阴霾,眼里带着一抹藏不住的喜悦,转过头对着马坤说:“马大人,府中有急事,我先告退片刻。” 苏挽月眼看他步履匆忙地离席而去,料想府中发生了大事,立刻随同站起身来。 “去哪里?”朱佑樘发觉她的异动,按住了她的手。 “我好像又有点水土不服了,胸闷头晕想吐,能不能去园子里转转?”苏挽月知道了他的脾性是吃软不吃硬,低声央求说,“就一会儿,马上回来。” 朱佑樘目光看着席间,语气强硬地说:“一个人不准去。” “你别说了,”她猜到了他下面要说什么,赶紧抢先说话了,“千万别要那个什么夜枭跟着我啊!我真的很怕他。” “快去快回,别走远。”他看着她愁眉苦脸的样子,终于还是让步了。 苏挽月立刻眉开眼笑地从座位上窜了出去,行动快如疾风,比沐谦刚才的步伐还要快上好几倍。 马坤看着沐谦起身离席,片刻都不耽误的样子,候着他身影走远,端起酒杯对着云南三司敬酒,那些官员也对他十分巴结,大有相见恨晚的架势,宴席之间气氛非常融洽,众人推杯换盏,谈笑甚欢。 “看来,你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吧?”白莹见此情景,沉声问了一句,语气稍有不悦。 “罗婺土司以为呢?”云南府都指挥使并不隐瞒,反而笑了笑说,“如今这条船上的人越来越多,你们罗婺也在其中啊。” 白莹沉下了脸,她紧握着酒杯没说话,指节都捏得发白,她从小任性惯了,被人明摆着利用的滋味不好受,更何况还不得不为这些人去卖命? “白姑娘何必想太多?只要罗婺部落能够成功平定宁州叛乱,本官一定在皇上面前美言,罗婺部落自有出头之日。”马坤端着杯子抿了口清酒,一双眼睛城府极深。 白莹没有再说什么,端起酒杯一口饮尽,她看着沐谦离开之后留下的那个空位,琥珀色的眼睛里竟然透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诡谲笑意。 第105章 剧毒妖花(1) 苏挽月从花厅里溜出来,一直来到后院,前面筵席噪杂喧闹,这边却非常静谧安宁。正当月圆之夜,她抬头看了一下月亮,或许因为昆明海拔较高,这里的夜色比京城清朗许多,那轮明月大如轮盘,仿佛触手可及。 她几乎与沐谦同时离席,跑得又比他快,等了半天才看到他的身影从长廊下移过来。 “苏姑娘?”月色明晰,沐谦一眼就看到了她。 “我特地在这里候着你的!”她走到他身前,抬眸看着他问,“沐府出了什么事?是不是与慕蝶有关?” “慕蝶醒了,我去看看她。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过去?”沐谦问她。 苏挽月点了下头,与他并肩一路同行,一直走到慕蝶的房间之外。慕蝶的住所在花园的西侧,轩窗半敞开着,她抬头就看到慕蝶躺在一张木榻上,旁边一名侍女低头给她喂药,慕蝶神情有些萎顿,轻声问:“他还没有来么?” 侍女答道:“国公大人说了,只要您醒来,立刻就通知他,应该快来了。” 苏挽月看到慕蝶露出了一丝温柔的甜蜜笑容,抬头看见沐谦平静俊朗、风神如玉的优美姿态,想起了慕蝶之前对他的紧张态度,心里不禁多了几分顾虑,脚步就落后了几分。 沐谦发现她驻足不前,回头问:“你不进去么?” 苏挽月微笑着摇了摇头说:“外面景色很好,我先转一转,晚点再去看她,你先去吧!” 慕蝶虽然与白鹰之间有过一段感情,但是显而易见,她如今心中最在乎、最想念的人惟有黔国公沐谦,醒来之后的第一眼自然是希望见到他,她这时候冒冒失失跟着沐谦过去,似乎有当电灯泡之嫌。 沐谦似乎知道她的想法,他并不再勉强,举手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苏挽月独自一人留在屋檐下,她不想立刻回到花厅里去,那边无非是笙歌舞乐、觥筹交错,竖着耳朵听一帮官员互相寒暄,倒不如在花园里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更好。 她坐在长长的回廊下,月光柔柔地倾泻下来,照着花圃的各色花卉。她发现慕蝶的轩窗下竟然也种植着几株貌似地涌金莲的花卉,那些花朵看起来十分美丽灿烂,含苞待放,在夜色中越发光彩夺目,显得十分美丽灿烂,甚至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妖异之感。 月光皎洁无比,圆得没有一丝缺憾。 那几株地涌金莲在月光下摇曳生姿,就像迎风招展的绝色舞姬,让人几乎移不开目光。 苏挽月觉得十分诧异,地涌金莲本是佛花,怎么会在月光下展现出这样妖媚的姿态?她好奇地跳下回廊,蹲在那几株地涌金莲之前,伸手碰了碰它们的花瓣,又低头去看它们的根茎。 “你在干什么?”夜色中有人沉声一问,吓了苏挽月一大跳。 “原来是你。”她扭头一看是蓝枭,顿时松了口气,“这么大喊大叫干什么?差点吓死我啦!知不知道人吓人是世间最无耻的行为?” “我不是有意吓你的。”蓝枭说话之间已经来到她身边,“你鬼鬼祟祟在这里干什么?不知道身份的人还以为你要偷沐府的花草。” 苏挽月顽皮地仰了仰头,说:“我才不稀罕他家的东西!” “别说我没警告你,不要打这些花的主意,也不要随便动人家的花,”蓝枭说着叹了口气,“有些花,不是随随便便能碰的。” “你好像有感而发啊?”她机灵地看着他的眼睛,转过头去窥探他的瞳孔变化,“你从哀牢山上下来,没和我们一起回沐府,去了哪里?殿下只说让你去办一件要紧事了。” 蓝枭看了她一眼,竟然说:“你还是不要问的好。” “这么神秘?”苏挽月越发好奇了,她低头发现蓝枭的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锦盒,想起之前云天出宫办差的时候也经常将取来的物品放进锦盒之内,朱佑樘要他办的“差使”,必定与这个锦盒有关。 她有心逗他玩,立刻想了一条妙计,假装愁眉苦脸地大叫一声说:“我的脚……好痛好痛!你快帮我看看!” 蓝枭一听,立刻俯下身去察看,问她说:“是之前比武受了伤么?” 他低头看她的脚踝,一只手却依然拿着那个锦盒,她乘机顺手将身边一株大叶牡丹的花叶摘了一片下来,暗中使劲弹向长廊下的红色圆柱,故意用细微的响动来吸引他的注意力。 蓝枭目光一动,放下了锦盒,伸手去接那边的花叶。 苏挽月趁他不备,将那个锦盒抢到了手里,她正想全部打开看看究竟,却冷不防被他握紧了手腕,一时动弹不得。东厂第一杀手,绝非浪得虚名,他的动作快如闪电,即使她已经用最快的速度来做这件事,还是没能让自己的“阴谋”得逞。 “干什么啊?只是开个玩笑而已,不用这么认真吧?”她顿时哇哇大叫,带着讨好的笑容看向他,“看看也不行吗?” “不行。”蓝枭一手扣住了锦盒,“没有殿下的许可,谁都不能开这个盒子。” “好吧,”苏挽月怏怏地看了锦盒一眼,打消了从他手中夺取盒子的企图,她将目光重新投向那几株地涌金莲的时候,不禁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指着它们说,“你看!它们变颜色了!” 蓝枭迅速低头看向花圃,发现那几株“地涌金莲”竟然瞬间变了模样。 它们原本应该是金黄色的花瓣,此时竟然变成了血红色!嫣红的花朵全部打开,在月光下摇曳生姿,散发出夺人魂魄的艳光。与此同时,一缕奇异的香气从它们刚刚盛开的花瓣中飘逸出来。 蓝枭嗅到空气那缕异香,迅速屏住了呼吸,脸色也为之一变。 这分明不是佛花,而是妖花。 “你有没有闻到花香?”苏挽月觉得那一缕香气似乎越来越浓,一直钻进她的鼻孔,顺着她的五脏六腑往下,感觉十分诡异,她看到蓝枭神情不对,正要说话,却忽然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几乎站立不稳。 蓝枭察觉情况有异,他迅疾无比地将锦盒放入怀中,从袖中取出一块锦帕,封住了苏挽月的口鼻,伸手扶住了她。 苏挽月没有蓝枭那么警觉,早已吸入了大量的花香。她扶着身边的廊柱,只觉得胸口发热,头疼欲裂,全身的血液加速奔腾,全身突然像被火烧一样,她只觉得头越来越痛,体内炙热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尤其是心脉部位,疼得快要裂开,头混脑胀的感觉让她根本看不清眼前的人。她紧紧抓着蓝枭的胳膊,说道:“我好难受……那香气有毒吗?” 蓝枭感觉她身体越来越烫,心脏跳动的声音极其剧烈,心头顿时升起一种可怕的预感,他没有表露出任何异状,轻声安慰她说:“不要怕。即使是天下最厉害的毒药,也必定有对症的解药。” 她睁着眼睛,只觉得全身燥热,迷糊之中伸手扯开了自己的衣领,问他说:“我好热……我会不会死?” “不会的,”蓝枭突然看到她晶莹如雪的大片肩部肌肤,一时竟然情不自禁,将双唇靠近她耳边说,“这里人太多,我带你回房间去。” 朱佑樘在花厅之内坐了一盏茶之久,不知道为什么,他只觉得心神不定,坐立不安地站了起来,想要离席。 “这个曲子极其精彩,你不看完么?”白莹距离他所坐位置不远,她指着那个领舞的女子,抬头扫了他一眼。 场中舞姬确实很美,眉间朱砂,唇点樱桃,举手投足,撩人心魄。 “我出去走走。”朱佑樘根本不看舞乐,起身就走。 “是要追你心爱的姑娘去么?”白莹很大胆地问了一句,接着哧哧地笑出了声,“我此前不是告诉过你一个好法子么?一定管用的!” 朱佑樘回头看了看这个彝族土司,不置可否地说:“这种手法,未必光明磊落。” 白莹端着酒杯,抬头瞟了他一眼,满不在乎地说:“爱一个人,只要达到目的便好,手段如何并不重要。” 朱佑樘听到她最后一句话,没有再继续追问白莹,迅速离席走了出去。 “殿下,不好了!”他刚走到廊檐下,夜枭就如幽灵般闪过来。 “何事?”他心头一震,强自镇定着问。 “殿下当时吩咐不必紧跟苏姑娘,以免被她发现,所以臣没有靠近,蓝枭过来的时候,臣起初看见他们二人谈笑,以为无碍,没想到还是出事了,”夜枭声音很低沉,“臣一时失察,请殿下降罪。” “她究竟怎么了?”朱佑樘问了身后半步跟着的人。 “苏姑娘……怕是中毒甚深。”夜枭有些迟疑。 第106章 剧毒妖花(2) 朱佑樘听夜枭说完,戴着人皮面具的脸依旧没有太多表情,但全身却已散发出一种肃杀之气,整个人向后花园几乎是飞掠过去。 夜枭知道他心中隐然含怒,不敢再多说话,只是紧随着他快步走向后院。 二人来到沐府花圃之前,朱佑樘突然停下了脚步,夜枭见他裹足不前,探头看了一眼,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眼前情形,让他有点瞠目结舌。 蓝枭伸出双臂抱着苏挽月,她温顺地依靠在他的怀中,看起来有点衣衫不整,左肩的衣衫半褪,露出大半个后背,和她肩头如凝脂一般的雪白肌肤,两人举止亲密,宛如热恋中的情侣一样。 夜枭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句话,却见朱佑樘已经怒上眉梢,向着他们走了过去。 “殿下恕罪。”蓝枭迅速放开了苏挽月。 朱佑樘根本不看蓝枭,他一手扶住了苏挽月摇摇欲坠的身体,语气冰冷地问:“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苏挽月神智已近昏迷,全身烫得厉害,她隐约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迷迷糊糊地说:“那些花……好奇怪……” 朱佑樘目光一转看到她左肩的伤痕和之前被自己啮咬过的疤痕,又见她神思恍惚,小脸烧得绯红,回头问蓝枭说:“她怎么了?” 蓝枭深吸了一口气,看了一眼花圃之内的红色地涌金莲,说道:“恐怕是这些妖花作祟。” 苏挽月只觉得全身发烫,炎烈的感觉让她几乎五内俱焚,她恨不得能够将所有衣服都脱下来,朱佑樘迅速伸手将她的衣领拉起,遮掩住她裸露的肩膀,她无法动弹,只能忍受体内高温的炙烤,眼泪顿时沿着面颊落下来。 朱佑樘低头发现她竟然将自己的嘴唇咬破,紧握的拳头指甲也深嵌进了掌心,怕她这样再伤了自己,毫不犹豫地将手臂放到了她的唇边,“你如果觉得难受,就咬着我的手。” 她信以为真,张嘴咬住了他的手臂肌肤,他的鲜血顺着唇角流进她的唇齿之间,她仿佛感觉到了一丝凉意,眼神也不再像刚才那样灼热与迷离。 朱佑樘凝望着她绯红的面颊,心里如同有一柄利刃在搅动,沉声问:“沐谦在哪里?” 外面的动静此时已经惊动了屋子里的人,沐谦第一个从慕蝶房间内冲出来,他看着被灼热体温烧得迷迷糊糊的苏挽月,既不敢过分靠近,也不敢骤然远离,带着惊讶的神情说:“发生了何事?” 朱佑樘眼神凌厉得仿佛要杀人,含怒看着他说:“这里是沐府,我们的人在这里出了事,你竟然来问我?” 沐谦四处打量了一眼,立刻发现了那几株诡异的红色“地涌金莲”,他心中已明白了五六分,立刻对身后的一名护院吩咐说:“去花厅叫白莹过来,我有话问她。” 朱佑樘见他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白莹,料想此事又与他们之间的恩怨有关,他低头见苏挽月粉脸已经烧成了绯红色,迅速抱着她站起,说道:“沐府可有解暑降温的浴池?” “有是有,”沐谦答应了一声,眼神却有些犹豫,“只怕解决不了问题。” “那要如何?”朱佑樘声音冷厉,“难道要我眼看着她被体内高温烧灼而死?” “苏姑娘的症状应该是中了花毒,”沐谦低头看着那几株妖花,语气中有些无奈,“这些话并非地涌金莲,而是与它们极其相似的血枯金莲,常常丛生于罗婺部落所在的哀牢山中,昆明并不常见。它们若是开花,所散发的香气便会有毒。” 朱佑樘盯着他,冷冷地说:“血枯金莲既然有剧毒,为何还能栽种于黔国公府?沐谦,你以为编造这一番说辞,就能置身事外么?” 他言辞犀利,直呼沐谦的名字,俨然已不是普通锦衣卫或者钦差的口气,倒像是从上而下的称呼。 沐谦心中对他的身份早有怀疑,但是直到此刻,在他毫无掩饰的盛怒之下,才敢确认自己的判断。太子印信本是随身之物,如果太子远在京城,他的金印绝不可能出现在云南,唯一的解释就是他秘密地出京了。只怕眼前这个“牟斌”,就是皇太子朱佑樘本尊。 他低头叹息了一声,也不说破,只道:“黔国公府怎么会栽种这种害人妖物?” “国公说得没错,”刚刚苏醒过来的慕蝶从房间内走了出来,她的面色有些苍白,形容也有些憔悴,她有些生疏地将金蛇鞭收回身边,哑着嗓子解释说,“这件事不能怪沐府,肯定是有人从中使坏!” “你知道其中缘故?快说!”朱佑樘冷冷问了一句,看到她神智越来越迷糊,怕她承受不了多久。 “地涌金莲本无毒,但血枯金莲会有毒,它们确实很相似。”慕蝶走到花圃边,看着那几株妖异的植物,“此花色状若鲜血,花粉含有剧毒,若是闻了它开放瞬间的花香,中毒之人会先头疼,继而全身血热枯竭而亡,如果恰逢月圆之夜盛开,毒性尤其猛烈。罗婺部落地处山林,气候潮湿,那里有很多血枯金莲,他们已经有无数族人因此而死。这几株妖花,一定是白莹秘密调换之后放在窗外,本来打算用来害我的。” “可有解药?”朱佑樘明白了前因后果,顾不上追究白莹的居心,看着慕蝶问。 “罗婺部落有一种特酿的清酒,可暂时缓解此毒,沐府之中就有。”慕蝶看了一眼神情迷离的苏挽月,犹豫了片刻说,“但是……” 她话音未落,却听见远处传来一个尖利的声音说:“慕蝶,谁要你多管闲事?” 沐府两名护院用刀押着白莹走近,她人还没有到,如银铃般的笑声已经先到了耳边。她被人用刀架住颈项,却依然笑容满面,毫无畏惧之色,看着昏迷不醒的苏挽月说:“怎么中毒的人是她?” “你今日这个玩笑恐怕开得太大了些,速将血枯金莲的解药拿来!”沐谦纵然脾气再好,这时候语气也变得严厉了。 白莹毫不在乎地看着如同被烈火焚身的苏挽月,故作糊涂说:“什么解药?我没有。” 朱佑樘眼神一动,蓝枭闻言立刻飞身过去,不知何时手中多了一柄匕首,他将匕首贴近她的面颊,沉声说:“血枯金莲是你移花接木故意放在沐府之中,你若是不拿出解药,我立刻将你的脸划得和独龙族女子一样!” 白莹忍不住哈哈大笑,看着慕蝶说:“像她那样也没什么不好,就是因为有这样的脸,才可以一个接一个地勾引男人!” 蓝枭将匕首压紧一分,语气狠辣地说:“你再说一句废话,我决不会手下留情。” 白莹依旧毫不惧怕,仰头大笑着说:“好啊,你有本事就杀了我,看谁替你们这些钦差大臣卖命攻打宁州?你们口口声声朝廷恩典,说来说去不过是要我们武定彝族为你们当牛做马罢了!朝廷从来就不曾尊重过我们,沐府欠我杀兄之仇,朝廷利用我们牵制沐府,不过是各取所需,大家合作罢了!其他的事我既不知道,也不愿意说!你今日就算杀了我,我也不会告诉你!” 她性格刚硬,语气丝毫不弱,蓝枭眼神冷厉地看着她,手中匕首却迟迟没有划下。 “那就杀了她吧。”朱佑樘淡淡地开口。 白莹顿时怔住了,她没想到一个普通侍卫竟然敢当众叫人杀掉她,他的语气听起来很淡漠,却带着一种不可违抗的意味,哪怕他明知道杀了她后果会很严重,他似乎根本不在乎,也早就想好了收拾残局的方法。 她眼看蓝枭的眼神中泛出杀气,之前的倔傲立刻消失不见,只是瞪着一双眼睛,看着他流血的手臂。 “说还是不说?我们没有耐心等你了。”蓝枭手指微动,匕首划过白莹的侧脸,一道血迹蜿蜒而下。 “你们不要逼她了,血枯金莲之毒真的没有解药。”慕蝶似乎有一些于心不忍,快步走过来阻止蓝枭,“我刚才已经说过,罗婺部落的清酒可以暂时化解症状,若要彻底根除余毒,必须……” 白莹恶狠狠盯着慕蝶,尖叫着说:“不要告诉他们!让她血枯而死最好,这些人没有一个是善类,我只是给他们一点教训,让他们知道我们云南蛮夷并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慕蝶眼神平静地看着她,缓声说:“随你怎么说,我不会让你再错下去。” 蓝枭转身对着沐府一名护院说:“去取清酒来。”那名护院见沐谦眼色示意,急忙在前给蓝枭引路。 “看好此人,我另有处置。”朱佑樘冷冷对夜枭吩咐,他抱起已经昏迷不醒的苏挽月,对着慕蝶说,“你跟我来。” 第107章 浴池春色(1) 黔国公府邸占地数亩,毗邻烟波浩渺的翠湖,府中西南一角的“浴晚亭”正与翠湖相连,将湖水引入作为浴池,四面种植着密密层层的垂柳,更添清幽意境,炎炎夏日之时,是消暑的绝佳胜地。 苏挽月感觉到朱佑樘紧抱着自己,神智模糊地问:“你……带我去哪里?” 他低头看着她,轻声说:“翠湖浴池。” 虽然明知这个方法治标不治本,但是他实在无法看着她被高温烧灼的痛苦形状,哪怕只是让她觉得稍微舒服一点,也要尽力而为。 “你既然知道血枯金莲的来历,想必知道化解的方法了?”朱佑樘侧过头问身边跟随而至的慕蝶。 “血枯金莲之毒,没有解药,只能借助外力驱除。”慕蝶依旧是那句话,她看了一眼苏挽月,压低声音说,“花毒入体,会让她的血液循环流动速度加快,直至心脉衰竭而死。清酒可以暂时压制血液沸腾,但顶多只能控制一到两天,必须有人用内力将她血液之中的余毒全部逼出来,才能活命。” “谁可以治这种毒?”朱佑樘立刻追问。 “我只是听白鹰说过,需要将中毒之人的脉络全部打通,让全身血脉逆流,才能将花毒倒逼出来。”慕蝶的神情有些凝固,有些无奈地低着头说,“但这种能力不是每个人都有的,除非遇到绝顶高手,才可以……” 朱佑樘自小习武,当然知道打通经络、让血脉逆流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这种功力只有顶尖高手才办得到,不要说他自己了,就算是锦衣卫云天、东厂蓝枭这样的高手,也未必能有十成胜算。 他眉头顿时簇了起来,问慕蝶说:“如果有人可以用内力救她,但是不能成功,对她可有损伤?” 慕蝶明白他的意思,立刻摇头说:“这种事你们不能赌的,万一治不好她,不但她会死,血毒还会反噬伤到为她驱毒的人。” 朱佑樘顿时一言不发,默默走进了浴池所在的石屋之内。 慕蝶无奈地转身,只见蓝枭像天边流星一样飞身而来,将整整一坛清酒放在石屋门口的地面上。 “你帮我把清酒送进去吧。”蓝枭看了一眼石屋,对慕蝶说。 慕蝶没有动弹,看着他说:“有件事我要告诉你,这清酒是罗婺部落秘制,虽然可以解毒,但是本身却有催情之效。” 云南虽然民风开放,但她毕竟是一个未婚姑娘,不方便和他们大肆谈论这些事,所以刚才没有当着朱佑樘的面讲出来。 蓝枭闻言,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但他还是迅速拎着酒坛走进了石屋。 朱佑樘已将昏迷不醒的苏挽月放在附近的青石板地面上,他手臂上有一圈深深的血印,肿胀成了淡淡的紫色,周围还有未干涸的血渍。 “殿下何必如此?”蓝枭看着他手臂上的伤口,顿时想起了苏挽月左肩上的那个齿痕,低声劝道,“保重圣体要紧。” 朱佑樘没有回答,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她,伸手将她的背心托起,将那坛清酒缓缓喂入她的唇间。她神智已近昏迷,高热持续不退,在尝到第一口清酒的时候,如同久旱逢甘雨,张开了樱唇,任由他将清酒灌进她的喉间。 “多喝一点,你就不会那么疼了。”他轻声哄着她,语气无限温柔。 “我好热……”喝下半坛清酒之后,她似乎清醒了一些,脸依旧是绯红色,明眸微睁,媚眼如丝,仿佛有几分醉意。 “等会儿就不热了。”朱佑樘皱了一下眉头,搂紧了怀里的人儿,侧头看了一眼蓝枭,“退下吧。” 蓝枭明白他的意思,将那个半空的酒坛拾起,说道:“是,臣告退。” 蓝枭退出石屋,独自站立翠湖之畔,眼神注视着苍茫浩渺的湖水。 太子与苏挽月之间的关系早已是众人皆知的秘密,他们孤男寡女一起待在石屋浴室里,想都不用想会发生什么事。 “太子殿下在里面……你不会心里难受吧?”夜空中突然传来一个冷厉的声音,夜枭像鬼影子一样飘忽着过来,他的语气,仿佛从地狱里发出来的一样冰冷。 “你胡说什么?”蓝枭似乎不为所动。 “我们同僚一场,别说我没提醒你。”夜枭幽幽地说,声音轻得像空气里的尘埃,“我们本来就没有做男人的资格,更何况是太子的女人?你想都不用想,就算真的想,也不过是空想,你还能怎么样?” “我知道。”蓝枭表面不动声色,只觉得心里泛起了一阵苦涩,就像苦胆被捅破了的感觉。他知道夜枭向来说话谨慎,平常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多说半句废话。他这句提醒,显然大有深意。 “记得十几年前,公公就对我们说过,这辈子都不要想这档子事了,”夜枭轻声安慰着他,“我们已经没有选择,也回不了头,何苦自寻烦恼?虽然没有了跟女人的缘分,但还有很多其他的乐子,可以吃遍天下美食,也可以赌遍天下钱庄,找一样你喜欢的就是。” 蓝枭淡淡地说:“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我对任何事都没有特别喜欢,包括女人在内。” 夜枭点了点头说:“你若是能够想明白了,自然是最好不过。”随即隐身离去。 蓝枭仍然站立在湖边,此时此刻,他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心痛”的感觉,恨不得能够冲进石屋,将她从太子的身边夺过来。 从他刚出生的那一天起,就落入了一批东厂太监手中,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儿就被施加了一种残忍的“手术”,让他们今生今世都无法长成一个真正的男人,更不用说生儿育女了。他们虽然不是“男人”,但也不是宫中当差值夜的太监,对于这些宫闱秘事向来都是敬而远之。他一直在义父怀恩的关照下成长,练就了一身绝顶的好功夫,不过二十出头就赢得了“东厂第一杀手”的江湖称号,但纵然是武功练到了天下第一又怎样?他和夜枭以及其他的东厂杀手们不一样,他不喜欢赌钱,也不愿意将生命浪费在这些事情上,唯一的爱好就是钻研易容术,或者闭门练功。 在遇到苏挽月之前,他对“女人”这种东西并没有什么好感,但这一次云南之行,从皇太子朱佑樘在毓庆宫秘密召见他们布置任务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很好奇,这个名叫“苏挽月”的侍卫究竟有什么魔力,能够让太子如此兴师动众?当他化身“叶宁”和“沐风”,与她短暂相处之后,他渐渐有些明白了。 她的微笑,远远比她的容颜更能迷惑人的心神,她总是那么快乐,明亮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阴霾。 他甚至觉得,世间最厉害的武器既不是刀剑,也不是毒药,而是在不经意之间,让你心旌摇动的那一缕甜美微笑。 石屋之内,只剩下朱佑樘和苏挽月两个人。 苏挽月喝下的那半坛清酒的效力渐渐发作,她微微张开了眼睛,眼梢被晕染出了氤氲,很媚的勾魂眼,嘴唇红艳艳的,他看着她醉眼迷离的模样,忍不住在她脸颊上轻吻了一下,却没想到竟然勾起了她的回应。 “好热……”她迷迷糊糊地伸手勾住了他的颈项,手指伸展开,从他耳后插进过去,挑开了他的衣领,指腹柔软又微凉,一直划着他的颈椎脊骨,“你身上好凉……” “别乱动。”他几乎被她的举止撩拨到崩溃,眉头越皱越深,白玉般的一张脸像蒙了尘。 石屋内有两个浴池,一大一小,一冷一热,他没有什么犹豫,将她的外衣脱下,抱着她的身体,将她浸入了冷水池中。 “你刚才给我喝了什么?我还要……”她摩挲着他的脸颊,在他耳边很轻很轻说了一句,丰盈的唇瓣碰到了他的耳垂。 他深吸了一口气,靠近池畔扶着她。 苏挽月虽然被浸在冷水中,但身体还是极热,思绪依然很紊乱,酒精的作用让她更加晕沉,根本看不清池边的人,在水中也越来越站不稳,差点跌倒呛到了一口水。 第108章 浴池春色(2) “月儿,小心。”朱佑樘见她几乎沉到池底,不敢再放手让她一个人站在水池中,他紧锁着眉头,扶着她的身体,让她吐了几口水,她微微醒了后一直咳嗽,似乎被呛得很厉害。 她斜倚在他肩头,全身被水沾湿了,本来就只穿了一套贴身的白色衣衫,此时她湿透了的衣服沾在身上,曼妙的身体曲线暴露无遗,更是诱惑勾人,湿衣裹在身上,变成了薄薄的一层透明色,他目光只需往下移一寸,就能窥见她白皙的胸部肌肤。 他抬起手来,想解开她环绕在自己脖颈上的手臂,却反而被越缠越紧,她像是抓住救生浮木一样紧紧地抱着他不肯放手,完全不知危险地抬起了上半身,贴近他的胸膛。 朱佑樘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曾经日思夜想过的场景,那些同床共枕之时曾经痛苦克制过的欲望,在这一刻几乎全部被点燃,快要将他整个人焚烧殆尽,他的理智已近崩溃,眼底却有几分犹豫之色。 “月儿,快把手拿开。”他看到了她迷离的眼睛,她此时此刻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不……”她摇头不肯,小嘴红艳湿润。 “我不能……等你清醒过来,一定会怨我。”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看着怀中千娇百媚的少女,拥抱着她又香又软的身体,只觉得此情此景太不真实。 “才不会呢!”她迷迷糊糊地应答着,眼睛弯得像小月牙,手臂略微松了力气。 “你听我说,你如果觉得好一些了,我就来帮你运功驱毒,”他努力压下了心头燃烧的烈火,“我抱你上来,你靠着我,把手放在我掌心里。” 他确实很想得到她,但绝不是现在,他不能拿她的性命来赌自己一时的欢愉。 蓝枭在石屋外默然而立良久,忽然听到里面传来一声重重的闷响,似乎还夹杂着苏挽月的惨叫,他立刻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 “殿下,发生什么事了?”他掌心抵在门扉之上,却不敢贸然进去。 “进来。”朱佑樘的声音很低沉,带着些许喘息。 蓝枭推门而入,顿时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苏挽月全身湿透,仅仅贴身穿着一件白色的衣衫,她静静地躺在浴池附近的青石板上,脸色苍白如纸,心口处的衣衫已经被鲜血染红。 朱佑樘脸色煞白,他伸手捂住胸口,唇边还残留着淡淡的一抹血渍,原来她胸口的鲜血并不是自己的,而是他受伤之后吐出来的。 “殿下,是不是受伤了?”蓝枭迅速奔到朱佑樘身边,一手扶起了他,他大概知道了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或许他是想帮苏挽月驱除体内花毒,但这件事毕竟难度太大,他终究还是损伤了自己。 “我恐怕救不了她。”朱佑樘的眼神里有些失落和心痛,眼神一直看着躺在地面上的苏挽月。 蓝枭不知道该怎么劝解,他将目光投向苏挽月,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细看。她的身体几乎等同于赤裸,曲线玲珑浮凸,长发飘在水池里如同海藻,她紧紧地闭着双眸,曼长的一张瓜子脸隔着氤氲的水汽,连睫毛上都沾着水,下颚的弧线很漂亮,锁骨形状姣好,宛若天人。如果说以前的苏挽月只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开朗少女,让他情不自禁地想亲近;那么此刻的她简直就是一个柔媚勾魂的尤物,足以惹起天底下最铁石心肠男人的欲望。 “月儿若是死了……我一定要罗婺部落付出代价!”朱佑樘看着蓝枭,话语柔和,但份量极重。 蓝枭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说:“臣内力修为尚可,殿下可愿意让臣试一试?” 他知道太子对苏挽月极为宝贝,连别人多看她几眼都要打翻醋坛子,更何况是运功驱毒这样的事情?眼下苏挽月几乎等于没穿衣服,连她的身体的私密部位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为她运功驱毒之时,两人毫无疑问要“亲密接触”,若是贸然开口,只怕太子又要怀疑他居心莫测,所以一直迟疑不敢说。 朱佑樘果然沉默不语。 蓝枭以为他不肯,正要低着头退出去的时候,却听见他轻声说:“你尽管试,只要她能活过来,无论你对她做过什么,我都可以不予计较。” “恕臣冒犯了。”蓝枭见他发话,知道情况紧急,随即转身走到苏挽月身边,将她轻轻扶了起来,伸手抱在自己怀中。 朱佑樘看着他们二人身体紧紧贴靠在一起,迅速转过头去。 慕蝶站在沐谦门外的院子里,似是站了很久的样子,脊梁笔直,披散着头发,脸上图腾仍是罗刹的样子,比前段日子瘦了一些,腰间的红藤条缠得更紧了,见后头的门开了,转过身来看着台阶上的人。 “你回来了?他们怎么样?”沐谦看着慕蝶,眼神镇定,心却在微微颤抖,有些急切地问。 “苏姑娘生死未卜,他们一起来的三个人,此刻都在石屋里面。”慕蝶看着沐谦从台阶上走下来,来到自己面前,儒雅而俊逸的模样,“国公难道也想过去?” 沐谦脸上有一抹尴尬,清静的一张脸肃了一肃,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慕蝶这个问题。 “国公,你不用在我面前隐藏心事,大家都觉得她很像阿缇雅。可是,阿缇雅不可能再回来了。”慕蝶轻轻地说,“苏姑娘是京城来的,听说与太子交情匪浅,他们那些人我们恐怕惹不起。” “我从没有把她当成阿缇雅。”沐谦微微叹息,语气之中有一种了然无痕的豁达,“这么多年来,我每天都在告诉自己,她已经不在我身边了。我很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不必为我担心。” 对于苏挽月,他确实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存在。也许正如慕蝶所说的那样,他心里始终都有一个未曾逝去的阿缇雅,但是经过那么多时间的磨砺,他的心早已沉静下来,即使阿缇雅真的能够复活,他也早已失去了当年那份游戏花丛的心境。 “国公,我只是不希望您像以前那样痛苦。”慕蝶匆忙解释,她不想让沐谦误会自己,其实很多时候想要表达着关心,但换来的往往是不在意。她爱过白鹰,更敬重沐谦,但是对于这个男人,她早已没有了奢望,只希望远远看着他、留在他身边就好。 他们说话之时,只见一名护院匆匆而来,行了个礼说:“国公大人,云南都指挥使刚派人拿了罗婺土司,说要将她带回大狱,即时问斩!” “国公,虽然我知道不该这么做,但是还是想求您一件事!”慕蝶跪了下来,行了个大礼,事情紧迫,她只求沐谦能答应。 “你说。”沐谦赶紧把她拉起来,右手上隔着木板固定住,用宽袖盖了下来遮住,沐谦碰到她右手的时候微微有些凝滞,这只手可以恢复得像常人,但却无法如她以前一样,运鞭如神了。 “请救白莹一命。”慕蝶看出了沐谦的迟疑,急促地说道,“无论她有多大错,都不能杀了她!” “在我眼里,你不是一个是非不分的人。”沐谦沉声说了一句,望着慕蝶,以前的她,绝不会对伤害过自己的人心慈手软。 “是,我一直只对特定的人好。”慕蝶看着沐谦的眼睛,毫不避讳。 “你为什么想要救她?是因为她哥哥?”沐谦望着那双明亮的眼睛,想起那个她前来投奔沐府的雨夜,那时候的慕蝶只有十五岁,她的容貌美得惊人,三江大地上,只要她轻轻一笑,旁人就会迷醉。他惊诧于她的美貌,更惊诧于她对白鹰的一片深情,才将她收留在沐府,让她做护院统领。 “就是因为白鹰。”慕蝶毫不犹豫说了出来。 沐谦并没有挪动脚步,说道:“你的手就是被白莹害成这样,还替她说话?” 慕蝶垂了头,依旧背着手在身后,低声说:“我不怪她。”她并非心里不气恼不沮丧,只是已经了失去、失无所失的时候,反而坦然了。 沐谦很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吩咐说:“你们先随我去石屋一趟。” 那名护院领命在前面,慕蝶很自觉退了半步立在沐谦的身后,她抬头望了下一眼那个身在咫尺、心在天涯的人,不觉舒了一口气。许多事既然错过,就不如一直错下去,自己选择的这条路,冷暖自知。 第109章 峰回路转(1) 石屋内,苏挽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只觉得全身剧痛,她用尽好大力气才将上眼睑撑开,立刻发现自己躺在一个人怀里。 四周水汽迷蒙,浴池里隐隐冒着热气,她觉得胸口有些凉,抬头看了看,发现自己身上只穿着一件淡蓝色的彝族贴身长衫,立刻惊得清醒过来。 “你……对我做什么了?怎么会这样?”她杏目圆睁,张牙舞爪地看着身边的朱佑樘。 “我什么都没做,你不用这么紧张。”他漫不经心地解释了一句,目光投向附近放置着的一套湿漉漉的白色衣裙,“你全身都湿透了,难道想一直穿着湿衣服睡觉?” “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么了?”苏挽月缩了缩身体,她不知道该往哪里藏。然而到了这步田地,她就算在他目光之下躲藏,也毫无意义。 朱佑樘脱下自己的外衣,覆盖在如同惊弓之鸟的她身上,说道:“你真的不记得了么?” 她拉紧了衣服,心里稍稍安定,脑子里开始渐渐回忆起了之前的情形。她记得她不慎中了血枯金莲花毒,全身灼热疼痛,然后被他带到浴池之内,服用了半坛清酒,然后他为自己驱毒,再然后……她就一直昏迷不醒,直到现在。 “是你用内力救了我吗?”她看着他有些苍白憔悴的脸,将信将疑地问。 他并不直接回答,而是叹息着说:“你能醒过来,已经是奇迹了。” 苏挽月懵懵懂懂地依靠在他怀里,她很熟悉他的怀抱、他的气息,但她脑子里总觉得有一丝模糊的印象,好像之前蓝枭来过这里,她明明亲耳听到过他的声音。 “蓝枭呢?他在哪里?”她下意识地问了一句,目光四处打量。 “他不在这里。”朱佑樘的语气很清冷,眼里没有一丝波澜,“你总是惦记着他做什么?” “我好渴。”她不再提蓝枭了,低声说了一句,眼睛四处寻觅水源。 朱佑樘扫视着石屋,并没有发现任何水源,他侧身将昨日她没有喝完的那半坛清酒拿过来,递给她说:“这是解毒的清酒,对你没有坏处,喝吧。” 苏挽月实在是口渴极了,拿起那个小坛子就准备喝,却听见有人急匆匆地阻止说:“放下!不要喝!” 沐谦带着慕蝶,二人匆忙走进石屋,他看了怔住的苏挽月一眼,立刻解释说:“这种酒除了解毒之外,会有一些副作用……不能随便当水喝的,我叫他们给你取泉水过来。” 朱佑樘挑了一下眉,问道:“你昨晚为什么不说?这酒对她有没有坏处?” 沐谦回头看了一眼慕蝶,慕蝶知道他不方便开口,随即说道:“也不是什么坏处,只是这种清酒之中含有一些特别的草药,喝下去之后会让人萌生情欲之念,当时情况紧急,我来不及跟你们解释。” 苏挽月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她瞪大眼睛看着朱佑樘,脑子里隐隐想起了一些事情,她只觉得脸颊滚烫,心里恨不得有一万句话要问他。 朱佑樘倒是很镇定,貌似从容地说:“只要不是毒药便好。” 沐谦看到苏挽月盯着他的眼神像要杀人,心里大约明白了七八分,他看了一眼朱佑樘略显苍白的脸色,说道:“苏姑娘虽然醒过来了,但是血枯金莲之毒太过猛烈,只怕未必能够彻底根除。” 沐谦所说的话,正是朱佑樘所担心的事情。 他之前试图自己救治她,但发觉她体内竟然像有一种非常可怕的力量,将他的内力绵绵不断地吸收化解,让他立刻崩溃吐血;后来蓝枭为苏挽月运功驱毒,虽然将她救醒过来,但蓝枭自己也受了很大的创伤,他和他的情形一样,当场就吐了好几口鲜血,夜枭将他背出石屋之外的时候,蓝枭几乎已经不省人事了。 “有没有别的方法可以治好她?”朱佑樘隐约感觉到心口处气血翻涌,他强自将那种异常反应压制住,一边回头观察苏挽月,一边问沐谦。 苏挽月虽然醒过来了,但是她的情况也并不好,刚才勉强说了几句话,现在整个人又开始浑浑噩噩了,她的头和身体依然十分疼痛,血液加速循环,体温一下子又升了起来,将双颊映得绯红。 “云南月族雪山之巅,生长有一种‘月夕花’,”沐谦似乎不愿意说,但是看到苏挽月那副模样,有些于心不忍地开口说,“他们是雪山神女的后裔,月夕花只能生长于雪山石缝之间,百年才能盛开一次,是驱毒的良药。尤其对云南境内各种花草之毒,只要将花汁服下,就有立竿见影之效。” “月夕花?”苏挽月听到这个名字,心里竟然微微一动,“是不是像天山雪莲一样?” “它的珍贵程度更胜过天山雪莲十倍,”慕蝶在一旁插了句话,脸上带着几分担忧之色,“天山雪莲至少还能够上山采摘,月夕花是月族圣物,他们宁死也不会给外人的!” “我不算是外人。”沐谦眼神暗了一下,“月族长老之女阿缇雅,曾是我的未婚妻。” 苏挽月又一次听到他主动提及“阿缇雅”这个令人忌讳的名字,沐府之中人人都不敢说,想必是因为怕惹怒沐谦,勾起他的伤心往事。他此刻竟然毫不避忌,主动说出了自己与阿缇雅的关系,她忍着心口烈火烧灼的疼痛感,抬头说:“可是阿缇雅已经不在了。他们还会给你月夕花吗?” 慕蝶深吸了一口气,眼神中带着重重忧虑,看着沐谦不说话。 沐谦沉默了片刻,才说:“我亲自上雪山去找他们,希望他们念在当年之情分,让我拿一朵月夕花回来。” “不必了。”朱佑樘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他看到沐谦犹豫不决的神情,立刻说道,“这件事虽然与沐府有关,但责任不在你,黔国公无需为我们去走这一趟。月儿的命我们一定要救,我会带着她上雪山面见月族长老,求一朵圣花为她解毒。” 沐谦似乎想说什么,却被苏挽月截住了,她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抬眸看着他说:“多谢黔国公一番好意,你去月族恐怕多有不便,这件事就让我们自己解决吧。生死有命,如果月族不肯给花救我,我认命就是了!” 慕蝶点了点头,说道:“苏姑娘冰雪聪明,一定吉人天相。国公确实不方便去,月族中人当年为了阿缇雅的死,对国公他……” “阿蝶,”沐谦制止了她,“不必说了。你不是还有事求他们么?何不趁此机会说出来?” 慕蝶被他提醒,立刻面向朱佑樘,双膝跪地行了个大礼说:“慕蝶叩见太子特使,此前罗婺土司被云南府都指挥使押入大牢,要问斩处决了她。虽然白莹有错,差点害了苏姑娘性命,但是请特使看在沐府份上,饶她一命吧!” “云南府的事,我无权干涉。”朱佑樘毫不动容,冷冷地回答。 他心中对这个罗婺部落已经十分厌恶,土司白莹简直任性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 “苏姑娘,”慕蝶见他不搭理,立刻转向了苏挽月,“请帮我一个忙,帮白莹说句话吧!慕蝶此生都会感激你的。” 第110章 峰回路转(2) 苏挽月望了望朱佑樘,再看看慕蝶,她虽然不恨白莹,但连续几次三番吃了她的大亏,心里难免有些郁闷,慕蝶要她开口向朱佑樘求情,很显然是不情之请,但是她与慕蝶之间毕竟是有交情的,不好驳了她的面子。 “我们只是宫中派来办差的,确实没办法干涉云南府的决定。”她想了一想,才说,“不知道云南府给白莹定的罪名,是什么?如果只是谋害人命,我既然没有死,她也就不用死了。” “我遣人打听过了,云南府都指挥使答复说,是奉了太子殿下之命,将白莹斩首。”沐谦不动声色地说,“无论定了什么罪名,只要太子殿下心意不改,白莹必定要人头落地。” “是太子要杀白莹。”慕蝶沉声重复了一遍。 朱佑樘一言不发,只当没有听见,将放置在一旁的整套淡蓝色衣裙拾起来,扔到了苏挽月身边,然后对沐谦说:“关于月族求花之事,还有问题向黔国公请教,请移步说话。” 沐谦不再多言,跟着他转身一起出了石屋。 慕蝶见这两个男人一走,立刻就奔到苏挽月身边,拿起一件一件的衣服,帮她往身上套。 “你快点穿啊!你必须跟我走一趟,等下白莹人头落地来不及了!”慕蝶风风火火的性格,尤其现在这种万分紧急的情况,更看不惯苏挽月慢吞吞穿衣服。 苏挽月被慕蝶吼得吓了一大跳,她看着慕蝶,苦笑说:“我要能快,当然会快啦!谁让你们这里的衣服这么难穿!” 慕蝶急得跟投胎一样,不停地催促说:“快点!” 苏挽月刚穿好靴子,她立刻抓着她的手站起来,说道:“恐怕来不及了,你能不能跟我去一趟大狱?只要你去,不怕太子特使不跟着你过去,只要他到场了说句话,都指挥使那里肯定不敢违抗。” 苏挽月不禁叹了口气说:“这件事,于情于理都不该轮到我去替白莹求情吧?你为什么不让黔国公出面阻止?他在云南说话还是有分量的。” “苏挽月,”慕蝶沉吟了一下,眼神复杂,脸色有些凝重,“我慕蝶从来都不擅长求别人,但这次是例外。虽然我不知道你和太子殿下的交情有多好,但毕竟是他的手下,这位太子特使对你简直是百依百顺,瞎子都能看的出来!他手里有太子的金印,只要他肯听你的劝,你一定能救白莹。事成之后,我一辈子视你为恩人,以后对你就和对国公一样,我给你做牛做马都可以!” “好啦,我怕你了,跟你走一趟就是。”慕蝶的语气让苏挽月简直无可奈何,她知道慕蝶是那种自尊心很强、极其要面子的人,能对她说出这样的话语,想必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她如此苦求,她实在不忍心拒绝。 被慕蝶一路拽着到了沐府后门,苏挽月头疼欲裂,她不禁停下了脚步,喘了口气。 “快跟我上马!”慕蝶抓着苏挽月疾步向门口的一匹马走过去,沐府侍卫见是慕蝶带人过来,也都没拦没问,一路立正放行。 不远处朱佑樘与沐谦二人对面而立,似乎在谈一件很重要的事,他回头看到慕蝶的马带着苏挽月从沐府后门冲向云南府那边的街道,立刻变了脸色,看着沐谦说:“快追。” 慕蝶一路快马加鞭,两人刚抵达云南府门口,还没有下马,就见他们二人追赶而来,横在面前。 “阿蝶,你行事如此鲁莽,成何体统?不知道苏姑娘身体不适吗?”沐谦开口先训了慕蝶一句,语气仍是斯文儒雅,并不凶悍。 朱佑樘见苏挽月神情恍惚,毫不犹豫地伸手将她从慕蝶的马背上直接劫掠到了自己的身前。 慕蝶有些尴尬地低头,而后抬起头来,她并没有急于对自己的莽撞抱歉,眼睛带着哀求的目光盯着沐谦说:“国公,你真的不肯帮我么?” 沐谦没什么表情,摇了摇头。 慕蝶顿时脸色煞白,眼睛里隐隐带着泪光:“如果我今天救不了白莹,我也不想活了。” “你随我来。”沐谦侧身下马,示意慕蝶跟着自己过来,慕蝶回头看了眼朱佑樘和苏挽月,乖乖地随主人到了一旁。 “你是中毒糊涂了么?跟着她胡闹?”那边慕蝶和沐谦相谈不欢,这边朱佑樘看着奄奄一息的苏挽月,冷冷问了一句,看到她黯淡的眸子和绯红的面颊,他心里又急又痛。 苏挽月靠在他身前,盯着他右臂上那个很深的伤口说:“我不是要救白莹,只是为了帮慕蝶,因为白莹的命对她来说很重要。就像你一样,如果我有事,你也不会看着我去死,对不对?” “你不要插手这件事,白莹非死不可。”他依然不为所动。 “为什么?你就这么恨白莹吗?她哪里得罪你了?”苏挽月一听朱佑樘的话语,心里不禁有点生气,觉得他太不近人情,她咬着牙狠狠回了一句,眼神凶悍,不容欺压的那种。 “是谁害你变成这样?你连累大家受的罪还不够多么?”他意兴阑珊地吐了一句话出来,表情很冰冷,瞧不见任何柔情。 “我又没有要你救我!”苏挽月想起那坛清酒的“副作用”,情绪激动之下,心跳的更快了,几乎说不出话来,“我死我的,关你什么事?我没有想过连累你啊!” 如果可以,她现在恨不得将他从马背上拉下来,再狠狠地扔在地上。 “不要和我纠结这件事了,”朱佑樘看到她激动得满脸通红,精雕细琢的那张脸皱起了眉头,“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简直像个民间泼妇。” “什么什么!”苏挽月像踩到了脖子的鸭子,几乎没跳起来。 朱佑樘独自看着前头,眼神飘忽,完全没有搭理她的意思,跟女人吵架再有道理都会输,不搭腔是最好的作法。苏挽月瞪着他看了几眼,气呼呼转过头,她浑身还是没什么力气,只能靠着他的胳膊。 过了好半响,朱佑樘低头看了她一眼,拽着她的手,眼神如墨玉般:“好了,我答应你就是了,刚才是逗你玩的。” 苏挽月原本快被他气死,这一刻才恍然大悟,他是在捉弄她!他的眼眸清澈,语气温柔如水,根本不像是要杀人的样子,他竟然会跟她开玩笑了?这个冷酷又高傲的皇太子,竟然也会变得像一个正常人? “以后别这么沉不住气。”朱佑樘唇角微微弯了一下。 “你耍我啊?”她甩开他的手,背过身去,心里却隐隐有种开心的感觉,如果他能够学会不再居高临下,不再俯视所有人,而是将真正地他们看作与自己地位平等的朋友,他其实还是一个蛮可爱的人。 朱佑樘看着她背影,觉得心情很好,他喜欢看她笑,看她哭,看她生气或闹腾,所有情绪尽收眼底的时候,他心里会腾起一种满足感,毕竟此时此刻,哪怕是生气,她也只为他一人舒展容颜。 “我们要见指挥使大人。”朱佑樘拉着苏挽月跳下马,看着云南府门外的侍卫,亮出了“锦衣卫”的腰牌。 那些侍卫见到他的腰牌,立刻毕恭毕敬地闪开,恭候着他们进府,一路飞跑着通报给云南府都指挥使。 第111章 恩怨了断(1) 苏挽月坐在云南府都指挥使府内,看到白莹被云南府提刑司那边的人带过来,她微微愣了一下,没有想到白莹一夜之间憔悴了那么多,她的小脸有些黯然,眼神却依然倔强,骄傲地抬着下巴,一点都不肯示弱。 朱佑樘和沐谦二人都不动声色,只见云南府都指挥使一挥手,白莹立刻被几名官差按着跪倒在地上。 慕蝶心急如焚,她红着眼睛跪在堂前。 白莹眼里依然是不屑一顾的神情,仿佛没有看见慕蝶一样。 “慕统领,你这是干什么?”云南府都指挥使面无表情,看着长身而跪的人。 “求大人饶白莹一命。”慕蝶一字一顿说得很清晰。 云南府都指挥使没说话,转头看着沐谦,“黔国公,你怎么看?”他似乎饶有兴致地等着沐谦的答案。 “我只是个看客,大人请自便。”沐谦连眼皮都没眨一下,望着堂下被压着跪地的白莹。 “向来心是看客心,奈何人是剧中人。”慕蝶眼睛里有了泪痕,她抬头看着那个高高在上的人,语气急迫而诚恳,“白莹她还小,从小没有了父母和哥哥,她就算犯了错,也不致死,也可以给她机会重来。 “黔国公都默许了,你还阻拦什么?”云南府都指挥使问着那个仍然倔强跪着那的人,斜了下眼睛。 “慕蝶!”苏挽月看到慕蝶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忍不住从座位上站起来。世人都说慕蝶勇武善战,毒辣狠绝,但苏挽月在旁边看着,这个纹面如罗刹的女人,其实很善良。她仿佛从未想过要怪罪什么一样,只是在遵守自己的承诺,最好的品质,莫过于重信和宽容。 朱佑樘见苏挽月试图说话,立刻看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要出声。 “重来?”云南府都指挥使像听见很好笑的东西一样,皱着一张老脸干笑了几声,“慕统领,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错付出代价。比如你们,年轻时错过,老天给你重来的机会了么?” 他这厉声一问,顿时问住了好几个人。 沐谦脸色微微一变,苏挽月看着他有些痛楚的表情,不觉也替他难过。的确,错了就是错了,不是比试练武,哪有一次不行下次重来的说法,时光不能倒流,流水无情,终究要给人来清算以往种下的前因。 “不要再为她请命了,站起来吧。”沐谦低声叹息,看着跪地不起的慕蝶,“你同她哥哥的事已经过去了,你已经为了白鹰而纹面终生不嫁,没有必要照顾她一辈子。” 慕蝶却不肯起来,像耗尽了所有心血一样,无力地紧闭了下眼睛,摇了摇头说:“是我害了白鹰……我的罪孽太深,此生都不够偿还。” 苏挽月再也看不下去了,她站起身走到慕蝶身边,伸手扶着她,柔声安慰说:“慕蝶,你起来,不要这样!” “我不管朝廷为什么一定要她死,或许你们要她死的理由有许多,我救她的理由只有一个,”慕蝶望着冷面无情的云南府都指挥使,又看了看沐谦,语气中有种绝望的味道,“她是我的亲人!” 慕蝶看着白莹,就像看到了她小时候、用稚嫩的童音、很软很软的叫着“哥哥”的样子。时过境迁,岁月竟然带走了所有温馨的回忆,将世界变得满目疮痍。 “亲人?”朱佑樘重复了一句,他的眼神凌厉如刀看向慕蝶,“若你的亲人对你的朋友下毒手,你是帮你的‘亲人’,还是帮你的朋友?你若是一心维护她,何必惺惺作态,不如和她一起上断头台。” 慕蝶听见他的话,立刻垂下头来,沉默不语。 苏挽月没想到他竟然又说出这种冷厉伤人的话来,她知道朱佑樘的性格,如他周身的寒冰之气一样,冷酷狠辣,从不拖泥带水,她急忙扶着慕蝶的肩膀,说道:“慕蝶,你清醒一点,不要听他的话。” “如果你们一定要杀她,就连我一起吧。”慕蝶蓦然抬头,迅速站起身来,向着堂下的白莹身边走过去。 苏挽月转头望了沐谦一眼,她很惊讶沐谦没有任何举动,他依旧沉稳落座,眼神看不出来情绪。她看了朱佑樘一眼,却见他眼神微动,示意她不要有任何动作,她心里疑惑,停下了要去拉慕蝶回来的脚步。 慕蝶缓缓走上了台阶,在白莹旁边跪了下来,白莹望着她的神色很复杂。 “黔国公若是没有异议,我们就成全慕统领了。”云南府都指挥使在旁边很公事公办地说。 沐谦望着慕蝶的背影说:“白鹰的事对慕蝶来说,一直是无法言说的折磨。如果白莹仍是放不下,慕蝶终身不得解脱,还不如现在来个痛快。”他的语气非常平稳,听不出内心的波澜。 “你……”苏挽月看了一眼朱佑樘,他刚才眼神示意,她隐约感觉到他另有打算。 朱佑樘低声说:“不要管,看着就是。” “带她们两个下去,行刑。”云南府都指挥使大声宣布。 慕蝶眼皮都没眨,一手拽着白莹的胳膊,将她拉近了些,昂首说道:“不用怕,我们一起去见你哥哥!” 苏挽月眼看数名官差将她们二人就要将她们拉下去,顾不得头疼眼花,站起来大声说:“你们都给我住手!” “苏侍卫,这是什么意思?”云南府都指挥使侧身,皱着眉头问。 “就算白莹该死,慕蝶是沐府的护院统领,她不该死!”苏挽月看着沐谦,“黔国公可以不念主仆之情明哲保身,但是大人你如果真的这么做,未免有草菅人命之嫌。” “慕蝶自愿从死,本官只是让她得偿所愿罢了。”云南府都指挥使阴冷地接了一句,又看了一眼沐谦。 “大人是真心想让慕蝶如愿,还是想让黔国公难堪?”苏挽月那张精致的脸布满了阴沉之气,眼神直视着云南府都指挥使,这个官员看来是平时受够了沐府的脸色,早就恨不得出一口恶气,恰好这次太子金印现身密令他斩杀白莹,慕蝶胆敢忤逆太子旨意,正好将她一起杀了,也好煞一煞黔国公府的威风。 “慕蝶是沐府护院统领,沐府的家奴,生死应该由黔国公决定。”她转头又看了沐谦一眼,“除非黔国公亲口说要慕蝶死,否则谁都没有资格对她动手!” “这里是云南,不是京城。”沐谦终于开口了,他依然是王者不怒自威的样子,“苏侍卫请退下。” 苏挽月侧头看着朱佑樘,故意激他说:“是吗?莫非黔国公的意思是说,即使太子本人到了云南,也并不能盖过黔国公府的风头?黔国公若要慕蝶死,太子殿下也救不了她?” 朱佑樘闻言站了起来,苏挽月心里有一丝小小的得意,她原本就是要将沐谦的话曲解,故意说给他听。 “放了她们。”他语气冷若冰霜,看起来有点危险。 苏挽月顿时大喜,她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冷傲而心绪诡异的人,对着慕蝶说:“你还不快起来?他替太子表态了,不再追究白莹的死罪了!” 慕蝶有些意外,仿佛还没明白过来,这究竟是为什么。 白莹原本被反绑着手跪在堂下,她怔怔地看着慕蝶,本以为是必死无疑的一遭,竟然能起死回生,即使再骄傲的人也会觉得意外。但她脸上仍然是一副淡然处之的神情,仿佛外人的一切都和她无关,只愿意求得内心的安宁和坦荡。 “白莹,你还不知错?”沐谦沉声问了一句,而后侧头看着慕蝶,眼神深邃,不容拒绝的语气,“阿蝶,你下来。” 慕蝶看了看旁边的白莹,终于什么都没说,白莹垂头听着,没有一句抵触。苏挽月望着她们二人,仿佛像是回到当年那温馨又自然的一幕,世间美好又纯粹的模样。 “白莹,你行事乖张跋扈,我们本不该对你如此仁厚。”朱佑樘看着倔强跪地的白莹,她的紫色衣裳都脏了,有一种灰扑扑的感觉,但她似乎天生有着一副孤傲的皮囊,丝毫不见颓废之态。 “为何会放了我?”白莹抬头,隔着些距离,看了看周围的人事,忽然看不透所有人内心的感觉。 “当一切从未发生过,让自己重新开始,你困在自己的牢笼太久,只能作茧自缚。”朱佑樘语气虽然冷肃,但并不僵硬严苛,“朝廷给了你机会,你好好珍惜吧。” 第112章 恩怨了断(2) 白莹有些茫然地看着身边的慕蝶,慕蝶丝毫不在意她的冷漠,眼里带着泪光,拉着她的手说:“你明白了么?他们并不是真心要杀你,只是要你知道,不要再任性而为,做伤害别人也伤害自己的事情!” 白莹眼里渐渐沁出了泪水,她有些瘫软地伏在慕蝶的身上,眼泪从她眼里不断地掉出来,在地面上凝成了一滩水洼。 苏挽月和朱佑樘一起出了沐府,看到刚才的一幕,她心情愉快了很多,头仿佛也不那么疼了。 “原来你和沐谦是故意合谋的,要用这种方式让她看到慕蝶对她的好,彻底解了她们之间的心结?”她看着朱佑樘的侧脸,语气欢快地说。 白莹是个典型的云南少女,她的脾气和本事会随着她年纪增长而增大,若是她的心结不除,只怕罗婺部落将来会产生一个非常可怕的女土司,成为云南永远的隐患。如果她一直痛恨慕蝶和沐府,耗其一生都他们内斗,迟早会引发一场大的争斗与内乱。经过这一场生死之变后,白莹或许会明白,她一直视若死敌的人,其实才是真正关心爱护她的人,是仇恨蒙蔽了她的双眼,让她看不到慕蝶的苦心和真情。 “谁说的?我本意就是想杀了她。”他貌似很无辜地回答,“她对你所做的事,足够死好几次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也许我注定要受这份罪,冥冥之中自有注定,”苏挽月叹了口气,眼里又闪出一丝亮光,“也许雪山月族愿意借一朵月夕花给我,让我不至于立刻被花毒毒死。” 想到她所中的花毒,他的眼神变得有些暗沉:“不必思虑过多,我知道怎么做。” “这次的事情,我真的很意外啊。”苏挽月不觉微笑了一下,朱佑樘是真的变了,他以前从来不会站在别人的角度考虑问题,更不会愿意管别人家的闲事,但是这一次他确实为慕蝶和白莹想了很多,联合沐谦和云南府都指挥使一起做了一场“好戏”,可谓煞费苦心。 “意外什么?”他转头问。 苏挽月故意卖了个关子说:“我不告诉你,谁让你以前骗我?” 他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看着她狡黠又可爱的眼神,忍不住仰起了头说:“你起初一定在想,我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坏人,现在才觉得我是一个好人。其实这世上哪有绝对的好人?只是坏的程度不一样罢了。” 苏笑尘眨了一下眼睛,心里有些思虑却说不出来,刚刚沉默着的时候,却见后头白莹赶了过来,唤了朱佑樘一声。 “太子特使,请留步!”白莹疾步到朱佑樘前头,单膝跪了下来。 朱佑樘站着没动了,苏挽月立在他身侧,看着那个很骄傲的彝族女土司第一次心甘情愿地对着他跪了下去。 “请特使转告太子殿下,朝廷让罗婺部落出兵前往宁州平叛一事,白莹即刻启程,一定不辱使命。”白莹拱手过头顶,大声说了一句。 “很好,让沐谦和慕蝶随你一起去。”朱佑樘点了一下头,似乎她的决定早已在他的意料之中。 “如果黔国公愿意相助,罗婺部落欢迎之至。”白莹也是很干脆的人,根本不问原因,连一句迟疑都没有就答应下来。 “为什么要黔国公亲自去?出了意外怎么办?”苏挽月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即使圣旨下令让黔国公府出兵,也未必要沐谦本人出马,他虽然有点武功,但是毕竟从小世袭国公之位,带兵打仗不一定是他的强项。 “他的生死,也需要你操心么?”朱佑樘似乎有些不开心,皱着眉头看了她一眼,压低声音说了一句。 白莹很快就起身离去,他们所站之处恰好是云南都指挥使府邸门外的拐角,朱佑樘等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之外,拽着苏挽月,一把推到墙边。 苏挽月看着他那副很不爽的表情,觉得有些奇怪。 他眼神犀利地盯着她,用一种威胁的语气说:“你的心里,最好别有其他男人。” 她感觉他有些咄咄逼人,忍不住叹了口气说:“拜托你,能不能不要想太多?沐谦不过是我的一个普通朋友而已!人家喜欢的是他的未婚妻,身边还有对他死心塌地的慕蝶,哪里轮得到我?” 他低头扫了她一眼,说道:“你是不是因此觉得很遗憾?” “胡说八道,难道你想我身边一个男人都没有,只和你一个人玩,和你一个人说话?”苏挽月瞪圆了眼睛,忽然有一种跳到了火炕的感觉,她依稀记得心理学老师讲过,性格冷傲孤僻的人,常常会有一种变态的占有欲,他该不会是对沐谦起了疑心,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吧? “是。”他很镇定且快速地回了一句,“不然你想怎样?身为女子不就是该如此么?” “你别想控制我,也别想说服我。”苏挽月摇摇头,“除了你之外,我还可以交很多朋友,不管他是男是女。我不能只依靠你一个人生存,如果我的生活单调到只有你,像那些宫妃们一样,承欢的时候感恩戴德,失宠的时候心甘情愿,我可做不到。” 对待感情,她很认真,也很理智。 人可以毫不掩饰自己的真性情,但也不能完全为别人而活,至少她不可能像所有皇宫妃嫔一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等待着帝王的宠幸,将自己的交际圈子缩小到一座宫苑之中。那样的人生未免太过灰色与悲哀,她不要做一只紫禁城中的金丝雀。 “我真的不懂,你怎会有如此多离奇的想法和古怪念头!”他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是我们明朝的女子么?” 苏挽月不禁愣了一愣,他竟然会怀疑她不是明朝的子民?这是他第一次质疑她的身份来历,不管是试探还是真心质疑,都让她有了一丝警觉。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我知道所有宫中嫔妃都在担心什么。”他语气轻缓地开口,“我不会让你像她们一样。我会给你全天下女子最想要的一切,也会一如既往地疼爱你。” 他何尝不知道她们的心事?就像母亲当年在冷宫之中苟且偷生,却还是偶尔会和侍女们甜蜜地回忆起当初与父皇相聚的短暂欢笑时刻。也许,自古帝王将相的情爱都会身不由己、无法与心爱的人长相厮守,但他坚信,他可以逃出那个可怕的规律,和她一起在紫禁城内度过幸福美满的一生。 苏挽月抬头看着他,忽然笑了笑。 他看着她一副顽皮不羁的模样,有些不悦地说:“我和你说正事,不要嬉皮笑脸。” 她暗自吐了吐舌头,开口说:“我知道你对我很好,但不管你是因为什么喜欢我,请你尊重我好不好?我不能嫁给你,不是因为你本人不好,而是因为你的身份。” “因为我的身份?”朱佑樘眼睛里带着不高兴的神情,“难道因为我是太子,将来可以给你的东西太多了么?” “正是。”她目光清澈地望着他,很真诚地点着头,“就因为你是太子,所以我们不合适。你也知道我不是做皇妃的材料,你身边有张菁菁这个现成的皇后,也不差我一个。你对我的心意,我一辈子都会心存感激。如果哪一天你要我离开,或者不再需要我了,我们依然会是好朋友,我苏挽月决不会埋怨你。” 朱佑樘抬头看了她一眼,两人眼神交汇的时候,他从她眼里看到一种自信与笃定。 “我真不知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他眼神里掠过一丝暗昧之色,“你知不知道,就算你不肯做我的妃子,此生也不能嫁给别人了?” 苏挽月有点错愕,不禁迷糊地问:“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朱佑樘凝视着她的眼神真的有点生气了,他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脸颊,“你是真傻,还是不懂?” 她还是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却假装听懂了,点着头说:“我明白,这个不是问题!”天知道她会在这个时代停留多久?相比生死存亡而言,苏挽月将来的婚姻问题确实不算是个问题,她既不关心,也不担心。 “既然如此,我不会再逼你嫁给我。”朱佑樘听到她的回答,表情终于轻松了些,似乎漫不经心地说,“但求你心里有我,也就够了。” 感情就像流沙,抓得越紧,往往流失得越快。 他们之间的这段感情,就像被他抓在手里的一只风筝,他既不甘心轻易放手,也不敢用力过猛,唯恐将那一缕暧昧的情丝拉断。 第113章 雪山月族(1) 朱佑樘亲自带着苏挽月去雪山,沐府早已准备好了一辆马车和数匹骏马,夜枭像幽灵一样跟随在侧。 苏挽月好几天没有看到蓝枭的踪影,她心中犯疑,偷偷问夜枭说:“你知道蓝枭去哪里了吗?” “不知道。”夜枭的回答完全没有任何创意。 苏挽月只好闭嘴,心里依旧很疑惑,她看了看这次跟随着他们一起上山的几名黑衣人,估计他们全都是秘密出京的东厂杀手,她不禁暗自叹了口气,看朱佑樘这阵仗,不像是诚心前去月族求花,倒像是带人前去打群架的。 他们正要上马,却见远处沐谦和慕蝶二人走了过来,沐谦依旧是一袭蓝色锦衣,脚下云靴纤尘不染。 沐谦到了朱佑樘面前,似乎是想行礼,朱佑樘轻声吐了两个字,“免了。” 苏挽月看了看慕蝶,发现她眼里一片晴朗,料想和白莹已经和好如初,也替她高兴。 “罗婺部落出兵宁州,沐府本来可以不必参与,但此事关系甚大,相信黔国公能够以大局为重,妥当善后,尽快平息这场叛乱。”朱佑樘开门见山,没有拖泥带水的意思。 沐谦并没有意外的表情,说道:“沐府一定会谨遵太子殿下的旨意。月族离昆明不远,若是能够顺利拿到月夕花,三日之内便可以往返。” “正是,我们要尽快返回京城了。”朱佑樘说话的语气云淡风轻,但所说之事却是波澜壮阔,“黔国公想必已有耳闻,锦衣卫最近大兴文字狱,私设刑堂关了很多朝中良臣,诏狱现在只怕是人间地狱,形势危急刻不容缓。只怕有些居心不良的佞臣,下一步还有更大的动作。” 沐谦点点头,毫不隐讳地表态说:“大明江山稳固,即使佞臣作乱,想必不会长久。” “在这个时候,云南更不能乱,也不能让万通之流抓到沐府的任何把柄。如今朝中时局动荡,黔国公若是稍有不慎,只怕会惹来大祸,让沐府再无翻身之日。”朱佑樘轻声叮嘱,并不以势压人。 “沐府一定会协助罗婺部落,顺利解决宁州之事。”沐谦许诺了一句,他斯文俊秀的一张脸,眉头皱得有些深,像这种棘手而又不容失败的事情,任何人遇到,难免都有压力。 “若是有难处,可以向云南三司求助,他们手中兵力虽然不及沐府,但训练有素,可以一当十。”朱佑樘轻声说话,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块令牌,“这里有一块令牌,你可带在身边,事成之后再送回京城。” 沐谦接过那块令牌,立刻认出它是明太祖朱元璋开国之时所设立的一种“调兵符”,通常是由兵部直接发放给各地,见此兵符如见皇帝本人,可以随时随地调用当地所有的朝廷兵马,甚至包括沐府在内,都必须听从这块兵符的号令。 “多谢特使。”他低声道谢,有些意外朱佑樘对自己这么信任。 虽然此时此刻两人已经心知肚明对方的身份,但朱佑樘没有直接暴露自己,沐谦也就故意装傻,不去揭破这件事。但从太子赐予调兵符一事,可以看出他对沐府有亲厚拉拢之意。沐谦知道朱佑樘在向自己施恩示好,而朝中消息他已打听明白,他就是未来的大明皇帝,若是与他合作,有百利而无一害。 沐谦见过了朱佑樘,随即转身而去,竟然连招呼都没有和苏挽月打一个,好像从某一个时段开始,他就再也没有看过她一眼。 苏挽月看着沐谦和慕蝶的背影,凝望着他们一直走远。 她蓦然回过头,见朱佑樘神情镇定地盯着自己,忍不住问他说:“你刚才说朝中最近出了很多事,为什么不尽快赶回去处理?为什么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月族那边,我可以自己去找他们,不用你亲自去。” “告诉你干什么?”他淡淡地开口,“我留你在身边,不是要你为我担心顾虑,是要你平安快乐。” ——“我留你在身边,不是要你为我担心顾虑,是要你平安快乐。” 这是一句很让人动容的话,我希望你快乐,不希望你为我担心,所有的纷争和困扰,都让我一个人承担,因为只有你快乐,所以我才会快乐。 云南月族,是一个奇特的民族,世世代代隐居在雪山之下的泸沽湖畔。 这个“月族”在历史上并没有被记载过,但苏挽月之前听慕蝶说过他们的一些习俗和逸事,感觉他们很像是现代“摩梭人”的一个旁支。现代的摩梭人不是一个真正的少数民族,而是遗留在西南地区蒙古族的一个别称,相传“摩梭人”的叫法源于他们的祖先遗留下来的古朴民风。摩梭人男不娶女不嫁,实行“走婚制”,成年的男女青年如果彼此中意对方,男方可以在黑夜进入女方住的小楼,天亮前离开。 月族所居住之地距离昆明并不远,他们出发次日傍晚时分,就已抵达泸沽湖畔。 夜枭看了看前方连绵起伏的大山,语气冷冰冰地说道:“殿下可在此等候,我们可趁着天黑潜入月族,据我们事先探知的消息,此花并不难采。” 苏挽月知道东厂向来神通广大,夜枭说“不难采”,必定是指通过武力夺取的手段,听他的口气似乎难度指数并不高。 朱佑樘并无异议,说道:“你们去吧。” 夜枭等人得到他命令,立刻飞身而去,几条行踪诡谲的身影立刻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瞬间不见踪影。 苏挽月看着朱佑樘,仰头望着他说:“他们是要动手劫花吗?如果月族不肯给,就是要他们强取了?” 他眼神平静地说:“你身上花毒未除,多拖一日,就多一日风险。月夕花对他们而言并不算什么,却可以救你一命,就算夜枭他们强取,日后给他们一些补偿就是了,我已吩咐他们不得伤及无辜,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轻易动手。” 她点了点头说:“这样最好啦。” 朱佑樘见她脸色异常绯红,唇色却发白,神情有些忧郁地说:“你感觉怎么样?” 苏挽月所中花毒依旧在间歇发作,她原本很难受,也知道他是真心为自己担忧,因此假装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说:“我没事,不怕不怕。” 朱佑樘眼神幽深地看了她明媚的笑靥,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说道:“你若是头痛,就闭上眼睛睡一会儿。” 夜风有些微冷,将他的长发吹起,与她柔亮的发丝缠结在一起,苏挽月听到他的心跳声,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 将近半夜时分,远处传来一阵激烈的马蹄声,领头之人正是夜枭,后面几名东厂侍卫紧紧跟随而来。 朱佑樘看到他们归来,低头看了一眼怀中昏迷不醒的苏挽月,眼中立刻流露出淡淡的欣喜之色。 “殿下,幸不辱命。”夜枭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缎包裹,呈递给朱佑樘,“月夕花已被我们摘下。” “很好。”朱佑樘伸手接过包裹,虽然那朵月夕花被锦缎包住,但依稀可以嗅得到一种特有的香气,既芬芳又清冽,让人立刻神思清醒。 “此地不宜久留,他们已追来了。”夜枭补了一句。 朱佑樘不再犹豫,将月夕花放入袖内,一手抱着苏挽月,纵身跃上他们来时沐谦所备的汗血宝马,向云南昆明方向急速飞驰。他眉头紧紧簇起,目光一丝不苟直视前方官道,间或低头观察怀中昏迷不醒的苏挽月。 她人已经昏睡过去,脸上的绯红和身体的热度依然没有退,看到她体温逐渐升高,朱佑樘心急如焚,又在马背上抽了一鞭。所有人都是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一边策马飞驰一边四面观望,似乎恨不得尽快离开此地。 第114章 雪山月族(2) 忽然,夜枭发觉后方有马匹急冲而至,顾不得自己安危,情急之中叫道:“殿下速走……我们来断后!” 说时迟,那时快,一匹枣红色奔马以凌空之势跃过他们数匹骏马,径直落在朱佑樘的马前,将他的去路生生截断,马上之人身穿短襟衣裤,头缠插羽布巾,正是月族南长老宗御,他“噌”地一声抽出长刀,响亮地大声问道:“这位公子,难道想弃婚出逃吗?” 朱佑樘被他挡住去路,不得不伸手勒住缰绳,冷峻的唇角微微上扬,声音冷漠地说:“阁下为何挡路?” 他身后两名侍卫迅速策马近前,一左一右地护卫住他,其中一名侍卫横剑挡在马前,厉声喝道:“这群不讲理的化外南蛮子,居然胆敢对我家公子如此无礼!想必是活得不耐烦了!” 宗御并不恼怒,他细长的眼眸反复扫过朱佑樘的面容,见他穿着一件玄色锦衣,外罩着一件开襟素色丝绣轻袍,笔挺而纤细的腰间围系着一根嵌玉锦带,他的五官深邃而富有立体感,鼻梁挺直、薄唇如削,面貌虽然俊美,眉眼间却透着一种罕有的淡漠与高贵之色,令人望而生畏。 他打量完毕,眼中竟有一丝淡淡喜色,自言自语一般说道:“公子想必来自中原,不知道云南月族习俗。今日乃是一年一度月族女儿选婿的‘花朝’,凡入谷少年皆可自择心仪月族姑娘为妻。今年更与往年不同,圣姑亲自布置花房为小姐择婿,公子既然有心派人摘下那朵‘月夕花’,想必有意成为月族的乘龙快婿,为何夺花之后不留下成就姻缘,反而有意潜逃?” 朱佑樘闻言,低头从衣袖中取出那朵色泽深蓝、状若百合、大如银盘的六瓣花,故意问道:“你所说的月夕花,可是此物?” 宗御点头应道:“没错,公子手中所拿的正是月夕花。此花惟我云南月族土地可以种植,花香可保持一年不散,更是胜似天山雪莲的灵丹妙药,公子想必也是慕名而来采摘的吧?” 夜枭将追兵制服,他策马靠近朱佑樘身边,语气阴森地对宗御说:“简直一派胡言,即使是月夕花又怎样?别说区区一朵花了,整个云南疆域里的万物子民,都是……”他略顿了一顿, “……大明皇家的。纵然我家公子摘了你们一朵花,按价赔给你们就是了,哪有将此花当作婚约的道理?” 宗御摇了摇头,目光恳切直视朱佑樘,缓声道:“云南月族虽是蛮夷,承蒙大明皇上恩泽,也受过教化。皇上收复苗疆时曾说过不改宗族习俗,月族每年举行一次花朝会,也是皇上恩典准许。月夕花是月族圣姑订婚择婿的信物,更是无价之宝,我们只要这位公子今晚留宿小姐的花房一夜,不要银两金钱。” 朱佑樘没想到他们月族有这样的习俗,似乎大为不悦,簇紧双眉不予回答。 宗御继续说道:“月族婚俗向来如此,无论公子来自何方、是否娶妻,今夜迎娶小姐之后便可自由来去,我们决不阻拦。倘若公子过了今夜仍旧有眷恋之意,明年花朝之时可以前来探望,将来小姐若是诞育子女,亦只是月族后代而已,与公子无关。只要公子应允,明日一早我们就会放行,月夕花也可以交由公子带走。” 那几名侍卫都是东厂之人,他们听说云南月族有如此奇怪的婚俗,都十分惊讶,忍不住一起向朱佑樘看过去。 朱佑樘听他说完这一席话,眉头簇得更紧,薄唇微微上抿,淡然道:“若我不肯留下呢?” 宗御面带无奈叹息之色,回答说:“圣姑有令,务必将公子追回。我等虽然不愿对公子动手,但是族规难违,不能因公子而坏了月族千年的规矩,公子若是不肯,只怕今日难以出谷!” 他言语之间,前方道路上果然升起一团团褐色浓烟,闻之呛鼻欲呕,众人心知不妙迅速屏住呼吸。 宗御依旧和颜悦色地说:“公子不必担忧,这些只是轻微的瘴气,喝一盏清茶歇息一晚就会好。” 朱佑樘从袖中取出一颗丹药置于口中,略带愠色,屏息说道:“虽然朝廷有旨,不改云南各族婚俗,并不是让你们借机迫婚,如此雕虫小技就想胁迫我,只怕未必能如你们所愿。” 宗御见他依然不肯,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客气了!”他话音一落,手中长刀便如惊风骇浪般向他卷袭而来。 夜枭等人不敢怠慢,立刻纷纷引刀出鞘,向宗御围攻上来,宗御虽然勇猛,无奈群攻之下顾此失彼,一招不慎时,左臂被夜枭的利剑划开一道深及骨头的伤口,鲜血顿时迸流不止。 朱佑樘见此情形,挥手让夜枭退后,向宗御说:“我们不想杀你,你不如放弃追踪,回去复命吧!” 宗御本是蛮夷硬汉,虽然受伤却坚持不退,任凭左臂血如泉涌,咬牙坚持说道:“公子若不留下,我决不回去!公子一行固然手段高强,不过前面还有三位长老等候,即使我丧了命,公子的随从等人也休想活过来!” 朱佑樘眼见他血染当场,眼眸中渐渐显出怜悯之色。 一名东厂侍卫将长剑刺入宗御腰间,想将他掀下马来,猛然听见主人喝止道:“住手!” 宗御缓缓抬起头来,一瞬不瞬地看向马背上的朱佑樘,只觉他背影挺拔,面容在夕阳下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威严之气,一时说不出话。 朱佑樘将目光转向苍茫群山和澄澈如镜的泸沽湖水,淡然说道:“我们采你们月族的圣花,只是为了救一个人。至于你所说的婚约,我不可能答应你,我们也不杀你,你自己回去吧。” 宗御此时才看清,他手里竟然一直抱着一个昏迷不醒的白衣少女,那少女一头乌黑的青丝扎成马尾辫,脸上泛着一种淡淡的奇异红晕,五官清朗明丽,他只看了苏挽月一眼,立刻怔住了,惊讶地说:“她是……她是……” “她不是你们的阿缇雅。”朱佑樘冷淡而漠然,他端坐在马背上,仿佛没有听见一般无动于衷。 宗御看了苏挽月好半晌,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他努力挣扎着从地面上站起来,用未受伤的右手牵住朱佑樘的马匹缰绳,一半哭脸一半笑脸地说:“阿缇雅,我的阿缇雅!……你,你回来了么?” “放手。”夜枭冷冷地过来,将他的手挑开。 “这位公子,”宗御仿佛突然清醒过来,死死地抓着朱佑樘的马匹缰绳,眼神既执著又凄凉,“我知道我打不过你们,也阻止不了你们将阿缇雅带走,但是你们应该知道她现在很危险!她分明是中了妖花之毒,只有月夕花可以帮她解毒,如果你们都不懂得推血过宫的方法,只给她灌下花汁,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 朱佑樘听见他说出“妖花之毒”,似乎并不是信口开河,他顿时眼神一凛,问道:“你说什么?” “你们这样匆忙带走她,只会浪费了月夕花的效用,花毒迟早会复发。不如跟我回去,我会请圣姑帮忙医治她。至于公子你,或走或留,明日一早悉听尊便。”宗御说话之间,眼底隐约可见泪光,舐犊之情溢于言表,摇着头说,“我知道她不是阿缇雅。但阿缇雅是我唯一的女儿,不管这位姑娘是不是阿缇雅,我一定不会害她。” 朱佑樘低头看了一眼苏挽月,心中略有犹豫。 夜枭低声问:“殿下愿意留在此地么?” 他沉吟片刻,重新拉紧了缰绳,对宗御说:“好,我答应你留在这里一夜,但是你们一定要将她治好。” 宗御目不转睛地看着苏挽月,声音浓重地说:“不消公子吩咐,我们必定会努力救她!我们已经失去了阿缇雅一次,不能再失去第二次了。” 第115章 荒唐婚礼(1) 正值月夜花朝,一双双情侣们正在花房内窃窃私语、倾诉相思,群山簇拥下的湖水更加安宁静谧。 湖水中央小岛上有一座香木所制小屋,四面鲜花围绕,两名月族少女划桨乘舟将朱佑樘送至小屋前,双手合十祝祷一番后,对他谦恭说道:“公子请进花房,小姐已在内等候多时了。” 朱佑樘眼看宗御将苏挽月带走,他深吸了一口气,这些月族人看起来并没有恶意,只要尊重他们的“习俗”,双方就不会起冲突。之前因为他让夜枭误闯云南月族,才惹下这场麻烦,不得不入“花房”。他迫于无奈才答应这件事,但心中早有打算,无论今夜眼前“月族小姐”如何楚楚动人,决不能对她假以任何辞色,只要安然渡过这一夜,等苏挽月的花毒消尽,明日一早就率领众多侍卫离开云南境内。 他见那两名少女仍伫立在不远处,并未离开,料想她们担任着警戒之职,遂向前一步推开花房门。 房门虚掩,一触即开。 朱佑樘举目四顾,只见这座花房果然布置得美轮美奂,宛如新婚洞房,小屋中央放置着一张很大、看似很舒适的圆床,四周同样布满了各种鲜花,床前石桌上有各种精美点心,藤萝花架旁还并排站立着两名年纪幼小的月族侍女,她们梳着一模一样的垂髫发髻,缠着一模一样的青花头巾,戴着一模一样的银项圈,穿着一模一样的蓝衣紫裙,除了脸蛋不一样之外,几乎让人以为她们是孪生姊妹。 令人奇怪的是,房中物事样样不缺,甚至连小侍女都备齐了,惟独缺了一位新娘子。难道宗御拼死留下他,只是要他“入”这个花房,月族根本没有什么举行婚礼的新娘子,只是有意刁难他而已? 两名小侍女看见他进房来,迅速相互对视了一眼,又迅速地垂下头,丝毫却没有向他请安或问候的表示。 花房左右各有一扇小窗,朱佑樘缓步走到临湖的小窗前,举手将木架支起遥看泸沽湖夜景,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响动,不禁微微回头,对面的窗户开启又迅速合拢,房中并排站立的小侍女居然只剩下一个,另一个显然刚从窗户处溜了出去。 他移步来到剩下的小侍女面前,询问道:“她到哪里去了?” 小姑娘抬起头,眨了眨灵活的大眼睛,反问道:“公子问谁呢?” “刚才和你站在一起的同伴。” 小姑娘又眨了眨眼睛说:“她走啦!我以为你要问你的新娘子呢!” 朱佑樘似乎不太喜欢开玩笑,肃了肃脸色冷然道:“这房间内有新娘子吗?” 小姑娘回答说:“当然有。” “在哪里?” 小姑娘终于抬起头,先向他做一个顽皮的鬼脸,然后指了指自己的鼻尖说:“我就是今天要和你成亲的新娘子,月族圣姑是我妈妈,刚才和我站在一起的同伴是我的丫环阿宝,我现在让她出去啦!” 朱佑樘终于被小姑娘的话所震惊,低头看了她一眼。 眼前的小姑娘竟然显出一副理直气壮的神情,烛光映照着她那张稚气犹存的小脸蛋,她神态自若,全然没有新婚妻子在丈夫面前的羞怯之情,更没有他往日在皇宫内常常见到的小宫女们看见主人时的谦卑之色。 太荒谬了。 他今天在月族所遭遇的事情已不是“惊讶”二字可以形容,莫名其妙被拉郎配,莫名其妙入花房,莫名其妙地得到一个还没有发育完全的、看起来似乎只有十二三岁的小新娘! 无论哪个男人遇到这样的事,此刻一定会哭笑不得。 小姑娘得意洋洋地仰头,准备目睹他的好玩表情,却意外地发现眼前的少年居然毫无反应,既不生气也不激动,更没有任何脱轨的表现,好像根本没有将她的话听进耳朵里去。 她等候了半晌,见他还是那副模样,忍不住说:“喂,你为什么不说话?” 朱佑樘漠然抬头,看着她说:“你想要我说什么?” 小姑娘似乎很仔细想了一想之后,才说:“说你自己啊,比如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的?为什么要摘我家的月夕花,然后被宗御叔叔抓回来?” 他继续漠然以对,似乎并不准备回答她的问题。 她并不死心,继续死缠烂打地追着他看,不停地问:“你一定不是南方人,你是从京城来的吧?还是从江南来的?想偷摘月夕花的人太多了,我妈妈隔三差五就会打退几个……你的腰带真漂亮,上面绣着云朵,还有小龙……”小姑娘忽然住了口,惊讶不已地瞪大眼睛看着他:“你的腰带上绣着龙啊!” 她依稀记得月族长老们曾经说过,龙是当今皇帝的象征,只有嫡系的朱家皇子们才能使用龙的图腾,眼前的少年腰带上居然藏有龙纹暗记,他的身份一定相当高贵。她将一双大眼睛骨碌碌地转动着,覆盖在额前的发丝向两边散落下来,露出眉心一抹宛如新月般的淡红色印记。 朱佑樘今日所系的腰带,之所以绣着龙纹,是因为这是一条特殊的“腰带”,可以当软剑使用,他之前担心上月族会有一场恶斗,所以将它从随身包裹内取了出来,系在腰间,以防不时之需。 小姑娘乘机笑眯眯地凑近他跟前,仰头小声说:“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偷偷从家里跑出来的,对不对?我以前也经常偷溜出谷去,然后警告那些发现我的人,不许他们把我的行踪告诉我妈妈。” 她根本毫不顾及他的难看脸色,径自说下去:“你能用龙的图案……如果你不是皇帝,就一定是皇太子;如果你不是皇太子,就一定是皇太孙;如果不是皇太孙,一定是太皇太孙……” 朱佑樘抬头看着她,他第一次遇见这种牛皮糖一样的女孩子。他蓦然发现她的眼睛和苏挽月非常像,一样明亮闪烁,一样清纯无邪,甚至连五官都依稀有些相似。他听着她不停唠唠叨叨,终于忍不住开口截断她的话,以防她继续滔滔不绝地沿着皇族世系一直背下去:“别猜了,我确实姓朱,但跟皇帝家没关系。” 忽然间,小屋外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 小姑娘听见那声咳嗽暗号,迅速起身丢下朱佑樘飞跑到小屋门口,双手将房门打开,她接过外面递进来的一个沉香木制小托盘,又随手关好门,托着小木盘来到朱佑樘面前,将木盘上的一杯暗红色液体轻轻放置在小石桌上。 她席地坐在石桌另一侧,端起酒杯站起,凑近他说:“妈妈说今晚是我们的新婚之夜,我们一起吃点心好不好?还有这杯酒,也要喝了才成呢!” 石桌上的精美点心和那杯暗红色的酒,必定是月族的“独特之物”。 朱佑樘冷眼看着她的举动,断然拒绝道:“不用。” 小姑娘似乎没料到他竟然滴酒不沾,小嘴微微扁了一扁,赌气将酒杯放下。她安静了一会儿,忽然将头枕在自己的膝盖上,饶有兴致地以手托腮,凝望着他的优美侧影。 朱佑樘被她看得无比尴尬,不由自主侧过头去。 第116章 荒唐婚礼(2) 良久之后,他忽然发觉刚才唧唧喳喳的小姑娘变得悄无声息起来,忍不住转过视线向后看了一眼,却见她双眸紧闭,睡态酣然可掬,似乎已不知不觉进入梦乡。虽然已是春天花朝夜,湖心气候仍有些偏寒,冷风从两扇小窗内对流而过,小姑娘身穿的蓝色布衣似乎并不厚,她环抱着双膝,小小的身躯渐渐蜷缩成一团小球。 他犹豫了片刻,终于起身从圆床上取过一幅棉被,走近小姑娘身边,准备给她盖上。 孰料就在此时,小姑娘突然睁开了眼睛,将一双水灵灵的眸子似笑非笑地注视着他,说:“原来你一直都在看着我!” 他只觉一阵尴尬,正要丢下棉被向后退开,她早已跳起来紧紧捉住他的衣袖,嘟囔着说:“不许走,妈妈说你今晚既然是我的丈夫,就应该保护我,我可不许你丢下我!” 他被她捉住动弹不得,只得说道:“我不会走,放开我。” 小姑娘得意地看着他,摇头说:“我才不信呢,除非你喝了那盏交杯酒,我再放开你!” 朱佑樘被她纠缠了半晌,耐心已至极限,不再和颜悦色,带着些许愠怒之意道:“你小小年纪,从哪里学来这些磨人的手段?月族圣姑长老们趁人之危逼婚,你所承袭的就是这样的家学渊源吗?” 小姑娘似乎被他冷峻的斥责语气吓到了,她果然放开了他的衣袖,如同受惊的小兔子一般,瞪大眼睛看着他的冷漠表情,眼圈微微泛红,不肯再说一句话。 屋外又传来一声咳嗽,似乎有一名侍女小心翼翼靠近门扉,轻声问道:“小姐与姑爷喝过交杯酒了吗?” 小姑娘迅速抬起头观望了朱佑樘一眼,见他坐在距离石桌较远的另一侧,看都不向自己看一眼,心中虽有无限委屈,仍是强忍着,清了清嗓子对外说道:“我们刚才喝过交杯酒啦,你们走吧!” 那侍女闻言,似乎如释重负一般答道:“是,奴婢告退,这就回复圣姑去。” 小姑娘候着那侍女去远,又磨磨蹭蹭地站起来,仿佛刚才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般,走到朱佑樘身旁,露出一丝甜美的笑容说:“公子,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朱佑樘刚才万般无奈时出言责备她,随后见她黯然神伤不已,心中本已有些懊悔不该如此粗鲁对待一个小女孩,见她此时若无其事地主动凑过来说话,不好意思再对她言辞恶劣,轻声道:“没有。” 小姑娘听见他原谅之词,小脸漾起开心的笑意,说道:“你知道吗?我今天原本不想听从妈妈的安排嫁给你,所以我才脱下新娘的衣服和阿宝假扮下人呆在花房里,可我第一眼看见你走进来,就觉得你不是一个坏人,于是我就让阿宝出去了。” 朱佑樘见她左一句“嫁人”右一句“新娘”,一派天真烂漫,显然并不知道真正的“新婚”意味着什么,轻咳了一声,神色冷峻地道:“我们之间这场婚约根本没有意义。等你长大了,找到你所喜欢的人,再和他举行真正的婚礼比较好。” 小姑娘似乎不以为然,摇头说:“这场婚礼为什么没有意义?我已经十四岁了!” 朱佑樘终于忍不住唇角微微上扬,语气略微温和了一些说:“可我比你大整整十二岁,像你这样的年纪,和我堂兄的女儿差不多……” 小姑娘看着他如明月升空般的笑容,眨了眨大眼睛,怔怔说道:“原来你的笑容这么好看……只可惜你笑得太少,”她顿了一顿,接着说:“大十二岁又怎样?只要你以后肯收留我,我做你的女儿也行啊!” 太荒谬了! 朱佑樘顿时无话可说,这些南部蛮夷之族的想法当真是惊世骇俗,任凭他再有涵养,此刻的表情也只能用“哭笑不得”来形容。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以控制情绪,才说:“你以后要跟着我?” 小姑娘坚定地点了点头,认真地说:“是啊。妈妈说假如我喜欢今晚的情郎,她可以放我出谷去,让我随你一起行走四方,过几年再回来也没关系!”她说到这里,小脸上立刻显出一副哀恳的表情,楚楚可怜地垂着头说:“朱公子,我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泸沽湖,听说外面有很多好玩的……我真的很喜欢你,我会照顾自己,不会给你惹麻烦的,求求你带我出谷去走一走看一看,好不好?求求你……” 朱佑樘下意识地想拒绝她的无理要求,当他的目光触及小姑娘的漆黑双眸时,心弦竟然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一下,要如何才能妥善甩脱这天真又懵懂的小女孩、又不至于伤害到她呢? 小姑娘神情专注地看着他,表情可怜兮兮,等待着他的裁决。 朱佑樘侧转头看向她,说道:“你安心歇息吧,有机会我一定接你出去,带你到处走走看看。” 小姑娘欢喜无比,兴高采烈地爬上大圆床,裹紧身上的棉被,带着满意的笑容沉沉入梦。 一阵料峭春风,吹过花房之外站立着的黑衣女子的面颊,附近几株高大的梨花树,纷纷扬扬的洁白花瓣随风轻扬,或飘向高高的蓝色琉璃瓦,或落入宽敞的庭院之内。雨后气息微凉,地面犹有湿润的痕迹,碧草鲜妍,青苔也显得格外翠绿。 黑衣轻轻转过头,对身后侍女道:“那位中了花毒的姑娘,给她服药了么?” 那侍女敛眉垂首,恭谨应道:“回禀圣姑,已服下了。如果没有意外,过几个时辰她就能醒来了。” 黑衣女子深吸了一口气,眸光深沉地注视着那间花房,高深莫测地说道:“今夜月夕花为媒,为絮儿招来的夫婿倒是一表人才,只可惜絮儿太小……只怕将来未必有缘份与他在一起。” 那侍女忍不住近前,低声道:“圣姑若是想强留他在此,也不是没有办法,明日不要让他们离开就是了。” 她话犹未已,黑衣女子秀丽的黑眸中霎时迸射出责备的光影,说道:“我们月族怎么能做这种事?从来都没有这样的规矩。他要来便来,要走便走,与我们何干?” 那侍女垂首称“是”,不敢再言。 黑衣女子隔了半晌,又说道:“今夜是花朝节,很多姑娘们的情郎都入谷来了,你留心四处看看,谁若敢在月族公然挑衅,或者装疯闹事,立刻来禀报我,我来设法对付他们。” 那侍女道:“圣姑请放心,一切秩序如常,山谷中并没有发现闲杂人等。” 黑衣女子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她身上的毒有些诡异,若是常人早已毒发身亡了,之前一定有内力修为强大之人为她驱过毒,不然她撑不了这么久。” 那侍女迟疑了片刻,忍不住说:“圣姑,我们都觉得这位苏姑娘长相酷似阿缇雅,或许与月族有什么渊源也说不定。” 黑衣女子目光并不看她,语气却有些激动:“你想说什么?” 那侍女想了想措辞,才说:“我不敢胡乱猜测。记得圣姑当年失去二小姐的时候,她才只有三岁……” 黑衣女子眼中隐隐有了一点水光,语气凝重地说:“阿缇雅是我的女儿,阿絮也是。虽然阿缇雅去得早,但她毕竟是在我身边长大,只有我的阿月从小就离开了我……”她说到这里,原本和蔼的面容忽然变得阴冷起来,眼神里透出一丝恨意,“郑安那个贱男人,害得我好苦!” 那侍女低声说:“当年郑公子来到月族,对圣姑发下海誓山盟,说今生今世都不离开此地。岂料他不但违背诺言,还将二小姐从圣姑身边偷走,实在太可恶了。圣姑多年来一直为此事耿耿于怀,或许上天有眼,如今特地将小姐送还回来给圣姑呢?” 黑衣女子两行清泪从眼中滴落,有些动容地说:“不管她是不是阿月,先等她醒来吧。你随我过去看看她。” 第117章 身世之谜(1) 苏挽月之前虽然在朱佑樘怀中昏睡过去,但并没有真正睡着,她的头依然很痛,整个人昏昏沉沉,像是漂浮在空气中,又像是做了一场梦。 梦中似乎是早春时节,一阵朔风吹过高大的梨花树,纷纷扬扬的洁白花瓣随风轻扬。透过绣帷遮掩的月洞窗,隐约可见湖畔伫立的一幢绣楼,有几名风华正茂的少女正低头摆弄着针线,或低头在白绢上描画新鲜图样。楼下花木扶疏,华丽的庭台楼阁错落有致地排列着,绣阁的窗台前站着一名年约二十六七岁的女子,她舒展掌心接住几片梨花,凝眸注视着洁白似雪的花瓣,眼角渐渐沁出泪痕,仿佛入定一般,竟连身后侍女的呼唤声都不曾听见。 一名家丁模样的仆人匆匆而来,低声禀道:“圣姑,郑公子有消息。” 那女子闻言浑身霍然一震,她迅速地回过头来看向他,急不可耐地道:“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他如今人在何处?快说!” 那家丁敛眉低声,小心翼翼地说:“听说郑公子的父亲出言顶撞西厂汪直公公,因此得罪了万贵妃,皇上下旨株连郑氏九族。公子昔日在嘉定之时,有好友曾劝说公子逃往北蒙古,怎奈公子执意不肯,还留下一句诗‘君恩千般重,臣命一毫轻’,既然圣上赐死,则情愿相殉父亲于泉下。听说花朝节那日,他……投河自尽明志了……” 那女子一听见后面那句话,立刻花容失色,脸色突然变得如纸一样苍白,颤抖着声音问:“那我女儿呢?” 家丁迟疑着说:“我们打听过小姐的下落,郑公子自尽之时,抱着小姐一起走的……” 那女子踉跄着后退一步,用手扶住了轩窗,才勉强站稳,两行清泪如同短线的珍珠一般沿着面颊滑落下来,她不敢相信地摇着头,僵持在当场,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一名年纪略长侍女见此情景,急忙冲过来扶住她,然后低声对那名仆人说:“你不要胡乱说话!小姐吉人自有天相,你一定要打听确实了,再来回报圣姑!” 那女子不敢相信地靠着窗台,眼里无限痛楚,恸哭出声说:“月儿,我的月儿啊……” 苏挽月觉得耳边传来呼唤“月儿”的声音,不知道是梦境还是现实,她试着睁开了眼睛,竟然看到了梦中一样的情形! 有个黑衣女子坐在身旁,她的容颜与梦中哭泣的女子几乎一模一样,只是苍老了一些,但依稀可见年轻时候的娇美,她眼里带着温柔和渴盼,正低声呼唤着“月儿”,看向懵懵懂懂的她。 “你……是谁?我们的人呢?”苏挽月四顾看了一眼,发现这里不是黔国公府,也没有看到朱佑樘和夜枭,心里有点奇怪。 “这是云南月族,你的朋友将你带来这里的,他们都在附近。圣姑刚刚给你服用了月夕花汁,为你驱毒推血过宫,你休息一下就没事了。”一名侍女语气和蔼地解释。 苏挽月略微放心了,她见那个黑衣女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眼里仿佛还有水痕,看着她问:“你就是月族圣姑?是你救了我?” 黑衣女子并不回答她的问题,却自顾自地紧盯着她的脸,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语气急迫地问:“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父母是谁?出生在何处?谁将你抚养长大的?你为何会来到云南?” 苏挽月被她一顿追问弄得目瞪口呆,这些问题简直就是户籍勘察员级别的,而且几乎都是关于明朝那个“苏宛岳”的,她用力抽回了手,有些尴尬地说:“我叫苏挽月。可是圣姑您的问题太多了,其他的我都记不住,让我怎么回答?” 黑衣女子闻言,稍微点了下头,控制了一下情绪说:“我只问你,你可知道你父母是谁?” “我没有父母,”苏挽月只得勉强应付着,“从小在朝廷锦衣卫里长大的。” “朝廷锦衣卫?”黑衣女子与那名侍女对视了一眼,又急迫地问,“锦衣卫不过是个衙门,难道他们没有告诉过你的身世么?” “这我还真不知道,七岁以前的事,我完全没印象啊!”苏挽月简直想挠头,明朝“苏宛岳”的身世,或许牟斌知道一些,杏花楼老板花似堇或许也知道一些,大致可以认定的是,“苏宛岳”七岁之后是被他们称为“夫人”的一个女锦衣卫养大的,这段时间里她是和牟斌、雪若芊等人一起度过的。但是七岁之前“苏宛岳”从哪里来,父母是谁,恐怕只有他们口中的那位“夫人”才知道。 黑衣女子眼中路过一丝失落的神色,有些不甘心地问:“你一点都不记得你父母的事情么?” “我没见过他们。”苏挽月很干脆地回答。 “圣姑,”那个侍女很机灵地插了一句话,“依我看,苏姑娘或许是锦衣卫收养的孤儿。既然苏姑娘没有父母,不如认我们圣姑做义母吧。” 黑衣女子闻言,顿时点了点头,看着苏挽月说:“正是,既然你不记得身世来历,我愿意认你做女儿,你可愿意?” ——神马?认干娘? 苏挽月有点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睛,现代社会流行“干爹”,难道明朝流行“干娘”?像她这样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圣姑就主动要认“干女儿”?这个月族行事确实奇怪。 她转念一想,立刻问道:“你们这么做,是不是因为我像阿缇雅?” 黑衣女子目光和蔼地盯着她,语气微带叹息,缓声说:“你不仅像阿缇雅,更像我曾经失去的第二个女儿阿月!只是造化弄人,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被人拐带去了京城,她离开了月族,我一直在寻找她,直到遇见了你……如果你不能确定你父母是谁,我也不能确定你是不是阿月。但是你既然来到这里,或许是命运的安排,将一个新的女儿还给我。” 她出言直率,语气真挚,毫不隐讳自己曾经的痛苦往事和意图。 “阿月?月如茵?”苏挽月脑子里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她记得牟斌说过,她们这一代女锦衣卫都是由那位“夫人”养育,而她们的名字都是她所取的,诸如“花似堇”“雪若芊”之类,既然这些名字只是一个代号,为什么那位“夫人”偏偏将这个“月”字排行留给了苏宛岳?莫非是因为她的身世渊源? “苏姑娘,圣姑多年来一直想念二小姐,抑郁成疾,”旁边的侍女低叹了一声,“不管你是不是阿月小姐,圣姑已认定了,你的到来是上天的恩赐,只要你答应做圣姑的女儿,别说区区一朵月夕花,就算这满山满谷的奇花异草,你都可以随便拿走。” “让我考虑一下,好不好?”苏挽月有点错乱,她一时还没办法接受自己突然在明朝多了一个“妈妈”,而且这个母亲还不是普通人,而是云南月族的当家掌门人、地位尊崇的圣姑。 “你慢慢考虑,我们先出去了。”黑衣女子慈爱地盯着她看了又看,依依不舍地站起来。 “我的朋友呢?那位朱公子,他在哪里?”苏挽月看着她们问。 黑衣女子轻轻转过头来,说道:“今夜是花朝节,按族中规矩,他采了月夕花就要与我的女儿成婚,今夜是他和我小女儿阿絮的新婚之夜,他们此刻正在洞房里。” 苏挽月听到“新婚之夜”四个字,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她扬起一双明眸看着她们,说道:“他一个多月前才做了一次新郎,没想到这么快就做第二次了!” 黑衣女子有些惊诧地问:“你说他刚做了新郎?难道他已经是你的相公了?” 第118章 身世之谜(2) “不是。”苏挽月唯恐她们误会,急忙微笑着解释,“我和他只是好朋友,我们都是锦衣卫,奉朝廷命令来云南办一趟差。你们要把月族的小姐嫁给他,他简直太走运了。” 黑衣女子闻言眉头顿时蹙了一蹙,说道:“你们不是情侣?那你这样不明不白地跟着他算什么?”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云南女子的率性与正直暴露无遗,“不管你答不答应做我的女儿,他如今也是月族的女婿了,这件事我非要和他说个清楚不可!” 苏挽月看着她快步走出门去,顿时吓了一跳,抬头问那名侍女说:“圣姑是什么意思?” 那名侍女很坦然地说:“圣姑的意思很简单,她已经拿你当成阿月了。按照月族规矩,你和阿絮是姐妹,那位朱公子今夜已经娶了阿絮,就不能再娶你了。所以圣姑要他做一个选择,究竟是要你,还是要阿絮!” “千万不要啊!”苏挽月听完立刻从床榻上跳下来,“千万别让他娶我,就让他娶阿絮好了,千万别劝说他改变主意!你赶紧去告诉圣姑,我答应做她的女儿了!” 她话音刚落,却看见房门又被打开了,黑衣女子又转了回来,正站在房间中央,笑吟吟地看着她。 “干娘!”苏挽月毫不犹豫地叫了一声。 黑衣女子看上去很是开心,脸上也有了一丝笑容,走过来拉着她的手,柔声说:“乖。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阿月了。” 苏挽月被她搂住肩膀,心里只觉得十分好笑,她成了“阿月”,也就是阿缇雅的妹妹,阿絮的姐姐,那沐谦和朱佑樘这两个男人,岂不是一个成了她的“姐夫”,一个成了她的“妹夫”? 次日清晨,苏挽月见到朱佑樘的时候,笑得像一朵盛开的花。 朱佑樘看到她面容又恢复了正常的颜色,明眸善睐、眼神灵动,料想花毒已经除尽,顿时松了一口气。 阿絮乖巧地跟在朱佑樘身边,她已听侍女说过苏挽月的事,立刻一蹦一跳地走到她身边,仰着头说:“你是阿月姐姐吧?我听说妈妈找回了你,我也很开心呢!” 苏挽月低头看了看这个一派天真善良的小妹妹,直觉她很可爱,她看着她微笑了一下,点头说:“你以后就把我当你亲姐姐吧。” 阿絮很听话地点了点头,回头对朱佑樘说:“朱公子,虽然你和阿月姐姐是一起来的,但如今你是我的夫君,你也要跟着我叫她姐姐才是。” 苏挽月看到朱佑樘脸色冷肃,忍不住心里乐开了花,她不管他一副冷冰冰的臭脸,故意顺着阿絮的话说:“算了,妹夫他现在恐怕叫不出口,以后再慢慢改吧!不着急!” 朱佑樘始终一言不发,眼神冷淡地看着众人。 夜枭从一旁闪出来,低声说道:“时候差不多了。” 阿絮知道他们天一亮就要走,也知道月族的规矩,因此并不吵闹,她放开了牵着朱佑樘衣角的手,低头说:“朱公子,你走吧。你昨晚对我说的话,可一定要兑现!” 朱佑樘并不直接回答,看了一眼苏挽月,才说:“你有了这么好的姐姐,她一定会带你四处去玩的。” 阿絮立刻两眼放光,说道:“阿月姐姐,他说的是真的么?” 苏挽月知道她是小孩子心性,不忍心打击她,立刻说道:“我答应你,等我忙完了手里的事情,我会再来云南,看看妈妈和你们,带你游遍大明天下,吃遍天下好吃的东西。” 阿絮果然高兴不已,将手腕上套着的一个草绳编制的手环解下来,递给苏挽月说:“这是我亲手制作的手环,姐姐你时常看着这个手环,就不会忘记我们的约定了!” 苏挽月将那个淡绿色手环套上手腕,看着阿絮说:“可惜我们还有差使要办,等我办完这趟差,一定会回来这里,和你们一起生活,带着你到处去玩一玩。” 朱佑樘听到这句话,脸色顿时微微一变。 苏挽月转头看到宗御,想起了一件事,看着黑衣女子说:“干娘,我还有一事,不知道方不方便说?” 黑衣女子道:“你说吧,我们既然是母女,你也是月族的人,有什么不能说?” 苏挽月看着宗御,说道:“是关于阿缇雅的。我知道你们因为之前的事情,对黔国公沐谦有所误会,其实这么多年来,他也一直没有忘记过阿缇雅,一直在为这件事痛苦,至今都没有娶妻生子,你们可以不可以原谅他?” 黑衣女子立刻沉默不语,阿缇雅是她与月族南长老宗御所生,之前为了阿缇雅的死,宗御几乎要和沐谦拼命,觉得是他负心薄幸,亏欠了女儿的情分,才让她失去了求生的勇气和信心,他分明就是间接害死阿缇雅的罪魁祸首。 宗御听到苏挽月提及“阿缇雅”的名字,立刻老泪纵横,咬着牙说:“阿月,我知道你是从沐府来的,和沐谦很有交情!沐谦他就算后悔了,又能怎么样?能把我们阿缇雅的命还回来吗?” “宗长老,”朱佑樘原本一直沉默,此刻缓缓开口了,“逝者已矣,沐谦已经知道错了,何必再让所有人纠结于仇恨之中?黔国公府在云南多年,深受各族敬重,冤家宜解不宜结,就此一笑泯恩仇吧。” 宗御抬头,看了看黑衣女子,说道:“就算我肯,圣姑怎么说?” 黑衣女子闭了闭眼睛,又摇了摇头说:“我已经失去了两个女儿……阿缇雅的死,我比谁都伤心!沐谦当年若不是对阿缇雅那么薄幸绝情,她也不会断了生机之念,他不杀伯仁,伯仁是因他而死!” 苏挽月知道黑衣女子心中仍有旧怨,看向她说:“干娘,请你相信我,黔国公他不是那种人品低劣的人。当年阿缇雅姐姐对他恐怕有所误会,他收留独龙族女子慕蝶,并不是因为男女之情,而是情势所逼,当年才不得不将她留在府中,否则她可能会被仇家追杀,性命不保。” 黑衣女子依旧摇头说:“孩子,你不必劝我了。除非上天让我的女儿都回到我身边,否则我绝不原谅姓沐的人!” 苏挽月想再劝说几句,但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她看到黑衣女子悲伤的表情,心里也有些酸楚。 “回京之后,我会派人查清她的身世。”朱佑樘走到苏挽月身边,面向黑衣女子缓声开口,“不管她是不是月族的后裔,我们都会将结果告诉圣姑。即使不是,我们也会替圣姑寻找女儿的下落。” 黑衣女子抬头看了他一眼,说道:“朱公子,你不要忘记了,阿月已经是我的干女儿,你也是我们月族的女婿。” 朱佑樘并不接这个话题,只说:“月儿的性命是月族所救,这份恩情我们不会忘记,我既然答应你找人,无论她是生是死、流落何方,都会给你一个答复。” 黑衣女子似乎被他说服了,她抬头看着他,很爽气地说:“朱公子,我知道你来历不凡。你既然如此说,我就相信你。至于我们和沐府之间的纠葛,既然阿月要我们和解,那就到此结束吧!” 苏挽月见他们月族和沐府之间的心结终于解开,不禁暗自替沐谦高兴,得到了阿缇雅父母的原谅,从此以后沐谦再也不必担心月族会针对沐府,也不用时时刻刻用阿缇雅的事情来折磨自己了。 她向黑衣女子行了大礼,心悦诚服地叫了一声“干娘”,说:“谢谢干娘,月族真的是个很美的地方,这里的人也很让人留恋,我一定会再来的。” 黑衣女子温柔地伸出手臂抱了抱她,语气温婉地道:“好孩子,一诺千金,我们都等着你回来。” 第119章 酒后真言(1) 返回昆明城中的时候, 苏挽月一眼就看到了等候在城门处的慕蝶。 慕蝶穿着一套鸦青色的彝族服饰,拖地长裙杂以色调和谐的红、白、黑细条纹,膝盖处百褶四散,成喇叭状,胸口悬挂着避邪用的獐牙麝香为胸饰,腰际佩挂三角形荷包,包面精饰各种纹样,衬以不同包布缝成,上端开口,下缀五色飘带,看上去十分轻盈飘逸。 “你们回来了!”慕蝶远远看见他们,立刻带着惊喜走了上来,她抬头仔细打量了一下苏挽月的脸,看到她脸色清纯明净,显然没有再受花毒之困扰,神情顿时轻松了一半,“你们已经去了三天了,国公让我在这里等候你们,好作接应,看你的样子是拿到月夕花了吧?” 苏挽月望了一眼朱佑樘,微笑着说:“我什么都没做,都是他们的功劳。” 慕蝶闻言很开心,说道:“你没事了就好。白莹明天一早出发,带领罗婺部落的勇士去平定宁州,国公这边也集中了几千兵力,我们会在雪山谷口会合。你们什么时候回京城?” 朱佑樘勒住了缰绳,淡淡说道:“越早越好。” 苏挽月料想他离宫日久,京城内万通等人闹得翻天覆地,早已归心似箭,急于赶回京城,就说:“我们或许明日一早就启程。” 慕蝶脸上有点依依不舍的表情,说道:“我恐怕不能亲自送你们了。你这么远来昆明一趟,都没有好好玩一下,未免有些遗憾,不如让我陪你四处走走逛逛吧!” 朱佑樘低头看了看苏挽月,说道:“既然他们一番好意,你就随她去吧。” 苏挽月早就想答应,就是怕他又找理由从中作梗,或者派夜枭跟着自己,见他主动发话,立刻点头说:“好!” 苏挽月和慕蝶二人并排骑行在昆明的街道,这里的街道不像明朝的京城那么宽敞,但却显得有人情味许多。所有人看上去都很友好,就算互不相识,也会面对面微笑打招呼。 慕蝶左手勒着缰绳,时不时对着街上朝自己打招呼的人点点头,附近的行人在她的坐骑经过身边的时候,都会恭恭敬敬地停下来,有些人甚至还会给她行一个礼,她马头上的红缨随风飘动,骑马的姿态又很潇洒,因此在人群中很扎眼。 “你好威风,我跟着你,简直有点狐假虎威的感觉!”苏挽月侧过头说了一句。被慕蝶带着在昆明的道上策马飞奔简直太爽了,她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在武侠剧中经常看到的那类大侠,他们在人前出现的时候,总是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 “这不算威风,只是他们大部分都认识我罢了。”慕蝶说得极为自然,浅笑看着路过的众人,她从来没觉得这样有什么特别,也早已习惯了他们对她的尊敬和客气。 苏挽月暗自留心观察着这些人,发现那些人看慕蝶的眼神里充满着尊敬和虔诚,要想得到一个人的真心爱戴,只靠兵力和权势是绝对行不通的。在昆明的百姓心中,黔国公府人就如同神明一样,沐谦在云南当地的威信必定很高。京城内的人都知道沐府在云南权势显赫,但他们并不一定知道,沐府的地位是由前任数代黔国公们一点一滴地积累起来的。 他们走了一阵,云南美景历历在目,被无数文人墨客讴歌过的鬼斧神工,呈现在他们眼前。 “听说昆明北枕蛇山,南面滇池,你要带我去那里吗?”苏挽月左顾右盼,她不认识路,不知道要被带到哪里去,饶有兴致地望了望慕蝶,问了下她的打算和安排。 “我带你去看金马碧鸡坊,那里是昆明的中心,晚上我们再一起逛云津桥。”慕蝶很热心地解释着。 “金马碧鸡坊?我还以为昆明的中心是黔国公府呢!”原来明代的建筑并不都是以最高统治者的宅邸为中心的,就像北京的紫禁城一样。 “不是,金马碧鸡坊建于大明宣德年间,象征着福瑞吉祥,它才是昆明和云南的地标。”慕蝶耐心解释着,“金马和碧鸡出自古印度传说。相传天竺阿育王有三个儿子,每一个都很健勇,阿育王不能裁决他们的封地,就让他们乘神骥纵弛而去,大王子东奔到了云南东边的金马山,二王子到了西山,看见山上有凤凰,就将这里叫碧鸡山,另外一个王子到了北野,他们死后都成了云南的守护神。” 苏挽月一边听慕蝶讲故事,抬头果然看到了位于昆明中轴线上的一座大牌坊,东为金马坊,西为碧鸡坊,二坊相隔约数十米,遥遥相望,飞檐翘角,势欲腾飞。她第一次看到这么有气势的牌坊,不禁有种震撼的感觉,她仰头望着门楼上的题字,由衷地称赞了一句说:“好漂亮!” 也许真是有着神灵的庇佑,云南这片沃土虽屡遭战火摧残,却看不出任何沧桑的痕迹,依然是一片美丽纯澈的人间净土。 慕蝶见苏挽月凝望那座牌坊,提议说:“我们下马吧,我陪你走走。” 苏挽月答应着下了马又抬头四顾,慕蝶牵了马到旁边拴着,而后走了过来说:“每个昆明人都把这两座牌坊当做神迹。还有一些神奇的景观,只有在特定的时间才能见到!” 苏挽月好奇地凝望,并没有看到什么“神奇景观”。 “中秋节酉时左右,在太阳将落未落的时刻,余辉从西边照射碧鸡坊,倒影投到东面街上,而此时,月亮则刚从东方升起,银色的光芒照射金马坊,将它的倒影投到西边街面上。两个牌坊的影子相向而行,渐移渐近,最后互相交接。”慕蝶拉回了目光,回过身望了望后头的那座碧鸡坊,它们已经对望了一百多年了,其实是有那么一刹那可以交汇的,“这种‘金碧交辉’的奇景,六十年才会出现一次,那时它的福泽就会洒遍整个云南府。” “要等待这么久?”苏挽月有些遗憾地看着左右两座牌坊,她脑中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金马钟秀,碧鸡呈祥”,想必是非常辉煌灿烂、耀眼夺目的。 “奇景属于天生异象,我听巫师们说,凡是朝廷改朝换代或是天降明君的时候,它也会出现。”慕蝶语气中有些神往,却也知道可遇不可求,“但愿我们有生之年能够见到一次。” “改朝换代……或许很快就能见到。”苏挽月想了想,按照历史记载,万贵妃很快就会病逝,而明宪宗皇帝因为悲伤过度,在明年春天离开人世,明年这个时候,皇太子朱佑樘就会成为明朝第九位天子。 慕蝶似乎有些不相信,很不在意地说:“朝廷距离云南太远了,我们从不关心京城里发生了什么事,谁当皇帝都不要紧,只要新皇帝不针对我们沐府就好。” 从金马碧鸡坊一路继续往前,是昆明商贾云集的地方。 苏挽月对古玩字画没什么兴趣,却极喜欢这里的花市,她低头看着那一丛丛的滇山花,简直爱不释手。滇山花其实就是山茶花,只是原产于云南,在这里开得最大最艳,壮丽可堪比牡丹。 慕蝶不禁有些好笑,拉着她的衣袖说:“你想买花么?沐府里多得是,花在昆明是不值钱的。” “这些花和我平常见到的都不一样,真的很漂亮!这是什么花?”苏挽月满眼都是姹紫嫣红,她饶有兴致地蹲在地上,伸手抚摸一朵很大的素白花蕊,连茎叶都长得极为自然洒脱,姿态俊逸不凡。 “这是大雪素,兰花的一种。”慕蝶垂头看了一眼,答了一句。 “这个是什么?”苏挽月站了起身,指着绑了一捆插在花瓶中的淡青色花朵,花生在枝桠最顶端,很纯的淡青色。 “龙胆花,它能入药,也能惊病邪气,定五脏,杀虫毒。”慕蝶瞟了一眼,很流利地说。 苏挽月接连问了好几种奇花异草,慕蝶都了若指掌对答如流,她不觉很是佩服,称赞她说:“你知道的东西真多!” “我只是一直生活在这里而已。”慕蝶似乎被苏挽月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她害羞起来的时候很可爱,脸色有些微红。 她们说话的时候,卖花的花娘从重重的鲜花后探出头,一见到慕蝶,她立刻走了过来,招呼着旁边的摊贩:“你们快过来,慕统领来了!”她赶着招呼慕蝶,很热情地说,“您看上了什么,随便拿!” 云南地处高原,当地的人皮肤都被日照晒得很黝黑,笑起来非常憨厚,这个花娘看上去已有四十开外,她披着察哈瓦又包着头巾,应该是彝族人。 “那怎么行?”慕蝶挥了挥手,“看什么拿什么,岂不是和强盗一样?” 花娘立刻笑了起来,诚恳地说:“怎么不行?前几天听说您受了伤,大家都很着急,都去庙里给您祈福了。”她越说越激动,拿着最新鲜、卖相最好的一束大雪素就往慕蝶怀里塞。 “这些我都买了。”苏挽月看到集市上的这位古代花娘,不觉想起了自己在T大夜市上卖红豆饼的往事,当时她隔壁摊位就有一个卖花的老爷爷,经常对她说做花农很辛苦,本微利薄的买卖,本就挣不了几个钱,自然不能随便拿走人家养家糊口的收入来源。 她从腰间掏出积攒的“私房钱”,都是她之前在毓庆宫当差的时候领的“薪水”,她平时也没地方花钱,算起来还真不少,她觉得那位花娘看上去很可怜,也没有仔细考虑古代一两银子是什么概念,随手将钱袋里最大的一块碎银子给摸了出来。 第120章 酒后真言(2) “这……太多了!”花娘有些惊慌失措,立刻缩回了手,不敢接银子。 “拿着吧!”慕蝶将银子递给花娘,拉着苏挽月疾步往外头走。 苏挽月连鲜花都顾不上拿,就被慕蝶拉着一路小跑,她喘了气停下来,“你拉着我跑什么?” 慕蝶扫了她一眼说:“我知道你是皇宫里的人,身边多的是钱,但也用不着在昆明拿银子砸人吧?铜钱十枚,就能买到一大捧花!你拿那一大块银子,是想把人家的整间铺子给买了不成?” “我不知道这里的行情啊!”苏挽月忍不住吐了吐舌头,难怪那个花娘惊慌失措,或许她以为慕蝶是带着人来收购她的铺子的。 “钱财不宜外露,莫非你不知道行走江湖的规矩么?还好是在昆明,若是别的地方你就危险了!”慕蝶摇摇头,昆明民风淳朴,即使刚才苏挽月冒冒失失“露了白”,应该还不至于引起贪财之人的觊觎,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苏挽月回头望了一眼,不远之处,夕阳从西边的碧鸡坊照下来,虽没有金碧交辉的美景,但仍然很美丽庄严,两座投影射到东边的街上,这是日落前最后一缕阳光,她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说:“我真的很喜欢这里,可惜明天就要走了。” “天下再好的风景,莫过于我们自己的家乡。”慕蝶回过身看着苏挽月的感叹,笑着问她,“听你说话不像是北方京城人氏,你家乡在哪里?” “我的家乡……”苏挽月若有所思,被她一句话带到了很远的地方,越是良辰美景,越是触景生情惹人悲怀。她的家乡已经不止是地域的辽远,而是时间的宽宏,不为人力所控制了。不像慕蝶,她生在这片美丽的地方,一生也在守护这里,生于此、老于此,就算命运多舛,也能心有慰藉,不用受颠沛流离、时空轮转之苦。 “你是不是不记得了?”慕蝶见了苏挽月的表情,轻声问了一句,听说朝廷锦衣卫大多是孤儿,或许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世。 “我记得,是江南。”苏挽月朝着慕蝶笑了一下,语气含糊地回答。 其实她所说的“江南”,是二十一世纪天朝的“江南六省”, 并不是明朝时候的江南,但大致范围却并没有差多远。 “江南是个好地方。”慕蝶并没有再深问下去,她知道每个人都有不愿谈起的往事,“我和你明天就要分别,今晚能同我喝一场酒么?” 苏挽月眼睛亮了亮,慕蝶喝酒的豪爽之风她早已见识过了,她的酒量看上去很好,她想起上次中花毒之后喝了“清酒”的后遗症,不禁有些胆怯地摇头说:“我喝酒不行,顶多只能陪你喝一杯!” 慕蝶抬了手起来,竖了三根食指,摇了摇。 苏挽月以为她说“三杯”,忙道:“三杯我会醉的!” “不是,我的意思是说,我们独龙族人喝酒,从来都是按碗算的,最少也是三碗起步,没你们那么文绉绉!”慕蝶看到苏挽月目瞪口呆的表情,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三碗?”苏挽月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苦着脸说,“还是算了。” “我吓你的!你能喝多少算多少!我们去云津桥酒肆,那里有昆明最繁华的夜市,说不定比你们京城还热闹。”慕蝶很亲昵地拽着她的手,大步流星往前走。 云津桥边的临江酒楼此刻十分喧闹,下面是潺潺流过的盘龙江,两旁鳞次栉比的店家和人群,上游有人在放河灯,形状各具特色,星星点点的灯火混着渔船,很热闹温馨。 “听说应天府的秦淮河夫子庙很热闹,不知和这里比怎么样?”慕蝶已经喝了好几碗酒了,她早已听过金陵秦淮河的大名,但从来没去过,心里隐约有些向往。 “一样的热闹,但没有这里清净。”苏挽月哀叹了一句,她也没有去过古代的金陵南京,不知道明代的秦淮河和现代有什么差别,只是想起了过去和同学们一起旅行的情形,心里隐隐有点惆怅。 慕蝶左手端着大盏的酒碗,手上的红藤条艳丽非凡,右手却一直不动。 苏挽月看了看慕蝶:“你的手怎么样了?” 慕蝶放了右手在桌上,伸直了胳膊,露了一小节木板出来,毫不在意努努嘴:“没事,半个月后就能卸掉。” 苏挽月仔细看了下她肿胀青紫、毫无血色的手背,再看看她被缠得像粽子一样、固定在木板上的手腕,她想起下现代医学关于骨科的各种常识,立刻提醒她说:“你那时候只是手骨断了,其实还是可以长好的,但是你自己千万不能大意,也不能太心急,如果骨头长歪了,又要敲断重长,会越来越脆。” “好不了也没关系,一只手而已。”慕蝶笑了笑,立马干了一碗酒,重重放在了桌上,单手拿起酒坛来添满,似乎根本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苏挽月觉得慕蝶酒品很好,她从不逼别人喝酒,只是自己一碗接一碗不停地喝,每次都是一饮而尽。 “我酒量不好,你别怪我不给你面子。”苏挽月笑了一下,拿起了酒杯,“我敬你这个好朋友,明日一别,只能有缘再见了!” 慕蝶见苏挽月给自己进酒,她端了酒碗起来,举到双目齐平的地方,和苏挽月手里的白瓷酒杯碰了一下,两人都干了,苏挽月完全不能喝酒,她立刻微微红了脸,慕蝶却仍是面不改色。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慕蝶忽然叹了一句,“时间过得真快。”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感慨?”苏挽月隐隐觉得她眼睛里有心事,似乎是想起了一些人。 “我十五岁的时候,在这个酒楼,相邻的一个桌子上坐着的人,听到他说这句话……就是那一晚,改变了我的一生。”慕蝶忽然说了一句,语气像是陷入了很深的回忆,也难怪,记忆早已经斑驳起来,但很惊讶,若是要回想,连边角细节都能清晰记起来。 苏挽月凑了上前一些,望着慕蝶眼里的惆怅,试探着问:“那个人是黔国公吗?” 慕蝶的眉头忽然皱得很深,她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径自端了酒起来又喝了一碗。 那时候的沐谦是一个十三岁的清秀少年,记得她初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很和蔼、很爱笑,和周围的人热情地打招呼,又笑着坐下。他的脸不像其他云南人一般肤色黝黑,白白的,笑起来像是能把人融化一样。因为那次遇见,她结识了他,将他当做自己值得信任的朋友,甚至连白鹰的事情,她也会第一时间向他求助。 然而,多年以前那些场景,现在留下的只是伤痛,每回想一次,胸口就疼一遍。 她捂着胸口,苦笑着说:“我喝多了酒,就会想起很多不开心的事,是不是有些自寻烦恼?” 苏挽月拉住了她又想倒酒的举动,说道:“酒不醉人人自醉,你不要想着等下耍酒疯啊,我可拉不住你!” “你不会那么狠心的。”慕蝶对着苏挽月的威胁,无所谓地笑了笑,仿佛丝毫不放在心上。 “借酒消愁是一种坏习惯。”苏挽月压着那坛酒,没有让慕蝶去拎起来,“我们这次去月族的时候,将黔国公和阿缇雅的事情和他们说清楚了,或许以后他能够放下这个心结。你和白莹已经和好,你也不要再折磨自己了,放下白鹰吧,其实你和黔国公很相配,你们俩可以在一起。” “不可能的。”慕蝶眼睛忽然有些红了,她猛地抬头瞪着苏挽月,“你不懂得他的心思……” “有时候,幸福是要自己去争取的。”苏挽月隐约明白了慕蝶的顾虑,“你千万不要觉得他是你的主子,对他表露感情会降低你的身份。感情本来就是一件很纯粹的事,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与身份地位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慕蝶幽幽地叹了口气,望着她问:“那我问你,太子殿下也是你的主子,你如果真心喜欢他,敢当面告诉他么?” 苏挽月看着慕蝶,眼里带着一缕微笑说:“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当然不怕告诉他,不过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任何人能够让我勇敢到这种地步。” “算了,我从纹面的那天起,就没有想过再嫁给别的男人。”慕蝶似乎是自己说给自己听。 苏挽月看着她青纹密布的脸,心想如果不是这些纹路,慕蝶一定更加美丽,试问天下哪个女子不希望自己有一副惊为天人的绝色容颜?尤其曾经有过无数崇拜和追逐者拜倒裙下、被无数男人追逐的慕蝶,能够对自己下这样的决心,足见她的心意有多么坚定。 慕蝶似乎知道她的想法,毫不在意地说:“无论我纹没纹面,是否衰老或破相,我一直都是我自己。别人所喜欢的那副皮囊,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我,如果他们有遗憾,就让他们遗憾去吧,和我无关。” 苏挽月听着,心里佩服慕蝶现在有这样的心境,暗暗点了下头。 “只有当你一无所有的时候,才会明白自己真正想要什么。”慕蝶望了下外头的盘龙江,眼神有些飘忽不定,“平常人们总会被外物蒙蔽了双眼,被外人影响了抉择。” “那你可曾后悔过?”苏挽月看着慕蝶坚毅又神秘的侧脸问。 慕蝶微微回过头,撑着手搁着下巴:“没有。若是能够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那么做。” “你真的很让我敬佩。”苏挽月直直看着慕蝶的眼睛,似乎要从她破碎的眼底深深望下去,若是明明知道一件事或许会让自己后悔,却还是要那么去做,只怕心底一定有非如此不可的强大理由。 “虽然未必有用,但是值得。”慕蝶轻轻说了句,像是用尽了所有气力说出来的,眼神有些憔悴。 第121章 再落陷阱(1) 她们两个喝酒谈话的时候,外面突然来了一群白衣黑裤、包着蓝色头巾的男人,他们从楼梯口上来,坐在了苏挽月她们附近不远的一桌。领头的男人眼神很放肆,很明显地丢了好几个眼神过来,而后用苏挽月听不懂的话在叽叽咕咕地讨论着什么。 “他们说你是阿诗玛。”慕蝶见苏挽月一脸疑惑,解释了句。 “阿诗玛?”苏挽月回瞪着那几个看过来的男子,他们也太没礼貌了吧?居然当众对不熟悉的女孩子指指点点? “你别生气,他们没有恶意。”慕蝶见苏挽月的表情,就知道她心里动了气,微笑着解释说,“阿诗玛就是漂亮的女孩子,他们是哈尼族人,来昆明行商的,正在夸奖你呢。” 苏挽月向那边看了一眼,压低声音说:“你确定他们没有恶意?”她总觉那群人有些不对劲。 “当然没有。”慕蝶毫不在意地站起身来,“他们只是比较热情,你不喜欢,我叫他们别说就是了。”她向着那张桌子走过去,和他们扬声说了几句土语,那领头的男人立刻双手合十,向苏挽月客客气气地施了个礼。 慕蝶回到座位上,拿筷子夹了面前小碟里的黄脆小菜,示意苏挽月也试试:“这是云南特产,你尝尝看。” 苏挽月好不容易咽下去,苦着一张脸皱着眉头:“鱼腥草?” “对啊,就是鱼腥草的根。”慕蝶没什么诧异,望着苏挽月苦瓜似的一张脸,把东西推到了旁边些,“不喜欢就不用吃了。” 忽然,苏挽月发现那边桌上的男人竟然端着酒坛走了过来,向慕蝶说了几句话,她感觉来者不善,顿时心生戒备。 “他们说,要和我们喝酒。”慕蝶翻译了一句。 苏挽月不动声色,也不回答,慕蝶一见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心里想什么,用汉语对她说:“我们给他们个面子,一人喝一杯吧?”慕蝶熟知云南民俗,对方客气前来进酒致歉,通常是不应该拒绝的。 “可以,喝我们的酒。”苏挽月那桌人站在旁边围着,也不肯走,迫于无奈说了句。 “你行事过于谨慎了。”慕蝶给苏挽月倒了酒,“这里是云南昆明,黔国公的地盘,怕什么?” “小心驶得万年船。”苏挽月淡淡地应了一句,古代蒙汗药的厉害她早已领教过,那次如果不是蓝枭有意设计换了给她的药,只怕朱佑樘此刻早已被她放倒,秘密遣送回京了。 慕蝶站了起来,对着那些包着白色头巾的人说了几句土语,他们交流也不是很顺畅,毕竟慕蝶本来就不是哈尼族的人,加了些手势,慕蝶似乎在坚持说什么,那些人也在坚持着重复一句话。 “他们说什么?”苏挽月莫名其妙问了一句。 “他们以天神为誓保证,酒没有问题,让我们大家一起喝那坛酒。”慕蝶侧过头来解释,却见那帮人为首的一个先端了酒坛起来,仰着脖子倒了几大口,而后递给了旁边的,如此重复,最后递过来给苏挽月。 苏挽月不得不接过酒坛,但就是不肯喝。 慕蝶单手接了过去,很给面子地喝了几大口,周围喝彩声很大,她很潇洒地放手,将酒坛放在桌上,笑着扯了袖子擦了下嘴角,那人冲着慕蝶右手放在左胸,略微弯腰施了个礼。 “喝吧,这酒很好。”她回眸看了苏挽月一眼,神色带着催促。 苏挽月没办法推脱,只好举了酒坛起来喝了一口,那坛酒非常猛烈,她刚喝下一口,脸就红了一大片。 旁边有个很年轻的哈尼族男子看了苏挽月很久,见她喝下了那坛白酒,立刻改用清晰的汉语,语气有些阴沉地对慕蝶说:“你是沐府的慕蝶?” “你会说汉语?”慕蝶微微一愣,看着这个很年轻的人,应该只有二十岁左右的样子。 “我本来就是汉人。”那人很诡异笑了下,突然发出一掌,掌风直击慕蝶面门。 “你……你们酒里有问题?”慕蝶迅速闪避开来,想还手却发现手腕有些轻浮,使不出足够的力气,她有些愤怒地瞪着男人说,“你们竟然对天神说谎?不怕遭天谴么?” “是你们不胜酒力罢了。你们若是醉了,我们岂不是手到擒来?”那人还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一群人围了过来。 “谁说我醉了?”苏挽月站直了身,将含在口腔里的酒吐了出来,她可不信这酒里没有文章,她眼神清亮地看着领头的那个人,“你们是冲着我来的吧?” “废话少说,不管你们针对谁,只管动手吧!”慕蝶毫不客气地取出了金蛇鞭,她左手依然不是很有力气,只能把鞭子收紧,却不能像以前那样灵活地缠住那人的颈项。 酒楼瞬间乱了起来,那些人不再客气,像潮水一样涌过来,将苏挽月与慕蝶二人团团围住。 苏挽月不敢掉以轻心,她料想这帮人一定是万贵妃的党羽,回头看着慕蝶吼了一句:“他们不是本地人,这件事与你无关,你走吧!” 慕蝶重伤未愈,脸色苍白,额头微微渗出了汗出来,但仍是招招凶猛,她隔空答道:“你太小看我了,我是那种不顾朋友的人么?” 苏挽月来不及再说话,就被那几个人逼到了死角,那边的人似乎越来越多,隔着层层的人墙,眼看慕蝶有些招架不住了。 慕蝶她左手扬鞭的速度渐缓,眉头死皱着,她对手又是用一条环环相扣的铁链,极猛的力道,若是被砸中一下,只怕又是要断一根骨头。她的额头渗出汗来,一直流到眉心,有些微痒,右手基本是废的,连抬一下都不太可能,被逼着到了窗口,边打边退,对方也看得出来她逐渐流失的气力,一人一鞭,终究是不敌车轮强攻的。有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会死在这里。她稍一分神,左手被绞到了铁链里,被对方力道拉扯着踉跄了几步。她咬了咬牙硬挺着,混战僵持中,黑光一闪,那人手臂从手腕处被齐齐斩下,瞬时血流如注,抱着右手在地上哀嚎起来。 慕蝶被溅了一脸的血,侧头看柱子上钉着的苏挽月的黑刃,立刻明白是她奋力相救,而她自己已是手无寸铁被一堆白衣人围住。 苏挽月知道这次凶多吉少,她断定他们是万通的人,却不知道这帮人什么时候偷偷潜入了昆明,也许蓝枭他们对付的只是跟随而来的杀手,而他们却是早已潜伏在昆明,眼下慕蝶不堪久战,她也失去了兵刃,只有靠暗器防身,就算她有以一敌百之勇,但恐怕无法抵挡太久,那帮人用的分明就是“瓮中捉鳖”的打法,让她们束手就擒只是时间问题。 慕蝶眼见情况危急,时下离开酒楼已不可能,她用脚踹翻了桌子,撞翻了两个人,然后捡了地上的长刀起来。她不算是慈悲之人,但以前也是不轻易杀人的,在独龙族教条里,人命是最重要的,夺人性命罪孽太深,死后不得天神庇佑。 “苏挽月,你到窗边来!”慕蝶连连砍伤砍死几人,对着苏挽月的方向大声说了一句。 苏挽月听着了,但却人墙重重,无法突出重围,可幸慕蝶帮着杀了条路出来,她瞅准方位一步一步向窗边靠过去。 “你不用管我了,他们是京城来的,目的就是要杀我。”和慕蝶汇合了的时候,苏挽月迅速告诫慕蝶。 “不管他们冲着谁来,我一定奉陪到底!”慕蝶沉声回了一句,外边的盘龙江潺潺流过,水流声被掩埋在了人声嘈杂里,“我刀钝了,你捡你脚边的那一把给我,然后我们一起跳下去!” 第122章 再落陷阱(2) 苏挽月递了刀过去,她看了看窗口,低声说:“你先跳,我来缠住他们。” 慕蝶没有说话,黑色的眸子里有些藏不住的担忧,她一声娇叱,拿刀冲到最前面又砍翻了几人,后头的人见她来势凶猛,不觉微微迟疑了下。困兽的爪子是最锋利的,只要她们仍有气力,就不可能坐以待毙、任人宰割。 “今天是我们最后的机会,如果抓不到她,明天我们全部都要死!”领头的男人狠狠地说。 “只要你们住手,我保证你们都不用死!”苏挽月针锋相对地应声,看着那些迟疑不决的人,“识时务者为俊杰,除他之外,你们都是本地人吧?你们只是为雇主卖命而已,如果难度太大不能成功,为什么不干脆放弃呢?” 那些人明显有些犹豫,苏挽月隐约猜到他们的身份,看情形也知道这批人并不是嫡系,也不是受过正规训练的锦衣卫或者东厂杀手,所以遇到强大的对手就会迎风摇摆、举棋不定。 “人在江湖,不过是求财,何必两败俱伤?”局势渐渐平稳了下来,苏挽月拉着慕蝶退了几步,语气果敢而笃定。 慕蝶侧头看了眼苏挽月,顺着她的话说道:“天神在上,你们这样为虎作伥,死后只能做只伥鬼,接着引诱人为恶虎作食,倒不如及时止步,悬崖勒马!” 她们说话的时候,那领头假扮的哈尼族男子已经很愤怒了,大声吼叫着说:“别听这两个贱人胡说!你们若是胆敢背叛主人,今晚我就杀了你们!”他阴测测地说这话,看着前面一个犹豫着后退的人推着旁边的人到前头,扬手就是一刀,将那人一条手臂给砍了下来,那人惨叫了一声,抱着胳膊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鲜血喷涌而出,足有一尺多远。 众人心头一凛,纷纷拎刀又冲着两人围了过来。 苏挽月侧头看了眼慕蝶,急促说道:“快跳下去!你先去,我随后就来!” 慕蝶点了点头,再没有一点犹疑,随手甩了刀出去,用横着的刀拦住了几个人的攻势,左手撑着窗台跃了下去。 “你们若是不退,就不要怪我对你们下手了!”苏挽月眼神冷冽,扫过面前蜂拥而至的人,俨然一副即将大开杀戒的模样。 “少废话,我们这么多人还打不过你一个女人?”哈尼族男子回敬了一句,他们并不介意慕蝶已经逃走,他们怕的是苏挽月溜走,所以并没有去追赶慕蝶,其实这也是苏挽月的用意,与其两人被困,不如一人脱险。 “成与不成,不是你们说了算的。”苏挽月轻声笑了笑,似乎并不打算逃走,“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你吓不倒我的!” 她纵身一跃,拾起刚才被扔出一丈远的黑刃,这是她惯用的兵器。 这间原本很有风情的酒楼,此刻早已一片狼藉,遍地的血,残桌断椅,苏挽月回头望了一眼,避开了袭来的人,回身一掌,她招式并不毒辣,仍然一向地避让秀气,只是果敢的作风并不减分毫。 苏挽月暗自觉得奇怪,这里是昆明的中心,他们一干人等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为什么沐府的人完全都没有任何反应?沐谦向来耳目众多,怎么会到现在都没有人前来接应她们呢? 她心中无限狐疑,但猜不出是什么缘故,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更加来不及去想。 那些人如潮水般前赴后继地涌过来,她勉强抵挡了一炷香的功夫,只觉那柄黑刃越来越沉重,身边能够发出的暗器毒针之类也快用完了,她努力咬牙告诉自己,再坚持一下,但就在她后退分神的时候,冷不防被人一剑刺中了心口。 苏挽月心口那个位置,曾经被云天情急之下打伤过,这一次遭受重击,顿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连呼吸都让她觉得万般艰难。她憋着气,很小心翼翼的吐纳,但心口愈加绞痛。 “你一个人打不赢我们的,快些束手就擒!”哈尼族男子低声吼着劝她缴械,目前情势已经很明朗,即使再打下去,她也无法冲破他们的包围圈逃出生天。 “我和你们无冤无仇,为何要苦苦相逼?”苏挽月抬头望了他们一眼,脸色苍白,心口的剧痛让她无力地靠着廊柱,根本抬不起头来。 “我们只是奉命行事,”哈尼族男子扫了她一眼,示意身边人走过去,“将她给我捆起来!” 苏挽月毫无反抗之力,被那群人捆缚住双手,她并没有恐慌,也没有惧怕,很平静地站在原地。 “你们准备带我去哪里?交给你们的主子领赏?”她盯着为首哈尼族男子的眼睛,静静对峙了几秒,“为什么不立刻杀了我?万通不是要你们马上结果我的性命吗?” 哈尼族男子并不回答,转身对手下的人吩咐说:“此地不宜久留,立刻带走。” 苏挽月四肢都被死死地捆缚住,嘴里被绑了布条完全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头上也被套上了一个黑色的口袋。她感觉自己被塞到了一辆紧闭的马车里,眼前一片黑暗,她默默地躺在这片黑暗里,内心却异常平静。 马车行行复行行,走得很急,颠簸有些厉害。 苏挽月眼前仍是一团漆黑,她倚靠在马车的角落里,微微看了些许亮光,她将头转了过去,朝着那个光明的方向,但是因为手被反绑着捆得很紧,她完全无法动弹。 “不要乱动,你若有异心,我们立刻废了你!”旁边想起那个头领阴沉的声音,“别想从这里逃走,即使我们杀了你,主人也不会怪责!” 苏挽月完全看不见任何东西,她循着声音来处,说道:“你说的主人,究竟是谁?是万通吗?” “我为何要告诉你?”哈尼族男子冷清回了两个字,也没有再交流的意思,单手撑着马车底座,跳下了行驶中车。 “要杀就杀,我才不怕!”在听见车门关上的一瞬,苏挽月冲着哈尼族男子大声恨恨地说了一句。 “你很快就会如愿。”哈尼族男子冷笑着回答,尔后再无任何声息。 苏挽月眼前又是无止境的黑暗,窗户都已经被封死了,不透一丝光线,马车行驶很快,一直都在颠簸,应该还没走出云贵高原的山地。她暗自计算了一下他们的时间和行程,只觉得这件事十分诡异。 她思来想去,都想不通这群人幕后的“主人”究竟是谁?他们明明口称要她的命,但并没有当场杀了她,其实刚才她已毫无反抗之力,那就是最好的下手机会,万通手下行事向来狠辣,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拖泥带水了? 最让她想不通的是,沐谦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派人来追他们呢?昆明是他的地盘,临江酒楼里动静那么大,他不可能毫不知情。这群人为了行事机密而不敢走大路,但是山路崎岖难行,即使他们快马加鞭,只要沐府有追兵前来,他们想短时间内将沐府的人甩掉是不可能的。除非,沐谦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或者说他知道这件事了,但是没有采取任何补救措施。 苏挽月的手脚都发麻了,又不能动弹,因为衣衫单薄,身上一阵阵发冷,云贵高原这里昼夜温差极大,马车里根本没有任何御寒之物。 她索性静下心来闭目养神。或许人生就是如此,你越想安稳度日,就越要经历许多波澜起伏。看起来,她这一次遇到了大麻烦,甚至比上次被白莹关在石牢的情形更危险,至少上次她身边还有一个同甘共苦的慕蝶,而这一次除了她自己之外,没有任何人能够帮助她,只能听天由命,设法危机自救。 第123章 山路崎岖(1) 苏挽月浑浑噩噩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周围的环境依旧很沉沉的,她凭借生物钟的直觉,估计现在已经是白天了。 她揉了揉酸软的膝盖,小腿已经全麻了,她手脚都被绑着,活动很不方便,她试着慢慢挪动了一下,摸索到了那扇紧闭的车门前。马车依然行驶得很急,摇摇晃晃很颠簸。 车门是从外面锁起来的,她暗自运气,试着去推那一扇紧闭的车马,只听见“咔嗒”一声响,外面的横木被震断了。从门缝里透出了一缕暖黄的阳光,苏挽月在黑暗中沉浸得太久,这时候突然被强光照射,她眨了一下眼睛,感受着那缕光线照在自己脸上的自由和温暖,心情也跟着晴朗起来,仿佛整个人都沐浴在灿烂的朝霞里,昨夜的困顿不过是一场不切实际的梦境,醒来后就是漫天绚丽无比的云彩。 马车的门突然被打开了,照进了霞光万道。 “你没事闹腾什么?”突然之间有人用力拉开了车门,用一副沙哑的嗓子对着她说话,“活腻了么?人不可能每次都有那样的好运气,能够逢凶化吉的。” 苏挽月抬头看着这个人,见他肩披一袭蓑衣,头上戴着一顶竹斗笠,顿时觉得有些眼熟。她扫了他一眼,他看上去不过二十开外,眉骨上有一道深深的刀疤伤痕,明明有着风华正茂的一副皮囊,双眉之下却是遍布沧桑的一双眼睛。 “你就是他们背后的主子?我们见过面吧?”她心里隐约有点印象,莫非他就是——她刚到云南的时候那个在途中伏击她的刺客渔翁? “好记性。”他冷冷地回答了一句,“当日竟然躲得过我的七星钢钉。” “原来是你。”她顿时恍然大悟,心里反而轻松了一些,“那次失手之后,你一直都在找机会继续追杀我?” “有人出黄金三千两买你的性命。”他的声音很清冷,有一种明珠蒙尘的感觉。 “既然有黄金三千两,你为什么不立刻杀了我?”苏挽月有点纳闷,“你刚才就可以动手了。” 渔翁扫了她一眼,嘶哑着声音说:“你好像一点都不怕?” “我当然不怕,”苏挽月看着那张脸,“你既然没有立刻杀了我,想必有不能或不敢杀我的理由,比如说,他们要抓活的?你们如此匆忙赶路,应该是为了赶在太子殿下前面回京吧?” “你确实很聪明,可惜这次谁都救不了你。”渔翁并不否认他们的计划和意图,竟然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有人要亲眼见你人头落地。带你回京之后,我们拿到的赏金不是三千两,而是六千两。” “你敢这么坦率说话,看来我在你眼里,已经没有任何威胁性了。”苏挽月淡淡地笑了笑,完全没有丝毫惊慌失措的神情。 “只有死人才没有威胁性。”渔翁冷冰冰地补了一句。 苏挽月并没有被他的话吓住,反而很大方地说:“你不用吓我!在你拿到那六千两黄金之前,我应该还不会死。” 她抬头看一眼马车外,一侧是悬崖峭壁,另一侧是万丈深渊,这种地理环境实在太恶劣了,不但从马车中逃走的概率很小,而且就算能够逃得出去,附近也没有藏身之所,只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 “你在看什么?”渔翁见苏挽月举目四顾,很警觉地关了马车上那两扇门。 “我找找附近有没有可吃的食物,难道你们想饿死我吗?你们连一口水都没给我喝,估计还没到京城,我就已经成干冰了!”苏挽月瞪着一双眼睛,满脸无辜看着渔翁。 她盯着他说话,一双杏眸水光闪烁,看起来十分可怜。 渔翁见状,语气稍微和缓了一些说:“我们在山道上,没地方吃东西,等到了前头村里,或许能吃上些饭菜。” “好吧。”苏挽月蜷曲着膝盖半躺在那里,不再说话了,浪费口水会影响体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何处能逢生,何处是死路,必须看清楚。只要有一线生机,她都不能轻易放弃。 马车行走了一半路程,渔翁忽然离开马车了一阵,然后丢了一个水袋过来。 苏挽月没有任何反应,也不去够那个水袋,只是懒懒地抬眼,幽幽说了一句:“我手被绑着。” “不能给你松绑。”渔翁语气很坚决。 “那我怎么喝水?”苏挽月顿时无语,瞪大眼睛看着他,“我又不是大象,没那么长的鼻子!” “水袋就在你眼前,想喝水的话,自己想办法,”渔翁似乎猜出了她的企图,冷冷地说,“别想骗我们给你松开绳子,也别想骗我们靠近你,或者喂水给你喝,锦衣卫的手段我们早就看腻了。” “我可没有这么说,你想太多了吧!”她表面不动声色,心里仍在盘算,窄峭的盘山路上只有这辆马车和几匹同行的骏马,附近有几个打扮成彝族山民的人,牵着马立在四周监视。 “不要在我们面前演戏了,你曾经三天粒米未食、滴水未进,还能上罗婺部落的祭台打败两个神庙武士,我们抓你到现在不过几个时辰,你一定死不了。”渔翁看着苏挽月,像是能把她看穿了一样。 苏挽月望着渔翁看过来的眼神,一言不发。 “在我们面前,你玩任何把戏都没有用。”渔翁盯着她,又说了一句。 “你们竟然知道罗婺部落发生的事,看来你们从那个时候开始,就一直盯着着我了?真是用心良苦啊。”苏挽月索性平躺了下来,她不打算再和自己过不去了,侧身滚了半圈,用膝盖夹着水袋,而后巧妙地屈膝将弓背起来,用嘴咬开了水袋的塞子喝了一口水。 忽然之间,她感觉马车车身一震,差点没被水呛到,这里的山路实在太狭窄了,窄到这辆马车都几乎要悬空。 “老实点待着,别打任何鬼主意,当心你连人带马车一起掉下悬崖。”渔翁的口气像是警告,也像是威胁。 苏挽月将头撇到一边,饶有兴致看着对岸峭壁上的青松,她轻笑了一下说:“反正回京城也是一死,倒不如现在掉下去,埋骨青山绿水之间,省得将来身首异处!” 她这些话,并不全是说给渔翁听的,更多的是在鼓励自己,一定要努力争取机会活下去。 自从穿越到了明朝这个名叫“苏宛岳”的女锦衣卫身上,她早已经历了种种磨砺心志的考验,刀光剑影、勾心斗角对她来说已属于家常便饭,对于生死,她早已看得很通透。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人生本就无数种可能,只要你自己敢想敢试,再大的困境也不过是个考验。 她坐在马车里,蓦然想到了朱佑樘,心里顿时悸动了一下。 直到现在她才想起他,不知道他得知自己失踪的消息之后会有多么生气,会不会迁怒于沐府?之前他反复叮嘱她不要四处乱走,时刻派遣夜枭随身保护她,现在看来都是正确的,他的行为虽然有些让人难以接受,但出发点都是为了她,渔翁这帮人一直都不死心,一直在等待机会,终于,给他们等来了一个绝佳的时机。 如果她是一个听话、顺从的女孩子,肯乖乖地躲藏在他的羽翼之下,他必定有能力保护她安然无恙。但倘若她真的变成了一个那样的女子,甘心做金丝笼中的雀鸟,那么她和那些明朝宫妃侍女们又有什么分别? 渔翁牵着马走得小心谨慎,时不时回头看苏挽月一下,怕她又有什么别的心思花样。 第124章 山路崎岖(2) 除了渔翁,周围还有十几个全副武装的哈尼族男人,将苏挽月所在的马车紧紧包围起来。她知道这群人都不是等闲之辈,光是一个渔翁武功就超出她许多了,再加上这群不知是锦衣卫还是他们雇佣来的杀手,想逃出他们的掌心的几率实在太低。 苏挽月看着他紧绷着的脸,貌似很善解人意地说:“你别担心,我暂时还跑不了!” “你知道就好。”渔翁一手捏着车门,盯着苏挽月。通常情况下,被扣押的人质越是漫不经心,就越让人觉得很不安定,甚至会让他们从心里腾起着很多种疑虑和揣测,没有人喜欢在忧虑中流淌过时间,像是地下生着一团温火,要慢慢把人蒸死。 苏挽月从打开的车门处探出半个身体,一双眼睛似乎是在看远处的风景,嘴里还叹着气说:“这条山路还真长啊!不知道还要走多远才可以找到一户人家,云南的山都这么高,这么大……” “你不要说话。” 渔翁对她的唠叨终于忍无可忍了。 “我只是自言自语,没有和你说话。”苏挽月扬了扬秀丽的双眉,态度坚决地看着他,“你如果连这个权利都不给我,我就让这马车翻落山崖算了!” “等下了这条山道,看你再拿什么威胁我们?”渔翁深吸了口气,他几乎忍无可忍了,“你敢跟我讲条件?信不信我们饿你几天?” “你如果今晚不给我饭吃,我就再也不吃饭了,估计不用回京城,我就能饿死在半路,你白白损失了三千两黄金,不太划算吧?”苏挽月早已抓住了他的“死穴”,所以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处之泰然地说着话,她知道和他们谈判的筹码。 “想绝食?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吃下去。”渔翁冷眼看着苏挽月,语气冰冷,似乎被她激怒了。 “我也有的是办法让我自己活不下去,看你拿我怎么办?”苏挽月听着渔翁的话,居然笑出声来,她的眼神依旧很清澈,笑容如同山谷里的碧桃花一样灿烂,“别关门啊!难道你想闷死我?” 渔翁不再吭声了,他败下阵来,冷哼一声下了马车,并没有将车门完全关闭。 苏挽月靠在车壁上,默默地想着心事,她抬头望着天边的云霞,心中思绪起伏。 六百年前的云南,景色未必就比六百年后的惊艳,人的心情或是眼光能独到,自然是到哪里都碧海云天。她此刻心中也并非全然不怕,她也担忧自己未知的前途和命运,但世间凡事都有“因果”,既然是以前种下的因,那何必又去逃避? 前面的渔翁不再回头监视她,几个人小心谨慎牵着马慢行在山道上。 苏挽月看着他们的背影,只觉得眼前景色豁然开朗,应该快要到渔翁之前所说的村庄了,一道道的梯田开垦在山地上,郁色葱葱,不远处有着炊烟袅袅,似乎有人家正在生火做饭。 “那里有村落。”她抬头看着远方说。 “别想怎么逃走。”渔翁警告了一句。 “我脸上写着‘预谋逃走’这几个字吗?需要你一次又一次提醒?”苏挽月看着渔翁的神情,示意着那块梯田的地方,“你们有时间教训我,不如快点赶路吧!” “你着急也没用,那地方看着近,不下两个时辰是走不到的!”渔翁冷言说了一句,侧过身来接着牵马赶路。 “那岂不是要天黑才能到?”苏挽月听着渔翁的话,心顿时凉了半截,记得云南这边有句俗语叫“看到屋,走到哭”,看样子真没说错。在这个山道上,她基本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想。 “是。”渔翁语气平淡地承认了。 苏挽月顿时悄无声息,她抬眼望了望前头的人,心里失望之极。他们已经走了大半天,天边的朝霞已经变成了晚霞,朝阳早已成了夕阳,再过两个时辰只怕天都黑透了。 雾霭弥漫,月黑风高,有时候是有利条件,有时候却是不利条件。眼下,她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只能老老实实呆在马车里。 苏挽月看着一路风烟,实在闲得无聊,又喝了几口水,迎着山间微风唱起了小曲。渔翁听到她唱歌,立刻皱起了眉头,他正要转身制止她发出嘈杂的声音,却忽然听到了她的曲调和内容,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她唱的歌其实很普通,很简单的一首歌,根据《诗经·蒹葭》改编而成,原词是: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苏挽月的歌声在苍凉的山道上慢慢回响,虽然那些人并不是她的朋友,但是大家听到了女孩子的歌声,仿佛得到了一种神奇的力量一样,行走的脚步不知不觉快了许多。 渔翁什么话都没有说,也没有回头看,任由她漫无目的地唱歌,歌声在山谷间悠远飘散。 天渐渐黑了下来,月亮升起,云南地处高原,月色总是那样皎洁明亮,大大的一轮,圆如玉盘。 “你唱的歌,是谁教你的?不像是云南小调。”那个闷闷的渔翁等她唱完,忽然停下脚步问了一句。 “是我梦中得到的曲子。”苏挽月很顽皮地答,她当然不能对他说出实情,也许这些古代人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现代歌曲”,但人类对艺术和美的追求永远都是相通的。 “你想唱歌就随便唱吧,你的命运早已注定,你已经别无选择了。”渔翁看着天上的那轮明月,语气阴沉地说。 苏挽月淡淡一笑,其实她知道这个渔翁虽然手段狠厉,但不算是一个赶尽杀绝的人,一路走来他对她还算十分客气,如果换做别的人,就算不能真的将她怎样,动手打她几个耳光、让她受点皮肉之苦还是有可能的。在这个尔虞我诈的世界里,他能够对她有几分怜悯之心,已经难能可贵。 月亮越升越高,又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左右,他们终于抵达了之前在山道上看见的那个小村庄。 苏挽月在马车里睡了又睡,被叫醒的时候生龙活虎,她揉了一下眼睛,看着渔翁他们这群人,忽然觉得自己的待遇很不错,至少她是躺在马车里,而他们都是一步一个脚印从蜿蜒漫长的山路上走下来的。 渔翁终于伸手解开了苏挽月腿上绑着的绳子,示意她走下马车。 苏挽月足足被绑了一天一夜,她的双腿都快失去知觉了,怔在原地良久,才缓缓伸直了腿,膝盖关节处有些麻痛,但是还能忍受。她的双足触及地面的时候,俨然有种轻飘飘的感觉,感觉就像是孩童第一次学会走路的时候,心里有种不可言说的忐忑之感。 经过之前在临江酒楼一场恶斗,她的体力几乎透支了,行走有些不稳。 渔翁伸手扶了她一把,顺手把刀驾到了她脖子上说:“不要妄动。” 苏挽月其他人都是戒备森严的模样,她眼光扫视了他们一圈,什么也懒得说,被渔翁压着跟着前头的人走。 “拿开你的刀好不好?你们有那么多人,我才一个人,我都已经这样了,如果还能跑掉,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苏挽月手仍被反绑着,她侧头看着行事谨慎的渔翁,又看了看脖子上明晃晃的长刀,叹了口气。 “不能。你要是乱动,我立刻一刀杀了你!”渔翁的语气很坚决,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 苏挽月无计可施,只得低垂了头,听着他们的指令,一步步地往前走。 但她并没有完全绝望,心中依然在盘算着,等待着一个能够让自己逃出生天的机会。 第125章 棋逢敌手(1) 深夜时分,迷离的雾气笼罩着云南昆明的黔国公府,雾气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将整座豪华庄严的府邸紧握在掌心,间或露出一点端倪,却始终窥不见全貌。 “国公,一切都在我们计划之中。”沐歌行动矫捷地从门外闪了进来,压低声音禀报,“慕蝶已被救起,安置在沐府别院,应该很快就会醒过来;渔翁带着苏挽月往北面的棋盘山去了;京城来的那些人,都被我们设局引往昆明城外落霞谷了,一时半刻还回不来。” 沐谦坐在房间里一把金丝楠木所制的宽大木椅上,他脸色凝重,肩披着一件深蓝色的外袍,眉目之间隐隐有些阴鸷的气息,双手骨节如玉,细长的手指搁置在木椅的扶手之上,烛火跳跃闪烁,让他的表情变得有些高深莫测,仿佛正在思虑纠结。 “我和慕蝶明日一早启程,与白莹会合攻打宁州。”过了良久,沐谦才开口吩咐,“苏挽月无故失踪,他们一定不肯善罢甘休,或许会因此耽搁回京的行程,你留在沐府协助他们。” “属下遵命。”沐歌心悦诚服地看着沐谦,眼底带着一丝敬佩的光芒,“国公此计确实高明,可谓万无一失。棋盘山地形复杂,哪怕是罗婺部落的人,如果没有明确的目标和方向,只怕一年半载都找不到苏姑娘。京城那边情况紧急,太子分身不暇,他们一定不会耽搁太久,属下有的是办法敷衍他们。” 沐谦目光闪了一闪,说道:“渔翁曾经受雇于锦衣卫指挥使万通,但他本是云南人氏。我和他相交多年,这件事交给他来做,我很放心。” “只怕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件事是国公所为!甚至包括苏姑娘自己,一定以为幕后主谋是万通。”沐歌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迟疑了一下才说,“只是慕蝶那边……怕她日后对国公不满。” “我会亲自和她说。”沐谦挥了挥手,“你退下吧。告诉其他护卫军,我们四更时分就整队出发。” “国公为何要提前出发?”沐歌有些诧异,不是已经商议定了,明日清晨五更左右,沐府大军才会从昆明往雪山去吗?他想了一想,瞬间又明白过来,随即答道,“属下遵命!” 算算时间,朱佑樘与他的东厂护卫们被沐府设下的“障眼法”引往城外落霞谷,五更左右就可以返回城内。 此时此刻,沐谦并不想见朱佑樘。 如果能够避免当面与他冲突,这件事可谓圆满到了十分,他从头到尾都做得不着痕迹,将矛头直接转向了朝廷锦衣卫,让所有人都觉得这件事是万通指使,城外落霞谷那批“锦衣卫”,更是装扮得惟妙惟肖,几乎没有一点破绽。退一万步讲,即使朱佑樘能够在离开云南之前顺利找到苏挽月,将她带回京城,他们也不可能怀疑到沐府。 沐歌转身退了出去,轻轻关好了门。 沐谦独自一人坐在大厅中央,他的心忽然有些乱,想起了过去与阿缇雅和慕蝶之间的种种纠葛,也想起了与苏挽月之间的萍水相逢。 “叫沐谦出来见我。”一个青色的身影仿佛从天而降,他稳稳地站立在黔国公府的大门前,脸上的倦色挡不住隐隐散发的寒冰之气,一双斜挑的凤眼内看不出任何情绪。 朱佑樘回来了。 沐歌匆忙从府中出来,他心里暗自惊诧,表面不动声色地行了个礼说:“太子特使回来了?国公明日一早要出征,此刻已歇息了,特使有事可以吩咐属下,属下一定办妥。” 朱佑樘侧目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人,冷冷地说:“你没有资格和本宫说话,让沐谦过来。” “本宫”二字一出口,沐歌顿时怔了一怔。 他并非不知道朱佑樘的真实身份,他们甚至以为,即使到他们离开云南的那一天,这位皇太子也不会告诉他们自己是谁,没想到他竟然按捺不住,提前以真面目示人了。 沐歌心中一凛,硬着头皮说:“属下只知道,尊使确实是太子身边的人,但尊使此刻的口气未免太大了些!无凭无据口称‘本宫’,直呼国公的名字,不怕将来传扬出去,朝廷降罪么?” 朱佑樘扫了他一眼,如玉的一张脸仍是面无表情。 沐歌只觉得脖子一凉,一柄青龙软剑已搁置肩颈附近,这才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将腰间的兵刃取了出来。他的动作相当快,仿佛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剑尖已直指他的咽喉。 “尊使请住手。”沐谦的声音从府门内传出来,“我在花厅内等候,请尊使进来说话。” 沐府花厅之内,气氛僵持到了冰点。 沐歌跪在两个脸色一样阴沉、语气一样冷漠的男人面前,他不敢起来,也不敢抬头。哪怕隔着几尺的距离,他也能感觉到朱佑樘那种寒霜罩顶的气势,实在是有些吓人。 沐谦动怒的时候,虽然也有霸气,令人惧怕,但至少他还像一个“人”。 这个京城来的皇太子,不但有霸气和杀气,更恐怖的是,他从头到脚都是冰冰凉凉的,眼神里完全看不出有一丝人类的气息,像是来自地狱的冥王。 “黔国公沐谦,叩见太子殿下。”沐谦垂头跪地,礼数周到。 沐歌第一次亲眼看见,在云南尊贵无极的沐谦在别人面前跪倒拜服,心里忽然有些不舒服。 在云南百姓的心目中,沐府就是大明朝廷,沐谦就是云南的皇帝。他们渐渐有些遗忘了那个身在北京紫禁城中的宪宗皇帝,更何况是皇帝的儿子?他不敢抬头,对花厅之中诡异的气氛有些不知所措,唯恐惹怒其中任何一个人,引发任何不可估量的后果。 “苏挽月在哪里?”朱佑樘的问题既简单又直接。 沐谦却是一副处之泰然的神情,斯文平静,万年不变:“臣刚刚得知此事,慕蝶落入江水之中,依旧昏迷不醒,苏姑娘落入劫匪手中,据探子回报,他们目标是昆明北面的棋盘山。” 朱佑樘一时没有说话,垂着头跪在那的沐歌,许久后,冷冷开口说:“苏挽月如果回不来,你恐怕再没有机会看见慕蝶了。” 沐歌闻言惊愕抬头,眼前这个皇太子行事深不可测,他只要看他一眼,就会觉得心惊胆颤,他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莫非他们已经找到了慕蝶?如果他们控制了慕蝶,是不是代表他们已经猜到了沐谦的计划? 他一念及此,立刻抬头说:“太子殿下,苏姑娘失踪与沐府没有关系,就算国公救助不及时,与慕蝶也没有关系,错不在沐府!” 朱佑樘背了身过去,退了几步,看着花厅匾额上“忠义孝悌”几个大字,他反反复复地盯着那几个字看,冷冷地开口说:“错与没错,不是你们来决定的。就如同先帝御赐给你们沐府的这块牌匾,‘忠君王、孝父母’,即使表面看上去毫无破绽,我也可以此为由,治你们谋逆之罪。” 沐歌原本想为沐府出头解释,但一听他的语气,立刻不敢再说话了。皇帝就是皇帝,太子就是太子,皇权就是天意,他们不需要和任何人讲道理,“天命所归”四字足以决断天下所有的事情。 “沐歌,你退下。”沐谦示意垂头跪地的沐歌出去。 “不用在本宫面前演戏,”朱佑樘回过身来,看着那个即便是跪了下去,脊梁也是笔直的人,“苏挽月在何人手中?慕蝶为什么能够独自脱险?这一切都是谁在暗中谋划?” 沐谦依然很镇定,缓声说道:“太子殿下,这件事与臣毫无关系。慕蝶为什么能够独自脱险,臣目前也不知道,只有等她醒来再问详细情形。事已至此,即使殿下迁怒于沐府,也于事无补。” “我是不是迁怒,你心知肚明。”朱佑樘看着沐谦,他的神情看起来很淡定,但一双眸子分明有着两团深不可测的漩涡,话语看似平静无波,语气谦恭,但处处暗藏机锋。 沐谦故作不知,只说:“臣已安排人四处打探追查苏姑娘下落,明日之内或许会有消息。” 朱佑樘的眉头紧紧簇起,像是弄碎了那张精雕细琢的脸庞,沐谦的话很显然是敷衍。 沐谦见他盯着那块牌匾,抬头说道:“殿下刚才只看到了匾额上的大字,旁边还有三行小字,您可看见了么?” 匾额上写着十二个字,“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 第126章 棋逢敌手(2) “好一个‘仁者不忧’。”朱佑樘轻声吐了几个字,又侧目看了眼沐谦,目光精芒闪动,“你是想提醒我,我不是个仁主?” 沐谦摇了摇头,语气很轻地说:“臣没有此意,先帝成祖爷在赐给沐府的匾额上特地加上这十二个字,无非是要告诫臣,人只有自己足够强大,才可以无忧无惧,顶天立地。” 朱佑樘看着他不卑不亢的态度,冷笑了一声,他踱步到了窗前,背手而立,望着远处星光璀璨的夜空,天幕上的一颗北极星耀眼闪烁,仿佛触手可及,却又是那样遥远,格外寂寥。 “本宫对沐府,对你,自问并不严苛。”他看着窗外的黑沉夜幕,声音有些低沉,“人做任何事都有动机,可我实在想不出你这么做的理由。你起来吧!” “以殿下之聪明睿智,若是想不出这个理由,更可以证明此事与沐府无关。”沐谦长身站起,目光中似乎带着无限惆怅,“这些时日,沐府已经很不安宁了,臣又何苦自寻烦恼。” “没有理由去做,不代表没有付诸行动。”朱佑樘转过身来,看着花厅中央的那把椅子,“沐府的这把交椅,材质与乾清宫中的并没有什么不同,要有足够的胆量和气魄,才能坐得稳。” 金丝楠木雕制而成的木椅,静静地放置在花厅之内。 沐谦站在原处,面色平静看着那把椅子,每一任黔国公都坐过这把木椅,首座的位置来来去去更换过很多人。类似皇帝御座的木椅,类似紫禁城的王府规格,沐府先祖的心思早已昭然若揭。 试问,天下间谁对“权力”没有追逐的野心? 换而言之,身为黔国公的沐谦,和身为皇太子、将来会继承大明皇位的朱佑樘并没有什么区别,无非是掌控的地域大小不同,他们所背负的使命几乎一模一样,看似风光无限,其实如履薄冰。 “臣少年时曾经自命不凡,却得到了命运的惩罚,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殿下处境与臣相似,想必能够理解臣的意思。”沐谦忽然叹息着说。 “沐谦,你是第一个敢当着本宫的面,这么说话的人。”朱佑樘低头看着他,眼里神色有些怪异。他是大明的皇太子,未来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帝,整个大明的土地和财富都是他的,谁敢用“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来形容他? “殿下身边,从来不缺阿谀奉承的奴才。”沐谦接着说下去,“就如同臣一样。所以,殿下才会对反抗自己意志、甚至是忤逆自己的人格外关注且动心。也许正因为这样,殿下才会喜欢苏挽月。” 他这句话出口,朱佑樘只觉得心中有一个角落被触动了。 这个沐谦虽然大胆,口出狂言,但他所说的全部都是实话,字字句句都让他感同身受。人生苦短,他们却总是身不由己,自己真正想说的话、想做的事、想爱的人,实在寥寥无几。 “你说对了一半,我喜欢她的特别,但不仅仅是这样。”朱佑樘看着沐谦那张儒雅清冷的脸,“如果这件事不是你所为,那么我正式告诫你,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你都要将她追回来,否则我决不放过沐府。” “臣自然会尽全力。”沐谦对着朱佑樘那句话没什么异议,“但是臣要劝殿下一句,凡事不可强求。” “你这是何意?”朱佑樘眉头微微一动。他行事确实一向都很小心谨慎,对别人严谨,对自己苛刻,最好是一丝差错都不要有。若是有一处地方逃脱了他的掌控,他就会觉得不安,千方百计也要去剔除这个障碍,他从来都没有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 “大明江山社稷,系于殿下一身,”沐谦缓声开口,语气浅淡儒雅,“殿下此番私自离开紫禁城,已犯了君王之大忌。爱一个人固然可以为她粉身碎骨、万死不辞,但殿下所代表的不是自己,更是大明的未来,若是太过感情用事,只怕将来祸延天下。” 夜色如水,淡淡的月光从窗外斜照进来,月影落在雕了花纹的青砖上,如同流动的水流,幽静又神秘。整个花厅里面静悄悄的,两个男人面对面站立着,四周空旷静谧,显得气氛有些森严。 “祸延天下”,是一个很严重的词。 “你的意思,是要我主动离开苏挽月?”朱佑樘目光灼灼地看着沐谦,他完全没有想到,这句话竟然是他对他说出来的,他冷笑一声,语气有些刻薄,“你以良臣进谏为名,说服我放弃她之后,你就可以名正言顺,用她来取代你死去的未婚妻阿缇雅?” 沐谦见他语气凌厉,立刻俯身跪在青花雕砖上,安安静静的样子,似乎是默认。 “当年罗婺部落联合边境叛匪,企图兵变,是你暗中设计让他们内部分裂厮杀,白鹰并非死于山洪爆发,而是死于叛匪的乱刀之下,你坐收渔翁之利,数年来让慕蝶一直活在内疚之中,她却并未发觉你从头至尾都只是在利用他们。”朱佑樘疾言厉色地看着沐谦,冷笑着说,“你十三岁的时候,就有那样的计谋和手段,你以为我会如此轻视你?” 沐谦凝视了朱佑樘几眼,他早知道这个皇太子不好对付,他的心思谋略,远远比他的年纪要高出许多。没有对手的人是寂寞的,“棋逢敌手”对于很多人来说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恰恰相反,会让他们觉得十分好玩。 “殿下果然厉害,臣佩服。”沐谦的眼神很平淡,唇角甚至带着一丝惯有的轻笑,“时隔多年,殿下竟然能查得如此清楚。” “维护云南稳定是沐府的责任,这件事你没有做错。你对不起的不过是那些被你利用的人罢了,就像你身边的慕蝶,你并不爱她,只是利用了她对你的感情。”朱佑樘看着那个面色平静的人,仿佛能从他眼底看到枯萎的内心。 “不,殿下猜错了。”沐谦轻轻摇了下头,“臣对慕蝶,自一开始就没有别的念头,她的心也早已随着白鹰一起死了。” 慕蝶的痴情和善良,让她毫不犹豫地背叛了罗婺,而他身为新一任黔国公,为了云南的安定和沐府的稳固,也毫不犹豫地利用了慕蝶。当年她与他都是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她为自己的情郎千难万险奉上真心,却发现这个世界上对自己最好的那个人,阴差阳错被自己亲手害死,从此愧疚和思念如影随形,她的余生都会记得白鹰的情深意重,无法再接纳其他男人。 “所以你心念之中,才会想追回你的未婚妻?”朱佑樘的眼神有些咄咄逼人,“你失去了自己心爱之人,所以想要我和你一样?” “臣决无此意。”沐谦抬头深深望了一眼朱佑樘,“自古君王用情太专一,对国家而言,并不是吉祥之兆。” 朱佑樘负手而立,他的嘴唇紧紧抿着,有些隐忍的意味,他并不常在人前肆意坦承心事,特别是像沐谦这样敌友难分、睿智敏感、观察入微的人,即使他心里有万丈波涛,也不肯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松懈。 “臣也希望苏姑娘能够得到天神庇佑,平安归来。但臣更希望,殿下日后不要再像这次一样。殿下一定要为大局着想,多多保重自己,千万不可再以身犯险。”沐谦这番话,说得言辞恳切。 “你这番话是发自真心,还是另有所图?”朱佑樘扬起眉,棱角分明的唇微微弯起,“不管你有何目的,我明确地告诉你,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不会放弃苏挽月,也不会让任何男人伺机打她的主意。” “殿下越是如此,臣就越担心。”沐谦望着朱佑樘的侧脸,有些像是看一个遥远却又熟悉的故友,眼神里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尴尬,“当年臣对阿缇雅,若有殿下对苏姑娘一半的勇敢和坚定,又岂会空惹半生惆怅?但并不是臣做不到,而是不敢去做,臣刻意对她冷落疏远,阿缇雅对臣误解太深,才会酿成终身之恨。” “你所担心的事情,一定不会发生。”朱佑樘毫不在意地抬起了头,眼神笃定地说,“大明江山稳固,没有任何情境能够逼我非放弃苏挽月不可,既然如此,我为何要放弃?” 沐谦不再说话了,他将目光看向远方的夜空,仿佛勾起了许多心事。 一生之中,如果能够遇到那样一个人,她能够扰乱你的思绪、激动你的灵魂、惹起你的心头的涟漪,让你能够为她奋不顾身,那么,珍惜这段缘分就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 毕竟,人生并没有给每个人太多肆意享受快乐的时光和机会。 第127章 九色蜘蛛(1) 苏挽月被渔翁用刀架住脖子,只好跟着前面领路的人一步一步往前走。 她用眼角余光扫了一下这个小村落,这里大约只有十来户人家,房屋都是以圆木为墙、木板为瓦的井式房子,小村看起来很安谧宁静,依山傍水而建,隐隐有一种世外桃源的感觉。小村后面似乎是一面湖泊,湖的另一面隐隐有些岛屿和远山的叠影,因为晚上起了雾,所以看不真切。 “我们今天晚上要继续赶路吗?”苏挽月收回了目光,看着渔翁问。 “山路太难走,明日一早启程。”渔翁很爽快地回答。 苏挽月听他这么说,心里暗自窃喜,如果只是一味赶路,她被捆缚手脚困在马车上,恐怕很难有逃走的机会。现在虽然被人用刀顶住了脖子,但她的手脚是自由的。 前面一名身穿哈尼族服饰、肤色黝黑的男子先去探路,随后转回来,对着渔翁叽叽咕咕说了几句话。 苏挽月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只能在一旁等候。 等到他们说完话了,渔翁才抬起头对她说:“这里是落水村,我们今晚可以在这户人家借宿。” “落水村?这里有路回京城吗?”苏挽月对云南地形完全不熟悉,即使知道这里是“落水村”,也无法判断自己究竟在哪里。但她心里隐隐有一丝怀疑,这个三面环山、一面临湖的小村庄,并不像是他们回京城的必经之路。 如果从昆明返回京城,最快的路径莫过于官道。假如说渔翁是怕沐府的追兵,一路向北,改走深山密林也说得过去,但她分明感觉到,他们的马车越走越偏僻,已经来到了大山深处。这个“落水村”恐怕已经到了云南的最北端,快接近四川边境了。 “你问这么多干什么?”渔翁打断了她的话,“快走!” 苏挽月被渔翁押着进了一个小小的四合院落,他们走过门楼,两旁和对面都是两层楼的木式房屋,正屋里出来个包青色花布头巾的中年女子,看上去三十来岁的年纪,不施脂粉,但有一种自然而然的漂亮。 众人见了她。似乎都十分尊重她,渔翁还将右手按在胸前,向她弯腰行了个礼。 中年女子看了苏挽月一眼,说了几句话,示意他们往正屋另一侧走,那边的房间似乎相对花俏华丽一些,进门下头铺着木地板,中间有个小火塘。中年女子带着渔翁进了这间屋子,随意交谈了几句,带上门出去。 随后,有另一个年纪略小的少女端了饭菜过来,苏挽月望着她未施粉黛的那张脸,想起之前在雪山月族见过的黑衣圣姑和她的女儿阿絮,心里不禁暗自赞叹这些云南女子的自然淳朴之美。 苏挽月脚上的绳索虽然被解开了,但是手腕依然没绑着,只能眼睁睁看着桌面上的各种特色美食,没办法拿来吃。 “现在还不能给你松绑。”渔翁看了苏挽月一眼,自己拿起了筷子。 “你真要饿死我啊?”苏挽月苦着一张脸,她看着渔翁吃东西,眼睛都要喷火了,瞬间觉得肚子更饿,非常非常饿。桌上的菜式虽然普通,但是足够丰盛,烤的巴鱼干看上去色香味俱全。 渔翁听着苏挽月的咆哮,侧头看了看那个少女说:“你要吃什么,让她夹给你。” 苏挽月没有与他争执,安心享受着那名少女递过来的美食,吃到一半的时候,她突然看着渔翁说:“我要喝酒。” 桌上放着一壶竹筒烧酒,色泽微橙,有一种淡淡的幽香。 “这是咣当酒,很烈的。”渔翁说了一句,还是递到了苏挽月的桌边。 那名少女低头折了一根打通的弯竹管,一端放到竹筒里,一端递到苏挽月嘴边。苏挽月似乎很饥渴的样子,猛地吸了一大口,瞬间被呛个半死,她的脸被呛得通红,拼命咳嗽。这种“咣当酒”,如果用现代的酒精度数来衡量,起码在六十五度以上,划一根火柴就能点的着。 “我说过这是烈酒,不是普通人承受得了的,自讨苦吃。”渔翁很不屑地扫了她一眼,将竹筒接了过去。 那名少女替苏挽月拍了几下背,苏挽月重重咳嗽了一阵,稍微缓过劲来说:“反正我死期将近,既然来到这里,当然要亲口尝一尝这里的美酒才甘心!就算被烈酒呛死了,也不枉我走这一趟!” 渔翁貌似不经意地说:“皇宫里多的是山珍海味,你既然见识过全天下的珍奇之物,难道还会在意这些山野之地的东西?” 苏挽月叹了口气说:“你不懂。皇宫确实有皇宫的好处,但也有坏处。那里不适合我,就算整天锦衣玉食、山珍海味,也吸引不了我。” “你若不是太子身边的红人,又岂会惹来杀身之祸?”渔翁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皇宫固然是锦绣繁华之地,却也是危机重重之地,多少人以为可以谋求富贵前程,最终却白白赔上了性命。” “他们要杀我,未必与太子有关。”苏挽月侧身望了眼渔翁,“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万贵妃所忌惮的,并不是我能够帮太子多少,而是我不肯与他们同路、做他们的棋子而已!” “识时务者为俊杰,来云南必定是一条死路。你既然看得如此明白,为什么要那么做?”渔翁冷哼了一声,恢复了满脸戒备。 苏挽月听到他的话,毫不在意地笑了笑,然后说:“死路也好,活路也好,我既然来了,就不怕他们对付我。你受命于他们带我回京城,如果你对我态度好一点儿,我愿意成全你,保证让你拿到六千两黄金。” “你废话太多了。”渔翁站起身来,他又拿出了那根麻绳,想要来绑苏挽月的腿。 “我回京城就要死了,你今晚还不让我睡个舒服觉?”苏挽月往旁边跳了两步,躲了开来,“我可不愿意被你绑成个粽子,别说睡着了,我连眼睛都没办法闭上!” 渔翁皱着眉头,伸手从怀里掏出了苏挽月的黑刃,走到了火塘旁边说:“你要么让我捆着你,要么我就把你的兵刃扔到火塘里去,焚毁了它!免得你有逃走之念。” 苏挽月顿时一愣,那柄黑刃已经陪伴她好一阵了,就像她的随身之物一样,如果就此被渔翁焚毁,实在有些心痛。但是,她还是硬着头皮说:“随便你好了,只要你不捆着我。” 渔翁闻言,立刻就将黑刃丢进了燃烧着熊熊烈火的火塘之内。 苏挽月看着那柄黑刃渐渐变成一团赤红,心里越想越难过,很快地将头转了过去。 渔翁将她的兵刃毁掉之后,再没有之前那种咄咄逼人的架势了,他指着屋子右头的楼梯,示意苏挽月走上去。 落水村虽然地处偏远,但房子建造得十分结实。他们所住的这幢花楼,十分华丽,分为上下两层,除了正屋的下层能住人之外,花楼和经堂的底层都是用来储物的。 苏挽月走在楼梯上,望着上头挂着的经幡,回头看了看那群打扮成哈尼族男子的随从,心里暗自盘算。 渔翁推开了一间房门,苏挽月抬头一看,见第二层被隔开成了四间屋子,每一间里头都有个小火塘,圆木砌成的墙壁,冬暖夏凉,木地板也是打磨光滑,伴水而居也不觉潮湿。 苏挽月看到渔翁又拿出绳子,急忙说:“你刚毁了我的兵器,还要绑我?” 渔翁并没有说话,他反手关好房门,又将绳子一圈一圈地绕在门扉上,另一端系在自己腿上。 “你可以睡了。”渔翁的话里没有半点感情色彩,他绑好了绳子,指了指房间内的一张小床。 “你不出去?”苏挽月瞪大了眼睛问。 “我会在这里盯着你,以免你半夜跑掉。”渔翁走到床对边的长椅上,端坐了下来,闭着眼睛养神。 窗外的月光透过花楼的小窗照射进来,他半明半晦的一张脸显得很安静,这个宁静的小村落,此时四野无声,有一种特别的幽静之感,就好像万物都平静安逸下来一样。 “我回京城之后,真的非死不可吗?”苏挽月半垂着头,抱膝坐在床上,看着窗外洒过来的月光,她仿佛一点睡意都没有,东一搭西一搭地找渔翁说话,“不过六千两黄金而已,如果你放了我,我保证将来如数归还给你,还加五百两的利息,行不行?” “江湖规矩,答应人家的差使不可以违约。”渔翁哼了一声,没有睁开眼。 “什么江湖规矩?”苏挽月很纳闷,“规矩也可以改啊!” 渔翁缓缓睁开了闭合的双眼,看了看眼前的她,她一头乌黑的长发倾泻在月光里,像丝缎一样柔顺;水灵灵的一双杏眸,不似普通明朝少女那样娇羞,眉梢眼底有一种天生的桀骜和灵巧之气,她看似有些我行我素,但也并不是张牙舞爪、盛气凌人。 第128章 九色蜘蛛(2) “你不是不怕死么?”渔翁望着她,轻声问了一句,他端坐在长椅上,那身黑色的长袍垂在地上,眼神比月光更深邃。 “死并不可怕,只是我还有很多想做的事还没来得及去做,有些遗憾而已。”苏挽月抬头看了一眼房顶,这座花楼是没有瓦片的,木板当瓦,上头垂着明黄的经幡,她似乎想了一想,饶有兴趣地接着问他,“我回去京城以后,你猜他们会怎么对付我?砍头还是下毒?” 渔翁冷冷地说:“也许是被烧死,或者活埋,剥皮放血也有可能。” “听上去好恐怖。”苏挽月顿时出了一头冷汗,剥皮放血?明朝这些人未免也太残忍了吧? “现在终于知道怕了?”渔翁看着苏挽月望过来的眼神,“红颜自古多薄命,要怪就怪你自己运气不好。” 苏挽月没有说话,她看着半张脸浸在月色中、重新闭目养神的渔翁,心里暗暗有些着急,又主动找了个话题说:“我睡不着,你陪我说说话吧!” 渔翁皱了皱眉头,并不搭理她。 苏挽月看着他令人捉摸不透的表情,胡乱猜测着说:“你对云南这里似乎很熟悉,难道你是云南人?外面那帮哈尼族的人,都是你雇佣来的吗?你是怎么进入昆明城的?哪里找来的这批人?你担心一个人看不住我,怕我半途跑掉,所以找了那么多帮手?” 她这些话,虽然纯属胡乱猜测,但绝不是无的放矢。 沿途一路她都在细心地观察这个“渔翁”,试图看出他的动机和来历,她总觉得这个人似曾相识,但除了他自己承认过的、在江畔那一次短暂交手,她确实想不出自己与他还有什么交集。她总觉得他很奇特,似乎不仅仅是为了将她带回京城讨万贵妃的赏金这么简单,他身后一定隐藏着什么秘密。只要再给她多一些线索,她就能揣摩猜测出更多种可能,而后按着这些推断下来的可能延伸到最后的真相。人们往往被事物的表象迷惑住双眼,却看不见它们的真实,若能抽茧剥丝,掩盖在事物表面的东西,就烟消云散了。 然而,渔翁一句话都不肯说,简直让她毫无办法。 苏挽月有些沮丧侧过头去,面对不熟悉的床、不熟悉的枕头、不熟悉的人,她脑子一直很清醒。 月光温柔洒落,她看着窗外的月色,心里不知不觉想起了与Alexander.Su一起在酒店里度过的那个夜晚。 过去那个时空的记忆里有很多片段,关于她自己,关于Alexander.Su,关于所有她所遇到过的人,她的脑子瞬间变得有些迷离,思绪一片混乱。她想起了外婆门前的那条小河,邻居家爱趴在墙头看自己洗脸的小男生,初中时那个很凶的班主任,还有爱揪自己辫子的同桌……她想起了许多许多有过交集的人,此时此刻都不知道在哪里。 回到眼前,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朱佑樘、牟斌,蓝枭,还有杨宁清和沐谦。她甚至想起了那些只与自己匆匆一面就擦肩而过的古代人,最近发生的事太多了,一个接一个的画面从脑海里闪过。 她想起了那个诡异的夜晚,当她身中花毒、喝下了罗婺部落的催情清酒之后,石屋之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朱佑樘事后绝口不提那天的情形,也不对她作任何解释,但是,自从那晚之后,她至今都没有看到过蓝枭,也没有得到过关于他的半点消息。 ——蓝枭去了哪里呢? 她脑海里反复萦绕着他那张俊美绝伦的脸,他宽肩窄腰的身形,还有他琥珀色的眼睛里,透露出来的那一种极致温柔。 苏挽月左思右想,翻来覆去,将头对着圆木垒成的墙壁,身子蜷缩成一团挤在角落里。 “你到底睡不睡?”渔翁看着苏挽月反常的举动,终于忍无可忍,在后头冷冷问了一句。 “我当然不能睡。”苏挽月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看着一脸迷茫、似乎有些心烦意乱的渔翁,狡黠地笑了笑说,“我必须等一个最好的时机!” 她的笑颜,在静谧的月色中显得有些诡异,更带着几分魅惑。 “你说什么?”渔翁莫名其妙。 “还记得我喝过你的一口酒么?”她笑了笑,像一只狡猾的狐狸。记得晚餐的时候,渔翁正在喝那个竹筒里的“咣当酒”,她拿竹管抿了一口,被呛了几下就还给了他,“在临江酒楼,你手下想骗我喝酒,我没有喝。今晚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似乎掉以轻心了,喝了我已经做过手脚的那碗酒。” 渔翁眼神一动,迅速出声问:“你在酒里下了药?” 苏挽月眨了眨眼睛,笑容展开在她的脸上:“是毒药。你现在应该动不了了吧。” “你到底……”渔翁开口有些困难了,虽然思绪清明,但身体似乎逐渐僵木了,眼睁睁看着她站起身来,却无法阻止她。 “你想问我,到底怎么做的?”苏挽月替渔翁问了自己一句,侧头瞟了一眼端坐的人,他的袍角被风轻轻吹起,上面滚边的刺绣图腾像是鲜活了起来,一时很灵动。 她抓紧机会走到了屋子中央的火塘边,将被麻绳紧紧捆缚的双手伸进了炉膛里。夜晚的炉火不是很旺,温顺舔舐着她手上的绳子,也慢慢焦灼着她的皮肤,等到绳子被烧断的时候,她的手腕已经肿起了几个很大的水泡,她皱了皱眉,从竹篾上细小的一段下来,将它们刺破。 “你……”渔翁看着她毫无犹豫地做着这一切,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人要获得自由,总是要付出些代价的。比起回到京城任人宰割,这点烧伤根本不算什么。”苏挽月走到毫无还手之力的渔翁面前,轻声笑了笑,然后说,“你一定很奇怪,我是怎么对你下毒的,对不对?” 渔翁一言不发,表示默认。 “你以为我在马车上,吵着闹着不准你关车门,真是想要看风景?”她蹲下身来,像变魔术一样从衣袖里取出一只九色蜘蛛,“我一直在路上找它。当然,即使不是它,任何有毒的小动物也可以。” 渔翁望着苏挽月的举动,眼神里带着无限惊讶。 她衣袖里爬出的,是云南山间特有的一种九色蜘蛛,据说这种九色蜘蛛所织出的网如同九色霓裳、绚烂无比。但越漂亮的东西也越危险,这种九色蜘蛛身有剧毒,只要被它蛰一下,重则死亡,轻则僵木,她为什么一点也不怕蜘蛛咬伤她自己? “并不是我百毒不侵,我用手镯上的银针刺死了它。”苏挽月将手腕上的金丝镯亮给他看,“我师傅给我的东西真是很好用,你不肯靠近我,我的金镯没有用武之地,可惜九色蜘蛛没有你那么聪明。它没有咬伤我,却先被我的银针毒昏了。我想要喝你的咣当酒,就是要混它的毒液进去!” 渔翁似乎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说,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渐渐变得僵硬麻木,手指也不能动弹了。 “我不知道人喝了是什么后果,”苏挽月拍了拍手,站起身来,饶有兴致看着动弹不得的渔翁,“不过应该不至于毒死你,你顶多会神经麻痹几个时辰。我要走了!” “外面还有很多人……你跑不掉的。”他口齿已经有些不清,似乎是威胁,又似乎是警告。 “你是说你的那些随从吗?”她摇头看着他,语气很轻很轻,“我当然有我的办法,你就不用替我担心了。” 她的话有些蛊惑,神情十分顽皮可爱,像是让人浮想联翩的猫类,微微地弓着背、伸着爪子,眼睛像是能洞察一切。他一定做梦都想不到,她会用这样的方式来对她下药。 渔翁似乎想说什么,但是麻木僵直的感觉已经蔓延到了他的唇舌,让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苏挽月走到窗边,探身出去看了看外面的情况。 月色宁静笼罩着整个落水村,视野之内宛如一片银色的海洋,不远处湖面波光流转,幽幽静静的样子,似乎有种内敛的力量,能把所有的一切都吞噬。花楼附近,那些哈尼族男人紧紧地围在四周,几乎水泄不通。 她心中暗自思量了一下逃走的路线,侧过头来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渔翁,想了想,又从床上将那条花色锦被拖了下来,盖在他的身上。 这个看似凶巴巴的男人,本是为了赏金来猎捕她,一路走来对她不算苛待,否则她根本不可能有任何逃出生天的机会。一床锦被,也算是报答他这两日来的相待之谊。 “这次害你损失了六千两黄金,对不起了!”苏挽月给渔翁盖好被子,得意地笑了笑,对他轻声说了一句,然后走到靠近湖水的那一侧窗户,深吸了口气,像一条灵活的鱼儿一样,悄无声息地钻了进去。 她在现代的时候,没有别的兴趣爱好,但游泳的功夫却是从小就练起的,没想到穿越到了古代之后竟然起了大作用。 第129章 舍身跳崖(1) 苏挽月在湖水的阴影里奋力潜游了数十米,才伸出头来。 此时此刻,她孤身一人,又是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云南边境落水村,本来就是万分凶险。她知道那些人都很精明,就算她的跳水身法再轻巧,也会激起水花,他们很快就会追过来,留给她逃走的时间并不多。 她暗自盘算了一下,虽然她依稀记得来时的路,但若要动用马车的话,必定会惊动他们的人,还有那些落水村的村民,然而单靠她自己走路,只怕走不了多远。等到九色蜘蛛的药性减轻,渔翁能自由活动的时候,她一定会被他们抓回去。 游到东岸附近,苏挽月顺着岸边一直往山顶上攀援,这边根本没有路,这是一座高山平湖,湖水幽静,湖上有着成群休憩的水鸟,不远处的山川混沌苍苍,绿树倒影在湖水里,夜色中是黑色的影子。 苏挽月一直往上攀爬,除了登上山顶,她没有别的选择了。她发现半山腰上有一座玛尼堆,用大小不一的石头和石板垒砌起来,下头一般压着镇邪咒文或舍利子,上头布着经幡。夜色中玛尼堆最上头堆着的那个牛头骷髅骨,显得有些怖人,令人望而生畏。 她望着那个乱石堆,来不及去细细思酌,从旁边绕了过去。四周都是黑压压的树,风呼呼的吹,随着她不断行走,山间堆砌的大大小小的玛尼堆越来越多,全都是五彩的经幡和奇形怪状的造像。据说云南当地有这样的习俗,每逢吉日良辰,人们一边煨桑,一边往玛尼堆上添加石子,并神圣地用额头碰它,口中默诵祈祷词,然后丢向石堆,每颗石子都凝结信徒们发自内心的祈愿,天长地久,一座座玛尼堆拔地而起,就会愈垒愈高。 她匆忙走了一阵,又看到一个标志性的玛尼堆,上头供奉着神像,五色经幡随风飘动,她回头望了一眼落水村,却不敢有丝毫停歇,左侧的石壁却是越来越少了,群山也越来越低。山风渐渐大起来,在石壁上划出呼呼的哨音。 苏挽月知道距离山顶已经不远了,不禁暗自开心。 她眼睛牢牢地盯住前方那片越来越深,也越来越开阔的蓝色,当最后一堵崖壁像大幕一样终于完全拉开,移到身后时,她终于看到了天边第一缕明亮的朝霞和灿烂的晴空。 绝壁上是天空,绝壁下是湖泊,一样的湛蓝,动人心魄。 微风吹过,湖面波纹立刻随风的走向呈现交响曲般的起伏韵律,斜射的日光把风影和云影在湖面上幻为离奇的镜像,据说云南的湖泊都是女神的镜子,女神每天都要用来映照容颜。 苏挽月站在悬崖绝顶,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百感交集,她没有想到自己千辛万苦攀上了这座山顶,却面临着另一种绝境。 一边是湖水,一边是悬崖。 ——她该怎么办?如果走回头路,必定是死路一条;但是如果不走回头路,前面已经无路可走。 她抬头看向对面雾气弥漫的绝壁,顿时发现了一件不寻常的事。 绝壁半山腰的另一侧,似乎盘腿坐着一个人,那人背对着自己,看不清他的模样,只隐约窥见他肩上披着一条深蓝色的察哈瓦,那是典型的彝族服饰,显得静谧又神秘。 两堵悬崖峭壁之间相隔大约数十丈,山谷深不见底,雾霭苍茫,如同张开大口的怪兽。 苏挽月退了几步,她勉强稳住身形,望着那个人的背影,心里只觉得惊讶:他是谁?这里前后都没有路,他是怎么到对面的绝壁上的?就在她心生疑惑的时候,却见那人双臂猛地一挥,宽大的衣袖飞起,整个人如同一只展翅的大鹏鸟一样,向着她所站立的绝壁这边直掠而来。 他的身法非常快,脚下似乎踏着一根藤蔓,而藤蔓的另一端,恰好系在苏挽月脚下不远之处。 她定睛低头,立刻发现脚旁有一条颜色碧绿的小蛇,它就像一个绳套,一边连接着那黑衣男子脚下的藤蔓,身体蜷缩成一团抱着崖壁上一块坚硬的尖利岩石,将藤蔓牢牢地固定起来。 ——碧蛇蛊! 苏挽月记得这条碧蛇,当时她和慕蝶落难被白莹困在石牢内,慕蝶也采用过同样的方法,才让她从光滑无比的石牢里爬了出去。可惜的是,她与神庙武士在祭台比试的时候,慕蝶为了救她,牺牲了那条可爱的小碧蛇,它怎么又出现了? 她心里诧异的时候,那黑衣人已经来到了眼前。 “你是人吗?”苏挽月实在想不出该对着人说什么,如果他是人,或许还能和他打上一架。 黑衣人并没有说话,他在峭壁上站定,依旧背对着苏挽月,左臂缓缓伸展了下,将地上那条绿如翡翠的碧蛇收回手中,那小碧蛇很听话,像是通人性一样,乖顺缠过他的手腕,再滑进袖口里,顺着他的手臂攀爬了上去。 苏挽月盯着他,说道:“这是碧蛇蛊吧?我的朋友也有一条。” “你见过的那条为雄,这条为雌,本是一对,它们劲能断钢,也能召唤毒物。”黑衣人开口的声音有些奇怪,应该是声带受过伤,发出的声音有些类似于机械,没有一丝感情色彩,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难道你就是慕蝶的那位苗人朋友?”苏挽月记得慕蝶说过,那条碧蛇是她一个朋友以前送给她的。 “我不是苗人,我是彝族人。”那人拿了旁边的拐杖,撑着地面边起身边回答苏挽月。他的腿行动有些迟缓,脸上也戴着面具,整张脸被包裹在那一层遮蔽物中,完全看不清楚。 “那你认识慕蝶吗?”苏挽月心里已经不怕了,这个人能说汉语,看起来与慕蝶还是旧相识。 “我半人半鬼许多年了,只怕她早已经忘了我。”黑衣人语气生硬地答了一句。 苏挽月望着那人肩上深蓝色的察哈瓦,估计他没有说谎,好奇地追问说:“你既然是彝族人,应该在罗婺部落附近才对,为什么会生活在这里?” 落水村一带靠近云南边境,虽然是各族混居地,纳西族、蒙古族和汉族都有,但并不是古代彝族的聚居地。 黑衣人并不回答,他拄着那根用木枝削成、粗糙简陋的拐杖,向着苏挽月一步步走过来。他的腿有些瘸,拐杖一下一下敲击着地面,依然用那种很机械的话语问苏挽月说:“你见过的另外一条碧蛇,它还活着么?” 苏挽月摇摇头,有些惋惜地说:“它不在了。我亲眼见到它被人撕碎……我原本以为它是碎蛇,或许可以自己复原,但是再没有在慕蝶那里见过它,应该活不过来了。” 碧蛇蛊虽然是一种很神秘的法术,但毕竟只是一种生物,并非可以永远的死而复生。 “若非它自己的意念分离身体,被人蛮力撕扯成几半,自然是不能再活了。”黑衣人有些悲怆地说了一句,突然笑了起来,有气无力地说,“果然是天意!是天意啊!” 苏挽月见他边笑边说,虽然语气像是坦然接受,骨子里却有一种隐隐悲凉的感觉,即使隔着面具,也能想象得到他失望而伤心的神色,他那一双深褐色的眸子,满眼的华彩都像结满了寒霜。他在寒冷的晨风中大笑,风吹过他的头发,她才蓦然发现,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一大部分。 “你说什么天意?”苏挽月听着他机械的声音,看着他伤残的右脚,心里有些怜悯他。 “缘分已尽,就是天意。”黑衣人自顾自说着,大笑之中似乎带着无声的哭泣。 第130章 舍身跳崖(2) 苏挽月听不明白,皱着眉头一脸迷茫,她看着眼前的人,隐约感觉他并不像一个耄耋老人,或许只是孤身山间的生活让他的身体和心灵都快速苍老了,他神情悲伤,本就垂垂老矣的身形一瞬间似乎更佝偻了。 “我同她约定过,这一对碎蛇若是死去,我们的缘分就要灭了,那是我们的誓言,却成了事实!”黑衣人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平平淡淡,声音无情,冷漠颓然的感觉。 “你说的她,是不是慕蝶?”苏挽月很谨慎地问了一句。 她心里忽然涌起了一种大胆的意念和猜想,却将自己也吓了一跳,如果黑衣人承认那个女子就是慕蝶,那么他会是谁? 黑衣人没有说话,似乎是默认。 苏挽月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要凝结,他是彝族人,他有一条和慕蝶一模一样的碧蛇,他与慕蝶相识多年,他对碧蛇之死如此伤感悲怆……能够和慕蝶指天为誓、碧蛇为盟的男人,少之又少,今生今世只有死去的白鹰一人而已!虽说所有的人都说,白鹰多年前已经死于山洪暴发,但她更愿意相信,眼前的黑衣人就是“死去”的白鹰。 “你是……白……?”苏挽月迟疑着不敢说出他的名字,她看着眼前背都有些佝偻的男人,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慕蝶心目中的情郎,白莹心念记挂的大哥,罗婺部落年轻的土司,可以想象他以前该是何等英气逼人,孤傲如天上盘旋的苍鹰,但此时此刻,他竟然像一个接近六十岁的老翁?英雄末路,如同美人迟暮一样,命运就像一个顽童,捉弄着世间的每一个人,只留下翻云覆雨之后的满目疮痍。 “慕蝶,她还好么?”黑衣人忽然开口问,他并没有直接承认自己就是白鹰,但他的神情语气都已经承认了这一点。 苏挽月心里萦绕着无限个疑问,白鹰明明还活着,他为什么不肯回罗婺部落?为什么不去看看自己的妹妹白莹和心爱的慕蝶?为什么要一个人躲在落水村附近的绝壁之上生活? 他的问话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回过神来,轻声答道:“慕蝶好不好,只有她自己知道。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两天前,我们被一群人追杀,她跳进了盘龙江,沐府的人应该会来救她的。” 苏挽月料想慕蝶不会有事,盘龙江里有许多来来往往的渔家,她应该很快就会得救。 “我问的不是这个,她嫁给沐谦了么?”黑衣人冷冷打断了她的话,虽然他的样貌和身形都变化了,但脾气依然很固执暴躁。 “没有,她只是沐府的护院。”苏挽月深吸了一口气,这个白鹰分明还很惦记慕蝶,他不问现状,也不问前程,却只问慕蝶和沐谦的关系,可见当年他们之间的纠葛。 白鹰停顿了很久,又问:“她在沐府过得开心么?” 苏挽月摇了一下头说:“很难说,慕蝶有时候很开心,有时候不开心。她喜欢练武,喜欢和别人比试,开心的时候很倔强,不开心的时候很冷漠,但是对人很真诚。” 白鹰听着苏挽月的回答,背对着她沉默不语。 他的背影看起来很苍凉,沉浸在茫茫雾霭中,恍惚要同棋盘山融为一体,多年的隐居已经让他的修为远胜当年,即使是沉默也有一种宁静的力量,如同绝壁下的湖泊,仿佛有着包容万物的气魄。 “你是沐府何人?怎么会来到落水村?”白鹰忽然转过身来,逼问着苏挽月。 晨雾已经升起,山崖之间朦朦胧胧一片,苏挽月回头看了看那面湖泊,抬头看着白鹰说:“我不是沐府的人,我从京城来这里办一趟差使,被以前的仇家追杀,绑架到了这里!” 白鹰似乎有些不信,语气僵硬地说:“你的仇家怎会带你来这里?你不知道落水村族长曾是沐府的家奴?他们带你来落水村,难道是要将你送到沐谦的手中么?” ——什么?落水村是沐府的地盘? 苏挽月顿时有些糊涂了,渔翁那帮人明明是万通派来的杀手,他们再傻也不至于会带她来沐府能够掌控的落水村啊!她之前就觉得这件事有古怪,他们走的方向明显不对,而白鹰这么一说,她心中的疑云更重了。 “沐谦和你,是什么关系?”白鹰看着她问。 “我们没有什么关系,”苏挽月摇了摇头,但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接着补充了一句,“不过我知道他曾经有一个未婚妻叫阿缇雅,之前我去过雪山月族,阿缇雅的妈妈说,要认我做她的二女儿。” “原来如此。”白鹰冷哼了一声,“你被沐谦骗了。绑架你的人根本不是什么仇家,而是他!” “沐谦绑架我?”苏挽月虽然不太相信,但她只要将前因后果一联想,立刻发现,白鹰说的或许就是事实。 “他是不是很喜欢你?”白鹰盯着苏挽月的脸看了看,“你和阿缇雅,一定有很多相似之处。” “确实有人这么说过,”苏挽月心念一转,抬头看着白鹰,“但是我与沐谦只是普通朋友,我看不出他对我有什么特别,如果说是他绑架我,他总该有所图谋吧?我实在找不出任何理由来解释,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白鹰冷冷地一笑,说:“你根本不知道这个人有多么可怕,不如我告诉你吧。” 苏挽月仓促回头,隐约发现湖对岸有个影影绰绰的黑点,心中暗叫不好,料想渔翁他们已经带人追来,她迅速说道:“我们找机会再说黔国公的事,你现在能不能先带我离开这里?我怕他们很快会追来!” “你往下看,”白鹰指了指绝壁下面,“二十丈以下有个山洞,你手抓着藤蔓跳下去,只要看到一个洞口,就抓住洞口的铁链,那里可以藏身。” 苏挽月抬眸看了一眼白鹰,绝壁之下深不见底,如果白鹰说的是假话,那么她这一跳,就是粉身碎骨。 “你不信我?”白鹰的声音似乎有些不满。 苏挽月看了一眼湖心那些黑影,顿时咬了咬牙,点头说:“我信你。” 她觉得这件事实在太扑朔迷离了,一时无法判断绑架她的人究竟是万通,还是沐谦?如果说是沐谦,那个刺客渔翁怎么会听他的呢?白鹰的分析虽然有道理,但他毕竟隐居多年,不了解外面的情况,就凭落水村族长与沐府的关系,也没有办法确定这件事就是沐府下的手。万一真的是万通,等到渔翁追来,他这次一定不会放过自己。 她左思右想之下还是决定相信白鹰,为自己的生死赌一把。 “抬起手来。”白鹰开口对苏挽月吩咐。 苏挽月虽然有些惊讶,但也遵从了他的要求,白鹰把手伸了出来,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手腕,袖口里那条小碧蛇很听话,立刻蜿蜒而上,爬到了苏挽月的手臂上,冰凉的蛇身经过手腕时,她手腕上被绳索捆绑灼伤的那些伤口立刻不痛了,有一种温润清凉的感觉。 “带着它一起走吧,”白鹰轻声说,“我留着它没有意义了,必要之时,它会帮你。” “送给我?你为什么不再送给慕蝶?”苏挽月看着缠绕在手腕上的小碧蛇,绿如翡翠,通体如玉,应该很名贵珍稀,理应送给对他来说最珍惜的人,“当年的苗人朋友是分赠给你们二人的吧?” “我同慕蝶缘分已尽,何必再做纠缠。”白鹰的笑声有些僵硬,如同已经脱落陈旧的风车,再转起来,嘶哑累赘的感觉,“你走吧,这里的事情我会帮你善后。” “多谢。”苏挽月看着湖心的黑影,没有再推辞犹豫,她一手握着藤蔓,将另一端系在山石上,她手腕上的小碧蛇立刻用尾巴勾住了藤蔓的中央,她没有再犹豫,走到绝壁前,纵身跳了下去。 山间雾霭茫茫,她只觉得身体如同一块大石,急速地往下坠落,坠向一个渺茫且深不见底的黑洞。 第131章 土司血咒(1) “苏挽月怎么样了?”慕蝶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四处寻找苏挽月的踪迹,她睁开眼睛看到身边的沐谦,立刻匆忙坐起。 盘龙江是流入滇池的内流河,将昆明一分为二,水势多变。慕蝶从小在山林长大,本就不太善习水性,加上旧伤未愈,在江水里泡了许久,后来被船家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是昏迷不醒了。虽无生命危险,但能这么快醒来,还是着实让人惊叹的。 “我们正要问你,当时情形究竟如何?”朱佑樘站立在沐谦身侧,不等他开口,先问了一句。 慕蝶有些迷茫地看了一眼似乎在神游的沐谦和冷气逼人的朱佑樘,说道:“她还没有回来么?” “苏姑娘被人挟持前往棋盘山了。”沐谦似乎不愿意提及这件事,“沐府又何尝愿意让她出事?” 朱佑樘撤回了目光,抬眼看了下外头的那轮玉盘,语气清淡地说:“白莹的大军今日一早已出发,你们这次去不了宁州。沐府如今要做的事情,不是宁州平叛,而是将苏挽月找回来。” 慕蝶知道这时候才明白了大概,她看了看沐谦,说道:“国公不必着急,苏挽月很聪明,武功也很高,应该不至于有生命危险。” “你既然醒了,就立刻随我们一起去棋盘山。”朱佑樘不再说什么,拂袖转身走出门外,那一抹清瘦高挑的背影,融进了沐府的夜色里,翩若游龙。 慕蝶抬头看了沐谦一眼,她从床榻上跳下来,长发披散着,光着脚踩在地上,有些质疑地问:“苏挽月被谁挟持?他们怎么会去了棋盘山?” “你为何这么问?”沐谦气定神闲,神色不改。 “此事是否与国公有关?”慕蝶是个急脾气,立刻将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和我们动手过招的人,武功路数我很熟悉,他们是府中训练过的哈尼族死士!国公能瞒得过其他人,瞒不过我的!” 沐谦皱了皱眉,说道:“你想说什么?” “请国公说实话,这件事究竟是谁做的?苏挽月在哪里?我这就去找她!”慕蝶抬眼问着沐谦,纹面的那张脸,显得既不服气又倔强,深黛色的眉色,眸子乌黑清透,“她对国公并无恶意,为何要如此?” 沐谦低头望着她的面容,每一次看到这张脸,他都会莫名地觉得心痛,并不是因为对她的爱,而是因为对她的愧疚。如果慕蝶没有纹面,这张脸几乎比阿缇雅更美,只可惜她一意孤行毁了自己,所有的过错都是他一手铸成。 “我保证她没事,你好好休息。”沐谦敛了思绪,按着慕蝶的肩,想要把她按回床上。 “国公承认了?请你带我去见她。”慕蝶却是无比坚持,倾泻了一肩膀的长发,怎么也不肯睡下。 沐谦伸手抚了下她长长的发尾,发质硬而黑亮,这样的人脾气都很犟,他语气温柔地说:“这件事和你没有关系,你不要管。” 慕蝶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她紧咬着下唇,抬眸看着沐谦,凄然地笑了笑说:“果然被我猜中了,国公还是放不下阿缇雅!你带人挟持绑架苏挽月,无非是要她永远回不了京城,要将她永远留在云南这片土地上!但是,国公这么做,真的有意义么?就算留住了她,她就肯心甘情愿地跟着你么?” 沐谦似乎被她说中心事,一张脸的情绪仿佛破碎开来,低声说:“你若是懂得我的心思,又何必多此一问?” 慕蝶摇了摇头,说道:“国公错了,大错特错!我以前不知道你竟然是这样一个人……我一向敬重你行事光明磊落,你怎么会这样……如果不是因为对你的信任和敬佩,我当初又怎会……” 她说这话,眼里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悲凉,竟然像是含着泪。 “我行事从来没有不择手段,”沐谦一见慕蝶的神情,就知道她在自责,这种深刻愧疚的样子,会触动他心里最深邃的情绪,他不希望看到慕蝶为了白鹰的死一直自责至今,“我做任何一件事,都会经过深思熟虑。只不过这次遇到了一个很强悍的敌人,不得不出此下策。” “谁是最强悍的敌人?”慕蝶有些悲戚的盯着他,“苏挽月是太子的人,国公的意思,难道是要将她从太子手中抢过来么?国公可知道一句话,‘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为了一个女人,要拿沐府百年基业当祭品?” “她不是普通的女子,”沐谦抬眼看着慕蝶,神情虽然平静无波,眼神却透着不可言说的坚定,“这十多年来,我每天在佛前祈祷,希望阿缇雅能够重新回到我身边,如今天从人愿,难道不是上天给我的机会么?我曾经为了沐府,错过了我今生最爱的人,难道你要我再一次眼睁睁地看着她从我身边离开么?” “国公你是疯了,”慕蝶不敢置信地摇着头,眼里带着质疑和惊愕之色,“我所认识的黔国公,不是这样的男人!阿缇雅已经死了很多年了,她不可能回来!你是中了苗人的情蛊么?求求你醒过来吧!” “我没有疯,也没有中任何人的情蛊。”沐谦看着慕蝶,“她当然不是阿缇雅,但她比阿缇雅更勇敢,更坚强,更值得人爱护。只是过了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事,我明白了什么东西才是最值得去珍惜的。比如你,不仅仅是我的帮手,更是我今生值得依靠的人。” “我想,我没有办法劝阻国公了。”慕蝶眼里含着泪水,微微垂着头,“但是,我并不觉得国公有太多胜算。” “即使失败,至少我努力过。”沐谦眼神清亮,语气带着些许叹息,“总胜过袖手旁观,不战而降。” 慕蝶点了下头,说道:“我明白。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决斗,无论是胜是负,是生是死,都要先将兵刃亮出来!我佩服国公的勇气和决心,你既然决定这么做,我就会帮你,哪怕明知道这件事是错的。” 他们二人说话之际,沐谦忽然看到窗外北面棋盘山升起了一缕淡紫的轻烟,神情立刻为之一变。 “不好。”他看着慕蝶说,眼神已经不再镇定了。 “莫非他们中途出了变故?”慕蝶认得那缕青烟,那是沐府安插在昆明各地的眼线,除非出了特别重大的事故,否则不会用这种特别警示的颜色,而这缕轻烟的方位,恰好与棋盘山有关。 “我们立刻出府。”沐谦转身就走,不再多言。 “我跟国公一同去。”慕蝶抬眼望着沐谦,她倔起来的时候九头牛都拉不回,“苏挽月曾为我同神庙武士以命相搏,她既然身陷险境,我理应要竭尽全力去相救。” “太子特使会一路跟随我们,你言行多加注意。”沐谦知道拦不住慕蝶,顿了下脚步,回头轻声吩咐。 “我明白。”慕蝶看着他匆忙的背影,心里涌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似是苦涩,又似是酸辛。 山间雾气依然迷茫四罩,落水村湖泊顶上,面对面地站立着两个人,另外还有一些身穿哈尼族服饰的男人,正四处寻找着残留下的蛛丝马迹。 渔翁看着眼前带着面具的白鹰,追问道:“你刚才可见过一个身穿彝族服饰的姑娘?” 白鹰对着天空笑了笑,一言不发。 渔翁有些生气,反手抽出身边的剑,向着白鹰攻击过去,白鹰闪身躲过,他像一片浮云般悬挂在石崖边,脚下却是纹丝不动。 “快说!”渔翁眼神冷厉地逼问,“不然我立刻杀了你。” “等你的主子来。”白鹰终于开口了,“区区一个沐府的奴才,我为何要告诉你那姑娘的下落?” 渔翁不再多言,手中的剑宛如游龙,对着白鹰发动了猛烈攻击,白鹰并不还手,只是利用移形换影的身法四处躲藏,他虽然武功不及渔翁,但毕竟在山间生活多年,又善于操纵各种蛊术,渔翁纵然剑法高明,内力深厚,暂时也无法撼动他一分一毫。 “你究竟是何人?怎么会突然躲藏在这里?”渔翁对白鹰问话,他却始终一言不发。 第132章 土司血咒(2) 等到朱佑樘、沐谦和慕蝶等人登上山顶的时候,两人已经缠斗多时,却并没有脱离战阵的打算,渔翁武功始终高白鹰一筹,白鹰这边眼看已渐渐现出颓势,一时不慎跌倒在地,渔翁的剑尖已指向了他的胸口,将他的心脉部位割开了一个伤口,瞬间血流如注。 “住手!”沐谦抢先一步赶到,对着渔翁说话制止了他。 渔翁见到主人来到,立刻停了手,但此时此刻他却并没有对着沐谦行礼,反而面向朱佑樘,跪地说道:“臣蓝枭,叩见太子殿下!” 这句话,显然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 慕蝶立刻抬头看向沐谦,沐谦表面依然很镇定,他站在原处没动,扯着一侧的唇轻笑了下。 “你不该跪下么?”朱佑樘侧头望了眼沐谦,忽然说了一句。 沐谦没有犹豫,跟着蓝枭跪了下来,语气清清淡淡地说:“太子殿下棋高一着,臣佩服之至。” 慕蝶并没有看他们,她眼睛始终牢牢地盯着那个胸口受重伤、匍匐在地的黑衣人,目光一瞬都没有离开过他的面具。 “你的事情,随后再作处置。”朱佑樘扫了一眼蓝枭,目光有些不悦之色,语气严厉地说,“我要你跟着她暗中保护,怎么会让她独自离开?你到云南以后,一次又一次让我失望,要我以后如何信任你?” “臣一时失察,不慎喝了她下过蜘蛛毒的酒,”蓝枭依然披着“渔翁”的面具,他的声音里带着愧悔,“是臣的错。她从花楼跳进湖泊,游到了这面绝壁,不可能有其他的路径逃走,除非是这个人故弄玄虚,将她藏了起来!” 他说话之间,剑尖已加上了白鹰的脖子。 “不要杀他!”慕蝶只觉得心头一颤,下意识地叫了一声。 “你认识他么?”朱佑樘侧头过来扫了她一眼,“他是不是和沐府有什么旧日恩怨?” “我不认识他,只是觉得他很可怜。”慕蝶缓缓移步走到白鹰身前,看着他佝偻的身形和花白的发丝,面对着他轻声问,“你一定见过他们所说的那位姑娘,对不对?她是我的好朋友,如果你知道她的去向,麻烦你告诉我一声,好么?我们保证绝不伤害你。” 白鹰根本不看慕蝶,声音凄恻地笑了笑,说:“你真的想知道?” 慕蝶本想仔细辨认一下他的声音,却完全听不出任何端倪,她心里有些失望,点了点头说:“如果你知道,请告诉我,我慕蝶会记住你这个人情,我是黔国公府的护院统领。日后你在三江大地遇到任何麻烦,只要报出我的名号,人家一定都会给面子。 白鹰听到她说“黔国公府的护院统领”,抬头看了一眼沐谦,忍不住又大笑起来,他笑了很久很久,才说:“原来你在昆明这么有本事,有体面……你们既然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刚才那位姑娘,”他说着话,将身边的拐杖拿起向着黑沉沉的崖底一指,“她从这里跳下去了!” “此话当真?”朱佑樘和蓝枭几乎同时开口质问,蓝枭早已奔到了绝壁边缘,他低头俯视,只见崖底白雾茫茫,佳人已不知所踪。 沐谦仍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的身体仿佛僵直了一样,表情也随之凝固起来。 “这位公子可是黔国公?”白鹰支撑着半个身体坐起,目光机械地看向他,“刚才我碰到的那位姑娘,说她是沐府黔国公的朋友,因为后面有追兵,前面无路可走,所以向我打听有无路径。” “她是我的朋友。”沐谦终于移步走了过来,他站在白鹰的面前,微风吹起了他的锦袍衣角,“她究竟在哪里?” 白鹰笑了笑,说道:“我不是已经说过了么?那位姑娘说,既然被逼无奈,如果回去恐怕死无全尸,干脆跳下去埋骨深山,反而落得清静。” 朱佑樘听到这句话,神情立刻为之一变,这句话确实很像苏挽月的语气,白鹰若是没有见过苏挽月本人,一定不可能无端捏造出这样的说法。 “你以为你这么说,我们就会相信?”沐谦盯着他的眼睛,“你究竟是何人?为何隐藏在落水村附近?” “你真的不认识了我么?”白鹰仰头看着沐谦,“你想知道我是谁,你到我这边来,让所有人都退后,我单独告诉你。” 沐谦示意慕蝶后退,慕蝶虽然不愿意,但还是顺从了他的指令,远远地退在两丈之外。 沐谦俯下身来,对着白鹰说:“现在只有我一个人能听见,你可以说了吧?” 白鹰冷笑了一声,说道:“黔国公,我今日要对你说的话,是我十年前就想对你说的,你可有耐心听我讲一个故事?” 沐谦深深地盯了他一眼道:“你说,我听着。” 白鹰咳嗽了一声,用他僵硬而机械的声音,低声缓缓道:“我说的这个故事,是关于一个女孩子的。她从小无父无母,跟着难民到处逃荒,落难到云南一个部落,被当地土司看见,土司见小女孩身世可怜,将她收养下来。土司膝下当时还有一儿一女,他们年龄相仿,一直相处融洽,一同习武,一同念书识字……” 沐谦听到这里,脸色已经有些变了。 “女孩长到十四岁的时候,出落得非常秀丽,她的美貌名声越传越远,其他部落的土司纷纷请求联姻。但是土司的儿子也喜欢那个姑娘,他请求父亲将女孩嫁给自己,老土司答应了。土司的儿子很高兴,去问那个姑娘愿不愿意嫁给他,那个姑娘说愿意的时候,他觉得很开心很开心……” “后来,老土司奉朝廷命令出兵平定流民叛乱,他们婚期临近的时候,却传来了老土司死在战场的消息。年轻的新土司很伤心,也很愤怒,想联合边境叛匪去报仇。虽然他知道那是叛国之罪,但在仇恨面前他已经迷失了心智,他逼着心爱的姑娘和自己一起报仇,但是却遭到了她的背叛和出卖……” 沐谦忍不住打断了他,沉声说:“没有人出卖你,慕蝶从未背叛过你,是你自己选择了一路不归之路。” 白鹰又笑了笑,声音凄凉地说:“那个雨夜,我为了阻止她去投奔你,中了你的埋伏,死里逃生之后不但容颜尽毁,还瘸了一条腿……我没有办法再见她,也没有办法报复你。不过,老天总算待我不薄,今天给了我一个报仇的机会!” 沐谦神情微动,说道:“当年之事你已经知道了,你若要报仇,只管对我来。” 白鹰冷笑道:“我如何动得了你?我白鹰曾经以罗婺部落的土司名义对沐府下过血咒,我要你此生绝情断爱,痛苦一生!你不是有一个未婚妻已经跳崖死了么?我告诉那位姑娘,绝壁之下有个山洞可以藏身,她果然跳下去了,只怕此刻早已葬身崖底!哈哈哈!” 瞬间,沐谦的眼里像燃起了两团烈火,他再也按捺不住,伸手抓住了白鹰的衣襟,厉声说道:“白鹰!你到底对我有何仇恨?为什么要唆使一个无辜的女孩子葬送性命?” 慕蝶听到沐谦这声“白鹰”,仿佛被雷电击中了一般,她不敢置信地盯着那个匍匐在地的黑衣人,双手竟然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 “沐谦,罗婺部落的血咒一定会应验,”白鹰喃喃低语,仿佛一个幽灵巫师,“你要破解这个诅咒,除非用你自己的鲜血!如果你肯自己从悬崖上跳下去,或许能救得了她的性命。” 沐谦听到这句话,他蓦然站起身来,回头向跟随而来的慕蝶和沐府众人看了一眼。 朱佑樘和蓝枭不知道白鹰和他说了什么,只觉得沐谦此刻的神情有些怪异,见他移步走向绝壁,不知道他意欲何为。 沐谦迅速到了悬崖绝壁之前,崖底升腾起的轻雾将他的身影变得一片朦胧,众人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只见他纵身一跃,跳入了断崖之下,瞬间就隐没到了那团氤氲弥漫的雾气之间。 “国公!国公!”慕蝶幡然醒悟过来,她对着天空尖叫了一声,试图狂奔过去阻止他,却只看到深不见底的悬崖,她立刻泪流满面,整个人瘫倒在绝壁之上。 第133章 命悬一线(1) 蓝枭是距离绝壁最近的人,他发现沐谦纵身跳崖的时候,慕蝶早已奋不顾身地扑了过来。她没有追到沐谦的身影,看着空空荡荡的绝壁,对着悬崖谷底发出一声声呼唤。 黑衣人白鹰看着她紧张悲痛的神情,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悲怆的大笑,他一边笑,胸口的血流得更快了。 蓝枭侧头看了看白鹰,走到他身边,从衣袖内取出一颗药丸,递到他眼前说:“这是大内灵药,你服下之后可以保命,只要你肯说出那位姑娘的下落,我立刻将药给你。” 白鹰冷哼一声,根本不接那颗药丸,一双眼睛只是盯着慕蝶。 慕蝶绝望地回过头来,她迅速看向黑衣人,刚才沐谦那句“白鹰”,她听得清清楚楚。 白鹰见她回头向自己张望,立刻举起了手,将自己脸上的面具缓缓摘了下来。他的脸一出现,慕蝶立刻惨呼了一声,她仿佛被一柄利刃刺中了最脆弱的部位,脚下一阵发软,还没有走到他面前就已经泪如雨下,跌倒在冰冷的悬崖顶上。 十年之后再见到这张脸,虽然不复当年英伟,却清晰地保留着白鹰年轻时的轮廓。这张脸无论苍老蜕变成什么样子,总还是她熟悉的一些影子,那些影子似乎烙印在血肉里,日思夜想,千转百回,永远都不可磨灭。 泪水盈满了慕蝶的眼睛,她像回到了十五六岁的年纪,捂着嘴蹲了下去,哭得不可遏制,她的双肩剧烈颤抖着,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一样痛苦,就像在风中颤抖的蝴蝶。 “你没有死……”她的眼泪模糊了视线,“当年你被山洪掩埋,我一直都没有找到你的尸骨,我以为你……” 白鹰抬起了头,他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岁月蹉跎了内心,也在脸上碾压过齿轮,他看着哭得像一个小女孩一样的慕蝶,长长地叹了口气,凝望着她脸上那些青黛色的图腾。 “你并非独龙族女子,为何要纹面?”他的声音完全变了,与往日全然不同。 慕蝶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青梅竹马、有过婚约、被她狠狠爱过,又狠狠伤过的男人,眼泪顺着她脸上的图腾滑落下来。 白鹰伸手抚过她的脸,手指摩挲着上面青黛色的图腾,每碰一下,他心里就抽搐一下,她的容貌本可倾国倾城,却被她自己毁成这样,他心疼的不是那张绝世容颜,而是她的执著与苦心。 即使曾经对她有过再多的恨,此刻也都烟消云散。 “你既然活着,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不来看我?”慕蝶伸手握住了他粗糙的手指,“我……我一直在等你回来娶我……” 白鹰没有说话,他静静地看着慕蝶的眼睛。 慕蝶看着他沉默的态度,语气急促地问:“你为什么不回答我?是不是嫌弃我如今不够漂亮?” 白鹰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平复着痛楚的心情,慕蝶一直都没有变,她依然是那个直来直往、容易发脾气但很好哄、对人好的时候可以掏心掏肺、单纯得有点傻的小女孩。十几年前订下的婚约,竟然让她用尽半生去坚守,她对他的感情,是那样凄凉和纯净。 他抬眼看着她,轻声说:“格姆女神山可以作证,慕蝶在我心里,永远永远都是我最美丽的新娘。” 慕蝶听到他这么说,不禁开心破涕为笑,她用两只手死死地抱着白鹰,仿佛害怕一眨眼他又不见了,然后看着他说:“只要你回来就好,我们俩今生今世再也不会分开!” 白鹰任由她抱了一阵,然后将她的手推开,说道:“可惜我们缘分已尽,不可能在一起了。” 慕蝶有些诧异,死死抓着白鹰的袖子不肯松手,看着他的眼睛说:“你说什么?” “我对沐府下过血咒,我愿意用我一生的厄运,来换取沐谦一辈子孤独痛苦。”白鹰声音低沉地说着,眼神里的恨意依然没有消散,“如果不是因为黔国公府,我们又怎么会变成今天这样?我一辈子都毁在沐谦手里,我要他不得好死!” “白鹰!他有他的苦衷,并不是故意针对你!”慕蝶拉着他的衣袖,苦苦哀求,“我知道你恨他,但是仇恨不能解决问题啊!” 她的眼神既痛苦又凄凉,有些让人难以拒绝。白鹰的心仿佛也抽搐了一下,多看她一眼,他几乎都心如刀割。 “我与沐谦的事情,今日总算有个了断。”白鹰看起来很冷静,他猛地咳嗽了几声,对着空荡荡的绝壁笑了出来,“父仇不共戴天,他若能一命还一命,我以后也不再追究了。” 慕蝶见他咳嗽得厉害,立刻回头看向蓝枭,对他说:“你能将药丸给我么?” 蓝枭并无犹豫,很爽快地将药丸交给了慕蝶,她欣喜地将药丸送到白鹰唇边,催促他说:“你赶快服下这颗药!” 白鹰摇了摇头,喘息着说:“不必了。我对沐府下过血咒,我的大限快到了……今生是我亏负了你,如果你能原谅我,我下辈子再还你……你对我的情意,若有来生……” 慕蝶有些急促地说:“你不要胡说了!什么血咒,我不相信!” “我苟且偷生的唯一心愿,就是要沐谦死。如今大仇已报,我该对天神有所交代了。”白鹰很冷静,一根一根掰开慕蝶紧拽的手指,“不要任性,好好过你自己的生活。” 慕蝶见他挣扎着站起来,不禁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衣襟,红着眼睛,咬着牙说:“我不会放你走的!” “不要固执了,我很快就会死去,给我留一点尊严吧。”白鹰的话有些说不下去了,狠心扯开了她的手,转过脸去,“我只是个将死之人。能看你一眼,此生已经无憾,接下来的时间不会太多,请你让我一个人安安静静的走。” 白鹰,依然是一个无比骄傲的人,他不愿意接受任何人的怜悯和同情,宁愿愿像苍鹰一样,死前用最后的力气狠狠扎进深潭,让人无法找到它们的尸首和痕迹。 “白鹰,你对不起我!”慕蝶被他狠狠地摔开,她无助而痛苦地看着他的背影,绝望地喃喃自语。 朱佑樘在一旁冷眼旁观多时,他一直沉默不语,直到白鹰将慕蝶甩开,准备独自走向绝壁的时候,他迅速闪身来到白鹰的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用他一贯清冷的声音说:“白土司,你与沐府的仇恨我们管不着,也不想管。我们只求知道我们那位朋友的下落,烦请告知。” 白鹰桀骜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说:“你就是当今朝廷的皇太子?沐府是朝廷的鹰犬,沐谦所作所为都是受朝廷指派,难道你认为这件事和你们没有关系?” “白鹰,你不要太放肆。”蓝枭担心朱佑樘被白鹰暗算,立刻飞掠过来,站在他的身旁。 朱佑樘看着白鹰,眼底闪过一丝暗沉之色,说道:“你们罗婺部落与沐府之间的恩怨,都是因为当年老土司之死而起。壮士殉国捐躯,牺牲在沙场,本是一件荣耀之事,你不为你的父亲感到光荣,却心怀怨怼,本就是你错了。至于沐谦,他身为黔国公,有义务维持云南稳定,对你使用计策固然不是君子所为,却合情合理。” 白鹰顿时仰天大笑,然后沙哑着嗓子说:“你不必对我讲这些家国君臣的大道理,你是皇太子又如何,我一个将死之人,没有什么可怕的,也不屑于听你这些废话!” 蓝枭在一旁看到白鹰如此狂放无忌地对朱佑樘说话,料想按照太子以往的性情,必定要勃然大怒。 第134章 命悬一线(2) 却见朱佑樘面色不改,依然用一种很平淡的语气说:“你可以不怕,难道不担心你的族人和你的妹妹白莹?沐谦若是心狠手辣之人,对罗婺部落赶尽杀绝并非难事,你的族人如今还能安居乐业,全是因为沐府在替你们隐瞒谋反之罪。如今你的妹妹率领罗婺部落攻打宁州,若是凯旋归来,不但可以获得朝廷嘉奖,以前的事情也可以一笔勾销。” “别提我妹妹!”白鹰狠狠地将拐杖敲了一下岩石,“你们竟然设计让我的妹妹带着我的族人去与宁州叛匪血拼,分明是要他们去送死!你们汉人皇帝居心叵测,对我们这些苗疆部落,除了利用,除了欺骗,除了统治,还有什么?” “阿莹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答应攻打宁州的,没有人逼她去送死,她也不会死。”慕蝶擦了一下眼泪,扬起头看着昔日的情郎,“朝廷不止让罗婺部落出兵,还另外调派了军队与她们会合,怎么可能是送死?” 白鹰听到慕蝶的解释,冷冷地笑了一下,他没有再说什么,拄着拐杖一步步向绝壁那边走过去。 “先告诉我,那位姑娘的下落。”蓝枭目光凌厉,手中长剑寒光迫人,挡住了白鹰的去路。 “白鹰,我不知道你对国公说了什么话,让他毫不犹豫地跳下了悬崖,但苏挽月是我的朋友,我相信你不会残害无辜,”慕蝶眼里含着泪水,“就算我求你,请你看在我们昔日的情分上,请你告诉我,她去了哪里?” 白鹰轻轻地闭了一下眼睛,人生最痛苦的事并不是死别,而是生离,尤其是曾经恩爱过的情侣、说好共度一生的人,瞬间就要各奔东西。生活总是有很多不确定,人心也总是有很多的不安定,如果一切都可以像机器一样控制,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悲剧? 他没有看慕蝶,身影很快从绝壁那里飘了下去,只听见他留下一缕悠长的声音说:“她确实跳崖了,但我留了碧蛇蛊给她,或许能救她一命。” 慕蝶几乎哭昏过去,但她如小时候一样,很听白鹰的话,她没有去追赶他,只是死死抱着自己的双臂,蹲在地上,看着行动不便的白鹰越行越远。人在命运面前,常常都是无可奈何的,在爱情面前,尤其如此。 朱佑樘和蓝枭都听到了白鹰最后的话,沐谦的随从们正将带来的绳索等物放下悬崖,沐府中人平时都受过训练,随身都带有长达数百米的金刚绳索,他们见沐谦跳崖,早已纷纷动手准备下崖底寻人。 蓝枭抬头看着朱佑樘,似乎并不是征求他的意见,而是很坚定地说:“臣随他们一起下去找苏侍卫。” 朱佑樘侧头看了他一眼,说道:“你相信沐谦会毫无把握地跳下悬崖么?” 蓝枭心知自从石屋内自己替苏挽月疗治花毒之后,太子表面装大度若无其事,其实心里必定不痛快,但苏挽月此刻生死未卜,也顾不得朱佑樘高兴不高兴,立刻说道:“落水村族长既然是沐府家奴,沐谦以前或许也来过这里,如果他熟悉此地地形,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臣只要顺着他的踪迹去寻找,一定能找到苏侍卫。” 朱佑樘走到悬崖边缘,注视着脚下的一根金刚绳索,说道:“这面绝壁之下全是大雾,不知道深浅。” 蓝枭知道他心思缜密,谁也无法断定跳崖之后究竟是不是死路,随即答道:“臣先下去看看。” 朱佑樘沉默不语,走到悬崖之前,低头向下面看了一眼。只见白雾茫茫,峭壁千仞,果然是深不见底。 蓝枭见他迟迟不作决定,既不说让自己去,也不说不让去,不禁又说道:“殿下,臣担心……”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却发现朱佑樘的人影已经不见了。 就在他说出“臣”那个字的时候,这个傲慢又冷漠的皇太子,竟然和刚才的沐谦一样,如疾风一般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蓝枭见状,再无犹豫,抓住一根金刚绳,跟着纵身一跃。 慕蝶远远地看着他们,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她今天所见的每一件事都令她心潮起伏、无限震惊。 沐谦第一个跳下悬崖,已经让她很心痛了。 白鹰的突然出现、突然离开,更让她痛彻心扉,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怎样接受和面对这个事实。 朱佑樘和蓝枭二人,明明与沐府恩怨毫无关系,却为了寻找苏挽月的下落,一个接一个地跳崖,完全不顾死活,似乎他们跳下的不是悬崖绝壁,而是一个普通的沙坑。 假如悬崖底下没有生机,那么今天会死很多人,苏挽月,沐谦,朱佑樘,蓝枭,个个都会成为崖下的新鬼。 苏挽月当时听信白鹰的话从悬崖跳下,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眼前雾气弥漫,她根本就看不清任何东西,只能努力地抓住那根藤蔓。 她身体飞快地坠落,很快就发现情况不对:那根藤蔓的长度都快到底了,她根本就没有看到白鹰说的什么“二十丈左右”的一个山洞,更别说看到什么铁锁链了。藤蔓一直到了尽头,她身体的重力将那根树藤拉得笔直,整个人悬垂在半空中,眼前一片白茫茫,既找不到方向,也不敢贸然松手,谁知道这悬崖底下是什么?如果是万丈深渊,她只要一松手就会掉进去。 苏挽月勉强用力拉着藤蔓支持了一个小时左右,发现自己的手臂越来越无力,就算她能够一直抓着这个藤蔓不放手,让自己不至于坠落,迟早也会因为体力耗尽而死去。 这个白鹰!竟然骗她! 苏挽月心里恨自己是个傻瓜,当时竟然听信了他的谎言,不由得暗自生气,她的手腕微微抖动,那条缠在她手臂上的小碧蛇仿佛知道她的心思一样,沿着手臂爬到了藤蔓上,用尾巴指向了一个方向。 她有些好奇,顺着它的指引向前看,透过一层层白茫茫的水汽,仿佛隐约看见了一个黑黝黝的洞口。 她心中顿时大喜,难道这就是白鹰说的山洞?他没有骗她?可是,即使那是个山洞,她和洞口相隔还有三丈左右的距离,如果没有外力可以凭借,她根本没办法将藤蔓荡过去。就在她冥思苦想该怎么办的时候,忽然感觉到空中掉落下来一个黑黝黝的东西,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向一旁闪避,眼睛向上看的时候,却看见了一角蓝色的锦袍。 他分明是一个人。 苏挽月眼看着这个人从自己身旁继续向下坠落,大约过了几秒钟,她耳畔听到一声重重的脆响,似乎是那个人碰到什么坚硬的东西,然后四周又恢复了宁静,再无半点声息。 她抬头看了看崖顶,大致判断了一下自己的位置,还有刚才那声脆响的来源,心里暗自疑惑,难道这个悬崖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深?也许她就此放手,也不至于会立刻送命。 她灵机一动,将手腕上的藤蔓分了一小股出来,放在小碧蛇的身体旁,那小碧蛇果然是个有灵性的生物,它灵巧地将那一小股藤蔓绕在自己身上,飞快地溜了下去。 苏挽月看着那一小股绳索渐渐从藤蔓中分离,还没有分离到一大半,就停止不动,料想小碧蛇已经探到了谷底,不由得心中暗喜,看来距离谷底的距离已经不到原来藤蔓的一半长度。按距离估算应该是五十米左右,相当于现代的十几层楼高度,以这个明朝“苏宛岳”眼下的轻功身手,即使从这里坠落,也不至于会受太大损伤。 这座看似深不见底的悬崖,总深度应该在两百米左右。 她从中途跳下,应该没有危险,但如果是从悬崖顶上毫无倚仗地跳下来,生死就很难说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心中做好了准备,然后试着渐渐放松了双手,一边运气缓冲下坠的加速度,一边尽量让自己放轻松一些,顺着下坠的趋势,如同一片叶子般,从半空中轻飘飘地跌落到了谷底。 第135章 情劫难逃(1) 苏挽月向下继续坠落,在她快要触碰到谷底的时候,身体似乎被一根藤蔓挡了一下,她看见小碧蛇灵活地爬向那根藤蔓,立刻明白了它的用意,是它故意将崖壁上的枯藤拉过来,减缓她下坠的速度。 因此,她跌落在谷底的时候,几乎毫发无伤。 她像猫一样四肢匍匐在地,抬起头四处张望,四周的雾气消散了很多,并没有崖顶那么浓密,可以将谷底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这里并不是深渊,也不是沼泽,是一块蛮荒之地。 谷底丛生着各种各样的杂草和野花,正当春天时节,花草都十分茂盛,临风摇曳,不远处有一丛淡紫色的野玫瑰开得如火如荼,距离玫瑰丛不远,隐隐现出一角淡蓝的衣袍。 苏挽月想起刚才悬挂在半空时,从自己身边经过的那个人,心里不由得一动,她挣扎着站起来,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杂草和花丛拨开,向那丛野玫瑰附近的人走过去。 “黔国公!”她低头看到那个人的脸,立刻惊得呆住了。 花丛附近的人,正是黔国公沐谦。他静静地躺在杂草丛中,脸色平静安详,并没有任何惊惧的神情,身穿的一袭淡蓝色锦袍下摆早已被藤蔓和荆棘挂破,一片狼藉,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他里面所穿的白色内衣靠近膝盖的部分血迹斑斑,将衣襟染成了暗红色。 苏挽月印象中的沐谦,从来都是斯文端庄、谦恭有礼的君子,她甚至从来没有见过他对任何人发脾气,更没有见过他这么狼狈的模样,她一时之间心乱如麻,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疾步走到他身边,呼喊着他的名字:“沐谦!沐谦!你怎么样?你醒一醒啊!” 沐谦原本紧闭着双眸,听到她一声声的呼唤之后,他微微地睁开了眼睛,他眼角余光一看到身穿彝族服饰的苏挽月,仿佛受到了什么刺激一样,立刻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含糊不清地说:“阿缇雅……” “你醒过来就好了,”苏挽月原本担心他有生命危险,见他能够说话,不禁大喜过望,“沐谦,你看清楚,我不是阿缇雅,我是苏挽月。” “阿缇雅……”沐谦并不听她的解释,只是一遍遍地喃喃重复这个名字,脸上带着一缕苦笑,“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苏挽月见他神情恍惚,一直将自己错认成阿缇雅,料想他受的伤不轻。这个悬崖高达二百多米,相当于从七十多层的高楼上坠下,就算沐谦轻功再好,身体和头颅都会受到不小的冲击。 她低头看着他的膝盖伤处,轻轻伸手触碰了一下,顿时又吓得怔住,他的小腿竟然已经断开,膝盖骨已经跌得粉碎。 “沐谦……”苏挽月看着他的伤处,眼泪立刻奔涌而出,“你……你的腿折断了,你先不要动,我一定想办法救你!” 她低头从怀中取出最好的金创药,将他的衣衫割开,然后将那些药粉轻柔地洒在他血肉模糊的断腿伤处。她低头默默地为他敷药,心里既难过又疑惑,沐谦今天不是应该率领大军与白莹会合去宁州平叛吗?他怎么会来了落水村?怎么会从绝壁上摔落下来? 沐谦的神智虽然不是很清醒,但眼神依旧很清亮,他看着苏挽月低头擦干眼泪,附身下去为自己清理伤口,忍不住伸手过去,握住她披垂在左肩的一缕乌黑长发。 “你的腿已经止血了,还痛不痛?”苏挽月将衣襟撕碎,替他将伤处简单包扎了一下,抬起头来。 “我不痛。”沐谦的气息很微弱,“你没事就好。” 苏挽月看到他的情形,心里暗自难过,忍不住问他说:“你怎么会来这里?” 沐谦并不回答她的话,他看看她如秋水般纯净的眼睛,叹息了一声,说道:“一切都是宿命,是我欠了阿缇雅的……” 苏挽月转身之际,发现自己的长发被他紧握在掌心,下意识地想推开他的手,但是她看到沐谦憔悴而迷离的目光,一时不忍心这么做,于是顺着他看自己的方向,跪坐在他身旁。 “上面发生了什么事?能告诉我吗?”她着急地抬头看向崖顶,“你不会是一个人来落水村的吧?你的腿伤很严重,要立刻回城里找大夫给你接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沐谦似乎并不在意腿伤,摇了摇头说:“区区一双腿,算得了什么?只要你安然无恙……白鹰恨的人只是我而已,他不应该骗你跳下悬崖,阿缇雅已经为我白白牺牲了,你若是再为我枉死一次,我活在世间还有什么意义?” 苏挽月有些惊诧地问:“你见过白鹰了?他对你说了些什么?” 沐谦抬眸看着她,气息虽然虚弱,但吐字很清晰地说:“苏姑娘,我有话对你说,请你务必听我说完。” 苏挽月点了点头,道:“你说。” 沐谦微合了一下眼睛,才缓缓开口道:“我第一次在沐府看见你的时候,就知道你不是阿缇雅,可是我没有办法说服自己,我只要一看到你,就会想起她……我总觉得,你这次来到云南,在我面前出现,是上天给我的另一次机会,所以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自己再像以前一样错过你。” 苏挽月心里渐渐有些明白,她试图开口说话,却被沐谦的手势给制止了。 “白鹰说,沐府与罗婺部落的恩怨,必须用我的鲜血来偿还,我并不怕死,也不怕受伤,当年阿缇雅跳下雪山悬崖,我没有追随她而去,这些年我没有一天不后悔,我今日能够侥幸不死,一定是她在天之灵在庇佑我。我最怕的事情……”他微微喘息了一下,“莫过于眼看着我心爱的人在我眼前死去。” 他说完了这些话,将憔悴的眼睛看着她,然后清清楚楚地说:“只要能够破解白鹰的诅咒,让你能够平平安安活着,我就算是死,也心甘情愿。” 苏挽月顿时怔住了,她有些不敢相信,迟疑着问:“你是为了救我,所以才从绝壁上跳下来的?” 沐谦眼神微动,带着些许笑意说:“别说你不相信,只怕昆明城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相信,黔国公沐谦,竟然会为了一个女子放弃自己的生命。” 苏挽月却笑不出来,她默默地看着遍体鳞伤的沐谦和他唇角的微笑,心中情绪如同海浪般汹涌。 他明知道她不是阿缇雅,却还是义无反顾地跟随着她跳下悬崖。 如果说此前她还可以假装糊涂,将沐谦的这种情怀理解为对昔日未婚妻的怀念和情感转移,但他此时此刻已经明确地告诉她,他这次纵身一跳,并不是为了阿缇雅,而是为了她。他本是一个很善于隐藏自己情绪的人,就像朱佑樘一样,甚至比他埋藏得更深,深到她之前完全看不出任何蛛丝马迹。如果不是这次偶遇白鹰,只怕她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他是个怎样的男人,也不知道他对自己的心意。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好,可以是朝夕相对、耳鬓厮磨,也可以是天涯咫尺、两地同心,但并不是每一对情侣都能够为对方不惜代价、生死相随,更何况她与他并不是情侣,她从来没有给过他任何承诺。 沐谦叹息了一声,然后说:“你是不是觉得这件事太不可思议了?” 苏挽月很诚实地点了点头,轻声说:“我只是觉得太意外。一直以来,我都以为你心中喜欢的人除了阿缇雅之外就是慕蝶,而她对你也很关心,所以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们之间会有什么。” 沐谦眼里泛起一丝怅惘,说道:“我若是真心喜欢慕蝶,她早已是我的夫人了。你去神庙决斗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你在我心中的地位早已远远超过了慕蝶。阿缇雅的死,让我伤心了十年;如果失去慕蝶,我也会难过很久;但是如果失去你,我只会觉得生无可恋,不如和你一起死去。” 苏挽月默默地看着双腿重伤的沐谦,心头泛着一种说不出的情绪,她只觉得心乱如麻,沐谦对她的这份感情实在太过沉重而且离奇,她之前完全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对他的这份痴情,她只是觉得意外。 第136章 情劫难逃(2) 沐谦看了她犹豫不决的模样,似乎想尝试着自己站起来,但他很快就发现,小腿伤势远远比他想象的严重,骨头齐根断裂,鲜血已经凝固成暗红色,他低头看了一眼粉碎的膝盖骨,眼里不禁流露出了一丝痛楚的神情。 苏挽月最怕看到这种眼神,如果一个人一直都是脆弱的,她或许还能够熟视无睹;但是对于沐谦这种心高气傲、沉稳笃定的云南霸主来说,即使他再坚强,面对即将落下的终身残疾,也不可避免地会受到打击与伤害。 她伸出手臂扶着他,关切地问:“你怎么样?很痛吗?” 沐谦的神情看似很镇定,语气却有些低沉:“我恐怕……再也站不起来了。” 苏挽月听到他这句话,心里顿时一阵难过,忍不住脱口而出说:“你跳崖都是因为我,如果以后你的腿伤不能好了,我就和慕蝶一起,留在沐府照顾你一辈子!” 沐谦闻言,立刻捉住了她的手,问她说:“此话当真?你真的愿意留下,和我一起守护这片家园?” 突然,半空中突然飞坠而下两团黑影,苏挽月立刻抬起了头,她猛然发现那两团“黑影”竟然是两个人,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朱佑樘和蓝枭倚靠着沐府众人所放置的金刚绳索,已经攀援到了谷底。他们二人武功身手都不弱,加上有金刚绳牵引,不过半盏茶功夫,就顺利潜入了谷底。 苏挽月凝眸观望,看到朱佑樘和“渔翁”二人,心里不禁暗自犯嘀咕,他们两个应该是水火不容的敌人才对吧?怎么会互相扶持着从绝壁上下来? “渔翁”见她目光带着疑惑盯着自己,立刻伸手将脸上的人皮面具揭下,苏挽月看到蓝枭那张俊美得有些妖异的脸,眉间的担忧之色立刻变成了淡淡的欢喜,她站起身喊道:“你们过来吧,我在这里!” 原来那名“渔翁”竟然是蓝枭假扮的,难怪他一路上会对她格外宽容,而她总觉得他是那样熟悉,一个人是无法完全让自己变成另一个人的,总有一些细节似曾相识。 朱佑樘一个箭步飞掠过来,将她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确定她没有受伤,这才轻舒了一口气。 苏挽月看到他被悬崖上杂树所勾破的衣襟边角,还有沾在他发丝上的青草苔藓痕迹,心头不觉微微一动。朱佑樘向来是个有洁癖的人,他竟然肯做不惜形象做这么危险的事,亲自下到悬崖绝壁来找她。 朱佑樘走到她身前,压低声音说:“这次你真的吓到我了!” 苏挽月回过头看着沐谦,指了指说:“黔国公在那边,他的腿……受伤了。” 沐谦斜躺在杂草丛中,他看见朱佑樘拉着苏挽月的手走近身边,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俩,眼底不由自主地浮起了一缕奇异的浮光。 朱佑樘看了看他的腿部伤势,然后对蓝枭说:“告诉上面,让他们设法救人。”蓝枭听到他的指令,立刻从衣袖内取出一枚类似火折子的东西,迎着风点燃,立刻有一团淡黄色的烟雾向着绝壁顶上飘过去。 沐谦眼里闪过一抹淡淡的笑,说道:“没想到,殿下竟然也跳下来了。” 朱佑樘与他对视一眼,语气冷肃地说:“你若是早知道今日的结果,当初何必作茧自缚?无事兴风作浪,到头来自食其果,害人害己。” 沐谦依旧是一副坦荡无私的模样,他看了一眼苏挽月,然后才说:“臣所做的事情,不过是为了争取自己心爱之人。如果殿下和臣易地而处,只怕殿下也会这么做。” “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人,”朱佑樘看着沐谦的眼神很平静,似乎并没有斥责和不满,“我让蓝枭假扮渔翁引你上钩,就是要看你究竟有什么图谋。” “殿下现在应该知道了,”沐谦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早就料到了今天这一幕,语气不疾不徐,“臣的图谋与殿下的图谋并没有分别。臣早在做这件事之前,就已经想到了最坏的结果。” 朱佑樘眉头微微皱了一下,说道:“你所设想的最坏结果,就是玉石俱焚?你让人秘密将月儿带往落水村,就是要我们一辈子都找不到她的踪迹,让她一辈子回不了京城,将她困死在这里?” 苏挽月脑子里灵光一现,想起白鹰说绑架她的人是沐谦,不禁低头向他看了一眼,问道:“真的是你吗?” 沐谦很爽快地点头说:“这件事确实是我安排人做的,否则你们在临江酒楼不可能被围困那么久。我只是没想到,那名杀手渔翁竟然是太子殿下的人假扮。” “真正的渔翁已经死了,他暗中尾随马坤等人来云南的时候,就已经被东厂解决了。”蓝枭在旁边补充了一句。 “但我的本意并不是要害苏姑娘,”沐谦目光清亮地看向蓝枭,“我只是不想让她离开这里。至于她为什么会跳下悬崖,应该不是我的错,如果殿下派来的人是为了保护她,中途怎么会出那样的纰漏?” 蓝枭顿时无语,照理说,作为一个执行任务多年的东厂杀手,他是不应该犯这种“低级错误”的。也许是他对她太过于信任,所以才会中了她的蜘蛛毒,让她匆匆忙忙地逃走,差点酿成大祸。 朱佑樘扫了蓝枭一眼,似乎想说什么。 苏挽月唯恐他当着沐谦的面责怪蓝枭让他难堪,急忙说道:“这件事不怪蓝枭,是我下毒的方式很特别,他没有办法防范。” 朱佑樘微微扬起脸,语气清冷地说:“若是自己心里的堤防足够坚固,任何下毒的方式都防范得了。” 沐谦看着他们三个人说话,因为腿伤行动不便,只能支撑着抬起上半身。苏挽月见状,立刻走过来扶住了他的后背,轻声说:“你不要乱动,碰到伤口会再流血的!” 沐谦借着她的搀扶坐起,面向朱佑樘说:“沐府与白鹰之间的恩怨是一回事,苏姑娘肯不肯留在云南是另外一回事。我绑架她,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机会,即使结果并不如人所愿,至少将来不会后悔。” 朱佑樘扫了他一眼,说道:“如今你已知道结果,可以死心了吧?” 沐谦微微摇头道:“结果还未可知,我一直在等苏姑娘的回答。” 苏挽月站立在谷底的杂草丛中,晨风吹起了她的鬓发,将她的一双眼睛映衬得格外明亮动人。她知道此时此刻自己不能再沉默了,沐谦在等待她的回答,而这个回答,必定会牵扯到她和朱佑樘之间的关系。 沐谦见她迟迟不作回答,抬眼看了看蓝如明镜的天幕说:“云南是一个如此美丽的地方,山清水秀、民风淳朴,只要你肯留下,我一定会带你游遍这里的千山万水。大明皇宫才是真正的牢笼,即使羽毛再鲜亮的鸟儿,迟早也会变得黯淡无光。” 他最后一句话出口,朱佑樘的脸色顿时变得阴沉无比,但他并不看沐谦,只是盯着苏挽月,似乎有满心怒火但无法发作出来。 苏挽月暗自佩服沐谦的睿智和心机,最厉害的攻心术,莫过于他什么都不说,却又像是说了很多很多话。他仿佛是一个天生的谈判专家,只需要寥寥几句话,就能说中要害、攻破别人的心防,他并不直接说出他的意图,也不和她讲任何条件,甚至绝口不提“喜欢”二字,他只是很巧妙且清楚地告诉她,他能给她什么,而这些恰恰正是朱佑樘永远都给不了的。 面对沐谦如此直白坦率的挽留,她心里并不是没有犹豫。 她所梦想的生活,就是自由自在徜徉于山水之间,没有尔虞我诈、互相倾轧,云南是一个风土人情都极美的地方,如果能够留在这里,和沐谦、慕蝶一起生活,未来一定会活得很轻松自在。 “我愿意留在云南,和慕蝶一起照顾你。”她缓缓开口,看了一眼朱佑樘,“但是我曾经答应过殿下,要随他返回京城,等到这趟差事办完之后,我才能离开锦衣卫。你和慕蝶愿意等我吗?” 沐谦凝望着她,脸上带着一缕淡淡的微笑,说:“无论多久我们都等你。今日苏姑娘一诺千金,正好有太子殿下在此作证,我会记住你所说的话。只要你回来,沐府大门随时为你而开。” 第137章 重大机密(1) 众人回到落水村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 因为山间下了茫茫大雾,山路根本无法行走,他们今晚回不了昆明城内,只能继续在落水村留宿。 朱佑樘的脸色难看之极,他根本不和苏挽月说话,一个人走在前面,脚步越来越快。苏挽月担心沐谦的伤势,暂时还顾不上看他的脸色。 落水村的那名中年女子略通医术,为沐谦重新做了包扎和处理。慕蝶看到双腿染满鲜血的沐谦,几乎痛哭失声,苏挽月将那条小碧蛇从手腕上取下,交给了慕蝶,它看到慕蝶仿佛看到了主人一样,非常灵活地钻进了她的衣袖。 苏挽月一直陪在沐谦身边,直到看见他服用了止血的草药,闭目安睡之后,才走出门外,让慕蝶独自一人守着他。 她走到花楼门前,蓝枭立刻从旁边走过来,低声对她说:“你不去看看太子殿下么?” 苏挽月以为朱佑樘出了什么事,立刻问:“他怎么了?” 蓝枭叹了口气说:“难道你自己不知道?你今日对沐谦所说的那些话,实在太过分了,难怪他会生气。” 苏挽月心中正在为沐谦的事情纠结,见状也跟着他叹了口气,说道:“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你如果早告诉我渔翁是你假扮的,我就不会绞尽脑汁在你的酒里下毒;如果你没被我毒晕,我就不会跳湖;如果我没有跳湖,就不会遇到那个白鹰;如果没有遇到白鹰……” 蓝枭忍不住说:“我只是执行太子殿下的命令,有些底牌,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是不能翻的。我若是告诉你渔翁就是我,如果你一不小心暴露我的身份,沐府那些护卫个个都是死士,我怕他们狗急跳墙,误伤了你。” “现在可好了,”苏挽月用手托着腮帮,在花楼前的一块大石上坐下来,“死的死,伤的伤,我们本来马上就要回京了,没想到遇到飞来横祸。” 蓝枭见她稳稳坐定,丝毫没有要找朱佑樘解释或者谈话的打算,于是又问她说:“你真的不打算去看看殿下?他一个人在房间里。” “去了又怎样?我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苏挽月将手撑住头,神情苦恼地说,“我和他吵过无数次了!” 蓝枭的脸色在花楼下悬挂的红灯笼映照下显得有些迷离,他抬眸看了她一眼说:“其实殿下对你真的很好,他随你出宫,一路安排我们暗中保护你,他为你做了那么多事,甚至不惜以身犯险,亲自去绝壁悬崖底下找你,对你的情意未必输给沐谦。你肯答应照顾沐谦一辈子,为什么偏偏对他如此冷淡?” 苏挽月嘟着嘴低着头说:“我怎么会不知道?我知道未来的他是什么样子,他的身边根本没有我!既然我们没有缘分在一起,又何必浪费时间?” 蓝枭有些惊诧,看着她说:“你说你知道未来之事?” 苏挽月深吸了一口气,点头当是默认,但并不解释。 蓝枭忽然站起身,拉着她的衣袖说:“你跟我去一个地方。” 苏挽月觉得诧异,但还是跟着他的脚步往前,边走边问说:“你要带我去哪里?” 蓝枭指着落水村另一面的山头说:“那里有一座山洞神庙,庙内有个巫女,据说她的占卜很灵验。你不是说你和太子殿下没有缘分么?何不去问问她?” 苏挽月将信将疑地看着那个黑黝黝的所在,问他说:“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蓝枭回头扫了她一眼,答道:“我既然假扮渔翁,自然要了解这里的风土人情,否则岂不容易穿帮?” 苏挽月被蓝枭拉着一路向西面的山坡而去,她低头看着附近的湖泊,又看了看绝壁夹缝里生长的松树,此刻像是张牙舞爪一般,他们经过了路边的几个玛尼堆,前面隐约有个小小的山洞,隐隐燃着亮光。 蓝枭低头进入洞内,示意她跟着进来。 山洞内燃着松明,环境很简陋,但收拾得很干净,有一个身穿民族服饰的女子盘腿面对着石壁打坐,她的背影看起来很消瘦,看不出有多大年纪。 “你们找我占卜,是问姻缘,还是问前程?”那巫女说的是汉语,她一直背对着山洞,根本没有看他们两个人。 苏挽月好奇地盯了蓝枭一眼,蓝枭很恭敬地回答说:“问姻缘。” 巫女冷冷一笑,说道:“一男一女结伴前来,方可问姻缘,你们二人如何问?” 苏挽月正觉得奇怪,难道蓝枭不是男人?还是说那个巫女搞错了?却见蓝枭迅速转移了话题,说道:“那我们问前程。” “报上名来。”巫女冷冰冰地开口。 蓝枭迅速向苏挽月示意,她脑子里还在思索巫女刚才的话,一时没转过弯来,竟然脱口而出说:“朱佑樘!” 她说出这个名字之后,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蓝枭叫她说的是自己的名字,她却不慎说成了别人的。不过这样也算歪打正着,明孝宗朱佑樘的“前程”,早已被历史学家记录在册,她正好可以验证一下,这个巫女的占卜到底灵验不灵验。 “朱佑樘。”巫女喃喃重复了一遍。 “这个名字前程怎样?”苏挽月抬高了下巴,抱着双臂,很期待地等着巫女说话。 蓝枭扫了她一眼,似乎是在责备她不该和巫女开这样的玩笑,她顽皮地扬了一下眉毛。 “真龙载德,权倾天下。幼时坎坷,半生孤独。”巫女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说了四句话。 苏挽月听到这几句话,不禁暗自心惊,前两句“真龙载德,权倾天下”已经说出了朱佑樘的来历,“幼时坎坷”这一句也可以印证,但最后一句“半生孤独”实在令人难以理解,而且还需要时间去证明。 “我们还要再占卜一个,”蓝枭以为她是恶作剧,迅速将她的名字报了出来,“苏挽月。” “苏挽月,苏挽月。”巫女将她的名字重复念了两遍,然后默然不语。 他们二人等候了足足半个时辰之久,那巫女仿佛睡着了一般,完全没有任何动静。苏挽月闲得无聊,不禁抬头四处打量,见右侧的石壁已经被松明子熏得发黑,想必巫女在这里已经住了很多年。 她等到昏昏欲睡,都快要打呵欠了,才听见巫女的声音说:“凤凰涅槃,沉浮万状。” 苏挽月听到这八个字,心里觉得有点好笑,蓝枭见她一副嘻嘻哈哈的模样,向巫女客气地行了个礼,拉着她从山洞里走了出来。 “看她的占卜断语,你的前程不会很顺利。”蓝枭紧锁着眉头,仿佛心事重重。 “你真的相信她吗?”苏挽月根本没将今晚的占卜放在心上,她以为蓝枭只是为了让自己开心,故意拉她来解闷。 “你以为她是江湖骗子?”蓝枭很认真地说,“千万不要小看她。她并不是汉人,却能够看出我们的来历,说出让我们听得懂的汉语,不是普通人可以做得到的。” “真的?”苏挽月不禁暗自佩服,那名巫女确实从始至终都没有回头看他们一眼,竟然能够用汉语和他们对话,也就是说她“感应”到了他们的异族气息,她左思右想之下,忍不住对蓝枭说,“如果她的推断不会错,那么之前她所说的一句话就很值得人思索了,为什么她说‘一男一女结伴前来,方可问姻缘’?难道你不是男人?” 蓝枭突然沉默了,他加快了脚步向前走,仿佛被人踩到了痛处,表情有些受伤。 苏挽月感觉到他似乎很不开心,立刻追赶上去说:“对不起,你别生气,是我一时嘴快,我不该问你这么唐突的问题!” “锦衣卫和东厂不同,你和我也不一样,朝廷律令虽然严苛,但并不是没有例外。”蓝枭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虽然女锦衣卫不能嫁人封妃,但是只要太子殿下喜欢你,他一定有办法可以让你脱离锦衣卫,不再做听命于人的奴才。不管你是不是真心喜欢他,哪怕是仅仅只是为了自由,你也应该顺从他的心意。” “所以你要我去找殿下?让他将我从锦衣卫里救出来?”苏挽月觉得蓝枭的逻辑与自己的完全不同,“我的想法恰恰和你相反,做锦衣卫领朝廷俸禄,是自食其力;如果入宫做了皇妃,那才是真正失去了自由啊!” “那是因为,你并不知道锦衣卫和东厂有多可怕!”蓝枭眼里带着一丝沉痛,眼神深沉地看着她说,“你刚才不是问了我一个问题么?我现在就告诉你。” 苏挽月预感到他的话不是什么好消息,立刻抬头看着他。 蓝枭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她水灵灵的大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才说:“我不是男人。” “什么?”苏挽月顿时怔住了,“你开什么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蓝枭的声音有些迟缓,他将视线投向远处苍茫的湖泊,轻声说,“我从小在东厂长大,怀恩公公是我义父。我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这个秘密,我不想瞒你。” “你……是太监?”苏挽月眨了眨眼睛,她看着他俊美的侧脸,光洁的额头和下巴,宛如玉雕的颈项,还有颀长秀美的身形,瞬间只觉得山崩地裂,难怪她总觉得他比普通男人长得漂亮,原来他真的不是“男人”! “我也不是太监。”蓝枭苦笑了一下,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身份,“我们从小就被东厂变成了这样,也许将来会入宫做太监。” 苏挽月觉得无限震惊,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原来蓝枭的真实身份竟然是这样的。 “你会因此轻视我么?”蓝枭忽然转过头来,幽幽地问。 她迅速摇了摇头:“当然不会!我们是好朋友,你肯将这么重大的秘密告诉我,我又怎么会看不起你?” 他们顺着山路慢慢往落水村走,苏挽月跟随着他的脚步,拨开那些纷乱的青草树木。她觉得自己的脑子快要糊掉了,这几天来接二连三发生了太多诡异的事情,一个沐谦就已经让她茫然不知所措,而蓝枭,今夜竟然又给了她这么大的“惊喜”。 “你为什么肯将这个秘密告诉我?”苏挽月有点无语,好在蓝枭与她向来都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我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我很喜欢你。”蓝枭想了许久,才给了这么一个很没有价值的回答,他自己也曾经思考了很多次,但都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以后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和你相处,拿你当兄弟,还是当姐妹?”苏挽月望着蓝枭,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都可以。”蓝枭很平淡地答。 “那你知不知道,沐谦的事让我很纠结?”她想来想去简直要抓狂,被一个自己喜欢的人仰慕是一件幸福的事,但是如果陷入一些莫名其妙的感情纠葛当中,尤其是在友情和爱情之间作抉择的时候,实在不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 “我知道。”他轻轻地点了下头。 “那你还要我去和太子解释?”苏挽月望着蓝枭,忽然觉得眼前的他有点像一只卸掉了全副武装的豹子,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杀气。 “你必须和他解释。”蓝枭看着苏挽月,“不要妄想能够留在云南。就算你真的想和沐谦在一起,殿下也不会同意。你立刻将这件事和他说清楚,随他回宫去,是唯一正确的出路。” 时至今日,他早已经不在乎自己的感受,即使将来她成为被关在皇宫金丝笼中的一只鸟儿,他也可以经常看见她,哪怕看着她在朱佑樘身边,哪怕她以后只会将他当做“知己”或者“姐妹”,只要她能够快乐就好。 “出路?那算是什么出路?”苏挽月忍不住摇头,“以前我一直以为你是我的蓝颜知己,你和别人不一样,结果你却劝我这些话!之前在宫里的时候,牟大哥也这么说……我真不知道你们这些人都是怎么想的?” 蓝枭等着苏挽月吐槽完毕,才说:“别人怎么想我不知道,但是我一定不会害你。你以为藏在太子殿下的羽翼之下会让你失去自由,但是如果失去了他的庇护,你可能连生存的机会都没有。” “难道我和他之间,除了奴役和被奴役,或者依靠和被依靠,再没有别的相处方式了吗?我只有依靠他,才能在这个时空里活下去?”苏挽月觉得有些无奈,“我不想利用他来救我自己。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和他在一起,也绝不是因为他的身份地位。” “只要有结果就好,”蓝枭看着一脸黑线的她,轻声说了一句,“原因并不重要。” 山色妖娆,雾色中的女神山更显神秘,远处传来黑喇嘛庙的钟声,落水村内外都静悄悄一片。 蓝枭和苏挽月回到花楼前,他指了指朱佑樘的房间,说道:“你去看看太子吧,一定要将今天的误会说清楚。” 第138章 重大机密(2) 苏挽月看到房内灯火掩映,料想朱佑樘还没有入睡,移步走到他房间门口,抬手敲了敲门。朱佑樘打开房门见到苏挽月,一张冷脸毫无表情,他侧身让她进门,语气冷淡地说:“你有什么事?” 她走进房间,看到桌案上搁置着一幅未完成的画,正要走过去看,却被他抢先一步拿了过去。 “你画了什么?给我看看吧。”苏挽月很是好奇。 “不给。”朱佑樘顺手将画一卷,藏在了身后,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带着几分挑衅的语气说,“有本事过来抢。” “你以为我抢不到?”她被他一激,立刻像猫一样窜了过来。 朱佑樘的武功虽然不弱,但轻功未必能够胜得过她,这间花楼小隔间面积本来就不大,她身法灵巧,很快就到了他的背后,她侧身低头,伸出左手去抓那幅画卷,右手已做好了防备他暗中偷袭。 “到手了。”她得意地将手中的画轴扬了扬。 却见朱佑樘眸光一转,趁着她低头去打开画卷的功夫,他已经快步倾身,一手掐住她细长的脖子,另一根手指狠狠扣在她的颈项动脉之上,这个部位足以致命,只需略微用力,片刻之间就可以让她香消玉殒。 苏挽月挣扎着将画轴打开一半,立刻发现自己上当了,画轴上其实什么都没有,只有寥寥几笔乱七八糟的“一”。 “快说,你找我做什么?”他扣住她的颈项。 她被他掐得呼吸困难,莹白如玉的一张脸瞬间泛起了潮红,心里有些生气,立刻说道:“你以为我想来找你?如果蓝枭说不是怕你误会,我才不会来呢!” 朱佑樘见她差点呛得咳嗽,立刻撤了手。 苏挽月见他神情依然冷厉,二话没说准备夺门而出,他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臂,将她拉回来,然后说:“他叫你来,你就肯来?难道你自己没有别的话要对我说么?” “没有。”苏挽月被他反扣住双手,刚才又吃了他一个大亏,心里只恨自己学艺不精,至今连他都打不赢。 朱佑樘皱了皱眉说:“我以为你是来向我道歉的。” “我为什么要向你道歉?” 他低头看着她的眉眼,脸色有点难看,冷着声音说:“一定要我说出来么?信不信我掐死你?” 苏挽月眨了眨眼睛,仰着头说:“你要掐死我,刚才为什么不动手?” “我可以容忍你任性妄为,可以容忍你忤逆顶撞,但决不能容忍你背叛我。”朱佑樘眼神锐利如刀,声音虽然很轻却很冰冷,“你今后若是再敢对任何男人说那种话,我先杀了他,再杀了你。” “你说沐谦?”苏挽月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今天如此喜怒无常了,“我只是答应他留在云南,并没有别的。沐谦为我跳下悬崖摔伤了腿,我觉得对不起他,所以才想和慕蝶一起照顾他,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我有我的底线,”他语气强硬,目光如水注视着她,“不要以为我舍不得对你下手。生也好,死也好,你都只能留在我身边。” 他今夜对她略加惩戒,只不过是要她明白,今天的事已经越过了他所能忍耐的底线。 “你……”苏挽月只觉得无语,“太子殿下,我们之间的事不是说过很多次了吗?我们有没有必要一次又一次重复纠结这个问题?” “纠结?”他皱了皱眉,“是你在纠结,还是我在纠结?” “好吧,就算我在纠结,都是我不对,是我不好,总可以了吧?”苏挽月无奈地败下阵来,吵架不是她的强项,而且她早已见识过这个皇太子的本领,没必要和他作无谓的口舌之争。 “你发誓,这次跟我回宫之后,一辈子都不离开我。”朱佑樘眼神冷冽地看着她。 “我保证,一定老老实实在宫里当差,绝不会偷偷摸摸跑掉。”苏挽月巧妙地将他的原话打了个折扣。 “如果你违背誓言,怎么办?”他逼问着她。 “五雷轰顶,赴汤蹈火,天打雷劈……”她实在有些词穷,那些“山无棱、天地合、冬雷震震”的台词突然都忘记了,不知道怎么说才能让他满意。 “够了,”他听到她乱七八糟的起誓,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语气略微温柔了一些,“我们在外面漂泊得够久了,该回家了。” 回家? 苏挽月心里顿时像有一块大石坠落,皇宫是他的家,那里有他的父亲、亲信,还有许许多多如同众星捧月一样呵护敬重他的人,但那里并不是她的家啊!更要命的是,那里还有一个她不愿意面对、却不得不面对的人——他的妻子、太子妃张菁菁。 “殿下,我们可以商量一件事吗?”她试着问他。 他此刻的心情不像山间雾霭茫茫的天色,神情也一扫阴霾、明朗无比,很轻快地说:“既然是商量,你先说说看。” “我跟你回宫之后,请设法让我离开锦衣卫。” “然后呢?”他挑了一下眉。 “我想做朝廷的钦天监。”她抬眸看着他,“这个职位之前雪若芊做过,她如今告假外出不知所踪,总要人临时补缺的,对不对?况且钦天监不过是个七品小官,朝廷也不在乎多养我一个闲人吧?” 苏挽月与蓝枭商议的时候,就已经想过自己的“出路”,要留在宫廷,要脱离皇宫侍卫打打杀杀的队伍,又不要入宫为妃,做钦天监倒是个不错的差使。雪若芊的观星楼那里的一些机关设置,都是一些她早已知晓的物理知识,而她所掌握的有关明朝历史的一些大事件,也足够让她能够“预测天机”,不至于太过失职离谱。 朱佑樘听她说完,眼里掠过一丝冷肃笑意,说道:“你果然设想周到。” 她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能硬着头皮说:“我相信以殿下的智谋和能力,做这件事并不难。” 他微微扬起头,带着一丝倨傲的神情说:“确实不难,但我为何要这么做?” 苏挽月深吸了一口气,说:“我不是在和你商量吗?只要你肯帮我,我可以告诉你很多关于未来的事情,让你为明朝做很多正确的决定,让你少走很多弯路!” 他良久沉默不语,并不表态是否接受她的“商量”。 她有点着急,追问说:“怎么样?我所说的事情都是有根据的。你记不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你会娶一个姓张的女子?我没有胡说吧?” 朱佑樘听到这句话,抬眸看了她一眼,说道:“不管你预测未来的本事有多大,对我来说毫无意义。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苏挽月知道他话中含义,她移步走到他面前,换了一种温柔的语气,很乖巧地看着他,巧笑倩兮地说:“只要你肯帮我,我保证以后遵守诺言,决不会再做让你生气的事。” 朱佑樘见惯了她“逆龙鳞”的种种行径,对她这种突然之间的温柔转变一时还无法适应,他凝望了她片刻,才伸手揽住了她的纤腰,将她拉进了自己怀里,看着她水光潋滟的双眸和嫣红的脸颊,低声说:“你以为这样就能打发我了么?你若是真有诚意,想必知道该怎么对我。” 苏挽月不是傻瓜,他话语中的“暗示”分明是想索取更多,但她有她自己的底线和坚持,即使为了自由,她也不能出卖自己。 她假装听不懂,轻声说:“我们在云南经历了那么多事,我知道你对我很好,我也很感激你、尊重你。我能够为你做的事情,我一定会做;不能做到的,即使你逼迫我,我也不会去做!” 朱佑樘什么话都没说,突然伸手托起她的下颌。 苏挽月还没有完全明白,就被他低头吻住,他依旧是那种不容抵抗的气势,却多了几分温柔,他试探着撬开她的贝齿,像羽毛一样轻舔过她柔软的唇瓣,再挑逗她的舌尖。他的吻温柔绵长,像是要把人融化。 她本来以为他很快就会放开她,没想到他竟突然低头,用力地在她的双唇上咬了下去。 苏挽月抬头瞪着他,她被他强吻已不止一次,被他用牙齿啮咬也不止一次,她原本很想发飙,但是看到他的眼神,她满心的怒火顿时又渐渐熄灭下来。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他看起来并不开心,脸色如同一块寒玉。 “应该是我问你才对,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简直想暴跳,明明是他侵犯了她,他却来质问她! “因为我爱你。”他唇边带着一丝无奈而苦涩的淡笑。 “可是我不爱你!”她刚才被他重重地咬疼了,心里正生着闷气,,双手攥成了拳头,这句话几乎是对着他吼出来的。 “我不信。”他伸手托起她的脸,一双黑眸盯着她的瞳孔,语气虽然清冷却带着一种掩藏不住的炽热,“为什么要骗你自己?为什么要折磨我?可不可以对自己诚实一点,对我公平一点?” “你不要说了!我一直都很诚实,对你也很公平,我不爱你,我们之间只能做朋友!”苏挽月很怕看到他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神如同有一种可怕的魔力,让她根本无法躲避,她甚至感觉到自己的心底有一种东西正在融化流动,让她原本僵直的身体变得软了下来。 “忘记我的身份,忘记我身边的人,想想我们这些天来在一起经历的每一件事,一起度过的每一天。”他锲而不舍地看着她的眼睛,“你认真看着我,如果你不敢看我,就是你自己心虚,你在害怕,你在逃避!” 苏挽月被他逼得退无可退,只能仰头看着他。 两人目光交汇之际,她心头蓦然想到之前在毓庆宫与他朝夕相处的一幕幕,想到二人出宫以来经历的种种艰难险阻,想到他在自己中毒之时心急如焚的模样,想起他不顾危险亲自到悬崖底来找她……如果说在皇城中的他还有很多令人讨厌的皇太子习气,但这次出宫之后,他真的改变了很多很多。 “我今夜一定要你说实话,你若是不说,我们之间不必商量任何事。”他语气冷淡地开口。 “我……”苏挽月觉得那几个字有千钧重,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他默默地盯着她,似乎很有耐心地与她对峙。 “我……”她在心里反反复复激烈斗争了无数次,终于说服了自己,鼓足了勇气说,“我没骗你。” 他气定神闲地看着她,丝毫不动容。 “好啦,”苏挽月知道自己的忍功和耐力都比不过他,心一横,跺了跺脚说,“我承认我有一点喜欢你!至少到云南以后,我比以前更喜欢你了。” “是真心话么?”他盯着她问。 “是的是的是的!”她打算豁出去了,既然已经承认,也就没有必要再含糊其辞。 他眼底闪过一丝欣喜,低头来亲她的脸颊和双唇。 苏挽月没有逃避躲闪,任由他抱着自己,他第一次得到她的回应,不禁有种心花怒放的感觉,像是踩在云朵里,舍不得下重了一丝气力。尽管她的回应那么青涩,但至少不再是抗拒,不再是逃避,而是主动迎合。 他抚摸着她柔软的发丝,不由得心潮澎湃,低声呼唤着她的名字:“月儿,我苦等了这么久,就是要等你真心接受我的一刻,今天总算如愿以偿了。” 苏挽月微微合了一下眼睛,抬头问:“那么我刚才问你的事情呢?可以答应我吗?” 他看着她,假装不解地说:“你说什么事情?” “你!”她简直快要气晕过去,“我明明对你说得清清楚楚了,你不要装糊涂啦!” 朱佑樘清朗如明月的脸颊上露出了一丝浅淡的微笑,他用小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细嫩肌肤,语气温柔得几乎能滴出水来:“只要你开心,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但是你从今以后不准和我顶嘴,也不准对我发脾气。” “我保证不会。”苏挽月见他答应,立刻承诺。 “钦天监寓所在宫外,我想看到你的时候,你要随时到毓庆宫来见我。”他得寸进尺地加了条件。 “白天可以,晚上不行。”她听到“随时”二字,像被打到七寸一样,立刻紧张地表示反对。 朱佑樘看了看她,脸色依然很清淡,说道:“我们明日一早启程回京,你早点回去歇息。” 苏挽月迅速从房门处溜了出去,她似乎听见他在背后说了一句什么话,但又并没有听得特别清楚。 他看着她的背影,心中并没有失望,更多的却是甜蜜。 爱一个人,并不一定要拥有她,除非她心甘情愿对他付出一切,否则他决不强求。今夜他已经得到了她的回应,至少说明他之前所作的一切并不是毫无意义,相比那些轻而易举得到的感情,他更加享受与她之间这种似有似无的亲密感觉。她有时候会让他怦然心动,有时候会让他情潮翻涌,更多的时候却是铭心刻骨的挂念,不仅仅是对一个下属的信任或者对一个妃嫔的宠爱这么简单。 第139章 再返皇城(1) 马坤与苏挽月一行仍是骑马,离开昆明时的人数与来的时候丝毫不差,蓝枭继续假扮成叶宁跟随在侧。 朱佑樘不再与他们同路,他与夜枭等人率先向前驰出了十几里。 苏挽月所乘坐的马车即将离开昆明城门的时候,她听见后面有人喊叫自己的名字,立刻让马夫停了车,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只见慕蝶行色匆匆地骑着马,带着两名沐府的护院,向这边追赶而来。 “苏挽月,等一等!”慕蝶扬鞭策马,走近苏挽月的马车,勒住了缰绳,将手中的一个锦盒从马车窗外递给她,“国公腿伤不便前来送行,这是他让我转交给你的。” 苏挽月伸手接过锦盒,感觉非常轻。她并没有立刻打开,只是伸出手和慕蝶的手握了握,说道:“请转告国公,我若有机会,一定会回来云南看他。” 慕蝶叹了口气说:“希望你回来的时候,他能够站起来迎接你。我们已经寻访了云南所有的接骨圣手前来沐府,但愿能够将他医治好。你走之后,即使不能回来,也要记得给我们一点音讯,记得彩云之南还有几位好朋友在惦记着你!” 苏挽月点了点头,说道:“我一定给你们写信。” 慕蝶抬头看了看天色,笑了笑说:“你看,天还是那样晴朗,还是那样蓝,我们各自保重吧。” 苏挽月打开那个锦盒,发现里面有一朵半开未开的六瓣月夕花,花瓣是鲜亮的淡紫色,宛若真花,但仔细看去却是被透明香蜡凝固住的标本,这种手法就如同琥珀形成的原理一样,可以让花朵永远保持新鲜的姿态,永远不凋谢。 月夕花旁边有一封看起来有些泛黄的梨花笺,捆扎成同心结,信函之上字迹清逸端庄,写着一阕词: “淑质柔情,浅妆淡笑,未容桃李争妍。月下墙东,曾记窥宋三年。不间云朝雨暮,向西楼、南馆留连。何尝信,美景良辰,赏心乐事难全。 青门解袂,画桥回首,初沈汉佩,永断湘弦。漫写浓愁幽恨,封寄鱼笺。拟话当时旧好,问同谁、与醉尊前。除非是,明月清风,向人今夜依然。” 苏挽月看着月夕花和梨花笺,立刻猜到了这个锦盒的来历,想必是当年沐谦与阿缇雅订婚之时互相留下的信物。那朵月夕花本是月族圣物,应该是阿缇雅送给沐谦,而这封梨花笺,就是少年时的沐谦书赠给她的。 现在,沐谦将这个对他如此重要的锦盒信物转赠给了她,至少可以说明,他终于肯放下萦绕多年的心结了。 她愿意替他保管这个锦盒,或许有一天,沐谦会有勇气找她拿回锦盒,彻底忘却这些云烟过往。 众人回了京城,早有司礼监派来的小太监带着马坤的一群下属官员在城门处恭迎。 马坤从高高的马车上下来,一副胜利者凯旋的姿态。 苏挽月左右张望,立刻看见那群官员之中,有一个身穿飞鱼服的人,正是阔别多日的牟斌。 “牟大哥!”她有些惊喜地看着他。 牟斌依旧是那样沉着稳重的态度,向着她走过来,他远远地看着她,心里隐隐感觉到她和以前似乎有些不同了,心里头有些微妙的滋味蔓延开来,他径直走到她面前,貌似很平常地说:“你回来了。” 马坤看到牟斌,微微点了一下头,只当没看见他,自顾自去和那些太监、官员们寒暄客套。 “马坤跟司礼监去皇上那里复命,稍后万通会召见你,我陪你一起去。”牟斌伸手扶着苏挽月下马车,目光一转看到她手腕上被烈火灼烧过的痕迹,立刻问道,“你的手怎么了?受伤严重么?” 苏挽月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吗?一点小伤而已,出门在外,磕磕碰碰总是难免的。” 周围四处都是人,牟斌不便多问,与她并肩从后门走进皇宫。 他们出发去云南的时候还是正月,一来一回加上在昆明逗留的时间,京城已是阳春三月。 初春的积雪还有些许没有融化干净,皇宫内处处已经可见春意袭人,御花园内的桃花、梨花等竞相开放,他们经过金水桥时,苏挽月远远看着附近对面山巅那一片粉红绚烂的桃花,只觉得惊艳,她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片大片盛开的桃花,粉红、莹白的颜色,像是梦境般纯粹。 牟斌见她好奇张望那片桃花,也就停下了脚步,陪着她站立在桥上。 张允从皇宫内出来,他见到牟斌和苏挽月一起站在那里,赶忙迎了出来。 “你在云南还好么?”张允急冲冲地过来问着苏挽月,也许是因为日夜兼程赶回京城的缘故,她看上去确实像吃过很多苦头的样子,脸色和唇色都有发白,似是体力有些过度消耗。 苏挽月正凝望着红白相间的桃花,见张允过来问自己,故意面无表情的说:“我们不是划清界限了吗?我好不好,关你什么事?” “我还有事问你呢。”张允见苏挽月并不热情,知道是因为当初的缘故,他并不生气,大大咧咧地问,“你之前飞鸽传书给我,说大哥有险,我差点连夜赶往驿馆了,幸亏被老大拦住。你这是什么意思?耍我啊?” 苏挽月心想他虽然是个鲁莽汉子,对朋友倒是很讲义气,也就大方地说:“是我当时搞错了。” 张允立刻翻了翻白眼说:“大哥的武功在京城锦衣卫里数一数二,别说他根本不可能离开京城,就算真的去了那个什么驿馆,也不可能遇到什么险。我就知道你是胡说八道,还好我没上你的当!” 苏挽月点着头说:“你说的很对。” 牟斌意味深长地看着张允,对他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以后不要说这种自满的话,贻笑大方。” “你们要说话,回去再说吧,站在金水桥这里,又招摇又碍眼。”张允胆大心细,倒是提醒了他们。 再一次踏进这座明代紫禁城神武门的瞬间,苏挽月忽然觉得心跳得异常凶猛,头也跟着晕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 “你身体不适么?”牟斌看着她清瘦的侧影,伸手扶了她一下。 “没有。”她若无其事地摇摇头。 “这次回来之后,你有何打算?太子在云南……”他眼看四周无人,连张允都走远了,才将心里盘旋了许久的话问出来,“他可曾对你承诺过什么?” 苏挽月顿时一怔,她没想到牟斌虽然身在宫中,竟然能够发现朱佑樘私自出宫的秘密,如果这件事既然被他知道了,万贵妃会不会也发现了?他们会不会将此事告诉宪宗皇帝? 她迅速环顾了一下左右,目光中带着一丝惊慌。 “这里很僻静,没有别人,”牟斌正视着她,轻声说话,“万通并不知道。我若是存心揭发此事,你们这次回来又岂会如此顺利。” “那就好。”苏挽月稍微放下心来,抬头看着他,“牟大哥,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不想骗你。他利用东厂力量,易容改扮成你的样子来驿馆找我们。我担心你回京之后无法交代,所以我才想下药迷昏你,然后让张允把你带回来。” “原来如此,”牟斌眼神依然很冷静,“所以你才写了那封信?但是后来发现是‘他’不是我,他就一直跟着你去了云南?” “差不多是这样。”苏挽月点了点头,“我当时只是担心你,怕你因此得罪了万通,你掌管皇宫侍卫轮值调换,你一天不在,他们就会发现,到时候查起来,他们以一定不会放过你。” “你这样为我打算,他可知道?”牟斌望着她,语气似乎有些漫不经心。 苏挽月垂了眼眸,低着头说:“他知道。” 牟斌听着她的回答,眉头越皱越紧,似是拧住了一个细小的结,他注视着她的容颜,追问道:“他对你说了些什么?” “他答应我,等我回京之后就帮我离开锦衣卫,另外帮我谋一份差使,或许是钦天监。” 第140章 再返皇城(2) “是你求他帮你的?还是他自己主动提出来的?”牟斌继续问。 “是我和他商量之后的结果,”苏挽月想到那晚的情形,唇角带着一丝轻松的笑意,“他和以前不太一样了,既没有逼我做任何事,也没有强迫我答应他什么。” “真的?”牟斌将信将疑,他觉得这件事太过诡异,以太子以往的性情,毫不犹豫地撇下新娶的太子妃追往云南,足见他对苏挽月的情意,如果说到了云南那个民风开化的地方,两个人朝夕相对一个多月,太子竟然对她没有任何非分之举,就好像猫不肯吃放到嘴边的鱼儿一样,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东厂蓝枭,你可认识?”苏挽月压低了声音,“他劝我尽快设法离开锦衣卫。” “我曾经求过万通,请他放过你。”牟斌目光微动,“我虽然能力低微,只要你在锦衣卫一天,我一定力保你平安无事。” 苏挽月知道牟斌本是一身傲骨之人,他从来不肯趋炎附势于其他权贵,这次竟然肯为了自己去求万通,立刻咬了咬唇说:“牟大哥,你真的不必这样。你欠你的情份已经太多了。” 牟斌从怀中取出一串钥匙,递给她说:“雪若芊上个月给我写了一封信,让我将这串钥匙都转交给你。” 苏挽月知道雪若芊有些令人无法理解的“本事”,难道她已经预料到了她会接任观星楼钦天监的差使?否则,她怎么会让牟斌将自己居住之处和观星楼的机关钥匙全都交给她? 她小心地将那串钥匙收好,看着牟斌问:“等一下万通要见我,我该怎么办?” 牟斌沉默了片刻,才说:“依我看,你此刻应该不需要再去见他了。” 苏挽月正要问“为什么”,转身看见不远处有一个异常熟悉的身影飞掠而来,正是毓庆宫首席侍卫云天。 云天身法极快,他来到牟斌和苏挽月站立之处,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才略感宽慰地说:“你看上去还挺好的。” “有师傅的金丝镯护身,我才能侥幸保命。”苏挽月笑嘻嘻地回答,但是她随即又皱了皱眉,带着几分惋惜之色说,“只是那柄黑刃,不慎被东厂蓝枭给我焚毁了!” “没关系。”云天像变戏法一样从身后将一柄小巧的青色匕首取出来,“我另外再送你一柄,保证比原来的更锋利十倍。” “哇,”苏挽月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果然是好东西,谢谢师傅!” “你找宛岳,是不是因为太子殿下有旨意?”牟斌打断了他们师徒叙旧,开口切入正题。 云天这才转过头,正色对苏挽月说:“正是。殿下卧病毓庆宫很久,前天晚上才好转了些。昨日早朝散后,太子对皇上说之前议论过你回宫后的去向,恰好钦天监缺人,你本是雪若芊师妹,可以当得此任。” 朱佑樘与夜枭等人行程比他们快,故意早到了一步。 苏挽月立刻问道:“皇上批准了没有?” “准了,”云天将一卷明黄色的圣旨交到她手中,“拿着这个诏书,明日你就可以去礼部报道上任了。” “太好啦,我是不是现在就可以出宫?”苏挽月眉开眼笑地接过圣旨,心道这个朱佑樘办事果然利索,她从接到圣旨的时候开始就不再是锦衣卫的人,也就是说,万通再也管不着她,自然就不必去见他。 “先别高兴太早,”云天不客气地接了一句,“殿下有旨,让你立刻去毓庆宫见他。” “现在就去?”苏挽月一听就头大,又去毓庆宫?她苦着脸看着云天,“我可以不去吗?你就说找不到我,或者被我溜掉了?” “不可以,”云天似乎没想到她竟然一口拒绝,面无表情地说,“殿下说了,如果你不去,就让我把你抓回去。” 苏挽月不太情愿地站着不动,牟斌向她微微颔首,说道:“过去吧。去毓庆宫总好过去万通那里,至少你不会有性命之虞。我就不陪你了,改天再去观星楼见你。” 她眼睁睁地看着牟斌面无表情、步履潇洒地走掉,很想对他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也许这就是牟斌的个性,他对任何事都不强求,也不坚持。如果他像云南的沐谦那样坚定而执着且有心计,也许他和“苏宛岳”之间的感情早就尘埃落定、趋向明朗化了。其实有些时候,人只要对自己的目标多一点坚持,结果完全会不同。 “走吧,怕有人等急了。”云天竟然和她开起了玩笑。 他们二人刚走到毓庆宫附近,迎面就来了一个特别讨厌的人。 “苏挽月,你竟然回来了啊?”听着这句大声而不客气的质问,苏挽月心里火苗直窜,她回过头一看,只见黄儒笑吟吟地从西边走过来,一双精明的眼睛上下扫视着她。 “我为什么不能回来?”苏挽月故意很开心地笑了笑,“这段时间没见,你是不是很想我?” 黄儒像是精神很好,大步流星走了过来,一副很欠扁的模样说:“可不是么?你不在宫里,太子殿下又卧病,宫里最近平静得不能再平静了,也没什么有趣的故事可以听,我闲得无聊只好和御马监的太监们小赌几把,害我输了好几两银子。” 苏挽月立刻说:“那我们是不是要帮你祈福,让你手气好点儿?” “那倒不必,区区几两银子罢了,”黄儒趾高气扬地从他们俩面前走过,忽然又回过头说:“我差点忘记告诉你,显武将军杨宁清被调回关外,永康公主天天吵着让皇上指婚,皇上始终不肯下旨。你看看,有时候人虽然走了,之前留在宫里的动静还大着呢。” 苏挽月一听他话里有话,恨不得冲过去扇他几个耳光,被云天拉住了衣袖。她握着拳头,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嘀咕说:“他嘴巴这么坏,总有一天会被人收拾的!” 云天道:“那就等着人家收拾他好了,何必自己出头?” “你说的对。”苏挽月点点头,自顾自往前走。杨宁清与永康公主之间的事情看来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看永康公主这个架势,那个被拉来当备胎的宁武将军对她根本没有任何牵制力,恐怕再过个一年半载,她也不会忘记杨宁清。 “还有件事,我要提醒你。”到了毓庆宫门口,云天看了看苏挽月的脸色,“你有一段时间不在宫里,性情又大大咧咧,对形势不太了解,我既然忝为你的师傅,就多交代几句。” “说吧。”苏挽月侧头看了眼云天,她知道他从不说废话。 “今日不比往日,毓庆宫中的主子,不仅仅是太子殿下一人。”云天犹豫了一下,看着苏挽月的眼睛,“哪怕殿下再疼你宠你,她始终都是太子妃,你要记得尊卑有别。” 原来是这件事。 苏挽月之所以不愿意来毓庆宫,正是因为这里多了一个太子妃张菁菁,她不知道朱佑樘和他的这位新婚妻子之间关系如何,但她并不想让张菁菁误会她来毓庆宫是为了抢夺她的丈夫。 在云南的时候,她可以在朱佑樘面前百无禁忌地说话,可以暂时忘却种种纷繁复杂的宫廷规矩,但是回到了紫禁城里,他依旧是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明皇太子。 “我知道,谢谢师傅提醒我。”苏挽月只能叹口气,她知道云天告诉自己这些是出于一番好意,怕她进了毓庆宫后惹出事端,她想起之前曾经侍奉过朱佑樘的红绡,问他说,“凝香姐姐和红绡怎么样了?” 云天淡淡一笑,心情似乎很不错的模样说:“红绡已回乡间了,她不在京城。凝香还在杏花楼,我每隔几天会出宫去看看她。” 云天虽然稳重,但并没有朱佑樘和沐谦他们那种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他高兴或者不高兴,她几乎一眼就能看出来。 “看来你们之间是有进展啦,”苏挽月笑嘻嘻地跟着云天跨进毓庆宫的大门, “希望能够早日喝到你们的喜酒。” “如有那一天,我当然会请你。”云天很爽快,看了看苏挽月,“殿下在藏书阁,我带你过去。” 第141章 无心偶遇(1) 朱佑樘下早朝回来,独自进了藏书阁。 今日朝堂之上,宪宗皇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一反常态地将太子过往的种种功德颂扬了一番。从他成为皇太子的那一天起,宪宗皇帝很少对他做评价,更不用说在群臣面前当众表扬了。 所有的大明朝臣,想必都能够体会到宪宗皇帝的这一番“深意”,之前就拥戴他的那些臣子们自不必说,其他原本是当墙头草的朝臣们很快就看清了风向,现在他唯一需要面对的敌人,就是万贵妃余党。 有道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从今天开始,他不但不能掉以轻心,反而要加倍小心翼翼。 朱佑樘看着桌案上堆积如山的那些奏折,脸上神色凝重,他一直皱着眉头,看完一本奏折,立刻扔到一边再换一本。 “启禀殿下,太子妃在外头等了一个时辰了,您要见一见她么?”小太监福海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给他换了一盏热茶,畏首畏尾地提醒。 朱佑樘根本没有抬头,语气冷淡地说:“本宫今日很忙。” 福海看着他左手边堆得高高的那一批奏折,壮着胆子劝道:“殿下一向都这么忙,外面天寒地冻,积雪初融,太子妃都站了一个时辰了……” “云天回来没有?”朱佑樘终于将手里的奏折放下了,将心思从朝廷大事中抽离出来,抬头向窗外看了一眼。 “云侍卫还没有回来,”福海急忙回答,“殿下忙了这么久,也该歇歇了。不如趁空闲的功夫,让太子妃进来说几句话?” 他作为朱佑樘的贴身太监,一直对他忠心耿耿。在朱佑樘离开宫廷这段时间里,福海和张菁菁朝夕相处,对这位新太子妃的印象很好,对她也十分尊重。张菁菁虽然看起来柔柔弱弱,说话细声细气,骨子却极硬,如果今日不见到太子,她势必不会回去。他之所以一味苦劝朱佑樘见她,一半是担心张菁菁身体弱承受不住天气严寒,另一半却是替主子着想,希望他们夫妻和睦相处。无论如何,张菁菁都是皇家明媒正娶回来的太子妃,她要见太子一面也在情理之中。 “你对太子妃倒是很恭敬。”朱佑樘看着福海,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 福海抬头见他脸色阴晴不定,眉头仍然皱着,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得说道:“殿下和娘娘都是奴才的主子,奴才孝敬是应该的。” 朱佑樘放下手里的朱笔,站起身来说:“你让她进来吧。” “奴才这就去。”福海立刻眉开眼笑地走了出去。 朱佑樘看着他的背影,不觉想起了苏挽月,她虽然聪明,却并不懂得笼络人心的手段。张菁菁年纪和她相仿,父亲官职也并不大,但毕竟是官家小姐出身,为人处世远远比她世故得多。 福海领命出门,心中暗自琢磨,太子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叫人摸不透了。 张菁菁在殿门外站着,看见福海出来,她立刻叫住了他,急切地问:“太子殿下肯见我了么?” “娘娘快进去吧。”福海见张菁菁脸色有点苍白,怕她冻出病来,急忙闪身引路。 张菁菁带着笑容迈上台阶,跨过门槛进了内殿。 朱佑樘看着张菁菁进来,见她脸色不是很好,心中有点不忍,问她说:“你急着要见我,究竟为了何事?天气寒冷,如果没有重要的事情,就自己在宫里歇着。” 张菁菁见到他就双膝跪地,她低垂着头,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不停地溢出眼眶,掉落在地板上,还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就嘤嘤抽泣起来。 “怎么了?”朱佑樘看着她泣不成声的模样,有些冷漠地问,他并不喜欢看到女人的眼泪,尤其是这种毫无来由、莫名其妙的哭泣。 “臣妾父亲……他被万安陷害,被捕入诏狱了。”张菁菁抬起头来,原本很漂亮的一双眼睛,哭得像兔子一样通红。 “我知道。”朱佑樘低头看着她,“被陷害的朝臣并不止他一人。” 万安作为万贵妃余党,前段时间在京城大肆进行“文字狱”,张峦等一干文臣分别被这位内阁大学士从鸡蛋里挑骨头,硬要说他们所作的诗文“对先皇不敬”“污蔑朝廷”等等。群臣都心知肚明这是一场冤狱,而张峦作为新任太子岳丈,居然也被牵连进来,分明是有人在背后撑腰,故意让太子颜面无光。 “殿下能救他么?臣妾父亲不过是个国子监监丞,他怎么会对先皇不敬?他年事已高,诏狱那种地方,他一定受不了的……”张菁菁才说一句又开始哭,双眼红肿,哽咽着都快说不出话来。 “你先起来说话。”朱佑樘走到她面前,弯下腰将张菁菁扶了起来,“我会设法处置此事。” 张菁菁见他伸手来扶自己,眼泪顿时在眼眶里打转,她强忍着没让泪水掉下来,仰头看着他说:“多谢殿下!臣妾知道自己已经嫁给了殿下,就不再是张家的人,但是父女之情本是天性,希望殿下不要怪臣妾鲁莽多事。” “我怎么会怪你?为人子女,孝顺父母是第一要紧的事。”朱佑樘看着她泪流满面的娇弱模样,似乎有些动容,他伸出双臂扶着她,语气也柔和了许多。 张菁菁借着他的力气站起,泪眼婆娑地说:“臣妾多谢殿下,如此宽宏体谅……” 他低头来扶她的时候,无意中触碰到她冰凉的手腕,竟然发现她双手掌心缠裹着一层厚厚的纱布绷带,不由得问:“你的手怎么了?” “没什么,”张菁菁咬了咬唇,转过视线说,“一点小伤而已。” “什么伤?何时伤到的?”朱佑樘隐约觉得事情不对,她进宫之后养尊处优,根本不用做任何杂事,怎么会毫无来由地伤了双手? “臣妾不想说。”张菁菁摇着头,眼神里带着一种淡淡的惶恐,她说话的声音微微颤抖,似乎余悸犹存。 看到她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朱佑樘只觉得心头微微一动,忍不住放柔了声音说:“你若是在宫中受了什么委屈,只管对我说。” 张菁菁见他如此温柔对自己说话,忍不住顺势扑到他怀抱里,红着眼眶、啜泣着说:“臣妾并没有受什么委屈,只要殿下开心,哪怕他们对臣妾下更狠的手,臣妾也心甘情愿。” 朱佑樘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冷冷地说:“是万贵妃?” 张菁菁见他没有推开自己,不禁满心欢喜地将头靠在他胸口说:“臣妾的伤快要痊愈了,殿下不必担心,臣妾只是怕父亲年老体弱,被他们在诏狱之中迫害。” “万安不过是个傀儡,我且看看他自编自演的这出闹剧,届时如何收场,”朱佑樘的声音虽然清冷,却带着不可抗拒的凌厉,“堂堂大明内阁首辅,竟然是一个趋炎附势的小人。” “臣妾相信,殿下一定可以对付他们的。”张菁菁低头伏在他怀中,她嗅到了他衣襟上传来的淡淡香气,那种感觉如同他们新婚之夜时候一样,让她无比眷恋,她只觉得哪怕是在他怀中多羁留一刻,她也不愿意提前放开。 “殿下在藏书阁内,你自己进去吧。”云天和苏挽月到了藏书阁大殿门前,他转头对她说了一句,然后立刻转身走人。只要将人带到太子面前,他的任务就算完成,只怕太子和苏挽月之间还有一些“私密话”要说,自然不希望闲杂人等杵在跟前。 苏挽月左右顾盼了一阵,周围空无一人。廊檐下值守的侍卫本该是云天,他一走就四面无人。通常情况下,朱佑樘的贴身小太监福海要么会在门口,要么会在大殿之内,门口这时候没有人,想必他们都在藏书阁里面。 她伸手敲了一下殿门,没想到那扇门竟然是虚掩着的,她刚触碰了一下,门扉立刻开了一条大缝隙。 眼前所见情景,让苏挽月顿时怔住了。 第142章 无心偶遇(2) 朱佑樘将张菁菁抱在怀里,他们夫妻俩似乎正在说着什么悄悄话,张菁菁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她脸颊绯红地靠着他的胸膛,眼神带着无限仰慕和迷恋,表情很开心且欣慰;朱佑樘侧身对着门扉,看不见他的表情。 苏挽月无意中看到这一幕,她的第一反应是将门带上,然后飞快地转身从台阶上跑下来。 她站在廊檐下默默无语,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忽然涌上心头。记得以前她当值夜侍卫的时候也撞见过朱佑樘和侍女红绡的亲密举止,那时候她心里除了尴尬之外,并没有任何感觉;但是这一次,她竟然觉得心底有一种奇怪的情绪在蔓延,似乎有点酸酸涩涩,但也并不是真正的心痛。 小太监福海端着两盏姜汤从廊檐下走过,恰好看到苏挽月的身影,顿时怔了一怔,喊道:“苏侍卫!” 苏挽月转头看见福海,看到他手里的托盘,立刻明白刚才为什么廊下没有人在外值守,今日天气严寒,他想必是去御膳房给主子们拿驱寒的姜汤去了。她担心这声呼唤被大殿内的人听见,急忙向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不要出声。 福海还没来得及推开殿门,朱佑樘已经从里面走了出来。 苏挽月听见门扉开合的声音,立刻回头看了看藏书阁,只见他独立在廊檐之下,正向她看过来;张菁菁随后从殿内走出,与他并肩而立,她看到苏挽月的时候,眼睛里闪过一丝异常复杂的光芒,说不清是嫉妒还是无奈,却又如同一丝星火湮灭在大海里,瞬间无声无息。 她想起之前云天的叮嘱,只好转身对他们俩行了个礼,说:“臣苏挽月参见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 “不必了。”朱佑樘出声阻止她俯身跪拜,声音清冷地说,“你随我进来。” 苏挽月见他转身进了藏书阁,只好转身迈步重新走上台阶,经过张菁菁身旁的时候,她特意半垂着头没有去看张菁菁的表情,加快了脚步从她面前迅速走过去。 “苏侍卫。”张菁菁叫住了她,“这次云南之行还顺利么?不知那里好不好玩?” 这原本是一句很平常的问候之言,但是从她嘴里问出来,苏挽月只觉得怪怪的,她与张菁菁之前没有任何交情,更没有和她搭讪过。但张菁菁以太子妃的身份来问话,她若是不回答未免不太合适。 “回太子妃,那边本是人间净土,云南之行还算顺利。”苏挽月停下了脚步,中规中矩地回答,“娘娘若是想去,以后不妨让殿下陪娘娘一起出宫去看看啊!” 张菁菁站在原地,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尴尬,说道:“只怕我此生都没有这样的机会。” 苏挽月不再和她多说,她跟随着朱佑樘进了藏书阁,福海很机灵地跑过来,伸手关上了那两扇雕花的殿门,将张菁菁隔离在大殿之外。 朱佑樘背对着她站在大殿内,像是有着很重的心事,良久都不说一句话。 苏挽月看见桌案上堆着一大叠奏折,还有写到一半的奏折批复,立刻抬起头说:“殿下看起来很忙,如果有别的事,就请吩咐;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告退了。”他让云天叫她来毓庆宫,肯定不是为了让她来欣赏他们夫妻恩爱缠绵那一幕,他或许有别的事情要说。 “你托我的事情,父皇已准。”他缓缓转过身打量了一下她,“朝廷钦天监虽然官职不大,却很重要,你要用心一些,千万不要出差错。” “殿下教诲,我记住了!一定不辱使命。”苏挽月用力点了点头,“还有别的事吗?” 他沉默了好一阵,才说:“这里不是云南,你回宫之后记得要谨言慎行。譬如今日,你和牟斌有多少话说不完,还要站在金水桥上,让整座紫禁城的人都能看见你们?” “我和他只是说了几句话而已,难道这样也不行?”苏挽月顿时眨了眨眼,他的耳目众多早已不是秘密,但他未免也管得太宽了吧?他不至于连她和其他人交往说话的权利都要限制吧? “你若还想做朝廷的钦天监,就安守本份,收敛了勾引男人的心思。”他的语气冷漠而霸道,完全不讲道理。 “你……”苏挽月觉得简直无话可说,“你太过分啦!你以为我像你一样,见一个爱一个?” 朱佑樘看到她发飙,立刻闪身过来捉住她的手,低声说:“你这话是何意?” 她瞪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有些忿怒地看着他,肌肤晶莹如雪,微尖的下巴衬着她红艳艳的樱唇,就像初春雪天里的点缀着的一枝红杏,乌黑的眼珠又圆又大,如同两丸黑水银。 “没有什么啦!”苏挽月脱口而出那句话后,心里立刻有点后悔了,她并不是他的什么人,似乎不应该对他说这样的话,也不应该指责他的风流倜傥。她这样一说,倒好像她真的很在乎刚才所看见的那一幕。 “你是不是刚才看见了什么?”他抓着她的一只手逼问。他自幼长在深宫,见过许许多多绝色的美人,对于美貌早已看得发腻,但她的那种美丽有一种很特别的味道,很容易让人沉迷,也让他不由自主地沦陷,他隐约感觉到她的情绪与往常有些不同,心里忽然莫名地紧张起来。 苏挽月的手腕都快被他抓痛了,仰头说:“我什么都没看见!” 朱佑樘看着她若无其事的神态,眼底忽然闪过了一丝怀疑之色,说道:“你真的没看见?还是你在撒谎?” “殿下希望我看见什么?”她实在难以理解他的举止,不禁微微撅着嘴,“如果你叫云天抓我到毓庆宫来,就是为了让我看见你和太子妃在一起,那我就承认我看见了,你满意了吧?” “胡说八道,我会这么……”朱佑樘一直看着她的眼睛,似乎想从她的瞳孔里揣测出她的心意,“你又开始对我张牙舞爪了。你可记得,你答应过我不会再顶撞我,也不会对我胡乱发脾气?” “我哪里有顶撞你或者发脾气?”苏挽月低着头说,“我只是不知道你叫我来这里究竟要干什么。” 朱佑樘看到她低眉顺眼地垂着眼帘,冰冷的神情隐隐有了一丝暖意,说:“你陪我一起去永宁宫。” “见万贵妃?”苏挽月觉得有些震惊。 “是。”他淡淡地回答。 “见她干什么?”苏挽月感觉他有很重的心事,但她实在猜不出他为什么在这种时候去见万贵妃。 朱佑樘并不回答,径自抬步走了出去。 他们二人先后从毓庆宫后门出来,经过上次的那条小径,只见几名太监和侍女正在上次枯死的杏树原生的地面上松土浇水。 “奴才叩见太子殿下。”一名太监很恭敬地俯身行礼。 “你们是要种杏花树吗?”苏挽月想起上次朱佑樘对这棵杏树无故干枯耿耿于怀,记得他说过开春时节会重新种一株。 “是的,”太监笑着回答,“我们特地从御花园里移植了一棵优良品种的新苗,苏侍卫明年就可以看到这里的杏树开花了。” 朱佑樘抬头看了一眼附近的几株杏花,一阵春风吹过,几朵嫣红正盛的杏花从枝头上掉落下来,他伸手接住一朵,拈着花梗将那朵花儿插在她的马尾辫上,说道:“你既然离开了锦衣卫,从此以后不要再穿侍卫的衣服了。” “可是,我这身衣服很好穿,又舒服又方便。”苏挽月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侍卫服,“难道朝廷还规定钦天监必须穿什么衣服不成?” 她记得之前见到雪若芊的时候,雪若芊的打扮也很随意,她并没有穿朝廷的官服。 “不是朝廷规定,是我的规定。”朱佑樘抬步向前走,根本不看她,“你住进观星楼之后,放下你身边的刀剑和暗器,规规矩矩地做个女孩子。” 苏挽月本来想据理力争几句,转念一想,反正他很快就会成为是明朝的皇帝,他的规定就是朝廷的规定,朝廷让这些“下属官员”穿什么衣服,他们自然就要穿什么。要她换女装就换女装吧,无非是她穿穿脱脱的时候多耗费一点时间而已,反正不是什么原则性的问题,不需要和他为此争执。 第143章 皇室交易(1) 苏挽月跟着朱佑樘到了永宁宫,她看着他冷肃的表情,心中明白他们之间这一次绝对不是叙旧喝茶或者聊天赏风月。 万贵妃卧病多时,她斜倚在贵妃榻上,与他们之间隔着珍珠的垂帘,宫殿里氤氲着一缕紫檀的香气。 苏挽月看不清她的面容,但隐约感觉得到一个垂暮之人的阴沉之气,她看见太监侍女们忙不迭地给朱佑樘让座,他移步坐在一把紫檀木椅上,默默地站在他身边,目光隔着垂帘观察着里面的动静。 “太子今日有空来看我,想必是身体大好了?”万贵妃伸手用一支竹签挑了下身边香炉里的灰烬,悠悠地说了一句,她虽然语气冷淡,但隐约之间少了很多当年颐指气使的架势。 “前些日子宫中不太平静,我如今已经无恙了,贵妃娘娘也要保重身体,早日康复。”朱佑樘貌似很客气。 “多谢太子关心,本宫也希望快点好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人年纪越大,就越是不想死,对世间的事情反而越关注,比以前活得更加透彻。”万贵妃抬头看了眼朱佑樘,轻轻咳嗽了一声,仿佛只是不经意地说。 “求生之欲本来就是人之常情,即使有来生,此生也不可能重复。人人如此,又岂止娘娘这样想?”朱佑樘语气沉静,看着垂帘内的那个女人,“上天有好生之德,娘娘若是能够以己度人,当然是一件好事。” 万贵妃抬眸看了他一眼,说道:“你那姓苏的侍卫,从云南回来了?” 苏挽月一直静静地站在旁边,见她提及自己,很从容地回答说:“托娘娘的福,臣平安无恙地回来了。” “你护送马坤去云南,一路风景如何?”万贵妃幽幽开口说了句,声音有些沧桑之感。 “回娘娘,此行跌宕起伏,风光无限,臣受益良多。”苏挽月带着微笑,答得意味深长。 万贵妃缓缓坐直了身子,隔着垂帘看不清楚她的面容,她似乎将手往旁边一伸,对着她吩咐说:“你到本宫身边来。” 苏挽月顿时一怔,正在犹豫是否要听她的话过去,却被朱佑樘用眼色制止了,只见他抬头看着帘内说:“父皇已恩准苏挽月为钦天监了,她不再是宫中侍卫,娘娘若要在寝殿之内召见朝臣,似乎不太妥当。” 万贵妃碰了个钉子,不由得笑了一笑,不痛不痒地说:“太子殿下好本事,这个迂回曲折的弯,果然拐得好。钦天监不比锦衣卫,将来殿下即使要将她纳为妃嫔,也不算违背先帝遗训,你为了这个贴身侍卫,可真是煞费苦心哪!想当年唐明皇为杨妃设置太真道观,不惜劳民伤财大动干戈。依本宫看,将来太子若是登基为帝,咱们大明朝只怕也不会输给李唐家。” 她话语之中,隐隐带着讥刺之意,虽然没有明言指出朱佑樘的过失,但将他与唐玄宗李隆基相比,又扯出引发“安史之乱”的杨贵妃,分明是要将一个“昏君”的大帽子先扣在他头上再说。 苏挽月知道她居心不良,立刻说道:“贵妃娘娘恐怕误会了,殿下与臣之间不过是主仆之谊,并不是娘娘所想的那样……” 她本来是想为他撇清,担心授人以柄,怕万贵妃将来以此为借口在宪宗皇帝和众多朝臣面前攻击他。 没想到朱佑樘竟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轻声说:“看来娘娘心明眼亮、早已知情,我确实对苏挽月一往情深,她的安危比后宫任何人都重要,既然云南之行她能够平安回来,以前的事情就此一笔勾销,我也不会追究。倘若以后还有人对她图谋不轨,我决不会容忍姑息。” 苏挽月没料到他竟然如此大胆,公开在万贵妃的面前坦然承认喜欢她。 “太子如今是越来越没有忌讳了,”万贵妃依旧在垂帘后头端坐,干笑了两声,而后压抑不住的咳嗽,“若真有人蓄意谋害她呢?太子打算怎样?” 朱佑樘见她如此说话,脸色立刻沉了下来,一双眸子寒芒顿显。 “本宫和你开个玩笑而已,年轻人还是耐不住性子。”万贵妃仿佛不经意地岔开话题, “先喝杯茶吧,记得这是太子最喜欢的花茶,本宫特意为你留的。虽然你不是我亲生,但这么多年来也有母子之情,我又岂会如此不通情理?” 苏挽月低头看了看朱佑樘的茶盏,里头冲泡着的,果然是他最喜欢的茶叶。 “你先出去一下,我有话单独和贵妃娘娘说。”朱佑樘放开了她的手,柔声吩咐。 “是。”苏挽月点头答应,快步走了出去,心里暗自琢磨,不知道他们这对死敌今天要秘密洽谈些什么。 “太子如今的模样,很像你的母妃啊。”万贵妃看着朱佑樘,似乎又想起了许多年前那个在典藏内库当值的温柔女子,她明眸皓齿、姿容柔婉,以至于让宪宗皇帝一见倾心。她本是一个隐忍和聪慧的女子,总是天真纯善、不问世事,只可惜红颜薄命,年纪轻轻就离开人世了。 朱佑樘的脸色微微有点变化,他等待着万贵妃继续往下说。 “你母妃是广西土官的女儿,广西叛乱被平定后,她被没入宫中为奴。广西山水有灵气啊,”她说到这里忽然语气一变,望着朱佑樘,“你的性情也和你母妃一样,完全不像你的父皇。” 这些话若是普通人来说,自然属于大逆不道,但万贵妃说得信手拈来,底气十足。 “娘娘突然说起这些陈年往事,有何意图?”朱佑樘面上没什么表情,但内心惊涛翻滚。他并不是第一次知道母亲纪氏本是广西土官的女儿,但这么多年来,她的身世一直被所有人讳莫如深,尤其是在当年纪淑妃离世之后,所有知道内情的人几乎都被秘密处理了,侥幸活着的人也从来不敢轻易提及她的名字。 “你不是一直以为是本宫害死了你的母亲么?”万贵妃看着朱佑樘,有种了然于心的笃定,“你肯定听过很多版本的传说,但是本宫今日就告诉你真相吧,纪淑妃不是我害死的。” 朱佑樘没说话,伸手抚上了檀木椅的靠手,脸色波澜不惊。 “你一定不相信,所有人都以为我毒死了她,甚至皇上也曾经这么以为。”万贵妃笑了一下,而后猛烈地咳嗽起来,她拿着绢帕捂着口,雪白的绢子上印着殷红的血迹,她似乎并不在意,将绢子扔到附近的痰盂里,虽然有些挣扎的意味,神情却并不狼狈,“她是自己服毒身亡的。” 朱佑樘猛然听到这句话,如玉的一张脸上像是一层一层覆盖了细小的冰霜,寒意逼人。 万贵妃轻轻掀起珠帘,面色枯黄地望着他:“你一定很奇怪,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想不想知道,她临死之前对本宫说了什么?还有,她的骸骨究竟葬于何处?如果你想知道,那么本宫就和你谈一笔交易。” “娘娘要什么条件?”朱佑樘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开口问。 万贵妃笑了,老谋深算的那种笑,虽然她的面容已被年纪摧残得皱纹遍布,但头脑永远思绪清晰。她知道朱佑樘心里最深沉的痛苦和思念,都来源于他的母亲纪淑妃,能知道当年母亲死去的真相,知道母亲在世间说的最后一段话,对他来说绝对是梦寐以求的。 “太子聪明睿智,”万贵妃全然没有了昔日咄咄逼人的架势,“本宫的条件就是,在太子登基之后,不得对万氏家族有任何追罪之举,包括万通梁芳等人在内,一概既往不咎。” “娘娘不觉得这个条件太过分了么?就算我答应,满朝文武未必会答应。”朱佑樘并没有立刻松口。 多年来的杀母之仇,万氏一党的种种恶行,万贵妃竟然要他从此一笔勾销,这笔交易对她来说,简直是一本万利。 “太子不肯答应,或许是因为条件不够诱人。”万贵妃笑了笑,“你心中最重视的人莫过于你母妃和苏挽月,只要你肯答应本宫的条件,本宫就再卖太子一个人情,保证不再对你心爱之人下手。你应该知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云南之行你可以派遣东厂诸人暗中保护,紫禁城却不一样。” 朱佑樘知道她不是虚张声势,她能掌控后宫数十年,毒杀无数宪宗皇帝的妃嫔和子嗣,自然有她的各种秘密手段,她如果存心要谋杀一个人,后宫之内处处都是机会。 “当初,你便是如此害死了我的母妃?”他心中怒火升腾,即使再好的涵养也按捺不住胸中的愤怒。 “不是我。”万贵妃侧头看着动了怒意的朱佑樘,“不是本宫要她死,而是她自己一心求死!” 第144章 皇室交易(2) “我母妃到底如何死的?你为什么要置她于死地?”朱佑樘站起身来,看着帘内的人,眼睛里迸发出冷厉的怒意,“若不是你逼迫于她,她怎么忍心抛下我?母妃她决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 “你若要知道真相,就答应我的条件。”万贵妃看着他失态的举止,心里已知道就算他没有明言答应,但心里恐怕已经动摇了当初的坚决。 朱佑樘静静地站立在垂帘之外,万贵妃今日所提及的“陈年往事”,对他来说不啻是人生当中最重要的事。 生死之谜,杀母之仇,谁又能轻易地说不在意呢?他长大成人之后,曾经不惜人力千辛万苦暗中追查母亲的死因,却一直没有得到任何蛛丝马迹。每逢纪淑妃的生辰或者死忌,他想到这件事就暗自痛心。 “太子不必想别的法子了,本宫一副行将就木之身,没什么好怕的,就算你杀了本宫,本宫也不会告诉你。”这个世间,如今能完整知道那段往事的,就只有她一个人了,这是万贵妃最大的筹码。 “你同人斗了一辈子,难道不累么?”朱佑樘看着那个苍老的身形,忽然觉得她可怜,“你想得到的东西,父皇都已给你了。” 万贵妃缓缓回过头,又咳嗽了几声,摇摇头说:“你果真如此认为么?本宫一辈子都只是个贵妃,永远坐不上皇后的宝座,你以为你父皇没有私心?我出身卑微,一辈子在和人争和人斗!但若不是这样力争上游,我又如何能够活到今天?我知道我作孽太多,将来到了地府会遭报应,但是我从不后悔。有些东西,你若不去争不去抢,它就永远不会属于你。” “我母妃与你最大的不同,就是她让我知道了什么叫善良与宽恕。”朱佑樘看着她病弱的身体,将头转向一侧,“虽然她离开我太早,但是我会永远记得她的教诲,决不会做像你一样的人。” “本宫确实没有杀她,”万贵妃直起腰来看着他,“当年纪淑妃是吞金自杀的。” “她为何要自杀?”朱佑樘眼里隐隐有一缕水光,他隐约记得,有一天清晨他看到宫人们一片惊慌,而他找到母妃的时候,只看到一匹白绢裹着她早已冰冷的身体,从此以后,他永远失去了最疼爱自己的人。 “她是为了你。”万贵妃缓缓开口,思绪像是回到了十几年前,“她临死之前来见我,求我放你一条生路,她愿意用自己的性命换取你活下去的机会。当时二皇子刚刚出生,皇太后不知道多么欢喜,皇上最宠的人是宸妃邵氏,他们根本没有心思关注你们母子。” “难道我还要感谢你这么做?”他的声音很冷肃,但依然听得出心情的激动。 “当年你母妃暴毙,皇上以为是急病所致,并没有令人追查死因,也没有下葬皇陵,只是草草将她埋葬在燕郊金山,但是本宫并没有听皇上的指令将她的遗体焚毁,另外遣人将她的骸骨安葬在别处,除我之外,没有人知道她真正的埋骨所在!”万贵妃说着竟然笑了,“你以为你们母子在宫中真的很有地位么?你母妃是个聪明人,她宁可自己死,也不要人家将目光都放在你的身上,让你成为众矢之的。” “母妃一定是听信了你的谗言,才会这么做!”他眼神中射出凌厉的光芒,死死地盯着她,“她明明知道,即使她真的不在人世了,你也未必会放过我,但她还是这么做了,除非是,有人用我的性命来逼她自尽。” “你猜得不错,本宫只是找人暗示了她而已,是她自己做的决定,与人无尤。”万贵妃毫无任何歉疚之意,仿佛一且都是理所当然,“就算本宫不要她死,你以为嫉妒你们母子的人就会少了么?宸妃、端妃个个都非善类,个个都有儿子,你以为她们会放过你们?” 朱佑樘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垂垂老矣的女人,他曾经是那样恨她,这么多年来,她对他用尽了各种谋害的手段,却总是功亏一篑,时至今日,明知道他已胜券在握,她不再选择和他针锋相对,甚至不得不用自己手中最后的底牌,来谋求一个让她的族人亲信们平安的承诺。她知道自己与他之间有着不可磨灭的仇恨,但她更了解他的性情,所以她才提出了这样令人难以接受的交换条件。 如果说一个人对自己的家人和党羽还有爱护之心,即使这个人再坏,也还有值得原谅之处。 “你所说的交易,我答应了。”他只觉得心里万分难受,转身准备离开。 “慢着,”万贵妃在后头叫了朱佑樘一声,“本宫还有一句话说。” 朱佑樘停下脚步,却并没有回头:“之前的条件已是强人所难,娘娘没有资格再和我谈任何条件。” “本宫不是要附加条件,而是好意提醒太子,”万贵妃淡淡一笑,“既然你我今日已谈妥,我们之间也就不再是敌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为何不肯听我说几句话?” “请说。”他看着殿内袅袅升起的沉香,神色不改。 “大明江山其实并不稳固,内忧外患,事事都要人亲自操持。”万贵妃叹息了一声,“苗疆一带,时有叛乱;江南宁王一脉,居心叵测,需要小心堤防;蒙元边境的番邦蛮夷,一直觊觎中原富庶,未必甘心臣服;南边海盗肆虐横行,须得谨慎应对。” “我记下了。”朱佑樘貌似很淡然地答了一句。 万贵妃不愧是宪宗皇帝的幕后英雄,她心里对朝廷大事其实如同明镜一般,她所说的一切,与他的观察几乎丝毫不差,这些提醒也更加印证了他当初对周边情况的猜测。 “太子先回去吧,”万贵妃远远地向殿外投去目光,“至于苏挽月,其实本宫很喜欢她,若非不得已,决不会想要置她于死地。没有人天生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本宫一生手段用尽,却从不会为害人而害人,你只管放心。” 苏挽月在永宁宫外殿等候多时,才看见朱佑樘缓步走了出来。 她迎着他走了过去,发现他神情有些不对,冰冷的眸光中仿佛带着些淡淡的水痕,就像冰山融化了一样。她默默地跟着他走出永宁宫,一直走到御花园中,见他突然停下了脚步,也就跟着停下来。 朱佑樘低头看了看她,声音低沉地说:“我不知道今天这么做,究竟是对是错?母妃她若是泉下有知,会不会怪我?” 苏挽月被他一席话说得莫名其妙,她仔细想了想他的话,顿时明白过来,刚才万贵妃一定对他说了很多关于他母亲纪淑妃的往事,否则他绝不会这样失态,甚至失去了他惯有的自信和冷静。 她第一次见到他这么心力交瘁的模样,心里微微有些不忍,柔声安慰他说:“不会的。纪淑妃娘娘那么疼爱你,怎么会怪你?不管你做了什么决定,她一定会支持你的。” 他的声音有些迷惘,略带惆怅地说:“你不知道,我并不是一生下来就是皇太子。我小时候和母妃住在一个很小的冷宫庭院里,没有人理睬我们,可是我们过得很开心……” “这些我都知道,”她微微仰着头,眼神清亮地看着他,“过去的挫折磨难都不算什么,天下还有很多大事等着你去做啊!孔子也说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什么什么的,你比我读的书多,应该更明白这些道理才对。” 朱佑樘本来有些郁闷,见她叽叽咕咕说了这一大篇,他无可奈何地抬起头,哭笑不得地看着她说:“你以后在观星楼,还是抽空多读点书的好。” 苏挽月见他情绪好转,带着一缕甜美的笑容道:“我就算从现在开始恶补读书,也赶不上你啊!” 他摇了摇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一样,问她说:“我新年时候送你那对琉璃人偶,你放在侍卫寓所么?” 苏挽月不料他突然问起这么不要紧的东西,眼珠转了转说:“应该……在吧。” 朱佑樘伸手抚摸了一下她的发丝,语气柔和地说:“记得好好保管,那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玩具,千万别冒冒失失打碎了他们。” 苏挽月听到他这么说,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她想起那一次他凝望着那对泥人人偶时的专注神情,立刻恍然大悟,怪不得他对那些人偶情有独钟,原来它们是他童年时的唯一玩伴。 “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这句话她至今都记忆犹新。 之前她以为那对琉璃人偶不算什么,所以将它们送给了杨宁清作为接受他所赠与的白狐裘的回礼,没想到这对人偶在朱佑樘心中竟然这么重要,看来她必须设法找到一对类似的人偶才行,否则哪天他盘问起来,她拿不出人偶,他一定会不高兴。 第145章 西域妖僧(1) 次日,苏挽月拿着诏书到礼部见了尚书,正式接任雪若芊留下的“钦天监”一职。 钦天监在明朝是一个极其重要的部门,中国古代每朝都设有钦天监,只是名称不同。周朝称为“太史”,唐代称为“司天台”,隶属于秘书省,明初时称为“司天监”,直到明太祖朱元璋在位之后的洪武三年之后才改名称为“钦天监”。 雪若芊此前所任职务是“钦天监监正”, 主要负责掌管观察天文地理,并推算历法等事务,她手下还有两名监副和一名主簿。因为这个部门很小,所以苏挽月成了钦天监的“头儿”,也不过是七品官职而已。 她到了钦天监办公的地点,见到了两名监副,她们也都是女子,一个叫文知,一个叫雅墨,年纪与她相仿;担任主簿的是一名年纪五十开外的老学究,在钦天监内任职已有三十余年。 苏挽月报到之后,就可以“搬家”了。她的全部行李家当,加起来只不过一个包裹而已,毫不费力就可以从毓庆宫侍卫寓所搬到观星楼附近的寓所。 她拎着包裹从神武门出来,经过金水桥的时候,竟然迎头碰见了一个非常特殊的人,宪宗皇帝身边最宠的那个国师继晓。 “苏姑娘,别来无恙?”继晓站在她面前,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盯着她的脸,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苏挽月与这个继晓曾经有过几面之缘,但并未和他说过话,更谈不上有任何交情,她急着搬东西,根本没有心思和他搭讪寒暄,她有些不耐烦地“嗯”了一声,准备从他身边走过去。 没想到继晓竟然伸手挡住了她的去路,他看着苏挽月的脸,暧昧笑了笑说:“多时不见,苏姑娘似乎比以前更标致了。” 苏挽月听到他轻佻的话,只觉得一阵反感,她将两道秀气的眉拧紧了些,不悦回了一句说:“请国师不要挡我的路,我还有事。” 附近山间的桃花依然灿烂,她的容颜被粉白的桃花映衬着,越发显得格外明润动人,一双杏目也是流光溢彩的样子,继晓看着她,带着一丝刻意的笑容说:“我听说苏姑娘今日出宫,所以特地在此候着,你连一句话都不肯和我说,是不是太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苏挽月心里对他厌恶至极,忍不住抬头说:“我们好像不是很熟吧?” 继晓盯着她,高深莫测地笑了笑说:“苏姑娘或许误会了,我在此候着你,只是问你一件事而已。” “有话快说!”苏挽月对他完全没有好气,十分不耐烦。 继晓似乎对她明显不耐烦的脸色视而不见,依旧很有兴致看着她说:“听说你是新任钦天监,不知道之前的雪姑娘去哪里了?你可知道她的去向?我在观星楼等了她很久,一直都没有见到她的人。” 苏挽月见他突然问起雪若芊,脑子转了一转说:“我不知道。你若是有兴趣,不妨问问锦衣卫牟千户!” 她暗想幸亏雪若芊不在这里,看样子这个妖僧继晓是盯上她了,如果她还在摘星楼,不知道要被他骚扰成什么样,也亏得雪若芊聪明,远走高飞离开了京城,不必在此看人脸色。 “是么?”继晓闻言,脸上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似乎很是遗憾,“雪姑娘天生丽质,就这么走了,实在有些可惜。” “国师说完了没有?让开。”苏挽月懒得再和他废话了,身子一侧从他旁边掠了过去。 “我听说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关系甚是亲密,你竟然连她的去向都不知道么?”继晓有些不解,似是自言自语说了一句,但是他似乎很快就从不见了雪若芊的苦恼中释然,抬头盯着眼前的苏挽月反复打量,眼神有些肆无忌惮,更有些失彼得此的感觉。 他的眼神带着赤裸裸的欣赏,有着掩藏不住的欲望,仿佛要用目光穿透她的衣服,直直看到内里的肌肤一样。 苏挽月觉得自己瞬间被他看了几十遍还不止,从头到脚都觉得不舒服,心里暗自将他骂了几十遍。 继晓竟然毫不顾忌地追赶过来,满面笑容地说:“苏姑娘,慢点走,你的东西掉了!” 苏挽月被他叫住,立刻低头来看自己的包裹,果然发现包裹敞开了一个大口子,有一个小小的首饰盒掉了出来,她只好回身来捡拾。 继晓抢先一步将那个首饰盒拾起,他似乎是不经意,又似乎是刻意地失了手,将首饰盒翻到在地,洒出了里面的东西,有一对精美的翡翠玉环和一只闪亮无比的钻石戒指。 苏挽月简直快被他气疯了,她伸手过来抢夺那个首饰盒,没好气地说:“你走开啦!别碰我的东西!” 继晓对朱佑樘赏赐给她的那对玉镯并不感兴趣,却目光炯炯地盯着那个光华璀璨的钻石戒指,很好奇地打量了一番说:“这个戒指所镶嵌的宝石材质似乎很特别,莫非是金刚石?” 苏挽月根本不理他,心中暗想这个家伙虽然讨厌,却还算有点眼光,钻石成分本来就是金刚石,这个钻戒是她从现代穿越时带过来的东西,它诡异地从她身边消失,又诡异地在观星楼的炼丹炉内出现,仿佛一切都在冥冥中注定了。 继晓看着她忙不迭地将玉镯和钻戒收起,竟然说:“贫僧之前在江湖游历时,也得到过一只类似的戒指,和苏姑娘这只一模一样。” 苏挽月本来已经走出了几丈之外,她猛然间听到这句话,立刻停下了脚步,心里只觉得无限诧异。 ——正是这只诡异的钻戒带她来到明朝的,继晓怎么会有一只和它完全相同的钻戒呢?难道说,她可以通过继晓来揭开这次穿越的秘密? 她虽然讨厌继晓,但她更想知道,这个钻戒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机关,它又是如何送自己来到这个时空的。 她想到这里,立刻转过头,换了一副温和点的神色说:“是吗?你的戒指在哪里?” 继晓看到她温柔带笑,眼神明亮闪烁,仿佛要将人的魂魄都勾走,顿时看得两眼发直。他所喜欢的女子本来是雪若芊那种妩媚勾人型的,但是今日再看苏挽月,发现她另外有一种特别的娇俏风情,不由得十分心动。 “在我家中。”继晓急忙回答,“苏姑娘若有兴趣,可随我回家去看。” 苏挽月走近了半步,压低声音问:“我想请问,国师的戒指从何而来?” 他们二人此刻距离并不远,春风吹起她的发丝,有几缕飘到了继晓的脸上,她头发的香味和脖颈间的味道让他觉得心旷神怡,他根本没有听清她说了些什么,心里只是沉迷于这种淡淡的幽香。 早先宫中已有传言说苏挽月与太子朱佑樘关系暧昧,万贵妃经常在永宁宫中暗骂她是“狐狸精”,继晓今日一见,觉得这种传言未必没有道理。她的笑容确实很有诱惑力,看似纯真却风情万种,如果她刻意去勾引男人,轻而易举就可以做到,难怪朱佑樘会像中了邪一样沉迷于她。 第146章 西域妖僧(2) “苏姑娘似乎对这个戒指很感兴趣,”继晓仿佛如梦初醒,侧头看着苏挽月浅笑兮然的一张脸,“你若想知道我那只戒指的来历,就随我回家一趟,我便告诉你!” 苏挽月隐忍着胃里翻江倒海的烦躁感,很勉强地笑了笑,和颜悦色地说:“国师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我们只是小小钦天监,怎么配去府上?我不过是好奇问问而已,你若是不肯说,我也不勉强。” 继晓第一次离苏挽月这么近,她身上真的很香,有种很好闻的味道。 他看着她温柔的笑脸,心里不觉乐开了花,说道:“我那只戒指,是从西域带回来的,它本属于一个巫师。听说戒指之内藏着一个符咒,若是有人能够解得开这个符咒之谜,就可以掌握时间流转的秘密,青春永驻、长生不老。” 苏挽月听得暗自心惊,这个继晓看起来还真不是胡说八道,“时间流转的秘密”可不就是穿越时空吗?如果他那只钻戒本来属于西域巫师,那么自己身边这一只呢?是不是和他手中的钻戒具有同样的奥妙? “若是我请国师帮我一个忙,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她抬头看着他,换了一种温柔的语气和他说话。 他们之间的距离本就不远,继晓看着她犹如春花绽放般的侧脸,故意犹犹豫豫地说:“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忙?我或许做得到,或许做不到。” “把你的戒指借我用三天,可以吗?”苏挽月很清楚地看到继晓色迷迷的表情,心里恨不得将他揍个半死,脸上依旧笑得满眼桃花。 “有何不可?只要你肯陪我一夜,我就答应你。”继晓提出了他的条件,他依旧沉迷在她的笑容里。 苏挽月没想到此人竟然如此恬不知耻,公然提出这样的条件,立刻皱起了眉头说:“看来国师没有一点诚意,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了!” “苏姑娘别生气……”继晓见她勃然变色,担心惹恼了她,自己以后一点便宜也占不到了,连忙改口,“不过一件小物,借给你当然不是问题。但是你总不能一点好处都不给我,就凭你一句话,我就立刻照办吧?” 苏挽月退了半步,抱着双臂笑了笑:“你想要什么样的好处呢?” 继晓暗自想了一想,其实借点东西给她,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情,若能博得美人千金一笑,日后也就有了和她搭讪说话的由头,至少她不会再对自己这样横眉冷目,也算是笔划算的买卖,看苏挽月的笑容总比看她的冷脸要好。 他正要开口应允,却听见后头冷冷有个声音说:“你们在聊什么?” 苏挽月听到朱佑樘的声音,立刻转过身去,只见他带着福海站在附近不远之处。 继晓抬头发现是太子朱佑樘,立刻拱手施礼,一脸堆满了恭敬的笑:“臣继晓参见太子殿下。” 朱佑樘冷冷地扫视着继晓,他对这个西域妖僧从来都没有什么好印象,只知道他虽然是出家人,却违背佛门清律,在家中暗自蓄养侍妾若干名,不但如此,平时在皇宫之内行走的时候,看到漂亮的侍女就盯着人家不放,完全不成体统,但是众人碍于宪宗皇帝的宠信和万贵妃的包庇,没有任何人敢将他的这些丑事揭发出来。 “免礼平身。国师若是闲来无事,就回宅邸去清修;若是父皇召见,就速速入宫。杵在这里,似乎不太好吧?”朱佑樘对继晓说话似乎很客气,并不像对一般臣子那么冷冰冰。 “臣刚从皇上的乾清宫出来,没想到遇见太子殿下,真的很巧。”继晓恭敬地行了个礼,然后嘴角扯了一抹很淡的笑容,回头看了一眼苏挽月,“臣刚才正在和苏姑娘说话。” “你们说什么?”朱佑樘貌似很随意地开口。 “臣和苏姑娘多日不见,所以聊了几句,”继晓仗着平时在宪宗皇帝面前得宠,他见惯了这位皇太子在父皇面前“孝顺谦恭”的态度,所以对平日大家传说的他的脾气不大相信,加上平时朱佑樘对他确实很客气,胆子也就比一般朝臣更大。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反而凑过身来靠近朱佑樘,压低了声音对他说:“殿下新婚燕尔,想必不会再顾念旧人了吧?那日殿下在乾清宫里对皇上说的话,臣全都听到了。既然殿下对苏姑娘已经不再在意,如今身边又有太子妃那样的佳人相伴,不如……将她送给臣吧,臣必定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继晓一向色胆包天,将他平时向万通要女人的伎俩,用在了朱佑樘身上。 朱佑樘竟然不动声色,淡淡地说:“本宫觉得,你配不上她。” 继晓没想到碰了个钉子,立刻说道:“宝剑赠侠士,红粉馈佳人。臣是堂堂一朝国师,苏挽月即使再貌美如花,也不过是个钦天监,怎么不说是她高攀了?况且她早已不是处子之身,臣配她是绰绰有余!” “是么?”朱佑樘望着继晓那副不可一世的表情,眼神阴了再阴,隐隐暗藏着杀气。 继晓见他面若寒霜,一时之间摸不着头脑,但是他很快就看到,皇太子出手迅疾地从腰间抽出一柄青龙软剑,向着他的胸口直刺过来,剑芒寒光闪现,顿时吓得大惊失色,叫道:“殿下你……你……” 苏挽月在旁看到继晓在朱佑樘面前嘀嘀咕咕半天,心里很是纳闷他竟然变得那么好脾气,谁知道转眼就看见他将腰间的软剑取了出来,如雷鸣电闪一般地刺向继晓,顿时吓了一大跳。 她担心他盛怒之下真的杀了继晓,急忙冲过来阻止他说:“殿下且慢,不要杀他!” 哪怕这个妖僧继晓再厚颜无耻、再祸国殃民,可他毕竟是宪宗皇帝亲自下旨赐封的国师,如果朱佑樘亲手杀了他,只怕会落人话柄。 朱佑樘出手利落如同行云流水,他的剑尖挑开了继晓身上那件朱红色的嵌金袈裟,将那件袈裟切分为两半,继晓的脸色已经吓得惨白,他不知所措地看着朱佑樘,双手颤抖不已。 “今日之事,本宫不同你计较。如有下次,你的下场就如同这件袈裟一样。”他语气凌厉,剑尖已指向了继晓的胸口。 继晓早已不知所措,他惶恐不迭地点了点头,说道:“臣知道了!” 朱佑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撤回了软剑,他将剑扔给了身边的福海,对着苏挽月说:“你还不走?” 苏挽月看到他出手惩罚继晓,心里憋了许久的那口气总算出了,不由得十分开心。她虽然心里很想找继晓拿到他的那枚戒指,但料想今天有朱佑樘在侧,肯定是没机会了,以后再想其他办法。 因此,她没有再说什么,加快脚步从继晓身边走了过去。 继晓微微抬头,看着朱佑樘拂袖而去的背影,心中却十分不甘,仍在暗自琢磨这件事。 他原本喜欢的人是雪若芊,但今日与苏挽月邂逅之后,不由得对她怦然心动。他有个特别的癖好,越是难以得到的女人,就越是勾他的魂魄,非要将她弄到自己手里不可。他原本以为可以顺利地从朱佑樘手里将苏挽月要过来,没想到竟然惹得他大发脾气,明着要太子将苏挽月让给他是不可能了,只能暗地再设法打她的主意。 第147章 李代桃僵(1) 苏挽月从金水桥走出皇宫,观星楼正在皇城后面的山巅之上,距离紫禁城并不远,大约半盏茶功夫就可以到,沿途景致幽雅,从山脚下到山巅,两旁都种植着桃花。 双飞燕子几时回,夹岸桃花蘸水开。 春寒料峭时节,在山脚下湖畔那一片醉人的淡粉犹如一团轻雾,远远看去,只觉得桃花就像轻轻浮在那儿的云朵,苏挽月沿着山间石阶拾级而上,粉红的花瓣随风飘扬,落在她的肩上。 她仰头看了看那座直插云霄的观星楼,静静呼吸了几口空气, 低头看着湖边游来游去的鱼儿。 “跟着我这么久了,还不现身出来相见?”忽然,她看着自己在湖中的倒影,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从她目不斜视走到山脚下的那一刻开始,她就知道后面有人暗中跟着自己,她暗想锦衣卫万通本是一条老狐狸,这个跟随她盯梢的人十有八九是他派来的。 她话音刚落,一个黑衣身影就从旁边的桃花林里闪出来。 蓝枭立在苏挽月身后,他看着她乌黑的秀发如丝缎般垂落在肩上,她第一次穿着鹅黄色的少女衣裙,裙摆被微风吹起,翩然欲飞。她的背影在满园的桃花映衬下,如同二月里的桃花仙子。她不经意中泄出的倾城绝色,让他不禁看得怔住了。 他隐约有些明白了,为什么太子会对她那样痴情,她从来不像其他女子一样刻意展示自己的长处,但她越是这样恬淡,越是毫不在乎,反而更吸引别人的目光。 苏挽月从湖水倒影中看到蓝枭,脸上顿时泛起了一缕笑容,“原来是你!”自从云南一别,他和夜枭等人就悄悄地从他们身边消失了,她很想问问他的去向,却又不知道该向谁打听。 “有件东西交给你。”蓝枭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件用锦缎包裹的东西,递到了苏挽月手里。 她接过打开一看,发现竟然是云天送给自己的第一柄黑刃! “你不是把它扔在火塘里焚毁了吗?”她有点惊喜兼好奇,虽然云天又送了一柄新的青色匕首给她,但她是个念旧的人,至今都对那柄黑刃念念不忘。 “那不过是障眼法,骗你的。”蓝枭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我怎么敢损伤你心爱之物?” “你回京之后会做什么呢?”苏挽月开心地将黑刃收好,抬头问他。 “我明日出京办一件差使,”蓝枭答了一句,侧头望了望那片灿烂的桃花,“东厂最近不太平静,大家都有些忙。” 苏挽月知道东厂诸人行事向来机密,也就不追问他具体事宜。东厂原本是怀恩统领管辖,自从怀恩被驱逐出了皇城之后,暂时归在一个叫王瑾的秉笔太监手中,据说王瑾与梁芳关系十分融洽,也是万贵妃一党。 皇太子朱佑樘至今都还有着对东厂进行直接调动的控制权,当初怀恩在东厂监管下属的时候,一定做过相当周密的部署,即使他不在东厂,他的下属依旧保留着对太子的忠诚。锦衣卫一直都是万通一手遮天,但东厂情况毕竟与锦衣卫不同,不像锦衣卫署衙那样纪律严明,管理相对而言更松散、行事也更加隐秘一些。王瑾虽然名义上是“东厂督公”,但很多时候他自己都没摸清楚,他的那些“属下”都在干什么。 “若是这世间所有的地方你都可以去,你最想停留在哪儿?”苏挽月在湖边蹲了下来,她低头看着精心雕琢过的养鱼池,里面的游鱼都很精致漂亮,但也正因为它们的美丽,所以才被困在了这里。 蓝枭立在她身后,他一直凝望着她的背影。 他认真地想了一想苏挽月刚刚提的那个问题,答道:“我已经忘记了,自己最初向往的乐土是哪里。”他在东厂待得太久了,虽然以前也想过离开,但是久而久之,早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就算将来真的可以得到自由,他也早就失去了那份期冀的心境。 苏挽月看着池中被困的鱼儿,心中微微一动,其实当初黔国公沐谦说得有点没错,这座皇城其实就是一座华丽的牢笼,她怕自己将来会变得像这池里的鱼儿们一样,习惯了待在这个囚笼中,再也无法适应外面的生活。 “你还有家人吗?”苏挽月想到自己在二十一世纪的家,心里不觉有点酸涩,家是每个人永远的避风港,任何富丽堂皇的住所或者鬼斧神工的风景名胜,都无法替代家的位置,她经常想出门走走,甚至找个地方去流浪一段时间,但从未想过离开自己的家园。 “我们都是孤儿,从小在东厂长大。听说那一年我家乡闹饥荒,死者无数,等到饥荒结束,很多孩子都已无家可归。”蓝枭语气清淡,有些忧郁地说起了他所知道的往事。 “锦衣卫和东厂里长大的孤儿们,如今是不是全都查不出他们的身世来历了?”苏挽月想起月族圣姑口口声声唤她“月儿”,心里对自己所附身的这个“苏宛岳”的真实身份不禁有所怀疑。 “通常情况下,他们接到我们的时候,我们身边除了一张纸写下的生辰八字之外,什么都不会有。”蓝枭摇了摇头。 “一点线索都没有吗?”苏挽月望着蓝枭满不在乎的神情,心里略感失望。 “我们的父母既然把我们遗弃,想必有不得已的苦衷,又怎么会留下线索?就算有,也如同大海捞针一样。”蓝枭神情很淡漠,这些年来刀头舐血的生涯,早已将他的心智磨练得无比坚定,“不过,如果真有那一天,能够找到亲生父母,我愿意在剩下的有生之年,对他们尽孝道。” 苏挽月站起身看着他,这个在桃树下长身玉立、漂亮得像女人一样的蓝枭,他穿着一袭玄色的修身窄袖长衫,宽肩蜂腰,眉目如画。如果乍看起来,不知有多少怀春少女会仰慕他的俊逸和美貌,但谁又能想到,像他这样“完美无缺”的绝美少年,心中其实有着对谁都不能说的秘密呢? 也许每个人的人生都注定会有缺憾,无论你多么努力,有一些东西也是你永远都不能得到或者弥补的。 蓝枭看着她略带迷惘的眼神,不觉上前一步,看着她说:“你肯听我的劝告,让太子殿下帮你离开锦衣卫,实在是明智之举。钦天监虽然地位不高,毕竟是朝廷命官,这座观星楼足够让你遮风避雨了。” “既来之,且安之吧。”苏挽月抬头凝视着他,“你今天就要走了吗?” 蓝枭默默地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隐隐有一种不安定的感觉,太阳穴隐隐作痛,仿佛这一去就再也看不到她一样。今日清晨时分,他明明已经策马出了城门,却不由自主地折返回来,特地来观星楼见她一面。 “你武功这么高,谁能伤害你?”苏挽月很豁达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相信你一定能完成任务!” “我不是担心我自己。”蓝枭抬眼看着她,欲言又止。 “难道你担心我?”苏挽月忍不住笑了,“难道我还会从观星楼上掉下来不成?然后像鱼儿一样落到这湖里?你别杞人忧天啦!” “那我走了,你多保重。”蓝枭不再多言,冲着她点了一下头,身影又飞快地消失在桃花林深处。 苏挽月来到观星楼前,用雪若芊留下的钥匙将楼门打开。 雪若芊已经离开了,这座观星楼如今是名副其实的“人去楼空”,她踩着高高的台阶一层一层上去,脑中不由得想象着之前雪若芊走过这些窄小陡峭楼梯时的身影。 记得雪若芊曾经说过她们之间有着诡秘的联系,就像双生花一样。苏挽月沿着台阶漫步,心里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觉得雪若芊就是六百年前的自己,或者说她的前世。 一直走到观星楼最顶层,苏挽月望着落灰的锁,用最长的一根钥匙打开了雕花的木门。 观星楼内的陈设虽然很多,但对苏挽月来说并不繁难,她也不是第一次来这里,所以根本没有任何拘束感。雪若芊的桌案上堆满了各种星象天书和她用墨笔写下的观星记录,有些观测数据很复杂,似乎才推演计算到一半,还没有全部完成。 苏挽月站在桌案前,低头琢磨着那些观测数据,她所学的一些天文物理知识这时候全部派上了用场,她大约只观察推算了半个时辰不到,立刻就明白了那些看似乱糟糟的数据都代表着什么。雪若芊留下的事情,她完全有信心可以替她完成。 她这次接任雪若芊来做这个钦天监,从专业技术上已经没有任何问题,简直就是歪打正着。 第148章 李代桃僵(2) 苏挽月专心致志地低头算着那些数据,并没有感觉到时光流逝,天色渐渐黑沉,她站起身点了一盏油灯,继续在灯下演算。 过了大约两个时辰之久,苏挽月才吹灭了灯火,从观星楼走下来。 天色已经全黑了,台阶上黑沉沉的,她心里并不害怕,也没有掌灯,慢慢地沿着窄小的楼梯一步步走下来。 她走下观星楼,看到外面刮起了大风,将之前雪若芊留下的一件黑色斗篷披风披在肩上,用帽檐遮盖住了脸,匆匆离开观星楼。她沿着来时的山路,向山脚下的钦天监寓所飞快地行走,一路裹着夜风行色匆匆,她抬头看着满天星斗,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感觉。 她穿过桃花林,走过湖畔,一路走到了钦天监寓所之内,很自然地推门进去,脱下斗篷挂在衣架上。 忽然,苏挽月感觉到屋子里面有一种异样的气息在发酵,她刚要说话,立刻看到两个黑郁郁的人影,从屋子里面闪了出来,其中一个人晃动着火折子,将火焰靠近了她的脸。 “怎么是你?”其中一人似乎怔了怔,然后厉声问她,“雪若芊呢?” 苏挽月不知道这两个人是什么时候、怎么进了自己的房间,钦天监寓所之外有护院看守,只要她大声喊叫,这两个人一定跑不掉。因此她并不害怕,自顾自地点亮了灯火,接着做她该做的事情。 那两人开始有点紧张,见她气定神闲、不紧不慢地坐下来,并不慌张大叫,彼此对视一眼,松了口气。 “她早就离开这里了,你们不知道吗?”苏挽月整理好衣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抿了一口。 “你把她藏到哪里去了?”其中一人很凶地逼问,他走过来,蛮横地一掌打翻她手里的瓷杯,接着伸手过去,试图掐着她纤细的脖子。 苏挽月看似没有动,却很轻巧地躲过了他的袭击,她没有说话,有些恼怒地瞪着眼前的两个人。 “快告诉我们她的去向,不然我就毁了你这张漂亮的脸!”另一人拔出了刀,远远地照着她的脸颊比了比,威胁着说。 苏挽月忽然笑了笑,冷眼看着眼前这两个凶神恶煞的人,像是在看一场无关于己的闹剧。 “笑什么?说话啊!”其中一人被她瞪得有些发毛,忍不住开口骂了一句,他从来没试过被一个女人这样鄙视的滋味,心里不由得很是窝火。他确实想不明白,那个妩媚动人的雪若芊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娇滴滴的黑衣少女,她又是什么时候上了那座观星楼的? 另外一个人像是忽然开窍了一样,闷声说道:“我们怕是搞错了。” “既然搞错了,就走吧,我不会追究你们。”苏挽月站在原处,云淡风轻地说,仿佛毫不在意。 “你未免太轻视我们了吧?”还是那个率先动手的人,他听着苏挽月当头泼了这么一瓢冷水下来,本就恼怒的心情更是被彻底激怒,恨不得立马撕碎了眼前这个女子。 他忿然发出一掌击过去,掌风凌厉,气力十足,眼看就要打着苏挽月的胸口,却见她身法灵活地从腰间抽出一柄黑刃,将他的手掌截住,同时她翻手就是一掌击过,逼得他不得不后退两步。 “你们干什么?以为女人好欺负是吧?”苏挽月站在那里,有些不高兴地瞪了他们一眼,“趁我还没发脾气之前,赶快给我滚!” “这位姑娘,是我们冒犯了。”旁边一直未出手的那人,对她说话还算客气,“之前雪若芊与我家主人约定昨日在京城见面,结果她无故爽约,所以主人让我们来此寻找她。既然她不在此处,我们就告辞了。” “你家主人是谁?找她有什么事?”苏挽月隐约听说过雪若芊在京城内外名气很大,许多达官贵人慕名而来求见,但都被她一一拒绝,听语气这两个人的“主人”应该也是她的裙下之臣或者仰慕者。 那人略有犹豫,才说:“我们不能说出主人的名字。但是主人确实有事要找雪若芊,如果姑娘知道她的下落,烦请指点一二,我们兄弟二人回去复命,也好有所交代。” 苏挽月想了想,回答说:“我确实不知道她去了何处。她两个月之前就不在京城了,说是去外面游历。如果你家主人与她熟识,不妨找找她曾经去过的或者喜欢的地方,看看那些地方的客栈酒楼里面有没有。” “多谢姑娘了。”那人抱了抱拳,看了看身边的另一个人,“适才我家兄弟多有得罪,望姑娘海涵。” “你们走吧。”苏挽月刚才默默算了半天星象,觉得脑子有点沉,实在没有心情和他们多说话。 “这里好热闹。”门口仿佛从天而降一般飘进来一个人,他朗声说着话,身穿一袭青色锦衣,远远比他穿飞鱼服的时候更加洒脱和飘逸。 苏挽月闻声望过去,竟然是牟斌。 她看到他进门来,手中还提着一个食盒,不禁十分开心地喊了一声说:“牟大哥!” 那两个人见到牟斌到来,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复杂,像是涌起了千层浪,他们盯着牟斌的脸,三人对望之间眼神波澜不惊,似乎并不是第一次见面, “你们认识?”苏挽月有些诧异,难道牟斌和雪若芊之前真的跟这批人很熟? “你怎么来了?”牟斌见到说话客气的那个人,并没有什么好脸色,似乎两人之间的关系很复杂。 “牟大人。”那人皮笑肉不笑地打着招呼。 牟斌侧头看了苏挽月一眼,“你们之前滋扰雪若芊还不够,还想做什么?”虽然是貌似客气的问话,眼神却已经冰冷。 “老三,别跟他废话,雪若芊的下落,他一定知道!”一直跃跃欲试想要动手的人,似乎不耐烦听他们来来去去讲客套话,在旁边插了句嘴。 那个被叫做“老三”的人没有理睬自己的同伴,反而看着牟斌说:“我家主人有命,让我们带雪若芊回去,牟大人若是知情,可否给兄弟们行个方便?” 牟斌站在苏挽月身前,语气冷淡地说:“恕我无可奉告。” “不用废话了!”一直向动手的那人见他这个态度,冷笑着说,“你们锦衣卫武功是不差,或许打得过我们兄弟,但未必敌得过我们主人。你今日若是不肯说,只怕这位姑娘日后会麻烦不断。” “你们这是在威胁我吗?”苏挽月在旁边看着他们两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实在听得生气,不禁向前走了一步,“想打架是不是?我随时奉陪!就算你们日后想以多欺少,我也不会怕了你们。” 牟斌伸手拦着她,说道:“你退后,我一个人足够对付他们。” 苏挽月知道他从进门的那一刻开始就有意挡在自己身前,心里只觉得感动,他总是这样不问缘由、不顾安危地护着她,她并不清楚这两人的武功路数,但看样子他们的“主人”不是善类,雪若芊之前恐怕还真给她留了不少麻烦的尾巴。 “打就打!”其中一人显然很暴躁。 “牟大人,”另外一个始终不急不躁,他甚至还看着牟斌笑了下,似乎有点意兴阑珊的表情,“以二胜一,即使我们兄弟赢了也不光彩,今日就先告退了。若有机会再来领教。” 他说完这句话,也不管同伴是否愿意,竟然拉着他说走就走,瞬间就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苏挽月看着那两人飞快地走掉,暗想那人其实是个聪明人,他早已看出今日若是真打起架来,他们兄弟二人未必会有胜算,干脆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顺势溜走了,有胆识又能进能退,还算会审时度势。 “你认识他们的主人吗?”待两人走后,她看了一眼牟斌。 牟斌点了一下头说:“都是些陈年往事,与你没有关系,相信他们以后再也不敢来打扰你了。” 苏挽月也不深究,她打开他带来的食盒,闭着眼睛吸了吸鼻子说:“你带了什么东西给我吃?” 牟斌看着她贪婪可爱的表情,忍不住说:“我怕钦天监寓所的东西不合你胃口,所以让家里做了一些你喜欢吃的菜。这些都是带给你的,你慢点吃。” “有你这样的大哥,真的好幸福啊!”苏挽月一边吃一边伸懒腰。 “你现在还会这样想吗?”牟斌的语气中带着淡淡的疑虑。 “为什么不会?”她抬头看着他,“你还是你,我还是我,一切都和以前一样。” 牟斌低头看着她吃东西,他什么也没说,心里忽然想起除夕前夜两人策马共骑回家过年的时候,她用一种很笃定的语气说的那句话,“你为我做这么多事,我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这句简单的话对他来说,比千言万语都来得深厚而真挚,他从不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回报,哪怕仅仅是只言片语的温暖和感动,也足以让他心甘情愿地爱护她一辈子。 第149章 危楼雷火(1) 夜半时分,一场暴雨哗啦啦地落下。 随之而来的是电闪雷鸣,巨大的雷声轰隆作响,一道道闪电如同天公降下的利刃,毫不留情地劈在皇宫内的所有宫殿屋顶上。 毓庆宫的藏书阁内,朱佑樘与都察院官员王恕说着话,之前万安大兴“文字狱”,牵连了不少无辜朝臣。他心中十分厌恶同这种人打交道,因此将这件事交给王恕来彻查。 “关于张大学士入狱一事,臣已查明,只是万通那边……”王恕是个非常正直的朝臣,行事极为小心谨慎,深受朱佑樘器重。 朱佑樘凌冽一眼看过来:“你对本宫说话,不必事事如此深思熟虑,即使说错了也不要紧。”他本是一个极为敏感和防微杜渐的人,尤其善于识人,即使是一点点小细节都能看出来。 “是。如今锦衣卫那边就是万通一人说了算,确实太嚣张,诏狱都快成了万贵妃的私家衙门。”王恕说着有些气愤,“万通这些年来,将锦衣卫闹得乌烟瘴气,所有重要位置全部都安插着自己的亲信,多是不学无术之徒!” “你先处理万安的事,锦衣卫这边本宫另有安排。”朱佑樘示意王恕不必再说。 王恕答应着退出殿外,此时恰好一道惊雷劈下,将一团带着火光的闪电击中了北面的山巅。 朱佑樘缓缓侧过身,他走到了窗前,只见漫天乌云密布,雷电耀眼、雨骤风狂,他似乎并不怕雨水淋湿了自己的衣衫,轻轻推开关闭的轩窗,目光望过了九重天,看向更远的地方。 ——在这样狂风暴雨的夜里,不知道她会不会害怕? 苏挽月在钦天监任职已经快一个月了,她并不常常进宫来,他知道她云南之行受了很多劳累,有意让她在观星楼安安静静地待一段时间,加上最近朝政确实十分繁忙,他很少闲下来,也没有太多闲暇时间传召她进宫。 即使这么久不见,他心里的涟漪一刻都没有静止过,更没有忘记过她。真正爱一个人并不是要时刻与她相守,与其让她提心吊胆,不如给她平静和安宁。 他越来越小心翼翼,害怕自己的感情会惊扰到她,所以宁可强迫自己不要与她相见,甚至有时候明知道她进宫来了,也只是远远地看一眼,或者平平淡淡地问一声安好。 突然,大殿的门被福海慌慌张张地推开了,他匆匆忙忙地冲进来,脸色微微有些发白,似乎是狂奔而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启禀……殿下,不好了!观星楼,刚才被天降雷电劈中,起火了……” “观星楼”三字入耳,朱佑樘只觉得胸口猛然一震,仿佛被人狠狠地捅了一刀。刚才那一团带着火焰的球形雷电,确实击中了北面的山巅,他当时并没有在意,难道真的那么巧,恰好劈中了观星楼?如果仅仅是一座空空如也的观星楼起火,福海不至于会这么慌张,莫非……楼内有人? “苏挽月在哪里?”他猛然之间有种不祥的预感,僵着声音问。 “奴才刚听见钦天监的人来报,说苏姑娘今夜在观星楼测算历法,此刻还没有回寓所。”福海额头上不知道是汗珠还是雨水,沿着他的眉头滴落下来,神情看上去很是紧张。 “立刻备马。”朱佑樘不再犹豫,甚至顾不得整理衣冠,一个箭步从大殿内冲向了茫茫雨幕。 福海不敢怠慢,立刻跟着他奔了出去。 守护在大殿之外的侍卫云天和莫殇二人见朱佑樘突然从藏书阁内冲出,两人心知有情况发生,默契地相互对视一眼,立刻紧紧跟随着他的脚步,一起向雨中飞掠而出。 当夜,牟斌正好在皇宫内当值,他眼看一道道惊雷从天幕降下,心里只觉得躁动不安。 快到寅时的时候,张允骑着马来了,他的脸被廊檐下的灯笼照着,惨白面无表情的一张脸,显得有些恐怖。 “牟大人呢?”张允急冲冲过来问着另一个锦衣卫陈兼。 “什么事?”牟斌从屋檐下迈步过来,只见张允的脸涨得通红,似乎有些慌张失措。 “老大,不好了!”张允的声音有些嘶哑,依旧还是那种大大咧咧的脾气,一叠连声地嚷着说,“刚从宫外钦天监那边传来消息,观星楼被雷电劈中起火了,苏挽月在里面!” 牟斌脸色立刻变了,他侧目扫了张允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快速地接过张允手中的缰绳,不过瞬间的功夫,人已跨上马背绝尘而去。 陈兼眼看着牟斌飞速离去,不觉有些奇怪地问张允说:“观星楼是成祖爷所永乐十年所建,极其坚固结实,当年还设有避雷机关,怎么会突然被雷电击中起火?这件事莫非另有内情?” 张允在神武门外听到消息,立刻快马加鞭送消息过来给牟斌,他喘着粗气说:“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只是听说苏挽月被困在里面,观星楼先是被雷电击中起火,然后四周都烧着了,如果她真的在里面,这次多半凶多吉少……” 陈兼抬头看了他一眼,说道:“我记得你前些时候看她十分不顺眼,说她在毓庆宫和太子殿下勾勾搭搭,怎么又突然关心起她来了?” “以前都是误会!”张允似乎有些后悔,他顿足叹了口气,摇着头说,“我现在看得可清楚了,当初都是太子殿下设下的障眼法,就算他们之间真的有什么,也只是太子殿下一厢情愿。否则,她从云南回来之后会放着太子妃不做,跑去做甚么吃力不讨好的钦天监?这次只怕小命都要丢了!” 陈兼抬头看着绵绵密密的雨幕,有些诧异地看着北面冲天而起的火光,皱着眉头说:“为何这么大的雨都浇不灭观星楼的火?除非是楼内火势已经控制不住了。” 张允眼睁睁地看着火光烧红了半边天幕,瞪眼看着观星楼的方向,顿时一言不发。 观星楼外山巅的空地上,已站了许多皇宫侍卫。 朱佑樘赶到观星楼时,只见火光冲天,高达百丈的那座高高的观星楼,从十层以上已变成一片火海,那些大火是从干燥的楼层内部发出来的,外面的大雨根本无法浇灭里面潜藏的火焰。最可怕的是,这座观星楼当初本是用深山老林里最好的楠木所建造,里面的台阶、陈设全部都是木制品,十分易燃。平日里观星楼附近连一丝火星都不允许出现,没想到今天竟然被雷火击中。 他看着已成一片火海的危楼,心里渐渐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 苏挽月平时很聪明机灵,如果她还在里面,还有生机,那么早在看到火光乍起的瞬间就应该立刻逃生,哪怕是不能及时沿着台阶一步步走下来,凭她的轻功身手,走到十层开外也可以跳下来而不至于受伤。 但是,此刻楼外并没有她的踪迹。 朱佑樘快步走到观星楼前,却被一名侍卫挡住,那侍卫低头恭谨地说:“此处太危险,殿下请退后。” 他抬头看向距离观星楼最近的一个出口,发现那里站立着一个人,正是牟斌,他竟然还早到了一步。 朱佑樘根本不理那名侍卫,直接走了过去,他一直走到牟斌身旁,见牟斌仰头凝望着已成火场的观星楼,整个人似乎呆怔住了,随即急促问他说:“你有没有看到她下来?” 牟斌看到他,居然忘记了行礼,他有些颓丧地摇了摇头,眼里带着一种难言的悲痛。 朱佑樘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他眼看火势越来越大,凝望了楼门片刻,忽然向着火光飞快地冲了过去。 第150章 危楼雷火(2) 牟斌顿时吓了一跳,他没想到太子竟然会在这样混乱的时刻做出这样的惊人之举,立刻向前一步拉住了他的衣袖,阻止他说:“殿下,不可!” 朱佑樘被他紧紧拉住衣袖,他用力抽出手臂,宽大的衣襟立刻撕裂成两半,牟斌眼看他黑色的眼眸之中带着血红色,似乎突然之间丧失了理智一般,只能迅速地站在他面前,伸展双臂挡住他的去路,声音低沉地说:“里面太危险,殿下不能进去!” 云天和莫殇二人匆忙追赶而来,眼看朱佑樘与牟斌二人在火场之外拉拉扯扯,云天顿时大惊失色,他立刻施展轻功身法冲到他们面前,面向着朱佑樘,双膝跪地,两只手紧紧握住他的云靴,以防他再次不顾一切地往观星楼内直冲而去。 莫殇随后赶来,他不敢去抓朱佑樘的手臂,只能与云天一样跪在他身后,伸手将他的靴底紧紧扣住,让他没办法挪动脚步。 朱佑樘被他们三人困住,无法再动弹一步,他眼看着火光蔓延,观星楼的上半截已经快要烧成了焦炭,有些灰烬残渣带着通红的火星泼洒下来,落在他们的肩上和发丝上。 “殿下,不要再站在这里了,退后吧!”云天神情焦急地恳求。 朱佑樘根本不理睬他们,他凝望着那座危楼,身体仿佛化成了一尊石像,任凭那些火星落在他的身上,甚至将他的锦衣烧穿了好几个大洞,他居然丝毫不为所动,仍旧还是那副模样,面无表情地看着观星楼。 “放开。”他看到观星楼的顶端向着北面山头倾覆下去的那一刻,突然像是清醒了一样,语气冷厉地说,“都给本宫退下!谁敢再阻拦,我要你们全部人头落地!” “就算殿下明日杀了臣,臣今日也不会放手。”云天眼神坚定地摇头,“臣并不是不能体会殿下的心情,但事已至此,殿下再做什么都于事无补!大明江山社稷系于殿下一身,臣不可以看着殿下毁伤自己。” “你们能体会本宫的心情?”朱佑樘忽然冷笑了一声,声音冷肃中带着几分凄凉,“你们真的能体会么?你们竟然要我眼看着她被大火烧死,却不要我去救她?” “殿下救不了她。”一直沉默的牟斌终于开口了,他的眼里有着说不出的沉痛,声音低沉夹杂着浊音,“生死有命。节哀顺变吧。” “节哀顺变”四个字,听在朱佑樘耳内,不啻是万丈惊雷。 他眼神突然变得无比凌厉,从腰间抽出那柄青龙软剑,向着挡住自己前路的云天直刺过去,云天明知他将剑刺向自己胸口,竟然毫不闪躲,任凭他将那柄软剑穿过了他的左胸。 朱佑樘冷然将剑抽出,鲜血飞溅出一丈之外。 云天胸口血如泉涌,手下力道丝毫不放松,他目光平静地看着朱佑樘,说道:“殿下尽管刺,只要臣还有一口气在,就决不会放手。” 牟斌眼看他左胸血流如注,迅速走到云天身边扶住了他,然后昂着头对朱佑樘快速地说:“殿下,到此为止吧!就算别人不能体会殿下的心情,臣却一定可以体会。今日之事臣何尝不心痛?宛岳与臣青梅竹马,臣对她就像对自己的亲妹妹一样……” 男儿有泪不轻弹。 牟斌说这番话的时候,虽然眼里没有一滴眼泪,但是几乎字字泣血,每个字都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到最后一句已然说不下去了。 人最痛苦的时候,并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明明痛到刻骨铭心,想哭却哭不出来。 朱佑樘看到牟斌的痛苦神情,不由得惨然冷笑了一声,他扫了一眼沾染着云天鲜血的软剑,像是要将剑还入刀鞘之内,剑锋却突然之间转了向,迅如疾风地刺向了自己。 莫殇眼疾手快,一时之间顾不得许多,他迅速伸臂,赤手空拳地将那柄软剑夺了过来,那柄剑极其锋利,立刻将他的双手割得鲜血淋漓,几乎可以看见森森白骨。 “殿下!”牟斌此刻也不得不双膝跪地,“这是何苦?她若是在天有灵,一定不愿看到殿下如此……” 朱佑樘眼看自己两名爱将受伤惨重,似乎被他们的鲜血惊醒过来,他没有再做任何举动,只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任由那些楼火灰烬伴随着瓢泼大雨,一团一团地打在自己脸上。 这个雷电交加的夜晚,苏挽月之所以冒雨上了观星楼,是因为她这一天终于从继晓手中借到了他那一枚钻戒。 她提笔给他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同时送了一些水果蟠桃给他,继晓虽然令人讨厌,但总算还是给了她面子,命人将那枚钻戒给她送了过来。 苏挽月拿到钻戒之后,将两枚戒指做了对比,发现继晓并没有撒谎,这两枚钻戒竟然一模一样,而且一只指圈略大,一只指圈略小,很像是成双成对的婚戒。更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如果忽略戒指本身,只看上面镶嵌的钻石,这两颗钻石其实是可以拼在一起的,如果将它们合并起来,很像是一个水滴状的椭圆形,更确切地说,像一滴眼泪。 她对这两颗钻石十分好奇,她想起观星楼内有一些工具,可以将它们拆开,于是拿着它们上了观星楼。 她正要试着将那两枚钻戒拆开,将两颗钻石取下来拼接到一起,忽然听到楼顶上响起一个惊天巨响,紧接着,一团火球状的东西穿破了屋顶,它来势凶猛“啪”地一声掉落在中央,立刻将木质的器具和楼板点着燃烧起来。 苏挽月心知不妙,这一定就是传说中、破坏力极强的“球形闪电”,她在现代的电视新闻中曾经听到过,却并没有亲身经历过。她来不及想太多,伸手抓起包裹着两枚戒指和钻石的锦缎包裹,迅速闪身往楼下跑去。 但是,她跑的速度远远比不上火势蔓延的速度。 一根燃烧着的横梁从屋顶上掉落下来,恰好打在她的后脑之上,她不慎被木梁击中穴道,只觉得眼前一黑,立刻从观星楼内高高的台阶上摔了下来,整个人沿着阶梯一直滚下了十多级,鼻青脸肿地扑倒在地。 烈火很快吞噬了整座观星楼,等到苏挽月略微清醒的时候,她发觉自己置身于一片火海之中,呼吸越来越困难,从头到脚都被烈火灼得发痛,尤其是脸部和眼睛非常不舒服,她挣扎着爬起来,试图寻找出路,但很快发现四周根本没有出路,浓烟呛鼻,她周围的氧气越来越少,让她几近窒息。 她蓦然发觉掌心里还紧握着两枚钻戒,立刻低头看了一眼。 然而,就在她看向掌心的瞬间,两道刺眼的白光从两颗钻石之内散发出来,那种光芒是那样强烈,几乎晃花了她的眼睛。接下来的事情依然诡异,但对她而言却已不再陌生,黑暗,漩涡,白光,声弧……一切仿佛都回到了数月之前,她被那颗钻戒带来明朝的时候。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围终于安静下来。 气流所造成的强烈压迫感渐渐消失,苏挽月的身体渐渐恢复了知觉,她屏息镇定了好一阵,试着睁开双眼,并做好了继续迎接强光刺激的思想准备。然而,当她将双眼睁开,看到的却是另一个极端。 周围是一望无际的黑暗,黝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宛如置身地狱。 强光固然可怕,这种无边无际的黑暗却更让她心惊胆战,人类的天性是趋向光明的,在这样寂静的黑暗里,她心底迅速升腾起了一种本能的恐惧,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几步。可是,她的脚却被挡住了。 苏挽月蓦然发现,她背后竟然是一堵冰冷的石墙。 ——难道,她又一次穿越了吗? 第151章 神秘少女(1) 【第三卷 明宫天下之烟雨江南】 世界无限沉寂,黑暗如同一张巨大的网,密密地笼罩着周围。 在无边的黑暗中,苏挽月突然感觉到有一件活物朝着她飞过来,它的尾翼带起的风,扇到她的脸上,有一种血腥的味道,仿佛是一只吸血蝙蝠。随着那只东西翅膀的闪动,周围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回音,嗡……嗡……嗡……却并没有其他的声音回应。 在经历了短暂的六神无主和惊慌失措之后,苏挽月渐渐冷静下来,她背靠着那面石墙,伸手掐了掐自己的胳膊,疼痛的感觉非常明显,她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还有清晰的感官知觉和思维能力。 她伸手摸了摸身上,并没有两只钻戒的踪迹。 记得之前她在京城的观星楼内,因为天降球形闪电让那座木制高楼骤起大火,火势十分凶险,连大雨都浇不灭,她以为自己在劫难逃,没想到手中的两只神秘钻戒竟然又一次发出了神奇的光芒力量,将她带离了险境。 紫禁城外的观星楼,建于明朝永乐十年,系明成祖朱棣派能工巧匠精心打造而成。因为它是一座纯楠木所制的高楼,又位于山巅,所以早在建造之时就设置了各种避雷机关,一般情况下,即使出现破坏性极强的雷电天气,也很难出现那种意外情况,从理论上说,观星楼是不会遭受雷击的。 然而,不可能的事件终究还是发生了。 原因无非是两个:第一,确实出现了小概率事件;第二,观星楼上的避雷措施失去了保障作用。 苏挽月经过缜密分析,觉得第一种原因的可能性并不大。但如果是第二种原因,那么当时的大火就不是天意,而是人为,有人故意毁坏了观星楼上的避雷机关,让雷电直劈楼顶引发火灾,说得再严重一点,那场大火不是意外,而是蓄意已久的一场谋杀!分明有人存心要置她于死地。 可是,皇宫之内,究竟是谁如此痛恨她呢? 苏挽月正在绞尽脑汁地回忆之前的事情,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丝光亮,她看向光亮来处,发现有人举着火把向她走了过来。 她所在之地,是一个天然形成的、黑乎乎的山洞。 随着火把越来越近,来人的身形越来越清晰,苏挽月听见了那人轻轻走动时,木屐在石板地面上敲击发出的细碎声响,灯火照亮了这个天然形成的溶岩洞窟,她睁大眼睛,发现来者竟然是一个黑衣少女。 她的年纪不会超过十八岁,脸形非常美,是标准的瓜子形状,柳眉弯曲如黛,鼻梁高而挺直,小嘴宛如菱角,她的眼睛并不大,但幽深而明亮,如一泓秋水,仿佛含着无穷无尽的哀怨,乌黑如瀑布的长发垂落在双肩两侧,直过腰际。 如果在平时看到这张脸,苏挽月肯定会赞一声“气质美女”,但是,当她将目光往下移动的时候,立刻发现了一件诡异的事情。 ——这个美丽少女竟然没有双手! 黑衣少女穿着一件类似真丝的缎袍,式样非常复古,大袖十分飘逸,但是那双本来应该如同她脸部肌肤一样晶莹雪白的美人玉手,从腕部开始被生生截断,只剩下一双空荡荡的袖口。因为她没有双手,所以她只能用残肢夹住那个火把,也正因为这样,火光将她的双手残疾之处全部显现出来,让人一眼就看到了她的伤口。 苏挽月顿时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她只觉得不可思议,一个如此天造地设的美女,为什么偏偏有这样令人叹息的残疾呢?如果她的伤残并非天生,那么是谁如此狠心,将她的一双玉腕从那么美丽的躯体上斩断?上天给了她一张几乎可以颠倒众生的脸,却为什么又要对她如此残忍? 正当苏挽月心怀惋惜,目光怔怔地看向她的时候,黑衣少女也在一步一步向苏挽月走来。 在这样一个陌生而怪异的空间里,苏挽月原本应该恐惧,但她很快就发现那名黑衣少女看她的眼神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敌意和威胁性,反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温柔与温暖。 所以,对于黑衣少女的逼近,苏挽月一点都不觉得恐慌。 “你就是那个擅闯山庄的人?”黑衣少女在她面前停下了脚步,她抬眸幽幽地问,语气很是温柔,“你是从哪里来的?” 擅闯山庄?苏挽月警觉地看了看四周,不敢贸然回答。 “我们山庄内外都设有暗器机关,你触动了机关,所以才会落入陷阱。”黑衣少女看到苏挽月木讷的反应和迟钝的表情,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说道:“我叫司寇青阳,你叫什么名字?你的样子看上去好狼狈,之前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变故?” 苏挽月感觉这个少女并没有恶意,但她的“来历”毕竟太过离奇,即使实话实说,只怕这黑衣少女也不会相信,只好含糊地说:“我叫苏挽月……我好像是从大火中逃出来的,不知道怎么会误闯了你们的地方,对不起。” “那你的家人呢?”司寇青阳追问。 “家人?”苏挽月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 她穿着之前在观星楼时的那套鹅黄色衣裙,裙边都被火烧得破损不堪,前襟上还有几个被灰烬灼烧形成的黑洞,司寇青阳见她一副凄凄惨惨的模样,目光中透出一丝怜惜之色,竟然轻轻叹了口气说:“我看你的样子不像是坏人,挺可怜的。此地又冷又潮湿,不宜久留,你跟我上去吧!” 苏挽月小心谨慎地跟随在司寇青阳身后,只见她身形线条玲珑且优美,背影宛如一尊工艺品,腰间还系着丝绦、香袋,以及一块呈如意形状的绿玉佩,都是明朝少女常见的打扮。她走动的时候,双臂自然而然地垂落下来,悬空的手腕收拢在宽大飘逸的黑色纱衣袖之内,有一种说不出的凄美之感。 她们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行走,苏挽月眼前渐渐变得明亮起来,小径旁有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险要处偶尔发出一阵哗啦哗啦的碰撞声,极其清脆悦耳,四周板壁上怪石嶙峋,形态各异,一副天生美景。 司寇青阳停下了脚步,转身吹灭了松明子火把,然后将火把轻轻放在附近的一个小石桌上。 苏挽月经过身旁的小溪流时,习惯性地向旁边看了一眼,顺便打量周围的环境。 那溪水十分清澈,底面黝黑,在火光映衬之下,俨然就是一面光可鉴人的水镜,可以将人的形貌看得清清楚楚,她无意之间看到溪水中的倒影,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水中的那个人简直就像个活鬼,不但左右脸颊都被烟火熏得乌黑,五官肥肿难分,连头发都被烧焦了一大片! 苏挽月唯恐自己看花了眼,立刻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溪水中的女子也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苏挽月怔怔地看着那个丑得让人看一眼就不忍心再看第二眼的倒影,顿时有一种五雷轰顶的感觉,那个形如鬼魅的人——就是她自己!原有的雪白肌肤、明眸皓齿都不见了,只剩下一条条被大火炙烤后留下的斑驳伤痕。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刚才司寇青阳看她的眼神带着深深的惋惜和同情之色了! 司寇青阳见苏挽月低头痴痴呆呆地看着流水中的倒影,低声叹了口气,说道:“你之前一定是个很美丽的姑娘吧?” 苏挽月心中思绪起伏,虽然她以前并不觉得美貌对她来说有多么重要,但是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谁都不愿意自己变成一个丑八怪啊! 她曾经在观星楼内不慎跌倒,过了很久才渐渐醒过来,看来她是在昏迷的那段时间里,被楼内大火窜起的烈焰灼伤了面部肌肤。虽然这个躯壳并不是她的,而是明朝“苏宛岳”的,但是好歹这个身体和她的灵魂“朝夕共处”了这么久,没有感情也有亲情了,现在被一场大火毁坏成了这个样子,实在让人有些难以接受。 第152章 神秘少女(2) 司寇青阳见她迟迟不说话,开口说:“天有不测风云,我们一生中总会遇到很多意外之事,事已至此,你就不必难过了。譬如我,也不是生来就是这样……虽然没有了双手,再不能练武使剑了,但我可以做很多别的事情,闲暇的时候四处走走逛逛,又何尝不是一件令人快乐的事?” 苏挽月什么都没说,只是长叹了一声,仰头看着那个隐隐透出光亮、却被瀑布流水封住的洞口,心里暗自盘算着该怎么上去。 司寇青阳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很温柔地道:“这道瀑布水流冲击力太大,不知道你武功底子如何,我先上去安排一下,然后再来接你。” 苏挽月看着司寇青阳向明亮处飞奔过去,仿佛只在一瞬间,她的身影迅速窜进了那一道水帘之内,倏忽消失不见。 偌大的溶洞内,此刻只剩下苏挽月一个人。 借着洞口传来的亮光,她开始打量着周围的环境,这是一个半敞的石窟,除了放置点心食物的那张石桌之外,还有有一张干净的石床和一个石案,石案上放着一个烛台,烛台旁搁置着一柄细小的桃木剑和几本线装古籍。 苏挽月走到石案旁边,吹去古籍封面上的浮尘,拿了一本在手里,刚翻开第一页,就发现这是一本万年历。万年历上有些日期被墨笔划上了圈圈点点,最近的一个圈点标注着的时间是:“庚子,甲丑。 ” 苏挽月心里默默地按历法推算了一遍,庚子,甲丑,这两个干支纪年所指的年份,应该是大明正德四年。 据历史记载,明孝宗朱佑樘与张皇后只有一个独生儿子,就是正德皇帝明武宗朱厚照。这位明朝皇帝朱厚照的名头实在太响了,苏挽月知道他的故事,最有名的当然是他在梅龙镇和当垆卖酒的李凤姐之间那一段“游龙戏凤”的风流戏码了。在后世很多人眼里,明武宗朱厚照貌似是一个十分昏庸混蛋的皇帝,难道她这一次穿越到了他所统治的历史时期之中? 可是,从明朝成化二十二年公元1486年,到明朝正德四年公元1509年,中间整整相隔了二十四个年头啊! 如果朱厚照已经登基称帝,那么他的父亲朱佑樘显然已经驾崩不在人世了! 苏挽月捧着那本万年历,僵硬地站在石案旁边,既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脑子一时之间快要短路了。 仿佛就在昨天,她还在明朝成化二十二年的春天,在皇城北京的观星楼内当钦天监,与朱佑樘、蓝枭、牟斌等人相识共处,然而就在此刻,他们这些人已经全部变成了“古人”,统统化为了一杯黄土。 看样子,那个妖僧继晓所说的一点不错,钻戒内潜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如果她掌控不了时空钻戒的规律和秘密,就只能任由那一只或两只神奇的时空钻戒带着她一次又一次地“乱穿”,它们想带着她往哪里穿,她就必须跟着它们往哪里穿。而且,它们带着她“穿越”一次,她就必须跟着“变身”一次,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将一切从头来过,就像生死轮回一样。 苏挽月想到这里,简直快要吐血三升。 不知什么时候,司寇青阳又从水帘中飞窜了出来。 她的长发上沾染着不少水珠,柔软如绸缎的衣衫上却没有一丝一毫水痕,看来这身衣服应该是特殊材料所制。 司寇青阳见苏挽月痴痴傻傻地捧着那本万年历,说道:“别看书了,跟我走吧。” 苏挽月从思忖中惊醒过来,赶紧丢下了那本万年历,匆匆忙忙地问:“现在是什么时候?是大明正德四年吗?” 司寇青阳很同情地看着她,叹息了一声说:“你一定是被之前的大火吓坏了,竟然连这个都不记得。今年是成化二十三年,哪有什么‘正德四年’?大明皇帝什么时候改过这个年号?” ——成化二十三年? 苏挽月顿时松了一口气,她刚才差点没被吓到,原来那本万年历上所划的最后那个圈圈并不是现在的时间,如果今年是明朝成化二十三年,那么距离她离开观星楼的历史时间点,只有一年的差距而已。对她来说,这一年时光,是名副其实的“转瞬而过”;但是对于明朝的朱佑樘、牟斌等人来说,每一天都会发生很多事情,有些甚至大到会被载入史册。 司寇青阳从衣袖内取出一根粗大的绳索,将它围绕在苏挽月的腰间,另一端系在自己的身上,装备完毕之后,她率先飞身而起,向着水帘处掠过去。苏挽月见她率先纵身跃起,用双手紧紧攥住腰间的绳索,借着绳索另一端传来的外力,跟着司寇青阳一起,冲向了那一道绵绵密密的水幕。 经过一阵瀑布水流的冲击过后,苏挽月终于稳稳当当地站在了山顶的一片青草坡上。 眼前一片开阔,连绵山脉,宏伟巍峨,高崖反宇,峭壁万寻,东侧山峦如同一条蜿蜒的青龙,山腰有无数飞瀑流泉点缀其间,最大的一脉水流正从龙首中喷出,气势磅礴;南侧山巅有一株苍翠茂盛的古树,高大数十米,山涧中升腾起的氤氲雾气将它的繁枝茂叶隐藏其中,如同香烟笼罩,恍若仙境;正西侧山峦上生长着一大片原始森林,正当春时,满山青翠如黛,绿草遍布山间,间杂着各种奇花异草,连空气中都带着一种纷繁馥郁的气息。 苏挽月从未见过如此美景,心中不禁无限感慨。 这座似曾相识的山脉,应该是位于江南的叠翠山。那片紫色烟雾是大自然的奇景,唐朝大诗人李白的著名诗句写过“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数百年前的叠翠山,竟然如此美丽,犹如人间仙境。漫山遍野,万树梨花,丝丝春雨,沁人心脾。正是千万文人墨客们所思所念的梦里江南。 司寇青阳稳稳落地,抬头看向不远之处。 山巅之上站立着几名护院家丁和一名身穿粉红纱衫的丫鬟,家丁们全都是一身穿黑衣,为首之人年纪大约四十开外,他的脸部肌肤干燥而黝黑,神情古板,从他的眼神中,苏挽月并没有看到司寇青阳看她的时候眼里所流露出的那种温暖和关切之情,只有象征性的客套与冰冷的敌意。 那个领头的管家模样的人向她们二人走过来,司寇青阳指了指苏挽月说:“忠叔,我刚才去山洞地牢看过落入机关的人了。这位苏姑娘身世很可怜,不幸落难来到这里,让她在山庄里先待些时候,养好伤再说。” 忠叔似乎有些不情愿,带着几分敌意看着苏挽月说:“大小姐,我们不能轻易收留这种身家不清白的人!” 司寇青阳并不采纳他的意见,坚持说:“你没看到她伤成这样?我们要抓人,也要分清是好人坏人再说。我都说过要收留她了,就按我说的办吧!” 忠叔似乎很不情愿,嘴上却说:“谨遵大小姐吩咐。” 司寇青阳仿佛突然想起什么,看着苏挽月说:“距离我们蔷薇山庄二十里之外的清心谷中,有个医术高明的大夫,或许他能治好你脸上的伤,我改天带你去见一见他吧!” 苏挽月心里很清楚,这种烈火烧伤很难治愈,即使是在现代,有非常先进的植皮技术,也很难让人恢复原貌,更何况是在医术不够发达的古代明朝?早在看到她的“新面目”的那一刻,她就做好了一辈子做个丑女的思想准备,但司寇青阳这么说,她如果坚决拒绝未免有些不知好歹,因此点了点头说:“谢谢大小姐。” 司寇青阳看着她,温婉一笑道:“你何必客气。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你很亲切,就像我的妹妹一样。” 苏挽月好奇地问:“原来你有个妹妹?她也在蔷薇山庄里吗?” 司寇青阳点了点头说:“她叫玉烟,去年嫁进了宁王府……”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那个身穿粉红色纱衫的丫鬟立刻打断了她的话,用一种很反常的语气说:“大小姐何必还提她?就凭她对大小姐的所作所为,也值得大小姐认她做妹妹么?忠叔早就说了,就算是我们这些山庄里的奴才下人,也做不出像她那么卑鄙无耻的事情啊!” 苏挽月听得一头雾水,只能看着司寇青阳。 司寇青阳并不在意那个大丫鬟的冒犯,反而说道:“云薇,那些事都过去了,我早就不在意了,你们也忘了吧。” 第153章 蔷薇山庄(1) 司寇青阳领着苏挽月一路下山,一直走到位于半山腰的一个山庄门前,她停下脚步,回头对她说:“这就是我家。” 苏挽月抬头看着这座古色古香的庭院,占地大约十余亩,一带都是水墨色的砖墙与瓦檐。庭院内外隐约可见大片大片的蔷薇花,一簇簇鲜红的花朵开得溢出了低矮的青砖石围墙,爬满枝头的妖娆妩媚,既沾染了玫瑰的香气,也带着月季的孤傲,放肆地葳蕤蔓生、恣意疯长。花朵三三两两各攀高枝,无论粉的红的都十分艳丽娇嫩,香味淡雅,色泽深浅不一,有绯红、浅红、粉白各种颜色,有些花朵甚至攀爬上了墙头,花团锦簇地悬垂在春风之中,姿态优美撩人。 踏进山庄大门,只见一堵白色的照壁,壁上雕刻着一首咏蔷薇的唐诗,写着:“根本似玫瑰,繁美刺外开。香高丛有架,红落地多苔。去住闲人看,晴明远蝶来。牡丹先几日,销歇向尘埃。” 越过照壁,山庄之内更是另有乾坤。 照壁之后,立着一尊巨大的图腾石雕,形状十分奇特,像一只仰首长脚而立的仙鹤,翅膀犹如凌空飞舞的凤尾,修长的颈项上长着一对鸟头,各自凝望着东西二侧,仿佛守望着附近连绵起伏的山脉。 这个石雕,让苏挽月觉得十分好奇。 她大学的业余时间跟着考古小分队探寻过不少古墓,也研究过不少古代图腾,但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怪异的图腾雕像。它既不属于哪个王族,也不属于任何足以叫得出名头的少数民族。 “这是一种什么鸟?”她侧过头问司寇青阳。 司寇青阳很认真地纠正说:“这是我们家供奉的神物,不是普通的鸟,是青鸾。” 据远古传说,青鸾是一种类似凤凰的神鸟,常伴西王母身边,其体大如鸡而形近孔雀,羽毛美丽,不大飞翔,常轻快行走,经常被用为神仙坐骑,原来它的真面目竟然是这样的。 入夜时分,蔷薇山庄内一片静谧,月光清明如水,透过纸糊的窗户倾泻在窗前的地面上,如同水银一般。 苏挽月毫无睡意,瞪着眼睛看着这间简洁精致的明代少女闺房,薄如蝉翼的淡粉色床帏,古色古香的红木桌椅,藤编的贵妃榻,落地的烛台,雕工精巧的梳妆台和琳琅满目的簪花首饰。这座蔷薇山庄,虽然貌似只是很平常的一所美丽的宅邸,但处处都透露了一种神秘的气息。“司寇”这个姓氏原本不常见,如果追根溯源,应该是黄帝子孙一脉,他们如此崇拜供奉青鸾图腾,想必有他们独特的理由。 月亮依然是那一轮月亮,她却流落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她想来想去都觉得很郁闷,几乎难以成眠。 正当苏挽月一只接一只地数着绵羊、瞪着纱帐顶上悬挂的那两只吉祥玉坠的时候,房间门口处突然传来一丝细微的声响。她早已被训练出了良好的夜间警觉性,她感觉有人进来,立刻像猫一样飞窜而起,悄悄隐身在粉色帷幔之后。 门被推开了一道缝隙,一道黑影迅捷地闪了进来,轻车熟路地走进房间,很快就走到了床前,他从袖里取出一颗小小的药丸,神情略有犹豫,但还是一手掀起了笼罩着床榻的帷幔,另一只手向着床榻上伸了过去。 苏挽月躲藏在暗处观察着他,月光如水洒在他的脸上,她看清了那个人的真面目,竟然是蔷薇山庄的管家忠叔!她看得清清楚楚,他手中那颗药丸是红色的,按照锦衣卫的用毒惯例,这种颜色的药十有八九是毒药。她心里更加觉得这件事诡异,他深更半夜、鬼鬼祟祟都来到她的床前,他想做什么?司寇青阳明明吩咐忠叔他们“好好照顾”她,为什么他们胆敢违抗主人的命令? 忠叔撩起床幔的瞬间,发现床上空无一人,猛然怔住了。 在他愣神的功夫,苏挽月飞快地掠到了他的背后,伸出两指放在他颈间一个重要穴道处。这招功夫是她从朱佑樘那里“偷学”来的,上次在落水村的时候,她毫无防备地被他扣住,吃了一个大亏,自己暗中琢磨过好几遍,没想到竟然真的学会了。 忠叔被吓了一大跳,握成拳头的手立刻松了,那颗细小的红色药丸从他的掌心滑落,骨碌碌地滚到了地面上。 苏挽月拾起了那颗红色小药丸,将手伸到他眼前,说道:“这是毒药吧?你想趁我睡着的功夫,暗中毒死我对不对?” 忠叔被她的指尖掐住致命的穴道,索性闭上了眼睛,声音颤抖地说:“是我行事不够谨慎,既然被你发现了,你要杀要剐就冲我一个人来!这件事与大小姐无关,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 “我对杀人没兴趣。”苏挽月撤回了手指,气定神闲地退后坐在一把椅子上,拿起那颗红色药丸,问他说:“告诉我,这是什么毒?” “砒霜丸。”忠叔貌似很合作,声音清晰地回答。 “你为什么要杀我?”她故意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模样,“为什么你们山庄对外人防范这么严密?” “苏姑娘难道不觉得自己来历十分可疑么?”忠叔抬头盯着她,“蔷薇山庄方圆十里之内都有眼线,我们的人并没有看到你上山,你忽然出现在山庄门口,还触动了密道机关,难道不是有所图谋而来?” “如果我说我是从天而降的,你信不信?”苏挽月一脸无辜地回答,其实连她自己都觉得这个理由太牵强。 “不管苏姑娘从哪里来,我这么做只是为了保护大小姐。”忠叔强调了一句,“大小姐对谁都没有戒心,但我不能眼看着她一次又一次被人算计!” “你放心吧,我只是不小心来到这里,我从来就没打算在你们山庄长住下去!”苏挽月觉得这个忠叔似乎心有苦衷,将一双明亮的眸子看着他,“我对大小姐只有感激,没有恶意。明天一早我就走。” “这样最好不过,”忠叔缓缓抬起头,“记得之前大小姐说过要送您去冷大夫那里治病,他确实是个很好的大夫,苏姑娘可以放心前去求医。” “我肯定会去。”苏挽月点着头,“你刚才说大小姐屡次被人算计,难道她以前上过别人的当?你们才会这么紧张她?” 忠叔犹豫了片刻,才说:“此事说来话长。” 苏挽月觉得他似乎心有苦衷,不觉睁大眼睛看着他。 忠叔似乎经过了好一阵的思想斗争,才说:“其实我也不怕告诉你,这些事情本来就不是秘密。司寇家世代在江南以开设镖局为生,我家老爷的名声更是远播各大州府,当年我家夫人与老爷的一名侍妾先后生下大小姐和二小姐,大小姐两岁的时候,有一个游方僧人前来山庄说,她们姐妹二人之中有一个是‘妖孽’转生,必须除掉才能保全家平安,否则会带来灾祸。老爷起初并不相信,但是那一年山庄里突然爆发了异常的瘟疫,死了很多人。老爷迫不得已请了一位法师来,结果法师所说的话竟然和那位僧人一模一样。” 苏挽月心里隐约猜到那位法师说了什么,说道:“他们所说的妖孽,莫非就是司寇玉烟?” 第154章 蔷薇山庄(2) 忠叔点了点头说:“老爷举行一场隆重盛大的法事之后,忍痛将二小姐扔下了山涧。大小姐十二岁那年,老爷过世了,他临终之时将大小姐托付给我,让我务必照顾好她,将来替她招赘一个好的夫婿,好让司寇一脉传续下去。可谁都没想到,老爷刚去世不久,二小姐竟然回来了。” 苏挽月听到这里,心里暗自奇怪,一个无依无靠、连基本生存能力都没有的小女婴,为什么能够在山涧中存活?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忠叔低垂着头,仍然沉浸在他的感伤里,“二小姐被扔下山涧之后,恰好被路过的砍樵夫妇二人发现,带回家中抚养长大。樵夫无意听到我家老爷去世的消息,打听到了当年的事情,所以把二小姐送了回来。大小姐刚见到二小姐的时候非常高兴,她可怜自己的亲妹妹一直流落在外,恨不得把自己身边所有的好东西都给她。” “后来呢?司寇玉烟是怎么嫁到宁王府去的?”苏挽月越发觉得好奇。 “我家老爷与宁王爷有交情,当初说过为世子聘定大小姐为妃,谁知道就在他们订婚前夕,大小姐双手沾染剧毒,幸亏清心谷的冷大夫及时替她截肢才保住性命。可是,大小姐双手落下了残疾之后,宁王世子就悔婚不要她了。” “他们未免太现实了吧?”苏挽月忍不住替司寇青阳打抱不平,她那个未婚夫宁王世子简直太过分了!司寇青阳不幸中毒伤残已经够可怜的了,他竟然还在她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说悔婚就悔婚,这种只看女人外表的男人简直就是个人渣! “我们原本以为这桩婚事就此作罢,没想到两个月后,又出了一件让大小姐伤心的事。”忠叔说到这里,眼里射出痛恨的光芒,“二小姐竟然去了宁王府。先前大小姐之所以中毒,是因为她碰了二小姐给她的一条锦帕,那条锦帕提前被浸过一种叫做‘见血封喉’的剧毒汁液,是她故意引诱大小姐,设法用蔷薇花刺割破了她的手。” “司寇玉烟为了当世子妃,不惜对亲姐姐下毒手?”苏挽月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司寇玉烟不过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她竟如此有心计、行事如此狠辣,毁了自己的姐姐,顶替她去做宁王世子妃? “她并不是世子妃。”忠叔很不屑地说,“只是宁王世子的侍妾而已,并没有明媒正娶。她虽然名义上是司寇家的二小姐,其实根本就是个没规矩没教养的山野丫头,怎能有资格做王妃?” “那你们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告诉宁王,揭穿她的阴谋呢?”苏挽月觉得很奇怪,如果说司寇玉烟不是为了得到王妃之位,那她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呢?难道她是为了爱情?一个为了荣华富贵连姐妹和娘家都可以全部抛弃的女子,实在太可怕了。司寇青阳那么善良,她的同胞妹妹竟然如此邪恶,难道果真印证了那些僧人所说的“妖孽”之说? “大小姐当时知道宁王世子悔婚的事,居然一点也不生气,她心中对二小姐始终还有姐妹之情,不忍心让她一无所有。”忠叔说到这里,语气微微有些激动,“我们大小姐就是这么一个人,哪怕人家对她再坏,她都不会放在心上。” “你怕司寇青阳总是对坏人滥用她的同情心,所以才想杀了我?”苏挽月看着表情黯然的忠叔,忍不住笑了起来。 “苏姑娘应该是个光明磊落的人,希望不要见怪。”忠叔略有些歉疚之意,语气十分温和。 苏挽月明白他的心思,立刻就说:“你放心吧,这件事权当没发生过。” 次日清晨,苏挽月还没有起床,司寇青阳带着两名侍女碧蔷和云薇过来看她了。 司寇青阳的语气依旧热情又温柔,对着她说:“你昨晚睡得好不好?我们过几天就去冷大夫那里,等他治好你的病,我再接你回来!” 苏挽月立刻说:“不用过几天了,我想马上去。” 司寇青阳看到她迫切的眼神,叹了口气说:“这样也好。女孩子谁不在意自己的容貌?你早点去见冷大夫,就可以早点让他为你医治。我今天就带你过去,让云薇帮你收拾一下行李吧!” 她们正在房间之内说话,忽然看到一名山庄护卫匆忙地奔来,对着司寇青阳说:“大小姐,不好了,山庄之外有人滋扰生事!” 司寇青阳脸色一变,立即说道:“这次又是谁?” 那名护院低声说:“恐怕与上次来的是同一批人。” 司寇青阳冷了脸说:“把山庄内所有防御机关都打开吧,让他们尝尝我们司寇家机关暗器的厉害,看他们还敢不敢来第三次?” 那名护院领命而去,背影很快就消失在门外。 司寇青阳看着苏挽月,对她说:“蔷薇山庄名声在外,所以时常有些好事之徒前来骚扰,不过他们从来没有得手过。蔷薇山庄附近十里之内多的是机关与密道,只要他们敢靠近,触动机关之后,谁都休想逃出山庄去!” 苏挽月仰头看着这个美丽又坚强的女孩,心中对她十分敬佩。 司寇青阳,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如晨露一样清新,如朝阳一样给人温暖,更予人力量。她不过是一个年仅十七、八岁的少女,在经历了那么大的人生挫折之后,不但没有自暴自弃,反而更加努力,坚强地面对生活,保护自己的属下和家园,还能一如既往地将自己的关心与爱输送给别人,这是多么难得的品质? 司寇青阳亲自出蔷薇山庄,领着苏挽月走了大约一个时辰的山路,来到附近一座相邻的山脉。 这座山谷十分美丽,满山云气氤氲,谷中满是清冽的香草气息,司寇青阳看着山涧中如薄雾一般升腾的水汽,指着远处梨花树掩映的一所草庐说:“你看,那就是冷大夫的居所,他不仅医术高明,抚琴技艺更是超凡脱俗,别具一格。” 她们驻足而立,突然听见山涧里传来一阵叮叮咚咚的乐声,仿佛真的有人在弹奏琴曲一般。 苏挽月开始以为是幻觉,然而当她精心再去听时,却发现那琴声越来越清晰,犹如山泉经过石隙,更如瀑布掠过飞岩,声音之清越优美,果然就像司寇青阳所形容的那样,宛如世外传来的天籁。她也曾经听过朱佑樘在毓庆宫内抚琴,那时候她觉得他的琴艺堪称精湛,宫中无人能出其右,但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的琴声和这里的琴声相比,恐怕还是要略逊一筹。 司寇青阳显然也听见了,她露出了一丝浅淡的笑容,看着苏挽月说:“你听见了么?是冷大夫在抚琴呢!” 琴声来处,似乎是半山腰处的一间凉亭。氤氲雾气中,亭中人影依稀可见,只见一个身穿白衣的男子坐在凉亭之内,如行云流水一般拨弄着琴弦,抚起层层泛着涟漪的乐音。山风极大,将他的白衣吹得飘然欲仙,恍如在山间自由翱翔的美丽蝴蝶。 司寇青阳看到那个奏琴的白衣男子,她眼里立刻迸发出一种奇特的惊喜光芒,仿佛受了某种召唤一样,用衣袖勾住了苏挽月的手,向着那琴声所在之处飞奔而去,全无平时的稳重与矜持。 苏挽月被她拉住,只能跟着她的脚步向小亭一路狂奔。 第155章 幽谷神医(1) 她们二人走近半山腰的小亭,苏挽月只觉得琴声越来越清朗,弹琴的人身影也越来越明晰。 司寇青阳拉着苏挽月,隐身躲藏在附近一株山茶树后,刚好隐去了她们的身影,附近满树的白色梨花瓣随着春风摇落,飘在她们的头上和衣衫上,苏挽月屏息静气,透过茶树的缝隙打量着亭中情形。 她一眼就看到那个身穿白衣的年轻男人,料想他就是司寇青阳说的“冷大夫”,看他的模样很像一位隐居世外的高人。 那白衣男子年纪大约二十四岁左右,一身雪白绸缎锦衣,乌发随意披散在身后,腰间束一条黑绫长穗绦,一双细长温和的双眼闪动着琉璃般的光芒,白皙的肌肤上隐隐有光泽流动。他飘然淡雅的神情,衬着手指间流动的琴弦余音,无论是容貌或者风度仪态,早已超越了一切人类,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 然而,亭内并不止他一个人。 琴畔站着一个衣着华丽、头戴金冠的锦衣公子,身穿一袭月白色长袍,外罩一件鹅黄绸面的对襟袄背,乌黑的头发在头顶梳着整齐的发髻。他待白衣男子一曲弹奏完毕,立刻击掌赞道:“你的琴艺日渐高深了,这一首《秋鸿》更是登峰造极,堪称我迄今为止听过最好的曲子。” 白衣男子淡然一笑,说道:“琴艺再好,还须有好琴相配,才能鼓出好音色。小王爷这架‘飞瀑连珠’,本是宇内难得一见的孤品,又岂是普通瑶琴可比?” 锦衣公子点着头说:“你眼光不差。这架琴原本是我家先祖为紫禁城中的一位红颜知己所制,后来承蒙成祖皇帝隆恩赐回。今日全靠它之力,才能让我聆听到如此优美动人的秋鸿之音!” 苏挽月抬头扫了扫那锦衣公子,见他她看到此人的面容之后,顿时怔了一怔。 这位锦衣公子五官侧面看起来分外鲜明,尤其是眉眼间的桀骜之气,竟然有几分像朱佑樘,隐隐带着一种王公贵族子弟特有的矜持与高傲气息。只是他的年纪似乎更小一点,大约只有二十岁左右,给人的感觉也不像朱佑樘那样冰冰凉凉的。 她们二人悄悄躲在山茶树后,屏息静气不敢出声,那锦衣公子话音刚落,随即双眉一簇,轻声喝道:“什么人在此偷窥?还不给我出来?” 他一边说话,一边向附近灌木丛使了个眼色。两名隐身在灌木丛的侍卫见他发话,早已如同猎鹰一般,飞快地向她们藏身之处扑过来,分别抓住了苏挽月和司寇青阳,将她们两个带到了小亭之内。 锦衣公子看到司寇青阳的时候,脸色竟然微微一变。 白衣男子一眼就看到了苏挽月,他的目光轻轻掠过她的脸,不像是惊鸿一瞥,更像是“审视”一件物品,苏挽月觉得他看人的眼神很特殊,暗想这不会是古代医生的职业病吧? 司寇青阳似乎与白衣男子相熟,微带娇嗔地扬起脸说:“我今日是特地前来求医的,偶然听到你在奏琴,所以在旁边看一看,你竟然将我们当成贼了么?” 白衣男子看向锦衣公子,微笑说道:“小王爷,看来只是一场误会。” 苏挽月听到白衣男子称呼锦衣公子为“小王爷”,暗想不知这位又是明朝哪一位王爷的后裔?他父亲“老王爷”又是谁?她明明感觉到司寇青阳与这位锦衣公子是认识的,但两人互相之间几乎全程无交流,连古人基本的客套招呼都没有。 锦衣公子示意手下侍卫将她们二人放开,表情有些奇怪地说:“既然有人前来寻医问药,我就不相扰了,改日再来。” 白衣男子点头道:“小王爷请自便,恕霜迟不远送了。” 他话音刚落,锦衣公子就头也不回地带着他的几名侍卫离开了,仿佛走慢一点就会被亭中的什么东西烫到他的脚一样,几个人影瞬间就消失在山间。 白衣男子将目光缓缓转到苏挽月身上,他的眼神温润而深邃,如同阳光普照大地一样柔和。 “这是冷霜迟大夫,是我见过的医术最高明的一位。”司寇青阳轻声为他们做着介绍,“我这位妹妹因为家中遭逢大火落难来到此地,她的脸受了一些灼伤,不知道你能不能为她医治?” 冷霜迟凝望着她伤痕斑驳的脸,说道:“这位姑娘伤在肌理,我只有五分把握能够治好。” 苏挽月听到“冷霜迟”这个名字,心里暗想果然人如其名,连名字都如此不带人间烟火气。她原本以为他会像其他古代医生一样实行“望闻问切”才能下结论,没想到他只是粗略看一眼,就能做出这样的判断。 “不管有几成把握,都为她试一试吧。”司寇青阳在一旁柔声开口,“如果她留在这里治病,会不会太打扰你?” 冷霜迟并不推辞,轻声说:“只要你们不嫌弃我这草庐陋室,谈何打扰?” 司寇青阳离去之后,苏挽月跟着冷霜迟从山腰走到那所草庐前。 清心谷果然不愧“清心”二字,微风起时,鼻端立刻传来一阵阵带着清冽味道的草药气息,她深吸了一口气,感觉那种味道像是薄荷,又像是麝香冰片,刹那之间就沁入心脾,令人感觉神清气爽。 寒风吹起了冷霜迟的一头黑色长发,他宽大的白色衣袖随风荡起,仿佛飘飘欲仙。他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苏挽月,语气很轻柔地问:“你除了面容毁伤之外,有没有感觉到身体异常?” 苏挽月愣了一下,她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异常啊? 冷霜迟看到她一副迷惑懵懂的模样,说道:“让我看看你的左手。” 苏挽月很听话地将衣袖向上拉了一点,露出了左手经脉。冷霜迟轻轻将她的手腕托在自己掌心,然后低头来辨症,他认真按住了她的脉搏,凝神说道:“你体内有潜伏的毒症,还好尚在浅处,现在医治还来得及。” “潜伏的毒症?”苏挽月觉得十分意外,“你是说我已经中毒了吗?” “有些毒无色无味,很难察觉,一点剂量不会让人立刻致命,但是天长日久累积下来,总有一天会将你的身体摧毁。”冷霜迟的语气不紧不慢,很耐心地和她解释,“当你的手臂出现黑色经脉的时候,毒性已经入体显效,如果等到黑线蔓延到了掌心,毒性已经进入了五脏六腑,恐怕我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第156章 幽谷神医(2) “什么毒,这么恐怖?”苏挽月百思不得其解,他的意思是说她之前的身体已经不正常了吗?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她在皇宫之内就已经慢性中毒了?此前,她对观星楼起火一事心里已经有了很多怀疑,担心是有人故意暗算她,此时此刻冷霜迟的判断显然更加印证了这一点。大明皇城之内,究竟是谁与她之间有这样的深仇大恨,不惜动用各种手段,一定要将她置于死地不可呢?难道是万贵妃吗?以她的个性,即使表面答应了朱佑樘不再暗中谋害她,背地里也不排除使阴招的可能性。 “这种毒很常见,”冷霜迟看了一眼她的面容,“就是铅粉。剂量把控得好,放入食物之中,便是杀人于无形的毒药。” “看来,有人想要我死。”苏挽月心里渐渐有些明白了。 古代皇宫中妃嫔侍女们所用的胭脂水粉,大部分都含有铅汞之类的化学成分,如果要用来杀人,确实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如果那幕后之人有意让她慢性中毒,只需要每天在她吃的食物里放点这类东西就可以了。 冷霜迟眸光微微一转,问她说:“你是希望我先治你的脸伤,还是先治你的毒症?” 苏挽月觉得他的问题简直弱智,立刻不假思索地回答说:“当然先治毒啊!如果连命都保不住了,还要脸干什么?” 冷霜迟眼里带着浅淡的微笑,说道:“我和你开玩笑而已,有些女孩子将美貌看得比性命更重要,未免有些本末倒置。” 苏挽月原本以为他是个只懂得看病的古板大夫,没想到他竟然还会说笑话,忍不住在他身后做了个鬼脸。 清心谷的草庐精舍,布置得十分精巧,分为里外两间,外间放置着一张窄窄的木榻,还有各种古代医生必备的一些工具,如针灸所用的排针、捣药所用的木甑木杵之类。 苏挽月四处东张西望,发现草庐内外都没有人烟,不禁好奇地问:“这里难道只有你一个人住吗?” 冷霜迟走进草庐之后,低头摆弄着那些针灸工具,背对着她轻声说:“只有我一个。”他说话之间,他拿着一排消毒处理过的银针,走近她身边说:“将衣服都脱下来吧。” “脱衣服?”苏挽月这一惊非同小可,她顿时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跳了起来,迅速后退了一大步。 虽然冷霜迟是个君子,但毕竟男女有别,哪怕他是个很有职业道德的医生,哪怕她现在的模样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看一眼就要做噩梦的丑八怪,但他毕竟是个男人啊,要她在这个认识还不到一个小时的陌生古代男人面前脱衣服?这样做简直太危险了啊! 冷霜迟看到她的过激反应,既不生气,也不妥协,他移步走到那张窄窄的木榻旁边,自己在一张木椅上坐下来,然后注视着她说:“我在清心谷中行医十余年,从未失过手,你不用怕。” 苏挽月依旧摇头,坚决不肯过去。 冷霜迟看着她倔强又坚持的模样,忍不住微微一笑,他笑起来的时候,脸颊边显出两个小小的漩涡,让他原本清逸出尘的模样顿时有了一丝人间烟火气,他低头看着那排银针,用食指和中指拈起了长约三寸的一根,转头看着她说:“你若是不肯过来,我如何替你治病?” 苏挽月心里激烈斗争了好一阵,坚持不肯过去。 就在他们二人僵持的时候,她忽然感觉到心脏部位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悸动,紧接着四肢都开始剧痛起来,她忍了一会儿,那种疼痛难受的感觉愈来愈强烈,她不禁退后几步,倚靠在竹藤编制的草庐墙面上。 冷霜迟看到她转眼之间变得脸色苍白,额头上渗出点点汗珠,随即走了过来,不管她是否同意,伸手将她的身体抱起,轻轻地让她俯卧在木榻上,然后将她的上衣从背后脱下,露出一片雪白的背部肌肤。 苏挽月头疼欲裂,她虽然万分不愿意,但到了此时此刻性命要紧,只能老老实实地趴在木榻上,等着他来扎针。 冷霜迟将那根三寸长的银针刺入她背部的穴道时,她立刻尖叫了一声,那种痛楚的感觉很奇特,不仅仅是被扎针的部位疼,甚至牵连到了许多其他的关节部位也跟着一起疼。他手下的针尖每深入一寸,她就要多承受十分痛楚,等到他扎完一遍针,她早已痛得死去活来,汗水浸湿了额发。 “好了。”冷霜迟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将最后一枚银针从她的肩颈部拔出,用净水擦拭过之后,放进了银针筒内,“过一个时辰再扎第二次。” 苏挽月只觉得全身都像被毒虫啮咬过一样,没有一个地方不疼,早知道被他扎针之后会这么痛,她宁可不要扎这些针,就算毒发攻心,也比这种痛苦来的舒服,被他针灸简直就是受凌迟之苦。 他见她趴着不动,担心她受凉,将一床锦被轻轻覆盖在她裸露的后背上,然后背对着木榻,低头翻捡着一堆药材,从中取出一些放到一个青灰色的瓦罐之内,又将另一些放到另一个瓦罐之内。 苏挽月挣扎着从木榻上爬起来,问他说:“要扎多久啊?” “一个月。”冷霜迟语气清淡,“你身体里毒性潜伏太深,时间太短不能解决问题。” “你没必要这么敬业吧?”苏挽月简直快要吐血,还要扎一个月的针?她刚才被扎针都快扎出心理阴影了。他难道不知道自己下手有多重,刚才让她有多痛?更何况是……在后背扎针的时候,她好歹是俯卧在木榻上的,如果要扎胸前部位的穴道,她岂不是要全部脱光光?打死她也不愿意啊! “有病不治,将来后患无穷。”冷霜迟并不生气,依旧还是那种轻柔的口吻,“你只要坚持一个月,我保证将你医好。” “还要一个月……”苏挽月皱着一张脸,她想到未来的每一天都要遭受一次这样的“针灸”,只觉得人生一片黯淡。为什么她每次穿越都这么倒霉呢?上次代替女锦衣卫“苏宛岳”挨了万通赐赏的八十廷杖,在床上躺了足足十来天;这次好不容易从大火之中死里逃生,又要承受一个多月的针灸之苦,天知道下次,下下次……她还会遇到什么更变态的事情? “一个月时间很快,针灸只是一时之痛,以后会好很多。不会每次就像今日这么痛的。”冷霜迟柔声安慰着她,“你懂得音律么?我可以教你奏琴,你的闲暇时间也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苏挽月在现代的时候学过钢琴,但从来没有碰过古琴。她之前听冷霜迟在小亭中抚琴,他的琴声确实悠扬悦耳、如同天籁,在这个寂寞无聊的清心谷里,如果她不找点什么东西来打发时间,日子确实很难熬,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听他的建议试一试。 她点了点头说:“我愿意学,那你教我吧。” 冷霜迟不再挡住门扉,指着草庐附近的一条溪流轻声说:“你若真心要学奏琴,先学会听流水的声音,等你能够听得出它们的节奏和韵律之后,我再教你弹奏的技法。” 第157章 高山流水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一个月过去了,清心谷内的生活非常平静安宁。 为了医治苏挽月身上的“旧伤”和“新创”,冷霜迟几乎耗尽心力。每天的针灸是他们二人最尴尬的时刻,苏挽月必须脱光上衣,乖乖地躺在木榻上等着他来扎针,她起初还觉得不好意思,会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冷霜迟的反应,结果发现他真的没有任何不轨的举止,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渐渐对他开始全心全意地信任起来。 据苏挽月观察,冷霜迟是一个性情异常恬淡的人,他的日常生活大概可以分为如下几个部分:奏琴、看书、采药、酿酒。 苏挽月从来不喜欢看古书,尤其是那些竖排印刷的文言文,看一页就会让她头晕眼花,琴谱也好,医书也好,都不是她的菜;至于采药,她即使跟着冷霜迟去山谷里,也分辨不出哪些是草药,哪些是草,去了也是白费功夫,所以一两次之后就兴致索然,不再跟着他了;而酿酒呢,在古代本来就是一门技术活儿,她看着他那些瓶瓶罐罐,只觉头大如斗,眼花缭乱,只远远地看了几眼就自动表示放弃。 在这段时间里,除了养伤之外,在冷霜迟的指点下,苏挽月的琴艺也有了明显的进步。每天清晨时分,她都会来到小溪畔,按照冷霜迟的要求仔细聆听溪流的韵律。虽然她跟随他学习奏琴的时间并不长,但古今乐理是相通的,她很快就学会了好几首古代经典琴曲的弹奏,比如《兰陵赋》《凤求凰》《高山流水》之类,也学会了第一次见到冷霜迟的时候他所奏的那一首《秋鸿》。 所以,每次冷霜迟出门采药的时候,她就独自一个人坐在小溪边练曲子。 春雨绵绵密密,江南的雨总是那样素洁典雅,随着丝丝缕缕的水雾,盎然春意袅袅润开,清心谷内的万树梨花全部绽放,如同瑶池仙子一样晶莹剔透,雨意缠绵,滋润着一朵一朵的花瓣,摇动着绿影婆娑,仿佛少女低眉时的一抹娇羞,淡淡地散开一地温柔。 苏挽月坐在小溪边,默默地调整好了呼吸,弹奏着那首《高山流水》。 这首古琴曲开指时气势如大海,可将心灵带入一个广阔无垠的世界里,接下来却如江河般连绵,再接下去犹如涓涓细流、微微清波,当一缕缕细流汇集在一起时,就会出现烟波浩渺的江流。苏挽月在他的引导下,静静的体验着心中那份慢慢汇集成的、流水的力量。当琴弦上的按音,散音,泛音在指间弹出时,似乎心灵也交融在流水般广阔无垠的空寂里,即使一曲停歇,那种清雅无垠的境界却还在延续。 苏挽月正要将手指从琴弦上撤回,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她认为那人必定是冷霜迟,还没有回头看就说:“你回来啦!今天采药这么快?” 不料,那人开口却并不是冷霜迟的声音,且带着一丝调侃的意味说:“你以为我是谁?” 苏挽月感觉有点不对劲,转过头发现来者竟然她曾经见过的、那位被他们称为“小王爷”的锦衣公子,她和冷霜迟之间除了针灸和琴艺之外,很少谈及其他外界的人和事,即使她主动问及一些事情,冷霜迟也总是机智而巧妙地避过绝口不提,所以她至今都不知道这位锦衣公子究竟是谁家后裔。 他今天身穿一袭青色锦袍,腰系一块玲珑玉佩,一只手撑着一柄天青色的油纸伞,另一只手执一管长长的玉箫,远远地从一株梨花树下走出来。 苏挽月第一次看到这位“小王爷”的时候,觉得他面容酷似朱佑樘,但是此刻却蓦然发觉他们二人风度气质完全不同。如果说朱佑樘是一块千年寒玉,那么这位“小王爷”更像是一块温润的暖玉,让人感受到春天来临的气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用来形容这位儒雅风流的锦衣公子,实在是再贴切不过了。 锦衣公子缓步走近苏挽月,打量着她脸上那个硕大的黑色面具,然后问道:“你就是那位面容毁伤的姑娘?” 苏挽月看了看他手中的玉箫,料想他是找冷霜迟的,站起身说:“你是来找冷大夫的吧?他今日一早去山中采药,恐怕要到午时才会回来。” 锦衣公子抬了抬眼帘,看到她身边那架古琴,悠然说道:“独自一人在草庐枯等,有什么意思?你在清心谷想必学会了不少曲子,我今日带了玉箫来,你可以愿意陪我合奏一曲?” “我只会弹几首简单的曲子,我怕弹不好,反而影响你的水准。”苏挽月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你刚才那首《高山流水》,虽然很有技法,但尚有不少瑕疵。”锦衣公子碰了个钉子,倒也不生气,他眼中笑容和煦,径自拿着玉箫,在她身旁的山石边坐了下来,““《高山》《流水》二曲,本只一曲,初志在乎高山,言仁者乐山之意,后志在乎流水,言智者乐水之意。至唐,分为两曲,不分段数。至宋《高山》分为四段,《流水》为八段。按《琴史》,列子云:‘……伯牙绝弦,终身不复鼓琴。’故有《高山流水》之曲。” “是吗?难道这首曲子是你改作的?”苏挽月心里有点惊讶,锦衣公子似乎很熟悉这首曲子。 锦衣公子眉目之间流露出的神情非常真诚恳切,目光宛转地看着她,笑了笑说:“不是我,是先祖。先祖曾著有一本《神奇秘谱》,里面记载了许多他修订过的古曲。冷霜迟教给你这首‘流水’,曲谱本是我赠与他的,没想到你竟然能够领悟其中的诀窍,实在难得。” ——《神奇秘谱》? 苏挽月顿时怔了一下,《神奇秘谱》这本书在现代都有很多人读过,它的作者是明太祖朱元璋的第十七个皇子、受封为宁王的朱权。这位锦衣公子竟然说宁王是他的“先祖”,那么他岂不就是宁王的嫡系子孙? “家父世袭宁王,在下系宁王府世子朱宸濠。”锦衣公子毫不隐讳,一双黑眸里闪过淡淡的倨傲神情,“冷霜迟竟然从未和你提起我么?” 果然是宁王世子朱宸濠! 苏挽月脑子里顿时如电光般闪过,原来……他就是宁王世子?那么,司寇青阳的妹妹司寇玉烟所嫁的人就是他了?难怪那天司寇青阳与他见面的时候两人表情那么奇怪,理论上司寇青阳还是他的前女友兼大姨子。 她打量了朱宸濠一眼,心里却在暗想着历史上对此人的“记载”。据载,宁王朱宸濠为人风雅,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他的先祖、明太宗朱元璋第十七子宁王朱权是琴艺冠绝天下的一代宗师,曾亲手制作出了闻名天下的宝琴“飞瀑连珠”。在明武宗年间,朱宸濠试图仿效明成祖朱棣“靖难之役”谋朝篡位,最后兵败被杀,结局十分悲惨。不过,现在是明朝成化二十三年,连明孝宗朱佑樘都没有登基,朱宸濠还很年轻,他只是“宁王世子”而不是真正的“宁王”。 如果按照朱家子孙的辈分排列,朱宸濠貌似还是朱佑樘的小皇叔,比他整整高出了一个辈份。 朱宸濠姿态优雅地从袖中取出一块洁白的锦帕,将那根箫管上的雨雾拭净,然后语气轻快地说:“那些曲谱我都很熟悉。你若是初学,能如此已经难能可贵了。” 苏挽月摇了摇头,很客气地说:“我只是学了一点皮毛,在你们面前就是班门弄斧,你何必这样谬赞我?” “高山流水,琴为心音。”朱宸濠将那管紫箫收起,凝望着她说,“弹琴之人为的就是找寻那一片心灵净土。你可以在音律与音韵之间,架扁舟漂泊于五湖四海,也可以倚窗独赏秋夜里的鸿雁高鸣,知音在每个人心里,也在每一首曲子里。” 苏挽月趁着低头调整琴弦的机会,用眼角余光扫了扫这个“小宁王”,他看上去十分有性格有头脑,行事也很缜密有序,的确具有一代枭雄的风范。不管这个“朱宸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至少在音乐方面,他确实遗传了宁王一脉的天赋,能够将琴声的精髓理解得如此透彻,绝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 “要下大雨了,”朱宸濠抬头看了一眼阴沉的天幕,“我们回草庐去等冷霜迟吧。” 他们二人一起站来冷霜迟的草庐之前,苏挽月抬头远远地看着雨雾中走来一个人,他身形俊逸,肩披一件鸦青色蓑衣,手拿一柄油纸伞,柔亮的黑发披散在肩头,正是冷霜迟。他缓步走进草庐,摘下竹笠,又将肩上的草药篓放在桌上,对朱宸濠说道:“山间大雨阻路,让小王爷久候了。” 朱宸濠轻轻掸了一下衣袖上的水痕,笑着说:“你回来得正好,我有一首新曲等你来品评,你若是再不回来,我就要走了!” 冷霜迟转向苏挽月说:“我昨日酿了几坛新酒,你可不可以替我去检查一下,看看密封妥当了没有?” 苏挽月料想他们二人所说的内容又是那些高深莫测的“曲谱”,以她目前的水准基本上听不懂,立刻答应着说:“我这就去!” 等到她走出草庐,朱宸濠看着她的背影,仰头扫了冷霜迟一眼,说道:“我刚才特意试过她的音乐悟性,算得上是个知音之人。只可惜她容颜尽毁,实在有碍观瞻。否则倒是可以作为我府中乐妓人选,将来或许还有机会进宫侍奉圣驾。” 冷霜迟淡淡应道:“容颜尽毁,未必是一件坏事。当人的身体有残缺的时候,心境反而更加安宁。” 朱宸濠将一卷曲谱拿出来放在桌案之上,笑道:“你的话总是那么有道理。只是像你这样的人太稀有,毕竟世间大部分的男人都和我一样,还是希望身边之人既能赏心,又能悦目才好!” 冷霜迟并不接他的话,低头凝望着桌案上的卷册,轻声说:“你新创这首曲谱,确实很新奇别致。” 苏挽月走出草庐不久,抬头发现雨势越来越大,她担心贸然跑去藏酒的山洞会淋成一只落汤鸡,立刻抽身折返回来。她的轻功身法向来很好,返回草庐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声音,她轻轻巧巧地从屋檐下取了雨伞,正要离开的时候,却听见冷霜迟用一种很奇异的声音说:“……烟雨楼决不会接这种生意。” 这种口气完全不像冷霜迟平时说话的习惯,他平时语气温和,从来没有半点疾言厉色,但这句话却是铿锵有力,态度极其桀骜。 苏挽月顿时停下了脚步,她屏住呼吸静听里面的说话声,只听见朱宸濠接着说:“如今由不得你们了……大家都在同一条船上,难道你想就此收手,独善其身么?”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草庐之中良久都没有任何声音,两人似乎陷入了沉默。 苏挽月只听到这几句,因为担心被他们发现,不敢再继续窃听下去,只能悄悄地离开了草庐。她一路向酒窖行走,心头却疑云密布:难道刚才冷霜迟是故意将她支开的?那个所谓“烟雨楼”是什么机构?“在同一条船上”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小宁王朱宸濠会对冷霜迟说那种暗带威胁的话?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看起来十分密切,好像隐藏着什么秘密,恐怕并不只是“以琴会友”这么简单。 第158章 梨花春雨(1) 距离清风谷草庐不远之处的悬崖绝壁附近,有一个入口极小、但容积极大的山洞,里面十分开阔,大约有一百多个平方,装满了冷霜迟亲手所酿制的绝世好酒。 苏挽月穿过洞口掩映的矮小灌木丛,弯腰进入洞内,立刻有一种沁人心脾的醇香从洞中飘出来,既有田园野花的氤氲,也有五谷稻麦的浑厚,让人不由自主地跟着那幽香寻觅而至。她低头走近酒窖,第一眼就看到冷霜迟最近酿造的那一坛新酒“杏花春”,虽然它被封存得密不透风,却依旧清香四溢,如同美梦一样朦胧,犹如轻纱一样漂浮,仿佛要在人的灵魂深处飞流直下,涌入澎湃起伏的心海,刚柔并济,势不可挡。 不得不说,冷霜迟是个极其风雅之人,他不但懂得琴,更懂得酒。 外面下起了一阵急雨,苏挽月将酒坛一一察看完毕,索性在山洞出口找了一个干净的地方,伴着那一缕醇香,坐在梨花树下,抱着膝盖观看对面山崖上的雨中美景。 雨中隐隐走来一个人,她身形娇小,身披一件鸦青色蓑衣,苏挽月抬起头好奇地打量,发现来者竟然是多时不见的司寇青阳,她顿时眼睛一亮,立刻站起身来,喊了一声说:“司寇大小姐!” 司寇青阳走到山洞之前,舒展双臂将身上的蓑衣脱下,仔细看了看她说:“我特地过来看你的,你恢复得怎么样了?” 苏挽月此前对她一直心存感激,点头说:“谢谢你这么关心我。我很好,应该很快就会痊愈了。” 司寇青阳用衣袖缠住了她的手,微笑着说:“我就知道,他是这世间最好的大夫,他一定能治好你。”恰在此时,附近草庐响起了一阵琴箫合奏的声音,司寇青阳眼里立刻闪现出一丝迷惘的神情,她裹着苏挽月的手,眼神看向草庐那边,轻轻地说:“你听,他又在那边奏新曲了。” 苏挽月隐约感觉到她对冷霜迟的关注,不由得微微一笑,说道:“你好像很喜欢他的曲子啊!” 司寇青阳闻言,立刻轻咬了一下嘴唇,双眸透出少女的羞涩之态,细声说:“我认识他已有十几年了。我还记得我六岁的时候,那个中秋月圆之夜,在蔷薇山庄之外听到他的琴音,然后认识了他……后来我不幸遇险,也是他尽心尽力相救,我才能平安无事。” 苏挽月心中好奇,不由得追问说:“你对他这么好,他知道吗?” 司寇青阳听到她的话,有些无奈地叹息了一声,低头说:“他或许不知道吧。” 苏挽月见她沉默,料想他们二人之间有些心结,不便再过分追问,她抬头见雨丝渐停,拉着她的手说:“雨停了,小王爷应该已经走了,我们回草庐去看看。” 回到草庐的路上,司寇青阳一反常态,她没有像以前那样不停地和苏挽月说话,只是任由苏挽月默默地牵着她的手,默默地向山下行走。苏挽月知道她有心事,但是又不敢乱说,只能温柔地牵着她的衣袖,陪着她一起向前走。 她们二人携手经过一片梨花树的时候,司寇青阳突然停下了脚步,幽幽地看着苏挽月说:“我对他的心事,蔷薇山庄里从来都没有人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你可千万不要说出去啊。” 苏挽月点了点头说:“我一定为你保守秘密。” 司寇青阳仰头看着天际的浮云,眼里带着无限迷惘,仿佛陷入了回忆里,语气幽怨地说:“从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开始,我就再也忘不了他了,我的心里除了他,再也没有别人能够进去……可是我……我……” 她神情哀婉,说话之间泫然欲泣。 虽然司寇青阳的措辞很隐晦,但是苏挽月心里明白,她根本不敢对冷霜迟说,她怕他会一种非常委婉的方式拒绝。如果这件事发生在现代她的某闺蜜身上,根本就不是什么问题,但是对于这位江南世家地位尊贵的千金大小姐来说,绝对是一件惊世骇俗的大事情。 或许对冷霜迟而言,与司寇青阳的邂逅也好,对司寇青阳的帮助也好,不过是人生中一段小插曲,他心里根本没有任何绮念;但是对司寇青阳而言却完全不一样,她是真的对他一见钟情了,而且多年来只能将这段情埋藏在心底,不敢也不能对任何人倾诉。 苏挽月想到这里,忍不住对她说:“等我有机会去问他一问,看看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司寇青阳抬起了头,眼里迸发出一种期待的光芒,看着她说:“你真的愿意为我去说这件事?你不怕人家知道了说闲话么?” 苏挽月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你对我这么好,我替你当一次说客有什么大不了的?” 司寇青阳立刻微笑起来,她拭去了眼角的泪水,也抹去了刚才她那种哀伤悲戚的神情,与她一起从容大方地走进了草庐。 草庐之内,果然只剩下冷霜迟一个人了,朱宸濠已不见踪影。 冷霜迟低头挑拣着刚采摘来的草药,他看到她们姐妹二人携手进入草庐,立刻很客气地同司寇青阳打了个招呼说:“司寇小姐,请随便坐。” 司寇青阳落落大方地坐下来,完全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开口就说:“这些时日以来,多亏你照顾我的朋友,她才能这么快好转,谢谢你了。” 冷霜迟淡然一笑,说道:“不过是医者份内事,大小姐何必言谢。” 司寇青阳看了苏挽月一眼,紧接着说:“我今日来清心谷,除了看望紫烟之外,还有一事。十日之后是我的生辰,我邀请你们前往蔷薇山庄赴宴,不知道你肯不肯赏脸?” 冷霜迟闻言,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很客气地拒绝说:“我这里俗事繁杂,恐怕不能前往,还请大小姐见谅。” 司寇青阳并不勉强,脸色有些失望地站起身,说:“既然如此,就罢了。” 苏挽月见他们二人一个态度淡漠,一个端着架子,心中暗暗着急,忍不住插嘴说:“最近阴雨连绵,不需要每天捣药晒药,春花所酿的酒也都酿好了,并不是很忙啊!蔷薇山庄近在咫尺,来回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去一趟也很方便。” 冷霜迟听见苏挽月这么说,微微挑了一下眉,脸上似乎有一点为难的神色。 苏挽月见他犹豫,感觉气氛有所松动,立刻趁热打铁地凑到他身边,笑嘻嘻地说:“大小姐诚心诚意前来请我们,给个面子吧!” 冷霜迟似乎从来没见过她这种粘人的招数,他一张俊脸暗了暗,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一声,然后才说:“好。” 司寇青阳站在一旁看着他们说话,眉目之间不由得绽放出一丝喜悦的神色,说道:“我一定在家扫尘恭候。” 转眼之间,苏挽月在清心谷已经待了快一个月之久。 他们每天坚持做两次针灸,她身上的毒伤渐渐根除,脸上的灼伤皮肤也不再扭曲纠结,五官渐渐恢复了平整,依稀看得出原本清秀婉约的模样。她脸上被灼伤烧焦的黑色疤痕已经褪去了第一层的死皮,但需要每天坚持敷一种特殊的膏药,然后戴上特制的面具,以防吹风或者见水而发炎。 到了针灸的最后一天,苏挽月很听话地趴在木榻上,冷霜迟扎针的手法其实很轻柔,久而久之她已经习惯了,不再像第一次那样怕疼。但是今天很奇怪,他的银针刚刚刺入她背部的第一个穴位,她额头上就疼得冒出了冷汗。 “你怎么了?”冷霜迟发现了她的异样,低头关切地问。 “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好痛啊!”苏挽月疼得呲牙咧嘴,她用胳膊肘弯支撑起半个身子,扭过头来和他说话。她不经意地转身,胸前大部分春光立刻落入了冷霜迟的眼中,他仿佛视若无睹,声音冷静地说:“你不要动。” 苏挽月听到他的“提醒”才知道自己走光了,她立刻闭了嘴乖乖地趴好。 针灸完毕之后,冷霜迟看着她带着黑色面具的脸,说道:“等一会儿我们就可以拆下面具,看看药膏的效力如何了。烈火灼烧过后的伤痕,并不容易消退,你一定要有思想准备。” “不管变成什么样子都好,”苏挽月知道他马上会拆下那个黑色面具,她无所谓地笑了一笑,“我要求很低的,只要以后走出门不会吓到人就可以啦!” “你可以不在乎,但是我在乎。”冷霜迟低头看着她的脸,清心谷内四散弥漫的雾气袅袅升腾,微风夹杂着细雨在窗外飘飞,那一头黑色长发落在他的双肩,让他的侧脸看似一块无瑕的白玉,“如果治不好你的脸,我一定会遗憾终生。” “这么严重?”苏挽月觉得他太较真了,忍不住问,“难道你对每一个经手的病人都这么认真吗?” “难道不应该这样么?”他轻声反问。 第159章 梨花春雨(2) 苏挽月突然之间无话可说了,冷霜迟毫无疑问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从他身上,她几乎找不出任何缺点或者人性的弱点。虽然唯物主义科学论告诉她,绝对的完美是不存在的,但她依然找不到任何可以攻击他的理由。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冷霜迟是一个没有性别的人,甚至和东厂蓝枭都不太一样。他简直从头到脚都不像人,有一种凌驾于凡尘之上的气质,更像是是活在尘世间的仙人。 冷霜迟向前走了一步,突然以一种很快的速度将她脸上覆盖着的黑色面具给揭了下来,他将面具搁置在一旁,两道清润的目光打量着她的脸。 “我的脸怎么样了?”苏挽月大半个月来每天都戴着这个硬皮面膜壳一样的东西,实在憋得难受,现在终于可以将这个东西扔掉了,她恨不得能跳起来欢呼。 他默默地注视了她很久,仿佛一个铸陶师在欣赏自己的一件作品,唇角边漾起一丝浅淡的笑意,说道:“总算没有白费功夫。” 苏挽月见他神情愉悦,料想自己的脸部情况恢复得不错,她跳下木榻,抓起一面铜镜照了照。镜中的少女果然变回了原来的模样,她脸上的黑色痕迹果然全部脱落了,脸颊恢复了平整光滑,雪白的肌肤衬着黑亮的眼睛,整个人看起来神采奕奕。与刚来到蔷薇山庄的时候相比,简直是脱胎换骨。相比她之前的样子,不但没有变丑,似乎还变漂亮了一点。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让自己变得更加完美,岂不是更好?”冷霜迟温柔地看着她莹白如玉、吹弹可破的面颊肌肤和轮廓分明的五官,“现在的你,就如同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了。” 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他无意中所说的这句话,顿时让苏挽月想起了那个落水村的女巫师当时给她的八字断言——“凤凰涅槃、沉浮万状”,莫非那句断言真的被印证了?凤凰涅槃而浴火,是否指的就是观星楼内那场大火?如果这句断言所指应验,那么后面一句呢?她未来还会遭遇什么艰难坎坷的事情? 苏挽月捧着铜镜左照右照,看着镜中的那个宛若新生的人,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 冷霜迟看到她落寞的神情,走近她身旁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突然看到一张新的面孔,有点不适应而已!”苏挽月失去了面具的屏障,担心被他看穿心事,立刻找了个机会从他身侧擦肩而过,假装去放铜镜。 “你虽然卸下了面具,还要坚持擦一个月的药才行,”冷霜迟将一个小玉瓶递给她,“新生肌肤都很娇嫩,若是不注意保养,脸部皮肤很快就会变得粗糙,甚至比以前更差。” “你连这些都懂啊?”苏挽月看着掌心里的精致小玉瓶,料想那是古代类似“护肤品”的东西,她对他的渊博实在佩服得五体投地。 像冷霜迟这样的男人确实世间少有,不但性情温柔,医术高明,弹琴造诣堪称一绝,更难得的是他还会自己种花、自己采药、自己养蚕、自己做衣服、自己制护肤品……这种男人不要说在古代了,就是在现代也绝对是奇葩,打着灯笼也难从十万人里面找到一个。 冷霜迟收起了银针,他背负着双手,面对着草庐的窗外说:“你的伤快要痊愈了,不知道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苏挽月猛然间听到他问这个问题,心里顿时涌起了一种奇异的情绪。这种情绪像是惶恐,又像是焦虑,更夹杂着一丝忐忑不安。冷霜迟只是一个医者,她只是一个他受人所托临时照顾的“病人”,她的伤一旦痊愈,他的任务就顺利完成。她与他并不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恐怕以后也很难有交集。 她回头向烟雾茫茫的山间看了一眼,随口答道:“我可能会去京城吧!” 其实苏挽月心中一直在犹豫,伤势痊愈之后要不要回到京城去?虽然这段时间在清心谷内过得很是逍遥自在,但她心里总觉得忐忑不安,毕竟京城有那么多她的朋友、那么多关心她的人,她明明没有死,为什么不能堂堂正正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呢?如果故意不让他们知道,似乎有点不太厚道。 冷霜迟看了她一眼,说道:“你来自京城?莫非你在那里有知交好友?” 苏挽月听到“知交好友”几个字,不觉心中一动,说道:“我有一位义兄,在京城锦衣卫署衙当差。” “投奔锦衣卫,恐怕不适合你。”冷霜迟俊眉微微一簇,抬眸看着她,“京城虽然锦绣繁华,但女儿家漂泊江湖总是不妥。你毒伤初愈,体质太过纤弱,未必能保护得了自己。” “我只是想去看看他们,并不是谋差使,更不是向往京城的繁华。”苏挽月赶紧解释,“我怕他们以为我已经死了,怕他们担心我,所以想让他们知道我还活着。等看过他们之后,我再找一个清静的地方过日子。” 冷霜迟似乎有些不以为然,说道:“你若是喜欢清静,何必去京城?我倒可以介绍你到一个好去处。” 苏挽月知道冷霜迟性情虽然淡泊,但说话从来都不拐弯抹角,好奇地问:“你说的‘好去处’,不知道是哪里?” “金陵城三十里之外,有个古刹叫戒台寺,住持为人和善,是我至交好友。”冷霜迟向远处凝视了一眼,接着说,“离寺不远有座庵堂,你可以去投奔她们。” ——去尼姑庵? 苏挽月顿时瞪大了眼睛:“你要我出家当尼姑啊?” “这样不好么?”冷霜迟很淡定地接过话,“世间再没有比佛门更清静的地方了。” “可是,我暂时还没有考虑过出家皈依佛门啊!”苏挽月心中暗自叫苦,拼命摇头。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空谈‘清静’二字?”冷霜迟拈着手中的一枚银针,语气清淡而悠远,“清静本来自你的内心,如果你心里足够清静,留在哪里都一样。” 苏挽月听着他话语中的机锋,心里隐隐有些领悟。正如他所说,京城固然繁华,但她只要踏入九门一步,必定就会陷入另一个“不清静”的境地。时隔一年,京城里的那些人恐怕都以为她已经葬身于观星楼内的大火之中了,如果她突然现身,会不会让那些古人们吓得灵魂出窍,真的以为自己见鬼了?如果见到朱佑樘和牟斌他们,她又该怎么向他们解释她的“生还”?再说,即使她回去了又能怎么样呢?他们都是历史轨迹上的一些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每个人的命运里都没有她,既然如此,她又何必自寻烦恼,再去干扰他们已经回到正轨的生活? 或许,她真的不应该再怀念、再留恋那个“苏宛岳”的过去了。 “可是我没有家,”她咬着嘴唇暗自琢磨,轻声嘀咕着说,“不能去蔷薇山庄……也不能去京城……我还能去哪里?” 冷霜迟看了一眼天边的朝霞,轻声说:“如果你无处可去,不如留在清心谷。” 自从苏挽月来到清心谷中,冷霜迟从来不对她说任何暧昧不清的话,更没有任何逾矩的行为。即便是在那些最令人尴尬的时刻,他对她都没有任何冒犯,更没有过任何让她难堪或不舒服的言行举止,甚至连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挑不出任何语病或瑕疵来。 所以,冷霜迟此时所说的这句话,毫无疑问是他说过的含意最令人难懂的一句话。 她没想到他竟然会对自己这么说,他不是习惯了一个人在谷中生活吗?怎么会主动收留一个人?她有些错愕地站在那里,试图告诉自己他又在开玩笑,并不是当真,却又清清楚楚地听见他说:“这段时间有你陪着我,我才知道,原来我一个人在这里有多么寂寞。” 她不知道该如此理解他的话中含义,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从看到冷霜迟的第一眼开始,她就觉得冷霜迟是一个值得信任、值得依靠、甚至可以将生命交付给他的人。这种信任和依靠,或许起初是源于病人对医生的崇拜,或许是源于徒弟对学艺师傅的尊重,但归根到底,她还是被他的人品和性情所深深打动。他根本不在乎她的容貌是美丽还是丑陋,也从来不追问她的出身和来历,只是默默地尽到了一个医生的本份,即使劳心劳力也毫无怨言。他是那样淡定,那样从容,那样飘逸,似乎世间没有任何事情可以让他的情绪大起大落,他无心于世事,所以就能从红尘俗务中逃离,看待世界的眼光也就和常人不一样。 对她而言,冷霜迟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人,对于他的“建议”,她既没有拒绝的理由,也没有拒绝的必要。 她仰头看着他,眨了眨眼睛说:“你确定愿意让我留在这里?你不会嫌我太吵吧?而且我要事先声明啊,我很笨的,不会酿酒,不会采药,也不会补衣服……很多杂活我都干不好的啊!” “我留你在此,并不是要你给我当丫鬟,”冷霜迟微微扬起头,很温柔地开口,“我从来都没有觉得你很吵,也没有觉得你很笨。我所担心的只有一件事,你是真的愿意留在这里么?” 苏挽月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语气坚决地说:“当然是真的。” 以前的那个“苏宛岳”,早已随着观星楼的大火湮灭在历史时空里,成为一段消失的记忆。眼下最重要的事,也是最应该做的事,莫过于为她自己好好地活着。 第160章 择婿宴会(1) 天边露出一丝曙光,山间仍下着蒙蒙细雨。 苏挽月走了大约一盏茶功夫,才走到了清心谷的山顶,她站在山巅看向群山之间的草庐,只依稀看得见一个淡淡的影子。 今天是司寇青阳的十八岁生日,她觉得自己空手前去拜寿似乎不太好,但是清心谷中又没有其他的礼物可以送,她决定到山上采一些新鲜花卉,编制成一个花篮权当给她的贺礼。这种花篮她曾经看到家里附近的花店老板娘做过,制作手法并不繁难,难得的是花朵必须全部是白色,而且要新鲜的花做出来才漂亮。 山顶野花极多,玫瑰、百合、蔷薇等等应有尽有,不过这里的白色蔷薇与司寇青阳家的蔷薇山庄之内的花朵并不相同,都是野生纯自然的品种。这些野蔷薇花朵并不大,不似普通蔷薇那样在枝头艳丽摇荡,而是几十朵几百朵几千朵簇拥着齐齐开放,如小家碧玉般晶莹娇柔,带着一种奇异的香气。它们成群结队地在山巅如同白云一样烂漫开放,如云似锦,如梦如幻。 细雨霏霏,苏挽月蹲在那些白色野蔷薇丛中,伸手采摘那些朴素的花儿,它们有着洁白晶莹的五片小小的唇形花瓣,花心顶着一簇金冠的细细花蕊,单独看起来并不特别,聚集在一起时却特别美,几乎摄人心魄。她低头采摘了一阵,忽然觉得头有些晕,以为是蹲得太久导致血液循环不畅通,不料起身之后头晕的感觉反而越加强烈,四周全部都是一片白茫茫的雾气。 她抬头的时候,看到茫茫雨雾之中,有人背着一个草药篓缓步走近,白衣飘飘欲仙,正是冷霜迟。他身后那一大片葱郁的白色花瓣水灵灵的沾满了雨滴,明净的素颜带着一缕悠然之色,朦胧的双眸荡漾着泉水般的清澈,目光仿佛能够穿透山间淡淡的雾霭,直指人心,果然是冷霜迟。 他快步来到她身边,低头问她说:“你还好吧?山间多有瘴气,我之前替你的衣裙熏过‘百日香’,是应付春天里各种花瘴的解药。” 苏挽月顿时恍然大悟,她之前所穿的衣衫系白色棉麻所制,因为她不熟悉环境,谷中又没有其他人,换衣服换药等等这些杂事全部都是冷霜迟一手操持。她之前经常看到他在灯下缝补衣服,没想到他竟然是做给她的,不但式样简洁,还非常合身,既不大也不小。因为今天要去蔷薇山庄赴宴,她怕穿得太随便让人家误会她不懂得礼貌,所以昨晚将他为她“特制”的衣服都换了下来。 冷霜迟从草药篓内取出一个小香囊,递给她说:“你带着这个再摘花,就不会有事了。” 苏挽月接过草药包佩戴在腰间,明眸闪亮地看着他问:“你怎么来得这么早?” 冷霜迟低头看着她手里的大捧白色花朵,说道:“赴人之约,怎敢迟到?你采这些花有何用?” 苏挽月微笑着说:“我想送一个白色捧花给青阳,当她的生日贺礼。” 冷霜迟闻言将背上的草药篓解下,将那些花朵都放了进去,替她采摘那些悬崖边的大瓣白色鸢尾。 苏挽月见他帮忙,索性坐在草地上,开始将那些白色花朵一个一个地串起来,没过多久就编成了一个漂亮的五彩花篮,十分精巧别致。花篮中还缺一串长条的垂花,她看到悬崖边的那一大片白色迎春花,立刻眼睛一亮,奔过去摘取。不料冷霜迟看到她奔向那片迎春花,立刻手疾眼快地跟了过来,他们恰好抓到了同一根花枝。苏挽月微有错愕,伸出去的手滞留了片刻,冷霜迟乘机借势握住她的手腕向上轻轻一带,那一串白色的花枝就稳稳当当地到了她的手中。 苏挽月往后一跳,一头浓密的乌发披散在肩后,空气中飘散着一种淡淡的幽香,仿佛源自山谷中悠然绽放的野生兰草,又仿佛源于她的发梢。 “小心。”冷霜迟看到她脚下踏到一块碎石,立刻出声提醒。 苏挽月摇着头说:“你太小看我啦!这种小石头哪会将我绊倒?”她眼神明朗而豁达,毫不介意刚才两人之间的尴尬。 冷霜迟淡淡一笑,说:“是么?” 苏挽月低着头将那根迎春花枝条放进花篮里,伸手擦了一下额头的露水,顺手掠了一下被晨风吹得有些零乱的头发。 这些天来,他们二人每天都在一起,日复一日地重复做着采药、酿酒那些琐碎又怡情的杂事,生活既安逸又宁静。冷霜迟对她的态度虽然很亲近,但从来都不对她说任何暧昧的话,更不会主动对她有任何亲密举止,今天居然主动握住了她的手,已经算是很“例外”的情况了。 苏挽月心中对冷霜迟十分敬重,所以格外珍惜这种惺惺相惜的患难之情。 虽然她不小心落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里,倘若能有人给予一份相濡以沫的宁静,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 一阵急雨簌簌地落了下来,豆大的雨点浇落在他们的头顶上,苏挽月撑着雨伞在大雨中飞快地奔跑,冷霜迟跟随在她身侧,既不抢先,也不落后。因为雨太急,苏挽月身上衣衫几乎被山风吹来的飘雨全部打湿了,她飞快地跑到附近的一座小亭中,收起了雨伞,用力跺着脚,将衣衫上沾湿的水滴甩下来。 冷霜迟跟随而来,他放下雨伞看了她一眼,突然将一只手从她发丝间掠了过去。 苏挽月觉得奇怪,仰着头怔怔地看着他。他将掌心在她眼前舒展开来,她定睛一看,却见一只绿色的毛毛虫在他指尖蠕动着胖胖的身体,她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种软体昆虫,立刻吓得一声尖叫,不管不顾地抓着他的手臂往后面躲。 冷霜迟微微一笑,将那只毛毛虫扔了出去,说道:“山间这些梨花树什么都好,就是虫子太多,你头上还有好几只。” “快捉走!捉走!”苏挽月早已吓得花容失色,一只绿毛毛虫就够她做半夜的噩梦了,居然还有好几只?这些鲜花看上去很美,竟然隐藏着这么多危险的小虫子!以前她一个人的时候,也在树丛里钻来钻去过,但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恐怖的情况,难道说一场春雨让毛毛虫们都从树洞里钻出来了?还争先恐后地跳到她的头发上?她今天未免也太倒霉了吧! 冷霜迟温柔地伸出手来,他宽大的衣袖不经意之间轻拂过她的柔嫩耳侧,让她感觉到一阵微痒。她很想往后退,但是又怕随便动弹之后,那些绿色毛毛虫会从头发上掉落到她的后颈里,只能强忍着不动,保持着僵硬的姿势,任由他慢慢地、一只一只地将毛毛虫从她的发间里捉出来。 “捉完没有?”她的脸都快僵硬了,仰着头问他。 “好了。”冷霜迟从她发梢中取下最后一条绿色毛毛虫,一边侧头和她说话,一边将它扔了出去,“没想到你竟然会怕这种小动物,它们以后会变化成美丽的蝴蝶,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可怕。” 苏挽月听他说捉完了,心里稍微宽慰了一些,她刚要答话,赫然发现自己的手腕上不知何时竟然爬上了一只又大又绿的毛毛虫,它距离她非常近,她几乎连它脚上的绒毛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哇!”她几乎被吓到崩溃,用力将手腕一甩,然后向后狂退几步,她慌乱之间没有顾得上她手里正拽着冷霜迟的衣袖,他被她这么大力气狂拉一通,眼看衣袖就要被撕裂。 “小心。”冷霜迟跟着她手中的劲道,借着衣袖的去势,在苏挽月还在昏头转向哇哇大叫的时候,挥起大袖一卷,将她整个人都卷到了自己怀里,在她跌倒在地面之前,他已经稳稳地挡在她身前,充当了她跌倒的“屏障”。 这一瞬间发生的事情太快,等到苏挽月惊魂初定的时候,她整个人已经跌进了他的怀抱里,最令人尴尬的是,因为刚才太害怕,她竟然像小树熊抱着大树一样紧紧地抱着他的腰。 “你没事吧?”冷霜迟看着她目瞪口呆的脸,忍不住轻笑了一下,笑容如春天里润物细无声的梨花雨。 “我……”苏挽月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冷霜迟身上的气息,既舒适又温暖,让人觉得无比安心,甚至有些……熟悉。 她觉得自己的心突然之间跳得异常剧烈,有些仓皇失措地放开了他,整个人迅速后退了一步。今天的事情太过诡异了,她以前不会这么没用啊,今天怎么一不小心就在他面前变得这么狼狈?就在刚才那一刻,她无意中跌入他的怀抱里,第一次触碰到他的身体,嗅到他衣衫上那种特有的、淡淡的、和自己衣服上类似的草药香,心里竟然涌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仿佛心底有一扇秘密的窗户突然被人打开了一样。 苏挽月隐隐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烫,好在她的脸色一直都很红润,外人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异样。 “没想到你这么怕毛毛虫。”冷霜迟看到她窘迫的神情,从袖中取出一块淡紫色的绢纱,用很温柔的声音对她说:“山间风露很重,路上又多沙尘,你脸上的肌肤新生不久,需要好生防护,戴上这个面纱吧。” 苏挽月见他如此关怀体贴,点了点头接过那块紫色绢纱,蒙在自己的脸上。 他们二人并肩走过山间,叠翠山下有一条笔直的土路向着正南方延伸开去,土路两旁都是荒芜的杂草,惟有这条路显得整齐而干净,路边还有界碑,上面写着繁体的“大明”二字,看样子这条路应该是明朝的官道。 第161章 择婿宴会(2) 苏挽月远远地看到山脉另一侧路径上隐隐来了一队人马,马队上的人着装几乎一致,左腰间别着一柄明亮晃眼的绣春刀,腰带上挂着一块玄铁镶边的乌木令牌。他们上马的动作整齐划一,显然经历过特殊的训练,而且动作既快且准确,如同闪电一般,从上马到牵住缰绳落地,身上宽大的飞鱼状袍服裙摆却纹丝不动。 他们疾驰而来,马蹄在官道上扬起一阵尘土,犹如黄沙弥漫。苏挽月心中好奇,不由得凝神远看,她看清了他们身穿的飞鱼服和腰间所佩的绣春刀,顿时吓了一跳:这些人并不是普通人,而是朝廷锦衣卫! 冷霜迟见她眼神迟疑闪烁不定,走到她身边说:“你认识他们?” 苏挽月知道锦衣卫的规矩,他们轻易不会这样大张旗鼓地离开京城,尤其是来到叠翠山这样偏僻的所在,除非是这一带发生了极其重大且机密的事情。如果锦衣卫内部职位没有更改的话,一年前负责侦缉这方面事务的锦衣卫千户正是沈彬,她刚才依稀看了一眼,领头那人似乎很像他。 “不认识。”她迅速地摇头否认,心里忽然掠过一丝不安,却并不想让冷霜迟知道。 “你还去蔷薇山庄么?”冷霜迟仿佛看出了她的心事,语气清淡地说,“如果你不愿意前往,就留在清心谷内,我替你将礼物送给司寇大小姐。” “我一定要去。”苏挽月心里对司寇青阳一直十分感激,如果没有她的帮助,她根本不可能认识冷霜迟,更不可能这么快就治好体内的毒伤,说他们俩是她的救命恩人并不过分,既然她邀请他们前去赴生日宴会,她怎么能因为山下发现一点锦衣卫的踪迹就不去? 他们抵达蔷薇山庄的时候,朝阳早已升起,射出万丈光芒。 今天山庄内十分热闹,简直是宾客盈门,而且大部分看起来年纪都不大,像是当地附近的名流世家公子,将山庄大院前的那片空地挤得满满当当。 在这样的喧闹环境里,苏挽月发现了一个细节:山庄大门依然紧闭,没有一个外人能够接近那片粉色蔷薇包裹的庭院。蔷薇山庄的位置极为隐秘,处于两座山脉的腰腹连接凹陷之处,无论站在庐山的那一座山巅,都无法直接看到山庄全貌,山庄中人进出只能通过后山的一条小路,小路中间有一段是悬空的竹木吊桥,长度大约几十米,起落机关都掌握在山庄护院们手中。不要说普通百姓,就是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也很难长驱直入。 司寇青阳迎着他们走了出来,她今天身穿一套粉红色的衣裙,肩披一件月白色的披风,上面绣着金色的蔷薇花,她梳着一个高高的发髻,鬓旁对称地插着两支珠钗,钗头也是蔷薇花形状,额间贴着花黄,衬得她的容颜更加美丽动人,她看上去神情愉悦,双手藏于袖内,看起来几乎完美无缺。 苏挽月向着司寇青阳跑过去,将那个精致的花篮递给她,说道:“一点小礼物,送给你的。” 司寇青阳看到那个花篮,脸上立刻升起了一缕喜色,赞道:“好精致,你真有心啊!”她仔细地看了她遮蔽得严严实实的脸孔,关切地问:“你脸上的伤怎么样了?我还担心今天见不到你们。” 苏挽月摸了摸脸上的面纱,笑着说:“我的伤快好了,只是目前还不太方便见人,所以戴着面纱。”她左顾右盼了一下,“今天来的客人好多,都快挤破蔷薇山庄的大门啦!” 司寇青阳脸色微微泛红,低声说:“其实忠叔筹办这次生日宴会,本就是为我择婿的。他说爹爹仙去之前曾留有遗言,要忠叔在我十八岁之前一定将我嫁出去……然后才能将蔷薇山庄的庄主之位传给我,忠叔才想出了这个法子。” 苏挽月暗想原来今天是“宴会招亲”,怪不得会这么热闹非凡,当初如果不是朱宸濠悔婚,忠叔也不至于匆匆忙忙地在司寇青阳十八岁生日到来之际出此下策为她挑选夫婿。她点着头笑道:“既然这样,那你好好挑啊,挑一个你真心喜欢的人。等你成亲的时候,我给你当伴娘。” 司寇青阳被她逗得微笑起来,她看了一眼冷霜迟,有些羞涩地道:“挑一个真心喜欢的人……不知道我有没有这种造化?只能听从爹爹的意思了。” 苏挽月有些不明白,难道说老庄主还能死而复生,为司寇青阳的婚事做决定? 司寇青阳解释说:“我爹爹生前最善于打造各种木制机关,他在山庄之中留下了一个九宫迷阵,忠叔说如果有人想娶我为妻,就必须破了这个迷阵,然后才能成为司寇家的女婿。” 苏挽月顿时想起来,之前跟随她回蔷薇山庄的时候,沿途曾看到很多奇形怪状的暗道机关,想起司寇青阳曾说过“山庄内时常有人来骚扰,但是从来没有得手过”,再看到那座奇异的青鸾雕像,越发觉得这个“司寇世家”十分神秘。司寇家并不是皇亲国戚,似乎也不是富商巨贾,但山庄内诸人衣食起居十分奢华,连丫鬟都很有派头,司寇青阳的闺房陈设更是极尽奢华,丝毫不亚于大明公主。如果是司寇家似乎仅仅靠之前祖上开镖局留下的钱财或者说靠山庄内男耕女织的那点劳动力,恐怕连维持日常开销都不够,那么蔷薇山庄的巨额资产当年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她心里十分疑惑,不禁问道:“你说的那个迷阵在哪里?” 司寇青阳很不经意地回答说:“青鸾之下就是啊。” 苏挽月暗自回想着蔷薇山庄的人和事,但是她眼中所见都是一片祥和景象,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她在人群中看到了冷霜迟的身影,但是发现他并没有站在那些试图解开机关的求婚人群中,而是坐在另一边观看的宾客席位上,所有人都知道今天蔷薇山庄设宴的目的,他似乎一点都没有争取的欲望和意图。 她偷偷地走近冷霜迟身边,故意怂恿他说:“你为什么不过去?好多人排队,你快过去啊!不然就轮不到你了!” 冷霜迟仿佛没有听见她说话,他默默地注视着那些争先恐后的人,神情十分淡定。 苏挽月看着他漠然的样子,在他身旁的空位置坐下来,有些着急地催促说:“那么多人争着抢着想当蔷薇山庄的女婿,你真的不考虑一下吗?” 冷霜迟眸光静如秋水,缓缓扫了她一眼,然后说:“这件事和我没关系。” 他们二人正在说话,苏挽月居然在人群中看到一个非常特殊的人——宁王世子朱宸濠,她顿时眨了眨眼睛,他来蔷薇山庄凑什么热闹? 朱宸濠被一群王府侍卫簇拥而来,他看到他们二人,挥了挥手示意侍卫们停下脚步,昂着头打招呼道:“你们好早!” 苏挽月觉得诧异,好奇问道:“小王爷也是来蔷薇山庄赴生日宴的吗?司寇大小姐有发请帖给你?” 朱宸濠竟然笑了,反问道:“难道我不可以自己来么?今日蔷薇山庄为司寇青阳设生日宴招婿,我既然尚未定娶世子妃,就有资格前来啊!” 苏挽月没想到他竟然这么说,之前他与司寇青阳本来就是未婚夫妻,是他悔婚抛弃司寇青阳、改纳司寇玉烟在先,为什么突然之间又来参加这个择婿大会?难道他良心发现了,想和司寇青阳破镜重圆?她虽然对朱宸濠的琴艺十分佩服,但总觉得这个小王爷为人太过风流,行事方式令人捉摸不定,因此对他的印象很差。 她看了看他,语气带着一点鄙夷的语气说:“原来小王爷是想覆水重收啊!不过今天据说来了很多王公贵族、官宦子弟,山庄内的机关又很难解开,你有把握吗?” 朱宸濠眼底闪过一丝微笑,摇头说道:“我既然敢来,自然有十分把握。”他紧接着转头向冷霜迟看了看,“冷兄,你对我有信心么?” 冷霜迟的表情有些奇怪,淡然答道:“信心源于自己,希望小王爷今日能够得偿心愿。” 按照忠叔事先放出的“游戏规则”,所有符合择婿条件的人,只要第一个解开迷阵机关,就是司寇青阳今天要嫁的人。 如果说,小宁王朱宸濠竟然厚着脸皮来向前任女友兼大姨子司寇青阳求婚,已经是一件很稀奇的事情,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更离奇了:朱宸濠明明不是个能工巧匠,却不费吹灰之力,在前面几百个人都铩羽而归之后,轻轻松松解开了司寇庄主留下的那个复杂无比的迷阵机关! 苏挽月听到司仪宣布结果,差点没惊得下巴都掉下来,她使劲地眨了眨眼睛,唯恐自己看错人,却清清楚楚地看到朱宸濠走到司寇青阳的座位之前,将她发髻上插着的那两支蔷薇花状金钗取下一支。朱宸濠笑容满面地将金钗放入袖中,然后挥了挥手,命身边跟随的两名侍卫送上一个精致的锦盒,司寇青阳的侍女云薇立刻接了过去。 冷霜迟看着她脸色变了又变,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忍不住开口说:“这样不是很好么?你何必为他们担心?” “我不是担心,我只是觉得……不应该是这样啊!”苏挽月远远地看着司寇青阳,实在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如此具有戏剧性,“常言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如果是我,我才不要他呢!而且我觉得小宁王根本不是真心喜欢青阳,他今天是故意来搅局的吧?” 冷霜迟眼神平淡,轻声说:“你真的这样以为么?” “当然,”苏挽月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根本看不出他有一点点诚意!” 冷霜迟一听到这句话,立刻沉默了。 苏挽月瞪着眼睛看着他们,只见司寇青阳一副无怨无悔的模样,将朱宸濠送给她的另一只金钗戴上发髻,心里就像吞了一个大核桃一样堵得慌。她心里有一万个疑问,她既不能理解司寇青阳的选择,也不能理解朱宸濠的选择。 第162章 朝廷钦犯(1) 蔷薇山庄内求亲的人纷纷失望散去,剩下的就是司寇家的亲朋好友,忠叔命令山庄护院们打开了大门,将宾客们引入庄内。 叠翠山境内已是暮春时节,几场夜雨过后,山庄内的满院蔷薇静悄悄地开放了,一簇簇鲜红的花朵开得溢出了低矮的青砖石围墙,朝露后花瓣红晕湿透,像一个青春的少女,朵朵含羞,淡淡的香气迎面扑鼻,清新沁入心扉。 苏挽月看着美丽动人的司寇青阳,虽然心里有些别扭,但还是说:“恭喜你们。希望你嫁给小王爷之后能够白头到老,永结同心!” 司寇青阳的表情很淡定,眉宇之间似乎还带着一丝欣慰之色,轻声说:“今天爹爹总算如愿了,他设下的机关有人能够解开,我们应该高兴才是。” 苏挽月无言以对,默默地站在一旁。 朱宸濠站立在不远之处,他看到她们说话,立刻走过来,笑着说:“今天这件事也出乎我意料之外,没想到我竟然能解开机关,看来我和司寇家确实很有缘!我与青阳的婚约就此定下了,我回府禀告父王之后,再一个择良辰吉日前来迎娶。” 他此言一出,司寇青阳迅速摇头说:“小王爷莫非没听清忠叔所说的话?若是做司寇家的女婿,只能入赘到蔷薇山庄,我不能离开这里。” 朱宸濠见她这么说,貌似很好脾气地笑了笑,说道:“这件事对我来说并不为难,我可以入赘蔷薇山庄,也可以时常来看你。不过,你若是不肯嫁入王府,将来世子妃就会另有其人,你可愿意?” 苏挽月一听他们俩对话,顿时觉得头大。 朱宸濠果然是个狡猾的角色,他这么说就是明摆着告诉司寇青阳,如果她不肯去宁王府,就算嫁给了他,也不过是个侧室,并不是真正的世子妃,将来即使他世袭了宁王之位,也轮不到她来做宁王妃。 面对这种威胁,司寇青阳神情依然很淡定,她看着朱宸濠,语气坚决地说:“王府有王府的规矩,蔷薇山庄也有蔷薇山庄的规矩。小王爷所说的方案,我并没有异议。” 朱宸濠见她答应,貌似神情轻松地说:“既然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苏挽月在一旁将他们二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觉得十分无语。 如果说朱宸濠此前与司寇青阳是两个毫无瓜葛的人,他慕名而来求婚也就算了。可是,当初明明是他主动弃婚的,他这时候跑来干什么?难不成是朱宸濠某一天睡醒了之后,突然觉得自己以前对司寇青阳太薄情、太不仗义,打算洗心革面重新开始这段感情,求得她的原谅?又或者是那一次他在山间突然看到司寇青阳的时候,对她二见钟情了? 虽然苏挽月自己都觉得这个解释不靠谱,但她还是宁愿相信这些古代人的婚姻就是这样的,暗自祈祷他们成亲之后能够幸福一辈子。 今天司寇青阳这场生日宴会,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就是她的订婚宴。 众人觥筹交错之际,苏挽月机警地发现,一名山庄护院神情紧张地跑了进来,他迅速地冲到忠叔身旁,低声和他说了几句话。 忠叔听到他说话之后,脸色立刻变得铁青,飞快地向着司寇青阳走了过去。 司寇青阳听到忠叔的话,原本美丽的面容也有些变色,一双似水明眸里立刻充满了惊异。苏挽月看到他们主仆数人都惶然不安,心里立刻涌起了一阵不好的预感,正当她准备站起身的时候,原本紧闭的蔷薇山庄大门竟然被打开了。 一队着装整齐的人,骑着高头大马,从蔷薇山庄正门处飞掠而来。 领头之人身手尤为矫捷,他端坐在马背之上,双眸炯炯有神注视远方,眼神中透出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果然正是锦衣卫千户沈彬。 苏挽月见到这群人闯入蔷薇山庄,双手顿时不由自主地放到了腰间,那里原本是放置黑刃的地方。她从大火之中逃生,黑刃早已不知去向,她只是习惯性地去摸兵刃,却扑了个空,才蓦然意识到自己已不再是“苏宛岳”。 冷霜迟静静地站了起来,他注视着她的动静,神情十分淡定。 沈彬一勒缰绳,神情傲然冷漠,唇角却又带着一丝狂放不羁的弧度,向着山庄内众人说道:“锦衣卫奉皇上之命,追查朝廷钦犯,据可靠消息,此人今日就在山庄之内。若是束手就擒,本千户决不相扰其他人,若是有人胆敢窝藏疑犯,抗拒追捕,一律格杀勿论!” 司寇青阳闻言,立刻站起身来说:“我是蔷薇山庄的少庄主,我家今日在此宴客,你们可愿意与我单独谈一谈?不要吓到了我家的客人。” 沈彬神情傲慢地扫了她一眼,很是不屑地说:“你是要阻拦我们办差么?” 司寇青阳正要说话,朱宸濠已经从席间走了出来,身后四名王府侍卫紧紧跟随左右,他步履潇洒地从众人之间走出,仰头看了一眼沈彬,扬声说道:“锦衣卫来到南昌府,竟然没有告知我父王?” 沈彬原本气焰嚣张,一看到朱宸濠,神色瞬间收敛得无声无息,他迅速翻身下马,向着朱宸濠行了个大礼,口称:“锦衣卫千户沈彬,叩见宁王世子殿下!” 那些其余锦衣卫见他下马,一个个跟着下来,很有礼貌地向朱宸濠行礼。 朱宸濠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起身,带着一缕高深莫测的笑容,貌似很客气地说:“沈彬,记得去年中秋节的时候,我在皇上的乾清宫门外见过你,当时你和万通在一起,这次莫非是奉他之命来到叠翠山追查钦犯?” 沈彬目光微动,很谨慎地答道:“小王爷好记性,属下此番来到叠翠山,本是秘密出行,所以没有禀告宁王爷。小王爷向来对锦衣卫十分关照,今日属下追查钦犯至此,还希望小王爷能够助属下一臂之力。” 朱宸濠仰头笑了笑,转过头看着山庄内的宾客,说道:“蔷薇山庄与我颇有渊源,今日既是我未婚妻司寇小姐的生日宴,也是我们的订婚之宴。你既然来了,不妨在此喝杯水酒,就算要追查钦犯,也等筵席散后再说。” 他语气虽然温和,但王侯气势明显,暗中警告沈彬不得乱动。 锦衣卫仗着万贵妃的庇护和万通的强势,向来横行霸道惯了,即使到了地方州府,所有藩王和朝廷官员们无一不是逢迎巴结,唯恐哪一天他们“侦缉”到了自己头上。沈彬也不是省油的灯,虽然不敢明着得罪朱宸濠,但心里其实并没有将宁王府放在眼里。 他抬头看着朱宸濠,委婉地说:“小王爷说得有道理。不过这次情况十分特殊,我们所追查的朝廷钦犯非同小可,恐怕不能顺小王爷之美意了!” 朱宸濠故作好奇之色,皱着眉问道:“是什么钦犯这么特殊?难道是谋反大罪?” “差不多是。”沈彬气定神闲,向苏挽月他们这边看了过来,目光炯炯有神,“江南烟雨楼,小王爷可曾听说过?他们的大当家霍紫槐,此时就在蔷薇山庄内,锦衣卫好不容易才探知他的下落,今日必须将他捉拿回京,否则万指挥使怪罪下来,属下万万担不起这个罪责!” 江南烟雨楼,大当家霍紫槐。 苏挽月又一次听到“烟雨楼”三个字,脑海里顿时想起了那天偶然返回草庐之时,冷霜迟对朱宸濠所说的话,立刻抬头看了看他。 冷霜迟穿着一袭粗麻所制的白衣,黑色长发用一根银色丝带整齐地系住,他的面容十分恬静,眉目温和,看上去依然那样淡泊、那样与世无争。他远远地看着朱宸濠与沈彬二人对话,仿佛在看戏,神情没有丝毫变化。 苏挽月本来担心他会和这件事有牵连,看到他这样镇定,才暗自安心,她甚至有点怪自己太多疑,竟然第一时间就怀疑他和烟雨楼之间有关联。 不料,朱宸濠听完沈彬的话,竟然点头笑道:“既然你们要执行公务,又是如此重大的事情,我怎会阻拦?你们要抓谁,请便吧!” 沈彬闻言应了一声“是”,他眼神示意,他身后的那一群锦衣卫立刻发动攻势,飞快地向着苏挽月站立之处飞奔而来,瞬间就将她和冷霜迟二人围在当场。 “霍紫槐,”沈彬随即飞掠而来,冷笑了一声说,“我们暗中追查你的踪迹,足足三载有余,今日你总算落到了锦衣卫的手里,谅你插翅也难飞走!” 第163章 朝廷钦犯(2) 苏挽月起初还有些莫名其妙,但是她很快就明白过来,沈彬眼神所顾,那些锦衣卫的目标,他们要捉拿的人,其实目标只有一个——她身边的冷霜迟!难道他真的与烟雨楼有关?他就是沈彬口中所说的“烟雨楼大当家”? 她蓦然侧身,将信将疑地看着冷霜迟,他真的是他们所说的“钦犯”吗?他不是一直隐居在叠翠山,一直过着神仙一样飘然世外的生活吗? 此时此刻,那些锦衣卫已经将他们二人包围起来,将其余宾客隔绝在圆圈之外,按照以往的惯例,如果冷霜迟拒捕,锦衣卫很可能要对他施行“剿杀之术”,也就是瞬间乱箭齐发,将他们二人在箭雨中击毙。 冷霜迟看到众人关注的目光,神情依然很镇定,轻声说:“在下冷霜迟,只不过是叠翠山中一名山野村夫,向来不问世事。你们所说的霍紫槐,在下与他素不相识,至于那烟雨楼更是闻所未闻。” 苏挽月心中原本还有几分侥幸的期盼,希望是锦衣卫搞错了,但她听到冷霜迟说出这几句话,立刻意识到有问题。 ——冷霜迟分明在撒谎。 如果他说他不认识霍紫槐,尚且情有可原,但他说他对烟雨楼“闻所未闻”,显然是一句假话。以她对冷霜迟的了解,他从来不说谎,也不会推卸责任,如果说一个人突然之间说了一句很严重的谎话,那只能说明这件事对他来说意义非凡。 她甚至隐隐感觉到,或许沈彬说的才是事实,在冷霜迟“完美”的身份背后,隐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江湖身份,莫非他真的是江南烟雨楼的大当家?否则,他不会对朱宸濠说出“……烟雨楼决不会接这种生意”这样笃定决断的话来。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她所认识的冷霜迟,其实根本就不是真正的他。她对他的信任、依赖和喜欢,都是建立在一个伪装的面具之上。 沈彬冷然一笑,对着冷霜迟说:“推得好干净。早料到你不会轻易承认,既然如此,我们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冷霜迟抬眸环视众人,依旧站在原地,说道:“你们所说的霍紫槐,想必是武功盖世,可我全身上下没有一兵一刃,你们若要杀我,不费吹灰之力。今日众目睽睽之下,你们若拿不出真凭实据就滥杀无辜,只怕将来传扬出去,天下人都不能心服口服。” “锦衣卫杀人,从来无须证据。”沈彬傲然接话,“宁可错杀千人,不可放过一个!况且,我们早已将你的罪证查得确确实实,你无须抵赖!你若真要看证据,立刻束手就擒随我们回京,到了诏狱之内,自然有人让你心服口服!” 冷霜迟淡淡一笑,将双臂舒展开来,清风掠过他的宽大袍袖,仿佛飘飘欲仙。 沈彬见他突然伸展双臂,以为他要动手,立刻毫不客气地抽出绣春刀,向着他胸口袭击而来。 冷霜迟一直站立不动,苏挽月在一旁看到沈彬的刀刃已经触及他的胸口,划破了他的粗麻衣衫,只需要再深入一寸就会见血,她再也按捺不住,顺手将站在距离最近处的一名锦衣卫腰间的绣春刀夺了过来,然后迅捷出手,一招化解了沈彬的攻势。 苏挽月情急之下出手,她夺刀、反手、出招、化招的动作,几乎一气呵成、毫无阻滞,全是来源于“苏宛岳”的本能。 只听“叮当”一声,沈彬手中的刀与她的刀刃相撞,碰出一道耀目的火花。 沈彬随即收势,他略带惊异地看着眼前这个柔弱娇小、蒙着紫色面纱的江南少女,不由自主地问道:“你是何人?” “他是我的朋友。”苏挽月看到沈彬眼中的惊疑之色,暗自庆幸今天是蒙着面纱,不然肯定会被他认出来。 沈彬抬头打量了她一眼,他刚才就隐隐约约觉得这个女孩子似曾相识,此刻看到她如此熟练地使用锦衣卫的绣春刀法,心中的疑虑更加深了。大明女锦衣卫数量并不多,大部分属于暗卫营,分散在全国各地州府,但她们与侦缉营之间向来是互为首尾,只会帮助对方而不会阻扰,况且他们已经亮出了身份,如果这个女孩是暗卫营的人,一定不敢在他面前如此造次。 “姑娘,我们今日是追查钦犯,与你无关。请站到旁边去,以免误伤无辜。”沈彬深吸了一口气,为保稳妥起见,特地叮嘱了苏挽月一句。 “千户大人,你们若是怕误伤无辜,就应该拿出证据来再抓人。”苏挽月怕他听出自己的声音,故意放低了嗓子,换成一副柔柔弱弱的娃娃音,“如果他真的是什么烟雨楼的人,刚才你一刀就可以要了他的命,他会这样束手待毙?” “这位姑娘,不管你是谁,你若再不退后,我们就将你与逆贼一并治罪了!”沈彬再一次出言警告。他追查霍紫槐的行踪已有数年,好不容易才知道他居住在叠翠山中,岂会因为一个柔弱少女的证词而改变主意?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哪怕伤及苏挽月,哪怕她真的是暗卫营的人,也不能阻拦他的决心,即使得罪了暗卫营,将来大不了让万通说句话,也算不了什么大事。 “你不必管我,”冷霜迟明如秋水的眸光扫过苏挽月,“他们针对的是我,与你无关。” “霍紫槐,你终于承认了?”沈彬目光中掠过一丝杀气,双手已按在腰间的暗箭筒之上,杀机隐隐待发。 “我不是你们要找的人。”冷霜迟忽然微微一笑,将双手背负在身后,盯着沈彬看了一眼,“你们信也好,不信也好。你们若是要杀我,就随我来吧!” 他话音刚落,苏挽月眼前突然飘起一阵紫色烟雾,而且伴随着浓郁的蔷薇花香气,迷雾浓香入鼻,将他们笼罩其中,几乎看不见人影。 “追!”沈彬屏住呼吸,用手放近唇边打了一个呼哨。 朝廷锦衣卫毕竟都是训练有素的高手,虽然他们被烟雾所迷,但早有防备,纷纷沿着同一个方向迅速跟随过去。 苏挽月定睛看向那个方位,料想刚才冷霜迟必定是向那边逃走,引开了他们。 她看着空气中遗留的淡淡紫色烟雾,加快脚步向着那边追着过去,却听见有人从后面追来,着急地喊道:“苏挽月,你不要追了,那边太危险!” 来者正是司寇青阳。 她靠近苏挽月,站在她身前阻止说:“不要追他们,你没看见朝廷锦衣卫个个如狼似虎?你追过去也没用!” “大小姐,你相信他们的话吗?”苏挽月觉得脑子有些乱,虽然冷霜迟并没有亲口承认他就是霍紫槐,但他的武功身手绝不是一般人所能够拥有的。他和烟雨楼之间,一定有着某种特殊的关系。 “我相信冷大夫决不是钦犯。”司寇青阳语气很笃定地摇了摇头,“他一直住在叠翠山中,决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情。” “我也希望他不是啊。”苏挽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司寇青阳见她言辞闪烁、眉目间忧虑之色尽显无遗,忍不住说:“我刚才都看见了……你为了救他,居然不怕和朝廷锦衣卫起冲突,看来你们之间的关系早已不仅仅是大夫和病人了吧?” 苏挽月连忙摇头否认说:“没有啦!我跟他之间没什么!” 司寇青阳轻声说:“冷大夫真的是一个很不错的人,想必这段时间里对你很照顾,才能够让你这样维护他。他向来喜欢独居,这次竟然肯将你留在清心谷中,足见他对你的心意,你若是喜欢他,千万不要错过这段良缘。” 苏挽月听到这里,只觉得十分尴尬,她忍不住看了朱宸濠一眼,低声偷偷问:“你呢?你是真心愿意嫁给小王爷吗?” 司寇青阳笑了笑说:“我们之间的婚约都是爹爹的意思,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不管他以前做过什么我都不计较,只要他以后不重蹈覆辙就好。” 苏挽月看着朱宸濠,见他此刻正端坐在正厅之内,他手下众多侍卫正在安排宾客重新坐好筵席的位置,俨然一副蔷薇山庄新姑爷的架势。他的脸皮确实够厚,弃婚之后又来求婚,这件事如果发生在现代她的某闺蜜身上,估计那混账男人早就被扫地出门了。但是司寇青阳性格开朗大方,是典型的江南世家闺秀,哪怕是夫婿有过无数劣迹,她也能够宽容原谅,这次她能够与朱宸濠重续婚约,但愿是一个好的开始。 她担心记挂着冷霜迟的安危,望着他们遁去的方向,说:“不知道他这次能不能脱险,我想下山一趟!” 司寇青阳很善解人意地点头说:“冷大夫有恩于你,你去打探一下情况也好。” 苏挽月从蔷薇山庄大门走出来,站在清晨她与冷霜迟采摘鲜花的山巅之上,看着渐渐隐没在浓雾之中的草庐,不由得万分感慨。她大致辨认了一下方向,看到叠翠山西面有一湾清澈苍茫的巨大湖泊,湖泊另一侧是都城,沿着山路走了下去。 第164章 画舫美人(1) “去年花灯会,鄱阳画舫上。依稀粉黛香,闻君箫声荡。起舞翩跹弄霓裳,一曲梨花落君旁。” 叠翠山下便是烟波浩淼的鄱阳湖,三面临山,一面靠近南昌城,苏挽月站在船头,举目四顾。 一缕清歌悠扬,从精致的游船画舫上传来,船头立着一个红衣美人,她看起来年纪不过十八九岁,独自一人孤孤单单的站在船头。全身着绛衣,眉梢抹红黛,艳丽逼人,但又华美得让人睁不开眼,如同能吸人膏血的罂粟,在最美好的年纪肆意绽放着。 苏挽月安安静静远远望了她一阵,觉得这个女孩很奇怪,两船相错过去的时候,她才真正看清了船头的人。细雨柳风中,那女子漫不经心地笑着,她的五官很有立体感,骨子里渗出着一缕邪煞之气,配着她身上的红色纱裙,她像是比秦淮河整整六朝的粉黛都惊艳,让人第一眼就惊为天人。 她们侧身而过的时候,那个红衣女子抬眸打量了苏挽月一眼。 苏挽月依旧穿着一袭墨色的男装,头上带着竹节的斗笠,上头垂着黑纱,遮蔽着她的真容。她看到那个邪气逼人的女子朝她微微一笑,嘴角浅浅淡淡的笑意如同水墨画。 她不经意地回顾一眼,面纱阻隔了她的容颜,但苏挽月隐隐觉得,这个红衣美人似乎有一种无以言语的熟悉感,直到相距很远了,她仍在不停回头,看着雨雾里显得单薄的红影。 “客官,到岸边了。”摇橹的船夫叫了苏挽月一句,把乌篷船往岸边靠了靠。 苏挽月抬头看了一眼,临江的“观星楼”三个字,龙飞凤舞分外潇洒,她蓦然想起一个人,立刻回头问船夫说:“这座观星楼真气派,开张多久了?” “客官好眼光,”船夫带着笑脸回答,“这是我们南昌府最豪华的酒楼,有最好的花雕酒,也有最漂亮的侍酒姑娘。开张的时间倒是不长,大约一年多,每天生意好得不得了,晚了都订不到雅间,客人只好排队坐散席!” 观星楼,观星楼。 苏挽月脑海里顿时想起了很多往事,也想起了雪若芊,如果运气好的话,或许她能够在这里遇到她? “船家,你知不知道刚刚站在画舫上的姑娘是谁?她看上去好特别。”苏挽月将银两递给渔夫,好奇地问了一句。 “我们只管摇船,很多事都不知道;即使知道,也是说不得的。”渔夫貌似很为难,讨好地笑了笑,却并没直接回答苏挽月的问。 他的回答更勾起了苏挽月的好奇心,看来那个红衣女子确实大有来头,听渔夫的口气应该认识她,却不敢说。她不再追问,从小船边缘跳了下来,上了码头。 暮春初夏,天气十分晴朗,湖边游玩的红男绿女不计其数。 古代的南昌城内十分繁华,因为地处江南富庶之地,距离明朝旧都金陵又不远,似乎也沾染了许多王城的气概,处处可见饮酒作乐的奢华之风。南昌府和金陵应天府有着完全一致的朝廷机构设置,但是声乐犬马之事,比起金陵应天府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毕竟天高皇帝远,又坐拥江南旖旎美景,反而更加放纵一些。 苏挽月进了酒楼,在大堂内左右观望了一阵,这座酒楼是环形的木质结构,第二层是雅座,再往上看,想必就是观星楼的销金窟——赌场和妓院了。纷纷攘攘的大堂内宾客三五成群,很是热闹,她找了张角落的位置坐下,叫了几份糕点和一壶菊花茶。 突然,酒楼内的人全部都将目光投向了大厅门口。 苏挽月随着众人的目光看过去,竟然看到了画舫上的红衣美人,她长得很漂亮,行事又很高调,就像她身上那件红色纱裙一样,又招摇又美艳,去到哪里都是焦点。她一进门就挑了二楼最显眼的位置坐下,伸手唤了小二过来,俯身又吩咐了几句。 红衣美人忽然从二楼雅座望到了大堂角落里的苏挽月,饶有兴致地冲着她笑了笑。 苏挽月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只当没有看见她瞩目自己,不动声色地喝茶。 店小二飞快地跑过来,将一壶上好的花雕酒放在苏挽月面前的桌案上,笑着说:“姑娘请慢用。” “小二哥,我没叫酒啊!”对着送酒过来的店小二,苏挽月觉得很奇怪。 “我知道,这坛酒是夏姑娘让我送过来的。”年纪很轻的店小二搭着帕子在肩上,卷着袖子敞开了胸口那粒门襟,仍是热得冒汗。江南的天气,已经快要入夏了,日中的时候更是热。大家都穿得很单薄,只有苏挽月一身黑衣,戴着黑面纱,将自己裹得紧紧的像个黑粽子。 “夏姑娘?刚才坐在二楼那一位吗?”苏挽月微微扬起下巴,发现二楼那个位置已经没人了,正觉得莫名其妙,却发觉那抹红影子不知何时已经到了自己跟前。 红衣美人挥手让小二退下,自顾自坐在了苏挽月对面的椅子上,她笑着朝她望过来,轻启朱唇说:“幸会。你是第一次来南昌府么?我以前没见过你,陪我喝一杯吧?”她说话之间眼尾含俏,抹着红黛的那双眼,显得迷离又霸道。 苏挽月觉得这个红衣美人来者不善,她没有动那坛酒,也没有附和的意思,依然坐得笔直,端着茶杯说:“我不认识你,你喝你的酒,我喝我的茶吧。” “好傲气。我看得上的人不多,你居然这么不给面子?”红衣美人依然在笑,语气却已经不悦。 苏挽月抬眼望她,忽然觉得很像以前的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不管别人的感受和想法,既张牙舞爪又张扬跋扈,如果换做是以前的她,肯定会跳起来和她理论几句,但是现在,她只是浅浅淡淡笑了一下,一句话也不说。 “既然你不肯喝,那就算了。”红衣美人并不坚持要她喝酒,她客客气气笑了笑,端着手里那碗酒一饮而尽,放回桌上的时候却微微偏颇了下,酒碗顺势滚到桌边,差点掉落在地,苏挽月实在看不过去,顺手替她将那个酒碗接住,然后还给她。 红衣美人伸手接过酒碗,就在她们双手相触的一瞬间,她唇瓣轻轻开合,仿佛耳语一般说道:“你小心点,旁边两桌人一直盯着你。” “谢谢。”苏挽月坐直了身子,微微眨了一下眼睛。 她隔着桌子,借着眼角余光,扫了一下旁边的人。 那些人看似来自各行各业,仔细看来却都是练家子,其中一名剑客打扮的人,将他的剑放在桌上,那柄剑有着一串红色的流苏,长长的穗,银白剑身显得很轻巧,剑柄上有朵小小的紫色槐花。 苏挽月不露声色地看着那朵紫色槐花,自从她下了叠翠山,一直暗访冷霜迟的下落,但始终杳无音讯。她一路走来,这个奇异的标志已经出现过好几次了,有时候是在路人携带的物品上,如刀鞘或剑柄,有时候是绣在衣领上,或者是在喝茶的茶碗上。 红衣美人坐在她对面,她扬起眉梢笑着,伸手沾了沾酒碗里的酒水,在檀木的平桌上一笔一划的写着字。她坐在苏挽月对面,纤长的手指顺着对面的方向写着逆字,等到最后一笔落成的时候,前面的几划的水迹已经有些不清。 苏挽月看到那个字是“霍”,立刻心生警觉。 她迅速站起身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地冲出了观星楼大厅。旁边两桌的人似是早有准备,假装若无其事地纷纷追出了大厅,他们一群人窜来窜去,苏挽月将他们引到一个僻静的处所,毫不犹豫地将刚才从观星楼内拿来的一大捧竹筷向着他们投掷过去。 “要我帮你打么?”红衣美人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悠然站在一旁,像是在欣赏一出好戏。 “不必。”苏挽月一直是自保的招式,没击人要害,那些人知道她不好惹,过了几招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别人招招凶险,你还手下留情,是怕误杀了人么?”红衣美人气定神闲地向她走过来,冷不防地扯下了苏挽月覆盖着的黑色面纱。 苏挽月没想到她忽然来这一手,想要抓起那个面纱已经来不及,她的容貌顿时被红衣美人一览无遗。红衣美人定睛打量着她,见她用一根黑色绸缎束着长发,瓜子脸衬着尖下巴,一双杏目顾盼生辉,肌肤晶莹白皙如初生婴儿,如同清水芙蓉的模样。 第165章 画舫美人(2) “没让我失望啊,果然是个小美人。”红衣美人慢悠悠说了一句,勾着唇角笑出声来,她一身红艳,有点像是索人魂魄的艳鬼,又像是会吃人心的妖精。 “你很闲吗?喜欢看人打架?”苏挽月迅速将面纱盖上,有些生气地冲她说了一句,“你到底是谁?” 红衣美人微微扬起头,耳旁丝丝缕缕垂下来的秀发抚过好看的面颊,望着她温柔一笑。但即使是这样温柔的笑,从她脸上看来也带着一丝邪气,如同人间四月天里艳丽绽放的粉色桃花。 “我叫夏绯檀。”红衣美人毫不在意笑着回答。 苏挽月看着她美丽的眉眼,心道果然人如其名,够香够艳。 “你还未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夏绯檀见对方迟迟没有说话,主动开口追问,她一脸莹然的笑意,邪气又霸道,“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你是个很熟悉的人,像我小时候的一个玩伴。” 苏挽月见询问,立刻回答说:“我叫苏挽月,只是个小人物。夏姑娘与我萍水相逢,想必认错人了,我小时候并没有什么玩伴。” “苏挽月,你知道烟雨楼那帮人为什么追着你不放么?”夏绯檀抬眸看了看她,“我认识他们。他们的大当家向来十分自负,从来不会做赔本买卖,以他的行事风格,断然不会为了个小人物派这么多手下,大费周章地监视你。” 又是烟雨楼! 苏挽月现在一听到这个名字就忍不住头痛,摇头说:“我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盯着我,一路上经常看到那朵槐花标志,真是莫名其妙!” 夏绯檀轻哼了一声说:“他们肯盯着你,还能因为什么?自然是有人给了足够的赏金,让他们来做这件事了!霍紫槐这个混账男人,这次我非把他揪出来不可。” “你说你认识霍紫槐?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苏挽月觉得很惊讶,她心头一直萦绕着无限疑问,冷霜迟究竟是不是霍紫槐?他被锦衣卫沈彬他们追杀,如今是生是死?烟雨楼这些人有意无意地跟着自己,难道真的与冷霜迟有关? “一个男人,长得很不错,脾气却坏得要命。”夏绯檀笑了笑,眼角的红黛看起来邪气逼人,她用脚尖挑了一柄落在地上的长剑起来,对着苏挽月的那一面,剑柄上有朵很小的紫色槐花,正是烟雨楼的典型标记,“我十五岁从漠北而来,恋上了江南的花草,然后一直留在这里。我杀过很多人,也流过很多血,名声都是用鲜血铸造出来,却只败在他的剑下。” 她的笑依然美丽而邪气,眼角勾画的一朵蝶状花黄十分璀璨夺目,却遮不住她眼里头的华彩。她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眼里竟有一种抹不掉的沧桑感,似乎原本不是属于她的东西,所以被人看到的时候,会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怪异感。 “你知道霍紫槐在哪里吗?”苏挽月听到夏绯檀的形容,再想想冷霜迟如仙人一样的风姿仪态,觉得完全不像,但心里却又隐隐希望霍紫槐就是他,如果真的是那样,或许他还有一线生机,总好过他被锦衣卫诛杀,至今杳无音讯。 “不知道。”夏绯檀略微挑了下眉,动了下唇吐了冰冷的几个字,她转而看向苏挽月,“我找了他很久都没有找到。” “我明白了,”苏挽月看到她的眼神,瞬间就懂了,“你之所以跟着我参合这件事,就是因为他们是烟雨楼的人?你看到他们的剑,看到他们跟着我,所以才主动和我说话的?你心里应是记挂着他们的主人吧?” “你真是个聪明人,”夏绯檀意味深长笑了笑,眼角的那只冷蝶,像是活物一般,在她浅笑的眼角边兀自翩飞,“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直觉。”苏挽月淡淡一笑,“你心里惦记着一个人的时候,就会想尽办法寻找他的踪迹,哪怕只有一点点的线索也不想放弃。” 很多时候,直觉都是很准的东西,像是利刃一样直接可以击中内心。这些天来,她常常从梦中惊醒,在梦里,她仿佛看到冷霜迟被沈彬他们追到了一面悬崖峭壁前,他被逼无奈跳了下去,化成了一只又一只翩然欲飞的蝴蝶,在山谷之中飞舞摇曳。虽然与冷霜迟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他留给她的记忆太美好、太亲切了,让她一辈子都难以忘怀。 夏绯檀听到她的话,仿佛若有所思,一张倾城的脸也显得有些凝重,她握着那柄剑,用指尖触碰着那朵紫色槐花,忽然问她说:“你来到这里,莫非也是为了找一个人?” “你要找的人,至少你知道他还活着;我要找的人,我根本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苏挽月苦笑了一下,她虽然知道夏绯檀和自己不是同一路人,但是她并不讨厌她。 “你要找的人,是否也与烟雨楼有关?”夏绯檀与她并肩回到观星楼前,忽然停下脚步问她。 “是的。”苏挽月心道,如果不是因为那个烟雨楼的什么霍紫槐引来了锦衣卫袭击冷霜迟,或许此时此刻她还在清心谷内,跟着他一起学习酿酒和弹琴,照样过着神仙一样清闲无忧的日子。 “或许我有办法可以帮你。”夏绯檀眼睛亮了一亮,抬步走进观星楼。 “你家掌柜的呢?什么时候回来?”夏绯檀走进观星楼,径直去捞了躲在柜台后的小二出来,板着脸问了一句。 “夏姑娘说我家掌柜的啊?”店小二茫然无措看着离很近的那张漂亮无双的脸,心猿意马地发了好一阵呆,最后回过神来,怯生生地回答,“我们也不知道啊!掌柜的走之前没有交代过!” 夏绯檀扬起手臂作势要打人,那个店小二连忙抱头蹲了下去,嘴里嚷着:“夏姑娘,你不要杀我!我真不知道!” “那我问你另一件事,这家酒楼的老板是谁?”苏挽月紧跟着追问了一句,“他是男还是女?” 她很想知道这座“观星楼”究竟是不是雪若芊的产业,雪若芊离开京城后应该是南下了,名字可以变,但样貌和性格不是那么容易改变,如果这儿真是雪若芊的地盘,凭她那张美丽的脸和那双桃花眼,理应让人过目不忘。 “我们老板是……是……”店小二似乎不敢说,又怕惹怒了夏绯檀,看着苏挽月的眼神很怯弱,期期艾艾说不出口。 “别问他了,观星楼的老板,是宁王世子朱宸濠。”夏绯檀唇瓣轻轻开合,松开了抓住店小二的手。 “宁王世子?”苏挽月的眉头一下子皱紧了,隐隐约约觉得有些奇怪,但又说不出来。南昌府是宁王就蕃之地,朱宸濠在这里当然属于有权有势的那类人,他开一间大酒楼也不稀奇,只不过她总觉得这座“观星楼”与雪若芊所说的名字太相似,事有蹊跷,只是现在雾里看花,她实在想不明白。 “你要找的人到底是谁?”夏绯檀看着苏挽月的表情,心里头有些奇怪。 “一个朋友。”苏挽月抿着唇,轻轻回答。 “观星楼确实是朱宸濠的,这点你无需怀疑了。”夏绯檀见苏挽月仍是将信将疑的神情,似乎怕她不相信,“难道你没有听说过他?” 苏挽月心道我怎么会不认识他?宁王府被赐封的领地就是这一块,朱宸濠的父亲,是当今明朝宪宗皇帝年纪最小的皇叔。他们父子二人坐拥江南美景,手握重兵,地位尊贵,而夏绯檀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直呼这么宁王世子的名字,还敢在他的酒楼里大呼小叫,想必和他的关系不一般。记得之前店小二给苏挽月来送酒的时候,说是夏姑娘让送过来的,想必这里的店小二应该早就认识夏绯檀了,而且对她很是恭敬。 “我听说过他。”她不置可否点点头。 “我们做笔交易,如何?”夏绯檀压低了声音,向着苏挽月倾身一步,在她耳边说了一句。 “什么交易?”苏挽月觉得好奇。 “你帮我找霍紫槐,我帮你找你的那位朋友。”夏绯檀笑了笑,眼角那抹红黛显得更妖娆,“我还可以带你去见朱宸濠。你对观星楼这么紧张,想必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向他打听,何妨去见一见?” “我不想见别的人。”苏挽月迅速地摇了摇头,“我也想看看霍紫槐的真面目,不过我们俩不应该是谈交易,而是谈合作才对!既然他们一直在暗中追踪我,或许我们可以想些办法,通过我来找到他!” “你确实是个很好的合作伙伴,”夏绯檀笑了,她的声音软软的,像是有无尽的诱惑力,逼近了半步,在苏挽月的耳边,用着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不妨告诉你一件事,烟雨楼的二当家,此刻正在湖畔画舫等我。” 第166章 诱敌之计(1) 这一年的春天似乎来得不同往常,鄱阳湖畔三月惊蛰盛开的桃花,到了四月暮春,居然还是那么繁盛。 苏挽月转身拾起掉在地上的斗笠,拍干净上头落着的灰,颔首戴上,让那片黑纱垂了下来,遮住了她的容颜。 “你要去哪?”夏绯檀站着没动,问了一句。 “你说与人在湖畔有约,难道不是打算带我一起去吗?”苏挽月一挑眉,很冷静的语气。 “跟我来吧。”夏绯檀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一拂袖,挪步向前就走,那身漂亮的红裳随着脚步展开了裙裾,像是在风中行走的花,很妖艳夺人心魄的那种花。 她们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在湖畔,夏绯檀看着岸边的桃花,伸手攀折着岸边桃枝,尽看画舫春色。一如她的红裳,夏绯檀的笑也是招摇万分的,旁人纷纷让路,即使看她也只敢偷偷摸摸地扫一眼,唯恐被她的目光锋芒所摄。两个同样引人注目的身影,一同走在这沿河街时,像是一出流连忘返的风景。 苏挽月默默地走在夏绯檀身旁,心中暗自猜度夏绯檀在南昌城内的身份,她是个不平凡的女子,不但有超人的美貌,行事为人更是十分高调。她与朱宸濠、霍紫槐以及烟雨楼二当家等人之间想必关系匪浅,否则朱宸濠绝不可能任由一个江湖女子在他的酒楼内放肆。 以她之前对朱宸濠的人品判断,感觉他就是一个处处留情的风流公子,或许夏绯檀也是他的红颜知己之一。 “烟雨楼的二当家,叫什么名字?”苏挽月想起这件事,立刻问夏绯檀。 “霍离樱。”夏绯檀回答,“他是霍紫槐的二弟。” “你既然和他这么熟,为什么不直接向他打听他哥哥的下落?”苏挽月试探着猜测,“难道他不愿意告诉你?” “霍紫槐的行踪太诡秘了,”夏绯檀竖了食指起来,轻轻在唇边示意她低声,“霍离樱未必时时刻刻都知道。不过,都说他最疼这个弟弟,只要我们设法套牢了霍离樱,不怕他不现身。” “你准备用他作诱饵?”苏挽月隐约有些明白了,她快步追了上去,问着神情愉悦的夏绯檀。 “是的。”夏绯檀的语气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没有一丝感情,把玩着手上拿株桃花枝。 “这么做似乎不太好吧?”苏挽月额头有点冒汗,“利用他们之间的兄弟感情来达到我们的目的?” “有什么不好?”夏绯檀脸上浮现一抹深不见底的笑,“你知道么,我十五岁来到江南,早已杀人无数,随便骗一骗人,又算得了什么?只是我杀人一向都有足够的理由,所以至今问心无愧。” “大家立场不同而已,没有人该死。”苏挽月侧目看着那个引人瞩目的身影,像是在她漫不经心的笑里看出了几近成魔的意味,“你若不及时收手,迟早会铸成大错。” “人总要有去守护的东西,才值得活下去。”夏绯檀对苏挽月的话并不赞同,应该说,她也是固执己见的人,除非某一日忽而顿悟,不然她会接着我行我素下去。 “你要守护什么?”苏挽月觉得她的想法有些不可思议。 “也许只是为了守护我自己的心。”夏绯檀隔着面纱,盯着她的眼睛,语气忽然有些苍凉,却又笑了起来。 苏挽月顿时无言,夏绯檀同样是一个聪明的女子,她明明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条怎样的路,也知道将来会有怎样的结果,却依然如此执著,想必正如她所说的那样,她心中有别人所看不到的执念。世人只看得到结果,偶尔惊讶,偶尔叹息,但没经历过别人的苦痛哀怨,没尝试过别人的刻骨铭心,就不应该轻易做任何评价。 湖内画舫中,早已有人将她们的身影尽收眼底。 一个年纪大约二十出头的青衣年轻人,正在很认真地看着岸边桃花树下的那个红衣女子,她的一颦眉,一垂眼,一侧首,一吐气,一思索,每一个细小动作都不放过,眼神中带着淡淡的痴迷之色。 “二爷,还要等多久?”看着主子一动不动盯着一个方向许久,他身边的黑衣随从不免有些担忧。 “你看,”那人薄薄的唇扯着笑了下,将手抬起来指着岸边的人,“她好像比以前更美了,是不是?” 黑衣随从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两名身姿婀娜的少女结伴而来,主人所指的红衣美人,穿着一袭绛色绸缎衣裙,乌黑长发攒成古雅的坠马髻,上插一只流光四溢的飞凤金步摇,光华流转中摇曳出风华无限,五官精致艳丽,凤眼艳媚生情,白皙光洁的额心垂着一粒发出幽幽寒光的冰泪石。 他忍不住皱了皱眉,又是这个夏绯檀,让主子念念不忘、朝思暮想的人,她生得像个妖精,身上又带着江湖女子的放荡和野性不羁,完全没有一丝女子应有的端庄内敛。 “二爷,奴才倒觉得,她身边的姑娘更美。”黑衣随从欲言又止。 霍离樱没有答话,好似无动于衷,他收了手重新纳在袖里,眼光望着夏绯檀旁边的黑衣少女。她虽然戴着黑色的面纱,看不清容貌,身上所穿的那套黑色男装式样也很简单,谈不上款式和裁剪工艺,但偏偏就有一种很奇特的气质从她的身上散发出来,非常引人注目。 桃花树下,夏绯檀和苏挽月谈笑风生,她自顾自地看风景,直到听着后头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夏、绯、檀。”来者一字一顿地说话,不甚和气。 “你这种语气对我说话,是什么意思?”夏绯檀有些娇嗔地回过身来,看着身后翩翩公子,扬着眼角,手指点着桃枝,眼波隐然含笑,带着无限娇媚风情。 “我在此等你足足两个时辰有余,你迟到了。”霍离樱似乎有些生气,但看到她的柔媚眼波,立刻将剩下的话咽了下去。 苏挽月在旁边看到他们之间这种相处状态,估计他不是夏绯檀的对手。 果然,夏绯檀很傲然地抬了抬下巴,将手里的桃花扔进湖水里,说道:“那又怎么样?你可以走呀!” “你到了湖边,我喊了你好几声,你都没听到。”所以只能那样大声呼喝的方式来提醒,霍离樱俊秀的双眼满含无辜,说话声音低了下来。 “我正准备去画舫上面找你呢,你还自己跑上岸来。”夏绯檀笑了笑,煞是可爱的神情,“我确实没有听见啊!” 苏挽月见他们二人亲密说话,霍离樱眼神闪烁地不停看她,她想起此行的目的,打算长话短说,说完就走,因此开口就问:“霍公子,我想请教一件事,你可认识一个叫‘冷霜迟’的人?” “这位姑娘是?”霍离樱望着苏挽月,神情有些莫名其妙。 “她是我的朋友,问你认不认识冷霜迟。”夏绯檀逼近了半步,开门见山地说,“你们烟雨楼的人最近一直盯着她,不知道你大哥哪根筋出了问题。你如果知道就告诉她吧!” 由于黑纱阻隔着,别人看不清苏挽月的表情,但她却可以尽收别人的神情于眼底,苏挽月注意到霍离樱听见“冷霜迟”三个字的时候,目光明显闪烁了一下。 “你认识他?他现在在哪里?我要找他。”苏挽月见霍离樱犹犹豫豫地并未回答,紧接着问了一句。 第167章 诱敌之计(2) “你找冷霜迟干什么?”霍离樱毕竟是烟雨楼的二当家,虽然对夏绯檀钟情迷恋,但对外人很谨慎,当然不会傻到轻易泄露任何消息。 苏挽月心里着急,立刻从怀里掏了一卷曲谱出来,那是之前冷霜迟写给她的一首《秋鸿》,“冷霜迟是我师傅,这首琴谱是他亲手所写。你如果认识他,一定见过他的笔迹吧?” 霍离樱并不接那卷曲谱,他神色闪烁地看了她一眼,说道:“我不认识他,只是隐约听说过。” “是吗?”苏挽月有些急了,“那你最近有没有听到他的消息?朝廷锦衣卫已经来到南昌府了,正在四处抓捕他!” “这事我怎么不知道?”夏绯檀在旁边听着,眼里忽然流光溢彩,极其感兴趣的样子,目光立刻转向霍离樱,问他说,“锦衣卫来南昌府捉人?我居然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冷霜迟究竟是谁?” “我与他素未谋面。”霍离樱定了定神,轻声说道,“听说他深谙药道,医术几乎天下无敌,堪称再世华佗。他会用毒,也会用药,就算不是他下的药,只要你抓住了他,也能逼他去解。” 苏挽月听到这几句话,心中顿时又升起了几分希望,点着头说:“没错,他的医术确实很高明。” “那个冷霜迟是不是你们烟雨楼的人?”夏绯檀盯着霍离樱追问。 “你以为呢?”霍离樱并不直接回答,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眼神看着夏绯檀,直勾勾望了过来。 “这么说,他在烟雨楼是个很重要的角色了。”夏绯檀皱了皱眉,她本是冰雪聪明,虽然霍离樱没有明言,但是暗中已承认了冷霜迟的身份,她说着话,眼波如春水般扫了苏挽月一眼,“你在岸边等我,我还有些话要单独和二当家的说。” 苏挽月独自上岸,她站在柳枝飘拂的湖边,心里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她原本觉得冷霜迟很可能就是霍紫槐,但听霍离樱这么一说,感觉他完全就是另外一个人。烟雨楼已经成为朝廷锦衣卫暗查的重点对象,霍紫槐处境危险,他想必会潜藏得更加隐秘。霍离樱未必就知道他大哥在哪里,即使知道,他也不会说。为今之计,只有尽快找到霍紫槐,或许当面问他,就能够解开冷霜迟和烟雨楼之间的秘密。 湖心画舫之内,春慵恰似春塘水,一片彀纹愁。溶溶曳曳,东风无力,欲避还休。深邃的眼看那方湖面,显得不如从前的静谧,似乎正在翻江倒海着一池情绪。 “告诉我,他在哪儿?”夏绯檀从霍离樱的怀抱中站起身来,媚眼如丝,面容依旧华美艳丽。 “我不知道。”霍离樱有些意兴阑珊地看着眼前的美人,“你能不在我面前提他么?” “不能。”哪怕是如此亲昵,夏绯檀很快就板起了脸。 “你一定要见他么?”他低声问。 “我一定要见他。”夏绯檀露着牙齿微微一笑,完全没有平常女子该有的娇羞,她扯着霍离樱的手臂环在自己腰上,仰头看着他,“你不准吃醋。我答应过你会一直对你好,你也不要管我的事情。” 她的窄眉很细,沾了红黛抹上眉头,衬得那张本是倾国倾城的脸,更加妖艳万分。 “你到底要我怎么对你?”霍离樱搂着她的腰,不像其他女子那样柔弱无骨,夏绯檀的腰是有着韧劲的,会让人不自觉就提醒自己,这个女子与其他人不一样。 “要你一直喜欢我,只能看我一个人。”红的唇,白的齿,偶尔隐现的舌尖挠得人心里发痒,夏绯檀呵气如兰,说话速度很慢很慢,她微微斜着眼睛看向他,瑟动着水色的唇。 霍离樱立刻想起了昨夜带着醇香的美酒,永远尝不腻的感觉。 夏绯檀的纤纤玉手攀上他结实的肩,绕着他的脖子,踮着脚扬着唇吻他。 霍离樱没有动,他难得地这么沉得住气,眼底里醋意慢慢上泛,但环着她腰身的手,还是没放开。 “那你喜不喜欢我?”他明知道自己问了一句很幼稚的话,却不由自主地问了出来,眼里神色有些羸弱,隐约有些害怕听到回答。 “我说过,我也很喜欢你。只是那个人,我爱他太深太久了,无法割舍。”夏绯檀的回答,轻轻巧巧,如同湖心荡起的一圈圈涟漪。 “好吧,这样就足够了。”霍离樱笑了一下,修长的手指微微的战栗,俊秀的面孔衬在满树的桃花也是明显的苍白。为情所困,是这世间任何奇人异士都解不了的毒药。 “对不起,我让你伤心了么?对不起……”夏绯檀似乎有些不忍心看他无奈酸楚的样子,眼神无辜地看着他,倾身覆上了他的唇。 霍离樱微闭的眼看不清夏绯檀的容颜,他一直觉得她就像一团烈火,更像是一个他永远解不开的谜,他将她抱在怀里的时候那么温顺,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她身上会突然长出刺来。 但是,他心里更清楚,哪怕是她身上长满了毒刺,他也心甘情愿这样一辈子抱着她,永远不要放手。 微风吹起,落樱缤纷,五月的桃花正在展颜怒放。粉的、白的花瓣随风吹落湿土,落英残瓣复盖整片土地,形成一片粉勾结花海,美得令人心醉,也摧残得让人不忍。 苏挽月默默地看着湖心那艘画舫,只见那只金线捆扎挂白帆的画舫微微摇曳,她担心夏绯檀对付不了霍离樱,毕竟是大名鼎鼎的烟雨楼二当家,武功即使不想他大哥那么厉害,应该也不会太差。 “你在想什么?”苏挽月闻声转过头,只见一袭红影已到眼前,夏绯檀眼角上扬着,如同湖中瑶池洛神般,举手投足都是风华绝代的美,并非端庄俯视天下,却也任意放纵着那份妖娆。 “霍离樱怎么样了?”苏挽月立刻问。 “被我困在画舫之内,”夏绯檀很妩媚地笑了一笑,“我们只要放出消息,烟雨楼的人很快就会设法告诉霍紫槐,让他亲自来找我们。” “原来你的武功这么厉害?”苏挽月一时之间还没有想到别的,心里不禁对夏绯檀十分佩服。 “我一人一刀,怎么可能活捉烟雨楼的二当家?”夏绯檀扫了她一眼,“江湖中人听到他的名号逃都来不及,哪还能迎上去硬战,既然打不过他,当然只有想些别的法子了!” 苏挽月看到她嘴角那种勾人心魂的笑,只觉得心头一动,倘若连她都抗拒不了夏绯檀的媚术,那么像霍离樱那样原本对她情根深种的人就更不用说了,以夏绯檀的机变,随时都可以乘以对他施以暗算。 “我只希望霍紫槐真的能够来救他弟弟。”她低头叹了口气,心里还是有些惆怅。 “你放心吧,他一定会来。”夏绯檀眼神带着几分邪气,冷哼了一声,“我已经问过霍离樱了,他说烟雨楼最近接了一笔大生意,有人给了三千两黄金,让他们将你带回京城,这笔生意还是霍紫槐亲自接的。” “什么?”苏挽月觉得太意外了,又是三千两黄金?谁这么大手笔,竟然雇佣了江南烟雨楼的人来捉她回京城?看来她的性命在明朝看来真的很值钱,居然一次又一次地有大金主来悬赏捉拿她! “霍紫槐就算不在乎他亲弟弟的性命,也不会轻易破坏烟雨楼在江湖上的名声,丢了这笔大生意。”夏绯檀看了她一眼,然后很笃定地笑了一笑,“所以我用你和霍离樱两个人做筹码,赌他一定会在三日内现身!” 第168章 东瀛幻术(1) 城南清风胡同,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小巷子。 苏挽月坐在马车里四处张望,马车内还有一个昏迷不醒的霍离樱。他们沿途经过都是明代风格的小院落,街道看起来有些寥落,行人极其稀少。夏绯檀带着苏挽月下了马车,走到一间门口种植着两株海棠花的小院门口,她先行跳下车,叩了叩门环。 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一张如露珠般清新的脸蛋,那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小丫鬟,长得眉清目秀,梳着两条乌黑的大辫子,她伸出头见是夏绯檀,立刻甜甜地笑了,问她说:“夏姑娘好,小王爷今天不在这里。” 夏绯檀很干脆地说:“我不找他,只是送两位朋友到这里来暂住几日,禀告四夫人,请她代为照顾一下!” 小丫鬟明月很快就打开了门,她向马车这边看了一眼,冲苏挽月走了过来。 苏挽月掀开马车竹帘,从车辕上跳下来,明月恰好在一旁,她伸手扶了苏挽月一把,细声细气地说:“姑娘请小心。” 苏挽月一声不吭随同他们进了小院,心里暗自嘀咕:这是什么地方? 小院里面很是宽敞,有前厅中庭后院,还有一条小径通向后花园,正当春夏交替时节,院里石榴花开得娇艳,芭蕉粉嫩滴绿,垂柳随风飘拂,廊檐下金鱼池中,一群锦鲤正欢快地游来游去,风景十分怡人。 明月进了前厅没多久,就奔出来说:“夫人有请,两位请随我进去吧!” 前厅内的布置与院落内风格接近,十分淡雅精致,大幅水墨屏风之后是客厅,中间悬挂着一副对联,“满地花阴非弄影,一亭山色月窥人。”落款笔迹苍劲有力,极其恢宏大气。 苏挽月张望那幅对联的时候,一名袅袅婷婷的女子从侧门走过来,她年纪大约二十开外,相貌清丽,仪容端庄,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浅蓝色绵绸衣服,一条灰色丝绸裙,发髻松松挽就,鬓旁斜插着一支狭长的流金扁钗,脸上略施脂粉,显出淡淡的胭脂色,一副家常妆扮,看起来十分普通。 简装女子径自走到堂前的红木椅子上坐下,看着夏绯檀嫣然一笑,说道:“原来是你,好难得的贵客啊!今日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里来了?” 夏绯檀似乎与她很熟稔,笑道:“我送一位要紧的人到你这里避避风头,整个南昌府没有比你这里更合适的地方了!” 简装女子轻轻地扫了苏挽月一眼,点了点头,对身边的丫鬟说:“明月,带这位姑娘到后花园西侧客房去休息,我和夏姑娘还有几句话说。” 苏挽月跟随着小丫鬟明月走出前厅的时候,隐约听见夏绯檀与简装女子的对答之声,但是他们的声音极低,根本听不清楚。明月见状,也就放慢了脚步,等着苏挽月跟上来。 苏挽月左右环顾着这座小院,虽然算不上宽敞但绝对精致,假山流水一应俱全,很有江南园林的味道,她看着明月,试探着问:“你们夫人是哪家的夫人?她和宁王世子很熟吗?” 明月抬头扫了苏挽月一眼,似笑非笑地说:“难道夏姑娘没有告诉你么?我们这里是王府别院。” 苏挽月看到她欲言又止的表情,不禁暗自猜想,古代王公贵族流行娶三妻四妾,看来这位“夫人”应该也是朱宸濠的侍妾,但应该是没有娶进王府的那种。她认识这位小王爷的时间并不长,但仔细数一数他的红颜知己还真不少,除了司寇青阳姐妹之外,在清风胡同还有一位隐蔽的“四夫人”,而夏绯檀与他的关系貌似也很可疑,可谓风流之极。 她忍不住问:“你们四夫人为什么不去王府居住呢?” 明月用手拈着小辫子,乌溜溜的大眼睛转了一圈,才说:“夫人就是夫人,又不是世子妃,去王府干什么?王府虽然比我们这里大,但未必有我们这里住得舒服,她才不愿意去凑那个热闹呢!” 苏挽月随后又问了明月,才知道这所宅子的女主人叫简泊然,是朱宸濠的第四房小妾。 “你们夫人和夏姑娘应该是很好的朋友吧?”她觉得这个小丫鬟很聪明且喜欢说话,对人也没有什么戒心,索性追问下去。 明月看了她一眼,吃吃地笑了笑,然后说:“我们夫人起初并不认识夏姑娘,但小王爷是夏姑娘的好朋友,所以他们常常在这里见面。看来你还不知道夏姑娘在南昌府里的身份……除了小王爷之外,很多达官贵人都跟她熟识,她的名气可大着呢!” “你们小王爷究竟有多少位夫人啊?”苏挽月很八卦地问了一句。 “这个问题,恐怕只有小王爷自己才知道。”明月并不正面回答,口气十分淡定,“我只知道王府里还有很多侍妾,有名分的,没名分的一大堆……但小王爷最宠的人应该是我们夫人吧,他差不多每隔三天就会来这里住一天。” 她们沿着长长的廊檐行走,一直走到后花园西侧的客房,明月将苏挽月安置在一间客房中,然后带着她甜甜的笑容,如小鸟一般穿堂而去。 夜里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江南的雨很衬江南的屋瓦,瓦片精巧别致,又不失层次感的古朴色泽。让人看上去,忽而悲切切有种沧桑感。半夜都睡不着,推开门在朦胧的细雨中看对面的灰瓦,雨从遥远的的天际飘来,轻灵地罩在瓦片上,薄薄的一层,宛若轻纱,重叠地铺在瓦片上,把青绿色的瓦片浸染得更深了。 苏挽月被那雨声惊扰得几乎彻夜无眠,她披上外衣走出房门,站在廊檐下看了看夜幕。这座宁王府别院十分精致小巧,雨下得更绵更密了,瓦片上雨水顺着瓦椽整齐的滑下,拉起一帘帘细密的银丝,那些溅落在青石上的雨珠就这样怅悯着观雨人沉甸甸的心绪。她望着那满天的雨幕,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在罗婺部落的冰冷祭台上,也遇到过这样一场绵绵密密的雨。 她看着满天飘扬的雨丝,想起了在苗疆之时,那场及时从天而降的大雨,也突然想起了大雨中的朱佑樘。 自从观星楼大火事件之后,她借助神戒的力量得以重生,居住在清心谷中,总是刻意提醒自己,不要回忆过去的那些前尘往事,更不要挂念历史中的任何人。但是,离开清心谷之后,她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过往种种情形,想起他对她的呵护与疼爱。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甚至会怀念在毓庆宫中值夜,看着他伏在桌案上奋笔疾书的情形。 ——不知道这一年里,他在紫禁城中过得怎么样了? 他和朱宸濠同样都是明朝皇族子弟,但相比之下,二人品性简直判若云泥。朱宸濠的风流倜傥简直让人叹为观止,朱佑樘如果和他易地而处,只怕毓庆宫里到处都是妃妾。但是事实上,除了司寝侍女红绡和他的妻子张菁菁之外,朱佑樘确实没有任何别的女人,至少苏挽月还没有发现过。 那一天,他和蓝枭带领着明朝的军队,白衣不染纤尘,踏着雨水而来,轻轻地扶起她。那一刻,千言万语都不足以说清她心中的感觉。离开京城这么久,她虽然并不是常常想起这个皇太子,但她心里并没有忘记关于他的那些片段。她记得他清冷的面容,偶尔难得的微笑,也记得他细长的手指,挺拔的身姿,更记得他埋头批阅奏折时认真专注的神情,还有偶尔望向自己的惊鸿一瞥。 雨还在下,沙沙作响。 苏挽月看着满天的雨幕,暗想如果没有穿越到明朝,现代的她应该还在继续上大学,每天上课下课,晚上和周末继续去夜市卖她的红豆饼吧?但是转念一想,现在的情况也不算太坏,至少她认识了很多的好朋友,自己还有一身不错的好武功,虽然没有电视没有网络没有游戏可以消磨时间,但她的身边时时刻刻都有惊心动魄的意外事件发生,想想还是很有趣的一件事。 “苏姑娘,你好像站在这里很久了。” 苏挽月一直想着心事,竟然没有发现旁边突然多了一个人,她侧过头来发现是霍离樱说话,顿时怔住了。 ——他不是被夏绯檀迷昏了、点住了穴道、捆缚了手脚丢在后院客房里吗? “你……你怎么也没睡?”虽然她明知道这句话问得很废,但是一时半会不知道怎么和他搭讪。 “你应该是想问,我是怎么醒过来,又是怎么从房间里走出来的吧?”霍离樱很坦率地看了她一眼。 “我想我不需要问了。”苏挽月想了想,抬头看着他,明眸清灵如水,“你从头到尾都没有被夏绯檀真正迷昏过,你是在骗她,对不对?” 霍离樱淡淡一笑,如实作答:“我很喜欢看她开心的样子,哪怕是骗一骗她,又有什么关系?” 苏挽月看了他一眼,他站在屋檐下,一身浅色的长衫,肩上披着同色的外衣,其实仔细观察的话,霍离樱长得也不错,属于很耐看的类型,五官正挺,剑目星眉,通常情况下这样的男人都不会难看到哪里去。 “你在看什么?”霍离樱见苏挽月很认真地盯着自己的脸,有些不解。 “我在看,你像不像另一个人。”她很冷静地回答。 “你说的人,想必是我大哥?”霍离樱抬眼望着她,“我可以告诉你,我和他长得并不像。” 第169章 东瀛幻术(2) “确实不像。”苏挽月脑海里浮现出冷霜迟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逸模样,她仰头看着霍离樱,“虽然我知道你不一定会说真话,但我还是想问你一件事。” “你想问我,你要找的冷霜迟是不是他?”霍离樱凝望着她的脸,“那么你自己以为呢?我相信以你的聪明,应该心中早有判断,又何须问旁人?” 苏挽月听到他的回答,心里忽然涌起了一种淡淡的酸涩感。确实,她心中其实早就有了答案,只是一直很抗拒那个答案,所以反而在期盼一种另外的结果。虽然冷霜迟亲口说他不是霍紫槐,但如今种种疑点都指向了他。锦衣卫的情报通常是不会有错的,哪怕他故布疑阵,事实终究是事实,由不得她不信。 “我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他怎么会是那样的他?难道一个人真的可以有两张完全不同的脸吗?”她低头叹了口气。 “人都喜欢美好的东西,所以往往很难看到事物的另一面。”霍离樱缓缓垂下头去,过了片刻又抬起了头,俯仰之间,瞬间苍老了几岁的模样,“就像苏姑娘拥有了这张完美无缺的脸,即使你性格凶恶如夜叉,只怕也没有人相信。” 苏挽月的面容,与夏绯檀的艳丽妖娆完全不同,她的肌肤娇嫩宛如新生婴儿,五官明艳中带着几分清丽,一双杏目似七彩琉璃般夺目,曼长脸,尖下巴,是如氧气一般清新的那种惊艳。 “有些人从来都不会在乎我长什么样子,你一定想不到,一个月之前我还是一个面目模糊、肥肿难分的丑八怪,只是如今,我已经变成了另外一番模样。”苏挽月唇角微微扬起,笑了笑。 这句话,估计能听明白的人,少之又少。 “苏姑娘的脸若是就那么损毁了,未免太可惜。他治好了你脸上的伤痕,所以你今日才会如此感恩,哪怕他是一个朝廷钦犯,你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来找人。”霍离樱望着苏挽月的脸,感慨之余也很佩服她的坦荡,竟然肯摊开旧伤口给别人看而又处之泰然,可见她是一个性情开朗的女孩子。天下没有哪个女人是不爱美的,但命运的苦痛总在人的承受范围之内,往往越是平静接受,舔舐好伤口,就越能在下个暴风雨来临之际更加镇定从容。 外面的雨越下越急,夜也越发深了,站着听雨的人却是越来越清醒。 “我找他,并不是仅仅因为他治好了我的伤。”苏挽月摇头看着霍离樱,“你知道他在哪里?” 霍离樱并不直接回答,反而向前一步走近她,伸手去抚摸她的右脸。 苏挽月吓了一跳,顿时退后半步,警觉地问:“你想干什么?” “看看他用了什么方法,将你脸上的疤痕修补得如此天衣无缝。”霍离樱手顿在半空中,平淡说了一句,“任何面部伤痕都是有瑕疵的,但是苏姑娘你的脸太完美了,我相信不仅仅是药物的力量,他应该费了不少心血,甚至对你用过幻术。” “幻术?”苏挽月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不禁十分好奇,“这是一种什么法术?” “那是东瀛幻术。”霍离樱语气幽幽像是自言自语,“每一个看到你的人,都会被这种幻术所迷惑。这种法术来自东瀛,而我大哥……是这种幻术的唯一传人。” 好神奇的法术! 苏挽月忽然觉得指尖有些微凉,原来冷霜迟对她使用过东瀛幻术,才给她换来了一张新生的脸。她其实早就应该知道,被火烧过的皮肤不可能恢复得如此完美,新旧皮肤之间会产生疤痕,而少许皮肤的增生会导致表面有些凹凸不平。她甚至特地对着镜子仔细看过自己脸上曾经那一道道狭长的伤痕,试图找出他们被毁坏的痕迹,但是她真的一点都没有找到。如果霍紫槐真的懂得东瀛幻术,那么众人眼里所看到的、那个完美无缺的冷霜迟,会不会也是他自己所制造出来的幻象?只是她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她印象中的冷霜迟和霍紫槐完全没有交集啊!今天霍离樱这么一说,她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奥秘。 霍紫槐就是烟雨楼的大当家,他隐居在清心谷中,利用东瀛幻术将自己彻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认为他是冷霜迟,而他就在这层保护色的外衣之下,成功隐藏了自己的江湖身份。 “你现在知道真相了,还会像以前那样想见我大哥么?”霍离樱看着她怔怔的表情,忽然开口问。 “你大哥,就是烟雨楼的主人霍紫槐?”苏挽月重复了一遍,她忽然笑了出来,她的笑与刚才不同,有恍然大悟,有无奈,甚至有些心痛。 “是的。”霍离樱没什么表情,轻轻点了下头,“我们本是忠臣之后,成化十年我家父辈被西厂构陷,被判满门抄斩,我们两兄弟被世叔伯们搭救逃过那一劫,从此飘零于江湖之上。十年后,霍家的冤案得以平反,但我们兄弟二人早已游离于功名之外,大哥发过誓一辈子都不会走仕途。” 苏挽月听到这里大略明白了,难怪沈彬等人口口声声说烟雨楼“谋反”,原来霍家与朝廷之间曾经有过这样的过节。霍紫槐即使真的谋反,也是有理由的,他不愿意在明朝为官效力,也是有理由的。 “你猜,他什么时候会来这里见我们?”她轻声问霍离樱。 “他或许会来,或许不会。”霍离樱看着天幕,眼神有些天马行空,“夏绯檀每次都会这样逼他出现,但是我大哥对她避而不见已经好几年了。” 苏挽月想起夏绯檀艳丽妖异的面孔,心想人真是一个很奇妙的物种,每个人都有一个想得到却得不到的人,你的想象中,那个人可以给你无限快乐、满足你对爱情的所有幻想,你愿意为了他去付出整个青春,只要能够等到苦尽甘来的那一刻,哪怕付出什么都值得。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有那么傻的一段时间,却忘记了还有一种可能——也许那些不过是你的想象,别人根本不是你的良人。 比如冷霜迟,当他还原了本来面目,变成了霍紫槐之后,她还会像以前一样信任他、视他如知己吗? 两个人说话之际,苏挽月忽然感觉到了一种异样,她向对面回廊的尽头看了一眼,看着霍离樱笑了笑,低声说:“那边有人。” 霍离樱起初眼神有些疑惑,随即懂了,他仿佛不经意地露出了一丝苦笑,说道:“她向来如此倔强,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大哥长年累月对她避而不见,她心中始终抱有希望,自然想找他问个清楚明白。” “我如果喜欢她,就该努力让她把目光投向你啊!”苏挽月笑了下, 斜眼望了下那座太湖石后,“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休息了。” 夏绯檀与霍家兄弟的感情纠葛看起来十分复杂,他们之间的往事恐怕只有当事人心里最清楚。但是,在苏挽月的心目中,她总觉得夏绯檀是一个既漂亮又有气势、我行我素的潇洒女子,可以轻松在众人面前展示自己的魅力,虏获很多男人的心,没想到她竟然也会为情所困。 霍离樱听着她的话,脸一下子红了,被人看穿的感觉不太好,他看着苏挽月离去的背影,她的脚步快速而轻盈,样子很是逍遥,他远远注目,突然之间开口说:“苏姑娘连续数日追寻我大哥的下落,难道仅仅只是因为他是你的朋友么?我们不过是同道中人罢了。” 苏挽月蓦然听到霍离樱在她身后轻轻地问出这一句,心里不由得微微一动,这些天来她一直努力寻找冷霜迟,却从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真的被霍离樱说中了,其实在她心里某个隐秘的角落里,潜藏着一种她不曾发觉的情绪?她隐隐约约觉得心底有些慌乱,迅速加快脚步离开了回廊。 霍离樱一个人站在原地,望着曲径通幽处的那座太湖石,定定看了许久,他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迈下了台阶。 虽然不过百来步的距离,真的走到了的时候,全身上下已经被淋湿了。雨水从脖子和衣领的缝隙里流进去,深夜的苦雨,冷得有些沁人,一个男人不应该怕冷吧,霍离樱却明白,这冰冰凉凉的感觉,原来无非是自己心底的悲怆。 夏绯檀果然在那里,举着伞站在太湖石后头,像一幅画一样。红色的油纸伞,伞柄是翠绿的竹,一红一绿,在夜色中,显得妖娆万分。夏绯檀的性格就是那样的,喜欢很高调张扬的东西,她也衬得起那份妖娆。 霍离樱在雨幕中和她对视着,夏绯檀举着伞站在雨里,一动不动,直勾勾看着走近了的人,很坦然的模样。 “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苏挽月告诉我的。” 夏绯檀听着,笑了笑,语气轻快地说了一句:“看来她还有点真本事。” “你还在等我大哥么?”下一句,霍离樱轻易说出了夏绯檀心里的那根刺,云淡风轻,“你以为他今晚会来这里?倘若他不来呢,你就一直这么等下去?” “我愿意等。”夏绯檀很倔强地回了一句,美丽的眼睛闪烁了下,捏着伞柄的手也微微多用了些力。只是隔着雨幕,模糊了她的面貌,也自然看不清她捏到发白的指节。 霍离樱又望了她一阵,最终什么都没说,转过身走了。 夏绯檀依旧举着油纸伞站在雨里,等候的身影如同一块顽石,不肯成全别人,也不肯放过自己。 第170章 紫色槐花(1) 转眼三日已过,霍紫槐依然没有在清风胡同内出现,夏绯檀每晚都在花园里默默守候,却一无所获。 江南的雨季是有规律的,晴一日,下满四五日的雨,再晴一日。就好比现在,前天晚上刚刚下了一晚上的雨,昨天太阳露脸了小半天,今日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午后的雨下得分外缠绵,一场雨,把世界缩小为屋檐。精雕细琢的重重回廊里,层层叠叠的影落下,珍珠的垂帘虽华美却落寞。满园的花香冷雨浸满了天地,也浸满了人心。 苏挽月百般聊赖地坐在琴架旁边,心思却根本不在琴谱上,自从离开清心谷,她已经很久没有摸琴弦了。她只觉得昏昏欲睡。无论是在紫禁城还是清心谷,都需要真正耐得住寂寞,除了自己没有人陪你打发时间。苏挽月既没有穿针引线之类的爱好,对书画也是一窍不通,幸好客房里还有一架古琴,让她练手打发时间。 她微微低着头,从不上妆的容颜清丽如水,浅色的唇勾勒着轻巧的弧度,淡淡一抹笑,唇边的涡几乎颠倒众生,看上去十分恬静,已经隐约有了几分古代少女的模样。 苏挽月刚下手弹了第一个音符,手指就勾起了一根弦,差点划伤了她的手指。 “这个音是宫韵,不是羽韵。” 她蓦然听到身后响起一个熟悉又清淡的声音,立刻迅速回头。 果然是冷霜迟。 只不过,此刻他并不是一袭白衣,而是全身黑色,一身孤冷。高俊的身姿矗立如山,坚硬不拔,一头青丝不羁地飘飞在身后,语气虽然温柔,但面上却布满寒霜,一双如冰魄的黑眸也是毫无温度,一尘不染的黑袍无风自动,周身隐隐散发着寒冰之气,他竖立着的衣领上,绣着一朵精致而清晰的紫色槐花。 “你终于来了!”苏挽月看着他,立刻站起身来,她看着这个熟悉的“陌生人”,心里泛起一种说不清的滋味,看到他安然无恙,她本来应该是高兴的;但她分明觉得眼前之人不是冷霜迟,而是烟雨楼的大当家霍紫槐。 “风骤雨急,进来躲雨。”他轻声回答。 “你这样的人,会怕雨吗?”苏挽月气定神闲、不动声色地上下看了他几遍,他这副模样果然很有江湖老大的派头,既沉稳内敛,武功瞧上去也不错的样子,谁会信他是因为怕了这春雨,所以特意躲人屋檐下? “什么理由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赶我走。”冷霜迟淡淡地一笑,看着她清丽绝俗的脸,“你的伤修复得很好,都已经看不出痕迹了。” “霍紫槐,你知道南昌府里有多少人在等着抓捕你吗?你真的一点都不怕?”苏挽月叹了一口气,抬眸看着他,“光天化日之下,你竟然就这么闯入民宅,就算你想来救你的弟弟,也该晚上来才对!” “离樱不需要我救,他作茧自缚,谁也救不了他。”冷霜迟摇了摇头,他向着她走近一步,很近距离地看着她那张精致的小脸,她的表情很复杂,眼睛里带着淡淡的喜悦,有一种稚气未脱的天真可爱,但弯起的嘴角却隐隐带着一点不悦和埋怨。 “那你还来做什么?难道你想自投罗网?”苏挽月很好奇,她话音未落,忽然觉得头脑有些晕沉,脚下有点发软,不觉伸手扶住了琴架。 雨下得更大了,风裹着雨丝浩浩荡荡绵延雨帘,也卷来一缕又一缕避无可避的奇异香气。 冷霜迟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目光恬淡地看着她,她眼睑处已经红如胭脂,有点凝聚不起来的视线证明她的困意已近十分,可是却很奇怪地不肯放弃灵台那一点清明。 “我为什么会这么困?难道这是……迷香?”香味浓郁入鼻,苏挽月顿时醒悟过来,她有些怪自己粗心,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次被这种低劣的江湖手段放倒了! “我这次是为你而来。”冷霜迟不动声色地扶起几近昏迷的苏挽月,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垂头看了下她的眼角。她眉目精致,眼角微微上扬,双眉微蹙如春山远画,有一种少女特有的气息。 将近半夜时分,苏挽月才渐渐睁开眼睛。 “你醒了?”冷霜迟一直凝望着她,午后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轻而易举地掳走了她,将她从清风胡同带到了附近郊外的一所山间竹庐里。 苏挽月睁眼就看到了视线上方的人对着自己说话,他温柔而干净的声线,好似永远不会疲乏,清清淡淡的像空谷云雾,黑亮狭长的眼睛,眼尾略弯,睫毛长长的,似醉非醉,朦胧迷离,不经意间就叫人心荡意迁。 “这是哪里?”她一抬头,立刻发现他的手放在枕上支撑处,轻轻地压住了她的发丝,让她几乎无法动弹。 冷霜迟伸出纤长的手指,抚过苏挽月微微上翘的眼角,线条流畅的脸颊,落在她的额发上,指尖贴着她的侧脸。 “你……绑架我啊?”苏挽月顿时觉得呼吸紧张起来,她所认识的冷霜迟并不是这样的人啊!难道说他换了一身黑衣服之后,连性情都变了?看着他不经意之间的一些举动,她竟然觉得隐隐害怕。 “你不是一直在找我么?”冷霜迟抬起上半身,本就稀少的笑意隐藏在了冰魄似的眸子后,语气温柔到了极致,“从叠翠山到南昌府,我一路都派人暗中跟随着你,没想到你竟然会和夏绯檀一起合谋对付我。” “是她要找霍紫槐,不是我。”苏挽月很认真纠正着,她看了看冷霜迟,心里还是无法接受他就是霍紫槐的事实,“再说,我要找的人也不是你!” 冷霜迟看着她生气的模样,貌似很淡定地问:“这有区别么?” “当然有区别!”她看着他飞扬的黑色长发和眉间隐隐透出的那种江湖枭雄的霸气,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本来以为你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没有权欲和野心的人,却没想到恰恰相反,你竟然这么有本事!你们烟雨楼能够让朝廷锦衣卫这么紧张,想必做了很多别人做不到的事情吧?” 冷霜迟一句话都不说,他站起身来,一颗颗解开身上衣服的纽扣,将那套黑色的外衣脱了下来,露出里面穿的一袭白色绸衫,不过一瞬间的功夫,他仿佛又变回了清心谷中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冷大夫。 “这样的话,你会不会看我顺眼一些?”他凝望着她问。 “比之前好一点。”苏挽月扫了他一眼,他穿白衣确实比穿黑衣看起来舒服多了。男人通常是不能用“仙”来形容的,但身穿白衣的冷霜迟该是担当的起那样一个字,他如玉的脸庞,精雕细琢的五官,一丝一毫都是天衣无缝般的“完美”。 “那我以后就这样出现你的面前吧。”冷霜迟淡淡一笑,将那件黑衣随手扔出了窗外,“好让你能够像以前那样信任我。” “你既然去了清风胡同,为什么不见夏绯檀?她每天晚上都在花园里等你呢!”苏挽月想起夏绯檀和他之间的纠葛,忍不住问他。 “她还是没死心,都这么多年了。”冷霜迟有些无奈地叹息,他的眉头微微蹙起,似在自言自语。他是非常怕麻烦的那种人,快刀斩乱麻的道理从前就懂得,夏绯檀过于执着的深情,对他来说更像是一个甩不掉的包袱。更何况,他明知道她是自己二弟的心上人。 “当然没有死心。”苏挽月也跟着叹了口气。 “帮我一个忙好不好?”冷霜迟深邃的黑眸盯着苏挽月懒散的眼,又离近了几分,“让夏绯檀对我彻底断了念头。” “我哪有这种本事啊?”苏挽月心道以夏绯檀的执著,岂肯轻易放下这段感情? “一点都不难。”冷霜迟的语气依然很清淡,“只要你让她相信,我和你才是情侣,她就不会再对我有任何幻想了。” “不行不行,夏绯檀如果拿我当她的情敌,不找我拼命才怪!”苏挽月立刻拒绝,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别的事情可以商量,这个黑锅我一定不能背!你可不能拿我当过河的卒子用啊!” 冷霜迟低叹了一声说:“你真的这样以为么?” “当然!”苏挽月觉得他的神态有些奇怪,虽然她觉得自己有一点点言不由衷,但嘴巴还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他听到这句话,居然俯身下来,轻轻地握住她的手,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苏挽月顿时觉得头一阵发懵,冷霜迟这是怎么了? 他的唇微微有些冰凉,他将她的小手握住,低声说道:“……我从未将你当成棋子,我刚才所说的全都是真心话。” 苏挽月瞪大眼睛,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冷霜迟,虽然只是一次礼节性的亲吻,看似毫无涟漪,如同羽毛掠过平静的湖面,但在她心中的震撼力足以让她整个人变成炮灰。她原本以为,她对他的“特殊感觉”只是一时错觉,只是源于对他的感激和担心;而他对她也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是将她当做一个相依为命的朋友。 可是,现在看起来似乎不仅仅是这样! 冷霜迟看着她目瞪口呆的样子,柔声说道:“在遇到你之前,我对任何人都没有这种感觉,可是和你在一起越久,我就越觉得自己从前的日子太无趣了。” 竹庐里忽然安静得有些可怕,只听得见外面雨水滴落屋檐的声音。 苏挽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望着他真诚与纯净的眼睛,一时之间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仰着头说:“怎么会无趣?你会采药,酿酒,弹琴,看书,每天都那么忙。” “可是没有意义。”他感觉到了她掌心传来的温热,低头看着她的眼睛,微微叹息着说,“你来到清心谷之后,我才发现我错了。” 一个人采药,归来时没有你倚门等候。 一个人酿酒,没有你与我举樽对饮。 一个人弹琴,曲调固然完美,但少了你技巧生涩的和鸣。 一个人看书,婉转轮回的只是我自己寂寞的心情。 “以前我不会对你说这些话,一是怕吓到你,二是怕自己配不上你。”冷霜迟温柔低语着。 第171章 紫色槐花(2) “你觉得我会相信你吗?”她挑了下眉睫,很苦恼地嘟着小嘴。 “你说不信,其实心中早已相信了,否则你又何必一路追随寻访我的踪迹?我从不轻易对人许诺,但是你不一样……”他眼里隐隐带着笑意,握着她的另一手说,“君若不离,我便此生不弃。” 苏挽月第一次看到他笑得这么肆无忌惮,心里暗自惊诧他这样一个大男人,笑起来竟然有些妩媚的感觉。他嘴唇很薄,唇色微红,领口微微敞开,线条完美的颈子,若隐若现的锁骨,配着那一身丝绸白衣,依旧风采翩翩。 她听到他如此直接的表白,抬眸看着他明净的脸,心里的思绪百转千回。 她不知道自己对他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情,到底是将他当做朋友、知己,抑或是其他?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冷霜迟都是一个无可挑剔的男人,哪怕将他丢到现代去,恐怕也是众多女孩心仪的“黄金适用男”,她从心底里也是信任他、对他有一定程度好感的。可是,她总觉得有些犹豫,这种幸福的感觉是不是来得太过突然了一点? “可是……我不适合你。”她有些犹豫。 “你这样说,是嫌弃我么?”冷霜迟眼神有些暗淡。 “我没有这个意思啊!”苏挽月急忙打断他,“我怎么会嫌弃你?你那么厉害,我这么笨手笨脚。” “那你还担心什么?”冷霜迟看着她着急的可爱模样,闻言立刻笑了。 “我的意思是……”她欲言又止,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山中寂静,春雨霏霏。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春天,很容易让人产生幻觉,尤其是对于两情相悦的恋人来说,窗外细雨朦朦,似乎都滴进了人的心坎里。 冷霜迟见她态度模棱两可,以为她是害羞,很快地握住了她的手,用十根手指扣住了她的手掌。他的白色衣衫纤薄柔软,领口微微敞开,露出结实的胸口,乌黑的长发一泻而下。通常情况下一个大男人披头散发,总免不了要带几分疏狂懒惰的味道,可是他这样反而显得异常俊秀清雅,全无半分不妥。 苏挽月觉得十分尴尬,她想要将手抽回来。从她认识冷霜迟开始到现在,他总是那样淡定温和,说话做事都带着一种世外高人的气质,却没想到他也会对凡间女子动心。 冷霜迟低头看着她不安的模样,她的肌肤触感细腻,摸起来如羊脂玉,她绯红的脸颊如同一只刚刚成熟的苹果,嫣然巧笑的模样更是可爱之极,不知不觉将他的目光吸引住。 “江南烟雨楼,”苏挽月抬眼看到他衣领角上丝线绣着的那朵栩栩如生的紫色槐花,不动声色地往后躲了躲,“冷大哥,这朵槐花就是你的标记吧?你一路让烟雨楼的人跟着我,为什么自己不现身?” “我让人跟着你,一半为公,一半为私。”冷霜迟很笃定的语气,轻声作着解释,“京城有个大主顾,指明要烟雨楼替他寻人,悬赏三千两黄金将你送回京城交给他。此人名叫牟斌,你可认识他?” ——牟斌! 苏挽月惊得快要跳起来,她一直很纳闷是哪个有钱人无事来捉她,却没想到与烟雨楼做交易的人竟然是牟斌!难道他已经知道了她并没有死?难道是因为她上次贸然出手,使出了锦衣卫的绣春刀法,被沈彬身边的锦衣卫识破看穿了?这种可能性确实很大,因为沈彬接替的就是牟斌原来的职位,如果说他手下之中有与牟斌关系不错的人,当初必定也认得苏宛岳,所以毫不费力就可以将她辨认出来。 “牟斌就是我义兄。”她匆匆忙忙地解释,“我之前和你说过的,他在京城锦衣卫署衙当差。” “原来是他。”冷霜迟微微点了一下头,“看来是我害了你,若不是你当时在锦衣卫面前出手相救暴露了身份,他们又岂会千里迢迢找到这里来?” “所以说我笨啊!”苏挽月忍不住叹气,“你有这么好的武功,我居然还自不量力想去救你!” “若非如此,我怎么知道你对我的心意?我这次来南昌府,就是要带你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此后我会将烟雨楼交给离樱,再也不问世事了。” “我对你的心意?其实我……”苏挽月听到他的话,心里忍不住又开始忐忑,冷霜迟认定了她对他一往情深,所以才会主动对她表白,但事实真相其实并不是他所想的那样。她之所以四处寻访他的踪迹,一是出于对朋友的关心,二是她除了清心谷外确实无处可去,算是有点闲得无聊,没想到反而让他误会了。但是,倘若说她对他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也不符合实际情况。 苏挽月左思右想,觉得她对冷霜迟的感情其实并不是爱慕,而是信任和依赖的成分更多一些,甚至远远大于儿女之情。 “冷大哥,我的本意不是……”她刚说出半截,忽然听见外面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五月的月夜,下过雨山里有些潮湿,那些脚步声显得特别清晰。 “追得真紧。”冷霜迟抬起身望了下窗口,微微皱眉,不急不缓说着,却不是对着苏挽月说的。 “是锦衣卫追来了吗?”苏挽月原本以为是朝廷锦衣卫,但看到他淡定的表情,立刻明白了,“难道是夏绯檀?你故意留下破绽让她追来的?” 冷霜迟看着她的眼睛,点头说:“是的。我此刻不方便见她,记住我和你说的话,一定要让她相信我们的事情。她若不对我彻底失望,就不会一心一意对待我二弟。” “帮霍离樱倒不要紧,我只怕她会和我打一架!”苏挽月无奈地叹了口气,想着夏绯檀的脾气,心里难免有点担心,她对霍紫槐一片痴情,如果知道他这么坚决婉拒,不知道心里会怎么想? 不久之后,房门就被夏绯檀踹开了。 苏挽月斜着眼角望过去,立刻看到了那一抹红太过灼热的红色,刺得人睁不开眼的感觉。她心里原本庆幸冷霜迟已经走了,没被夏绯檀看到刚才那一幕,但下一秒,她就发现自己还是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她在竹庐里昏睡了大半天,外衣之前都被冷霜迟脱掉了,此刻身上只穿了一套纱质的绢衣,很轻薄又贴肤,衬得她曲线毕露,领口又微微敞开了,一侧锁骨和香肩若隐若现,随便谁看了都会浮想联翩。 “霍紫槐呢?”夏绯檀看着衣衫不整的苏挽月,两道红色黛眉微微蹙着,她本是一个极其伶俐的女子,熟知男女之情。 “他走了。”苏挽月只能硬着头皮回答。 “你不是来找你的朋友吗?怎么会和霍紫槐在一起?他将你带出府来,难道只是为了找个地方和你苟且幽会?”夏绯檀看着苏挽月,语气很尖刻,看得出她是真的生气了,眼睛都有些红,显得极其不爽的样子。 “我……”苏挽月瞬间满脸黑线,她原本想立刻解释,但是看到夏绯檀背后跟着进来的霍离樱,顿时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她看看霍离樱,又看看伤心的夏绯檀,咬着牙说,“是的,我要找的朋友其实就是他,我和他本来就是情侣。你如果不相信,可以问霍二公子!” “你什么都不必说了,我一路上看到他留下的标记追过来,却看到你们如此……”夏绯檀忽然冷冷一笑,眼角露出的妖异之光更甚,“他既然这么做,分明是有意让我看见,他既然已经不在乎我的感受了,我又何必问?” 她的眼中蕴含着无限的失落,却并没有泪水。 如果他对她还有一丝丝旧情,她亦不会伤怀到眼泪都干涸,也不会轻易被一个画面所击倒。无论真假,他要这么做,自然是不顾自己的感受了。她比谁都记得清楚,她五岁从师学习剑术和暗器,在霍氏兄弟刚刚被师父领上山的那一段时间里,霍紫槐性情暴戾,成天嚷着报仇,还说总有一天要让那些谋害他父母的人全部受到惩罚,但是随着时光流逝,他彻底改变了性情和脾气。小时候的她不算漂亮,单眼皮塌鼻子,但那几年却是她和他靠得最近的时候,她记得他对她说过很多话,会一辈子陪她看星星看月亮。不管过了多少年,夏绯檀仍记得那句话,可他却早已忘了。 “你愿意听我解释吗?”苏挽月看着夏绯檀明明心痛到了极处,脸上却还是挂着倾国倾城的笑,有些不忍心,抬头安慰她说:“有些事,你不用太执著,也许事实并不是你所看的这样……” “苏姑娘,”霍离樱从夏绯檀背后走出来,用眼神制止了她继续说话,然后站在夏绯檀身旁说:“我知道你没有说谎,我大哥确实有另一重身份,你们既然对彼此情深意重,自然容不下第三个人了,你何必多做解释?” 苏挽月原本以为夏绯檀会和她动手打架,却发现她只是神情有些萎靡,却并没有她预先想象中的那种狂风暴雨式的勃然大怒。 夏绯檀静静地站了一阵,她目光盯着敞开的后窗,忽然很大声地说:“不管你有没有走远,这些话我都想对你说出来!几年来你一直避而不见,你忘记了我们之间的誓言,我却从来没有忘记过!你既然另有新欢,我不会再勉强你了,是你负我在先,以后你可不要怪我!” 她说完这句话,尾音微微颤抖,然后头也不回地从竹庐中掩面奔了出去。 霍离樱见状,立刻追逐而去。 苏挽月看着他们俩扬长而去,料想不久之后冷霜迟就会现身。 然而她等了很久很久,他都没有出现,她在昏昏沉沉半梦半醒之间,才发现有人用手指轻轻触碰着自己的脸颊。 这种感觉十分熟悉,指尖微凉,像是能撩拨人心弦般,苏挽月蓦然惊醒过来,她看到眼前的那张脸,顿时犹如五雷轰顶!怎么会是他? 她瞪大眼睛看站在床边俯视着自己的人,他比以前瘦多了,眉骨上多了一道疤,依旧是那张俊美得犹如瓷雕一般的脸,眼神深邃,正在幽幽地注视着她。 ——竟然是东厂蓝枭。 第172章 京城来使(1) 苏挽月猛然看到蓝枭的脸,起初还以为自己在梦里,直到他手指的触感从脸颊上传来,才确信这一刻见到的人,是真真切切的他。 “你在等谁?霍紫槐么?”蓝枭第一句话,并不是问她是不是苏挽月,而是问起了另外一个人。 他看到她第一眼的时候,就已经从她诧异而惊喜的眼神中确认出她的身份了。她并没有死,当初观星楼内那场大火,并没有将她毁灭,而是给了她另一个重生的机会。 “蓝枭!”她脱口而出叫着他的名字,全然没有考虑过其他。 “你们全都退下。”蓝枭并没有立刻与她相认,侧目看了看竹庐之外。他发话之后,立刻有几条黑色人影悄悄地窗外闪过,瞬间消失在茫茫夜色里,等到那些人影都不见了之后,他才压低声音、目光暗沉地问:“你在等霍紫槐?” “你见过他?”苏挽月看着蓝枭,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蓝枭号称“东厂第一杀手”,武功身手远远在锦衣卫沈彬等人之上,如果冷霜迟遇到了他,恐怕未必有胜算。 苏挽月料想那些人都是东厂侍卫,以前蓝枭都是独自一人行动,这次却带了这么多人手,所为何来?她看着他眉骨上的那道伤痕,因为这道伤痕,他之前的美艳气息完全不见了,反而多了几分男人味道。 “霍紫槐受伤了,”蓝枭简短地说了一句,“我知道锦衣卫那边正在找他,所以我将他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他受伤了?伤了哪里?你把他藏在哪里?”苏挽月唯恐冷霜迟落入沈彬之手,急忙抓着蓝枭的手追问。 “你看看你,这么紧张干什么?”蓝枭目光闪动,“我还有事问你。当日观星楼大火,你是如何逃出生天的?” “我……”苏挽月这才意识到自己遇上了一点小麻烦,这件事该怎么向蓝枭解释呢?这些明朝人能理解“穿越时空”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吗?但是随便撒个谎是瞒不过蓝枭的,与其胡扯一通,不如什么都不说。 “你怎么了?”蓝枭不依不饶地追问。 “我有苦衷不方便说。”苏挽月深吸了一口气,“总之你知道我没死就行了。至于其中原因,以后我再告诉你!” “好。我不为难你,你想说的时候再说。”蓝枭目光一闪,紧接着说,“不过你要想好,将来怎么应对太子殿下的盘问。还有你和这个霍紫槐的关系,难道你不知道锦衣卫正在缉拿他么?” “我当然知道,所以才担心啊!”苏挽月拉着他的衣袖,眼神带着恳求之色,“他帮助过我,我不能眼看着他落入锦衣卫手里。这件事和你们东厂没关系,你就只当没有看见过他,放过他吧!” “霍紫槐是朝廷钦犯,我可以将他交给锦衣卫。”蓝枭看了她一眼,他从未见过她如此紧张,心口顿时泛起一阵淡淡的酸涩味道,“你如此维护他,只是因为他帮过你而已么?我刚才在竹庐之外遇见他,他虽然武功不及我,却拼着性命也不肯让我们靠近这座竹庐,你与他之间真的没有什么?” “好吧,我实话告诉你。”苏挽月向来将蓝枭当做“闺蜜”,索性大方点头承认说,“如果当时没有锦衣卫前来追杀他,我们现在应该还一起住在叠翠山的清心谷里。” 她这番话一出口,蓝枭的脸色立刻变了。 他静静地看着她,目光从幽深变为暗淡,又从暗淡变为明亮,依稀闪烁不定。 苏挽月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仰着小脸问他说:“怎么样?” 蓝枭沉默了很久很久,才挤出一句话说:“我怕他将来会遇到更大的麻烦。” “能有什么麻烦?”苏挽月一时之间还没有领悟过来,“他已经打算去别的地方隐居了,烟雨楼与他再没有任何关系。” 蓝枭并不正面回答,却将一双眸子盯着她的脸,问她说:“你知道是谁让我来南昌府的么?” “除了太子爷,还能有谁啊?”苏挽月无奈地叹了口气,普天之下有谁能随意调动东厂蓝枭?她用脚趾头想都想得出来啊!不用说,疑似她还活在人间、现身南昌府的消息,一定早就传到了皇太子朱佑樘的耳朵里。 “前不久我们发现锦衣卫牟斌私下与京城烟雨楼的人接触,委托他们在将江南代为寻访你的踪迹,东厂发现了这件事,所以禀报了太子。”蓝枭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句。 苏挽月顿时明白了,这件事都是从蔷薇山庄遇见沈彬的时候开始的。如果不是因为她情急出手暴露了女锦衣卫的身份,沈彬身边的人就不会透露给牟斌知道,而牟斌的一举一动都被东厂知悉,从而将他们引来了这里。 “我出京之时,并没有想到真的能够遇见你。”蓝枭微微闭了一下眼睛,“记得一年前,我回京之时听说你葬身大火的消息,还去观星楼附近找过你……我上过山顶,也潜入过湖底,却没有寻访到你的蛛丝马迹。” 记得他们一年前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她还开玩笑般地说“难道我还会从观星楼上掉下来不成?然后像鱼儿一样落到这湖里?你别杞人忧天啦!”没想到一语成谶,从此伊人远去,再也不见芳踪,他每次只要想到与她临别时的情形,就忍不住心痛如刀割。 苏挽月看着他将那段经过描述得云淡风轻,心里不由得有些难过和感动,她看着他眉骨上的伤疤,怔怔地问:“你的伤是怎么来的?” 蓝枭见她问到这个问题,毫不在意地说:“之前奉太子殿下之命去了云南一趟,不小心从悬崖上摔下去,他们找了三天四夜也没找到人,我花了点时间把断腿养好,才重见天日的。” 他把那段死里逃生的事说得很平淡,并不是刻意如此,而是经历过生死,能活下来是上天眷顾,其余的事也不想大惊小怪了。只有那些未曾经历,或者经过也未曾领悟的人,才会大张旗鼓和人描述吧。 “你去云南做什么?与沐谦有关吗?”苏挽月看着他眉骨上那道浅色的疤,抬手抚摸了一下,新长出来的肉比他现在的肤色要浅很多,所以一眼望去,还是有些明显的,但并不影响他的五官,反倒中和了他之前的过分美貌,添了几分英气和沧桑感。 “纳西部落叛乱,公然袭击沐王府,我暗中潜伏相助的时候,被一个纳西族勇士划伤的。”被苏挽月碰到的地方,有种很异样的感觉,蓝枭不得不承认,她的一举一动对他还是有着一种奇特的吸引力,他露出一丝微笑,毫不在意地说,“我杀了他们那么多人,只留这么一道疤,算是值得。” “他们又叛乱了?”苏挽月不解,这些人难道觉得造反很好玩吗?云南境内的叛乱,简直就是此起彼伏。 “云南的叛乱是民不聊生的反抗,若是民众都能安于生息,那些不必要的死伤自然可以避免。”蓝枭抬头看着她,“太子殿下将罗婺部落赐姓凤氏,白莹已经改名为凤英,封她为从三品云南布政司参政,还将她赐婚给沐谦了,让她和黔国公一起守护云南。” 一年之间,沧海桑田。 云南,那么美的一片土地,战火真的应该永远远离他们。 白莹原来就是凤英,罗婺部落历史上最伟大的土司。据历史记载,罗婺凤氏土司,掌管武定府,金马山,第十七代土司凤英在位期间,彝族昌盛一时,管辖之地安居乐业。却没想到她竟然就是那个任性刁蛮的小姑娘,而且还成为了沐王府的女主人。 第173章 京城来使(2) 沐谦与白莹,无论是性情还是身份,真的是很相配的一对。 他的斯文儒雅,足以压制住白莹的纯真任性;而白莹的勇敢泼辣,也能够弥补他性情中过分的深沉。 想到这里,苏挽月心里凛冽了一下,当沉重的历史画卷活生生地展开在眼前的时候,那些史书上很伟大的人物其实也是普通人,在这个六百年的时代里,只要有足够的本事加上机遇,就能够成就一段传奇而青史留名。 “你在想什么?”蓝枭见苏挽月许久未说话,想事情有些出神的样子,问了一句,“觉得哪里不对么?” “他们这样很好啊,没什么不对!你呢,皇上有没有封赏你?”苏挽月抬头看着蓝枭问他,按照明宪宗皇帝的处事方式,对一个几乎殉国的有功之臣,一定不会吝惜奖赏,加官进爵自然不在话下。 蓝枭微微扬起头,目光深沉地说:“皇上有封赏,但我什么都没要。” “你怎么这么傻?皇上赐给你,你就收着啦!”苏挽月简直觉得他是个笨蛋,还真有人面对高官厚禄不动心的?但仔细一想,蓝枭拒绝做官未必是一件坏事,他本就是不谙权术之人,反倒是这样更自由自在一些。 “还有一件事,我要和你说。”蓝枭忽然一转话锋,很认真的语气。 “什么?”苏挽月第一次见他这么认真,差点吓一跳。 蓝枭目光机警地扫过周围,静静屏息听了片刻,确定这房子周围没有人,才用轻到不能再轻的声音,俯身在苏挽月耳边说:“万贵妃病得很厉害,恐怕撑不了多久了。她告诉太子殿下,当年纪淑妃真正的埋骨之地,就在金陵附近的戒台寺中。殿下已秘密出京,前往金陵迎取淑妃娘娘骸骨。” “太子又出宫了?”苏挽月心里顿时沉了一下。 万贵妃死于明朝成化二十三年春天,这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惊人消息,她所担心的是,朱佑樘人已到了金陵!应天府距离南昌府并不算太远,说不定哪天朱佑樘哪根筋被触动了,要顺路来南昌府暗中“观察”一下他的皇叔朱宸濠,两人在大街上撞到也不是没可能啊! “如果我估计没错,他们明日就会抵达金陵。”蓝枭脸上没什么表情,“如果让太子殿下知道你和霍紫槐之间关系如此……我不知道他会怎么想。” “你可不可以不提太子?”苏挽月苦着一张脸,叹了口气,“他跟我之间真的没有什么。” “你真的这么狠心?”蓝枭看着她满怀愁苦的表情,忍不住说,“当日观星楼大火,太子殿下差点为你殉情,幸亏他身边的人阻拦才没有铸成大错。这一年来,他几乎每天都去那片桃花林看你的衣冠冢,对你的情意天地可鉴。莫非你真的这么不愿意看到他?” 苏挽月听到这些话,心里不觉有点内疚。她知道观星楼大火之后,朱佑樘必定会难过一段时间,但没想到他对她的“悼念”竟然如此情深义重。相比之下,她反而坦然轻松得多,甚至很少想到他。 “他对我很好,但是我们没有缘分啊。”她微微仰头,伸手掠了一下颈后的发丝,显出一道优美的侧影,“他已经有太子妃了,我不能和他在一起!” 蓝枭没有说话,却从衣袖里取出了一封密函,递给了她。 苏挽月好奇地拆开来,发现雪白的宣纸上是朱佑樘亲笔所书写的一行字迹,没有落款,只有十八个字: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她看到这行字迹,心中思绪万千起伏,记得那个新年他曾经送过她一对琉璃人偶,附上的就是这一段话,用的是一模一样的词汇,或者可以说,这就是一封古代的情书。 永以为好。 这是他曾经要她许诺的誓约,他一次又一次地逼她答应留在他身边,却一次又一次地与她擦身而过。 苏挽月在恍恍惚惚之间,望着白纸黑字的那些字迹,有些茫然无措之感。这是他写给她的誓约,但不是她心甘情愿答应他的誓约。也许这就是他们两个人的宿命,更是朱佑樘的宿命。早在那一次落水村里,她和蓝枭一起去找山洞巫女占卜的时候,天意就已经给了答案。 “真龙载德,权倾天下。幼时坎坷,半生孤独。” 她拿着那张宣旨写就的书简,心里估摸着朱佑樘如果知道这样的答案,肯定不会相信。他从来都是清冷孤傲,不屑于理睬俗言流言,或许还会嗤之以鼻,觉得都是无稽之谈。 蓝枭看着她一副沉默忧愁的模样,说:“殿下让我出宫寻访你的消息,其实他心中与我当时一样,并没有存多大的希望,只是吩咐我如果真的见到你,就将这封书简交给你,看看你是否认识他的笔迹。” “让不让他知道这件事,全在你一念之间了。”苏挽月不动声色地扭过头,“你如果拿我当朋友,就放了霍紫槐,装作没有见过我吧!” 蓝枭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有种不动声色的内敛:“我什么时候没有拿你当朋友?” “真的?”苏挽月顿时大喜过望,她扬扬眉,浅笑兮然地凑到他跟前,“你的意思是愿意替我保密?” “对自己没有好处又对别人有坏处的事,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做。”蓝枭抬了抬眼,“我若有心带你回太子殿下那里邀功请赏,又何须遣退身边左右?他们只在竹庐十丈之外,并没有见过你的真面目,我即使有所隐瞒,也能顺利交差了。” 苏挽月明白了他刚才让那些黑衣人退走的深意,心里对他简直感激涕零,这座竹庐虽是僻静之处,但还是必须防隔墙有耳。 她望着蓝枭微笑,点着头说:“你果然够朋友!不愧是东厂第一杀手,这个第一当之无愧。” 蓝枭先是一笑,然后说道:“你何须对我说这些话。我只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从小被义父抚养长大,我不求功名利禄,即使太子殿下怪罪我也不怕。我只是担心你……”他说到这里忽然停顿了一下,并没有完全说明白。 “你担心什么?”苏挽月不解。 “江南烟雨楼,或许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蓝枭沉吟了半晌,终于还是说了,“如果霍紫槐真的能够从此归隐山林,你可以跟着他不妨。如果,我是说如果,将来他们对朝廷再起异心,只怕太子殿下不会轻易放过你们。” “他对我说过,烟雨楼会交给他二弟打理,他不会再干涉。”苏挽月觉得这件事根本不是问题,“再说,我没有打算跟着他啊!” “你不跟着他,你准备去哪里?”蓝枭有些诧异苏挽月的开心和笃定。 “随便哪里都行。”苏挽月抬头笑了笑,“大明疆域辽阔,找个地方落脚很容易,我能够自食其力。” 蓝枭看着她,眼里流露出一丝隐痛,但更多的是无可奈何。他没有再追问她“为什么不回京城”,也没有追问“为什么不跟着霍紫槐”,却转身从身边取出一卷东西,平摊在桌案之上。 他忙碌了一会儿,手中很快就多了一张软软的皮膜,然后动作迅疾地将皮膜覆盖在她的脸上。 苏挽月明白他的用意,感激不尽地说:“谢谢你用易容之术帮我改了容貌,以后即使太子殿下跟我面对面,他也认不出我了!” “易容之术只能骗过不太熟悉的人,”蓝枭收了工具,一边细声叮嘱,“你就算化成灰,太子殿下也认得出来,最好不要遇见他。霍紫槐只是受了一点轻伤,你和他今晚立刻离开此地,走得越远越好,千万不要去京城,更不要去金陵。” “我知道了。”苏挽月点着头。 第174章 毒药解药 蓝枭带着苏挽月策马来到附近的一个山洞之前,他并没有进去,将手中的一个火折子递给了她。 苏挽月担心冷霜迟的伤势,立刻接过火折子走进了山洞。 洞内十分干燥,她一眼就看见了白衣飘飘的冷霜迟,他盘腿坐在洞内,闭目运功,身体纹丝不动。她快步走过去,关切地打量了他一阵,跪在他身旁急促地问:“你怎么样?伤到哪里了?” 冷霜迟听见她的声音,缓缓睁开眼睛,两道温润的目光看着她改过的面孔说:“只是被他击中了一掌,不碍事。” “蓝枭是我的朋友,你要不要见一见他?是他亲自送我来这里的,也是他帮我易容,他会替我们保守秘密。”苏挽月试探着问,她并不希望他们二人因此而结下梁子,更不希望有什么误会。 “请他进来吧,我正好有事和他说。”冷霜迟神情平静,目光依旧温和。 苏挽月跑到洞口正要喊蓝枭,却并没有发现他的人影,她心中觉得诧异,正要抬头四处张望,却发现附近草地上有个人影,她急忙走过去,发觉那人正是蓝枭。 他脸色铁青,额头微微发黑,嘴唇已变成了青紫色,但眼睛依然很明亮,俊美的脸孔变得有些骇人。 “霍紫槐……”蓝枭看了苏挽月一眼,挣扎着坐起来,目光看向山洞之内,“他果然很厉害,他对我使用的毒药,连东厂秘药都无法解。” 苏挽月大致明白了刚才的情形,想必是蓝枭打了冷霜迟一掌,而冷霜迟则趁此机会对他下了一种事后发作的奇毒,可谓两败俱伤。她看着蓝枭快要乌青的脸,立刻扶着他往山洞里走。 冷霜迟看到一脸憔悴的蓝枭,首先开口就说:“蓝兄,今日不慎得罪了。” 苏挽月懒得听他们古人客套,一个箭步冲到他身边,神情焦急地说:“解药在哪儿?快给我!” 冷霜迟看着她惶急的眼睛,将一个冰冷的椭圆形玉瓶放到她的右手掌心内,又取出一枚小蜡丸说:“小蜡丸内是速效解药,可以临时救急。这瓷瓶里的东西,挑小指甲片大小的粉末出来,混温水服下。十日之后,所有症状就会消解,切记一定要温水送服,每日早晚各一次。” 苏挽月赶紧按照他所说的方法,混合了一点山泉水,将小药丸给蓝枭服了下去。 这种解药果然立竿见影,蓝枭的脸色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他从苏挽月手里接过那个椭圆形的玉瓶,站起身对冷霜迟说:“冷兄好厉害,竟然在衣衫之上涂抹剧毒,你不惜以身犯险受我一掌,就是为了找一个下毒的机会,果然好胆识,不愧是烟雨楼的大当家。” 冷霜迟并不在乎他话中的挑衅之意,反而很大度地微笑了一下,说道:“若论武功,我自然不及你。” 苏挽月听他们两个人对话,将信将疑地向冷霜迟身上看了一眼,蓝枭说他在衣衫之上涂抹了剧毒,她怎么完全没有发现?而且他们刚才还在一起,几乎亲密无间,怎么她没有中毒呢? “清心谷中的泉水是天下最好的避毒良药,我们的毒对你没有作用。”冷霜迟看着她疑惑的表情,主动做了解释。 “哦!”苏挽月这才明白过来。 “冷兄可以对自己下毒,也可以对别人下毒,但是切莫忘记底线。”蓝枭看着冷霜迟,语气并不是很友善,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说,“也许总有一日会失手,害人害己。” “蓝兄弟尽管放心,东厂和锦衣卫的手段,我都已经领教过了。”冷霜迟淡淡地笑了,他抬眸看着苏挽月清灵如水的眼眸,握住了她的手,然后向着蓝枭看了一眼说,“能够让你们如此劳师动众出京寻访她的踪迹,想必幕后还有高人,所幸烟雨楼从来不怕事,挽月既然选择跟着我,我一定不会辜负她。倘若不能让她安心,又怎么配和她在一起?”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蓝枭几乎没有置啄的余地。 苏挽月看着蓝枭走出山洞,立刻追了出去,她看着他将马匹的缰绳从山洞之外的一株矮树上解开,走过去问:“你的头还晕吗?” “还好,你多保重。”蓝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望着苏挽月眼里的神色却是漫不经心的。事已至此,她心意坚决,只怕任何人说什么都无用。 “你回去之后,会不会有麻烦?”虽然蓝枭表示可以将这件事隐瞒下来,但是朱佑樘实在太过精明,蓝枭违背了他的命令,私自放走了她不说,还暗中帮助霍紫槐脱逃,这份罪名实在太重,她担心一旦东窗事发,他根本无法承受太子的雷霆之怒。 “能有什么麻烦?”蓝枭毫不在意地上马。 苏挽月看着他挺拔的身影,眉头却是越皱越紧,似是拧住了一个细小的结,直勾勾盯着蓝枭说:“如果有一天他知道了这件事,你就说我以死相逼,你没有办法才放走了我。” “不必,我自己做的决定,所有后果我自己承担。”蓝枭缓缓摇了头,他扬起马鞭,却迟迟没有抽打在马背上,心中只希望能够多看她几眼。上次观星楼一别,就是死别;这一次生离之后,若是她从此跟随冷霜迟归隐,只怕今生再也没有见到她的机会。 苏挽月垂了眼眸,蓝枭与牟斌一样,也是一身傲骨之人,如果真有那一天,他恐怕宁死也不会求饶屈服,她想了想,从衣袖取出那封朱佑樘亲笔所写的书简,从矮树上摘了一根修长的尖刺,将食指指尖刺破,在那张雪白色的宣旨背后,蘸着自己的鲜血飞快地写了一行字,然后将它折叠好。 “如果将来他怪你,你就将这封书简交给他吧。”一阵狂乱的山风吹起了她的发丝,将她的眼眸掩藏在一缕青丝之后,“辜负他的人是我,我只能请求他原谅我了!” “你这又是何苦?”蓝枭心疼地看着她流血的手指,幽幽说道,“你心里的结,并不是不可以解开。太子对你一片痴情,你要什么他都会给你,为何一定要在你们之间选择一条这样残忍的路?” “我的心事你都知道。天大地大,只有你才是最懂得我的人,”苏挽月当做没听见,将那封书简递给蓝枭,仰着头对他说,“你对我的好,我恐怕没有办法报答……你到南昌城内好好休息一晚,明日回京城吧。” 蓝枭点了点头,终于策马远去,山间只剩下一个淡淡的黑影。 苏挽月看着蓝枭走掉,忽然有一种愧疚的感觉,她从来都不想欠别人的恩情,但又不得不领受一笔又一笔永远偿还不了的情谊,对牟斌,对朱佑樘,对蓝枭,对冷霜迟都是如此。 她扶着额头,揉了几下太阳穴,因为阴雨连绵,山间已经没有光线,她慢慢走回山洞,火折子的光线昏黄,映衬着她脸上的线条也柔和了些,看上去有些楚楚可怜的感觉。 冷霜迟抬眼向她望过来,很温柔地说:“他走了?” “他应该明天就会回京复命了。”苏挽月想到寻找她的另一拨人,立刻又担心起来,“烟雨楼不是收了寻我的赏金吗?你们如果交不出人怎么办?” 他笑了一下,说:“按烟雨楼的规矩,如果到期交不出人,三倍赔偿。” “九千两黄金?”苏挽月顿时傻眼了,这样看起来,委托人牟斌马上就要发一笔大财了! “九千两黄金并不是现在付,我和他们订的契约是一年。”冷霜迟丝毫不为所动,反而笑得波澜不惊,“倘若他们将这笔生意交给别的人,你反而更危险。我用九千两黄金换你平安无事,这笔交易并不亏。” 苏挽月蓦然听到这句话,心里只觉得十分意外。 她一直以为冷霜迟接牟斌这笔生意只是歪打正着,或者纯粹为了利益,却没想到他思虑竟然如此深远,不惜拿烟雨楼的信誉来做担保,甚至一掷万金,只为打消牟斌的念头。 “看来你们都很有钱啊?”她轻声感慨了一句,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一转,“如果我哪天没钱用了,就自己绑票自己一次!” 她的眼睛,在黑夜里璀璨得如天上的星星,看着她狡黠又顽皮的样子,冷霜迟不由自主笑了一笑,然后说:“除了你自己,还有谁敢绑票你。” “万一真的有人绑我呢?”苏挽月弯腰坐在他旁边,山间夜晚十分静谧,自从离开清心谷之后,人烟稀少的地方这种特有的安静,她很久都没有感受过了。 “烟雨楼的江湖追杀令,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了。”冷霜迟虽然没有做正面回答,但话中含意很清楚。 苏挽月听到他轻轻咳嗽,不敢再缠着他多说话,垂着头沉默了片刻,打算依靠在山洞墙壁上合眸睡去。 “怎么不说话了?”冷霜迟发现她不再叽叽喳喳,竟然主动开口。 “你不是受伤了吗?我是怕你没力气和我说话啊!”苏挽月打了个呵欠。 “谁说我没力气?”他看着她柔美的侧脸,“要不要我再帮你做几次针灸?” “不要!你故意整我啊!”苏挽月一听“针灸”这个词就有心理阴影,“就算你是超人,你现在也要好好运气休息,蓝枭的内功很厉害的,你先治好自己再说。” “超人是什么?”冷霜迟皱了皱眉,想了一下还是不懂那个词。 苏挽月看到他疑惑的表情,这才意识起来说了个超前的词汇,立刻胡乱解释说:“没什么啦,我胡乱说的!” 他点了下头,有些欲言又止,而后一眨不眨盯着她的眼睛,柔声说:“你睡吧,明日一早我就带你离开这里。” 苏挽月心里虽然有很多话想和他说,但是想到他身受重伤,就这么抛下他一走了之似乎不太厚道,只能暂且搁下不提。 第175章 王府别苑(1) 冷霜迟和苏挽月乘着昨晚蓝枭留下的另一匹马,他们刚到梓林山脚下,远远地看到一人一骑飞驰而来,正是霍离樱。 “何事?”冷霜迟很淡定地看了看这个二弟。 “夏绯檀不见了。”霍离樱神情焦急,眼白部分都泛着血丝,看得出几乎一夜没睡,“我昨天一直追着她下山,没想到她越走越快,我在城外失去了她的踪迹,然后就找不到她了!” “她是不是在清风胡同?或者在观星楼喝酒?”苏挽月暗自猜测,也许夏绯檀心情不好,去了闺蜜简泊然那里吐槽。 “都找过了,没有。”霍离樱看上去神情很憔悴,摇着头说,“她这次和以前绝不相同。以前她从来不会刻意隐藏踪迹,只要她在南昌府内出现,总有人会看到她,这次完全没有任何消息。” 诚然,依夏绯檀从前的个性,恨不得走到哪里都是万众瞩目,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只要她人在城中,想不让人看见她恐怕都很难。除非是她自己突然转性了,或者正如霍离樱所估计的那样,人已不在此地。 冷霜迟沉吟了片刻,才说:“师父那里,你去看过没有?” 霍离樱唇角挂着一丝苦笑:“她是很倔强的性格,大哥对她避而不见这么多年,她从来就没有回去过。况且她早已被逐出师门,怎么会再回头?依我看,她或许去了别的地方也说不定。” 虽然苏挽月和夏绯檀之间并没有太过命的交情,但她总觉得昨天按照冷霜迟的安排对她所说的那些话太伤人,夏绯檀本是那么漂亮又有个性的女子,怎么可能接受得了这样的事实? “你慢慢找吧,我们今天要离开南昌府。”冷霜迟打量了一眼霍离樱,“我能为你做的事只有这么多,烟雨楼从此交给你了。” “大哥,你真的忍心就这么抛下我们这些兄弟,就这么一走了之?”霍离樱看着他们,心有不甘地追问。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人之常情罢了。”冷霜迟并不以为然,他抬了胳膊起来在马背上抽了一鞭,马儿惊起奋蹄,迅速向着城内飞驰而去。 他们的马匹刚刚离开南昌城门,驰入西边的官道不久,前面就来了一队着装整齐的人,冷霜迟眉头微微一簇,勒住了缰绳。 苏挽月一抬头,就看见了中间那个一身红衣、眉目如画的女子,正是霍离樱口中“失踪”了的夏绯檀。 “好一对卿卿我我的神仙眷侣。”夏绯檀斜眼瞟见了马背上的二人,望着那情景,嘴巴开始不饶人了,她抬起下巴看着冷霜迟,一双美眸带着淡淡的怨气,“师兄,没想到我们会在这样的场合见面吧?” 苏挽月打量了一下她身后的人马,似乎是明朝正规军。 冷霜迟脸上并没有尴尬的神色,他并不看夏绯檀,却对她身后的一名侍卫说:“是小王爷派你来的么?” 那侍卫很客气地上前行了个礼,说道:“正是,我家小王爷听霍二当家的说,大当家今日要离开这里,所以让属下前来拜候,请大当家的无论如何要去王府走一趟,至少让小王爷尽一尽多年相交之谊,为大当家的饯行。” “告诉小王爷,心意我领了,只是今日多有不便,饯行就不必了。”冷霜迟很委婉地拒绝。 “大当家,您若是不去,只怕属下回去交不了差,”那名侍卫特地扫了一眼夏绯檀,“小王爷就怕您不肯来,所以特地派了我家六夫人来迎接,请大当家务必赏光才好。” 那王府侍卫的“我家六夫人”这句话一出口,苏挽月发现冷霜迟的脸色顿时变了一下,她也觉得奇怪,夏绯檀什么时候突然变成了宁王府的六夫人? 夏绯檀挑着一双红色黛眉,目光冷冷地注视着他们,似乎是默认了王府侍卫的称呼,却并不作任何解释。 苏挽月看着她倔强的表情,料想她是故意气霍紫槐才会赌气下嫁给朱宸濠,看来昨晚夏绯檀的去向不必再猜了,她应该是和小宁王朱宸濠在一起,她竟然宁可做宁王府世子的第六房小妾,也不愿意嫁给霍离樱。 其中原因不言自明。 冷霜迟原本对霍离樱是一番好意成全,却没想到夏绯檀行事如此刚烈任性,说嫁就嫁,丝毫不留余地。 “大当家的,我家小王爷没有恶意,你让我交差便好。”那名侍卫开始打“温情牌了”。 “我们如果不去呢?是不是要动手打架?”苏挽月见这架势,知道必定是一场恶战,但是冷霜迟昨天才挨了蓝枭一掌,未必能够招架得住他们这么多人的攻击。 “我觉得你们还是乖乖随我去趟宁王府比较好!”夏绯檀话音未落,气势汹汹地过来了,一袭红衣翩飞而至,姿势优雅略带几分邪气,她人还未到,就先撒了一大把的桃花烙。那些小小的暗器像是一支支的利箭,利落又干脆,铺天盖地的暗器打下来,像是要把人打成筛子的架势。 冷霜迟见她一副拼命的架势,立刻调转马头,纵身一跃而起,用他的宽大白色衣袖来抵挡暗器,将大部分暗器都收拢到了袖中。他似乎觉得心中有愧于夏绯檀,因此对她始终容让,只是闪避,并不出手袭击。 那些王府侍卫们将他们团团围住,苏挽月感觉形势不妙,今天看来真的要成瓮中之鳖了。夏绯檀招招狠厉,冷霜迟没说话,刀刻般的一张脸显得有些凝重,他接了夏绯檀几招,却始终是在退让。苏挽月虽然有些功底,但冷霜迟被夏绯檀牵制住,她一个人终究还是寡不敌众,夏绯檀瞅准一个机会,扬手又发出一大把桃花烙,苏挽月正和几名王府侍卫纠缠,那些暗器来势凶猛,不但打中了她身边的侍卫,也顺带打中了她的左臂。 苏挽月没想到夏绯檀竟然这样玩命一样地打架,暗器如花雨一样飞过来,伤到了她的左臂,鲜血涌出,她看到左臂的伤处微微泛出黑色,顿时觉得一阵头晕,立刻从马背上栽下去,她暗自估计依着夏绯檀的心计和手段,之前肯定在暗器上涂了毒。 “挽月!”冷霜迟看到她受伤,立马转身朝这边过来,夏绯檀的一式还未完,剑气仍然划开了他的白色长衫,在他背后留下了一道细长的伤口,安静淌着细小的血珠。 他没有顾自己的伤口,立刻走到苏挽月身边扶起她,见她微阖着眼睛,伤口渗出黑红色的血液,他从怀中取出一瓶药粉撒在苏挽月的伤口上,然后侧头看了看处之泰然的夏绯檀,沉声问:“你为什么要下毒?” “暗器上不涂毒药,难道还涂补药么?”夏绯檀理直气壮,一点愧疚之意都没有。 苏挽月望着这一幕,只觉得伤口处又麻又痒,感觉十分不对劲,照说冷霜迟的解药一向很灵验,撒上之后就应该立刻见效,但这次居然一点用都没有。 夏绯檀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说:“这种毒是我当年从师父那里偷偷学来的,你肯定没见过,不必枉费功夫。” 冷霜迟抬眸看着她,说道:“你以为天下有我解不了的毒?” “我当然知道师兄你的本事,不过等你的解药研制出来,只怕她早已毒发身亡了。”夏绯檀站在不远之处,目光打量着苏挽月的脸,她心里十分不服气,她明明就是一副水墨画一般清清淡淡的模样,看不出有什么特别,却偏偏吸引了她最心爱的男人,能永远留在别人心底。 “解药拿来。”冷霜迟抬头看着她,语气虽然严厉但依然温和。 “可以。你束手就擒随我去宁王府。”夏绯檀一抬手,袖中的红绫舞动,直直朝着冷霜迟搭过来。 苏挽月仰头看着夏绯檀,忍无可忍地说:“夏姑娘,中毒的人是我,跟他没什么关系吧?你要我跟你去宁王府,我随你去就是了!不用胁迫别人!” “你们两个都要去。”夏绯檀有些蛮不讲理地强调。 “好。”冷霜迟没有半分犹豫,马上答应了,任由红绫缠上他的手臂。 苏挽月无计可施,只能看着夏绯檀动手,那跟红绫就像是她延长的手一样,那沾了水的红绫韧劲很足,死死缠绕了冷霜迟的双臂几圈,用着让人眼花缭乱的结法。 “别想逃,到了宁王府,我自然会帮她解毒。”夏绯檀笑了笑,像是极其开心的模样,她走近苏挽月仔细打量了一下,突然不由分说地伸手,将她脸上的易容揭了下来,“好一副勾人的模样,何必藏头露尾?” 苏挽月见她揭掉了蓝枭好不容易给她做好的面具,心里恨得牙痒痒,她抬眼望着她的笑脸,看着她将那张面具撕得粉碎,不禁暗自郁闷,虽然她很想去抢那张面具,但还来不及动作,就被一名王府侍卫掳上马背。 宁王府别苑位于南昌城东,专供世子朱宸濠和一众姬妾居住,而他的父亲宁王和母亲宁王妃等人都住在城南的宁王府。 王府别苑是一座典型的江南园林,白墙灰瓦,不似京城里明黄的富贵和琉璃瓦的璀璨。一切都是小桥流水人家的低调惬意,在翩翩灰瓦中,似乎有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中庸之道。 在江南许多园林中,最引人注目是,每一个园林中,都少不了太湖石的修饰,江南园林由四个部分构成,太湖石、花草、房屋、院落,太湖石是江南园林的主角。宁王在这南方是只手遮天的角色,他的府邸,那些屹立在花园或后院里曲经通幽之处的太湖石,或假山,或怪石,都是极尽瑰丽奇特。产于湖泊周围山地丘岭中的旱石,枯而不润,棱角分明粗犷,难有婉转之美,自然质朴,无矫揉造作之,长期摩挲,包浆历历,温润古雅。产于湖中的水石,自是长期以来在江南造景风潮大行其道。水中太湖石,几乎被乡绅土豪,纨绔弟子,文人雅士们用高价买走或霸占,民间更是炒作不息,极好上品的石头,更是难以寻觅。但若要到了宁王府中,自是可以见的。 苏挽月一路走一路暗自观察,之前她在昆明遇到黔国公沐谦的时候,觉得沐王府简直就是一个小紫禁城,王侯霸气外露。这次来到朱宸濠的家,感受到的却是一个“富”字。 一块块太湖石假山造型,在树木花草,茂林修竹的映衬下,再辅以明暗水道,细水长流,水珠飞射,真象进入了山青秀水的自然境界。山泉汩汩,草林葳蕤,栩栩如生,形象逼真,显得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刚刚在甬道尽头的那座太湖石,品象好又鬼斧天工,自然造化,就已是极尽世间珍宝的架势。 第176章 王府别苑(2) 拳石勺水、一斋半亭之类景物,皆能体现渺小的自身与广阔无垠的宇宙冥然合一,从而实现对“天”“道”的追求。这应该凸显了宁王的欣赏层次和秉性,并不拘泥实地模拟范水,而可以满足于象征性点缀。一块石,则壁千立,突显层峦叠嶂,一池水,则碧波荡漾;长河悠悠,都是在一种无为而治的想象和意念中完成,移花接木,堆石成景。那些“残山剩水”,虽然是一块山岩,半截枯枝,一叶修竹,却让人感知画外有画,山外有山,山清水秀,林草木葳瑞的景象,这不仅是闲情意致的表现,也是追求自然情怀,道法自然崇尚美好的心理。 苏挽月眼光六路,不禁暗自感叹“江南园林甲天下”, 江南一向富庶,朱宸濠这里更是极尽富贵之态,他们家实在是太阔气、太有钱了。 他们一行人走到王府别苑正厅之前,却见一袭青色锦袍的朱宸濠已经迎了出来。 朱宸濠脸上好像一直都带着笑意,连两道浓浓的眉毛也泛起柔柔的涟漪,嘴角轻钩,美目似水,未语先含三分笑,俊秀非凡,风迎于袖,纤细白皙的手中执着一把洒金折扇,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流感觉,却并不让人觉得过于轻佻。 “冷兄,我在此久候多时了。”他气定神闲地看着冷霜迟,仿佛当日在清心谷中一样,语气又亲切又柔和。 “先将解药给我。”冷霜迟回头扫了一眼苏挽月,“刚才贵府六夫人不慎出手伤了她。” “是么?”朱宸濠仿佛很讶异一样地抬头,目光在苏挽月身上停留了好一阵,然后仰起头笑了笑,“这位想必就是当日清心谷内的那位姑娘了?冷兄好眼光,果然是一位绝色佳人。” 苏挽月见这个好色小王爷一双黑眼珠不停地打量自己,心里只觉得渗得慌。记得之前她和朱宸濠见过几次面,第一次她带着面具,第二次她蒙着面纱,所以朱宸濠并没有看到她的真面目。她想起那次在清心谷中、梨花树下和他一起谈论《高山流水》琴曲的情形,心中只替他觉得可惜,如果这位小王爷把对女人的心思放一半在琴艺之上,恐怕造诣早就超过了他的先祖宁王朱权。 夏绯檀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巧的瓷瓶子,照着苏挽月投掷过去, 苏挽月右手依然很灵活,她将那个小瓶稳稳地接在手里。 “先服了这个,三日之后再服另外一种解药,即可化解。”夏绯檀看着面色凝重的冷霜迟,笑得云淡风轻,她走近了半步,眼角上扬有丝笃定的意味,“你要信我,就在别苑住三天,你要不信,带着苏挽月走就是了,三日后毒发,我概不负责。” “你这是在逼我。”冷霜迟锁着眉,显得很是左右为难,南昌府如今堪称危机四伏,要是在这待三天,情况似乎太被动。 “你自己考虑。”夏绯檀难得没有勉强的意思,笑笑说了一句。 苏挽月听着他们一来二去的对话,看着夏绯檀吃定了冷霜迟的语气,再看看她在朱宸濠面前肆无忌惮的霸道,又想起她在湖边和霍离樱的亲密,瞬间觉得信息量有些大。夏绯檀无疑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她可以在三个男人之间从容周旋,如果换成别人,未必能够像她这样游刃有余,毕竟这种事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有本事、玩得起的。 “你一定要留我们在这里三日之久,到底是为了什么?”苏挽月知道冷霜迟无法开口,随即抬头看向夏绯檀。 夏绯檀直直对视着苏挽月咄咄逼人的眼神,笑了笑说:“我做事一向不需要理由,你不要留下的话,你可以走啊!” 冷霜迟挺直脊背站在原地,一袭白衣被风吹得飘飘若仙,他的身影显得有些孤冷,见着苏夏两人的对峙,他终于开口说:“好,我答应了。” 夏绯檀展颜一笑,从朱宸濠身边的王府侍卫手中接过一柄长剑,挽了个花,断开了冷霜迟手臂上捆绑着的红绫。被绑久了,手有些僵硬,略微活动了下才缓解开来。 苏挽月看着冷霜迟白色衣袖里露出的那截小臂,早已被勒得失去了血色,心中只觉得无语。夏绯檀还真是个蛇蝎美人,即使这么喜欢冷霜迟,行事也从来不留半分情面。 “你真的要在这里待满三日吗?不用管我,你自己走吧!”苏挽月快步走到冷霜迟身边,低声问了他一句。 “没关系。”冷霜迟还是没什么多余的话,就算夏绯檀是言语恐吓,为了苏挽月的安危,他仍是别无选择。 “都是我拖累了你,让你困在这儿。”苏挽月看着他背后的伤痕,心里很难受。常言说“书到用时方恨少”,早知道她打架会拖他的后腿,她当初一定抓紧机会跟着云天和蓝枭多学点功夫,可惜现在错失了良机,想学也来不及了。 “此事和你无关,是我连累了你才对。”冷霜迟看着她泫然欲泣的模样,低头柔声安慰着。 “冷兄,如此神仙眷侣,简直是羡煞旁人啊!”朱宸濠大踏步走过来,姿态潇洒地摇着手中的折扇,看着他们俩语带调侃地说,“我在花厅备了几杯水酒,请冷兄单独叙话。苏姑娘手伤未愈,让他们先带她下去休息吧!” 苏挽月服了解药,独自一人在客房无聊,索性走出来,倚在后院的廊柱上悠闲地看花园里的风景。 不知什么时候,夏绯檀从回廊拐角处走过来。她回到宁王府后就更换了装束,交领的宽袖粉红玫瑰纱织上衣,绣着凤凰的碧霞罗,逶迤拖地粉红烟纱裙,手挽屺罗翠软纱,下罩翠绿烟纱散花长裙,腰间用金丝软烟罗系成一个大大的蝴蝶结,风髻雾鬓斜插一朵牡丹花,头上戴着嵌珍珠的金蝶花头饰,鬓发斜插碧玉瓒凤钗,显的体态修长、勾人魂魄,一如既往的妖娆勾魂。这种打扮并不是普通侍妾应该有的穿着,倒像朝廷正经册封过的宁王妃嫔,艳光迫人,既招摇又高调。 苏挽月望着她,暗想幸亏是在这宁王府中,要是换了环境在紫禁城皇宫之内,像她这样的宫中妃嫔,如果不树敌无数、引来各种明枪暗箭才怪!听说夏绯檀是漠北出生,还真符合了她性格,不拘小节又我行我素,根本不在乎什么王府礼仪。 “苏挽月,你怎么没在房里?”夏绯檀带着质问的口吻,语气有些傲慢。 “我只是在这里暂住,并不是人质,难道你想软禁我?”苏挽月对她用毒一事心中仍有不满,语气自然好不到哪里去,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 夏绯檀心知理亏,嘴上却说:“那边花园里风景更好,你若是想游园,我可以陪你逛逛。怎么说我也是宁王府的六夫人,王爷留你们在此做客,我也该尽一尽地主之谊。” 苏挽月仿佛没有听见她说话,伸直了腿搁在回廊上,懒洋洋依靠着廊柱,一点起身的意思也没有,雨后的阳光照下来,暖洋洋倾斜在她脸上,她长长的睫毛被晕染开了一层阴影,有种无言的蛊惑。 “你听见没有?我和你说话呢!”夏绯檀见她不理不睬,顿时生气了,提高了嗓门。 苏挽月斜眼看了下夏绯檀,淡淡地说:“谢谢。我不想逛花园。” “你还真是有性格。”夏绯檀很少不由自主去赞叹一个人,尤其是她自诩为南昌府第一名媛,更从来不会对任何人服软,但是有时候人与人之间总会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那一刻无关嫉妒和竞争。 “我再有性格,也远远不及你吧?” 夏绯檀听到这句回答,顿时笑了:“是么?看来我们真的应该是朋友而不是敌人!如果不是因为你和我同时爱上了同一个男人,也许你会是我最好的朋友。” 苏挽月心里有苦说不出,她抬头看到远处有一个王府丫鬟,立刻提醒她说:“六夫人,你既然答应了小王爷做他的夫人,就好好对待他吧!王府里人多眼杂,有些事不需要大声嚷嚷得让所有人知道,对你没什么好处!” 夏绯檀笑得更妩媚了,眨着眼睛说:“你真是个好姑娘。你既然好心提醒我,那么我也好心提醒你一下。我和霍紫槐之间的关系是你是无法想象的,我们之间曾经很亲密,非常亲密的那一种……你最好小心一点。” 苏挽月愣了一下,心里想着夏绯檀这是什么意思? “说实在话,你长的也很好看,我在南昌府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好看的女孩子。”夏绯檀幽幽地说,“只是没有霍紫槐好看,他才是天下第一。” 苏挽月瞬间有种听错了的感觉,而后确认这真的是从夏绯檀嘴里说出来的后,差点没将一口血喷出来。这个夏绯檀还真是执著!所谓喜欢一个人的最高境界,就是无论何时何地何语境,都能把他扯出来。就好像以前高中的同桌,每天都会在旁边不断念叨自己那个一脸青春痘的小男生,浑身像是被爱神沐浴了般。她觉得,夏绯檀现在就是这种状况,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不过,现在的他没有以前可爱。”夏绯檀忽然转了话锋,意兴阑珊又接了句,“我们以前在山上的时候,他也是天下第一好看的美少年。” “天下第一是你评的啊?”苏挽月望着夏绯檀很认真的脸,几乎无语。 “我觉得是,就是。”夏绯檀倔强起来,她说话的时候眼神很迷茫,没了之前那份妖娆魅惑天下的姿态,反而透出一丝少女天真。 苏挽月慢悠悠站起身,她比夏绯檀大概矮那么一两厘米,所以一时半会也做不成俯视的姿势。只是气魄依旧压人,她微笑着抬起手来,立在夏绯檀面前,晃了晃食指:“你肯定错了,至少我见过的男人里面,他都算不上最美貌的。” 她并不是故意气夏绯檀,也不是没事找事做,只是觉得她太不清醒了,想提醒她一下。 “你说的人是谁?叫他来这里啊!”果然,夏绯檀很生气地回了一句,“没有就不要拿出来炫!” “信不信由你。”苏挽月笑了笑,随口说了一句,绕过夏绯檀旁边大摇大摆走了。 “谁相信你的鬼话!眼见为实。”夏绯檀迅速追过来,一直追着她走到王府花园内的香樟树下。 江南大户人家,若生女婴,便在家中庭院栽香樟树一棵,女儿到待嫁年龄时,香樟树也长成。媒婆在院外只要看到此树,便知该家有待嫁姑娘,便可来提亲。女儿出嫁时,家人要将树砍掉,做成两个大箱子,并放入丝绸,作为嫁妆。 苏挽月移步走到花园内,抬眼望着那两棵幼小的香樟树,心想按辈分来算,这两棵香樟树的主人还未成年,应该不是宁王为自己女儿的栽种的,倒很有可能是为孙女栽种的,朱宸濠虽然很年轻,指不定已经有两个小女儿了。 果不其然,夏绯檀刚刚追着她过来,就看见两个三岁左右的小姑娘追追打打、一路嬉闹着跑过去,后头的奶娘一边追一边喊,“大小姐!二小姐!别跑了,小心摔倒!” 两个小姑娘绕着假山跑了一圈又一圈,扎着双髻,黄发垂髫,那种无忧无虑的笑声充斥着整个后院。忽然后面的那个小姑娘摔倒了,在地上没爬起来,嘤嘤哭出了声。奶娘赶紧跑过去,扶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再柔声哄着。那小姑娘仍是一手抹着眼睛在哭鼻子,没有止住的意思,前头那小姑娘听着后面动静也没跑了,跑回去抓着她手,奶声奶气也在哄,“妹妹,你别哭了,等下让我来追你啊。” 小孩子的世界真是简单,前一秒哭得那么伤心,但遇着好玩的事了,也能立即爬起来笑着去做。那个妹妹听着小姐姐的话,立马破涕而笑。苏挽月望着这一出情景,忍不住微笑了一下。 “你在看什么?”夏绯檀从回廊那头走了过来,隔着有些距离,问着苏挽月。 苏挽月朝那个方向瞟了一眼,说:“看小孩子啊!看她们在一起多开心,比很多大人都开心许多。” 第177章 往事成伤(1) 冷霜迟独自站立在窗前,他蓦然回头,才发现夏绯檀已经走到了自己跟前。 她依旧那么漂亮,气势逼人的样子,不似一般女子的柔弱乖顺,斜着眼睛看人的时候,有种俯瞰的气魄。 “师兄,你在想什么?”夏绯檀落落大方笑了下,看着明显有心思的冷霜迟,眼睛直勾勾盯着,内眼角微微勾嵌,笑起来眼睛黑白不甚分明,浅浅弯了道弧线。 “我在想你。”冷霜迟如实作答,很正经严肃的面色,说了句貌似不太正经的话。 “是么?”夏绯檀也不是那种扭扭捏捏的人,听着那么一句话,倒也处之泰然的样子,看着冷霜迟刀削般坚毅的脸,又收了眼神,看着那双平淡如水的眼。 “想你十五岁之前的样子,比现在可爱许多。”冷霜迟说话语气依旧平静如水。 这是让夏绯檀有些诧异的话,十五岁那一年发生的事,像是能把她的整个人生彻底切割成两半。十五岁之前,夏绯檀生活在漠北,那里是一大片的戈壁,往北走是草原,像是在夹缝中生活一样,如仙人掌般,活得比谁都认真。十五岁之后,背井离乡说不上,是她自愿要离开故乡的,无非是想换个环境,远走高飞的洒脱,是需要练就的。 夏绯檀都有些恍惚,自己以前是什么样子,一样跋扈,一样嚣张,但那时候,却是真正的快乐。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 她依稀记得,十二年前那场元宵的花灯会上,两人也说过同样的对话。 十二年前,那个偏僻北方小镇上的元宵花灯会,对于很少下山的人来说,也有足够的吸引力。 “师弟,你快点走,当心被师父发现了!”刚满十岁的夏绯檀在山间的窄道上疾走,不时回头望着后面蓝色身影。 “师妹,其实师父早就发现了。”十一岁的冷霜迟有点欲哭无泪。 “你又忘了,不准叫我师妹!叫师姐!你还叫,我不带你去玩了!”她记得师父说过的,要是他们霍家兄弟两个犯了错,比他们俩早入师门的夏绯檀也要跟着受罚,谁让他们拜了个古怪的师父呢,那规矩是一堆一堆的,夏绯檀就闹脾气说那让霍师弟做我师兄吧,我才不当箭靶子呢。她属于贪生怕死享乐型,平生最怕痛,坚决杜绝一切挨打的可能。 被瞪着眼睛训了句,冷霜迟才开口:“师姐……” “嘿嘿,真听话。”伸手过去拽着冷霜迟一只衣袖再往前走,“等下我给你买很多好吃的,花灯会人很多呢,师姐牵着你就不会走丢了。”嘀嘀咕咕说了一串话,冷霜迟任由她胡闹着把自己当成三岁顽童。 脚上的金铃响了一路,最后湮没在鼎沸的人声里。 “这个给你。”举着份包好糖糕递过来,一手拿着刚拆封的吃得满嘴粉末。 “我不用。”皱了下眉,冷霜迟有些抵触这些女儿家家的东西。 “为什么?很好吃啊。”夏绯檀不解得问着,停下了咀嚼的动作,睁着那双清澈见底的眼一眨不眨得望着。 “……我没吃过这东西。”许久,他有些为难地说。 “你试一次嘛,”她硬塞到人手里,“不试哪能发现这世上有很多很多好吃的东西。”笑嘻嘻说着,眼睛也笑得弯弯的。夏绯檀那双眼睛,美艳勾魂得不着痕迹。 她缓慢拆开油印纸,捏了一小块糖糕,在那人瞪大眼睛的期待下,终于放到嘴里,后来想起,当时的表情应该是比服毒都难看,但看着那人的笑,心里却忽然有种复杂的感情。 “甜么?” “甜。” 而后夏绯檀笑得更开心了,她笑起来是真的好看,像月下的昙花,在那么多人那么嘈杂的环境里,依旧清丽到绝尘。 “你在想什么?”她走过一排的灯谜,久久没听到回话,看了会彩纸上的灯谜回过头来再问了句。 “我在想你。”冷霜迟想都没想,就说出了自己心里的想法,他想不通她怎么会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爱好。 夏绯檀会错了他的意思,她的脸一下子红了,扭过头去,装没听到。 两人各自沉默了一阵,而后夏绯檀指着挂着的灯谜,盯着那两排细字,轻轻念了出来,“水流花下去,燕对雨中飞。这个字谜我猜不出来。” 冷霜迟望了眼,他猜出那是个“满”字,然而看着夏绯檀侧身望过来的清亮眸子,却是轻巧说了几字,“我也不会。” 夏绯檀不会的东西,冷霜迟都会等着她会的时候,才说自己会,这是长久以来的习惯,一定程度上,该对她的好和不该对她的好,冷霜迟全部都惯的滴水不漏。 “那个谜是‘满’字!”旁边有个稚嫩的声音传过来,冷霜迟警惕侧过头。 一个满头大汗的小孩,腰间佩着一柄奇大无比的剑,很突兀,站在那什么都不做,就可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弟弟?”冷霜迟一看来人,眼角的诧异有些藏不住。 “大哥!”霍离樱怯怯地走了过来,“我看着你和师姐下山,所以偷偷跟在后面……” 霍离樱因为身体柔弱,武功不如他们俩,但看的书比他们多。 他们从小时候,就是这么个格局,夏绯檀喜欢冷霜迟,而霍离樱又喜欢这个小师姐。 冷霜迟看着艳丽非凡的夏绯檀,轻声说:“我记得,十二年前那次灯会,你买了很多小玩意,从街头买到了街尾,逛了很久,你买的东西最后我和离樱都快拿不住了。” “是,”夏绯檀苦笑了一下,“那个偏僻的北方小镇,那个元宵节,是我今生最开心的一个节日。” 那一次,虽然师父知道几个徒弟都偷偷溜下山去了,但看在他们回来就认错的份上,也没怪罪他们,直到各自就寝的时候,仍是其乐融融。师父毕竟老了,年轻时的那种雄心渐渐冷却下来,望着教出的三个徒弟逐渐成气候,也就足够了。 “过去的事,何必再提。”他轻叹了一口气,将目光移开看向窗外,“你有你的选择,我有我的选择,当年都解不开的结,你以为我们此刻就能轻易解得开?” “世间没有解不开的结,只是看你愿意不愿意去解。”夏绯檀看着他的背影,涂着红黛的双眉有些黯然,目光定定地看着他,提高了声音说,“你以为你不去回忆,一直躲着我,就能够将我们之间的关系撇清?你不要忘记了,你才是我的第一个男人!” 冷霜迟听到这句话,身体微微一震,但他依然保持着那样的姿势,并没有回头,也没有接她的话。 她见他迟迟不作答,忍不住心生愤恨,不由分说从袖中取出一把桃花烙,对着他的白衣背影扔了过去。 “夏绯檀,你疯了么?”冷霜迟微微侧身闪避过那些如花雨般的三寸袖箭,他眼角余光扫到了银色箭头上绿莹莹的光,应该也是涂抹过剧毒的,她如此出手,足见心头之恨。 “你问我疯了么?我还真是要被你逼疯了!”管不了那么多,招招凶险,夏绯檀是怒起来就显得风卷残云的气势,一个转身倾身到冷霜迟面前,捏着袖里的短箭就要架人脖颈。其实这样做很冒险,夏绯檀的功夫在近身搏斗上并不占便宜,何况几年未见,她早已不清楚冷霜迟的功力,但心里的怒意不可压制,也顾虑不了那么多了。 还未看清楚,就已经局势反转,冷霜迟稍一侧身就转了劣势从后面胁了夏绯檀,一把拧着她手腕。女人在斗气的时候,破绽是很多的,虽然气势汹汹,但四两拨千斤就足以力挽狂澜。 “是你一直在逼我。”温润的嗓音,却没有什么感情,冷霜迟已经不想去提起夏绯檀做过多少次逼自己现身了。 被拧了手腕,夏绯檀不怒反笑,“你不是一直躲着不见我么?如果不是因为那个苏挽月,只怕你这次也未必肯留下来吧?” 一般如若被他人夺了这样的机会,那手是要被卸下来的,夏绯檀却似乎知道冷霜迟不会真的伤了自己,慵懒着一双桃花眼,笑得煞是妩媚。不知为何,只要这个铁石心肠的人有一点点心疼,夏绯檀就会格外开心,好像一切都是值得。 第178章 往事成伤(2) “你要是不再如此,我就不必躲下去。”他眉睫挑了下,眼角那一抹温和的光芒显得格外明晰,他用巧劲掐着她手腕,若是不制住,打起来又是不知道吃亏的是谁了。只是对着这个曾经的小师妹,他既下不了手,也不忍心让彼此之间的关系再坏下去。 他知道那日在竹林精舍的事情必定会让她伤心欲绝,她是性子执拗的人,师父说过她天资过人,但错在凡事看不开。她以前想不通他为什么不喜欢自己,现在一样想不通他为什么要那么绝情。行到绝处,往往就是死胡同。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狠?”一袭红衣,任谁看来都是千回百媚的狐媚妖精,但对着冷霜迟的时候,已经完全卸掉了平日里的傲气。 她的衣裙刚刚被花园里的露水沾湿了,显得楚楚可怜。外界皆以为他们师兄妹三人同出一门,必定互为刎颈之交,但谁也想不到底下如此纠葛,有着让当事人也理不清楚的繁杂。 “师妹,你伤怀与否不是我能决定的,是你自己选择的,就像六年前一样。”冷霜迟放开了她手腕,唤着一个往日的亲切称呼。发香盈鼻,华美的一身红裳彩服。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爱穿红衣,性子似乎也没变,对着熟悉的人辣烈刁蛮,永远偏执己见,对着其余的人,却依然是冷漠不留情面。 六年前,那个雪夜。 半夜突然下起了鹅毛大雪,雷霆大闪,似乎要把夜幕都撕裂一般。冷霜迟披着外衣出门,却看到了夏绯檀跪在佛堂前,师父站在屋檐下头,沉默不语,两人对峙着。旁边不远之处还跪着一个霍离樱。 夏绯檀一直在笑,他从没有见过她笑那么大声,也没有见过师父说话那么冷漠,还有跪在旁边的离樱,他抿着唇,一直没说话。肩上头发上都覆盖着雪粒子,一层浅薄的白色,脸色被冻得都有些发白。 “夏绯檀,你到底知不知错!” “我有什么错?” 师父勃然大怒,抬了手起来,一掌劈翻了夏绯檀几尺,瞬间就捂着胸口开始吐血。霍离樱见状大惊失色,他立刻起身跑过去,半扶起有些狼狈的夏绯檀。她却只是摇头,倒在雪地里,扯着嘴角努力勾勒出一抹笑,像是带着面具一样的怖人,嘴里不断地说:“我没有错……我做错了什么?” 她根本不理会身边扶着自己的霍离樱,目光一直盯着冷霜迟,一眨也不眨地,执著地看着他。 冷霜迟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句话都没有说。 夏绯檀一直抬头看着他,但是,时间越久,她期盼的目光就越发暗淡下来。他身上那件白衣在雪地里,显得更加出尘,也更衬他清冷的气息,他根本不关心她,好像一切都和他无关。她觉得恍若置身九天寒窟,把人骨头都要冻碎了。 “夏绯檀,从今往后,我当没收过你这个徒弟。”师父扔下这么句话,拂袖转身走了。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夏绯檀被逐出师门。 她并没有求饶,也没有生气,只是跪在雪地里,第二日清晨,就收拾东西下山了。而师父绝口不提那个雪夜发生的事情,冷霜迟独自随师修行两年,独自下山创立了“烟雨楼”。 从此以后,夏绯檀再没有出现过,她那么倔强,一走之后,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愿意回漠北。 霍离樱在南昌府找到她,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此时的夏绯檀早已在江湖上大名鼎鼎,她有着太过招摇的习惯,也有与之相配的本领,关于她的传言很多,但她依然是她,本质从来没有变过。 “六年前,你还记得么?如若那一晚,师父没有赶我下山,你会选择怎么面对我?”夏绯檀低垂着头,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她做不出其他女子那样故作可怜伤心欲绝的举动,一旦心痛了只会独自一人去舔舐,她咬牙低头,问了一句。 冷霜迟目光低垂,长发从他的脸颊两旁散落下来,落在他的白色衣衫之上,汇成了一团斑驳迷离的光影。 当尘封六年的记忆,突然展开来在眼前的时候,每个人其实都无法面对。那时候他们还是花季妙龄的少男少女,十五岁的她,除了三寸袖箭,她还是用毒的高手,师父的宠爱助长了她性格中极为阴暗的部分,她不但会熟练使用各种药物,甚至懂得用药让自己喜欢的男人对自己动情。当她一丝不挂出现在他房里的时候,他并不是不想抗拒,而是没有抗拒的能力。而她之所以那么做,想要得到的不过是自己的爱情。第二天,这件事被师父知道了。师父问起缘由,他一言不发,倒是她说了个干干脆脆。她起被罚跪在佛堂前。那晚下起雪来,也是她最后一次看到漠北的雪,师父大怒要逐她出师门,她笑了笑,望了眼跪在旁边的人。他却以无言代替了回答。 如今容颜依旧,却已是沧海桑田。 夏绯檀发觉,他看自己的眼神,还是如当初一样了然无情,她似乎明白了什么,淡淡地笑了笑,似乎已经不需要知道答案了。 “如果师父没有赶你下山,也许我会娶你。”冷霜迟开口回了句,眼神清冷,像是夜空里的星星,“可是,我依然不爱你。难道这么多年你都不明白么?感情是两个人的事,就像霍离樱或者小王爷,他们心甘情愿为你做任何事,你不一样也无动于衷么?就算当年我真娶了你,也不过是一张空约,我心里没你,一样不会疼惜你。要是你喜欢的人也恰好喜欢你,你岂不是幸福得多?” 夏绯檀咬了咬牙,执拗地说:“那你为什么还要躲着我?我们还是可以和小时候一样,一起练武一起玩笑,你答应过我,长大以后我们一起闯荡江湖,一起行侠仗义!” 她一心想见到冷霜迟,但真的见到了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仍是一样绝望。但即使绝望,只要时常能见到他,这辈子也就够了。年少稚嫩时说改日学成出师定要降魔卫道,于混乱的江湖上闯出一股清流。可惜如今却是是皆成名了,只怕早已经忘了当初的话。 “江湖早已与我无关。”他的眉顿时簇起,那张如玉的脸,微微露出着一丝除去冷漠外的淡然表情,“你如今的所作所为,可对得起我们当初的誓言?” 夏绯檀一时没有说话了,她知道自己和名门正道偏离太远。 虽说未做过欺凌弱小之事,但杀的人也不计其数了,那些满嘴仁义道德的正道人士,常说的感化和仁慈,她是一直没有学过来的。 “我们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你好自为之。若是你再无端滋事,我决不会再管你。”冷霜迟看了看垂头不语的夏绯檀。 夏绯檀似乎是笑了,他说得出口,日后也必定做得到。 她慢慢笑着低下头,而后慢慢笑着抬起头:“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你我之间会到这种地步?连见你一面都变成了奢望?而后好像想明白了,是因为我们都长大了。那种重情重义的热血心肠只适合小时候,等到长大了,只有冷着一双眼,寒着一颗心,才能看透纷繁复杂的明争暗斗,不为情感所累,这才是一个人强大的必经之路。” “并非如此。”他轻声纠正她,“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才是亘古不变的定律。你若是能够劝得动小王爷,不妨也对他说说这个道理。” “我什么都不会对朱宸濠说!”夏绯檀眼角闪过一丝妖异的光芒,果决地摇了摇头说,“你们之间做什么交易,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为何要对他说这些?这里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值得我留恋,我又何必留下来?” “你若是要走,至少告诉离樱一声。”冷霜迟低头看着她,语气依然温柔,“无论你在天涯海角,他都在记挂着你。” “我会告诉他的。”她轻轻点了一下头,然后执著地看着他,“我还有一件事问你。那个苏挽月,你是真的喜欢她么?” 夏绯檀问出这个问题,就一直密切关注着他的表情。 冷霜迟本是一个清淡不染烟火气息的人,然而在他听到“苏挽月”这三个字的那一刻,他脸上的线条明显更加柔和,眼里也充满着光芒,那是恋爱当中的人才会有的表现。 她心中无限愤恨,更无限嫉妒,却毫无办法。 冷霜迟略微仰起头,长发掩住了他的脸,她看不见他此时的神情,却听见他清清淡淡地说:“我在叠翠山中独居多年,酿过很多种类的好酒,至今却只遇见过一个能够陪我举樽共饮的人。” 第179章 腹黑王爷(1) 入夜时分,别院内外都点起了大红灯笼,苏挽月信步走到前门处,远远张望了一眼。 这座王府别院,虽然不是宁王府,但十分气派。别院的两扇大门依旧敞开着,朱漆门扇上排列着纵九横七排列着金色门钉,门前矗立的石狮足有两人多高,两列卫兵轻戎装在身,站得笔直,立在高高的台阶上,气宇不凡。她心里估计了一下,这座王府镇宅之兽的规模,竟然比紫禁城前的石狮还要高大。 苏挽月微微抬头,望着头顶那一块漆墨匾额,“香樟别院”几个烫金大字,内敛又奢贵。 忽然,她看到那两列卫兵恭恭敬敬地肃然低头,他们弯腰行礼,一起齐声喊道:“参见小王爷!”再看朱宸濠的脚步已经迈进了朱漆大门,他似乎刚刚从外面回来,肩披一件鸦青色的披风,步履有些匆忙。 她准备闪身躲开,朱宸濠眼尖早已发现了她,叫了一声说:“苏姑娘留步。” 苏挽月愣了一下,只得转过身来。虽然她在皇宫里待过一段时间,但从来没有接受过真正的封建礼仪训练,所以经常在一些场合出岔子。就好像容貌差不多的两个女子,平日里看着没什么区别,但明眼人却能从举手投足看书哪个来自官家,哪个来自民间。 朱宸濠身边的侍卫见状立刻皱了皱眉头,似乎想出言提醒她要参拜,却见朱宸濠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不要多话:“苏姑娘是我请来的客人,不用多礼了。”他脱下披风交给侍卫,身上依旧是一袭锦衣华服,皇家气魄一览无余。 他侧头望向了苏挽月,笑了笑说:“我正好有事要和苏姑娘说,可否到花厅一起品茗叙话?” “小王爷有话请直接说,我晚上不喝茶。”苏挽月对他全无好感,开口就拒绝了。 “那就小坐片刻,此处说话不太方便。”朱宸濠不着痕迹打量了她几眼,脸上仍然是一副客客气气的样子,“不会耽误太久。” “好吧。”苏挽月脸上没什么表情,她暗自打量了一下朱宸濠,他的面容在灯光映衬下,竟然有七分像朱佑樘,尤其是侧脸,这叔侄两人简直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很坚毅的那种长相。 花厅之内,四角都放置着硕大的夜明珠,加上明亮的烛火,将整座大厅照得十分亮堂。周围灯火掩映,王府仆从们早已闪得干干净净,此刻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苏姑娘手臂上的毒伤,应该无碍了吧?”朱宸濠仍然是温文如玉的那种笑,轻轻巧巧一句话,权当开场白。 “暂时没有什么问题,希望三天之后能够痊愈。”苏挽月很爽快地回答,她并不想和朱宸濠有太多交往,也不太耐烦听他绕弯子说废话,“小王爷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吧?” 朱宸濠很淡定地笑了笑,然后挥手屏退左右,他饶有兴致地看着苏挽月,一双眸子将她上上下下扫视了好几遍,才气定神闲地开口说:“我在想,我是该叫你苏姑娘,还是苏侍卫,抑或是苏大人呢?” 猛然听到这句话,苏挽月差点被吓出了一头冷汗! 她一直凝神等待他说话,所以朱宸濠这句话语气虽然轻,但每一个字都扎扎实实地落进了她的耳朵里。早在冷霜迟说出“牟斌”的名字、她当面碰到蓝枭的时候,她已经开始有一种隐隐的担心,担心自己的行藏迟早会被泄露出去;这一刻朱宸濠的话,已经郑重其事地宣告了一个事实——她的身份已经被识破了! “小王爷在说笑话吗?什么苏侍卫,苏大人?”苏挽月貌似很镇定地接了一句,心中暗想这个朱宸濠,明明是城府很深的人,没道理发现了这么大的秘密就立马和她摊牌,否则即使他靠着祖上荫庇,在这人心隔肚皮的大明朝廷,也早就死了八百回了,难道他是在投石问路?她可没那么傻,就凭他三言两语就直接招认自己的来历。 朱宸濠见她回答得滴水不漏,眼里忽然流光溢彩,他眼神闪烁地看着她的脸,带着一丝了然于心的微笑,说道:“前些年,我听说太子被一名侍卫迷得神魂颠倒,差点没将毓庆宫闹得翻过来,我一直以为是宫中谣传,如今看来,倒像是真的。”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传言啊!”苏挽月一听这件事就头大,她再也没办法淡定了,没想到明朝信息不发达,八卦消息还传得挺快,连身处南昌府的宁王府都知道她和朱佑樘的“绯闻”, 恐怕这件事早就在各地王侯中间传开了。 朱宸濠看着她的表情,很从容地喝了一口香茗,悠然自得地说:“宫里的那些事,怎么瞒得过朝臣?虽然说皇上纳了什么新妃,太子喜欢谁,跟我们这些藩王没关系,但是我们有时候多少会听到一点风声,以防将来不小心得罪了哪位主子娘娘,你说是不是?” “小王爷,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苏挽月站起身来,目光直视着他,“时间不早了,如果你是找我来说笑话,扯这些宫廷八卦,恕我不奉陪了,我要回房间休息!” “何必急着走?你有一个老朋友,恰好在此地。”朱宸濠随即站起,走到她身边不远之处,他从衣袖之内取出一个坠着红色流苏的护身符,在她眼前晃了一晃。 苏挽月顿时怔住了,这个红色流苏护身符,只有雪若芊才会有!她的东西怎么会到朱宸濠的手里? “观星楼的掌柜,就是雪若芊。你或许不认识她,但她一定认识你。要不要我请她过来和你叙叙旧?”朱宸濠慢悠悠开口,像是在酝酿着情绪,好应对苏挽月的下一步行动,他的目光一刻都没离开过她的脸,当她看到那个护身符的时候,明显愣了下,眼神闪烁,但转瞬回复平静。 苏挽月看着那个护身符,脑子快速地转动。 她想起了那座“观星楼”,也想起了雪若芊离开京城之前所说的话。之前牟斌就曾说过,雪若芊与朝中很多王公贵族关系匪浅,她竟然说到做到,径直来到南昌府投奔了朱宸濠,还和他一起开了这座酒楼。 雪若芊和她之间的关系,亦敌亦友。 常言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只要雪若芊一出现,她即使存心隐瞒,也瞒不过她和朱宸濠二人。 苏挽月静静地站在花厅之内,她既不开口,也不移动脚步,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灯火,过了片刻,脸上忽然绽放出一抹笑容。 “雪若芊在哪里?”她侧身问着朱宸濠。 “她早已不在南昌府了,”朱宸濠向前逼近了一步,“据我猜想,你既然是朝廷继任的钦天监,没道理不认识她吧?” “我不认识她。”苏挽月依旧没有松口。 “她一定认识你。”朱宸濠将那个红色护身符故意在她眼前亮了一下,“就算你不肯承认,我也早就知道了真相,你不必再隐瞒了。” “小王爷的意思是,刚才在诈我?”苏挽月盯着朱宸濠的眼神,几乎要结成冰了。 他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跟你开个玩笑。雪若芊早在一个月之前就离开了,她并不知道你的事情,也没有对我说过什么。你的底细是京城来的人告诉我的,与她毫无关系,我只是想要你亲口承认罢了。” 苏挽月看着他得意洋洋的表情,暗道他果然是个奸诈的真小人。 若是以前碰到这种欠扁的人,她绝对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他胖揍一顿再说。但此刻她却没办法发脾气,只能顺势在身旁的木椅上坐下来,暂且先将这笔账记在心上。 朱宸濠看到苏挽月生气的模样,心里微微惊诧于她的那双流光溢彩的杏目,他距离她很近,一眼看过去,几乎望得到她瞳孔中自己的影像,她看上去快气坏了,但一双黑亮的眼睛却骨碌骨碌地转动着,让他不敢对她掉以轻心。 “说吧,你想怎么样?”她向椅背靠了靠,神情并不慌张,“不管你有什么打算,后天我就会离开这里。” “苏挽月,你走不了。”朱宸濠微微仰着头,语气有些坚硬。 第180章 腹黑王爷(2) “什么?你再说一遍!”她本就一肚子火气了,现在还是在极力隐忍,若是被人再激一下,只怕后果有些严重。 “太子已知道你在南昌府,如果我不能留住你,他势必会怪罪于我。所以,我不但不能让你走,还会派遣人手,护送你回京城。”对着苏挽月要喷火的眸子,朱宸濠一副不怕死的样子,不疾不徐说着。 就这么一句话,苏挽月顿时全都明白了。 虽然她不知道朱佑樘究竟是怎么打听到她的消息的,他是不是在东厂之外还有更厉害的心腹在追查她的行踪,但以他的能耐,一旦知道她存活人间的消息,如果不查个水落石出,他就不是那个精明厉害的皇太子了。 朱宸濠这个宁王世子当然也不是草包。电光火石间,还能分得清楚形势利弊。朱佑樘派遣人手来到南昌府寻人,他不可能一无所知,更不可能袖手旁观,场面上的功夫,仍要做一做的,他一定不会得罪太子。就算他起初留他们在王府别院并不是因为苏挽月,但知道这个消息之后,他更加不会愿意放她和冷霜迟轻松离开了。 “我若一定要走呢?”苏挽月站着没动,冷冷说了一句。 “你若要走,王府侍卫一定会拦下你。”朱宸濠不动声色地笑了笑,仿佛不经意地向花厅之外看了一眼,“虽然我和冷兄是好朋友,有多年相交之谊,但我毕竟是太子的嫡亲皇叔,于情于理,我当然要先帮他。” 苏挽月站在原地,心里反复思考着对策。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似乎比她想象中要麻烦得多。原本以为只要解决了朱宸濠和冷霜迟之间的问题,他们就可以顺利离开南昌府归隐山林,从此不问世事,但事态发展已经超出了她的预想。据蓝枭透露的消息,朱佑樘已经秘密抵达金陵,如果他要来南昌府,也就是一两天的路程。一旦与他碰面,他们的原计划势必要被打乱。 自从穿越到了这个时空之后,她早已学会了一套“既来之、则安之”的本事。事情发展到某一地步时,若是已经无法按着你的设想走,何不换个角度,能屈能伸,也是一番风景。 “看来小王爷是准备把我送到太子那里去邀功请赏,对吧?”她仰头看着朱宸濠,嘴角带着一丝微笑。“但是,你既然知道那么多事情,想必也知道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了?你如果胁迫我,只怕未必能够得到你想要的好处!” 朱宸濠点点头,意味深长看着苏挽月:“你说得不错。” “你既然和太子有联络,麻烦你替我传一句话给他好不好?”苏挽月的大眼睛闪了一闪,“他若要我回京城,就请他亲自来南昌府接我。否则,我就算自尽也不会乖乖回去,到时候小王爷就把我的尸骨运回京城吧!” “苏姑娘你确实很聪明,要太子殿下亲自来接你,按道理说他肯定会来。可是,”朱宸濠一副脾气很好的样子,笑得温文儒雅,“假如太子殿下一年半载都不能亲自前来呢?我们最好设定一个期限,期限一到,我就派人送你回京。” “他如果一年不来,你不如放我走啊!”苏挽月故作左顾右盼状,似乎觉得这件事很简单。 “那可不行。”朱宸濠仍是不动声色,笑了笑,“怕只怕太子殿下一时走不开,就算他心中思念你,也分身乏术啊!” “宫中出什么事了?”苏挽月心中一动,她觉得朱宸濠的笑容很诡异,之前蓝枭说过万贵妃病入沉疴,御医断言将不久于人世,宫中想必乱成一团,朱宸濠应该不知道朱佑樘秘密出京了,那么他所指的事情会是什么呢? “你不知道么?”朱宸濠挑了挑眉,那双眼深不见底。 “我什么都不知道。”她越发觉得奇怪,这个小王爷怎么笑得那么可恶?既漫不经心又略带邪气。 “太子妃已有数月身孕了,不久之后就会临产,”朱宸濠很干脆地说了出来,“从京城到南昌府,往返至少要半个月,你说太子殿下会不会在这种时候出宫来接你回去?” 他说完这句话,密切关注着苏挽月的表情。 ——太子妃张菁菁怀孕了。 对于苏挽月来说,听见这个消息确实略有意外,但是,仔细想来却又在情理之中。张菁菁是朱佑樘明媒正娶的太子妃,太子妃为皇太子生一个明朝未来的皇位继承人,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况且,历史本来就是如此。 “既然太子妃快要生孩子了,整个毓庆宫的人一定都围着她转,太子估计不可能来接我了,你不如放我走算啦!”苏挽月笑了笑,挑了下细长的眉,假装委屈之态,“我何必这个时候回去给自己添堵?” “母凭子贵不错,但在太子心中,也许是苏姑娘的份量更重呢?他此刻不来,不代表一辈子不来。”朱宸濠试探性的一句话,他想看苏挽月的反应。 “这话若是被宫里的人听到,会不会觉得小王爷在挑拨我和太子妃之间的关系?如果让殿下知道,他会不会不高兴呢?”苏挽月反将一军,嘴角的笑意仍在,只是微微有些凝固,冷笑往往是一抹很慑人的利器。 朱宸濠顿时无语,他眼神闪烁地看了看她,一直走到她身前,眼神也是毫不遮掩,盯着苏挽月微敞衣领下白皙的皮肤。 “你干什么?”苏挽月吓了一跳,立刻向后倒退三步。 朱宸濠无视她的怒火,仍是目不斜视盯着苏挽月,眼里浅浅淡淡地带着笑意,但那种深不见底的笑容有些让人心生寒意。苏挽月被他的笑容吓得有些发懵,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或许,我们可以有别的解决办法。”他忽然幽幽地说了一句,“你既然不愿意回毓庆宫,不如留在我身边吧!” 苏挽月当场拉下了脸:“请小王爷不要乱说话。第一,我不是物品,可以随意任人处置;第二,你想归想,别人未必愿意。” 朱宸濠听着她的话,顿时大笑起来,毫不掩饰,也不做假,真真切切笑了好长一会。他大笑的时候,眼角有着丝丝皱纹,也平添了几分沧桑之色,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龄大了许多,还真有几分皇叔的气派。其实他算得上是个潇洒自在的人,不像许多皇亲贵胄们喜欢端着架子,拒人于千里之外;但是也不太像一般江湖人的性情,反倒是夹在中间,她找不出合理的形容词去述说这种感觉,只是心里觉得有些替他觉得可惜,又有些奇怪。 “我这辈子见过的女人,太多太多了。”他带着几分感叹,向着她走近了一步,目光灼灼地直视着苏挽月,仿佛要从她的眼睛里读懂她的心意一样,“你并不嫉妒太子妃。如果一个女人对分享自己男人的女人没有嫉妒之心,只能说明一件事,你心中根本不在乎他。” 苏挽月第一次看到朱宸濠这么认真地说话,他这番话说得十分诚恳,就像那日在清心谷中、梨花树下见到他的时候一样。 “你不喜欢太子,即使他得到了你的人,也未必能够得到你的心。”朱宸濠抬头看着她,摇头发出一声叹息,“我平生最不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强迫女人。” “那你是不是可以让我走?”苏挽月见他话锋一转,顿时眼睛亮了。 “这件事不由你我决定。”朱宸濠做无奈状摇了摇头,换了一副很严肃的神情,“我在等冷霜迟的一个答复。只要他肯与我合作,他要什么我都可以成全他。” 苏挽月立刻笑了,她看着花厅内闪烁的烛火和一身华服的朱宸濠,几乎笑弯了腰。 “什么事情,这么好笑?”朱宸濠一脸黑线地质问。 苏挽月这才收敛了笑意,说:“难道你想用我来胁迫冷霜迟?你不觉得这件事很荒唐吗?” 朱宸濠的脸色看起来有些窘迫,却故作镇定地说:“我不觉得有什么荒唐。” 她摇了摇头,指着他背后说:“你若是觉得不荒唐,不妨直接问问他自己,看他会不会答应?” 朱宸濠闻言回头,立刻暗自心惊。不知什么时候,冷霜迟竟然就已经站在他身后。 ——花厅的门明明是关着的,外面还有一批守卫森严的侍卫军,他是什么时候、又是怎么进来的呢? 第181章 无解之毒(1) 冷霜迟静静地站在那里,一袭白衣,黑发垂肩,看上去没有任何杀伤力或者攻击性。 苏挽月不再犹豫,快速走到他身侧。 冷霜迟微微侧身,看了一眼旁边的她,说道:“小王爷莫非接到了太子殿下的指令,要亲自遣送她回京?” “我才不会回去呢!”苏挽月撇了下嘴,语气虽然温和,眼底的神色却很坚定,她没有看朱宸濠,像是赌气一样故意抬高了嗓门。虽然她知道王府别院高手如云,他们此刻身陷龙潭虎穴,但是只要有冷霜迟在身边,她就有了很多信心和勇气,根本不怕朱宸濠。 “冷兄,你可知道你身边的人是谁?”朱宸濠阴沉地笑了一下,带着几分挑衅的意味,“她早就是太子的人了。难道你要和太子抢女人么?” “我不是太子的人,”苏挽月立刻强调着纠正,“我也不属于任何人!” “这些都不重要,”冷霜迟看着苏挽月逐渐有了神采的眼睛,侧目望了望朱宸濠,“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小王爷本是风雅之人,何必强人所难?” 朱宸濠脸色阴了下,但转瞬即逝,脸上带着微笑说:“冷兄说得不错,我岂会做这么不解风情的事?只是太子有旨命我将她送回京城,我若是抗旨不遵,只怕祸患无穷。况且,退一万步说,我即使能够帮你,你也该有所回报于我,这样才公平合理吧?” “烟雨楼之事,我早已不再干涉了。”冷霜迟丝毫不为所动。 “是么?”朱宸濠将目光移到苏挽月脸上,假装叹了口气,“其实仔细看看,苏姑娘确实是个美人胚子,怨不得太子在京城日夜思念。” “不要乱说啊!他在京城当他的太子,还要照顾怀孕的太子妃,哪有空想我?”苏挽月实在听不下去了,抬眼瞪着他,她一半是怕朱宸濠说出更难听的话来,一半是怕冷霜迟真的会相信这些说辞,以为她真的曾经是朱佑樘的侍妾。 冷霜迟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微微往后拖了下,示意她稍安勿躁,他仍旧是一副客客气气的神色,低头看了一眼苏挽月,然后说:“小王爷在和你说笑话,你何必当真?” 苏挽月抬眸看着朱宸濠,面无表情地瞪了他一眼。 “我们不提这件事了。”朱宸濠笑了笑,什么都没解释,他望了一脸戒备的冷霜迟一眼,眼神瞟到他不动声色拽着苏挽月的那只手,自然是懂得其中含意,“还有两天时间,冷兄不妨好好考虑,大家商量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彼此不伤和气才好。” 冷霜迟与苏挽月离开花厅之时,她恨不得三步并作两步走,拉着他疾步前行,唯恐下一秒这个宁王世子又有什么奇怪的举动。 夜幕低垂,天空升起了一轮皎洁的明月,月光洒落在她的小脸上,将她的一双明眸映衬得楚楚动人。她看上去有些慌乱,又有些紧张,平时的伶牙俐齿全都不见了,好像急着要向他解释些什么。 “小王爷刚才说的那些话,你都听见了吗?”苏挽月紧跟着冷霜迟问。 冷霜迟停下了脚步,他看着她一脸慌乱的神情,摇了摇头说:“我什么都没听见。” “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解释。”苏挽月咬了咬嘴唇,她很想将自己的真实情绪对冷霜迟讲清楚,但又怕越描越黑让他误会,虽然她知道冷霜迟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但有时候她对他的性格也有些捉摸不定,不知道他面对这种事情会有怎样的反应。 “不要说了。”冷霜迟轻轻地打断了她,“小王爷的话,我向来都没有全信。你的过去,我并不想知道,你也无须告诉我。只要你能放下就好,不用担心我。” “不是这样的!”她着急地解释,“我想说的是……” 冷霜迟低头看着她,什么都没说,忽然伸出手来,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掌。 苏挽月心知到了这个地步,再含糊不清只能让冷霜迟更加误会下去,因此硬着头皮说:“我不是说我自己!我不怕让你知道,我过去和太子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但是我……我对你的感情,还没有到你所以为的那种地步!” 他乍听到这句话,眼睛里掠过一丝疑惑的神情。 “是我不好,不该让你误会。”她想了一想,还是忍不住开口,“你是我迄今为止,遇到过的最完美无缺的人,你的性情,你的才华,都让我很钦佩。你救过我的性命,还治好了我的脸,我一辈子都很感激你。我之所以从叠翠山下来一路追寻你的踪迹,是担心你会出事,担心锦衣卫会暗中对付你,可我并不是为了从你这里得到什么感情的回报!” 冷霜迟沉默了。 “我的身份很特殊……我不能再跟着你了,我怕会给你惹上很多麻烦。”小心翼翼开了口,苏挽月盯着他的脸,一口气将该说的话都说了出来,“我是皇宫里出来的,我以前的身份是朝廷锦衣卫,后来在太子的毓庆宫里当差,之前不小心得罪了万贵妃,去云南的路上差点死在刺客手里。还好我命大顺利办完差使回京城,还改行当了钦天监,但没想到观星楼被雷火劈中,将我的面容烧毁了。” 冷霜迟一直静静地听着她絮絮叨叨地讲述着那些事情,他沉如静玉的脸颊始终没有一丝表情,虽然眼睛里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失落,但神情依然很淡定。直到苏挽月一口气说完了所有的话,他才抬眸扫了她一眼,说:“我不怕麻烦。若是嫌你麻烦,当时就不会留你在清心谷了。” 苏挽月听着他淡淡的语气,忽然之间心里有些难过,摇着头说:“但是你不明白,我和普通的女孩子不一样。” 她不知道如何向他解释,她是一个来自未来、随时可能因为某些事件而消失的“穿越女”,她更不愿意在他已经够复杂的江湖身份之外再添上一笔,将京城那些人的目光引到他的身上,让他成为众矢之的。 “你想说的话,我已经全都明白了。”冷霜迟轻轻放开了她,两道温润的目光凝视着她的脸,“不管你说什么,做什么,我都会尊重你,决不让你为难。” “冷大哥,”她仰起头看着他,“其实,我曾经是想一辈子留在清心谷里的。” “我相信。”他微微点头,“做你想做的事,走你想走的路,我会找一个清静的地方,继续酿我的酒。但我说过的话不会变,君若不离,我便此生不弃。” 冷霜迟说话,向来十分隐晦。 他这番话的潜台词,其实应该是——“我不是一个随随便便付出感情的人,也绝不会轻易收回。不管你对我态度怎么样,我也不会因为你爱我或者不爱我,而放弃爱你。” “我们先想办法离开这里,”苏挽月抬头看着他,爽朗地笑了笑,“我们这辈子永远都是好朋友啊!” 冷霜迟握了握她的小手,似乎是承诺一般地说:“一言为定。” 将近子时,苏挽月根本没有半点睡意,她现在所担心的并不是与冷霜迟的关系,而是如何从宁王府脱身,如何对付朱宸濠。虽然她并不知道这位皇族小王爷究竟想干什么,但情况很明显,这个宁王世子根本就不是一个讲情义的人,也绝对不是他们的朋友。 当屋子里的沙漏即将到达子时那一刻,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奇怪的喧闹之声。 苏挽月他们所住的客房是王府后苑,环境很清幽,平日里连个说话大声的人都没有,此刻一窝蜂似赶集一样的闹腾,还真是少有。她立刻起身推开了门,却见旁边屋子的冷霜迟也走了出来。 他神情依然很淡定,不像苏挽月一样伸长脖子东张西望,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始终是了然于心的那副表情。 “发生什么事了?”苏挽月一抬下巴,叫住了一个从花园经过,从冷霜迟身旁跑过去的王府丫鬟。 冷霜迟闪身挡住了她的去路,看着那个十二三岁的小丫鬟问:“你们府里出什么事了?这么大动静?” “二夫人,二夫人她中邪了!”小丫鬟慌慌张张的,语气中满是惊恐之意,冷霜迟稍微一松手,她就一溜烟逃命一样跑走了。 “中邪?”苏挽月皱着眉头重复了一遍,她觉得这件事有些诡异,抬头看了眼冷霜迟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们去看看热闹。” 冷霜迟虽然不是个热衷八卦的人,但看到她热切的眼神,他没有坚决地予以否定,很从容地点了一下头。 苏挽月和冷霜迟并肩走到西侧小院外,只见王府侍女们捧着一条一条雪白的绸子进去,又是纷纷拎了脏帕子出来直接扔在门口的炭火盆里。兰香阁前头燃着一黄铜的炭火盆,不断有用过的白绸扔进去被烧成灰烬。忙进忙出的人都面色异常,眼神里有藏不住的恐惧之色,。 苏挽月被这种气氛弄得颇为震惊,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抬头看向冷霜迟,却见他脸上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神色,仿佛早料到会这里会出什么事,她心里隐隐有种猜测,但一时之间也不敢向他询问。 “冷兄和苏姑娘也在这里。”听见后面有人说话,苏挽月立刻回头,发现来人正是朱宸濠,他随意穿着一件家常衣服,似乎刚刚从睡梦中惊醒,连贴身衣衫的扣袢都没系好。 他身边跟着一位长相俊俏的侍妾,她的眉眼乍看与司寇青阳非常相似,发髻微微有些散乱,穿着一件水红色的低胸纱裙,肩披着羽缎银狐披风,肌肤胜雪,露出洁白的一段颈项,模样很是诱人。 苏挽月虽然不认识她,但从她的容貌和身材看,想必就是此前投奔了朱宸濠的那位蔷薇山庄二小姐司寇玉烟了。她第一次在宁王府里见到司寇青阳的亲妹妹,不禁重新打量了她一眼。 这一眼,她意外地发现,司寇玉烟的颈子上竟然有着一圈大大小小的红色印迹,分布并不均匀。这种印迹,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男欢女爱之后留下的痕迹。如果她没猜错的话,朱宸濠今晚在来这里之前,应该和司寇玉烟在一起。 第182章 无解之毒(2) 司寇玉烟见她盯着自己的脖子看,立刻羞涩地低下了头,恨不得将脸埋进那件披风里面去。 朱宸濠倒是很镇定自如,看着冷霜迟说:“冷兄一向医术高明,我正要请你过来,不想你已经到了。你既然来了,就帮忙看兰儿情况如何吧?” 苏挽月暗想,你之前对我们那样,现在还来求他给你小老婆看病,这脸皮实在有够厚啊!要是换做她,打死也不会给他看病。只不过,冷霜迟向来都是“医者父母心”,要他袖手旁观恐怕是不可能的。 果然,冷霜迟侧目看了苏挽月一眼,说道:“挽月听说二夫人身体抱恙,所以要我一起来看看。” 朱宸濠望了望苏挽月,很给面子地道了个谢说:“多谢苏姑娘关心。” 朱宸濠的二夫人名叫冰兰,是南昌府都指挥使王洪昌的掌上明珠。 冰兰十五岁就被父亲嫁给了朱宸濠,因为一直没有子嗣,至今都没有得到世子妃的封号,在宁王府的地位也远远不及为朱宸濠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女儿、丫鬟出身的三夫人晴翠。 朱宸濠府中姬妾众多,像简泊然、司寇青阳、夏绯檀等人还能有四夫人、五夫人、六夫人的头衔,而诸如司寇玉烟之类的女子,甚至连姬妾的名分都没有。因为出身的缘故,朱宸濠对冰兰还算是特别照顾,这么多年不说恩爱有加,倒也是相敬如宾,并未有因为冰兰未诞一子半女而特别冷落她。冰兰在他心目中不甚得宠,但待遇也不算太差。总而言之,朱宸濠对这些夫人们态度都很淡然,对谁都说不上特别喜欢。 这些八卦传闻,都是苏挽月白天在王府中闲逛的时候,随便找几个丫鬟们聊天时所得到的。 冰兰所居住的兰香阁,布局和设计是明显南北融汇的样子,阁楼前头有一堵高墙,这是江南园林在后宅女眷的住处很爱用的一个警醒,意思是要懂规矩,后宅望不到前院,女眷是不能插手男人之间的事宜的。那堵墙很高,还有个意思,是不可红杏出墙。 进了兰香阁,最显眼处摆着一道七彩琉璃的屏风,颜色绚丽,这类明黄和朱红交错的颜色,一看就知道是北方显贵的风格。转过旁边的珠帘,面阔五间,暗两间的布局,朱宸濠的二夫人此刻在最里面的房间内。 “小王爷也是刚刚才知道二夫人‘病’了?”不知为何,那屋子里头很是阴暗,空气里弥漫着檀香的味道,气氛有些诡异,苏挽月出声问了一句,她不相信真有“中邪”这种病。 “她生病已有一段时间了,不知为什么今晚格外严重。”朱宸濠简单回答了一句,他走在最前头,回过头来望了下苏挽月,“希望不会吓到苏姑娘。” “有那么严重吗?”苏挽月撇撇嘴,一脸不相信的样子。 “二夫人身患怪病,样子有些恐怖。”跟在朱宸濠后头的侍卫低声解释了一句。看样子那人极受朱宸濠器,不然绝不敢当着他的面这么说自己的主子。这人瞎了一只眼睛,另外一只眼有些下三白,看人的时候显得有些恶毒。 苏挽月望了望,心里“咯噔”一下,光看面相,此人也不像是个好人。 “那知道是什么病么?”敛回了思绪,苏挽月问了句。 “王爷遍寻了名医,也未得出是什么病来。”那侍卫回了句,不无遗憾的那种语气,但苏挽月却从他眼里,看不出任何的悲怀,显然是事不关己的那种心态。 朱宸濠走到冰兰的卧房门口,掀开了帘子进去,只听见他压低声音,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苏挽月和冷霜迟没有贸然闯入,但她的听力很好,大约听见有个女子用很低很低的声音发出一声声呻吟,她似乎无比痛苦,朱宸濠尽力安抚着她,但这些无用的话语并不能减轻她的痛苦,最后那个女子像是已经绝望,忍不住低声哭泣。 “小王爷,我们可以进来吗?”苏挽月对着帘子里头,沉声问了一句。 朱宸濠停顿片刻,才说:“请进。” 冷霜迟掀了帘子进去,隔着还有一段距离,苏挽月就瞧见屋子里头架着一口大锅,闻着味道应该是艾叶草,旁边的侍女把拿进来的白绸煮到水里,再捞起来送过去。 苏挽月好奇地走过去,望着躺在床上的那个女子,只见她面目憔悴,看不出原本的容颜,长长的头发一直垂到了床沿边,那头青丝已经几近枯黄,她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面红额热,浑身都肿胀起来,尤其是肚子更是鼓胀得厉害,虽然面容没有太多恐怖之处,但明显感觉到是个元气殆尽之人。 “二夫人这个症状有多久了?”冷霜迟淡淡地开口询问。 在踏进这个房间之前,苏挽月没想到冰兰的病情会这么严重,若是提前能有一些耳闻,她也不至于会好奇到这种程度。人的好奇心有时候足够害死自己,在没见到事情真相时,总是能嘲笑别人大惊小怪,如同先前见着那个小丫鬟慌慌张张,她还在想是不是这些故人没见过世面,但等到她自己亲眼看到了冰兰的情况,才觉得于心不忍。 “快一个月了。”朱宸濠抬起身体,轻声回答着。 一名丫鬟把帕子拧干,再搭到冰兰的额上,另外一个丫鬟不停在给她揉着手臂,冰兰手臂上也肿胀得厉害,只有不断揉捏方能稍微减缓疼痛。 冷霜迟低头看了冰兰一眼,伸手试探她的脉搏,恰巧冰兰也费力睁开眼,她看着冷霜迟的眼神仿佛有千言万语。那一眼,凝固了很多很多的希望和求生的本能,人的眼神往往最能体现人的心灵意志,尤其是将死之人的眼神,最能让人动容。 苏挽月看着冰兰的眼睛,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一动。 “小王爷,可否出去说话?”等着冰兰缓缓阖上了眼,冷霜迟侧头对朱宸濠说。 朱宸濠点了下头,起身跟着他们一起走了出去。 “恕我直言,二夫人的病已经无药可治。”到了外面,冷霜迟停下了脚步,有些惋惜地看了朱宸濠一眼,“二夫人并不是生病,不过是被人下毒了,而且还是一种混合毒药。” 苏挽月顿时暗自心惊,好端端的,冰兰怎么会被人下毒? 果然,朱宸濠铁青着脸看着冷霜迟,语气有些冷厉地说:“是何毒?麻烦冷兄说清楚些。” “此毒是用十三种慢性毒药配制而成,凡中毒者,不出三十日必死。初则吐泻,然后则肚胀、减食、口腥、额热、面红,更严重的时候面、耳、鼻、肚都会肿胀,痛苦在夜间更甚,内外交攻,无法求治。” 冷霜迟说完这一席话,朱宸濠和他身边的王府众人顿时都沉默不语了,因为他所说的症状,都和冰兰的病症一模一样,毫无纰漏,简直奇准无比。 “冷兄是医道圣手,兰儿此病可还有得救?”朱宸濠立刻问。 “时间来不及了。”冷霜迟缓缓摇头,“如果中毒初期,我还能设法拖延控制病情,再寻求解药之法,现在二夫人已病入膏肓,我恐怕已无能为力。” “那……会是谁下的毒呢?”一直站在朱宸濠身侧的司寇玉烟有些怯怯地开口问。 苏挽月听到她的声音,心里略微惊讶了一下,她原本以为司寇玉烟是个蛇蝎女子,一定是手段狠厉、仗势欺人之流,但今晚与她相见之后,发现她竟然总是低垂着头,连话也不敢多说一句,似乎很怕朱宸濠的样子,且不说和夏绯檀那样的厉害女子比,就是和她的亲姐姐司寇青阳比,也算不上是个强势的人。难道说她的柔柔弱弱都是装出来的,属于扮猪吃老虎的那种女人? “你先回去,不必跟着我了。”朱宸濠扫了司寇玉烟一眼,出声吩咐。 “是。”司寇玉烟不敢再作停留,她带着随身丫鬟离去,纤细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花园的小径深处。 “鹰眼,你去查一下。”朱宸濠抬手,吩咐了下那个瞎了一只眼的侍卫。 苏挽月暗想原来他的名号叫“鹰眼”,真不知道朱宸濠赐给他这个名字,是为了讽刺还是颂扬。 鹰眼拱手领了个命,转身即走。 朱宸濠抬头看了看冷霜迟,依然十分客气地说:“冷兄慧眼,兰儿病入沉疴,无论她有没有活下去的希望,我们都尽人事吧,哪怕能够让她减轻一点痛苦也好。” 冷霜迟略点了一下头,说道:“我稍后开个药方给你。” 朱宸濠神情似乎有些悲伤,哀叹着说:“我本以为兰儿是患了怪病,没想到是被人所害,才会受了这种罪。如果让我查出下毒之人,我绝不会轻饶!说实话,我也觉得奇怪,究竟是谁这样居心叵测谋害她?我实在想不出缘由。” “听说二夫人出身名门,或许其中有些缘由吧?”苏挽月貌似随口说了句。 “挽月,不要随意猜测,以免引起误会。”冷霜迟听出她话风不对端倪,随即出言提醒。 苏挽月淡淡一笑,缄默不语。 “苏姑娘是否在怀疑什么?你接着说。”朱宸濠眼神有些暗沉,紧接着追问了句,他斜瞥向苏挽月的目光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波涛暗涌。 “我只是按常理推测,听说二夫人的父亲是南昌府的官员,当年他将女儿好生生的嫁给小王爷,如果二夫人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王府里,她的父亲会善罢甘休吗?所以说这件事可大可小,要是碰到别有用心的人,足够作为兴风作浪的理由了。如果真有人下毒置她于死地,只怕还有更厉害的下一步棋,让小王爷你惹上麻烦!” 苏挽月说这番话,并不是为了朱宸濠分析“案情”,而是刚才冰兰的眼神中透露了太多太多的信息,她不知道从哪来的灵犀一点,仿佛能够读懂冰兰未曾说出的那些言辞。 “区区一个都指挥使,能奈我何?”朱宸濠毫无感情地笑了一声,像是一点也没有将冰兰的父亲放在心上,“兰儿若是冤死在王府中,我自然会为她报仇,查明真凶然后绳之以法,何须惊动外人?” “这些事,当然是小王爷自己定夺。我们不过是局外人,姑妄言之,姑妄听之。”冷霜迟委婉地接过话。 苏挽月虽然心有不甘,但毕竟在这人心叵测的局势里,说得越多,也就错得越多,也就趁机闭嘴,不再多说了。 第183章 金蝉脱壳(1) 苏挽月与冷霜迟回到客房途中,她意外地发现身后一直有个人跟着他们,不禁回头望了一眼。 她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那个扎着头帕的女人,发现她虽然被头帕遮住了大半张脸,还是隐隐,看得到脸颊上纹着面。这个习俗,苏挽月知道数云南府独龙族最为盛行。 “小王爷有命,让我保护冷公子和苏姑娘。”那女子主动开口说话了。 “冒昧问一句,你是云南人氏吗?我有一个云南的朋友也曾经纹过面,不知道你认不认识她?”苏挽月停下脚步,眼睛回望着她,不用说这个女子肯定是朱宸濠加派人手来盯着他们的,他一向都是真小人,即使派人盯梢也毫不遮掩。 那纹面女子听到她的问话,似乎很是惊讶,说道:“苏姑娘所说之人是谁?” “她叫慕蝶。”苏挽月迅速回答,“你可认识?” 那女子旋即笑了,显得有种他乡遇旧知的那种欣慰,她笑着看了看苏挽月,点着头说:“我怎会不认识慕蝶?她和我本是同胞同族,三江大地上,谁没听说过她的鼎鼎大名?你竟然是她的朋友么?” 苏挽月没想到“慕蝶”的名字竟然真的如此响亮,简直堪称名人了。她礼貌性笑了一下,说道:“我曾经去过云南,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离。”那女子皮肤黝黑,笑起来显得牙齿极白,两道剑眉也是英气逼人,或许因为慕蝶的关系,她看向苏挽月的目光明显少了几分敌意,多了几分热情。 苏挽月觉得,云南那边的女孩似乎都特别热情,比如慕蝶,虽然最初两人不打不相识,但后来觉得她很合眼缘,两个人就会成为一辈子的好朋友。她看着阿离,虽然很想问问她为什么千里迢迢从云南来南昌府投奔朱宸濠,沦为他的属下,但目前情势并不明朗,她只能将所有的话都忍了下来。 冷霜迟看着她们二人说话,等到苏挽月推门而入的时候,他忽然抢先一步,走过来说:“我陪你进去。” 苏挽月知道他这样做必有深意,绝不会是为了占自己便宜,因此迅速地点了点头,然后向着阿离笑了笑。 阿离是个聪明的女子,她早就看出了冷霜迟和苏挽月关系非同一般,见他主动要求留宿在她房间里,忍不住抿嘴笑了一下,做出一副很懂事的样子说:“小王爷只让我在附近守护二位,其他事情我管不着,冷公子请自便。” 苏挽月一脚踏进房间,迅速关上了房门。 冷霜迟在她身旁站定,低声说:“刚才你是怎么了?为何要同小王爷说那些话?” 苏挽月知道他的性情和处事风格,向来都是恬淡低调。刚才她对朱宸濠那一番质疑,确实有多管闲事之嫌。她低头看着房间内栽种的那一大盆芬芳四溢的月季花,轻声道:“我那样说,是让小王爷以为我上当了。” 正值花期,那盆月季花开得正艳丽,花团锦簇、香气馥郁,不愧“花中皇后”的美名。 “什么意思?”冷霜迟微微皱了一下眉。 苏挽月将目光眼前那株乳白色的香水月季前挪开,她略微侧过头,望了眼冷霜迟说:“百密必有一疏。我虽然不懂得用毒解毒之术,但是我看到了冰兰的眼神,她的眼神告诉了我,下毒之人是谁。” “是谁?”冷霜迟微微有些诧异。 “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冰兰刚才其实用眼神告诉了我们,凶手正是小王爷。”她略微弯下腰,伸手去扶了扶月季的花叶,静静地看着它洁白如雪的花瓣。 冷霜迟看着她的侧颜,迟迟不发一语。他知道她是一个很特别的人,但感情往往犹如覆水,易放难收。若是时光能够在清心谷中静止,他们不用理会世间种种纷繁复杂,该有多好?可惜造化弄人,像这样与她单独共处的时光,只怕以后再难遇到了。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苏挽月见冷霜迟沉默不语,回头望了一下,恰巧碰上了他的目光。他的眼神依旧那样温柔而清淡,却蕴含着一种让她无以为报的情愫,她不敢与他对视,有些窘迫收回了目光。 “我在听,你继续说吧。”冷霜迟轻轻转身,不再看她。 “冰兰的眼神很痛苦,她看着小王爷的时候,还有一种憎恨的感觉。虽然我猜不出来小王爷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他既然演了这出戏给所有人看,必定会有所图谋。”苏挽月顿了顿,脑子里把所有利弊都权衡了一遍,她固然聪明,但还是不参透朱宸濠的心计,在皇室的勾心斗角游戏中,即便她能够敏感到觉察出一些异样,但绝对没有朱佑樘那样的本事,看透几步之外的棋。 “你所猜的虽不中亦不远。”冷霜迟并没有否认她的推测,“那种无解之毒,除了我之外,只有离樱和夏绯檀才能配制得出来。” “霍二当家没必要这么做,如果真的是小王爷下毒,毒药来源就很清楚了。”苏挽月一下子就想明白了,难怪朱宸濠与夏绯檀之间关系如此亲密,原来他对夏绯檀不仅仅是喜欢,更有利用的成分。 “你如此肯定是小王爷做的?就凭你对二夫人那一眼的直觉?”冷霜迟沉吟了片刻。如果真是如此,朱宸濠对自己的夫人下毒手,背后所牵扯到的利害关系一定非同小可。 苏挽月伸手拨弄了下那朵娇艳盛开的香水月季,花瓣上的朝露还没有滴干净,显得娇滴滴的,“没有任何一个人会甘心在她风华正茂的时候死去。我只是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冰兰反反复复地用那种眼神看着小王爷,就是要告诉所有人,将她害得生不如死的人是谁。” “即使是他,也是他们王府之内的事情,与我们无关。”冷霜迟不动声色看着她的手臂, “你服下解药之后,伤口好些了么?” “还好。只是最后一次的解药,她要到两日之后才能给我。”苏挽月伸手翻开衣袖,察看了一下伤势,她的脸色仍然有些苍白,但眼睛还算有神。 “不用等到两日之后。”冷霜迟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瓶,伸手递给她,“我已经知道夏绯檀的桃花烙上所用之毒的成分,解药就在瓶中。今晚我就带你离开这里,他们一定以为我们三日之内不敢离开此地,所以防范会相对比较松懈,正是逃走的大好时机。” “真的?”苏挽月顿时高兴起来,她低头看着那个小瓶,对冷霜迟简直十分崇拜,他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破解了夏绯檀的毒药,不愧是她的同门师兄。 她眼睛扫了房门处,外面一团漆黑,暗处仿佛有很多双眼睛在盯着他们,不禁有些担忧。朱宸濠这里的守卫太森严了,冷霜迟虽然会用毒,但他武功毕竟有限,就算他们两人合力,双拳难敌四手,如果硬拼的话,能不能够冲得出这个包围圈还是未知之数。 “今晚丑时,就是机会。”冷霜迟的声音云淡风轻,但很笃定,“适才二夫人病重,大家都很紧张,再过几个时辰,所有人都会睡熟,我们就可以趁机离开。” 苏挽月暗自点头,此时此刻,王府中人心惶惶,朱宸濠想必全副心思都放在他的二夫人身上。而那些护卫们之前被闹得鸡犬不宁,三更时分之后就会睡熟,根本顾不上他们两人,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 从子时到丑时,还有不少的时间。 冷霜迟为了掩人耳目,吹灭了房间里的灯火。苏挽月陪着他,两个人坐在桌案边。 “从这里硬闯出去并不难,但是我们出去之后更要倍加小心。”冷霜迟轻声叮嘱,“离开这里之后,你打算去哪里?我送你去。” “当然不是京城。”苏挽月摇了摇头,淡淡一笑,“如果没有发生这么多事,我倒是愿意留在清心谷啊,只可惜一切都是命运安排。或许我会去云南昆明,那里也有我的朋友。” 冷霜迟沉默了很久,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微微叹息了一声。 如果她肯接受他的心意,两人一起隐居世外,何尝不是一件美好的事?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第184章 金蝉脱壳(2) 苏挽月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什么,但是事已至此,她说再多也没有意义。冷霜迟确实是一个很好的人,如果能够与他共度此生,照理说不会有任何遗憾,但她心里始终有一道越不过的鸿沟,仿佛觉得这种幸福不应该属于自己,而应该属于更幸运的女子。 “出了王府别院之后,外面就是官道,我会送你一程,先将你安排妥当再走。”冷霜迟突然抬起了头,淡淡地说了一句。 “好。”她凝眸微笑,眼下形势险峻,若是能平安逃脱朱宸濠的魔掌,就是上天庇佑,至于他们俩之间的事情,早已不是什么问题,冷霜迟本就是一个极其淡泊的人,他不善于言辞,更不会对她死缠烂打,两人脱险之后各奔东西已成定局。 “有时候,人身处绝境并不一定是坏事,至少我们能够明白什么是最重要的,最值得我们去珍惜的。”冷霜迟望着她那双清灵如水的眸子,“离开这里之后,好好保重自己。” “谢谢你,待我如此好,让我无以为报。”苏挽月望着冷霜迟,似是一眼万年,她心里情绪很复杂,有一种淡淡的不舍,却并不是心痛。 冷霜迟轻轻站起身来,他伸手抚过她柔软的发梢,不盈一握的肩头,低声说:“我不要你的回报。也许有一天,你自己会想明白很多事……可是,这些不应该由我来告诉你。你的心快乐或者不快乐,只有你自己才知道,谁都不能代替你去承受这些。” 不知道为什么,苏挽月觉得他的话语中带着一种淡淡的苦涩,让她瞬间觉得心底有些发痛。喜欢一个人,照理说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可是对她来说,却又是那样复杂。 她辜负了很多人的感情,那并不意味着她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 她拒绝过很多人的感情,那并不代表着她不喜欢他们。 只是,她总觉得自己是一个故事中的过客,一个历史的旁观者,她不应该也不可能和任何人有任何交集。 他们是剧中人,她是局外人。 一旦承诺,就意味着感情的付出与收获,意味着两个人的彼此相依,假如有一天她因为某种原因而灰飞烟灭,剩下的那一个,将会承受什么样的痛苦和绝望?是她所不能也不敢想象的。 因为给不起,所以不敢要。彼时潜藏在她心底的这份痛苦,恐怕没有任何人可以理解。 冷霜迟凝望着她的眼睛,借着窗外淡淡的月色,他看到她眼里渐渐沁出了水珠,仿佛露珠一样晶莹剔透,他看到她眼里那种深沉的、沉默的无奈,终于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臂,轻轻将她搂入怀中。 苏挽月意外地被他双臂拥住,她没有挣扎,也没有动弹,就那样轻轻地依偎在他的肩膀上,嗅着他衣襟上传来的草药气息,如同在清心谷中一样。 “我们走吧,时辰差不多了。”他握着她的手,轻声说。 苏挽月点了点头,两人对视一眼,同时从窗户外纵身一跃。花园之后果然潜藏着不少王府侍卫,他们二人身影一动,那群人立刻惊醒,然后锲而不舍地追了过来。但正如冷霜迟所估计的那样,因为之外呢前院吵嚷不堪,更多的王府侍卫都在西侧小院内保护朱宸濠等人,并没有大量兵力吸引过来。 冷霜迟拉着她的手,跃上了附近的屋檐,苏挽月紧紧跟随着他,乘着夜雾茫茫,迅速从王府别院逃离。 月色渐渐暗昧,藏进了云朵里。 苏挽月与冷霜迟骑乘着一匹马,在茫茫夜色里,她看到他调转马头向东面疾驰,忍不住问他说:“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往东面去。”冷霜迟轻声回答。 苏挽月看到眼前东边出现的那一片连绵起伏的叠翠山脉,不禁有些迷惑,“难道你要回清心谷?” 虽然说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地方,但这个地方未免也太危险了!且不说,锦衣卫会不会在这里守株待兔等着捉拿冷霜迟,只说附近的蔷薇山庄,那可是朱宸濠的岳丈家啊!司寇青阳虽然和他们俩是好朋友,但她毕竟是朱宸濠的五夫人,万一将来两边撕破脸,她会怎么做? “华夏大地,不止一个叠翠山。”冷霜迟似乎看出了她的担忧,轻声解释着,“你不是喜欢清幽的山间风景么?我送你到一个绝佳的好去处。” “你说的对。”苏挽月忍不住点头,中原六省幅员辽阔,山脉绵延起伏,找个安身立命的地方并不难,她忽然觉得有些困,有些睡眼惺忪地说,“我的头有点晕。” 冷霜迟低头说:“那就好好睡一觉。” 苏挽月觉得脑子晕晕沉沉,她隐约嗅到了他衣襟上散出的一种特殊香气,心里只觉得诡异。她也私底下想过训练自己的嗅觉,但那要警惕性很高的心理,她无法在睡眠或放松的时候,也提着一颗心万分警惕。毕竟从小没受过这种训练,一时半会要养成这习惯,还是不太容易的。 “你……放了迷香?”她勉强抬起头问。 “是的。”冷霜迟很爽快地承认了。 “为什么啊?”她脑子顿时要短路了,挑了下眉毛,有些不解。他要干什么?她本来就技不如人,嗅觉又迟钝,总是被迷香一类的东西暗算。 “我只是不想你太累。”他的语气十分自然,并没有说太多。 “让我睡觉还需要用这种手段?我本来就很困,你不放迷香我都能睡的着啦!”苏挽月扁扁嘴,她侧头看了看冷霜迟,他是个不太喜欢多说话的男人,她估计即使追问他缘由,他也会犹犹豫豫不正面回答,所以她干脆闭嘴不问了,安心靠在他的胸前。 日上三竿的时候,苏挽月微微睁开了眼睛。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但是确实很舒服,此刻的她正四肢舒展、呈“大”字型睡在一张华美精致的绣床上,被金丝描了繁华图案的床幔被微风轻轻吹了起来,很小频率地晃动。 苏挽月的脑子还有点混沌,她盯着绣工完美的床幔图案看了半天,又抓了枕头过来研究了一下苏绣,感慨了句绣娘的手真巧,等到她慢慢回过神来的时候,下意识地看向这个房间,却并没有发现冷霜迟的踪迹。 她顿时心生疑惑,他去哪里了呢? 对于昨夜他们从王府中脱逃出来之后的事,她几乎一点印象都没有。她脑子里零星闪过几个画面,似乎与冷霜迟一起骑着马,他说要带她回清心谷,然后她就睡着了……再然后,她一直睡到了现在。 这里显然不是冷霜迟所说的另一个“清心谷”。 苏挽月站在床沿边,猛然侧头望着屋里西边云纹凤雕桌上的梳妆镜,精细的凤凰雕刻,八瓣菱花形铜镜,她怔怔地直视着镜子里的人,像是在看另外一个自己。 镜子里的人,一袭纯白素衣,长发披散下来,尖尖的瓜子脸,眉眼素淡,但让人惊骇的是,她的眉心竟然隐隐多出了一朵淡紫色的扶桑花。 那朵花很小,很精致,仿佛从皮肤里长出来的一样,凸刻出花瓣的形状,艳丽又细腻,仿若是活物一般。只有眉心那抹淡紫色,透出一缕妖气凌然的感觉,虽然她的眸子仍是以前那样华彩异常、又黑又亮,却因为这朵淡紫色的扶桑花,变得像是有万般故事在里头流转一般,简简单单一个凝视,就吐出了千言万语。 ——这个女孩子是她吗?这朵扶桑花从何而来? ——为什么一夜之间,她变成了这幅模样? 苏挽月有些不相信那个人就是自己,她很久都没有好好照过镜子了,也有很久,没有好好看过自己眼睛里的情绪。她屏气凝神盯着镜子里映射在眼角的那朵花,竟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从血液里升腾起来,仿佛血脉之中被植入了一种奇怪的东西,让她的心脏剧烈跳动。 她来不及多想,立刻夺门而出。此时此刻她最想找的人就冷霜迟,她想找他问个清楚明白,只有他才能够解释这一切! 她绕过梳妆台径直冲向门口,却冷不防撞到了一堵坚实的人墙——准确地说,是一个人。 她有些慌乱地抬起头来,暗想这个人或许就是冷霜迟,然而,当她的目光移动到那个人的脸上的时候,却一下子定在了原地,仿佛突然之间失去了三魂七魄。 眼前之人,身穿一袭明黄色的蟒袍,黑发金冠,神情傲然而冰冷,犹如一尊千年寒玉,正是她既不想见、也不敢见的皇太子朱佑樘。 第185章 云裳初解(1) 明朝成化二十三年,注定是一个不平常的历史年份。 万贵妃薨逝世、明宪宗皇帝驾崩、明皇太子朱佑樘登基称帝,全部发生在这一年之间。 苏挽月从来没有想到,她竟然会进入到这样一个特定的时空里,亲眼目睹着这一切的发生。更让她意想不到的是,虽然她试图在时空漩涡里保持低调和平静,但命运的滚滚洪流却是如此不可抗拒地挟裹着她走向风口浪尖。 比如再次遇见朱佑樘。 她一头撞到了他的身上,不得不惊惶地抬起头来面对着他,她原本以为可以尽量平静地面对他,但是在看到他面容的那一刻,她还是无所适从地瞬间崩溃了情绪。 朱佑樘变了。 他的面容依然清秀俊逸,但显得十分苍白冷酷,清晨的阳光照着他尖削的脸,略微带着一点病态,仿佛常年不见太阳。两道细长的剑眉入鬓,两条淡紫色的飘带从金冠两侧垂下,外袍是明黄色,身着一袭银白色内衣,绣着五色云纹的衣领高高地遮住了他的脖子,腰间系一条描金边的腰带,虽然服饰极尽华丽,整个人却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冰冷绝望的气息。 改变的不仅仅是他的外貌,更令人心惊的是他的眼神。 如果说,以前的太子朱佑樘像一块冰冷的寒玉,那么此时此刻的他,就像寒玉在地底里沉睡了千年,除了冰冷之外,更有一种孤绝至死的味道从他身上透出来,只消看他一眼,立刻就会不寒而栗。 ——他怎么会变成了这样子?难道真的应了落水村女巫所说的断语,他注定了“幼时坎坷,半生孤独”? 苏挽月盯着他看了半晌,越看他越觉得心里无比难过,不知不觉地垂下了头,不敢再正视他的眼睛。她觉得眼前的朱佑樘让她莫名其妙觉得害怕,但更深一层去看,她心底里竟然升腾起一种淡淡的痛楚。 朱佑樘静静地看着她,一年前的生离死别让他几乎痛彻心扉,甚至,恨不得能够随她一起而去。 所以,在听到她尚在人间消息的那一刻,他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震动,哪怕是如今宫中风声鹤唳,哪怕是在万贵妃将死的混乱时刻,他也不能不亲自来到南昌府走这一趟。 他们截获了冷霜迟的马匹,也发现了他怀中昏睡的她。 他第一次见到了冷霜迟,就敏锐地察觉这个白衣翩翩的男人与苏挽月之间必定有着不寻常的关系。 一年不见,劫后余生的她,让他三天三夜不眠不休陪伴在她身旁,只为等到她醒来,第一时间看到她的笑颜。 可是,真到了这一刻,他心中纵然有千言万语,却一句都说不出口。 朱佑樘一直沉默。 两人就那样默默地对峙了很久,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下来。 就在苏挽月准备抬头去看他的时候,她忽然感觉到身体一阵飘忽,整个人已经被他横着抱了起来,她惊恐不已地看向他,不得不伸手抱着他的颈项,叫着说:“你怎么了?放我下来啊!” “我再也不会放开你。”他终于冷冷地说了这样一句话,语调冰冰凉凉的,入耳就让人觉得恐怖。 “你真的来了……你怎么会找到我的?”苏挽月只觉得心里一阵发虚,她看着他冷峻的脸,恳求着说,“放我下来好不好?我们谈一谈,你这样子……让我怎么和你说话啊?” “我要和你说的话,太多太多了。”朱佑樘抬眸扫了她一眼,“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慢慢说。” “一辈子?”苏挽月有些讶异,她看着他抱着自己走向那张无比宽大的床榻,心里隐隐约约有一种在劫难逃的预感。她想要挣扎,却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点住了她的穴道,她根本没有还手或反抗的余地。 “你知不知道,一个人心如死灰是什么感觉?”他低头看着她迷惑的眸子,眼里的万年冰川仿佛正在渐渐融化,化成了他眼底的一湾水痕,声音如泣如诉,“我曾在佛前起誓,只要你能够回到我身边,我宁愿不当皇帝,宁愿减寿二十年……” “不需要起誓这么严重吧?”苏挽月看到他眼里的泪水,心头顿时涌起了一阵涩涩的感觉。她毫不怀疑他对自己的喜欢,但没想到蓝枭所说的情形都是真的,她亲眼看到他痛苦不堪的模样,忍不住安慰他说,“我又没有真的死掉,你别这样难过。” “你这一年在外面做什么?为什么不回京城?为什么不来找我?”他抬眸看着她,眼里带着一丝质疑,混合着严肃与埋怨。 “我……”苏挽月想了想,找了个理由搪塞,“我不知道该怎么去京城,这里人生地不熟,我被大火烧伤了脸,在叠翠山里养伤都养了很久。” “不要说了。”朱佑樘心疼地看着她清瘦的脸,忍不住抱紧了她娇小的身体,他将冰冷的唇贴近她的额发,声音有些颤抖,“现在,我就只想就这样抱着你。哪怕是刀山火海,我也不会再放你离开。” “我们在哪儿?”苏挽月环视着周围,这里的一切都是她完全陌生的,房间华丽讲究,与北京皇宫很相似。 “金陵旧宫。”朱佑樘轻声解释,将她的身体放在床上,他看着她柔美的侧脸和身形,俯身下来在她脸颊上亲吻了一下,“你已经昏睡三天三夜了,我一直都在你身边看着你,等你醒来。” “我……”苏挽月刚想张口问他冷霜迟的去向,突然发觉胸口有些凉,抬头看了看,发现自己全身上下竟然一丝不挂,所有衣裙都被他脱了下来,她立刻杏目圆睁,看着紧紧抱着自己的朱佑樘,无比紧张地问,“你要做什么?” “做一件我很早以前就应该做的事情。”朱佑樘脱下自己的外衣,将如同惊弓之鸟的她抱紧在怀里,压低了声音说,“只有这样,我才敢相信你是真的回到我身边了。” 苏挽月顿时吓傻了。 以前的朱佑樘,是那样骄傲和清高,他从来不屑于强迫她做什么,即使在他偶尔对她动情的时刻,也从来没有这样下定决心,不顾她的意愿要夺走她的清白之身。 “不要……你说过不强迫我的啊!”她试图用双臂遮挡着自己的胸口,但此刻她无法动弹,到了这步田地,她就算在他目光之下躲藏,也毫无意义。 朱佑樘并不接她的话,低头亲吻着她的发丝。苏挽月懵懵懂懂地依靠在他怀里,她很熟悉他的怀抱,他的气息,他们之间的亲密已不止一次两次,但这一次,他恐怕下定了决心,要她彻底成为他的女人。 “冷霜迟呢?他在哪里?”她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他不在这里。”朱佑樘的语气很清冷,眼里没有一丝波澜,“你若想知道他的事情,就乖乖听我的话。我以前一直那样疼你,你却背着我跟别人……”他并没有继续说下去,低头堵住她的唇狠狠亲吻。 苏挽月扬起红润的小嘴想说话,但他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两人身体紧密贴合,几乎没有一丝缝隙,她身上的味道很奇特,淡淡的兰草味道,混合着少女的体香,汇集成一种说不出的香甜味道,让他的全身顿时一紧。 “放开我……” 朱佑樘看着她惶恐不安的模样,不由得叹了口气,像以前一样将她抱紧在怀里。他搂过她在怀里,手绕过去描摹她小小的肩胛骨,沿着后背中间的那条凹线,手指慢慢抚下去。 第186章 云裳初解(2) 她感觉到他的男人欲望,不觉皱着眉头,咬着嘴唇,脸颊泛起了嫣红的色泽。锦被刚好遮住她的胸口,忽高忽低在那一片白皙诱人的峰峦地带。朱佑樘面色如常看了她几眼,眼里却悄然而生着更深的欲望,他腾了一只手出来,捉过她下巴含住那红艳的唇,看着她的眼睛,手从她的胸口滑下,到了她平坦的小腹上,苏挽月抬头对上了那双墨玉般的眼睛,想要推开身上的人,却被越抱越紧。 “月儿,我的月儿。”他微微闭上眼睛,“你一定要记住,无论我今天对你做了什么,都是因为爱你。” “不……要。”她胸口被压得很不舒服,他的手指轻轻滑过她的酥胸,让她忍不住一阵轻颤,她看着他身体似乎要远离,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肩膀,但他却不容她退开,她懵懵懂懂地看着他,却突然感觉到了身体深处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整个人都像要被一种强悍的力量分割开来。 “朱佑樘……求你放开我啦!”她几乎快要哭出来,因为疼痛而紧蹙着眉头。 “你已经是我的人了。”他低头堵着她呜咽的嘴,唇舌挑动极尽温柔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低头埋在她曲线玲珑的胸前,“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在这时候放开你的。” “你不讲信用……你答应过我的,你不能这么对我!”苏挽月觉得身体剧痛,她拼命地摇头,将头转向玉枕的一侧,有气无力地对他说话。 “太晚了。”他垂了头下去亲她胸前肌肤,只觉滑软无骨,她一头乌黑青丝垂了下来,和他的头发纠缠在一起,如玉的一张脸微微红了眼睑,如同一尾摇摆的美人鱼。 苏挽月虽然被他控制了行动力,但心里一直都很清醒,她知道他正在对自己做什么。 这件事,是她一直所恐惧和逃避的。早在毓庆宫的时候,她就隐隐担心这件事迟早都会来,只是,她不知道自己会是在这样一种情形之下失身于他。 她只觉得身体剧痛,仰头看着锦帐顶上描绘精致的丝绸绣花,眼神越来越迷蒙,随着他的节奏去律动,身体也像越飘越高,发出一声声断续的呻吟。他听着她的叫声,似乎有些失控,将她从床榻上抱起,放在铺设着厚厚地毯的地面上。她全身泛起了一种美丽的嫣红色,与白色的地毯上相映衬,让他顿时心动神摇,再也无法控制自己。苏挽月双手胡乱抓着身下的地毯,却不慎碰翻了床头的一个木架,上面各种瓶瓶罐罐的精油碎了一地,散发出芬芳馥郁的气息。这些被打翻的精油里,混合着依兰花香和龙涎香,这些都是极为催情的香味。龙涎香本是渔民捕杀抹香鲸里提取的,是它们求偶时分泌的香氛,作用可见一斑,混在空气中有些让人抓狂。 朱佑樘看着她眼神涣散的模样,一头乌黑长发披散在肩头,模样惹人怜爱,极细的腰,不堪一折的样子,她明亮的眼睛里散发出一种楚楚可怜的幽怨之色,此刻更显得柔媚勾人。 “月儿,我好后悔,”他看着她宛如精雕细琢的脸,俯身亲了亲她绯红如桃花的面颊,忍不住叹息了一声,压低声音在她耳畔说,“以前在毓庆宫中,竟然白白错过了那么多好时光。” “你说什么……”苏挽月觉得脑子里仿佛有一根弦霎时断开了,让她如坠云端,只能感觉到深深的头疼和浅浅的疲倦。她微微闭了眼睛,觉得自己仿佛化成了一滩水,快要消失在他所制造的这片温柔的大海里。 “我说,你不只是最让我心动的女人,也是最让我心乱的女人,你比她们……好千倍百倍都不止。”在激情欢愉之际,他有些情不自禁,反反复复地抚摸着她的纤细腰肢,无意识地喃喃低语。 “你这个大色狼!大混蛋!你到底有多少女人啊?”苏挽月听到这句话,立刻皱起了眉头,她心中几乎恨到咬牙切齿,他不但强暴她,居然还恬不知耻地拿她和别的女人比?看来,男人的本性都是一样的,不管他平时看起来多么端庄清高,在床上就会露出本来面目了! 朱佑樘感觉到背部一阵疼痛,她长长的指甲刺入了他的背部肌肤,小脸都快要僵掉了,看样子是在吃醋。 他暗自开心,虽然他经历过很多男女情事,但每次的感觉都完全不同,尤其是对着自己最心爱的女人的时候,那种两情相悦的满足感,无疑是世间最好的春药。 他额头上微微渗出了汗珠,一手抱着她,有些不知死活地说:“柳阴烟漠漠,低鬓蝉钗落。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你若是恨我,就用力掐我吧,我不介意。” “你太无耻下流了啦!”苏挽月恨得牙痒痒,他竟然念这种风流至极的古代淫诗,当真是“流氓不可怕,就怕流氓有文化”啊! 她毫不客气地抓他的脊背,却没想到她的“进攻”却换来了他更猛烈的对她的占有和侵略,她忍不住尖叫出声,他看着她的反抗渐渐微弱,从急促的呻吟变成了微微的喘息,对她不禁更是怜爱万分,他心中甚至隐隐感觉到,经历了今天这一场和她的激情云雨之后,只怕再也不能自拔、再也放不开她了。 “闹够了没有?”他低头看着她。 苏挽月微微闭了眼睛,眼角沁出了一行泪水,赌气般地说:“没有!你明明有太子妃,却偏偏要来招惹我,还口口声声说你对我好,其实你就是故意折磨我,欺负我……” 朱佑樘深望了她一眼,看着她眼睑下淡淡的一抹青黛色,仿佛发誓一般地说:“以后不会再有任何人了,只有你一个。” 苏挽月几乎快被他浓重的激情所融化,只觉得身体越来越软,意识渐渐模糊,只听见他在耳边一遍一遍轻声呼唤:“月儿……月儿……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将近酉时,夕阳余晖洒落的时候,在门外守候了几乎一整天的金陵皇宫内的太监和侍女们才看见朱佑樘一个人走出门外。他看上去虽然有些倦意,但是眼睛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开心神色,相比之前的冷酷模样,俨然已经换了一个人。 隐秘守候在石屋附近的夜枭,立刻现身迎了上去,低声禀告说:“殿下所叮嘱之事,已经办妥了。” 朱佑樘一眼都没看他,抬头看着远处淡淡的晚霞,问:“他情形如何?” 夜枭迅速答道:“霍紫槐内力受损,被我们困于叠翠山中,可能要休养数日才能恢复。短时间之内是不可能下山到宁王府了。” 朱佑樘依旧面无表情,说:“这件事,切记不可以透露给任何人知道。” 夜枭答应着,躬身退后,却又像想起什么事情一样,突然上前补了一句说:“殿下已经找到了苏姑娘,是立刻带她返京,还是先去戒台寺迎淑妃娘娘遗骨?据宫里传来的消息,万贵妃恐怕顶多只有十天左右的时间了,殿下最好能够速回京城,以防宫中有变。” “我知道,等我先处理好这件事再说。”朱佑樘语气轻快地看了夜枭一眼,“这次能够找到月儿,你功不可没,辛苦你了。” 夜枭发觉他心情极好,也就大胆了一些,说道:“臣恭喜殿下,今天终于得偿心愿。另外,臣还想冒死向殿下说一件事,蓝枭那边虽然有意欺瞒殿下,但他本意也是为了保护苏姑娘,并非故意背叛殿下,还望殿下网开一面。” 朱佑樘脸色顿时凝滞了片刻,过了半晌才说:“最近东厂这边不必吩咐任何差使给他,让他在天牢里安心待一阵子,以观后效。” 夜枭听他这么说,料想蓝枭还有翻身的机会,立刻跪地叩首说:“臣替蓝枭叩谢殿下不杀之恩!殿下宅心仁厚,蓝枭一定会知恩图报,臣担保他决不敢再犯糊涂了。” 第187章 情定皇城(1) 苏挽月侧身趴在床榻上,她听见有人走近身边,立刻闭起了眼睛,将赤裸的身体缩进了锦被里。 朱佑樘亲自取过一方洁白的锦帕,他试图揭开锦被,却被她用牙齿咬住了被角,死活不让他掀开,长长的乌发从她脸颊两边披垂而下,她之前哭得有些久,眼睛都肿了起来。 “别哭了,好不好?”他只好用锦帕替她擦了下脸颊的上的汗水和泪水,柔声安慰着,她的下巴又小又尖,捉不住的样子,“你不是有很多话要对我说么?我也有很多话问你。” 苏挽月丝毫不理会他的温言软语,将脸埋在锦被里,她默默垂着头,双肩微微颤抖。她全身上下都痛得要命,腰被碾断了一样,尤其是两条腿几乎动弹不得,如果按照她以前的脾气,早就要动手打人了,但是现在她被他折磨了一整天,几乎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朱佑樘看着她如雨后梨花般的面颊,温柔地将她揽入怀中说:“我对不起你,我向你道歉好不好?你想要什么,要我怎么补偿你,我都答应。但我还是要说,我一点也不后悔这么做。” “卑鄙无耻,乘人之危!”她终于开口了,散落在枕畔的乌黑长发将她的小脸映衬很羸弱苍白。 “你早就是我的人了,这件事不过时间早晚而已。”朱佑樘顺手帮她系好了发带,抓着她的肩想去看她的脸,“难道你不高兴和我在一起么?” “我为什么要高兴?”苏挽月听着这句话,性子倔了起来,埋着头就是不肯抬起来看他,“你有太子妃,马上就快要有孩子了,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对我?” “是,张菁菁已经有身孕了。”朱佑樘如实回答,他伸手托起她的脸颊,“我们以后也会有的,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我才不要给你生孩子!”苏挽月恨恨地说。 “我偏要你给我生孩子。”朱佑樘傲然抬了一下眉,他盯着她的眼睛,重复了这个话题一遍,“之前我为什么娶妻生子,你全都一清二楚。你要我答应你不抛弃太子妃,我做到了,难道这不是你想要的么?” “你狡辩,根本就是你自己愿意的……”苏挽月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心里不舒服,“我才不管你娶了谁,你要娶三妻四妾都随便你!我再没有见过比你手段更下流的人了。” 朱佑樘见苏挽月脸色煞白,乘机揭开了锦被,苏挽月立刻侧身躲到了床角。洁白的床褥之上,星星点点全是处子落红的血迹,颜色十分刺眼,已由鲜红变成了暗红色。 “过来。”他蓦然见到那些血痕,还有她胸口遍布着的一些深深浅浅的青紫色淤痕,不觉有些心痛,伸手想把她拽回来,苏挽月却死活不肯,他的视线从无奈转为怜惜与柔和,好脾气地哄着她,“难道你想把自己交给别的男人?” “谁说不可以?”她现在怎么能给朱佑樘添堵,就怎么回答,针锋相对吵架的时候,千万不要犹豫或者心软。 “月儿,不要任性了,”朱佑樘望着赌气任性的她,将她紧紧钳制在自己怀里,“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要什么,但是我心里有你,还不够么?事已至此,你我已有夫妻之实,你还想怎样?” 这句话顿时刺中了苏挽月的心事,她忍不住又埋头大哭起来,呜咽着说:“你这个混蛋……你害死我了!你这么对我,我以后还怎么嫁人啊?” 他握紧了她的手腕,沉着声音说:“除了我之外,谁都没有资格和你在一起,你若是不肯嫁给我,这辈子也不许嫁给任何人。” “我偏要!”她继续哭。 “你喜欢上别人了?”朱佑樘脸色阴冷,问了一句。 “你管我呢!”她赌气狠狠地说。 “你想都别想,”这句话似乎有些刺伤朱佑樘,他皱着眉头看那个倔强的人,“从今以后,最好连这种念头都不要有。” 她挣扎着坐起来,满脸怒意瞪着朱佑樘:“我再也不要相信你了,你之前说过不强迫我,结果呢?” 朱佑樘看到她一双细嫩白滑的小腿裸露在外,不禁心中一动,伸手将她脚踝捉住,倾身靠近了她,用一种很暧昧的语气低声说:“我偏偏很喜欢这种强迫你的感觉,难道你一点都不喜欢?” “你去死啦!”她声音嘶哑地叫着,伸手抓起身旁的玉雕如意向他砸过去,这柄玉雕如意本是卧室专用的,看质地极其坚硬,如果砸中人必定会见血。她此时心中气急败坏,只想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朱佑樘伸手稳稳当当地接住了那个玉雕如意,有些好笑地看着她说:“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对别人说。” “你说我也不怕。”苏挽月嘴硬,莫名其妙失了处子之身,本就心里隐隐失落。 朱佑樘无奈地摇了摇头,自顾自站起来背过身去,他的背影依旧俊挺优美,宽肩窄腰,筋肉线条极好的样子。夕阳从虚掩的门扉透进来,映衬出一片温暖,将他的身体也染上了一片象牙色。他看起来又斯文又温柔,曾经那个清冷逼人的皇太子,似乎已经完全不见了。 她默默地看着身上他留下的印迹,只觉得心乱如麻。 原本以为他娶亲之后两人可以再无瓜葛,自己终于可以设法离开锦衣卫、离开皇宫,过一些自己想要的生活,却没想到,命运的轨迹却将她与他二人越拉越近,结成了一个拧不开的死结。人家常说的“孽缘”二字,用来形容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再合适不过了。 “起来吧,我带你出去走走。”他转过身来,小心翼翼地将她揽入怀中,就像对待一个玻璃娃娃一样,唯恐会碰伤她。 她微微仰着小脸,拒绝理睬他。 “我知道你身体不舒服,还在生我的气,对不对?”他伸手抚摸着她的侧脸,将另一手臂伸过来,“那你咬我一下好不好?我刚才让你多痛,你就还我多痛,我们就扯平了。” 苏挽月正在气头上,想都没想立刻狠狠地咬了他一口,她将他的手臂咬出了一道深深的伤口,瞬间肿得发紫。她抬头起来看他,却见他根本没有任何生气的模样。 “可以跟我一起出去了吧?我在外面等你。”朱佑樘原本冷峻的脸显得清朗了许多,他低头看了看手臂的伤口,若无其事地冲着她说,“这点小伤不算什么,只要你不再生我的气就好,只要你开心,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苏挽月抬眼看他,咬着下唇说:“你口口声声心里有我,但更多的是你的太子之位,我不过是你众多想要得到的东西之一罢了,你从来都不考虑我的感受,你可以随随便便对我做任何事,难道你以为我也不在乎?” 朱佑樘深深看了苏挽月几眼,一字一顿地说:“太子之位固然重要,但我对你的心意决没有半分虚假。” 暮色四合之时,苏挽月身穿着一套白色衣裙,慢慢从房间内走出来,她看着金陵皇宫内四处明亮的宫灯,蓦然想起了同一个时空下的另一所皇宫,心里顿时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此时此刻,太子妃张菁菁或许正在毓庆宫的屋檐下,期盼着他的归来。 朱佑樘静静地站在奉先殿门口,他身后还跟随着两名头发花白的老太监和几个已经中年的宫女。 “我们去城楼上,一起看看金陵夜景。”他看到她的身影,立刻走过来拉着她的手,他细心地将肩上披着的一件银白色披风解下来,轻轻搁置在她的肩头,亲手为她系好丝带。 两名老太监远远地跟着他们,朱佑樘一手提着明亮的宫灯,一手紧紧握住苏挽月的手,领着她登上金陵皇宫的城楼。 第188章 情定皇城(2) 自从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之后,金陵已成为“陪都”,而这座曾经繁华过的金陵皇宫也随着皇族子孙的迁徙而人去楼空,虽然皇宫里依然干干净净,每天都有人照旧值守打扫,但总掩盖不了那种淡淡的伤心和落寞。 “你经常来这里吗?”苏挽月远远看着灯火掩映的金陵城,还有那一片烟波浩渺的玄武湖,不禁好奇地问。 “小时候曾经陪父皇和母妃来过几次。”朱佑樘轻声回答,清俊的脸色浮现了一缕怅惘与哀伤,“可惜那样的时光太短暂,自从那一年之后,我再也没有来过金陵。” 苏挽月知道他又想起了可怜的母亲纪淑妃,安慰他说:“你们的家本来就在北京,这里来不来无所谓的。” 他将宫灯放置在不远之处,然后双手捧起她的脸,很认真地凝视着她说:“其实我并不喜欢京城,以后你就陪我住在这里,好不好?成祖爷可以将都城迁回去,等我君临天下之后,我也可以将都城迁回来。” ——什么?朱佑樘要迁都? 苏挽月顿时有点诧异,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历史上并没有这样记载过啊!估计朱佑樘顶多只是想想而已,并不会真正付诸实践。 她立刻摇了摇头说:“现在北京与金陵两地百姓都安居乐业,好好的迁都干什么?” 朱佑樘眸光微转,看向夜空中的紫薇星座,说道:“这座皇宫里,只有我和你。” 苏挽月转念一想,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 张菁菁是北京皇宫里的太子妃,也是北京皇宫里的未来皇后,而他,准备另辟一座新皇宫,作为他和她将来的爱巢。 爱情的世界总是很小,小到不能容纳第三个人。无论在哪个年代,无论你身份地位高低,爱情永远神圣,但相守却是耗尽心血也不见得能得偿所愿。谁人的爱情能够圆满?人往往总是拿别人故事里的细枝末节,信以为真,填补自己匮乏的年少生活,却忘了生活不是故事,血淋淋的事实带来的不是凄美,只是锥心之痛。 朱佑樘似乎真的变了,如今的他,对她似乎不仅仅是喜欢和占有,而是真的试着用心去了解她。 苏挽月默默地看着朱佑樘在黑夜中灿如晨星的眸子,她想起了他大婚之夜的那一天,他们二人在北京皇宫城楼之上斗气争执的情形,那时候的他还是那个傲慢冷酷的皇太子,她还是那个桀骜不驯的小侍卫,他故意用那种话伤害了她,让她在雪夜里伏地痛哭。 也许,那时候他心里也和她一样疼痛,只是这种疼痛表现得没有那么明显,却并不代表不刻骨铭心。 她本来是个心肠极软的人,对他也并不是毫无感情。经历了那么那么多的挫折,他对她依然是一往情深,纵然她是铁石心肠,也不能不为他感动。只是,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他,面对他的妻子。 在明朝,三妻四妾即便对一个普通的大臣来说也很正常,何况他还是皇太子,或许他觉得没有什么不妥,可是她却觉得这个死结无法打开。她既没有办法用几百年后的现代思想去说服他,也没有办法用几百年前的惯例劝服自己。 而这些,他全部都考虑过了。 两座皇宫,两个皇后,或许是朱佑樘所能够想到的,对苏挽月和张菁菁二人最好的处置方式。虽然他说的事情非常有难度,未必可以做到,但至少他知道她的纠结和犹豫,他明白她的痛苦和尴尬,他积极地在为她的未来做打算,而不是强迫她接受目前的处境。 “你不用这么做,”苏挽月仰头看着他,终于缓缓开口,“我从来都没想过和太子妃争什么。属于她的东西我不会去抢,你也没有必要处处为我打算,那样对你不好。” “有什么不好?”他的眼神坚定而固执,深情地凝望着她,伸手抚摸着她的柔嫩脸颊,“月儿,到了今时今日,难道你还想对我说,不能嫁给我?不能和我在一起?” “可是……”她猜想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试着向他解释。 “没有什么可是,”他眼底掠过一丝笃定的光芒,“你知道我的性情,我若是决定做一件事,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我。譬如今天的事,我决不是一时冲动,而是三天前就已经想好了。如果我再不这么做,只怕你就要和别的男人远走高飞,退隐江湖了。我猜得对不对?” 苏挽月猛然听到这句话,顿时心头一紧,立刻说道:“冷霜迟在哪里?你找到我之前发生了什么事?他和我只是朋友,你千万不要对他怎么样啊!” “我相信你。”朱佑樘似乎想说什么,想了想还是忍住了,“我们在叠翠山下遇到你们,他武功不敌夜枭,但并没有落在我们手中,不知道遁逃往何方了。我们没有伤他,你无须担心。” “那就好。”苏挽月终于松了口气,如果朱佑樘所说是真的,冷霜迟应该到了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或许他已经在另一座山间结庐隐居了。 “你若不想回北京,就留在金陵皇宫里。”朱佑樘温柔地揽住她的腰,将下巴抵住她的前额,“这里很安全,我会加派人手保护你。我不能在金陵待太久,明天就要赶回京城了,等我处理好那边的事情,就向父皇请旨派我来金陵六部监国,我们以后就在这里长相厮守,好不好?” 对于他的安排,苏挽月几乎没有反对的理由。 她确实不想回北京,更不愿意在张菁菁即将生孩子的时候回去,此前有人对她投毒谋害,那些人想必还潜藏在深宫之内。金陵皇宫虽然并不大,但朱佑樘并没有限制她的人身自由,她还是可以到处走走逛逛,倒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安居之所。 “淑妃娘娘的遗骨呢?我之前听蓝枭说,娘娘的遗骨在戒台寺中。”她试着问他,“还有蓝枭的事情,是我求他帮我隐瞒的……你可千万不要怪他啊!” “母妃的遗骨,我迟早会来取,我一定要让她风风光光入主皇陵。”朱佑樘说着低头看了她一眼,将指尖轻柔地飞掠过她的两片嫣红唇瓣,“至于我怪不怪蓝枭,要不要治他的罪,就要看你怎么对我了。” “你不准欺负他。”苏挽月噘着嘴,双手叉腰作泼妇状瞪着他,“他是我闺蜜,你要对他不好,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闺蜜?”朱佑樘皱了皱眉,虽然这是一个现代化名词,但似乎他的理解力还比较超前,“难道你拿他当女子看待?” “算你聪明。”苏挽月眨了下眼睛,“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朱佑樘终于忍不住笑了,他似乎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开心地笑过,因此他的笑颜看起来有点僵硬,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说道:“你既然这么喜欢他,我就把他调来金陵陪你吧,有他在你身边,我就不用为你提心吊胆了。” 苏挽月一听立刻高兴无比,踮着脚问:“你不会骗我吧?” 朱佑樘肃了肃脸色,警告她说:“但是我也有条件,除了蓝枭之外,其他人一概不准你见,包括牟斌和杨宁清,还有我那个小皇叔朱宸濠,你可以出宫去玩,但是要离他们远远的。听见没有?” 苏挽月暗想他居然只字不提冷霜迟,莫非是将他遗忘了?之前朱佑樘提及冷霜迟的时候还对他颇有成见,难道是因为他归隐了,不再对他关注?如果真是这样倒也好,省得给冷霜迟添麻烦。至于牟斌和杨宁清二人,他们一个远在京城,一个远在关外,哪有机会让她见到?而那个朱宸濠,她恨不得有多远就躲他多远,因此很爽快地点头答应说:“我听见了,你放心吧!” 朱佑樘看着她鸡啄米一样点头,不由得露出了一丝愉悦的表情,柔声说道:“你越来越乖了。记得老老实实待在宫里,等我回来。” 第189章 十里秦淮(1) 成化二十三年春,万贵妃暴疾薨,谥号恭肃端慎荣靖皇贵妃,葬天寿山。明宪宗皇帝辍朝七日,举国服丧。 万贵妃死讯传来的时候,大明朝野上下,皆是一片哗然。这个独享尊宠二十余年的皇贵妃,即便死后,也是极尽荣宠。天寿山本是下葬皇帝皇后的,以万贞儿仅仅是贵妃的身份,本只可以葬到燕郊,但宪宗皇帝一意孤行,坚持要让皇后的礼数来操办万贞儿身后事宜。朝中众多大臣虽觉不妥,或有一两个大胆进谏的,但宪宗皇帝一概置之不理,众臣无可奈何, 苏挽月听到这个消息,是在朱佑樘离开金陵之后的第四天。 那时候她正在金陵皇宫的藏书阁,在一列一列的书架中灰头土脸地找一些与“东瀛幻术”有关的书。她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她从房间里醒来的时候,额头明明有一朵淡紫色的扶桑花,但是见到朱佑樘之后,那朵花印却突然消失不见了。这件事或许与冷霜迟的“东瀛幻术”有关,所以她想找一找幕后的相关资料。 她东翻西找,没有找到讲幻术的书,却找到了一些讲“苗疆蛊术”的书。 “你在看什么?”一个熟悉的声音让她顿时抬起头来。 苏挽月定睛一看,竟然是蓝枭,她立刻眼睛一亮,放下书本冲过去,将他从上到下“检阅”了一遍,说道:“你刚到金陵的吗?”看样子朱佑樘没有食言,果然让蓝枭来到金陵皇宫了。 “我要和你说件事。”蓝枭看起来并没有受伤,也没有被惩罚,他看着她,突然一转话锋,很严肃的语气。 “什么事?”苏挽月怔了一下。 蓝枭目光扫过周围一圈,静静屏息听了片刻,确定左右周围没有闲杂人等,才用轻到不能再轻的声音,在苏挽月耳边说:“万贵妃薨了,前夜突然暴毙,宫中内外都十分疑惑。太子殿下在京中处理一些事,以防朝中有不轨之心的人趁机作乱。他让我来金陵看着你。”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苏挽月叹了口气,心里替万贞儿觉得惋惜,语气中带着些遗憾,也带着些唏嘘,“她在宫里横行霸道了一辈子,最后还是逃不过这一劫。” 生命最公平的,大抵是人,都会有死亡的一天。以前万贵妃那样咬牙切齿地对她,恨不得将她弄死而后快,她对万贵妃也没有什么好感,但是等到她真的不在人间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其实也没那么开心,反而对她隐隐有些同情。 “你不恨她么?”蓝枭抬眸看着她,“当初如果不是她暗中谋害你,一力撺掇皇上为太子殿下娶亲,强行给他定了太子妃,你和殿下之间也不会弄成这样,难道你打算一辈子不明不白地躲在金陵?你是个聪明的人,应该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 虽然距离上次见面的时间并不长,但她明显有了变化,虽然依旧是那张清丽出尘的脸,但是她的眼睛里不再像以前那样纯净天真,而是多了一些担忧和牵挂,多多少少比以前沉淀出了一些成熟的味道,给人一种很异样的感觉。 “关于这件事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苏挽月垂着头叹了口气,他与她之间向来没有秘密,他会怪她毫无原则,抵抗不了太子的诱惑吗? 蓝枭走近她身边,轻声提醒说:“皇上重病在床,恐怕也不久于人世。太子殿下很快就会登基。伴君如伴虎,不管你将来做什么样的选择,只要你在他身边,务必多加小心。” “为什么?”苏挽月不太明白蓝枭怎么突然之间变得为这么小心翼翼起来。 “他以前只是皇太子,以后会是大明朝的皇帝,你所面对的境况会完全不同……”蓝枭欲言又止。 “你能不能一次把话说完啊?”苏挽月大约听懂了,她皱着眉头沉思了下,而后有些抱怨说了一句。 蓝枭犹豫了片刻,才说:“殿下有命,若是一个月之内京城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就让我将你带回去。” 苏挽月猛然听见这句话,立刻起了疑心。朱佑樘临走之前明明说得清清楚楚,说他处理完了京城的事情就会回来金陵陪她,然后再也不回京城了,怎么这么快就变卦了?是她太天真,还是他的想法变得太快? “殿下让我转告你,金陵之约他会记得,但眼下情况不同,希望你能谅解。”蓝枭看着苏挽月惊讶的模样,他不愿意看到她失望,更不愿意她为太子而伤心难过,只是他表面上掩饰得很好,依旧能不动声色地转达朱佑樘的话。 “我不能回去。”苏挽月一想就明白过来,立刻摇头。 “殿下说,他知道你会生气,不管怎样等回宫了再说。”蓝枭看着她,声音很轻很轻,“皇上卧病,宫里现在危机四伏,殿下让你在金陵等候一个月,就是打算等事情平息再接你回去。” 苏挽月没有说话,按理说,从万贵妃薨逝到明宪宗皇帝驾崩、太子登基继位的这段时间,朝廷和皇宫无疑是凶险而暗流汹涌的。虽然她人不在京城,也不知晓宫里现在形势,但眼下动荡之时,万贵妃一死,这些年来依附于她的各番势力,明争暗斗的必不可少。所谓“树倒猢狲散”,这对局外人来说,也是一网打尽的好机会。朱佑樘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对她来说,朱佑樘能够做到这个地步,已经算是体贴万分了,她理应是相当感动,但她向来就不会为别人的作法而改变自己的决定。就算朱佑樘仍是真心相待,她现在还没有整理好心情,回去面对那边的人和事。 “如果我不肯回去,他会怎么对你?”她抬头看了一眼蓝枭的表情,隐隐为他担心。 “我怎样都不要紧。”蓝枭抬头看着她,“我所担心的是你,你究竟怎么想?你若是真心喜欢太子殿下,就听他的话回宫去吧,不要再满天下乱跑了。以我所见,太子是个专情且长情的人,若是你回到他身边,他必定不至于让你受委屈。” 苏挽月听到他这么直截了当的盘问,看着蓝枭愁眉苦脸的样子,忍不住微笑着凑到他跟前说:“你还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的话吗?在云南的时候,我承认我有一点点喜欢他。可是,我一早就知道他要的走的路和我完全不同。他说他心里没有太子妃,可我觉得并不完全是那样,他们是夫妻,马上还有共同的孩子,他们之间绝对不是逢场作戏。正如你所说,他以后会是大明皇帝,后宫妃嫔无数,坐拥万里江山,我呢,既不懂得后宫争风吃醋的手段,也不屑于跟她们斗心机玩权谋,与其把自己变成一个怨妇,还不如不要进紫禁城那个牢笼!你说是不是?” 蓝枭面无表情听完她长长的一段话,看着苏挽月的微笑,叹了口气说:“你倒是想得透彻明白。” 女人的直觉一向十分敏锐,朱佑樘与太子妃张菁菁之间感情关系究竟如何,虽然外人并不知道详细情况,但至少宫中内外诸人看来,他们夫妻还是非常和睦的。 “每个人都有苦衷,我理解他,但我不会为了他而放弃尊严和自由。”她很笃定地从书架上将刚才那本书取下来,望着蓝枭笑了笑,“你如果要听他的话,捉我回去,我无话可说。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我也许半路会偷跑掉,就算回去了,他那座皇宫也关不住我。” “我也不想你委屈了自己。”早在云南的时候他就已经想通了,这辈子只愿在旁边静静看着苏挽月,看她过得好就是足够。她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孩子,按着自己的方式活得潇洒又大气,这一点正是他想做到却永远都做不到的。 “过来帮我找书吧!”苏挽月望着蓝枭笑了一下,“我会等他一个月,看他究竟会不会来金陵找我。” 藏书阁里久不经日晒,虽被打扫得很干净,但总有一种尘螨飞扬的感觉。这里藏书颇丰,一列一列的书架中,藏着很多失传已久的珍贵图书,好一些已经流失了的古书也能找到,苏挽月手里抱着那本讲苗蛊的书,眼睛仍在架子上翻找,她埋头找了好一阵,拍了拍灰,把架子上的另一本书收到了怀里。 “小心。”蓝枭伸手挡住了上面跌下来的一本图册,顺势替她擦掉了额头上不知道从哪里沾来的灰土。 “你看这本书,是不是很奇特?”苏挽月得意地扬了扬手里的那本书,她已经找到了“东瀛幻术”相关的记载。 “你不要误入歧途啊!这些神鬼之学,容易走火入魔。”蓝枭瞥见了封页上的字,很紧张地劝她不要看。 “你放心好了,我心里有数。”苏挽月抬头望了蓝枭一眼,在昏暗的环境中他那双明亮的眼睛显得炯炯有神,却又蕴含着说不出的柔情与关怀,让她觉得十分温暖,“我们可以出宫去逛逛吗?” “你又要去哪里逛?”蓝枭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 “十里秦淮。”她眨了眨眼睛,“到了金陵,不去看看那些歌姬,岂不是太可惜了?”虽然她知道形势险峻,但蓝枭毕竟不是普通人,不但有运筹帷幄的智谋,也有过人的武功手段,跟着他是绝对安全的。 虽说夜晚金陵应天府的秦淮河边是歌舞升平,但向来都是大男人去喝花酒的,很少有苏挽月这样十七八岁未出阁的姑娘家,大摇大摆地去逛的。 第190章 十里秦淮(2) 秦淮河是金陵的标志,一湾绿森森的河水从这座古城中心蜿蜒而过,无数精巧的古典建筑散落在秦淮河两岸的绿树丛中。和别的穿城而过的河流相比,秦淮河的水算比较干净了,尽管那水不够清澈,腥味也较浓。形态各异的红灯笼把秦淮河装点的如诗如画,如梦如幻,那些琐窗朱户,玉砌雕栏沉浸在幽明的橙红色的光雾里的,恍惚飘渺,仿佛不在人间。总让人感觉是不小心穿越了铁骨铮铮的现实,沉浸到一段恍惚迷离的梦境里。 “你真的要去青楼画舫?”蓝枭再三问了遍,看样子苏挽月虽是贪玩的人,但也并非胡闹的性格,她应该知道有些事本来就不好玩,或者不适合女生玩。 “我只是去看看,又不会做什么,再说有你陪着,还怕出什么事么?”烟花柳月,河边有些燥热,苏挽月带着蓝枭给她“特制”的面具,穿上男装,手里摇着一把刚买的丝绸扇子,装模作样地扇风。 这边的人都爱附庸风雅,就算是妓院也是极有情调,据说那些名妓见一面都要一掷千金,而且也不是光有钱就可以见的,要看客人的才气和长相。苏挽月其实也没想去妓院里胡闹,她只是想找个酒楼试试喝一下花酒,看下六百年前古人的风流生活是什么样的? “要不,我带你去白鹭洲旁的浣花桥看看吧?”蓝枭还是不死心提了个建议。 白鹭洲旁有座廊桥名曰“浣花桥”。每年暮春,就会有许多艳妆华服的美丽姑娘汇聚到桥上洗涤花叶上沾染的泥沙,故此得名。 苏挽月想了一想,摇了摇头说:“你说那座桥,桥面离水至少三米,浣花需要多长的手臂啊?再说刚绽放的花哪有泥沙?不过是一堆女人,故意在燕舞莺啼做出点风姿卓越的态度,牵引他人惊艳流连的目光罢了,有什么好看的?” 蓝枭叹了口气,似乎觉得苏挽月一点情趣也没有。 她毫不在意的笑了笑,扇子摇得分外逍遥。虽然故意那么说,但苏挽月暗自想象了一番,浣花桥上惊鸿飘渺、绿波留影的景色,还有那些美丽的浣花姑娘,应该是很美丽的吧? “你不会觉得我在胡闹吧?”她故意问蓝枭。 “随便你,你高兴就好了。”蓝枭看着她,并没有任何抱怨的神情。 苏挽月得意洋洋地摇着扇子踏上画舫,忽然觉得身后有一道奇异的目光射过来,她立刻警觉地回头,竟然意外地看到了附近一艘画舫之上的青衣男子,不是别人,正是霍离樱。 “你在看谁?”蓝枭迅速跟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他与霍离樱的目光恰好撞上,“那个青衣公子,是你的朋友?” “他是冷霜迟的二弟。”苏挽月低声向蓝枭解释了一句,“我好久没看到他了,等我过去和他说几句话。” 见蓝枭并没有表示反对,她立刻加快脚步,向那艘画舫走了过去。 “霍二当家,好久不见了!”苏挽月来到霍离樱面前,貌似平常的明朝世家公子们见面寒暄一样和他打招呼,还抱了抱拳致意。 “苏姑娘。”霍离樱很客气。 “你怎么认出我的?”苏挽月很佩服他的眼力,隔了一条画舫,又是夜晚,竟然还能够认出她的背影。 “你的气质风度,十分特别。”霍离樱打量了她一眼,“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带着面幂。” “是的,你记性真好。”苏挽月四周张望了一眼,压低声音问,“你怎么会来到金陵?小王爷知道不知道?夏姑娘呢?” “你问我这么多问题,我如何回答你?”霍离樱淡淡地苦笑了一下,“我也有很多话想问你,比如我大哥的下落,你不是和他在一起么?怎么会独自来到金陵?”他说着话扫了一眼蓝枭,又说,“我说错了,你身边这位公子,应该是你的护卫吧?” “蓝枭,你帮我们看一下船好不好?”苏挽月好不容易看到霍离樱,正想向他打听一下南昌府的情况,她示意蓝枭在画舫之外守候,自己一头钻进了霍离樱的船舱。 画舫之内很是精致干净,烛火摇曳,桌案上放置着一套精美的功夫茶具,霍离樱给苏挽月斟了一杯清茶。 “那天晚上,我和冷大哥一起掏出宁王府,路上遇见了京城来的人。”苏挽月简明扼要地讲述了一遍事情经过,“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找不到了他了!听我的朋友说,他已经离开了江南。” “据我所知,并非如此。”霍离樱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深沉的光芒,语气有些沉痛,“大哥将烟雨楼的事情交给我执掌,前天有人收到了大哥留下的暗信,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现在的处境应该十分危险,或许被人重伤或囚禁都说不定。” “真的吗?”苏挽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冷霜迟留下暗信告诉烟雨楼,难道他并没有归隐?可是,朱佑樘告诉她的情形,并不是这样的。“难道是朱宸濠他们派人下的手?” “宁王府并没有任何动静。”霍离樱笃定地摇了摇头,“朱宸濠最近忙于料理他家二夫人的病症,他连夏绯檀的去向都不关心……不可能腾出手来对付我大哥。” “朱宸濠知道你来了金陵吗?”苏挽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侧头问了一句。 “整个应天府都是宁王府的眼线,他想必已经知道了。”霍离樱满不在乎地回了一句。 “这件事好奇怪。”苏挽月一听霍离樱的语气就知道他对朱宸濠没什么好印象,这件事多半和夏绯檀有关,她沉吟了片刻,想了想说,“冷大哥那天带着我往叠翠山下走,我在那里和他失散,难道暗算他的人是我的朋友?可是他们明明告诉我,没有伤害过他。” “也许真相就是如此。”霍离樱皱了皱眉,“我大哥行事向来细致,你仔细想想,他和你分别之前可曾给过你什么东西?” “给我的东西……只有这个了,你帮我看看是什么?”苏挽月蓦然想了起来,她递了一直塞在袖口里的瓷瓶过去,通体碧翠的一个窄口瓶子,正是之前逃离宁王府时,冷霜迟给她配制的“桃花烙”的解药,她服用了一半就已痊愈,还有一半保存在瓶子里。 这些毒药解药之类,凭她的眼力,是什么都看不出的。 霍离樱接过那个小瓶子,打开来倒在掌心内,却见是一些黄黄的粉末。 霍离樱和冷霜迟同出一门,但所学不尽相同,霍离樱最在行的是剑术,学到了他师父的九成本事。若说行医用毒,冷霜迟当之无愧应该称得上一流神医国手,但论起暗器功夫来,他们又比不上夏绯檀了。 “这是蛇骨压制成的粉末,是白尾蛇的骨头。”霍离樱倒了很小一点在手心,拇指和食指碾了下,又嗅了嗅,最后还像要确认一般,伸了舌尖轻添了下。 “你就不怕是毒药啊?”苏挽月被霍离樱的举动吓了跳,生怕是自己无心之差,把人给毒死了。 霍离樱笑了笑,封上瓶子的塞口,递回去给了苏挽月,说道:“白尾蛇又称‘小青龙’,能解上百种奇毒。是瑶族的图腾,黄绿相间,尾巴却是白色。成年蛇最少是七尺长,这么小一瓶,至少需要三条蛇。” “‘小青龙’有七尺那么长啊?长在莽山山林之中?一定很珍贵吧?”苏挽月暗自算了算,一尺又差不多是三十三厘米,七尺就是两米多,应该是很罕见稀有的东西了。 “对,莽山瑶族是伏羲女娲的直系后代,而伏羲女娲是人面蛇身的神仙。瑶族人继承了他们人性的一部分,而他们蛇性的一部分被一种叫‘小青龙’的蛇继承。瑶族人觉得他们和“小青龙”是一母所生的亲兄弟,是有灵性的,把它奉为图腾。瑶族世代居住在深山溪峒,虽然和他们的兄弟很少谋面,但是瑶族人深信,他们的兄弟和他们共同居住在这茫茫深山中。” 虽是在说着莽山瑶族和小青龙的事,霍离樱心里还是微微在惊讶,大哥竟然肯把这么稀世的东西轻易给了苏挽月,而若是未经自己提醒,苏挽月也完全不知道这瓶子里装的是什么。像往常很多年一样,霍离樱觉得自己一点也不了解那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苏挽月只觉得,霍离樱说起这类药引方面的东西来,有种浑然天成的悲悯气息,与昔日清心谷中的冷霜迟颇有几分相似。 “你再想想,他还留下了什么?”霍离樱看着她,望着苏挽月那张完美无瑕的脸。 苏挽月绞尽脑汁想了想,她抬头瞥见霍离樱衣角上的那朵淡紫色槐花,脑子里顿时灵光一闪,说道:“有,我想起来了,我刚刚醒来的时候,我的眉心有一朵紫色的扶桑花,但是现在已经不见了!” 霍离樱听到她的话,立刻怔了一怔,脸色忽然微微一变。 苏挽月一看霍离樱的神情,瞬间摇着扇子的手僵住了,也不那么热了,因为他的眼神实在是寒气逼人,让她不禁吓了一跳。 “恕我冒昧,”霍离樱沉默了片刻,很清冷开口又问了一句,“最近几天,苏姑娘是否和别的男人在一起?” 苏挽月的脸顿时红透了,她知道霍离樱话中有话,意有所指。霍离樱什么都没说,他站起了身走到船头,看着旁边秦淮夜色。苏挽月起身追到船头,问他说:“是不是那朵花里藏着什么秘密?” 霍离樱深深看了她几眼,面色没什么异常,语气高深莫测地说:“据我们得到的可靠消息,我大哥此刻应该还在叠翠山中。如果你心里有他,担心他的处境,最好能够亲自去一趟,找他当面问个清楚。” 第191章 桃叶渡口(1) 江南金粉地,金陵帝王州。 秦淮河边是应天府最繁华的一片地方,这儿夜间也是奇美。两旁花楼挂着彩色灯笼,临江的窗户开着,时不时在窗边有张姣好的面容出现,欲遮还羞,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模样更让人心动。河里漂着花灯,彩纸折地各种形状和花色,中间点着蜡烛,星星点点的灯火,忽远忽近,衬得这秦淮河像天上银河一样绚丽。 时不时有吴侬暖语的姑娘站在花楼前,生在江南,就算不是倾城的长相,也显清丽,何况大都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女子如此,大抵应了“腹有诗书气自华”这一句。画桥烟柳、旖旎如诗的风景又烘托了她们曼妙身影,那些笼罩在她们身上的情欲幻想,散发出摄人魂魄的美艳,如同凝结在世人心底妖艳欲滴的朱砂痣。总之,秦淮河边的花楼女,都比一般想象中要特别些,一眼就望得出风尘味的很少。 这里最大的酒楼便是“万花楼”,晚上和白天一样热闹,但热闹的方式很不一样。苏挽月站在大堂下,几乎就能闻到空气中都淌着酒味。她本是不胜酒力的人,看着别人桌喝得热火朝天,就觉得脑子发晕 “你不是要看秦淮风景么?怎么一点精神都没有?”蓝枭在旁边问了一句,自顾自找了张位子坐下。 苏挽月放下扇子,慵懒地趴在酒桌上,她心里一直在回想刚才霍离樱说的那些话,如果霍离樱没有骗她,那么骗她的人就是朱佑樘了。问题的关键在于,冷霜迟此刻究竟在哪里?他是不是真的有危险? “你在担心那个叫霍紫槐的人?”蓝枭向来聪明,他站在画舫之外的时候,隐约听到了她和霍离樱的谈话。此前他与冷霜迟见过面,也交过手,不得不说,冷霜迟是一个完美无瑕的翩翩君子,也堪称皇太子朱佑樘迄今为止遇到过的、最难缠的情敌。 苏挽月顿时撇了撇嘴:“你忘了么?你还和他打过一架。” “我当然记得。”蓝枭略微皱了下眉头,比起被冷霜迟暗算下毒,其实更令他耿耿于怀的是苏挽月对他的念念不忘,不要说朱佑樘了,就算是他,看到她这样一幅茶饭不思的模样,也要从心里生出嫉妒来。 “太子殿下告诉我说,他全身而退归隐山林了。可是霍二当家却说他处境危险,我不知道谁说的是真话,谁说的是假话?”苏挽月微微蹙着眉头,看着蓝枭给自己斟茶。 “你觉得呢?”蓝枭听着这一段,不动声色地问。 “我已经猜不出来了。”苏挽月仰头喝着茶,却觉得索然无味,“也许他说得对,我应该亲自去一趟叠翠山,证实一下这件事。如果找到冷大哥,这件事就很清楚了。” “你要证实什么?如果你真的发现殿下骗了你,你就会开心么?” 蓝枭此言一出,苏挽月立刻沉默了。有些话说出来的时候,并不觉有多严重,但听来往往犹如春雷轰顶,她所害怕的事情莫过于此,倘若真的“证实”朱佑樘对她说了假话,让她情何以堪? 她一沉默,蓝枭立刻也默不作声,两人一时之间都没有再说话了。 “快看快看!盈盈姑娘出来了!”苏挽月正在郁闷的时候,人群中忽然有人欢呼了句,而后众人都是纷纷朝着大堂中央看,而后一拥而上围了上去。 “怎么了?”苏挽月好奇地抬头,只见地上能爬的起来的人,都连滚带爬朝着那铺着红绸的台子奔去了,甚至还有人垫了垫脚,越过重重的人头看到一点点台上状况,后来索性踩了凳子爬上去看。 蓝枭举目一顾,只见有个蒙着紫色面纱的女子被丫鬟扶着上了台,缓缓请了个安,很大家闺秀的样子。 “哇,头牌么?”苏挽月惊呼了下。 “看看就好,别过去。”蓝枭见苏挽月的举动,立刻站了起来,远远望了眼台上,又收回了目光看着她。 苏挽月看到人群拥挤的热闹劲,刚才心里的郁闷顿时一扫而空,笑得眼睛弯弯的,眼睛里一下子又恢复了光彩,她低着头看蓝枭,拉着他的衣袖说:“你过来看看啊!” “我不看。”蓝枭没什么表情回了句,略微抬头看了苏挽月一眼,看她笑靥如花的可爱的模样,心里不觉又是一阵悸动,好在苏挽月一直兴高采烈看着台上,并没有发觉。 苏挽月隔着些距离,看不真切那叫“盈盈”的女子的长相,只看到模模糊糊一张端正的脸,戴着金步摇的发饰,身子娇小,很可人的感觉。 在台下众人的起哄声中,盈盈先是坐着弹了几曲琵琶,声音太吵,衬得她吴侬软语的腔调稍微声小了些,不得不说,语调平和又不失抑扬,语速适中不失顿挫,低吟浅唱的感觉,听的人骨头都要酥了。那女子刚刚一曲唱毕,下头就有人扔了银子上去,丫鬟捡了一圈,放在了铺着红绸的小篮子里,再扶着盈盈下去了。 苏挽月刚想收回目光,却见那群吃饱喝足的男人发出更大的欢呼声,好奇再望了一眼,另外一个花娘被扶着上来,一头青丝几近垂地,没有戴任何发饰,身上披着软红的袍子,容颜有些素淡,没看出来是多倾城的姿色。旁边的乐师节奏有序敲着锣鼓点子,那女子在这极其简单的节奏里跳起舞来,一双赤足,又是清汤寡水的样子,长发随着舞姿翩飞起落,极为简单却也别有一番风韵,下头也是叫好声一片,听叫好声有些还是常来看她跳舞的。 “就跳成这样,也能够值得那帮男人天天来看?”苏挽月很不可理解地抱怨了一声。 第一个出来的盈盈姑娘还算有几分姿色,才艺过人,但那第二个姑娘,还真不值得“千呼万唤始出来”,看起来舞跳得一般,长得也一般,大概她自己也明白色技都不如人,所以反而故弄玄虚,采取“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迂回战术来吊人胃口,好增加新鲜感。 “男人看女人的眼光,和你们是不一样的。”蓝枭双手环胸,站在旁边说了一句。 苏挽月吐了吐舌头:“难道你们都喜欢她这种漂亮?” 台上那女子,跳着跳着,解开了身上袍子的系带,软红的外衣应声而落,露着里面的纱衣。苏挽月张大了嘴,因为那女子只穿着乳黄色的单薄纱衣,肌肤若隐若现,身材曲线又随着舞姿凹凸有致,这时候还有谁管她长得不怎么样,跳得不怎么样啊。 “这……她跳的是什么啊?”苏挽月顿时看傻了,人果然是视觉动物,经这么一撩拨,还没表演完,就一锭一锭的银子往上头扔,她望着那女子欲遮还羞的胸,差点没吐血。 “走吧,别看了。”蓝枭看着苏挽月的表情,知道她看到限制级场景了,他不由分说,一把将她拉了出来,苏挽月还想扑腾上去,却被拎小鸡一样拎到一边。 “你为什么不让我看?”苏挽月一脸委屈。 “有什么好看的?够了。”蓝枭像个铁面无私的包青天一样。 后头起哄声越来越大,这场表演其实是夜晚的助兴活动,等着每个姑娘轮着班表演完毕,再上台看底下挨个出价钱,价钱高的自然可以成为那个花娘的入幕之宾。按着理说,节目会是越来越露骨,花娘也是越来越悉心调教的色艺兼具。 被蓝枭拖着下了台阶,苏挽月扭头看了眼烫金的匾额,“万花楼”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有一种异样的熟悉感,她仔细想了想,似乎与南昌府的“观星楼”三个大字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笔迹十分相像。 “难道这座酒楼也是宁王府的产业?”她侧过头,似是在自言自语,其实故人旧情,原本就容易草木皆兵。 “你说的是宁王朱宸濠?”蓝枭看着苏挽月的神情,轻声问了句。 “之前的钦天监叫雪若芊,她离开京城前见过我,她告诉了我一些事,我总觉得奇怪,朱宸濠在江南似乎有很多秘密。”苏挽月沉吟了半晌,抬眼望着蓝枭的眼睛,很认真回了一句。 “雪若芊……”蓝枭凝神想了下,“我在京中听说过此人。据说她性情古怪,我从来没有和她打过交道。” 第192章 桃叶渡口(2) “那我比你有面子,我至少还见到过她两次。”苏挽月吐了下舌头,笑了笑,这不经意的一笑,不禁又让蓝枭瞬间失神。 夜晚的秦淮河边,形式各异的红灯笼下,他们二人肩并肩地走过了一长段石板路,像是很久未见的老友,熟稔又自在。秦淮河边莺莺燕燕的唱着萎靡之音,歌女的娇声和酒客的调笑,还有各种丝竹参杂在一起,好一曲月夜胭脂秦淮畔。 “两位公子,请留步。”窄小的石子甬道上,忽然窜出了几条黑影。 前路被人挡住的时候,蓝枭并不惊讶,早在陪苏挽月溜出金陵皇宫的时候,他就知道今晚不太平,如果他们就这么安然返回皇宫,反而有些不正常了。只是河岸狭窄,众人对峙起来,显得有些拥挤。 “你们有何事?”蓝枭在这种紧迫的时候,依然镇定自若。 “苏姑娘,我们跟随你很久了,小王爷有请。”两人对蓝枭的问听若罔闻,直接一拱手,就是要逮人回去的态度,“还请苏姑娘配合一下。” 停留在灯火阑珊下的身影,看似如芭蕉桂枝般摇曳的身躯,苏挽月飞舞的发丝,显得极为张扬,她轻笑了一声说:“你们小王爷是朱宸濠吗?我愿意去哪是我自个的事,你们王爷未免管得太宽了。” “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带走她了。”蓝枭向前一步,抱着双臂,挡在苏挽月身前,冷冷扫了面前的两人几眼。 苏挽月盯着那两个黑衣人,心中已做好了准备,故意问道:“你们为什么要我回去?府里发生了什么事?” “鹰眼查出对二夫人下毒的是苏姑娘你,王爷大怒,要属下请您回府。姑娘若是不肯,前面还有弟兄们在等着,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请您不要为难我们。”拦在面前的两人其中一个,面无表情解释了这么一段话,应是早已经知道苏挽月会抵抗,所以做了完全的准备。反正在金陵应天府的辖地,朱宸濠的势力范围,她是不可能逃出生天的。 听完这席话,苏挽月忍不住笑出声来。 “要把我捉起来可以有千万种理由,朱宸濠怎么偏偏选了最荒唐的一种?”她先前已经知道下蛊的是朱宸濠本人,现在反被他诬陷,这个人还真的是有够无耻啊!但是朱宸濠显然不是疯子,他既然敢明目张胆地这么做,必定作了另外的打算,有了其他的部署。 “苏姑娘若要证明自己明白,不妨先跟我们回去再说。”黑衣人已经开始亮兵刃了。 “不必说了,我随你们回去。”苏挽月手一抬,止住了对方的话。 “多谢。”对方抱拳施了下礼,还算是客气。 “你怎么了?”蓝枭有些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不知道苏挽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已经不喜欢打架了,”苏挽月笑了笑,示意蓝枭不要紧张,盯着蓝枭的眼神,望得很深。她回身望着面前的人,貌似很轻松地说,“你们带路吧,我跟着你们走。小王爷想必已经到了金陵,何妨请他出来一见?” “小王爷就在桃叶渡口。”黑衣人立刻开口,“二位请。” 十里秦淮,大大小小有些渡口,私人的或者是公用的,桃叶渡是秦淮河上的古渡口。 相传东晋时代,大书法家王羲之的七子王献之常在这里迎接他的爱妾桃叶渡河,那时内秦淮河水面宽阔,若摆渡不慎,常会翻船。桃叶每次摆渡心里害怕,王献之为她写了一首《桃叶歌》:“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后人为了纪念王献之,遂把他当年迎接桃叶的渡口命名为“桃叶渡”。虽然这首诗连续吟咏数遍,还是感觉平平,但哪怕是一首寻常的诗歌,只因为和名人挂了钩,就出落的情深款款,风流蕴藉。 只是今夜,这风流韵致之处,现在没有一丝男女情长的意思,却有种剑拔弩张的感觉。 “苏姑娘,我们又见面了。”朱宸濠依旧是一袭锦衣,服饰看似随意,但却有一种万夫莫开的气魄,“三山烟雨一盅酒,落拓悠然笑树横。不知金陵景致,可胜似南昌府?” “小王爷派人请我来,有什么事?”苏挽月偏头对朱宸濠意味深长笑了笑,“不要再说是为了二夫人的病情了,此事你知我知,下毒的人就在王府之中,说点有技术含量的谎话好不好?” 朱宸濠诡谲地一笑,说道:“我们暂且不谈这个,有时候知道越多,看得太透,其实并不能让自己开心起来。我特地请你过来,是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与你商量。” 他此言一出,蓝枭立刻变了脸色,冷冷地道:“小王爷,苏姑娘恐怕没有太多时间在此叙话闲聊。” 朱宸濠脸一沉,冷眼看着蓝枭,面无表情对峙了几秒,而后平平淡淡问了句:“我和她说话,难不成你要打岔?” “她现在不想说话。”蓝枭一把扯着苏挽月到身后,冷眼看着朱宸濠,苏挽月心里暗自得意,几乎要为蓝枭叫好了,除了语句有些挑衅之外,他不动声色却足可以噎死别人。 朱宸濠一时没回话,只是阴沉着眼睛望着蓝枭。 苏挽月侧过身,手臂抬起来斜斜依着蓝枭,笑了笑说:“不如我来介绍一下,我身边的人就是东厂掌刑千户蓝大人,听说东厂向来行事出人意料,小王爷你可别轻易招惹他啊!” 她并不是故意暴露蓝枭身份,只是看到朱宸濠太过嚣张,暗暗觉得他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话里有话,成心让他下不来台面。要是朱宸濠这口气咽不下去。众人当场打起来的几率很大,她并不担心蓝枭会输给朱宸濠的手下,只是有时候如果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当然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原来是东厂千户。”朱宸濠立刻冷笑了一下,语气中带着浓浓的火药味,“懂不懂规矩?见到本世子,竟然连基本的礼数都忘记了?王瑾平日就是这么教导你们这些手下的么?” “蓝大人是我的朋友,我记得小王爷说过,我们既然是朋友,就不必拘礼,”苏挽月轻描淡写一句话,就将他的挑衅给堵了回去,“小王爷,你是希望我们大打出手呢,还是大家各自回府?若是嫌这秦淮河边今晚不够热闹,我们再动手不迟。” 她说着望了望蓝枭,貌似漫不经心地看着他,“我们还有几场舞蹈没看,等会儿再接着喝酒去。” 朱宸濠一句话也说不出,他有些烦躁地扯开了衣襟,旁边的侍卫们立刻围拢上来手忙脚乱地给他整理。 “蓝大人,走吧。”苏挽月侧过身来,忽然对着蓝枭说了句。 “去哪?”纵使蓝枭聪明盖世,也猜不透她千奇百怪的心思。 苏挽月笑得天真无邪的样子,一手拽着蓝枭,理所当然的语气,“我说了喝酒去啊!小王爷要不要一起去?” 蓝枭很淡定,他已经习惯苏挽月的亲密举止,哪怕她永远都不知道自己的行为在别人看来有多暧昧。 “本世子还有事,你们去喝吧。”朱宸濠看了下身边的鹰眼,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鹰眼犹豫了一下,立刻被他瞪回去了。 “那我们改时间再聚?”苏挽月得意地笑了笑,故意问。 “看机会。”朱宸濠并不罗嗦,任由苏挽月拽着蓝枭往前施施然走开,也不让人追赶。 他身边的鹰眼见苏挽月身影走远,立刻着急地提醒说:“小王爷,难道就这么放她走?” “你知道那姓蓝的人功夫如何么?”说到蓝枭,朱宸濠的眼神明显阴沉了起来,他侧过身扫了一下鹰眼,“你一人可打得赢他?” “属下就算没有十分把握,也有七分。”鹰眼很自信,拱手答了句。 “你未免太高估自己了。”朱宸濠发出一声冷笑,环视着周围的众多侍卫,“东厂第一杀手蓝枭,你们竟然没有听过他的名字?别说你们这些人,就算半个宁王府的侍卫都在这里,也未必动得了他分毫!” “他……就是东厂蓝枭?”鹰眼似乎有些惊讶。这个蓝枭看上去太年轻、太美貌了,明明就是一副娈童小受的模样。 “现在才明白了?若不是本世子识破他的来历,只怕今天你们个个都要葬身于此。”朱宸濠舒了一口气,“不必与太子硬碰硬。江南是本世子的天下,总有一日,我要让他们知道,谁才是金陵霸主!” 第193章 深山历险(1) 苏挽月和蓝枭一路策马回到金陵皇宫,两人虽然顺利脱险,但她心中并不是完全不怕。 毕竟对方人多势众,一旦双方开打起来,蓝枭武功再高,也难免会有所损伤。她所没料到的是,朱宸濠竟然这么爽快地放走了他们,他确实是个很奇怪的人。在清心谷的时候,他给人的感觉是那样干净诚恳,如同一朵白莲花一样;在王府别苑中一副仪表堂堂的亲王,苏挽月分不清哪一个才是朱宸濠本来的样子,或许每一个都是,又或许每一面都是假相。 “蓝枭,我想去叠翠山走一趟。”虽然她知道这个请求对于他来所有些为难,但自从见到霍离樱之后,她的心思开始变得凌乱起来,总是隐隐约约觉得冷霜迟的境况有些不妙。 “我知道,你若是见不到他平安,一定会心神不定。”蓝枭勒住了缰绳,抬眸望着不远处的皇宫大门,“可是你如今的状态正是我最担心、也是最害怕的。太子殿下给你一个月时间留在这里,也许正是他在考验你,你可要想清楚了。” 苏挽月点了点头,说道:“我明白。如果冷大哥真的遇到危险,我既然知道了,就决不能见死不救。这件事和男女之情没有关系,我为的只是一个‘义’字。哪怕将来殿下为此不高兴,我也不能不去走这一趟。” 夜风吹过,将她的发丝吹起,遮住了她的半张脸颊,只看得见她那双如晨露般清新的眼睛。 蓝枭默默地注视着她半晌,终于说道:“你去吧。我陪你。” 苏挽月心中感动,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说:“谢谢你,我只是觉得麻烦你太多次,要你这样费心费力保护我,对不住你。” 蓝枭握住她柔弱无骨的小手,他凝视看着她的脸,然后抬头对着夜空发出一声叹息,无限感慨地说:“你何必说这种话?有时候,我真的希望我不是我自己……哪怕有一天我离开了你,我也敢对天发誓,从未对你说过一句假话。” 苏挽月听到他的话,看着他俊美如玉的面容,心中不禁百感交集。 自从遇到蓝枭以来,他总是那样默默地呵护她、纵容她做一些出格的事情,哪怕是因此惹恼了朱佑樘也在所不惜。每个人皆有每个人的不易,活在这险恶的世间,太多的人像天上漂浮的云,碰到了一起便依偎着取暖,随后散开。朝廷如此,江湖如此,甚至在世为人,皆是如此。 “你对我这么好,可我除了给你添麻烦之外,什么都不能给你。”她咬了咬嘴唇。 “是我什么都不能给你才对。”蓝枭带着一丝凄楚的笑意,低头看着她娇美的侧影,“你能给我的太多了,你的温暖,你的微笑,这些都是我最需要的。” 他心中的那份温暖,只有她能够给予。 无论追到哪里,只要看到她笑,看到她开心就足够,刀山敢上,火海敢下。 初夏时分的叠翠山,又有一番动人美景。 “苍润高逸,秀出东南”,“春如梦、夏如滴、秋如醉、冬如玉”,山间绿树成荫,俨然一幅充满魅力的立体天然山水画。其山大岭凡有七重,丛竹修枝,郁葱上下,时时仰见飞石突缀山间,转入转佳,时时的弯道,云腾雾绕,宛如置身仙境。 苏挽月料想要在这一片山脉中寻找冷霜迟的踪迹,必定是一件难事,但她有她的办法。 她和蓝枭所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清心谷。 虽然那里已人去楼空,但她相信冷霜迟总有一天会重回故地,或许他就在附近也说不定。 他们要去的第二个地方,毫无疑问是蔷薇山庄。 苏挽月走到蔷薇山庄大门前,迎面而来的正是司寇家的大管家忠叔,他目光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她和蓝枭,开口就说:“苏姑娘又来了,不知有何贵干?” “我想见大小姐,请忠叔代为通传一声。”她单刀直入说明了来意。 忠叔看了一眼蓝枭,说道:“苏姑娘应该知道蔷薇山庄的规矩,外人是不能随意踏入山庄大门的。苏姑娘是大小姐的朋友,自然无妨,只是这位公子,恐怕不方便进去。” 蓝枭正要说话,却被苏挽月抬手拦住了,她点了点头说:“我明白山庄的规矩,我只求见大小姐,不会耽误太久。至于我这位朋友,他可以在山庄之外等我。” 她说着话又向蓝枭看了一眼,示意他不必担心,然后从容不迫地跟着忠叔走进了蔷薇山庄大门。 司寇青阳见到苏挽月,难免有一番寒暄。 苏挽月见她依旧是一副少女打扮,不禁暗自诧异,难道朱宸濠并没有履行和她的婚约? 司寇青阳见她不停打量自己,微笑着摸了一下发间的蔷薇花金钗,语气温柔地说:“你一定觉得奇怪,我为什么还没有嫁出去?之前小王爷屡次前来求婚,忠叔千挑万选都找不到一个良辰吉日,说要等到秋分之后才可以。” 苏挽月心中担忧冷霜迟,将下山之后的经过大致讲了一遍,但有意忽略了夏绯檀用暗器打伤她、逼她和冷霜迟前往王府别苑的事,然后对她说:“我和冷大哥不小心失散了,我听另一个朋友说他回到了叠翠山,但是他此刻并不在清心谷,不知道你最近有没有发现附近山中有他的踪迹?” 司寇青阳蹙了蹙两道柳眉,仿佛沉吟了很久,才说:“照你这么说,他或许真的回来了。记得之前他对我说过,叠翠山有阴阳二脉,清心谷位于阴脉之南,是谷中最清幽之所。而另一个地方则在阳脉之南,如果他选择新居,说不准就在此处。” “太好了,我这就去找他。”苏挽月心头顿时有了一丝希望,不管司寇青阳的判断是否准确,总算有了一点眉目,不至于让她无所适从在山间乱找。 “不要着急,我明天派庄里的人陪你一起去找啊!”司寇青阳见她着急的站起身,立刻跟着站起,“今天天色太晚了,你怎么找?不如留在山庄里歇息一晚,明日一早再去。” 苏挽月看着山间渐渐浓郁的夜色,觉得她所言有理,她回头望了望门外,说道:“可是,我还有一位朋友在山庄之外等候,能让他一起进来吗?” “当然可以。”司寇青阳很爽快地点头,吩咐身边的侍女云薇说,“你去告诉忠叔,让外面的客人进来。” 这天恰好是初一,窗外并无月光,整座山庄都沉浸入一片黑暗里。 苏挽月躺在她曾经躺过的那张绣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仿佛有着预知感应一般,有种突如其来的异样感觉一直笼罩着她,让她心绪躁动不安,无论如何都难以入梦。 蓝枭就住在她隔壁的客房,准备次日随她一起去找冷霜迟。 将近午夜时分,苏挽月忽然听见屋外响起一声凄厉的啸叫之声,仿若狼嚎,这种声音本就极为反常,没想到过了几秒钟,啸叫之声连成了一片,此起彼伏,如同被群狼环伺一样,而且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她吓了一跳,立刻翻身从床上跳下来,走到窗户旁向外窥探。 山庄院落内亮着点点荧光般的火焰,在那些忽明忽灭的火焰里,依稀可见数十个身穿黑色夜行衣的高大身影,他们不但装束打扮一样,手里也拿着一样的兵刃,看似是刀,其实刀背上还隐藏着一条锋利的链子锁,舞动之际寒光逼人。 她迅速向隔壁蓝枭房间看了一眼,他那边门窗紧闭,居然全无动静。 房间外有人在“咚咚”敲着门,是云薇的声音:“苏姑娘,苏姑娘!你睡着没有?” 苏挽月迅速冲过去打开了门,急促地问:“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云薇一脸惊慌之色地冲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苏姑娘!刚才的声音……你想必已听见了?” 苏挽月点了点头,问她:“好像狼群叫唤,又有坏人闯入你们山庄了吗?” 第194章 深山历险(2) 云薇神情焦急,慌慌张张地将手中的一个包袱递给苏挽月说:“少庄主说今晚庄上恐怕不太平,让你带上这些食物和水,去秘道避一避风头,你立刻跟我走。” 苏挽月料想山庄有外人侵入,下意识就问:“你们大小姐在哪里?她走了没有?你们准备怎么办?” 云薇摇了摇头说:“少庄主说她不能避,保护山庄是她职责所在,她可以应付得了。你手无缚鸡之力,在这里起不了任何作用,还是避避风头为好。你现在出门,向后花园左边假山走,山下有一个刻着‘隐翠’二字的石碑,敲击石碑三下,秘道自然就会开启,你进秘道里多躲藏起来,无论外面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来,切记切记!” 她们俩匆忙对答的时候,外面那种奇异的啸叫声更加明显,天空中升起了一枚如同烟花一般的烟火,将整座山庄照得异常清晰,耳畔隐约响起了兵刃交锋的铮铮之声。 苏挽月看到云薇显得无比苍白和慌张的脸色,心中的不祥预感更加浓烈:今晚入侵蔷薇山庄的又是一些什么人呢?司寇青阳之前不是说蔷薇山庄固若金汤、有很多机关和秘道阻止外人进来吗?为什么这些机关全都不起作用,他们竟然能够长驱直入? 云薇见苏挽月犹豫,用力将包袱塞进苏挽月怀里,催促说:“苏姑娘快走,大小姐吩咐说,让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免得我们花时间照顾你!奴婢没空和苏姑娘多说了,少庄主还在前院率众御敌,奴婢要去帮她了。” 她说完这句话,脚步快如流星,疾风一般沿着廊檐下的通道向前院飞奔而去。 外面声音越来越大,各种嘈杂的声音接踵而来。 她走到蓝枭的房间之外,用力敲了敲他的门,见他依然毫无反应,实在按捺不住,一脚踢开了房门,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蓝枭竟然不在房里。她顿时有点呆住了,当晚她明明看着他进了房间,这么深更半夜的,他会偷偷去了哪里? 苏挽月本来想和云薇一起冲出去帮司寇青阳,但是又怕自己真会拖她们的后腿反而不好,左思右想之下决定先听她们的安排,去秘道避避风头,等蓝枭回来再说。 她怀抱着那个装满水和干粮的包袱,按照云薇的吩咐来到后花园里的那座假山附近,果然看见了一个小石碑。她伸手敲击三下后,假山从中间裂开,显出一条向下的石头阶梯,里面漆黑一片,十分阴森可怕。 正在这时,苏挽月听见有脚步声和啸叫声从小院落的甬道处传来,来不及多想,一脚就踏了下去。她刚进秘道,假山立刻轰然合拢,将噪音与细微的光线都隔绝在外,不留一丝缝隙,仿佛从来没有被打开过。秘道内其实很干燥,空气也很清新,四壁十分光滑,脚下是一条长长的石子路,却不知道尽头在哪里。 苏挽月身处在一片黑暗中,摸索着慢慢向前走,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渐渐显出一些亮光来。 她迎着亮光往前走了几十步,眼前竟然出现了一面巨大的玻璃墙,墙外人影晃动,烛火明灭,仿佛有很多人在打斗,她刚开始有点惊讶,但是很快发现她在此停留了好几分钟,那边的人却并没有向她这边看。 ——难道那面玻璃墙有古怪?只能一面透视? 苏挽月立刻停下了脚步,她凑近那面玻璃墙,仔细看过之后才发现,面向她的这一侧似乎画着一幅地图,一边是茫茫大海,一边是叠嶂起伏的山峦。 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对面的厅中景物,正是蔷薇山庄的议事厅。而她面前的这一座玻璃墙,正好是一幅“山河尽染”的枫叶秋霜壁画图,它的另一面是全透明的,可以观察到厅中的全景。这座山庄和秘道的设计者显然是个非常能干的工匠,竟然在明代就造出了如此巧夺天工的单面透视玻璃墙。 苏挽月很好奇地看了看那幅“地图”,她的视线穿过玻璃,一眼就看见了端坐在玻璃墙另一面大厅中央座椅上的司寇青阳。 只见司寇青阳身穿一袭金色的衣裙,肩披黑色的貂裘,双肩上绣着两只展翅欲飞的青鸾,她的脸斜对着玻璃墙,神情庄重而严肃,一张美丽的脸傲然抬起,嘴角带着一丝冷笑,没有丝毫惧色。 她面前的护院家丁和丫鬟们,正在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黑衣人刀光骤起,掠过云薇的颈项,一缕血红喷出,这个柔弱纤巧的少女立刻倒在地面上。 苏挽月顿时握紧了拳头,她眼前所看到的不是电视剧场景,不是虚拟游戏打斗,而是一群活生生的人,正在被那些无情黑衣杀手们屠戮,她恨不得能敲破那面玻璃墙,冲出去将那些黑衣人打得落花流水。 司寇青阳看着山庄众人的鲜血浸入绣着牡丹花的洁白地毯,她的眼中凝结着泪水,却没有让一滴泪水落下来。 苏挽月眼睁睁地看着她们被那些黑衣人围攻,心里恨得咬牙切齿。 她低头四处寻找出路,突然发现玻璃墙最底下有一排奇异的小孔,排列均匀,顶端都包着油布。她试着揭开一层封堵小孔的油布,大厅内的声音竟然透过小孔传了进来。 兵刃之声已经止歇,啸叫声也渐渐消失,外面渐渐安静下来。 一个气场冷厉的蒙面黑衣人逼近了司寇青阳,将手中的刀架在她洁白的颈项上,恶狠狠地问:“秦皇宝藏在哪里?快说!” ——秦皇宝藏? 苏挽月立刻怔住了,这个黑衣人所说的“秦皇宝藏”,难道就是传说中秦始皇统一中国时从六国帝王那里搜集来的奇珍异宝?据史载,那些宝藏不是已经进入秦始皇陵和兵马俑埋在一起了吗?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座宝藏存在,它的价值恐怕不仅仅让现代人羡慕,连古代人也难免要垂涎。 司寇青阳面对黑衣人的逼问,她略显稚气的脸上浮现出与她年龄不相符的成熟与傲气,她冷笑了一下,说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黑衣人语气凌厉,下手更狠,见她不肯回答,立刻用手中利刃就在她脖颈上深深地划了一刀,鲜血立刻沿着司寇青阳的洁白肌肤流了下来。 他盯着司寇青阳,哑声问道:“我再问你一次,司寇家所守护的秦皇宝藏在哪里?你再和我绕弯子,我就刺瞎你的眼睛!” 但见司寇青阳仍然冷冷地道:“你要杀要剐随意,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纵然问我一百遍,我也还是这句话。” 黑衣人冷哼一声,手起刀落,将匕首刺向司寇青阳的面颊。 苏挽月看到这一幕,实在忍无可忍,她用力地拍打着玻璃照壁,想冲出去救司寇青阳,但她的敲打根本无济于事,她听见厅中有人惨叫着惊呼了一声“少庄主……”,紧接着看到司寇青阳脚下一道血迹蜿蜒而下,地毯上那一朵白色的牡丹花,已经变成了鲜红的颜色。 然而,那些此起彼伏的惨叫,并没有一声来自司寇青阳。 她双眸紧闭,鲜血顺着面颊滴落,却依旧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脊背挺得笔直,她微昂着头,脸上带着傲然的冷笑,犹如山庄内雕塑的那一只青鸾,坚强而孤傲。 苏挽月隔着玻璃墙看着这一幕,只觉得那黑衣人行径如同禽兽,司寇青阳虽然是蔷薇山庄的少庄主,但她双手残废,早已不能使剑,几乎与普通少女无异,他竟然忍心对她下如此毒手!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那黑衣人几次三番逼问她“秦皇宝藏”的下落,难道这就是司寇家族数百年来所隐藏、守护的巨大秘密吗?如果是这样,蔷薇山庄的富有就不难解释了,他们随便取出一件宝物,便是价值连城的瑰宝,足够司寇家几世代享用不尽了。更何况如果真有宝藏,其中必定少不了“古代硬通货”——黄金与白银。 第195章 灭门之祸(1) 苏挽月看到大厅中的惨景,恨不得能立刻脱身从这面玻璃墙内穿出去。 外面黑衣人逼迫司寇青阳没有结果,顺势将刀刺入了她的胸口,然后带着一群手下离开了大厅,就在他们离开后不久,一团火光从门外映射了进来,火光中浓烟滚滚,看不清任何东西。 高温灼热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让苏挽月觉得宛如置身火炉之中,如果不离开这里,她肯定会被烤成焦炭。据她猜测,设计这面玻璃墙的人一定非常高明,他不可能没有留下直接通向大厅的捷径。云薇当时只告诉她进秘道的方法,却没有告诉苏挽月怎么出去,怎么办? 她强迫自己定下心,仔仔细细地观察着那面玻璃墙,终于在距离地面一米的地方发现了一排凸起的小圆点。她细心数了数,大约有七个,她灵机一动,伸手依次将那些小圆点一一拍打了一遍。大约敲了十几下,玻璃墙竟轰然作响,如同苏挽月进来时的假山一样裂开了一道缝隙,秘道与大厅顿时联通,浓烟夹杂着火焰向苏挽月直扑而来。 苏挽月想起在学校时学过的消防常识,迅速将装有食物和水的包袱解开,用水浸湿包袱皮,当成口罩包裹住头脸,一头闯进了大厅,迅速冲向司寇青阳所在的位置。 她发现附近有一个平躺在地面上的人,身形娇小,脸上依然有血迹,果然是司寇青阳。 苏挽月看到满脸血迹、遍体鳞伤的她,心中既愤怒又悲痛,眼前的一切那么虚幻,却又那么真实。她来不及看她还有没有呼吸,抱起她的身体向大厅侧门奔过去,虽然每一步都很艰难,甚至触碰到一些让她不敢细想的物体,她还是咬着牙抱着她冲了出去。 蔷薇山庄的地形苏挽月已经不陌生了,她记得大厅侧面有一个锦鲤池,用力抱着司寇青阳走出大厅,一直走到锦鲤池中央的小亭内。 因为水汽阻隔,火势并没有蔓延到这里,只是浓烟密布,让苏挽月几乎睁不开眼睛。 苏挽月将司寇青阳平放在青石板地面上,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声呼唤道:“青阳!青阳!我是苏挽月,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过了良久,司寇青阳都毫无反应。 苏挽月几乎快要绝望了,她的颈项上有一道极深的伤口,看来那个黑衣人在图谋没有得逞的时候,终究对她下了致命杀手。 她低头去察看司寇青阳的伤势,忽然感觉到背心有一道冷风袭来,紧接着听见一个悲怆又阴森的声音说:“你这个贱人,我今日非替大小姐杀了你不可!” 这是蔷薇山庄的管家忠叔的声音。 他的武功原本并不高明,但此时此刻苏挽月心绪早已大乱,加上她全副心思都放在司寇青阳身上,因此当她意识到冷风刺骨的时候,下意识地向一旁闪躲,忠叔手里的长剑已经从背后刺入了她的左侧脊背。 苏挽月只觉得背心一阵凉意,伴随着一阵剧痛,眼前顿时一黑,几乎晕厥过去。她听出了忠叔的声音,强忍着痛楚说:“忠叔,你还是先救大小姐吧!” 忠叔却根本不理她,他仿佛带着泪水,悲痛地叫着说:“我早就警告过大小姐,不要对你发慈悲之心,不要让你的朋友进山庄来,没想到她不肯听我的话,终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蔷薇山庄灭门之祸全都因你而起!你今日若不死,我还有什么面目去地下见老爷夫人!” 他说话之间,手中长剑又向前刺入一寸。 苏挽月知道他手中的剑随时可以让她一命呜呼,因此更加不敢轻举妄动,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她忽然听见背后的忠叔发出一丝惊恐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你……你……” 他的声音渐渐微弱,突然之间湮灭了,紧接着,她看见有一个人影从侧面迅速地闪了过来说:“我来帮你封住心脉穴道。” 竟然是小宁王朱宸濠的声音。 苏挽月虽然觉得奇怪他怎么会在这里,但是她来不及细想其中的原因,立刻抬头急促地说:“你快看看,她还有没有救?” 朱宸濠迅速伸手,快速地点住了她胸口附近几处重要的穴道,然后低头来看司寇青阳,他似乎很懂得救援之术,苏挽月看着他将手掌放在司寇青阳的背心,仿佛忽然听见她发出了一丝微弱的呼唤,不禁十分惊喜,凑过去靠近她说:“大小姐,我是苏挽月……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司寇青阳嘴唇微微动了一下,苏挽月听见她在仿佛叫“妹妹”,不由得将头凑近了她的脸颊,忍着眼泪说:“你是不是有话要我带给你妹妹?你醒来就好了,我一定会设法救你,等火势小一点,我就带你下山。” 司寇青阳的脸色已经十分苍白,她身上很多伤口都在流血,几乎奄奄一息,她紧闭着双眸,微微翕动着嘴唇,惜字如金地说:“机……关……图……宝……” 苏挽月的脊背受了剑伤,眼睛也被浓烟熏得头昏眼花,她努力倾听着司寇青阳的话,或许这些零零碎碎的字句,隐藏着蔷薇山庄无数的秘密。 司寇青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努力地说:“青……鸾……” 这是她对苏挽月说的最后几个字。 苏挽月明显地感觉到司寇青阳软软的身体突然之间变得僵硬起来,她鼻端原有的那一缕浮若游丝的气息也了无踪影,只觉得痛彻心扉,悲不可抑。她实实在在地为司寇青阳心痛,她是一个品性如此美好的女孩,竟然遭受如此残酷的命运折磨,最终香消玉殒。 她想起来就觉得难受,眼泪止不住地往外奔涌,在满目苍夷的烟火中无声地落泪。 朱宸濠将司寇青阳临终的话都听在耳内,他弯腰从苏挽月的手将司寇青阳接过来,说道:“把她交给我吧。你背后受的伤看样子不轻,我替你把剑拔出来,先止血再说。” 苏挽月虽然很讨厌这个人,而且觉得他不像善类,这次在蔷薇山庄里出现的时机太过诡异,但当下情况危急,也顾不得和他的私人恩怨。刚才忠叔那一剑,差点就让她当场毙命,如果不是朱宸濠及时封住了她的心脉穴道,只怕她也坚持不了多久。常言说,好死不如赖活,她犯不着跟朱宸濠赌气,只要还有一线生存的机会,她也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死去啊! 她转念一想,将头微微侧向他,点了点头。 朱宸濠见她同意拔剑,他一只手扶住苏挽月,另一只手猛然发力,将她背心的长剑拔了出来。 剑刃雪亮,鲜血从她的伤口处飞溅出数丈之外,染红了一池春水。 苏挽月只觉得心脏部位仿佛瞬间被掏空了一样,一阵钻心剧痛让她眼前一黑,顿时晕了过去。 第196章 灭门之祸(2) 苏挽月感觉自己在黑暗之中走了很久,身体像不听使唤一般,她漫无目标地一直走一直走,既没有退路,也不能掉头,在虚无而寂静的黑暗中,只有她一人在完成这场看似无尽的旅程。 她似乎走到一个破旧的小土屋前,里头隐隐亮着灯光,她在门口站了一阵,而后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推开那扇有些陈旧的木门。一阵“吱呀”作响,木门被推开后,苏挽月小心翼翼迈出脚,跨进了低矮的门槛,里头很简陋,几乎没有什么家具,只有一张木质的雕花床,仍是帷幔精致的模样,有一个身穿新娘服饰、身形袅娜的少女头上覆盖着一张大红绣金的喜帕,似乎有些娇羞地垂着头坐在床沿。 房间内嵌着大金喜字的蜡烛烧已经烧了一大半,蜡油滴下来,在灯柱上蜿蜒缠绕成诡异的图。昏黄的光线中,那个少女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神情姿态像极了一个人。 苏挽月犹犹豫豫走过去,想掀开喜帕,但每次走不了几步走是无力,她觉得这间屋子不止自己一个人,后面有好像有许多人看着自己。但同来时一样,她无法回身,没有退路,脊背开始发凉,却无法转身逃离。她很真切地感受着这个场景,一时间有些眩晕。 她抬头之际,发现那少女脱下了新娘服,她头上明明盖着大红的喜帕,身上却穿着一袭缟白的素衣,一红一白刺得人眼睛生疼。难道是将喜事丧事一起办吗? 苏挽月在心里暗自发问,决心上前去掀开那新娘的喜帕。 她慢慢走过去,脚步很轻,蜡烛摇曳的烛光显得有些诡异,苏挽月的心跳得极快,走到面前去触到了喜帕的边角,陈旧的味道一下子扑上来,似是呛到人的肺部,灰尘像虫一样扎着。 她手心渗汗,一咬牙扯下了那女子的喜帕,顿时瞪大了眼睛,她看到了很熟悉的一张脸,果然是司寇青阳!只不过,她的眼神空洞似一滩死水,未施粉黛,一张脸显得很憔悴,眼睛无神地看过来,那种深深的绝望的情绪蔓延在她眼底,把人看得几近疯狂。 苏挽月忍不住大声尖叫出来,她大口大口喘气,不忍心再去看那双眼睛,转过身去掉头就跑,似乎屋外那团黑暗才是自己最终的归宿。 “姑娘醒来了么?”一个身穿着月白色绸衫的王府丫鬟听见苏挽月在噩梦之中发出的尖叫声,立刻放下手中正在煽火的小蒲扇,她疾步走过来,轻声安抚了句,“别怕。” 苏挽月脑子渐渐清醒,刚才那一切,原来只是一场噩梦。 窗外,淅淅沥沥下着雨,雨水轻轻敲打在树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她睁开眼睛,环视了一下周围的环境,这是一个干净而雅致的房间,粉色的床帷,秋香色的地毯,一排高几上搁置着几盆海棠花和茉莉花,四周悬挂着水墨丹青,古董架上搁置着几种形状和材质的如意。 ““我……我这是在哪儿?”她刚想坐起来,背后却传来一阵疼痛,像是扯动了伤口。 “姑娘别动啊,伤药早已煎好了,奴婢这就给您拿过来。”那丫鬟迅速走过来,将一个青花小瓷碗放在床边的小几上,温柔地说:“这是我家小王爷独自居住的王府东苑,奴婢名叫采绮,王爷吩咐奴婢要好好照顾姑娘,姑娘先把药喝了吧。” 原来这里是宁王府。 苏挽月喝完那碗伤药,采绮收起小瓷碗,嫣然一笑道:“小王爷稍后会过来看望姑娘,姑娘请好好休息,奴婢先告退了。” 窗外雨声依旧,苏挽月试着让自己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翻来覆去都在想着那天的情形。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有一缕清淡的檀香气息,混合着新鲜的空气从帷幔外飘过来,苏挽月觉得好奇,迅速睁开了眼睛,发现竟然是朱宸濠,他不知什么时候走进了房间,此刻正站在她的床榻旁,静静地凝望着她。 看到他,苏挽月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这个奸诈狡猾的家伙,把她弄到王府里,自然不会有什么好的图谋。 “你已经昏睡一天一夜了,先养好伤,一切等你好转之后再说。”朱宸濠凑过来,很温柔地对她说了一句。 苏挽月脑子还有点混混沌沌,她下意识地问:“大小姐还有没有救?她在哪里?” 朱宸濠低头叹息了一声,说道:“司寇小姐,昨日已安葬在叠翠山中了。” 这句话一入耳,司寇青阳临终时的模样又活生生地重现在苏挽月眼前。 “机……关……图……宝……” “青……鸾……” 这些话,在苏挽月脑海里不断地盘旋,梦中那诡异的情景,诡异的气氛,霎时间让她头痛欲裂。 朱宸濠见到她痛苦的表情,居然貌似很好心地说:“逝者已矣,你什么都不要想了,好好睡一觉吧。” 苏挽月抬头看着他,轻声问:“蔷薇山庄的其他人呢?” 她直到此时才发觉,朱宸濠今天的打扮有些奇特,他身穿着一袭黑色劲装,腰间还悬挂着一柄金剑,几乎是全副武装,与之前她所见到的白衣君子简直判若两人,神情也显得有些凝重冷肃,看起来分明就是一个行走江湖的侠士。 朱宸濠不知道是真的难过还是假难过,语气严肃地说:“我找遍了整座蔷薇山庄,你是唯一的幸存者,应该再没有其他活口了。” 灭门之祸。 之前那些情景,苏挽月记得清清楚楚,她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场惨绝人寰的杀戮,更不会忘记那个美丽又善良的司寇青阳。只是她一直很疑惑,那天晚上蓝枭怎么会突然消失不见了?朱宸濠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蔷薇山庄里呢?但是她目前的身体状况十分糟糕,只要一想到这些问题,她就觉得头痛欲裂,脑子乱得如同一团浆糊。 朱宸濠看了她好一阵,才袖着手说:“你的功夫照说应该不错,为什么会受人如此暗算?实在出我意料之外。” 苏挽月的伤口痛得要命,没想到他居然还能说出这种风凉话,她不屑于理睬他,因此装作没听见。 朱宸濠碰了个钉子,他沉默了片刻,突然走近她,用一种诡谲的声音说:“其实我一直以为你够聪明,没想到你竟然跑到蔷薇山庄去,简直就是自投罗网……之前要你跟我回府,你拿东厂的人吓唬我,没想到还是落到我手中了。若不是我对你网开一面,你早就没命了。” 苏挽月听他这么说,心里不禁暗自猜疑,难道蔷薇山庄那场劫难幕后另有主事之人?这个人会是谁呢?朱宸濠既然敢对二夫人冰兰下毒,谁能保证他不会对司寇青阳下手? 她仰躺在床上,看着床顶的银色流苏串,轻描淡写地说:“小王爷的意思是,我应该感激你吗?” 朱宸濠很诡异地笑了笑,凑近她说:“我不要你感激我,我也不会白白救你。这次就算你欠我一个人情,只要你记得就好,找机会再还给我不迟。” 苏挽月瞪着他,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了出去。 第197章 秦皇宝藏(1) 苏挽月在王府东苑内,足足休养了一周,伤口才渐渐恢复。 在这段时间里,朱宸濠经常来“看望”她,她知道他绝不是一个行事光明磊落的君子。所以,对于他当天为什么会那样及时出现在蔷薇山庄的“灭门”现场,还恰好赶在忠叔杀死她之前救了她,都显得十分可疑。而他出手相救,必定有他的理由。 她能够下地走动的那一天,朱宸濠又来了。 “看来你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他打量了她一遍,很直接地开口,“我有些与司寇青阳相关的事情想问你。” 苏挽月听到朱宸濠这样说话,心里顿时有了一丝警觉,摇头说:“蔷薇山庄的一切,我几乎一无所知,小王爷若是想从我这里问出蔷薇山庄的机密,恐怕我无可奉告。” 朱宸濠听见她的话,眼底掠过一丝阴沉,但是很快就消失不见,语气依然很平稳地说:“我对你并无恶意,你何必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我全都是为你着想,青阳是我的未婚妻,也是你的朋友,她如今无辜横死,家园惨遭洗劫,难道你不想找出真凶,知道事情原委么? 苏挽月看着他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瞬,故意顺着他的话回答说:“我当然想知道,但是我根本没有一点头绪,怎么找真凶?” 朱宸濠从窗前转过身,站在距离她两米开外的地方,远远地看着她,举重若轻地说:“你若想知道真相,就要与我合作了。你若帮我,就是帮你自己,我绝不会亏待你。” 苏挽月暗想此人果然没有太多废话,貌似很爽快地说道:“你要我怎么帮你?你直接说吧!” 朱宸濠很自然地在一张木椅坐下来,说:“既然你同意与我合作,我不妨先给你讲一个故事,只怕这个故事你真的从来没听过。” 尽管苏挽月并不认为他所讲的故事具有多高的可信度,但是这个故事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极具吸引力的。 因为这个“故事”,是关于一代帝王秦始皇地宫宝藏的。 作为T大考古探险小分队资深成员,和所有考古探险爱好者们一样,苏挽月和她的队友们一直都对秦皇宝藏很感兴趣,不仅是她一个,她的学长宁飞、学姐萧婷婷也都是同道中人。 所有人都很好奇,秦始皇的宝藏是否真的存在?如果存在,它究竟埋藏在哪里呢?秦始皇这个曾被众多古代学术专家赞誉的“千古一帝”,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封建王朝的创建者和统治者,在他统一六国的时候,到底掠夺了多少自然界的瑰宝?在他临死之时,这些瑰宝是否随着他一起沉入地宫了呢? 这些疑问,不但是中国考古学家的难题,也是世界考古爱好者的共同难题,考古学家们一致认为,目前世人能够看见的秦始皇陵兵马俑,仅仅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朱宸濠的“故事”,从秦朝大将军蒙恬开始。 “蒙恬的祖先是齐国人,他的祖父蒙骜从齐国来到秦国侍奉秦昭王,官至上卿。到秦始皇七年,蒙骜去世。蒙恬的父亲蒙武,蒙恬的弟弟蒙毅都是秦朝重臣,深得秦始皇的尊宠,蒙恬担任外事,蒙毅常为内谋,当时号称‘忠信’,蒙家军攻城取地无数,诸将都很敬重蒙氏家族。” 苏挽月认真地倾听着朱宸濠说话,她很想知道,数百年前明朝人所知道的“历史”,与现代人所知道的“历史”究竟有没有区别?有多大区别? 朱宸濠说完了这些话,忽然抬头看着苏挽月,说:“我所说的这些史料,料想你也没有听说过。只不过,历史上有很多事情,往往并不为史官所知,或者并不能将真相公诸于众。所以关于这个秦朝的蒙氏家族,还有很多很多事是世人所不知道的。” 苏挽月很积极地点着头,这些“大家所不知道的”应该就是朱宸濠要说的重点内容了。 果然,朱宸濠很快就接着告诉她了,“蒙家军当时替秦始皇攻城略地之际,在各国掳掠了不少珍宝,据说数量惊人,因为临时无法处理,所以都被蒙家军就地掩埋,以待日后伺机再送往都城。” 苏挽月第一次听到这样的传言,好奇地问:“后来这些珍宝都集中到一起了吗?六国都城想必距离很遥远吧?他们要搬运一趟可不容易!” 朱宸濠抬头扫了我一眼,眸中闪动着光芒,说道:“将大量的奇珍异宝汇集到一起,人力物力倒在其次,最关键的是,护送宝物的人必须对秦皇绝对忠诚,否则千里迢迢之遥的运程当中,谁都无法预料会出什么事。” 诚然,在那样一个动荡的乱世里,天下初定,群雄作鸟兽散,秦朝社会治安正处于极差的阶段,要想大张旗鼓地运送一车车的金银珠宝,又不引起草寇觊觎,实在是一项难度颇大的工程。护送的人不但要忠诚,更要有本事才行。 苏挽月不由自主看向他,问:“难道秦皇将这个任务交给了蒙家军?” 朱宸濠说道:“不错。以蒙恬的智慧与胆识,护送这些珍宝又有何难?只可惜,就在他们运送珠宝的途中,秦皇南巡突然驾崩,蒙氏一族全部被赵高设计谋害,这些珍宝就失了下落。” 他说到这里,忽然住了口,将冷峻的目光投向了苏挽月。 苏挽月觉得他的神情很奇怪,心中暗想着这些事情之间的联系,朱宸濠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些故事呢?那些被蒙家军收集运送的珠宝最后到底去了哪里?他所说的故事,到底是莫须有的谎言,还是从历史缝隙之间漏下的真实秘密? 朱宸濠见她迟迟沉默不语,主动问她说:“我的故事已经讲完了,难道你没有什么话说吗?” 苏挽月心中觉得莫名其妙,随口应道:“没有!” 朱宸濠听见她的回答,看着她的眼光立刻变得犀利起来,那双挺秀幽深的眸子里射出尖锐的光芒,语气有些不悦地说:“你是真的不明白,还是有意装糊涂?司寇一族曾是秦朝蒙恬的部下,当年蒙毅临死之时,秘密派遣出一队心腹护卫军,要他们指天盟誓,从此以后不得臣服于任何帝王,隐遁山中守护那座宝藏。司寇家临危之际受蒙毅父子之命,因此世世代代隐居于江西叠翠山,难道司寇青阳临终之前一点都没有对你说过么?在我发现你们俩之前,她可曾对你透露过什么讯息?” 这几句微微带着芒刺的话,让苏挽月立刻收敛了轻松好玩的心态,开始认真地思量他的话了。 朱宸濠貌似温文尔雅,眼里却隐藏着杀气。虽然他说的话不一定是真的,但是从他的表情和态度来看,你完全感觉不到他在说谎,甚至有一种被绕进去的错觉,很想相信他所说的就是事实真相。 这种人往往很难对付,也很难打交道。 苏挽月沉默了很久,对于这个神秘的司寇家族,她心里一直也存在着疑问,当日那黑衣人将利剑架在司寇青阳玉颈之上,也曾逼问她“秦皇宝藏在何处”,难道司寇家与那座宝藏真有联系?司寇家族与世隔绝却富可敌国,财富从何而来?如果说蔷薇山庄真的藏有机密,是否与她在假山秘道之内看到的那幅“地图”有关? 第198章 秦皇宝藏(2) 她暗自沉吟,回想着司寇青阳临死之前的话,仿佛有一种奇怪的声音在告诉她,假山秘道之内一定埋藏着什么东西。 朱宸濠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立刻接着说:“只要你肯告诉我宝藏的秘密,我一定厚礼相报。” “大小姐临终时对我所说的话,你不是在场吗?之前我发现她的时候,她就已经昏迷不醒了!能对我说什么话?”苏挽月见他对这个问题穷追不舍,料想他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心里早已想好了对答的策略,“再说啦,我不过是个局外人,你才是蔷薇山庄的女婿,这件事恐怕不该问我吧?” 朱宸濠盘问半天却一无所获,他没有再看她,径自转身向房间之外走出。 苏挽月伫立在窗前,看着他的身影很快地穿过王府东苑之外的那片竹林,如疾风一般向王府正厅掠去。 三日未出房门,算是被软禁起来了,苏挽月掰着指头数了下日子,又过了三天,距离朱佑樘和蓝枭所说的一个月之约似乎又近了一些。 她在王府之内衣食无忧,除了不能自由活动外,活得还算舒坦。这几日朱宸濠并未来找她麻烦,也没有其他人来过。苏挽月觉得自己像是被遗忘了一般,所以当房门被推开的时候,她还以为是丫鬟过来送食盒的。 “放桌上吧。”苏挽月头也没抬,在书案后头坐着,盯着面前摊开那张纸。 “这几天你过得可好?”是朱宸濠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润如玉,貌似十分客气。 苏挽月抬头,望着行到面前的人,有些惊讶他穿着缟素的丧服。朱宸濠抬了下手,吩咐他的贴身侍卫关了房门守在外头。 “丧服是为你家二夫人而穿的吗?”苏挽月没动,抬眼问了句。 面前展开着的那张宣纸,上头是她刚刚随手拿笔默写的《孔雀东南飞》中一句诗——“吾欲负汝去,毛羽何摧颓,吾欲衔汝去,口噤不能开”。意思是我想背负着你离去,但羽毛和翅膀却颓然摧悲了,我想衔着你离去,但嘴却已经张不开了。这两句诗,说的是对恩爱的夫妻不能相守,最后幻化为孔雀的故事,虽是情比金坚,但也奈何造化弄人,似乎不太吉利。 “我以为凭你的聪明,笔迹至少应该是行书之类的,倒是没想到,竟然如此平淡无奇。”朱宸濠并未回答苏挽月的问题,他淡淡地瞥了一眼书案上的字,随口评点了句。 苏挽月的字不如其他人那样龙飞凤舞,毕竟她从小不是练的毛笔字,只是最普通的正楷,一笔一划很工整,字体清秀瘦削,颇如其人。 “有的人金玉其外,有的人败絮其中,我呢,虽然是个寡淡又无趣的人,但也没有别的面具。”苏挽月也不气恼,笑了笑。 “为什么要写这首诗句?”朱宸濠伸手,拿过那张墨迹未干的宣纸,认认真真看了几眼。 “小王爷真的不知道吗?”苏挽月抬头扫了他一眼,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难道我写的诗不合时宜?难道一切不是早就计划好的?” 朱宸濠也不恼怒,行到书案斜对面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一拂袖,长衫飘逸,轻巧就是雍容尊贵的样子。头上绑着素白的抹额,青色的束发带长长垂下来,显得朱宸濠整个人都带有几分倦怠的病态感,但眼神却又明澈无比,温润的书卷气徐徐展了开来。 “冰兰今早去了。”这么清淡的一句话,却是在述说一个从十五岁就开始陪着他的女子,显得很是薄情寡性。 “小王爷还不算太狠心,还肯为她服丧。不像司寇大小姐,即使孤独离世,也丝毫没有影响你追寻秦皇宝藏的兴致。”苏挽月笑了笑,满嘴讽刺意味。 朱宸濠一点也没被激怒的样子,端坐在那里,神情与世无争。 “为什么你要对外宣称对二夫人下毒的人是我?这句话我一直没机会问你。”苏挽月侧目,盯着朱宸濠的眼睛。 “正如你所说,那不过是一个荒唐的借口,我不想让你离开王府的借口。”朱宸濠坦率承认,脸上表情说不出的味道,既冷漠又意味深长。苏挽月不得不承认,血缘是个奇妙的东西,朱宸濠和朱佑樘在某些时候非常相似,不愧是叔侄俩。 苏挽月笑了笑,明眸皓齿地看着朱宸濠:“可是外人都会相信你的鬼话,以为真的是我毒杀了你的二夫人,这才是你的真正目的吧?” 冰兰一死,南昌府都指挥使的丧女之痛自然要找个发泄口,她就是朱宸濠找的替罪羔羊,活生生被扣了这顶黑锅,却也无从辩白。 朱宸濠没说话,算是默认。 “你究竟想做什么呢?只是为了嫁祸于我,连你的妻子都可以牺牲掉?”苏挽月沉声一问,语气中有些凄凉,“不要以为可以逃脱罪责,你害死了她,终有一日会有报应的!” “你知道下毒的人是我?”朱宸濠厉声一问中,眼神已经冷若寒霜。 苏挽月沉默了片刻,她知道自己已经透露了太多信息,所幸朱宸濠是个真小人,事已至此,不如干脆豁出去,把话敞开了讲清楚。 “我看到二夫人的眼神,所以如此猜测。后来在兰香阁前同你说的那些话,无非是想让你放松警惕,但没想到你会亲口承认这件事。” “所幸你没有坏我的大事。”朱宸濠叹了口气。 苏挽月站了起身,他们所处的这个房间,门窗都是紧闭的,外面的人根本听不见里面在说什么。 “你应该不会用毒,那毒药是谁给你的?”她丝毫不怕朱宸濠,步步紧逼盯着他问。从朱宸濠的表情中,苏她知道自己一下子就问到了最核心的地方,他眼神之中稍纵即逝的那种凌乱,却已经足够让她肯定自己的猜测,“是夏绯檀?” 按时间推测,朱宸濠下毒的时候,应该在遇见苏挽月之前。 “我早就和冷霜迟说,要杀了你,但他就是不肯,现在一看,你果然是个大麻烦。”朱宸濠的眼里露着冰冷的神色,狠辣阴毒,像是要立刻把苏挽月活剐了一样。他不容许别人能窥测自己心里的秘密,一旦被窥视了,那种温文如玉的外表就消失殆尽,只剩一张让人生寒的脸孔。 “你今日不会就想和我聊这些的吧?”苏挽月退了一步,她看到朱宸濠的那种眼神,不禁暗自心惊。 “自然不会。我从叠翠山上救你回来,本就是为了得到宝藏的秘密,你既然什么都不知道,对我也就毫无用处。冰兰一死,我杀你的理由已经很充分了,无论别人答不答应,我都会这么做!”朱宸濠冷笑一声,依旧端坐在那张太师椅上,纹丝不动。 “你敢杀我?”苏挽月瞪着朱宸濠,头一次深刻地明白“伪君子”三个字怎么写。朱宸濠身上的那抹阴冷气息,实在是让人寒彻心扉,司寇青阳如果在天有灵的话,会不会痛恨自己的过分善良,竟然一次又一次地将信任交付给这种男人?冰兰如果在天有灵的话,会不会悲哀自己竟然陪伴了这种人十几年,付出了最好的年华,却得来那样的下场? “我为什么不敢?怕太子将来报复我么?他现在已经自身难保了,我杀你,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朱宸濠笑了笑,站起了身,长衫垂地,素白的丧服却看不出一点儿惨淡的心绪,那张温雅而书生气的脸,也显得有些怖人了。 第199章 死里逃生(1) “自身难保”这四个字,似乎提醒了苏挽月。 她心里有些疑惑,朱佑樘现在究竟怎么了?难道他在京城遇到了麻烦?那会是什么样的麻烦,竟然让远在江南的小宁王朱宸濠胆敢这样放肆,不再将他放在眼里? 但是,从这短短的几个字中,苏挽月很清晰地看到了朱宸濠的野心。 “看来,你一直在等待这个时机?”她试探着问。 “不错,就算太子殿下可以摆平京城那些事,也来不及到金陵救你。到时候听到你的死讯,他肯定会来此地接你的尸骨回京。等到那个时候,我会让他永远回不了京城,做一个孤魂野鬼。”朱宸濠阴沉地笑了笑,算是肯定了苏挽月的猜测。 “我明白了。”苏挽月顺着他的话语,替他说了下去,“你毒杀冰兰,然后找一个人来当替罪羊,就是看中了她父亲手里的兵权,然后把她的死归结给你的仇家,好让你的岳父和你有联合出手的强大理由,在南昌府你就有了最可靠的盟友。” “接着说。”朱宸濠并不否认,反而饶有兴致的盯着她清澈如水的眼睛。 苏挽月吸了一口气,继续说:“你和烟雨楼之间,想必早有不可告人的关系。如果哪一天太子真的来了南昌府,你一定会假借他们或者是其他江湖人士之手杀了他。这样一来,你既顺利达成了自己的目的,又可以将所有罪名都推给那些人。即使你许诺过人家回报,哪怕是高官厚爵、黄金千两,日后你也一定会杀了他们灭口。” “你说完了没有?”朱宸濠的脸色波澜不惊。 “你处心积虑安排这一切,难道是想造反吗?”苏挽月一字一顿说完,她虽然知道历史的轨迹必定会如此发展,但没想到这件事来得这么快。毕竟史载朱宸濠谋反是在三十年之后明武宗皇帝在位期间,并不是此刻。她也不是先知先觉,也并非事先就有了几分揣测,而是就着朱宸濠的话语,一步一步猜出来的。布这么大一盘局,实在耗心耗力,朱宸濠的权势地位已是普通人毕生不可及的了,但往往是那类被目为天才的人,越是不知惜福和知足。 朱宸濠很耐心地听完了苏挽月这么长篇大论的一段话,他笑了几笑,侧身往门口的方向走去。 苏挽月站在原处没动,望着那人离开的背影。 “你知道么?刚刚听你说话的时候,我吓了一大跳,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竟然有人能把我心思猜得这么透彻。”朱宸濠停下脚步,缓缓侧过身来,隔着些距离,和苏挽月遥遥对视着,语气中竟然莫名其妙有些遗憾的样子。 “那又如何?”她扬起头看着他。 “我对你,实在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如果早认识你几年,也许你会是我最得力的帮手,或者最喜欢的女人。”朱宸濠不无遗憾摇了摇头,语气有些哀伤,“我只能说天意弄人,竟然让你跟了太子,而不是我。” “我和你不是同一类人。”苏挽月依旧站着没动,她抬眼望着那抹素白的背影,那背影依然有几分像朱佑樘,或许是那相似的几分感觉,让她心中忽然一动,“你不如趁早收手吧,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有些事情并不是你苦心筹谋,就一定能成功的。” “我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朱宸濠侧身望着苏挽月,淡漠说了句。 “要我说很明白么?你命中注定不是天下帝王,就算你有再大的雄图抱负,也无法成事。”苏挽月忍不住再劝了他一句。 “够了!”朱宸濠的脸色已经变得有些狰狞,像是不服气或者是不甘心,也许两者皆有。他愤然拂袖离去,不再同苏挽月多做纠缠,但苏挽月却似乎可以望穿那个背影,一直望得到他内力的纠葛和无奈。 她始终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天生愿意做坏人,那些人只是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损害了别人的利益而已。但冥冥之中有着万物运行的法则,无法去抵触和违抗,朱宸濠的图谋一定不会成功,朱佑樘会顺利成为大明朝第九位皇帝。 历史如此,不会被任何人改变。 苏挽月看着紧闭的门窗,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很安静很安静。 她独自坐在内嵌雕贝的圆凳上头,环视着这间已经关了自己整整三天的屋子,当门缝里透着呛鼻的烟雾进来的时候,她立刻明白,为什么朱宸濠敢当着她的面承认那么那么多的事情。 ——他已经起了杀机。 朱宸濠为人果然精明且歹毒,冰兰早上刚死,如今刚过晌午,他就迫不及待要烧死自己,这样也算一石二鸟的法子,对外宣称王府中不慎“走水”,对内又堵了众人的口舌。 房间里的浓烟越来越呛人,苏挽月仍是端坐在圆凳上,一动未动,她侧目望了下卧榻前头那扇精致的梅花轩窗,外头也是火光冲天的样子,窗子已经被钉死了,这儿坐北朝南,可能风势所致,火燃得特别快。屋子里像个滚烫的熔炉,随意碰一个地方都是炙热的温度。火光把苏挽月的脸都映红了,脸上额上,也全是细细密密的汗珠。尽量低频率的呼吸,因为空气中的烟尘吸进去,会让你非常难受。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大火烧身的灭顶之灾了。 但是,这一次她恐怕没有那么幸运,能够借助神戒的穿越力量从观星楼的火场中逃离。 火光映衬,周围能燃的东西都燃起来了,温度越来越高的空气,连呼吸都有些费力。房梁塌下来的时候,苏挽月已经被逼到了死角,四周都着了火起来,也无处可躲。她摸索着走到门边,用案几上的茶水打湿了锦帕,捂在嘴上,右手不慎触碰到了门框边缘,瞬间起了水泡,疼得几乎钻心。 房间之内的氧气越来越稀薄,苏挽月在神智恍惚间,仿佛望到了自己前世的影像,这一次,她还能那么幸运地逃过劫难吗? 等到苏挽月醒来的时候,她一眼就看到了床榻边抱着琵琶的女子。 她长得很瘦,柔柔弱弱的,犹抱琵琶半遮面,有一种古典雅致的气息扑面而来。手指纤细白皙,指头上绑着拨片,弹得好像是曲“平沙落雁”的古曲,调子有些凄凉雄浑,婉转悠扬。 苏挽月侧头眨着眼睛看了她半天,依稀觉得这女子像在哪里见过。 “你醒了?”还是琵琶女先看见苏挽月瞪大眼睛望过来,她有些惊讶,赶忙放了抱在怀里的琵琶。 “我怎么在这里?”苏挽月开口问了句,声音嘶哑到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她望着那个走过来的人和她身上的紫色纱衣,忽然记起来了,她就是那晚在万花楼楼弹奏过一曲的女子,没记错的话,她的花名叫“盈盈”。 盈盈赶忙走过来,伸手倒了杯水,端过来扶苏挽月喝下。 苏挽月略微抬了上身,却觉浑身酸痛,想伸手去接,低头却看见自己两手都缠上了绷带。纳闷垂着头,脑子空白了好一阵,才想起来自己前一个场景是在间着火的房子里。 “今天是什么时候了?”苏挽月忽然抬头,问着盈盈。 盈盈端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一下,定了心神回她的话:“四月初三。” 又过了五日,苏挽月心里默念了一句。面上仍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她低头饮下了盈盈递到唇边的白水,很慢很慢地喝了下去,嗓子做个吞咽的动作都觉得疼,看样子是发高烧了,不然不会有这种症状。 “你先休息一会,我去禀告公子。”盈盈见苏挽月喝完了杯中水,把枕头垫上了些,让她能够斜倚在床头。 听到“公子”这两个字的时候,苏挽月眉头皱了下,问道:“你家公子?他是谁?” 盈盈并没有回答,施了个礼就退下了。 苏挽月心中十分疑惑,到底是谁救了自己?如果没猜错的话,除了那个人之外,不会再有别人了。但是,假如救她的人真的是他,那么岂不是恰好证明他和朱宸濠之间的勾结确有其事?他为什么要冒着和朱宸濠翻脸的风险来救她呢? 第200章 死里逃生(2) 她低垂着头,心里琢磨了几个来回,看着被白色绷带绑紧了的手掌,应是被烙出了血泡的那几个伤口,挪了下腿,却发现左腿完全没了知觉。 当房间的门再一次被人推开的时候,苏挽月忽然有一种心痛的感觉,她飞快地转过头去,不愿意看到来人。 “你怎么样了?”他轻轻地走到她身边,很温柔地问了一句话。 苏挽月紧闭着眼睛,她不想听到他的声音,却不得不面对这样残忍的现实,她试着挪动双腿,但左腿和两块木板捆在了一起,难怪完全不能动弹,想要伸手去按,手却被人一把抓住。 “不要乱动,你的小腿被房梁压断了,刚接好骨,如果再挣断你至少三个月不能动了。”冷霜迟拽着她手腕,止住了她近乎疯狂的动作。 “我不要你管我。”苏挽月咬着牙说。 “可不可以听我解释?”他弯下腰来,伸手扶住她乱动的双臂,“关于我,关于烟雨楼,关于小王爷,我早就该对你说清楚了。” “为什么你认识盈盈,她不是秦淮河边卖艺的歌女么?”苏挽月想要抽回手腕,却仍是被那人不动声色拽着。 “她本就是烟雨楼的人。”冷霜迟把苏挽月的胳膊塞回了被子里,却仍是握着她缠有纱布的手不放,雪白的纱布,摩挲起来有种异样的感觉,隔着一层东西无法触碰到她肌肤的感觉。 苏挽月没再问了,低下头去缄默不语,被抓着的那只手很不自在,但抽不出来。 冷霜迟伸出手来,轻柔地拭去她眼角的泪痕,缓声说道:“也许有些事我骗了你,但绝非我本意。” 他一直都只看见她明媚如春光的笑容,却从来没有看过她哭泣的模样,若不是亲眼所见,他也不会相信这世界上会存在像她一样的女孩子,她永远微微上扬的嘴角仿佛最锋利的武器,撕破人的心理防线,略带笑意却参不透的眼神,犹如最可怕的蛊术,勾人魂魄,一颦一笑,颇有些倾国倾城的意味。而当她落泪的时候,竟然让他无比心痛,恨不能代替她承受所有痛苦。 “你不要说了,”苏挽月被冷霜迟举重若轻的语气弄得有些恼怒,“你不是和朱宸濠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吗?你们一时想杀我,一时想救我,到底想干什么?” “我从大火里冒死把你抱了出来,怎么会想杀你?”冷霜迟似乎有些难过,语气中带着淡淡的苦涩味道。 “就是因为你们,我才差点被害死!”苏挽月侧头直直盯着冷霜迟那双蛊惑人心的眼睛,“你不要以为我忘了,朱宸濠密谋造反,烟雨楼就是他最大的帮凶。你们二人狼狈为奸,之前还一起演戏给我看,是我太傻太笨,竟然怀疑他们对你不利……还和蓝枭一起跑到叠翠山中来找你!” 她说着话,心中无限委屈,更无限后悔。 她后悔自己没有相信朱佑樘的话,而听信了霍离樱的假消息,一时冲动之下前往叠翠山。而之前冷霜迟带着她逃离王府别苑,或许只是一场好戏,否则他们怎么会那样轻而易举地逃走? “我当时是真心想带你离开王府的。”冷霜迟的容颜有些憔悴,“至少在遇到皇太子那些人之前,我没有想过再回来。” “蓝枭呢?你是不是见过他?”如果不是现在身体状况不好,苏挽月会直接跳起来,但现在一条腿废了,两手又是什么东西都握不住的样子,活生生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更不用说对付冷霜迟了。 “蔷薇山庄遇劫那天晚上,他找到了我的草庐。”冷霜迟并不隐瞒当晚的情况,如实说了出来,“他虽然武功极高,但被我设置的瘴气阵法所伤,至今昏迷不醒,躺在草庐里。” “他找你做什么?你又对他下毒了吗?”苏挽月终于明白为什么蓝枭当晚会离奇失踪了,原来他自己偷偷去了叠翠山阳脉之南,找到了冷霜迟的居所,竟然还和他交过手,而且被他困在山中。 冷霜迟抬眸望着苏挽月气呼呼的脸,她虽然气坏了,但眼睛仍然很有神,眼廓完美的一双杏目,睫毛纤长浓密,黑白分明又清澈如水,眨起来的时候回让你看得目不转睛。他犹豫了一会儿,才说:“他并不希望你见到我。他告诉我说,此次临出宫之时皇太子曾经密令他,如果你一意孤行前来见我,立刻将我就地诛杀。” 苏挽月顿时怔住了,朱佑樘竟然会对冷霜迟动杀机吗?他虽然为人清冷高傲,但并不狠厉,为什么这次要这样对冷霜迟?可是,如果朱佑樘真的对蓝枭下过这样的密令,而蓝枭又深深理解她对冷霜迟的情义,这件事就不难解释了。蓝枭既不愿意违抗朱佑樘的旨意,也不忍心真的杀掉冷霜迟让她伤心难过,所以他才会在那天夜晚,抢在她前面去找冷霜迟,试图说服他不要与她见面。 “就因为这样,你才和朱宸濠合谋准备刺杀太子?”她心里有些难过,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到了这一步,“你知不知道谋反是要株连九族的?谋杀太子可不像你们平常在江湖上杀几个人,能随随便便摆平?” “我并不是想反朝廷,朱佑樘抑或是朱宸濠,他们谁当朱家的皇帝,对我来说都一样。”冷霜迟态度平静,语气温和,仿佛说着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那你为什么要帮朱宸濠?只是因为你和太子殿下之间的事情吗?”苏挽月瞪大眼睛,这句话说给任何一个有正常思维的人去听,只怕都不会相信,她觉得眼前的冷霜迟太出人意料了,他明明不是这样的人,怎么会突然之间变了?“难道你和他之间非要做敌人不可吗?你不是这样的人。” “只是局势让我现在同朱宸濠站到了一边而已。”冷霜迟仍旧语意轻松,像他一贯逍遥的态度。 “看来,你现在是死心塌地打算帮着朱宸濠了?”凭着苏挽月对冷霜迟昔日的那些浅显了解,他是一个自恃甚高又特立独行、不喜欢受人掌控的人,怎么会突然之间对朱宸濠这么好? “我为什么不帮他?”冷霜迟淡淡一笑,轻描淡写地将心事说了出来,“至少不会再有人从我手里将你夺走。你即使要走,也该由你自己决定,而不是由他来决定。” 苏挽月听着冷霜迟的话,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冷霜迟之所以帮朱宸濠,并不是因为他和朱宸濠的交情有多铁,而是源于对朱佑樘的敌意。他态度的突然转变,似乎都是因为她。否则,他此前对朱宸濠故意疏远,将烟雨楼交给霍离樱,甚至被胁迫回到王府别院,努力带她逃离险境的种种行为又怎么解释?一切事情,似乎都是从她遇见朱佑樘之后开始的。 “我在你额头,用幻术种下了一朵扶桑花,”冷霜迟低头凝望着她的脸,伸手抚过她的眉心,“当你心里没有我的时候,那朵花就会消失不见……我种下它的时候,我知道你是喜欢我的。可是,现在它已经没有了。” 原来如此。 苏挽月终于明白了那朵淡紫色扶桑花的来历,那朵花的消失,其实就意味着他们之间感情的终结。 “我终于知道了,你心中最爱的人是他,不是我。”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仿佛在诉说着心底里最秘密的声音。 “冷大哥,可不可以听我说几句话?”苏挽月仰起头,她轻轻握住了他的手,目光真诚而恳切地望着他,“我知道这些事情的缘起都是因为我。如果不是我,你此刻已经在一个山水逍遥的地方结庐而居了。你或许觉得太子对我不够好,甚至觉得我之所以不愿意和你一起走是因为他,但其实不是这样的。我敬重你、仰慕你,但那种心情不是喜欢……是我真心觉得我配不上你。” “你不必解释,我都明白。”冷霜迟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他似乎不愿意再听下去了,微微转过了头。 “不要恨太子,大家和和气气做朋友,好不好?”她带着恳求之色看着他,“不要跟着小王爷一起谋反,他不会成功的!” “我只能答应你,我不再与朱佑樘为敌。”冷霜迟忽然笑了一下,眼角却有些凄凉的神情。 第201章 痴情毒蛊(1) 两人沉默良久,房间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苏挽月和冷霜迟还没有来得及回应,对方似乎很匆忙,莽撞地将门推开来了。冷霜迟立刻反应过来,将锦被遮住了苏挽月,扶着她肩膀示意躺下去,以免被来人看到她衣衫不整的样子。 苏挽月从锦被中伸出手来,擦了一下湿润的眼睛。 冷霜迟看着她缠满绷带的手,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伸手摸了摸她的发丝说:“你放心吧。” 擅闯而入的人是霍离樱,他似乎很焦急,一个箭步就窜到了床榻前,很大声地叫着说:“大哥!” “什么事这么慌张?”还没等他完整说完一句话,冷霜迟侧过头去,冷冷训了一句。 霍离樱神情很是凄惶,顾不得冷霜迟微微有些不悦的表情,冲到他面前说:“你快去看看夏绯檀,她……” “我不想见她。”冷霜迟坐在床边,完全不为所动。 “大哥,算我求你好不好?她现在情况很不好……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霍离樱的神情有些几近崩溃,似是碰到了无法掌控的情形,很明显失去了平时的镇定,情绪控制太过于被动。 “你们出去说吧。”苏挽月感觉夏绯檀肯定出了什么变故,否则霍离樱不至于如此失态。 冷霜迟闻言起身,他起身放下床榻旁边的帐幔,然后抬步走到房间之外,霍离樱立刻跟着他走了出去。 正当梅雨季节,雨丝潺潺,顺着屋檐滴落下来。 “她出了什么事?”冷霜迟的声音变得略微柔和了一些,他并不愿意见夏绯檀。 “夏绯檀被宁王府的手下打伤了。”霍离樱急促地说,眉宇之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担忧。 “她不是宁王府的五夫人么?谁敢伤她?”冷霜迟皱了皱眉,“这件事恐怕又是她自己闹出来的。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夏绯檀那种性格,迟早会惹出大麻烦,你帮得了她一次,未必次次都能护她周全。” “这次不一样。”霍离樱出言反驳,“不像是假的。” “那你为什么不送她去小王爷那里?于情于理,你都不该插手。”冷霜迟出言低声训斥了一句,他一直对自己这个弟弟有所不满,但有些事无论他重复多少次,对方都不予理睬,他也无可奈何。 霍离樱垂着头,颔首不语。 冷霜迟看到他坚毅的表情,终究还是不忍,说道:“你不必如此,我随你走一趟便是。” 苏挽月躺在床幔之内,她隐隐约约听见他们兄弟二人在外面屋檐下说话,只是冷霜迟声音压得很低,听不太清楚,模模糊糊的几句对话,霍离樱似乎是和他大哥在吵架,说是夏绯檀受伤了,是宁王府的下属所为。 冷霜迟回身关房门的时候,霍离樱向着低垂的粉色帐幔看看了一眼,忍不住低声说:“大哥,苏挽月太聪明了,我们最好小心一点。” “要怎么小心?”冷霜迟面无表情。 “我只是提醒大哥而已。”霍离樱在茫茫雨雾中行走在他的身侧,“小王爷要她死,大哥私自做了决定救她,只怕小王爷不肯善罢甘休。其实我们烟雨楼并不一定要听命于他,事成之后,谁能保证他不会过河拆桥?” 他了解朱宸濠的性格,虽然他们如今“在同一条船上”,但此事一定会让朱宸濠相当不爽,朱宸濠一向唯我独尊惯了,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出尔反尔的人,其次就是欺骗自己的人,恰巧冷霜迟两者都占了,只怕他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 “我们有选择么?”冷霜迟忽然开口,语气有些凄凉。 “大哥,此事若成,就是刺杀太子的大罪。我和你,还有烟雨楼的人,一生都要被扣上谋反的罪名。”霍离樱犹豫了下,斟酌着措辞,“如果可以的话,我们也许有别的路……” “事已至此,没有别的路了。”冷霜迟微微摇头,他的神色凝重,宛如精雕细琢的那张脸庞,在夜色中美得有些不真实,“霍家曾被满门抄斩,当年只剩下我们兄弟二人,西厂给爹爹和叔父他们那些莫须有的罪名能够得以平反,全靠宁王爷一手斡旋。难道你要我去向朝廷告发小王爷?让宁王爷承受老来丧子之痛?” “可是大哥,你知道不知道,我们真的这么做了的话,前面就是一条不归之路?”除去夏绯檀事件的牵扯,霍离樱依然是个头脑清醒、运筹帷幄的男人,“我知道霍家满门都要感谢宁王一脉,这个人情是我们欠他的。但是‘乱臣贼子’的罪名一旦成立,我们如何慰藉先灵,面见列祖列宗?那样的话,我们不就变成了真正的反贼么?” “列祖列宗之前,我会承担一切罪名。”冷霜迟笑得有些苦涩,他停下脚步,像少年时一样举手拍了拍霍离樱的肩膀,“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不要把你卷入进来。等这些事都过去了,你将烟雨楼的人全部遣散,隐居深山老林也好,背个药箱悬壶济世也好,安然度日吧。” “大哥!”霍离樱又叫了一声,眼角隐然有泪痕。 他何尝不知道,这些年来烟雨楼的名声让冷霜迟很辛苦劳累?其实他的性情并不适合行走江湖,他宁愿过得低调而简朴,也不想要争权夺势中耗费太多精力,只是身不由己,为了报答宁王爷的恩情而不得不为他所用。 “不必说了。小王爷不会给我们退路,太子也不会。”冷霜迟忽然微微一笑,“事已至此,何必惧怕?” 他们说着话,转过了面阔的三间屋子,行到了暗厅,夏绯檀正在里头。 霍离樱手按在了雕花的机关上,推开了那扇桃木朱漆门,里头没掌灯,但隐隐看得到床上躺着个人,在月华下那凌乱垂落在床沿边的红色锦布,显得有些诡异。 “她受了什么伤?连你也束手无策么?”冷霜迟沉吟了下,霍离樱在医术上的造诣,比他虽然差一点,但距离并不是太远。 “我没有办法,她中的不是毒,而是蛊。”霍离樱轻声说。 “中了什么蛊?”冷霜迟一听这个“蛊”字,神情立刻凝固了。虽然他的医术堪称天下无双,但对于“蛊毒”之类的异术,他向来不是很感兴趣,也并没有过专门的研究,只是略有涉猎。 “痴情蛊。”霍离樱轻声说了三个字,但再清淡的语气,也掩盖不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听到霍离樱的话,冷霜迟面上没什么表情,但心里仍是忍不住微微一动。 苗疆痴情蛊,是非常厉害的巫术。 在云南苗族一带,很多女人都会使用这种巫术,而用身体去饲养蛊虫的女人通常被称作“草鬼婆”,一般苗女用蛊都要找“草鬼婆”去要。传说中,真正的“草鬼婆”眼睛是红色的,目如朱砂,肚腹臂背上面均有红绿青黄条纹。这些蛊婆家中没有任何蛛网蚁穴,而该妇人每天要放置一盆水在堂屋中间,趁无人之际将其所放蛊虫吐入盆中食水。她们能在山里作法,或放竹篙在云为龙舞,或放斗篷在天作鸟飞,如果不能做到这些,则是假的。所有的草鬼婆被杀之后,剖开其腹部必定有蛊虫在里面。 第202章 痴情毒蛊(2) “草鬼婆”只能是女人,而且一代一代相传。她们有一种蛊术,专由妇女使用,放在任何一个男人身上,那男人就会对放药的女子一辈子死心踏地赴汤蹈火。又据说这种蛊术还有一种神秘的地方,可以由女子控制药物,规定男子出行的范围,如果种的是五里路的蛊,那么只能在方圆五里以内活动,出了五里,就有生命危险。还有温柔一些的,出了五里,就特别地想这放蛊的女人,马上飞奔往回赶,直到见到这女人。据说在一些偏僻的乡村,逢场赶集的时候,有女子拿出一把伞来,勾住一个自己看中的男子,那男子便失魂落魄跟她走了,也是一生一世不变心的。这使伞的女人便是“草鬼婆”或者她的追随者。 冷霜迟听过这些传说,对这种蛊术的神奇也有所耳闻。 以夏绯檀的执拗性格,她若是知道“痴情蛊”的神奇效用,可以将出于爱情中相对弱势一方的女性地位提高到女神的程度,肯定会不择手段去得到它。但万事万物,皆是环环相克的道理,无论多厉害的蛊,总会有破解的方式。而且倘若运蛊之人居心叵测,久而久之,蛊虫也会反噬。 也许夏绯檀根本不是被别人所害,害人的可能正是她自己。 霍离樱走过去掌了灯,房间里变得明朗起来,但还是不够亮,他又去点了垂帘旁边的两个烛台。 冷霜迟走近床边,低头凝望着夏绯檀。 暖黄的烛光映照在她的脸上,那张美丽绝伦又妖气四溢的脸,显得比平日里柔和平顺了不少,没有那么飞扬跋扈了。她的脸色苍白如纸,一张很小巧的脸,眉头紧蹙着,显得有些楚楚可怜。无论平时怎么嚣张,她毕竟是个女孩子,总有软弱的时刻。 冷霜迟很久没这么认真地看过夏绯檀了。 她真真切切地改变了许多,从以前那个少不更事的小师妹,长成一个极具诱惑力的美人。他的目光从她容颜往下移,一眼就看到了左肩上的刀伤,鲜血已经干涸,残留在她的红色纱衣上,伤口并不触目惊心,不算很严重的伤势,想必并不是让霍离樱担忧的理由。 他低头抬起了夏绯檀的手腕,搭了阵脉,不觉皱了皱眉。 “大哥,怎么样?”霍离樱很焦急地关注着他的表情,按捺不住地出声询问。 “蛊毒入心,她体内的蛊虫被植入应该超过两年了,并非今日所为。”冷霜迟的脸色有些难看。 “有这么久?下蛊之人是谁?”霍离樱很是惊讶。 冷霜迟点了点头,说:“你应该问,她对谁下了蛊?据我所知,苗疆痴情蛊有两种,一种是让被下蛊之人对蛊主一心一意,永不变心;另一种则是把人永远留在身边,不能离开蛊主预先设下的范围,逃得越远,也就越难受。” “我不明白,大哥能否说清楚一些?”霍离樱左思右想都不解其意,“我知道,她这些年来都不曾离开南昌府。上次她本来已经走掉了,不知道怎么又突然回来了,难道是因为这蛊毒的缘故?” 冷霜迟静静思酌了半晌,用一种不忍的眼光看了看夏绯檀,说道:“我不知道她从何处得到这痴情蛊,但肯定有人利用了她,让蛊虫对她进行反噬,让她今生今世都不能离开南昌府。” “那个人是朱宸濠?”霍离樱已然明白了。 “她如果一直留在朱宸濠的身边,不会有任何问题。”冷霜迟面无表情说了一句,心里对她不禁十分同情。他知道夏绯檀不爱朱宸濠,她当初取来痴情蛊,一定不是为了他。但没想到朱宸濠竟然识破了她的心思,不知道用了什么卑鄙下流的手段,反而暗算了夏绯檀。 “她总是那么粗心大意,绝不是小王爷的对手。”霍离樱顿时心痛如刀割,要夏绯檀靠着这样的方式留在一个不爱的人身边,那会有多痛苦? 冷霜迟沉默不语,他打开药箱拿出镊子和纱布,想要去夏绯檀处理下她左肩的伤口。 霍离樱让开了床沿的位置,站在一旁看着。 夏绯檀昏沉得很死,一动也不动,只是紧蹙着的眉头,从来不曾舒展,像是一直以来,就是这么入睡的。 “刀口有毒。”霍离樱看着夏绯檀的伤口已经发黑,提醒了一句,他知道这种毒药对自己大哥而言,都是信守则可拈来的小事,因此并不担心。 “是的。”冷霜迟点了点头,他低头替她擦拭伤口,却忽然瞥见了夏绯檀脖子上有着一片片青紫的淤痕,立刻停了手。 霍离樱见他突然不动手了,低头离近些看了一眼,才看清楚那些淤痕竟然都是被指甲掐破的痕迹,想必是夏绯檀离开南昌府后,恰逢蛊毒入心之时,无法忍受那种痛苦,自己将自己抓成这样的。 “朱宸濠,这个衣冠禽兽!”霍离樱似乎真的怒了,一甩手就摔翻了旁边的药箱,里面的瓶瓶罐罐碎了一地。 “不要冲动。”冷霜迟阻止了快要抓狂的霍离樱,眼神冷冽,不容违抗的那种,他仍是半弯着腰,很认真地替夏绯檀上好了刀口的药。 夏绯檀依旧昏迷不醒,她洁白的肩膀半裸着,他看到她的晶莹肌肤,心里不由得一动,竟然想起了在清心谷中的苏挽月。那时候她也是这样,对他没有丝毫防范之心,冷霜迟想到这里,不由得指尖微颤,心中忽然回忆起了当初为她针灸之时,无意中触碰到她肌肤时候的那种羊脂玉般的触感。 “叫人过来,替她身上涂些药吧。”他迅速放下手中的药瓶,背过身去,不肯回头的样子。 “我来吧。”霍离樱顺手接过了药瓶,坐在床头替夏绯檀擦药。 她的脸显得更白了,除去了衣物遮蔽,身上青紫色的抓痕一览无余,有些地方伤痕很深,结成了细小的血痂。新伤旧伤叠加在一起的皮肤,和她惊艳无双的那张脸,显得格格不入,有些暴殄天物的意味。比起她全身来,这不过是冰山一角,但霍离樱已经不忍心去看其他了。他其实从小就是个很安静又善良的人,只是偏执于夏绯檀,耗费了太多的心力。如今知道她伤痕累累在眼前躺着,早已心神大乱,看到自己恨不得拿生命去爱护的人,被蹂躏成这种模样,换了谁都会受不了。 “我去叫盈盈过来。”冷霜迟缓缓起身,语气平静,弯腰捡起地上的碎瓷片,收拾好地上的狼藉。 “大哥,我一定不会放过害她的人。”霍离樱悲愤交迫,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 “你别做傻事,”冷霜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此时此刻,你去找小王爷算账,只是以卵击石。”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以前不对夏绯檀这么狠,她就不会变成今天这样?”霍离樱心情激动之下,忍不住站起身来,他的两道目光直直和冷霜迟对视着,眼神中有千万言语一般,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你是在怪我么?”冷霜迟面无表情,仍是那一张无动于衷、冷清恬淡的脸。 “不,我想说的是,要是她能够逃过此劫,你以后能不能对她好一些……”很轻很轻的一句话,像是浮尘一般,霍离樱笑了笑,他的笑一直很软,白净的一张脸,笑起来很柔软的样子,但却溢满了苦涩的滋味,“不要再想那个什么苏姑娘了,她根本不适合你。大哥你为什么不珍惜眼前人?” 冷霜迟听到这句话,脸色凝滞了片刻,但他终于什么都没有说,拿着药箱轻轻走出门外。 第203章 狼子野心(1) 躺在床上的时候,苏挽月真切感受到了什么叫“度日如年”。 她本来是个坐不住的人,先是被忠叔的长剑刺伤,在朱宸濠的王府里昏睡了七八天,醒了之后又被他放火烧伤了手,继续被迫在床上躺了四五天,早已经是如芒刺在背,浑身都不自在。 掐着手指算下来,距离朱佑樘所说的“一个月”之期,已经不远了。 “你的伤还没有好,不要乱动。”冷霜迟每次看到她动来动去,就忍不住出声提醒。 其实他的医术相当高明,虽然不过是短短几天,但是苏挽月除了那条左腿不太灵活之外,其他的伤口都基本好了,手上的纱布也撤掉了,只是还有一层厚厚的壳,不能随意弯曲,但早已不痛了。 “你还是不肯放了蓝枭吗?”她一直在和他纠结蓝枭的问题,蓝枭被他困在叠翠山中,算起来也快有半个多月了。 “等这边的事情了结,我就会放他,现在还不是时候。”冷霜迟在外面的方桌上摆弄着他那些瓶瓶罐罐,他略微抬了下头,看着床榻上那个模糊的娇小身影,“太子已经动身南下,他很快就会来了。” “你还是要杀他吗?”苏挽月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更加难受,她忍不住坐了起来,将锦被踢到了一边,撑着床沿就想要下去,“你们告诉他我死了,引他来金陵的?” 冷霜迟见着苏挽月的反应,立刻站起身,一把掀开了垂帘,按住她的肩膀说:“你何必这么激动?我不是答应过你,不会伤害他吗?难道你不相信我?” “我不信,你们如果没有设计骗他,他怎么会突然来这里?”苏挽月看着他,满脸失望的神情,“如果你没有心存不轨,你为什么不肯放了蓝枭?为什么不肯放了我?” “我不让你离开,并不是强迫你留在这里,是因为你的伤还没有好。”冷霜迟叹息了一声,黑发垂肩遮住了他的表情,“你如果要走,现在就可以走。但是切记左脚不可以用力,否则骨头长歪了,就只能打断它再接直。” “你……”苏挽月虽然很想生气发飙,但是对冷霜迟这样的人,她实在没办法发脾气,也不知道该怎么发脾气。 她勉勉强强站起了身,试探性用右脚跳了几步,虽然不能说健步如飞,但总比在床上闷着要来得舒服。她尝试着走了几步,脸上看得出来很喜悦,眉目含俏的模样十分可爱俏皮,冷霜迟走过来扶住她,苏挽月推开他的手,用另一只手拄着拐杖,从他身边挪了过去,面向着那扇半开的门。 晴朗的阳光从门扉里照射进来,若隐若现,如同重获的新生和自由。 苏挽月站在门口,半闭着眼睛,深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她回头看了冷霜迟一眼,发现他只是远远地跟在自己数步之外,不觉低垂了头,对着空旷的庭院说:“不管怎样,都要谢谢你救了我。” “你能这么说,我已经没有遗憾了。”冷霜迟似乎一点都不在意,他默默站立的时候,仿佛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超然出尘的感觉,对于别人的言辞反应,也如浮尘一般皆可抖落在地。 苏挽月抬眸望着外面的园子,孤零零的一株梅树开在院落里,没有其余过多的布置,似乎比起一般人家的园林都不如。但是,那株水红色快要开败的梅树,花瓣层层叠叠,内有碎瓣婆娑飞舞,十分漂亮,应该是难得一见的“别角晚水”。所谓“别角”是指其花瓣太多,将开未开之际都别在一起;“晚”,指晚梅;而“水”,是说它是水红色的。这种梅花极其珍贵,她曾经在中国梅园博物馆见过一株。 她在大明皇城内生活了一段时间,御花园里的梅花虽然多,但也没有这样珍稀罕异的品种。 冷霜迟的这座庭院,应该隶属于“江南烟雨楼”,里面的每一件东西看似随意简朴,包括地面铺设的釉色彩砖、金丝楠木的廊柱,几乎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看样子霍家兄弟俩利用“烟雨楼”积累下来的财富应该不会少。 冷霜迟顺着苏挽月的视线,望着院落里那株梅树,轻声说:“现在并不是花期,若是每年二三月份的时候,那树梅花开得极美。” “我想象得出来。”苏挽月立刻移开了目光说,“可我现在没什么心情赏花。” “你所担心的,不过是太子的安危而已。”冷霜迟缓步走了过来,侧过身看着她,“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 “你错了。”苏挽月摇了摇头,她抬眼望着站在梅花树下的人,“我所担心的不止是他一个人。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和他们为敌?事情并没有到那么严重的地步,你应该还有别的选择!” “不是我要与他为敌,是他要与我为敌。”他走到她身前,温柔的目光看着她的脸,“消息并不是我放出去的。我已经与小王爷谈妥,不会让你再现身江湖,他也不会再追究你的生死,对外宣称你的死讯,只是为了保护你。至于太子为什么会如此匆忙赶来江南,是他自己的决定。” “但是你可以放了蓝枭,让他回京告诉太子,不用来这里啊!”她立刻据理反驳。 “蓝枭是你的朋友,何必让他背负这么艰险的任务?所有回京报信的密探,都被烟雨楼的人半路截杀了。” 苏挽月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希望他能亲自来。”冷霜迟似乎知道她必定有此一问,神情依然很淡定,语气悠悠漫漫,声音温润,“来了更好。” “你真的要动手去杀太子?”苏挽月不知道如何劝服他,她沉吟半晌,才皱着眉头说,“只怕你们未必打得过他身边的人。” “我已将蓝枭制服,除了夜枭之外,太子身边再没有能人了。”冷霜迟淡淡一笑,“我所要的不过是一个可以和他公平对决的机会,你不必担心。” “夜枭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他是我见过的武功最深不可测的一个人,你确定能打得过他?”苏挽月挑挑眉,像是有些怀疑。只要想起夜枭,她就觉得后背发凉,那人来无影去无踪,能把自己所有的情况同朱佑樘汇报,如同鬼魅一般。要是平日苏挽月会有些惧怕和疏远夜枭,但他对朱佑樘忠心耿耿,绝对是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 “我自然会有我的办法。”冷霜迟似乎很有把握。 “你到底想怎么样啊?”苏挽月有些着急了,“我真的不明白,你打赢了夜枭,见到了太子又能怎样?你答应过我不会伤害他,又偏偏要去见他,我实在想不出这样对你有什么好处?你能不能不要插手参合这件事了?让朱宸濠自己去折腾吧!是生是死都随便他,你怎么就这么傻?” “我若是这时候退出,小王爷肯定会反咬一口,让整个烟雨楼成为他的陪葬品。”冷霜迟轻声答了句,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 “你既然明朱宸濠不是君子,何必跟他讲义气?”苏挽月盯着冷霜迟的眼睛,着急地说,“就算你们真的杀了太子,烟雨楼还是会成为替罪羊,你以为朱宸濠能容忍你们攥着他的把柄继续壮大?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一起打天下,是不可能一起守天下的!” “是的。”冷霜迟微微闭了眼睛,阳光打在他脸上,半明半媚,显得让人看不透。 “那你这是为什么呢?”苏挽月实在百思不得其解,冷霜迟明明什么都想到了,却还是要走一条不归之路? “小王爷早就算到了,或许有一天烟雨楼会离开他,所以早就安排好了陷阱。只是宁王府与我家渊源太深,我没有办法对他下手。”冷霜迟漫不经心笑了下,像是在说别人的无奈。 “我真的不懂你。”苏挽月垂了眼眸,一副大脑容量明显不够用的样子。 冷霜迟看着她迷惑的表情,忽然心头一动,忍不住伸出手来揽住了她的肩头,将她拖进了自己的怀里。苏挽月腿脚不是很方便,被他用力一拉,跌入他的怀中,她靠近嗅到他身上传来的草药气息,指尖触碰到他身上特制的白色棉麻外衣,种种往日情怀不觉涌上心头。 人在经历过惊涛骇浪之后,心灵往往比以前更加澄澈。 这些天来,她一直在孤独、疑惑、惊恐、担忧中度过,不知道谁可以相信,更不知道谁可以倚靠,直到跌落他的怀中,才又回想起在清心谷中那些单纯美好的时光,一时之间不由得百感交集,眼泪一串串地滚落下来,顺着他的衣襟往下滑。 “冷大哥,听我一句劝好不好?我不管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管你们心里想什么天下、什么权谋,我只想要你们好好地活着……”她用手抓着他的衣襟,目光带着坚定的神色,“我不要你伤害太子,伤害蓝枭,我也不要他们伤害你!” 冷霜迟看着她眼泪如断线珍珠般坠落,不由得低头发出一声叹息,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能给他这样一瞬心动的感觉了。 他刚刚抬起头,却见盈盈从院子的门口疾步走来,似是有很急的事。 冷霜迟立刻放开了苏挽月,他性情本来极为恬淡,因此不想让外人看见他们之间的亲密举动。 “公子。”盈盈行到冷霜迟面前,单膝跪地。 “离樱怎么了?”冷霜迟稍加思索,就知道可能是谁出事了。 盈盈愣了下,似乎没想到冷霜迟料事如神到这个地步:“二当家的昨晚对我说,要去找小王爷,现在还未回来。” “昨晚的事,你为何才来跟我说?”冷霜迟问。 第204章 狼子野心(2) “属下该死。”盈盈一下就双膝跪地深深颔首下去,不敢抬头。她也是两面为难,不能违抗霍离樱的意思,也不敢隐瞒冷霜迟。 “昨天?昨天霍二当家来找过我,还问我是否知道痴情蛊怎么解。”苏挽月迅速擦干了眼泪,她在旁边听见他们主仆二人对话,忽然想起了昨天霍离樱来找过自己,随即说了出来。 “你怎么会知道?”冷霜迟侧目望着旁边的人,面色有些凝重。 “我看过一本书,把书上面的解救之法告诉他了。我记得书上说,痴情蛊是无解的,除非下毒的人死了,蛊毒才可不治而愈,否则将要痴缠终身啊!”苏挽月觉得冷霜迟的眼神一下子冷若冰霜,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了。记得当时她在金陵皇宫内看过不少与“蛊术”“幻术”相关的古代书籍,大略知道一些。 冷霜迟没有说话,抬步就向外面走了出去。 “谁中了痴情蛊毒吗?”苏挽月隐约意识到这件事不简单,她追着冷霜迟问他,却不料脚下一时不稳,险些跌倒。 盈盈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低声解释着说:“夏姑娘被小王爷暗中谋害,中了痴情蛊毒,不能离开南昌府半步!二当家的或许是太担忧夏姑娘的安危,听了苏姑娘的话之后,不惜以身犯险去找小王爷了……” 苏挽月站稳了脚步,看着冷霜迟匆匆远去的身影,脑中反复回忆着冷霜迟刚刚简短的几句话。她并不知道他们之间有着怎样的纠葛,只知道他们是师兄妹,三人都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类型,冷霜迟本对夏绯檀不理不睬,但真的出事了的时候,他其实还是默默关心着她的。 “苏姑娘,”盈盈站在了旁边提醒,“你的腿伤还没有全好,回房间去歇着吧?” 苏挽月心中暗自谋划,环视了一下周围,这座庭院是烟雨楼的产业,如果她想在这个时候逃跑,也不算是难事,但拖着这条腿,恐怕跑不了多远。就算逃出生天,万一被朱宸濠的人逮住了,肯定必死无疑。她想来想去,还是放弃了刚刚一念间的那个计划。 “盈盈姑娘,能麻烦你带我去看一下夏绯檀吗?”苏挽月抬头问。 “好。”盈盈很爽快地答应了,转过身在前头领路。 夏绯檀的居所有些偏远,似乎被藏得很深,或许霍离樱并不想烟雨楼的其他人见到她。 她们拐过了几座假山,穿过了好几个大厅,全都是冷冷清清,偶尔遇到一两个仆人,见到盈盈也不打招呼。 “这些人都不认识你吗?”苏挽月好奇地问。 “不认识。”盈盈在前面不紧不慢走着,煞是轻巧地答。 “烟雨楼怎么这么奇怪?”苏挽月一时有些无法理解盈盈的话,不知道是自己理解错误,还是冷霜迟的作法太过高深,凡人参悟不透。 “他们都是公子的人,我们不需要认识彼此,只要认识公子,记得对公子忠心耿耿就足够了。”盈盈回头对苏挽月笑了笑,语气十分温柔。 苏挽月想着刚刚见到的那几个人,心里又微微有些说不出的感觉,冷霜迟这个人,似乎比她想象中还要深不可测。 走进夏绯檀的房间,苏挽月差点没有认出她来。 夏绯檀淡妆素颜,没有华美的发饰,也没有重施粉黛,披散着长长的头发,素面朝天的一张脸,再没有了飞扬跋扈的样子,她像是生了一场很严重的病,整个人都蔫了,唯独望向苏挽月的眼神还残存着以前的凌厉之色。 “你还好么?”苏挽月从门口轻轻走进来,夏绯檀住的房子小小的,光线也很暗,是在最角落的院落里最里头的一间屋子。 “你居然还没死?”夏绯檀慵懒趴在窗台上,侧过头看了苏挽月一眼。 “也许是我命大,几次死里逃生了。”苏挽月站在那里没动,静静地看着夏绯檀的侧影,她其实不算是个完全的坏人,虽然任性又跋扈,但却又并非完完全全的心狠。 夏绯檀一时没有说话,望着窗外的景色,表情有些沉凝。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她仿佛有些无精打采。 “你的伤,不碍事吧?”苏挽月轻声问了句。 “别问我!你给我走开!”夏绯檀厉声训斥了一句,语气非常尖锐,瞪大的那双眼睛,也显得有些渗人。 苏挽月被她大声一吼,不得不往后退了半步,退到了房门边上。 “我有时候真讨厌你,恨不得杀了你,但我知道,杀了你之后,我师兄肯定会伤心。”夏绯檀盯着苏挽月眼睛,一步步逼近,苍白如纸的那张脸,没有半分血色。伸手过去,缓缓放在苏挽月的脖子上,慢慢抚摸她纤细的脖颈,然后用两根手指用力掐住了她的咽喉。 苏挽月没有反抗,一言不发望着夏绯檀。 “别拿这种眼神看我!你这个狐狸精!”夏绯檀被苏挽月的眼神弄得有些暴躁,颓然收了手回来,“你为什么不还手?” “你知不知道你中了痴情蛊毒?”苏挽月根本不生气,她眼睛依然很清亮地望着她,“你知不知道霍离樱为了你,现在去找朱宸濠拼命去了?他不想你一辈子受制于人,更不想你被困在一个你不喜欢的人身边。” 夏绯檀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但她的眼里此刻有一丝华彩一闪而过,苏挽月不确定她是无动于衷还是竭力隐忍。 “你为什么一直对霍离樱那样冷淡无情?他才是这个世界上对你最好的人。”苏挽月看到她毫无反应,不觉有些替霍离樱不值。 “你不要说了。”夏绯檀面无表情,冷冷回了一句。 “霍离樱今天如果死在宁王府,你会不会伤心?你要是一滴眼泪都不会流,就当我说的都是废话吧!”苏挽月明显感觉到夏绯檀心里动摇了,“你不是一个冷漠无情的人,只是有时候你习惯了别人对你的好,也习惯了你对别人的冷漠,从没想过换一种模式去对待别人而已。” “事到如今,我还能怎么样?”夏绯檀一丝苦笑,平日里嚣张无比的人这么笑起来的时候,很是凄凉,“我做错了很多事情……还能从头来过么?” 苏挽月默默地看着夏绯檀,她现在的状况就像是一只受过严重伤害的小鹿,她并非天生愚钝,只是正如她所言,有些执念已经是她活下去的唯一眷念,所以索性就一直冥顽任性下去。 或许,在霍离樱的心里,她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干净又纯粹,有种别人无法替代的美好。 “杀戮和自暴自弃并不能解决问题,只要你愿意面对,一定有可以解决问题的法子。”苏挽月走近夏绯檀,主动握住了她冰凉的手,“也许事情并不是你所想的那样,朱宸濠并非坚不可摧,他也会有弱点,只要我们齐心协力,一定可以让他露出本来面目。” “对付朱宸濠?你以为我不想么?只是谈何容易。”夏绯檀发出一声无奈的苦笑,眼里带着深深的仇恨,“他手握一方重兵,又私造兵器,暗中招兵买马,扩充自己势力!他想要的根本不是江南,他要是整个大明天下!” 苏挽月原本以为,只有她一个人最清楚朱宸濠的野心,却没想到,作为他枕边人的夏绯檀,竟然也早将他的心思看得清清楚楚。 “你说他私自铸造兵器,可有真凭实据?” “有,就在叠翠山中。南昌府内官员多受他贿赂,不曾上报。”夏绯檀冷笑了一声。 “他的胆子真的很大。”苏挽月不知道朱佑樘是否知悉这些情况,但换做任何一个当权执政之人,只要得悉藩王们有这样的动向,必定会处之而后快,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妇人之仁。 “他本来就是皇叔,就算我们去告发他,只怕皇帝也未必相信。”夏绯檀本绝顶聪明的人,一句话里头,就听出了苏挽月的点滴心思,“你一定在想办法对付他了?” “难道你不想杀他?难道你愿意一辈子心不甘情不愿地臣服于他?对付他虽然棘手,但也不是毫无办法。”苏挽月索性爽快承认了,“即使真的杀了他,只要事成之后要有正当的理由昭告天下,我想皇上也不会怪我们的。” 关于这件事,她已经想得十分清楚明白。 朱佑樘与冷霜迟,都是她不能不去关心爱护的人,他们之间的结也并非无法消解,只是碍着一个朱宸濠在其中兴风作浪,将江南烟雨楼推向了风口浪尖,逼得冷霜迟毫无退路。 虽然冷霜迟答应过她,不会伤害朱佑樘。但假如让朱宸濠的阴谋得逞,不但朱佑樘会死,冷霜迟和烟雨楼也很难逃过一劫;如果朱宸濠阴谋落败,正如冷霜迟所说,一旦谋反罪名坐实,朱佑樘作为明朝皇太子,决不会也没有道理对一个“逆贼”手下留情,冷霜迟同样要死。 所以,她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在朱宸濠刺杀太子之前,先将他绳之以法,以避免烟雨楼和朝廷之间的直接冲突。 “你为什么如此痛恨朱宸濠?”夏绯檀抬头看了苏挽月一眼,“你可知道,一旦杀了他,你决不可能全身而退,甚至下半辈子都会处于被追杀的日子中,终日提心吊胆?你一点都不怕么?” “杀了朱宸濠之后会怎么样?被追杀?被朝廷捉住,凌迟处死?被株连九族?”苏挽月微微一笑,“我不怕。因为对我来说,这是唯一的机会。” “苏挽月,你比我想象的勇敢太多了。”夏绯檀被她的坦然神态给震住了,她带着疑惑的眼神看向她,“你这么做,是为了我师兄么?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佩服你。” 苏挽月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夏绯檀看着她镇定的模样,忽然想明白了一样,仰头柔媚一笑,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既然如此,我们就试一次,反正情况再差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了!我陪你一起去宁王府。” 第205章 同归于尽(1) 南昌府的宁王别苑内,此刻可谓乱成了一锅粥。 原本府中上下诸人等还在为刚刚过世不久的二夫人冰兰准备丧葬事宜,满府缟素,已经够乱的了。再加上前院大动干戈,气氛显得更加紧张。 旁边两队王府侍卫亲兵再怎么蓄势待发的紧张,似乎也只能衬托出朱宸濠的气定神闲,他好像在观赏一台好戏般,依旧坐在当中的一柄太师椅上悠然品茗,像是眼前的场面恰是为配那一壶上好的碧螺春。 冷霜迟白衣飘飘若仙,他以一人力而斗几人,姿态仍是那样飘逸出尘,没有半分力不从心,也不曾让王府侍卫们占得到了他半分便宜。朱宸濠身边的侍卫鹰眼和那位独龙女子阿离二人联手力斗他一人,持续过了好几十招,找不出任何破绽来。 冷霜迟的兵刃,只是一支玉箫。 他“听劲”的功夫十分了得,防中带攻,四平八稳。“听劲”本是“太极推手”的一种内功,只需要凭手一触,依靠皮肤的感觉和内里的估计,就可知道对手是攻势还是守势,从而能预知对手的下一步举动,从而化百炼钢成绕指柔。对方只要一个不留意,轻易会被他杀个片甲不留。 鹰眼手中的一柄长弯刀舞得虎虎生威,阿离是使铁丝编成的细链的,两人的刀风和鞭法,都把冷霜迟死死罩在了方寸之内,想要借此困住他。冷霜迟冷冷一笑,手腕一翻转,那管玉箫在他手里犹如最灵巧的利剑,稍加一用力,搅住了阿离的铁链,再轻轻一挑,那软丝精炼制成的铁链如绳索一样被他玉箫削断。 “你们退后吧。”冷霜迟看着愣在当场的阿离,面无表情说了一句,玉箫随即舒展,就是要取人性命的架势。他虽然无意杀人,但今时不同往日,在需要给朱宸濠一点颜色杀鸡儆猴的关键时刻,他自然不会心慈手软。 阿离坚持不肯退后,冷霜迟手中的玉箫直直穿透了阿离的左胸。在千钧一发之际,冷霜迟手上的玉箫竟然倏忽微抬了两寸,避开了她主要的脏器,让她不至于当场丧命。他的攻势极快,以至于阿离几乎没有任何躲避的时间,等到他收势回来之时,玉箫甚至都未沾上一丝血迹。 众人只听得一声尖叫,阿离匍匐倒地,她表情痛苦地看着自己胸口血流如注,以为今日必死无疑。 “若是不把霍离樱交给我,小王爷的下场也是这样。”冷霜迟目光扫过全场,一直看向坐在太师椅上悠然品茶的朱宸濠。 朱宸濠两边,满满地站立着两列戎装佩剑亲兵,身边还有一大群摩拳擦掌跃跃待试的心腹死士,冷霜迟一人一箫,他面对着这种场景,却毫无半点紧张和胆怯之色,好似他的身后有千军万马,仅此一战,江南烟雨楼大当家的霸主气势顿时显露无遗。 “我对你说过了,霍离樱不在此地。”朱宸濠笑了笑,白皙苍白的那张脸,显得有些阴险。 冷霜迟皱眉,一时无言。如果朱宸濠一口咬定霍离樱不在他手上的话,怎么逼他都没有意义。但他相信,以霍离樱的性情说得出必定做得到,他一定来找过朱宸濠。 “看来,小王爷是不打算交人了?”冷霜迟一抬手,那支玉箫立刻指向朱宸濠,白玉开花,那支箫一望便知是一等一的好玉,极其罕有。 “冷霜迟,本世子一直视你如知己好友,十分器重你,如今看来,你全然没有将我们之间的交情放在心上,枉费了我一番心血。”朱宸濠还是笑了笑,像是一点也没被冷霜迟的态度的激怒。 “霍离樱是我二弟,小王爷若不将他放出来,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交情?”冷霜迟面无表情,一步不让。 “那个苏挽月,你说是你心上人,不准本世子动她;这个霍离樱,你说是你的嫡亲兄弟,逼本世子交人,你当我真的那么好说话?”朱宸濠的前两句,说得如同柔风细雨般儒雅,但后来的那一句质问,却是截然相反的一种语气,微微上扬了声调,处处彰显着王府世子的气派,甚至带着一种不容侵犯、居高临下的威严感。 “这件事由不得小王爷,我今天一定要带走他。”冷霜迟说话之间,脚步一动,白衫飘舞轻飞起来,姿态很是洒脱飘逸,直逼朱宸濠而来。 附近的王府侍卫知道来者不善,立刻有四五个人影冲了出来,拔剑挡在朱宸濠前面,当众多侍卫们像潮水一样冲着冷霜迟涌过来时,他的右手玉箫忽然被一束红绫缠住,止住了他大开杀戒的势头。 苏挽月和夏绯檀冲进王府别苑之时,恰好看到冷霜迟欺近朱宸濠身边,与他的亲随侍卫们爆发直接冲突的一幕。 冷霜迟回头一望,他看到苏挽月仍有些不太方便的左腿,立刻微微皱眉,说道:“你怎么来了?” 苏挽月脸上毫无惧怕之色,她一手拿着一个粉红色的小瓶,一手拿着一个淡紫色的小瓶,面向着众人说:“我手里拿的是毒药,你们谁敢靠近我,我不惜和你们玉石俱焚。” 夏绯檀扬了扬头,说道:“师兄,你不必猜疑,毒药是我给她的,足以让她自保。” 冷霜迟远远地看着夏绯檀,见她仍是一袭红衣,惊艳四座的倾城容貌,她根本不看任何人,径直地朝朱宸濠走过去,他立刻飞身挡在她身前,伸出玉箫拦住她的去路,低声说:“你要做什么?” “你还会关心我么?”夏绯檀反问一句,她眼底里并没有任何的喜悦之情,曾经有过的希望和失望都已被无尽的苍凉掩盖,这句关切的话,她曾经是那样期盼他能够对她说出来,然而等得太久,等得她整个人都死了几遍一样,现在听来竟然毫无感觉了。 “我一直都关心你,但不是你所想的那一种。”冷霜迟迟疑片刻,终于收回了手,脸上毫不动容。 夏绯檀甩开了红绫,她根本不看他,依旧向前走过去。 她内心的悲怆,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所有人也许只看得到她张扬的个性和美丽的面貌,却看不到她妆容之下颓然哀愁的心灵,她一如既往的孤傲着,不肯让别人有一丝同情或者怜悯,求而不得,舍而不能,这份绝望的感情早已耗尽了她半生的时光。 夏绯檀直直朝着朱宸濠走去,王府侍卫们不敢阻拦,纷纷让开了道。 朱宸濠若无其事地站起身,似乎准备迎接她,他脸上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微笑,向着她伸出手,语气柔情似水地说:“你回来了?” 夏绯檀很平静地走过去,仿佛寻常夫妻小别之后的模样,将手放在他的掌心之内,很乖顺地点了一下头。 朱宸濠抬手碰了她的脸颊,低声说:“我就知道,你没有地方可以去,你肯定会回来我身边的。” 夏绯檀带着一丝柔媚的笑,她昂着头靠近他半步,忽然抬手搂着朱宸濠的脖颈,十分妖娆的模样,“我回来了,把霍离樱交给我师兄吧?”她的语气虽然极具诱惑力,但听起来更像是一个交易,而非心甘情愿的亲密。 朱宸濠一时没说话,他任由夏绯檀在众目睽睽之下对自己如此很暧昧,他凝望着她如妖精一样闪烁的眼睛,忽然笑了出来,用手托起她的下巴说:“你师兄今日在我府中如此大闹,还重伤了我的得力下属,我若是就这么遂了他的心,岂不是让人笑话?要知道,你们师兄妹都是不听差遣的人,我把霍离樱留在这里,当然更胜过放虎归山。你说对不对?” 第206章 同归于尽(2) 夏绯檀闻言立刻笑了,她早猜到朱宸濠会拒绝。他早已习惯了将所有人都玩弄于鼓掌之中。她什么话都没有说,搂着他的脖颈稍稍用力了些,踮起脚尖,将自己的唇对着他迎了过去。 照理说,在大庭广众之下,朱宸濠身为大明皇裔、宁王府世子,是绝对不会如此放肆的。但夏绯檀毕竟是他的枕边人,她了解朱宸濠的性情,他是那种野心勃勃、敢于挑战一切约束和规范的人。今日虽然人多,但毕竟是在他的王府别苑之内,围观者众,也全都是他的心腹和下属。 昔日两人枕席缠绵之际,夏绯檀经常有“出格”之举,让他心动不已。 所以,当她将水漾娇嫩的唇瓣贴过去的时候,朱宸濠身体明显僵硬了下,但他并没有拒绝,反而很受用地托起了她的脸,低头亲吻着她,肆无忌惮地当众缠绵。 苏挽月远远地看着这一幕,顿时面红耳赤。 ——这个夏绯檀,未免也太大胆了吧?即使是在风气开放的现代中国,也没有几个女孩子敢这样当众去主动亲吻一个男人的!不知晓内情的人,还以为他们是热恋中的一对情人呢! 冷霜迟站立在不远之处,他不知道夏绯檀究竟有何居心,以他对她的了解,她虽然任性狂放,但决不至于对朱宸濠如此痴情,需要在众人面前上演这“小别胜新婚”的一幕好戏。 过了片刻,夏绯檀将头转过来,人也随之离开了朱宸濠的怀抱,她似乎有些喘不过气,脸色绯红,显得很诱人。 “我早就猜到,你会如此回答我。”她仰着高傲的头,唇红齿白,露着有些尖尖的虎牙。 苏挽月蓦然觉得,如果用一种动物来形容夏绯檀,她其实不像是妖媚的狐狸,更像是一只山猫,孤傲又神秘。 “你这是何意?”朱宸濠似乎没有听懂夏绯檀的话。 “你永远都只会为自己打算,自私到不肯给别人留一点退路。”话音刚落,夏绯檀似是抬手擦拭唇侧的那只玉手忽然翻转,掌中袖箭闪着冷锐的光,直直朝着朱宸濠刺过去。 瞬息之间,她手中的暗器已经击中了朱宸濠的前胸。 站立在两侧的王府侍卫们原本不敢盯着刚才的“限制级”场面看,但他们都是风吹草动就能闻声辨影的人,见夏绯檀那一翻掌,就知事情不妙,鹰眼大喝一声,提着那柄大刀直刺而来,夏绯檀根本不理他,也没有回身去挡,依旧死盯着朱宸濠。 她所放的袖箭,虽然击中了朱宸濠的胸口,但他平日里都身穿着护身软甲,护卫着胸腹心脏,那几枚袖箭都被软甲挡了下来,唯有一枚擦过了他的脸,带起了一条血迹。几乎是同一时间,她的后背被鹰眼的长刀砍中,深可见骨的一道口子,顿时血如泉涌。 朱宸濠被王府侍卫们簇拥着退到了后方,他似乎很恼怒被夏绯檀如此背叛,一眼都没有看她。 冷霜迟见此情景,立刻冲了过来,他急速用手中玉箫挥退了鹰眼等人,急速赶到夏绯檀身边,单手抱着摇摇欲坠的她,脱了外衫下来裹住她,因为失血的人大都畏寒,夏绯檀已经冷得浑身发抖。 “你这是何苦?”冷霜迟抱着夏绯檀半躺在地上,见她脸色煞白,心里只觉得心痛。 苏挽月手持着两个毒药瓶,众人一时不敢靠近,她趁着机会跑到了他们身边,低头呼唤着她说:“你怎么样?刚才鹰眼砍你那一刀,你为什么不躲?他原本伤不了你的!” “朱宸濠已中毒了。”夏绯檀淡淡地笑了一笑,像是开在风雪之中的小朵白花,她的脸色十分羸弱苍白,却又触目惊心。 苏挽月抬眼望了下朱宸濠,除了他脸上那道细微的血口之外,其余地方完好无损。她原本不理解夏绯檀为何宁愿拿自己重伤或者死亡的代价,换朱宸濠脸上那轻微的划伤,但这时候她明白了,有些“见血封喉”的毒药,是必须见血才能发挥效力的。 “是什么毒?”冷霜迟看着夏绯檀,眉宇之间带着沉痛之色问她。 “噬心散。” 冷霜迟立刻沉默了,“噬心散”是他从师以来,师傅所叮嘱过的最不能轻易使用的一种毒药。这种毒会随着皮肤上的伤口潜入血管,又随着血液的流动进入到心脏,从此在那里扎根繁衍,但不会立刻让人致命。而那些毒素,会随着岁月更替越来越猛烈,会把人的心脏慢慢摧毁,最后心血耗尽而死,让人受尽痛楚之后才能死去。因为这种手法太过阴毒,所以师傅警告过他们,不可轻易使用。 夏绯檀对朱宸濠竟然使用了这种毒药,可见她心中对他的恨意。 “你即使要对他下毒,也不需要赔上自己性命。”冷霜迟看着夏绯檀,眼里却没有一点喜悦,只有深不见底的担忧。 “我不想再活下去了……我辜负了离樱,更没有面目来见你……”夏绯檀摇摇头,笑得有些疲惫,她的伤口一直在流血,又不肯让冷霜迟为她医治,此时额头上冒着豆大的汗珠,像是极为吃力,说话断断续续,“……我欠他太多。” “霍家与宁王府的事情,与你没有关系,你何必如此?”冷霜迟皱着眉头,轻声说着。 “你以解药为诱饵,叫朱宸濠……放了他,”夏绯檀抬眼望着朱宸濠,眼睛里带着一种痴迷的神色,他似乎很久很久都没这么认真看过她一眼了,“你们家的往事,我略有耳闻,我了解你的苦衷,也知道你身不由己……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不要让你的宽容毁了你……我知道你狠不心杀他,那么就让我来做这件事吧……我喜欢看你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样子,不喜欢看到现在任人摆布的你……”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鲜血从喉间涌了出来,沾染在冷霜迟的白衣之上。 “师妹!”冷霜迟拦腰抱着夏绯檀在怀里,苏挽月看到他眼底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悲怆和凄凉之色。 夏绯檀是个无比聪明的女孩子,她这样做表面上是解脱了自己,却捆缚了冷霜迟,只怕他的下半辈子都会活在对她的愧疚与怀念之中。 “我会带你离开这里,我一定不会让你死。”冷霜迟仿佛起誓一般,看着怀中昏迷不醒的夏绯檀,起身准备离开。 “你们谁都走不了,今日此时,就是你们的葬身之地。”朱宸濠站在后头的广阶上,冷冷地发号施令。 府里本是一片缟素,白绸白花,现在情形,更显肃穆和哀怨。夏绯檀所流的鲜血,早已将冷霜迟的双手都染红了,她陷入了昏迷,眉头却终于舒展了开来。不像以前,连睡着了都是眉头紧皱。 “朱宸濠,你可知道你已中了剧毒?如果我们死了,你一样也活不了。”苏挽月知道事已至此,王府别苑早已是龙潭虎穴,索性将话挑明了,“你如果不想和我们一起死,就放他们走!” “你们这群乱臣贼子。”朱宸濠用一块锦帕擦拭着脸颊的血迹,他显然已经感觉到伤口的异样,立刻将一双阴冷的眼睛看向冷霜迟,“速将解药拿来,本世子赐你们全尸。” “你休想。”苏挽月挡在冷霜迟和夏绯檀的前面,“你先放他们走,再将霍二当家交出来,我就给你解药!否则我们就算死无全尸,你也不会死得很好看,你若不信尽管试一试!” 朱宸濠的脸色差点要僵掉了,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怒视着苏挽月,说道:“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谈条件?” “我不是和你谈条件,”苏挽月丝毫不怕他的眼神,冷笑了一声,用一种很坚定的声音说,“我们都不怕死,倒是你,若是还想活下去成就你的‘宏图大业’,就先答应我的条件!” 他们僵持之间,门口忽然马蹄之声大作,声音由远而近,像是万鼓齐鸣的声势,极为壮大,似乎有不少的兵马来到王府门外。 第207章 天降神兵(1) 府外一片嘈杂之声传来,朱宸濠心里一惊,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不止他一个人莫名心惊,王府内其余人等均是左顾右盼,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 “报!兵部尚书马大人到!”门口一名王府侍卫匆忙冲了进来,向朱宸濠禀报。 他们说话之际,只见一名身穿明朝武官服饰的官员大踏步地径直走进前厅,他器宇轩昂地走过,目不斜视,根本无视这硝烟四起的场景,看那身装束,似是千户统领。 “兵部尚书马大人?”朱宸濠愣了一下,但还是迅速反应了过来,他冷笑着挥了一下手,示意手下的人撤到两边。 朝廷兵部尚书马文升,并不是北京的兵部尚书,而是金陵应天府的兵部尚书。金陵作为明朝陪都,在明成祖朱棣将都城迁到顺天府北京之后,仍然保留了以前的官制,六部九卿的设置也和顺天府完全相同。应天府兵部尚书马文升,是成年二十一年时,在短期总督漕运后被任命的,当时方士出身的继晓要推荐另外的同党来掌管兵部,暗中在宪宗皇帝面前进了谗言,才将马文升调任为应天府兵部尚书,算是半养老半赋闲,这在朝中已经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情。 朱宸濠身为宁王府世子,对此人的品行早有耳闻,知道他为官清廉,对兵法也有较深造诣。成化元年之时曾平定西北土达的叛乱,成化八年蒙古族叛乱,也是这个马文升督兵追至黑水口,生擒平章铁烈孙,战功显赫,随后他还曾三次赴辽东整治边备,在北方一带声望极高。 朱宸濠盯着那个武将仔细看了看,却并不是马文升,他立刻沉下脸,怒斥一声说:“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冒充兵部马大人?” 那人顿时呵呵一笑,说道:“小王爷,下官怎敢随随便便冒充马大人?只是马大人暂时不能进府,此刻正在城外迎接太子殿下。除马大人之外,金陵六部九卿都已尽数到此,准备出城迎接殿下。你耐心等一等吧,他们应该很快就会到了。” “不可能!”朱宸濠一口否决,显得极为有信心。 “小王爷何以如此肯定呢?是因为小王爷收到的消息是说太子刚刚从京城启程,大约十日后才会到南昌府?还是因为你在城外几十里之外都设有暗卫哨兵,至今却没有一个人来跟你禀报此事?”那武将倒也胆大,笑得很是肆意悠然,似乎根本没有将朱宸濠这个“皇叔”放在眼里。 朱宸濠本是个识时务的人,他立刻闭嘴不言了,此时说得越多,给人可乘之机也越多,他眼神示意鹰眼,让他出府去看看。 苏挽月看到那武将来到,心中顿时松了一大口气。 她微微侧过身,看着冷霜迟快步走过去,站在他身边说:“如你所料,太子真的来了。” 冷霜迟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看着怀中奄奄一息的夏绯檀,整个人仿佛凝滞的石头。 “苏挽月,我放你们走,解药给我。”朱宸濠冷冷看着苏挽月,从台阶上缓步走到她身前。 “我改变主意了,我什么都不会给你。”她微微扬起头,看着那位很威风的武将,“既然兵部尚书马上就要到了,太子也快来了,我为什么还要给你解药?你愿意或者不愿意,都必须放我们走。” “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别以为你能够从大火中逃生一次,本世子就没有办法杀了你!”朱宸濠似乎有些急迫了,语气固然阴冷,但毫无底气。 “你真的以为你可以只手遮天吗?”苏挽月不答反问,笑意冷却下去,似是有无尽的鄙视在里面,“我早就对你说过,命里无时莫强求。可能你不会相信,你早已众叛亲离,金陵城内六部九卿联合上奏,列你三十余条罪状,难道没有京城的言官来通告你么?” 这些情况,她只是随口一说,用来吓唬吓唬他的,因为根据历史书记载,三十年后的朱宸濠谋反之时,确实发生过这些事件。 朱宸濠听完这一席话,立刻愣在当场。 他不知道苏挽月是虚张声势,还是确有其事。然而他的的确确没有收到过这种消息,像众多大臣联名弹劾他这么大的事情,按理说金陵方面决不可能瞒得密不透风,除非太子那边早已蓄谋已久,这段时间里故意不动声色,让他按部就班自投罗网。 “那你说说,我有何罪?”朱宸濠早已阵脚大乱,却强自镇定,露出了一抹笑容,眼神冷锐地望着苏挽月。 “私造武器算不算?暗地招兵算不算?谋杀太子算不算?还有图谋不轨的大罪,够不够让你死有余辜?”苏挽月的每一句逼问,都像一支避无可避的利箭,扎在了朱宸濠的要害处,将他伤得千疮百孔,“你以为一切都可以按你想象的发展,当别人都是傻瓜吗?” “你有什么资格评判我?仗着太子殿下宠你,就如此无法无天?”朱宸濠毕竟是个厉害角色,他立刻反问一句,简简单单一句话,就让苏挽月察觉到了自己的轻率。 “朱宸濠,我评价你,与你我的身份没有任何关系!”苏挽月快气爆了,“你做得出,我就敢说!” “就算你是太子妃,也不能如此口无遮挡,公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褒贬朝臣。”朱宸濠带着一种很不屑的眼光看了看苏挽月,继续出口伤人,“更何况你无名无份,连太子侍妾都算不上!太子若是任你为所欲为,将来何以面对天下?” “你……”苏挽月差点没被他气得跳起来,这个朱宸濠实在可恶至极,她如果不是此刻腿脚不方便,早就冲过去打他一顿了。 她正要说话,却听到不远之处响起一个清冷的声音说:“本宫就是任她为所欲为,皇叔又待如何?” 苏挽月闻声回眸,果然在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太子殿下驾到!”前门有人来报,虽然他报信的声音略迟了一步,但在场的人无不屏息。 朱宸濠皱着眉头,理了理衣裳。如果只是兵部尚书来,他作为宁王府世子还可以在府里等候,但如今太子驾到,按礼数就要大礼跪迎,他迈了几步,面向着大门的方向,不得不跪了下去。 苏挽月抬头四顾,见前厅一拥而入的全部都是明朝的精锐步兵,每个人皆有一夫当关的气势,长棍刀枪在手,逼得那些王府侍卫们节节后退。她看见朱佑樘身边围绕着许多许多的人,而他被金陵应天府的六部官员们簇拥而入,身穿着一袭明黄色的皇太子蟒袍,脚踩墨云锦靴,乌发金冠,金色飘带悬垂两侧,眉目清俊非凡。 朱佑樘远远瞧见了苏挽月,似乎嘴角边立刻出现一缕浅淡的笑意,但转瞬就泯灭了,他盯着她绑着夹板的左腿,目光立刻变得冷厉起来,侧身对身边一位老臣说了句话。 苏挽月料想那人就是传说中的兵部尚书马文升,光看气度已经很是不凡了,他身为武将,却有着文人的气魄和胸襟,行军打仗很有天赋,置办律法条例也非常有远见,曾经为明朝五代皇帝效力过。 “太子殿下远道而来,南昌府蓬荜生辉,见驾来迟,还请殿下恕罪。”朱宸濠貌似十分谦恭,低头跪地。 “皇叔请起。”朱佑樘很客气地回了一句,“不知今日王府之内剑拔弩张,所为何事?” 第208章 天降神兵(2) 苏挽月没好气地瞪了朱宸濠一眼,心道朱佑樘竟然还对他如此有礼貌,仿佛丝毫不知道前一刻朱宸濠还在暗中策划在金陵谋杀他,他的胸襟还真是够宽广。 “此事说来汗颜,”朱宸濠扫了一眼冷霜迟和夏绯檀,语气不紧不慢地说,“臣府中一名爱妾,企图与昔日情郎叛逃,不料被我当场捉住,所以将他们二人困于此地。让太子殿下见笑了。” 苏挽月听到朱宸濠这一派胡言,恨不得冲过去扇他几个大嘴巴,怎么冷霜迟和夏绯檀之间的关系在他嘴里变得那么暧昧、那么不干不净了?当着朱佑樘和金陵六部九卿这么多大臣的面,他自己不要脸也就算了,居然还给冷霜迟泼脏水! 她实在忍无可忍,站起身说:“根本不是这样的……” 朱佑樘闻言,立刻将两道冷肃的目光向她转了过来,苏挽月虽然很想说话,但是她仿佛感觉到他传递的讯息,让她在这种场合之下不要胡乱说话,因此只好努力忍了又忍,强迫自己闭了嘴。 冷霜迟一直静观其变,他看到朱佑樘等人到来,仿佛没有看见他们,径自抱着夏绯檀,跃上了附近的屋檐。 王府侍卫们不敢轻举妄动,马文升所管辖的那些精兵们准备阻拦,却见朱佑樘轻轻抬了一下手,因此无人再敢阻拦。 苏挽月看着他们二人的身影消失,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了下来,她这才感觉到左腿腿骨隐隐作痛。人往往在安慰着自己可以放松片刻的时候,却已经习惯了那样提心吊胆的心情,已经回忆不起来散漫慵懒了。 她一直站在原地,看着朱佑樘和朱宸濠以及那群金陵官员们在说话,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是默默地看着冷霜迟他们离去的方向,像是能这么悄无声息,安安静静在不远处看他千年一样,只为了等他一个回眸。 “苏姑娘,请随下官回府吧,马车已准备妥当了。”第一个进入王府别苑的那名威风凛凛的武将,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她的身侧,很和蔼地说了一句。 她这才从迷茫思绪中回过神来,抬头一看,朱佑樘已站在她的身前。 马车很宽阔,苏挽月一直低着头,她不敢看身边的朱佑樘,很没出息地低头看着自己左腿脚尖。 他伸手托起她又尖又细的脸,劈头就训了一句:“难道你没有话要对我说么?”每次对她说话的时候,他总是带着一种自己都难以发觉的温柔,所以虽然是不冷不热的责怪,但他的语气并不凶。 苏挽月听得出来,他心中的那份牵挂与埋怨,只能惊惶地抬起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朱佑樘看着她眉目如画的容颜,清灵如水的眸子,红润的小嘴,原本心头积压的薄怒顿时一扫而光。这张脸,他曾经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了,却在金陵失而复得。哪怕她再任性,再不听话,闯出再大的祸,惹了再多的麻烦,他也没法子对她真的生气起来。 所有的相遇,都像是久别重逢。 苏挽月看着他阴晴不定的表情,忽然偷偷笑了一笑,她主动伸手抱着朱佑樘的腰,然后把脸埋到他胸口,像小猫一样磨蹭几下。 “怎么了?”朱佑樘仍然冷着一张脸,尽管他被她的主动撒娇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心里却很受用。 “你不许生我的气。”她仰着小脸,闷在他怀里,很轻的耳语。 “我为什么生气?你先说说看,你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他故意不假辞色,“你说出来我就不生气。” “我……”她左思右想不知道怎么开口,该怎么对他说呢?说她不相信他的话,才会被霍离樱所骗,傻乎乎地去叠翠山中找冷霜迟?说她不肯听他的话,乖乖地留在金陵皇宫里等他,才会后背中剑、左腿跌伤、双手手掌被烧成了“火灼熊掌”? “我最恨的事,就是你总是宁愿相信别人,也不肯相信我!”他低头看着她窘迫的模样,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 “是我不好啦,我以后一定改正。”她看形势不妙,立刻开始装可怜,根据她以前与这位皇太子吵架冲突无数次的经验,他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的那种类型,“你是太子,不要跟我计较这些小事情啦!” 朱佑樘听清楚了她后半句话,他伸手把她的脸从怀里抬了出来,说道:“如果这些都是小事,那什么事才算是大事?我有时候真的恨不得能掐死你……可我就是舍不得。” 他一边温柔表白,一边对着她的樱唇吻了下去。 苏挽月被他钳制在怀抱里,几乎动弹不得。将近一个月的相思之苦,他仿佛都在这深情一吻中释放。朱佑樘亲吻着她,双手已不自觉地抚上了她的后腰。自从在金陵皇宫内与她一度云雨缠绵之后,他几乎每天都会想起与她在一起的时候,那种销魂蚀骨的感觉。 “不要。”她察觉到他的企图,立刻惊恐万状地推开了他。 “你怕什么?”他眉头微微一簇,好像有点怪她不解风情,但随后又好像明白了什么,低头靠近她耳畔说,“不要怕,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像上次一样了……” “你什么时候来江南的?为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苏挽月不接他的话茬,强行将他的注意力引开。 “四五天前,如果连你都知道了,岂不是打草惊蛇?”朱佑樘一眼就识破了她的心思,她还是那样害羞和胆怯,他了然于心地笑了一下,仔细看了看她,她的小脸比以前坚毅了些,似乎人也比以前更清瘦了。 “你准备怎么处置小宁王?”苏挽月懒得去纠结朱佑樘的那些瞻前顾后的部署,很直接地问核心问题。 “我没打算处置他。”他摇了摇头,手抬起来抚上她的脸,摩挲着她的脸颊,“你不能再瘦了,再瘦就快成仙了。以后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半步,如果再让我看到你遍体鳞伤的样子,我第一件事就是杀了蓝枭。” “这件事和他没有关系!”苏挽月立刻紧张起来,“是我要他跟我一起去叠翠山的,你不要责罚他!” “你想太多了,我什么时候说过要责罚他了?”朱佑樘见苏挽月的反应,眉头轻簇了一下,“应该受责罚的,只怕另有其人吧?” 苏挽月心里一惊,她原本以为朱佑樘会忘记冷霜迟这个人,但是看样子他并没有忘记,而且记得清清楚楚。 “没有其他人应该受罚,一切事情都是因我而起。”她咬了一下嘴唇,低头轻声说,“我知道我不应该去找冷霜迟,但是我没有办法看到他有危险却袖手旁观,我对他并不是你想象的那种感情……不管你想怎么惩罚我,我都愿意接受,但是请你不要伤害他,更不要追究他的罪名,好不好?” 苏挽月说这番话的时候,心里很没底气。 她怕朱佑樘又会大发皇太子脾气,不分青红皂白先将她训斥一顿,再不由分说将冷霜迟拒捕起来,问他一个“谋逆之罪”再说。 然而,他的反应却远远出乎她意料之外。 朱佑樘一听到她的话,立刻笑了,他的笑容犹如冰河解冻,明眸皓齿的模样,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男人都要好看,像是天生的发光体,不自觉就会吸引别人的目光。 “若你心上的人只有我一个,情敌三千又何妨?” 苏挽月看着那个炫目惊艳的笑容,听着他嗓音温润,轻声说出这句话,整个人不由得怔住了。 第209章 灰飞烟灭(1) 次日,马文升上前展列了吏部的缉拿令,将宁王世子朱宸濠压入大理寺受审。 苏挽月听到这个消息,暗自舒了一口气,但心里仍然隐隐为冷霜迟和夏绯檀二人担心,昨天一场混战,不知道他们二人去了何方?夏绯檀受伤十分严重,料想是九死一生,只盼冷霜迟医术高明,能够挽救她一命。 她走到金陵皇宫高高的城墙楼上,远远眺望着远处的山峦,回想起之前与冷霜迟在叠翠山清心谷内合奏琴曲的恬静生活,只觉得恍如隔世。 “你该回去了吧?一大早在这里干什么?”不知什么时候,身后一个清冷又不失关切的声音在苏挽月耳畔响起,似乎还带着淡淡的醋意。 苏挽月回头看了一眼,是朱佑樘来了。 “在想夏绯檀的事情,不知道她现在是生是死?”苏挽月低头哀叹,她抬眼看着一袭金冠锦衣的他,忍不住摇头说,“我真不明白,朱宸濠为什么要这么做?安安心心当他的藩王不好吗?为什么野心要那么大?” “你若想知道,不妨随我一起去见他,当面问个清楚。”朱佑樘微微扬起头,侧脸上罩了 淡淡的阴郁之色,棱角分明的轮廓,那道什么也压不弯的眉峰,却是不着痕迹紧锁起来,“或许这件事背后,还有很多我们意想不到的东西。” “还有别的?”苏挽月侧头看了下朱佑樘,警觉地问了一句,“不会那么巧,宁王府和万贵妃之间还有勾结吧?” “你怎么知道没有?”他挑了挑眉,不作正面回答。 “什么?”像是猛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苏挽月觉得自己一直把一段很重要的事没放在心上,此前她从云南回到京城,朱佑樘与万贵妃一席长谈之后,就发生了摘星楼的起火事件,她甚至还没有理清头绪,在皇宫中对自己暗中下毒、纵火谋害自己的人究竟是谁? “从万贵妃的讣告下达的那日起,宫中的情势已经变了,所有投靠万通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包括牟斌在内。”朱佑樘放慢了下脚步,但语气却似乎比脚步更加沉重,没有望苏挽月,而是撇头望向了旁侧斑驳的远山轮廓。 “你这是什么意思?牟斌怎么可能是万通的人?”苏挽月甩开了他拉着自己的手,“牟斌”二字刺耳又惊悚,心里头那种若隐若现的不安感急速膨胀。她偶尔也会淡淡的思念起牟斌,甚至逼着自己不再去想那些往事,但那样的前提是她知道牟斌平安无事,假如他要真的出事了,她又怎么能够袖手旁观假装不知道?所有理由和立场,在牟斌对她的情义面前,几乎都不值一提。 “牟斌明知你未死的消息,却一直瞒着我,你觉得他在想什么?”朱佑樘盯着她缓缓开口,“当初我闻听你的死讯,做了很多事,没想到因此授人以柄,是牟斌将所有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万通,让朝臣进本参奏然后触怒了父皇,将我关押在宗人府整整一个月。” 苏挽月听着这一句,脸色顿时一白。她看见朱佑樘皱着眉头回忆那些事情,尽量简单明了表达出来,虽然只有只言片语,但足以看出来他对她的深情厚意,毕竟并不是所有人敢什么都豁出去的,为了一个已经离开自己的女子。 “宗人府?”她重复了下这三个字,掌管皇家宗族赏罚之事的机构,皇上到底那时候是多大的怒意,要把太子打入宗人府。一斑窥豹,就算不是万贵妃主使,也是万通等人蓄意为之,可以想象当初朱佑樘为了自己的死而失态,惹恼了宪宗皇帝之后,明里暗里遭了多少罪。此次万贵妃暴毙,恐怕别有居心之人将此事赖在东宫身上。 朱佑樘为人处世的风格,并非想求得对方的感激和回报,他又是天性孤傲的那类人,你若是看不出来,他一辈子也不会跟你明说。 “那是万通使坏,他如果问起当时情况,牟斌是他的下属,怎么敢不说?就凭这个就说牟斌是他们的人?”苏挽月据理力争。 “除此之外,有的是理由。所有锦衣卫千户之中,他和万贵妃走得最近,又是万通的心腹,有的时候不一定真话才有人信,假话说的人多了,就自然变成了真话。”朱佑樘依旧不依不饶。 “我不相信,牟大哥不是这种人,他也绝不会与万通同流合污。”苏挽月看着朱佑樘,一字一顿说,“你们如果对他下手,未免有诬陷好人之嫌!”她眼睛有些无神,想的东西有些偏远,似乎一下子,就把最坏的结果在心里默默展开了。 朱佑樘无奈,望着苏挽月瞬间苍白了的脸色,不痛不痒地说:“若是罪证确凿,谁都不能姑息他。” 罪证确凿是个什么概念?苏挽月如坠冰河,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成了一个“矛盾调解员”,才刚刚解决了冷霜迟和朱佑樘之间的死结,现在又轮到牟斌了!自古一朝天子一朝臣,等到朱佑樘登基之后,还不知道怎么对付牟斌呢!虽然按照历史记载牟斌暂时还不会死,但凡是关心则乱,她单单只是设想了一下这种后果,就心如刀割万念俱灰,那种非生即死的巨大担忧,让她几近失了理智,恨不得立马跳起来帮牟斌挡住那些攻击。 “你就认定了他有罪吗?”苏挽月一把甩开了朱佑樘。 “这件事比你想的复杂,能不能听我一次?”朱佑樘见苏挽月要转身离开,很是语气严厉问了一句。女人果然是个感性动物,永远不懂权衡利弊,得失之间,也看不清楚。他伸手往前一探,却只是抓住了苏挽月的衣角,江南的丝质襦裙,像水一样从他掌心溜了过去。 “我才不听,你完全不讲道理。”她跺着脚,恶狠狠地说。 “你到底有没有听明白我说的话?不是我要定牟斌的罪,而是他确实做了很多不应该做的事情。”朱佑樘一个侧身挡在了苏挽月前头,面上仍是那副无动于衷的冷酷劲,冷冷看着苏挽月,“你可别想乱来,若是将来想为这件事来闹我,我就让夜枭把你关起来。” 他的语气很严肃,但又多了一种决绝,平日里他可以任由她混闹,随着她的喜好处事,但在党争这种大事面前,他就不能继续那么宠溺她了。 苏挽月咬着下唇站着没动。 “月儿,你是我最疼爱的人,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的苦衷。今时今日,我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要十分慎重。世事无常,今日看似再小的波澜,或许将来就会掀起惊涛骇浪。”看着她垂头丧气的模样,她的眼睛里,像是溢满了玻璃碎片一般,他心里微微一动,语气略微温柔了些。 “总之,我不相信他有罪,也决不能眼看着别人伤害他。”听着朱佑樘的话,苏挽月沉默了良久,垂着双肩,过了许久才咬牙说了这么一句,语气里尽是隐忍的情绪。 “牟斌不会那么容易死的。”朱佑樘宽慰了苏挽月一句。 第210章 灰飞烟灭(2) 苏挽月却是被这句话燃起了希望,的确,牟斌是不会那么容易死的,理论上他还会成为下一任锦衣卫指挥使啊!自然是不会这个时候死的,虽是在心里这么安慰自己,但苏挽月也知道,就算结果还不错,但如果朱佑樘对他已经不再信任,这条路中间的艰辛,谁又能猜测得到? 她暗自思酌了片刻,抬眼看着朱佑樘,说道:“好,我会亲自去看你们所说的那些‘罪证’。但是在此之前,你必须答应我,不能滥杀无辜,也不能公报私仇。” 朱佑樘看着她一本正经的神色,忍不住伸手将她拉入怀中,握着她的小手说:“你为什么总是这样看我?我若是这种人,牟斌此刻早已死了好几次了,还轮到你来对我指手画脚?” “希望你不是……否则我再也不会见你。”苏挽月握着拳头,威胁地说了一句。 朱佑樘看着她的眼眸,心中却忽然释怀了,这个让自己在摘星楼前枯坐了三天三夜的人、苦苦寻觅她的踪影整整一年的人,虽然他总是能够感觉到她对别人的心意,但她终究还是属于他了。不是吗?也许她说得对,男女之间未必只有爱情,如果她能笑着为朋友祝福,愿别人安好,他为什么就不能再纵容她一次呢? 一缕晨曦从东方照了过来,光线强烈得让苏挽月微微眯了眼睛。 她依偎在他的怀中,思绪忽而有些恍惚,心中突然有了一种无从下手的、对命运的无力感。 偏过头,瞧见夜枭快步朝这边走了过来,她心里微微惊讶了下,不知道他来找朱佑樘干什么,快速整理了下内心的情绪,深呼吸了几口,立刻从他的怀抱中脱离,等着那个黑衣劲装的人走来。 “启禀太子殿下,马大人请您现在去都指挥使府一趟,宁王世子要见您。”夜枭对着朱佑樘说话的时候,语气中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眼神很深邃。 “好。”这话本应是急迫的语气,但朱佑樘还是不紧不慢说了出来,有种事不关己的冷淡感。或许他对朱宸濠本就没什么好感,所以传话的时候,也就表现在了脸色和语气上。 “我陪殿下去。”苏挽月想了下,而后对着夜枭说。 对朱佑樘这么爽快答应去看朱宸濠没有任何惊讶,更加对苏挽月愿意同去没什么惊讶之色,夜枭只是静静转过身,候着朱佑樘二人出发,苏挽月侧头望了下朱佑樘,紧跟在他身后。 都指挥使府邸的牢房,相比京城的诏狱来,恐怖气氛也差不了多少。 鲜少有人知道朱宸濠和万贵妃的暗地里达成的协议,但如同盘根错节了许多年一般,迟早有人究其到了源头。万贵妃一死,其实朱宸濠也别无选择,他要么放手一搏,要么坐以待毙。但是现在看来,只怕朱佑樘也不是傻子,应该早就做了一手准备。 “我没兴趣再去猜测了,想必大致便是如此。你所有的势力都在这所府邸内,城外你的兵力已经被当做叛匪捉起来了,很快你就会被押解回京受审。”朱佑樘面无表情说完,便是再也不想同朱宸濠对话的样子。 “夏绯檀生死未卜,霍离樱受了重伤,这些都在你意料之中吧?”苏挽月走到朱宸濠面前,希冀他能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霍离樱受了什么伤?”朱宸濠眉头一皱,显得若无其事。 苏挽月咬咬牙,不知道怎么说出口,朱佑樘见她犹豫不决的样子,自然猜到了事情不会那么简单,问了句,“伤势如何?” “听霍紫槐说,他二弟被烙铁穿透了琵琶骨,只怕武功尽废!”苏挽月抬眼望着朱宸濠,咬牙切齿地说了实情。她之前也没料到朱宸濠会下这样的狠手,更是没想到霍离樱最后会这么个结局,描述一件事情只需要只言片语,但眼睛看到的,心里感受到的凄苦,却无法感同身受表达出来。 “这种事,不是很平常么?”朱宸濠的表情,像是要吃人骨血一般。 苏挽月怒目望着朱宸濠,说道:“霍离樱对你本无威胁,为什么要这么对他?被洞穿了琵琶骨,此生都不能再拿剑了!他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住剑气和内力,在这弱肉强食的江湖,被废了武功,就跟被拔掉了利齿投进了兽穴一样。” 朱宸濠望着朱佑樘冰冷异常的眼神,知道苏挽月什么都说了,毫不在意地耸耸肩说:“他不该对夏绯檀有非分之想。” 他轻巧一句话,诉尽了心头的几近疯狂的占有欲。 “你真是个变态!”苏挽月忍不住吼了一句,“你得不到她的心,就让她一直陪着你,也不准别人喜欢她?” “是的,我相当讨厌烟雨楼,还有霍家兄弟二人!如果可以,我不仅要让霍离樱生不如死,还要让霍紫槐背下谋反的罪责,被朝廷追拿一辈子。”似是破罐子破摔,朱宸濠索性把所有阴谋都摆明了说出来。 苏挽月侧目和朱佑樘对望了一眼,她当初提出来的担忧果然没有错,朱宸濠想要把谋逆的大罪扣在朱宸濠身上,让他成为百口莫辩的替罪羊。 “你这个混蛋!”苏挽月顾不得腿骨还没长好,几步拦到了朱宸濠面前,才受力走了几步,却是钻心的疼,她脸色一下煞白,半蹲了下去,“如今你已经是瓮中之鳖,只要大理寺开审此案,你就是谋反重罪!” “那又如何?”朱宸濠依旧笑得毫不在乎,抬眼看了看朱佑樘,“太子殿下,你当真要杀了我这个叔父么?宁王一脉到我这里,已经是三代单传,你要我那年迈的父王看着我被斩首,白发人送黑发人么?” “我不会杀你。”朱佑樘伸手扶住了苏挽月,如明月般的脸上带着无谓的淡然,“江南烟雨楼已灰飞烟灭,朵颜三卫一直都忠心于朝廷,宁王府的护卫军根本不成气候,你不是我的对手。” 苏挽月忍着疼痛,抬头看了朱佑樘一眼。虽然她早知道历史必定会是这样的走向,但对于朱佑樘的自信和大度,想起夏绯檀和霍离樱,她还是有些不甘心,觉得这样未免太便宜了朱宸濠这个大混账。 “太子果然胸怀宽广。”朱宸濠突然诡异地笑了笑,“其实我也不会白白收殿下这个人情。只要宁王府能够平安无事,日后我自然有一份大礼送到京城给殿下,以作回报。” “你想和太子殿下谈条件吗?别忘了你手上还沾着那么多人的鲜血!”苏挽月怒视着他,心里无限鄙视这个明明罪大恶极还得意洋洋的小王爷。 “我没有谈条件。”朱宸濠抬眸扫了她一眼,“苏姑娘,我再送你一句话,再聪明的女人也终究是女人。我们朱家的事,朝廷的事,还有男人之间的事,你是永远都不会懂的。” “你先出去,我和皇叔单独谈一谈。”朱佑樘忽然插了一句话,语气甚是温柔。 苏挽月打量了一眼朱宸濠,并没有再说什么,她知道朱佑樘对朱宸濠并没有半分好感,但毕竟血浓于水,他未必会对这个嫡亲皇叔赶尽杀绝。 因此,她轻轻地点了一下头,从关押朱宸濠的房间里退了出去。 第211章 另有玄机(1) 天气很好,苏挽月坐在院子里的石阶上,等候着朱佑樘谈完话出来。 石阶旁有一池清水,养着游来游去的红鲤鱼,她低头看着那些游动的鱼儿们,掰着手指头数时间。这些时日以来,她几乎都没有好好休息过,更鲜少有这样悠闲等待的时刻。 这一次看见朱佑樘,她觉得他似乎又变了许多。 她不知道他与朱宸濠之间的话题会谈到什么,她坐在这里已经足足一个时辰了,朱佑樘竟然还没有出来。她也并不指望朱宸濠以后会真的改邪归正做一个好藩王,只求他能够安分守己,不要再祸害无辜之人。就像夏绯檀和霍离樱,本来是很相配的一对,如果夏绯檀没有被朱宸濠暗算,也许他们此时此刻早已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美好生活。 她想到他们俩,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冷霜迟。 池子里的倒影十分清晰,苏挽月心里隐约有些怅惘,她将下巴搁在膝盖上,瞪着池水里映出的面容,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眼角那朵淡紫色的扶桑花居然又出现了。 按照霍离樱的说法,这朵扶桑花,其实就是冷霜迟在她心里种下的幻术,只会在她心里有他的时候出现。虽然这种说法有些荒谬,但苏挽月不得不承认,此时此刻她确实在担心,冷霜迟是否带着霍离樱平安离开了金陵? 她曾经偷偷翻阅过很多次从金陵皇宫藏经阁偷出来的那本讲蛊术和幻术的书。东瀛幻术的本质其实与中国的蛊物相似,大抵有两种,一种是虫蛊,一种是花蛊。虫蛊的作法大同小异,皆是于每年的端午节日去野外捕捉毒虫百虫,置旧陶器中,让这些小虫子自相残杀,最后剩下来的一个即可拿来饲养。饲养者将死去的毒虫丢弃,将所养之物置于陶器皿中,并以五色线绕红布盖好罐口,经年余后,便成了蛊。由蛊虫的不同,也就有了不同的效用,轻则让人腹泻发热,重则嗜人皮肉,若是没人解蛊,就是必死无疑的。花蛊则是由草药制成,不同的毒草自然有不同的结果。 这本书上说,最开始的蛊术是由母系社会传承下来,那是女人保护自己家庭和地位的一种方式。随着男子打猎成果越来越多,母系社会逐渐解体了,男人拿了猎物到邻村或者别的部落去养别的女人,家里的老婆有什么办法?只好借了女巫的法术,一代代传下去,算作是一种对一夫一妻制的最后挣扎。当母系社会解体时,这种神秘莫测的巫术被作为维系女性爱情、尊严乃至生命的最后一道防线流传了下来,只传女人。 她怔怔地看着水面的倒影,盯着那朵扶桑花,有些不太习惯的反复摸着右脸,却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个十分轻柔娇细的声音说:“苏姑娘。” 这个声音很温柔,很美,甚至有些耳熟。 苏挽月站起身转过头的刹那,却没想到站在背后的那个婷婷身影人竟然是——司寇玉烟。 若是你知道背后站着的是谁,那在回头的时候,心里面就会做好各种准备,不说势均力敌,起码也是坦然对视。苏挽月看到司寇玉烟,只觉得无比意外。这个朱宸濠的小妾、司寇青阳的亲妹妹,此刻脸上描着精致的妆容,依旧是一身粉红,美丽得如同刺目的红蔷薇,但是她不得不承认,司寇玉烟长得很娇艳,她的确很适合这个颜色。 “苏姑娘,我能和你说几句话么?”司寇玉烟一改平时的拘谨模样,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苏挽月,皮笑肉不笑问了句,眼神亦正亦邪。 苏挽月低头看了看她绣着大朵蔷薇花的裙摆,一时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抬起头来望着那个来者不善的人,“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奉老王爷之命来探望小王爷,给他送些备用的衣物。”司寇玉烟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包袱,“其实也是想借此机会,看看能否遇到苏姑娘。” “你有事找我?”苏挽月很好奇,“我们之间没什么交情吧?” “你我之间本来是没有。”司寇玉烟抬手止住了苏挽月要寻求解释的意图,“但我听说过,你和我姐姐是好朋友,当日蔷薇山庄大难临头之时,听说苏姑娘就在现场,所以我想问一问……” “这件事,我不想回忆,也不想提起。”苏挽月站着不动,抬起手来,环抱着双臂,一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架势,“你真的关心过蔷薇山庄,关心过你姐姐吗?既然当初都没有过问,我看现在也不必问了,无论当时发生了什么事,都与你无关。” “好。”司寇玉烟垂手而立站在苏挽月对面,那身深深浅浅水墨浸染的粉红衣裙在灰瓦白墙的江南园林中显得十分诡异,也亦如她的性格和处事,她似乎只相信她看到的和感觉到的,也只愿意做自己愿意的事。 看着那双绣着竹叶的墨色弓鞋即将迈下石阶,苏挽月盯着司寇玉烟的脸,叹了口气,“看在我和你姐姐曾经相交一场的份上,我想提醒你,朱宸濠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终生的人,你好自为之吧!” “我知道。”司寇玉烟却是回了苏挽月这么一句话,表情看起来有点无助,又有点凄凉。 “因为你喜欢他,所以你为他不顾一切,甚至不惜对亲姐姐下毒手?”苏挽月漫不经心笑了笑,话不投机半句多,侧过身就要走。 大凡女子生得像司寇玉烟这样的长相,家境照说也不算太差,找个门当户对的中等人家应该不是问题,她本该活得更为潇洒,却偏偏要选择一条对自己最残忍的路来走,苏挽月实在想不通。并不是所有爱情都值得坚持,这是生存之术,也是自保之道。 “不……不是这样的!”司寇玉烟忽然停下了脚步,她低垂着头,声音很低地说,“我……并不喜欢他。也许当初有一些错觉,觉得他给的温暖会值得我去等待,但后来发现,其实并不是那样。如果当初姐姐对我说,她真心喜欢世子,我会帮她的。” “你这么说,我就不明白了,难道你这么做也是在帮她?”苏挽月看着她的身影,冷冷说了一句。 “姐姐的手,不是我弄伤的。”司寇玉烟没回头,似乎在喃喃自语,“姐姐心中所爱慕的另有其人,她根本不想嫁给小王爷。我之所以跟随小王爷下山,是因为他答应我,只要我跟他走,他就不再逼姐姐嫁给他了。” “简直荒唐。”苏挽月笑了下,“司寇玉烟,你别自欺欺人了,你处心积虑打听谋害你姐姐,连她的人生轨迹都恨不得改变了,难道你敢说这一切反而是为了她吗?难道你还希望你姐姐在九泉之下感激你?” “害我姐姐的人不是我!”司寇玉烟忽然有些激动,眼眶有些发红,摇着头说,“我不需要她感激我。”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苏挽月冷冷回了句,对于司寇家发生的种种变故,她十分痛心。多说无益,她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结,她少时家道中落,经历过人情冷暖,一向自诩比同龄人乐观和坚强许多,乐观让她看得开,而强韧是因为除了坚强别无选择。 “苏姑娘,老天爷很公平的,如果一个人辜负了别人的真心,一定会有人不屑一顾他的真情。”司寇玉烟幽幽地看着她,眼角带着一丝晶莹的泪花,“小王爷便是如此,他最喜欢的人并不在他身边,而在他父亲宁王爷的身边……除了那个女人之外,他根本不爱任何人,谁嫁给他都不会幸福的……当年他在蔷薇山庄偶然遇见我,要我和他一起下山,我才和他谈了那个交易。如果我没有猜错,我姐姐的手也是他暗中让人下毒……” 司寇玉烟忽然住口不说了,她看到了苏挽月的表情,知道自己纵然有一千张嘴来解释,为未必能够让她相信。 “你的故事编得很动人,”苏挽月没有动,依旧站在原地,“我希望你没有说谎。” “我有没有说谎,苏姑娘可以自己判断。”司寇玉烟不再为自己辩解,她伸手擦了一下眼角的泪痕,低着头挽着那个小包裹,从苏挽月身边轻轻地走了过去。 第212章 另有玄机(2) 苏挽月看着她与司寇青阳酷似的背影,心里隐约感觉到她说的是真话,但她旋即又觉得当中大有玄机。如果朱宸濠根本不是为了爱情,他几次三番地想做司寇家的女婿,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还是因为那个貌似传说一样的——秦皇宝藏? 她又枯等了好一阵,正在百无聊赖之际,蓦然发现池塘倒影中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果然是失踪一段时间的蓝枭。 苏挽月一下子跳了起来,抬头凝望着他俊秀如玉的脸颊,一叠连声地问:“你回来了?这些天你一个人跑去了哪里?” 自从那晚蔷薇山庄一别,她已经多时不见蓝枭了。 “你不是都已经知道了么?”蓝枭胳膊一伸,皱皱眉头,脸上略微带着一丝愧疚的神情。 苏挽月松开手,拍了下他肩膀,左顾右盼地看了看他,又压低了脑袋问一遍:“你仔细说给我听听,你是怎么找到冷霜迟的?” “找到他很容易。”蓝枭笑了笑说了句,“可惜我还是中了他的计。论武功他不是我的对手,但论智谋心计,用毒手法之精妙,世间恐怕无人能出其右。我若不是听信了他的一番话,又怎么会轻易上他的当?” “他对你说了什么?”苏挽月感觉蓝枭似乎有难言之隐,凑了身子,疑惑问了句。 “没什么。”蓝枭侧头看了眼,无视苏挽月满腹狐疑的神态。 “你为什么不肯说?他是说我坏话了么?”苏挽月揪着蓝枭不放,眼巴巴望着蓝枭,潜意识里,她知道冷霜迟一定不会对蓝枭说这种话。 “他对我说,他本是一个看淡世情的人。”蓝枭被她逼得没有办法,只能开口,“但是无论情怀如何深藏,也总有破功的时候。我想,他对你的情意,就如同我对你一样。每次看到你笑,我就觉得特别开心快乐。” 苏挽月听到蓝枭一语道破天机,不由得愣了一愣,她默然低垂了头,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冷霜迟,是那样特别的一个人。 特别到她可以无视朱佑樘的不悦而奋不顾身地保护他,甚至让她曾经有过在他身边共度此生的念头。 他们曾经朝夕共处,却始终清清白白。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是一个脸部伤残的丑女,他却丝毫没有半点嫌弃之意。夏绯檀之死,对冷霜迟的打击一定不小,他表面越是平静,当什么也没发生,只怕心中更会念念不忘,无时无刻不在追思与怀念。嘴上不说,心内辗转万千,这是最难受的。 “喜欢你的男人还真不少,除了太子殿下之外,至少还有好几个,你还真是受人欢迎的九天仙女啊。”蓝枭突然语气幽冷地说了句。 “胡说八道!故意损我是不是?”苏挽月忍不住扔了一把鱼食过去,蓝枭闪开了。 “你觉得,喜欢一个人应该是什么样的?”蓝枭长得比一般男人都漂亮许多,问这句话的时候,幽蓝的眸子闪着亮晶晶的光芒,简直就像一个情窦初开的美丽少女。 “为他哭,为他笑。不见的时候会朝思暮想,见面的时候会不知所措。即便那个人有时候让你生气、让你伤心,你还是不舍得离开他。我觉得喜欢就是这样的。你觉得呢?”苏挽月想了一想,答道。 蓝枭慢悠悠地看了她一眼,才说:“真正的喜欢是说不出来的。” 苏挽月什么也没说,将手里剩下的鱼食撒进池塘中,一副转身要走的架势。 “你要去哪?”蓝枭立刻问了一句。 “随便走走也不行么?” “不行。” 听到他斩钉截铁的回答,苏挽月瞬间觉得头都要炸开了,她差点忘记蓝枭是朱佑樘的人,只要他一出现,她就会失去人身自由。但是,一个人被二十四小时三百六十度贴身监视的感觉,实在是相当不爽!蓝枭如今防她的程度,比以往似乎还要紧张几倍。 她回过身来,看着满脸严肃的蓝枭:“是他要你看着我的?你不用这么死心塌地尽忠职守吧?” “你说你不喜欢夜枭。所以太子殿下叫我来。”蓝枭没隐瞒的意思,随口就同苏挽月坦白了。 “好吧!”苏挽月扬眉,好像已经很久没见那个阴森森的人了。 他们说话没多久,朱佑樘和朱宸濠两人并肩出来了。 朱宸濠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脸上还挂着一丝洋洋得意的笑容,昂首阔步走出门外。 门口,只见许多人排列整齐,看那些装束,似乎是宁王府的亲兵统领亲自带人过来,浩浩荡荡的一列卫兵站在那里。看来是事情闹大了,已经传到朱宸濠的父亲老宁王耳朵里去了。 苏挽月黑沉着脸,眼看着那个混蛋大摇大摆地出门,上宁王府派来的车驾,不由得瞪了朱佑樘一眼。 朱佑樘看见一脸不爽的苏挽月,轻轻走过来问:“你怎么了?” 苏挽月听着他的声音,垂头一声不吭。 朱佑樘皱了下眉毛,伸出手来托起她的下巴迫她抬头,只见她小嘴微噘,氤氲着满眼的怒气望着一池春水,右眼角隐隐浮现出一朵浅紫色的扶桑花,那朵花十分逼真,手触上去的感觉如同从肉里长出来一般。他虽然对蛊术和幻术一无所知,也感觉到了事情不简单,很严肃又冷清看着苏挽月,问道:“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苏挽月平静回望着他严厉无比的眼神,弯腰将衣袖里遗落的一个小瓶子捡了起来,不动声色放回袖子里。 “你跟我过来。”他不再看她的脸色,伸手将她拉住,一直向前走到花园内的一片梨花树下。 “你干什么?”苏挽月示威似地望着朱佑樘,愤愤然说了一句,她是真的被刚才朱宸濠的得意神情给气坏了。 朱佑樘没有说话,他只是叹了口气,卸了满脸冷若冰霜的严厉。 “人家都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难道我的世界观一直是错的吗?你为什么要放了他!”她忍不住低声咆哮。对于朱佑樘放走朱宸濠这件事,她打内心无法理解,哪怕她知道历史一定是这样的,她从心理上还是无法接受,一个杀人凶手、罪魁祸首竟然能够安然无恙,天理何在啊? “我现在好累,等我整理好了心绪,再同你解释这件事好不好?”他低声回答。 “何必解释?你是皇太子,做任何事都不需要理由的。”苏挽月闷声说了一句。 “对别人是不需要,”朱佑樘不着痕迹地笑了一下,有种侠骨柔肠的温情,“但是对你,我希望你能够支持我的任何决定。” “如果我不支持呢?”她故意问。 他仰头想了想,然后回答说:“那也一点都不妨碍我对你的感情。” 人一生中,总会遇到那么一个人,舍不得生气,舍不得抛弃,舍不得说一句重话,只愿意看她无忧无虑的样子。 苏挽月原本有些生气,听到他波澜不惊的回答,忽然觉得眼睛有些润润的感觉。如果说在这个时空里,有一个肩膀可以一直依靠的话,那个肩膀的主人,如今只能是朱佑樘了。虽然她总觉得他们之间像隔着一道天堑,但好像也只有他,无论何时都不曾远离。他对她的感情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她原本以为自己并不在乎他,他给予的什么东西她都不想要,到最后却又发现,原来是自己一直在依赖他给的守护。 “你和朱宸濠一样,真让人讨厌啊。”她睁着红红的眼睛,抬头看朱佑樘,看到他脸上很是无可奈何的那种表情。 “我和他不一样。”朱佑樘抬了下眉毛,并不将她的话放在心上,说道:“这里的事情已经差不多了,我们该回京城了。” “我不去。”苏挽月推开了朱佑樘,抹了把眼睛。 “真的不去?你不会后悔?”他不动声色。 “我不后悔!” “就算不为了我,为了那些关心你的人,也该回去见见他们才是。”朱佑樘仿佛不经意般地昂了昂头,“万贵妃在宫中横行多年,如今突然离世,父皇伤心迁怒在所难免,听宫里传来的消息说,父皇如今命邵宸妃代掌六宫,前日还将牟斌拒捕起来了。” “真的假的?”苏挽月立刻瞪大了眼睛,“贵妃是病死的,又不是暴毙!她死她的,关牟斌什么事?”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此次回宫或许会有危险,你敢不敢陪我走一趟?”他饶有兴致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在激将。 “有什么不敢?去就去。”苏挽月听说牟斌无故被扣押,顿时一头热血直冲脑门,当下也顾不得和朱佑樘纠结了,“如果牟斌有事,我绝不会袖手旁观。” “如此甚好。”朱佑樘幽幽地接了一句,目光投向遥远的北方。 第213章 故人远去(1) 对古代人来说,从金陵前往京城,路途不算很近。 他们一行三人所骑乘的均是西域所产的优质汗血宝马,一路快马加鞭,走的都是官道,一日之后已远远望见了叠翠山余脉。 “累了吧?我们找个客栈歇息一下。”朱佑樘低头看了苏挽月一眼,转身吩咐蓝枭。 “嗯。”苏挽月确实很累了,很乖顺地点点头。 不远处有一家“顺风客栈”,那迎宾的店小二远远看到他们三人衣着光鲜进得门来,早已满面笑容地弯腰施了个礼,客客气气站在了她面前,很是热情地说:“诸位大爷好!在小店歇歇脚吧?” 旁边一个满面胡须的彪形大汉提着一只酒壶走过来,好死不死地盯了苏挽月一眼,竟然朝她吹了声口哨。 朱佑樘冷冷看了那人一眼,始终是没什么表情。 蓝枭有些厌恶地皱了皱眉头,发出一声冷笑道:“哪里来的混账东西?” 那店小二顿时一惊,心道这两位富贵公子还真是脾气大,连潦草的敷衍都不肯给。但他好歹也是见过世面的人,被蓝枭这么不屑回了一句,立刻趋近他身前,手殷勤地指着后头挂着酒旗子的客栈:“这位公子,恕小人怠慢了!敢问公子爷,是要住店么?” 那彪形大汉仍然不知死活,一双眼睛朝苏挽月看了又看。 苏挽月仍是那副笑意盈然的表情,踱步走近了一尺,盯着那个色迷迷的男人,一双眼睛里像是流转过千万种情绪,让人很是捉摸不透。 “前面还有客栈,我们走。”朱佑樘回过身挡住了苏挽月,示意不必在这久留了。 “为什么要走?我觉得这里挺好的呀。”那彪形大汉竟然笑嘻嘻地凑了过来,“小娘子,既然都是江湖中人,不如进来坐坐,大家一起喝两杯?” 你必须要承认,有些人天生就像癞皮狗一样讨厌,他出现的时候,足可以让你退避三舍。苏挽月望了望朱佑樘,又望了望蓝枭,“好,我们走吧。” “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当我说话是放屁么?”三人正要离去的时候,却见那彪形大汉很是粗豪地问了一句。 旁边围站着的人,想必都是他的座上宾,其中似乎不乏一些江湖中的练家子,见那汉子这么一说,立刻纷纷站立起来,拦了他们的去路。为首的一个冲着朱佑樘抱拳施了个礼,语气也算是客气:“三位留步!我家大哥说了请你们喝酒,你们这么就走,未免太不给面子了吧?” 朱佑樘脸上看不出来任何神情,漂亮的眼睛漫不经心望了挡路的那些人一眼。但是,往往大家愈是沉默不说话的时候,气氛就愈是紧张。 蓝枭目光一转,锁定了那个黑衣汉子:“我们就是不想给面子,你们能怎么样?” 苏挽月自然闻得出来这其中的火药味,不过这里毕竟不同于京城或金陵,朱佑樘不在自己地盘,她原本希望他们能少招惹一些是非,能不打架就不要打架,至少可以全身而退,但目前情况来看,似乎不能善终了。 “敬酒不吃吃罚酒!”黑衣汉子直接甩了一句。 店小二被这一句惊得一个寒颤,他是打死都不敢在大庭广众下这么不给黑衣汉子面子的,给别人留几分颜面,也是给自己几分退路。但看眼下这位锦衣华服的公子似乎平时也是骄纵惯了,那位白衣大爷也是极为傲慢的样子,虽然只是脸色阴冷了下,并没有发作,但看得出已经十分不爽了。 忽然,黑衣汉子用力拍了桌子,站起身对着后面那桌人,手指了过去,叫道:“你们还在等什么?看大哥我的笑话么?”他冷煞着一张脸,貌似不怒自威。旁边有些客人一时之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嘴的花生米没嚼下,半举着一双筷子愣愣望着顷刻间发飙的人。 蓝枭冷冷一笑,岿然不动。 “好你个兔儿爷!不认识爷爷我是谁?”黑衣汉子大声发飙了,他身边那些人都是几碗黄汤下肚的人,自然是受不了被这么一吼,又不是在雅室,大堂里那么多人看着,若是今晚不争回这口气,只怕以后没法再在南昌府地界混下去,因此那桌的人也是拍案而起,仗着人多拥了过来。 店小二闻声跑了过来,一脸哭相看着黑衣汉子,“贺爷,您,您每次都来打架……” 苏挽月瞪着他们,心头很是无奈,那桌人都一拥而上的架势,但怎么说呢,这一群人统统都加起来,只怕都没有蓝枭一个人的杀气足,再加上一个冷冰冰的太子朱佑樘,他只要不说话不笑,若是能再略微皱眉的时候,绝对能去当个门神。 “你们这是要打架的节奏么?”苏挽月抬头,有些好笑地问了黑衣汉子一句。 朱佑樘一言不发,长身而立站在原地,一副很淡定的表情,似乎觉得这么点小状况,蓝枭对付他们理应不在话下。见他们这边没说话,一堆人顿时炸开了锅,但却没人敢先动手。店小二也是在中间好生劝说,希望能息事宁人,虽说这件事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但做生意的人若是隔三差五被人砸了门面,老板一个不高兴起来,也是要扣工钱的。 那个嚷得最凶的黑衣汉子,冲着蓝枭不敢多做什么举动,但看着苏挽月这个小姑娘,却像是找着软柿子了,他冷哼一声望着苏挽月,嘴巴很贱地说:“这两位公子是出了多少价钱?你是新来南昌府的粉头么?怎么以前没见过?”估计心中想着这个时辰,都是出来寻欢的,占个便宜图个乐子,也不算是什么大事。 “这位大爷,您少说两句。”店小二在旁边扯都扯不住,他知道苏挽月肯定不是秦淮河边上的花楼姑娘,也知道她不好惹,一直在暗中使脸色,但被那个满脸横肉的纨绔子弟无视了,一巴掌挥开了他。 “你意思是,我是出来卖的?”苏挽月没动,抬眼笑了笑问了句。 那黑衣汉子本就一肚子窝囊火,见着苏挽月哂笑更是不爽,另一只手指着对面的朱佑樘,理直气壮冲着众人说,“你们说,这小娘子是不是一女侍二夫?” 众人一哄而笑,霍离樱是躺着也中枪的状态。 “你才一女侍二夫呢!”苏挽月彻底火了,顺势抓起邻桌的一盘花生米就扣在那人头上,而后一脚狠狠踹了过去。那油头满面的黑衣汉子瞬间发出杀猪的叫声,倒在地上打滚。 “你怎么打人呢!”那伙人没想到苏挽月真的动手了,一帮大老爷们的面子彻底挂不住了,沸沸嚷嚷一定要捉着苏挽月道歉。但是谁也沾不到苏挽月的身子,都被蓝枭几下就拍开扔旁边去了,苏挽月一直想自己动个手都找不到机会,气呼呼站在那,想着今晚真是晦气。 “淡定些,谁让你理睬这些人了?”朱佑樘依旧挺直着上身端坐在那,淡淡说了句。 “那别人这样说你,你可愿意?”苏挽月一语中的,问了句。 朱佑樘似乎认认真真想了一会,抬眼看着苏挽月,他眼睛里的东西很沉稳很宁静:“我只听我在乎的人说话。其他人的只言片语,都不会触动我。” 第214章 故人远去(2) 苏挽月翻了下白眼,她是真无法达到朱佑樘那样的境界。 朱佑樘站了起来,远远望了眼与众人缠斗的蓝枭,又收回了目光,看着跟前的苏挽月。那丫头却是没有一点良心的样子,望着前头的热闹笑得分外开心。若是换做以前,他觉得自己是不会喜欢这种性格的女子,太过闹腾,也安不下心来的样子。但是如今情况竟然完全不同,有道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早已由不得自己了。 打架完毕,下了台阶,苏挽月扭头看了眼客栈的匾额,忍不住笑弯了腰。 “看别人打架很好玩么?”朱佑樘看着苏挽月的神情,轻声问了句。 “还好啦。”苏挽月吐了下舌头,笑了笑,这一笑似乎又勾了朱佑樘的心魄。他伸出手拉住她的胳膊,将她拉进自己怀里。苏挽月看着蓝枭打完架终于要走了,侧过身想同他说话,但下一秒,完全没有防备被人从后头猛然拉了一把。 旁人只见朱佑樘折扇一合,白色稠衣一动,拉了苏挽月入怀。 苏挽月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他挟裹着走了好几步远。她知道朱佑樘的武功向来不错,在皇宫大内学到了几位师父的毕生绝学,轻功自然也是一等一的厉害。 “你要干什么!”苏挽月反应过来。 “我们还有正经事要做,不要贪玩。”朱佑樘低头看着她莫名其妙的表情,“再不拉你走开,只怕你要在这里待一夜了。” 苏挽月只能瞪大眼睛看着朱佑樘,仍是不服软的气势,一点也不觉自己做错了事。朱佑樘没说话,但微微昂了一下头,一言一举都是皇亲贵胄的那种气魄。 不远处疾驰而来一个身影,在一片慢悠悠的环境中,显得十分突兀。旁人纷纷让道,黑色身影朝着三人所在的方位奔来,一见朱佑樘就单膝跪地:“太子殿下,属下有要事禀报,是关于霍紫槐和夏绯檀二人的。” 来者是夜枭,苏挽月闻言微微一怔,她其实一直很担心他们的安危,没想到夜枭竟然这么快就探听到了他们的消息。 “他们在前方不远之处的渡口等船,夏绯檀还没有死。”夜枭飞快地将情况说了一遍。 苏挽月抬头和蓝枭对视了一眼,她终于按捺不住,急匆匆地说:“快带我去见他们!” 朱佑樘微微点头,示意夜枭引路。 苏挽月等人赶到附近渡口的时候,正好见着冷霜迟的背影。 “你要不要去看看渡口上的人?”朱佑樘侧目望了下渡口处,清朗星空下,远山绿水衬托着,那白衣人衣袂飘飘,独自站在岸边一动不动,如水墨画一般的场景,却显得有些凄凉。 苏挽月望了冷霜迟一眼,心里忽然有些难过,不是所有人难过或者狼狈的时候,都愿意得到他人安慰,冷霜迟是那么骄傲又自重的一个人,他自然是不愿意摆出弱者姿态的。 她很想走过去和他说说话,可是一时之间又不知道该怎么劝慰他,因此十分踌躇。 朱佑樘没说话了,本就是别人的事,再多费口舌,无非是多管闲事。 “事情办妥了么?”蓝枭低声问了夜枭一句,后者点点头,蓝枭又将视线移到江面上,看着零星几盏花灯去了。 众人各自沉默。 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苏挽月终于忍不住向着渡口走了过去,轻轻唤了一声:“冷大哥。” 冷霜迟缓缓回头,见她依旧眉眼上扬,很清纯淡泊的神情,一袭左右交襟的黑色绢衣,上头缀着星星点点的乳白珍珠,被河面反射着柔软的光,衬得她像是从星河里走下来的仙子。 “夏绯檀怎么样了?”苏挽月走近他身边,很小声地问了一句。她发觉他身边已经没有了夏绯檀的踪迹,有些迟疑地看了他一眼,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冷霜迟依旧是一副清淡若水的模样,他缓缓抬起头,向着空旷无垠的湖面,轻声说:“她一直昏迷不醒,但还没有死。” 这一句淡淡的回答,不禁让苏挽月心中泛起了一阵痛楚。 曾经那样美丽、那样鲜活、那样肆无忌惮地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永远地沉睡下去了,毁了她的罪魁祸首,当然是小宁王朱宸濠。 “这颗解药服完,你的毒就会彻底无碍了。”隔着一尺左右的距离,冷霜迟将另一个白瓷瓶子递给苏挽月,那张脸依旧是不喜不悲。夜风骤起,吹起了他的白色衣角和长发。 他的发丝拂过苏挽月的脸颊,惹得她微微皱了眉,她看着冷霜迟的侧影,心中蓦然想起夏绯檀说过的话,赞美冷霜迟的美是“天下第一”,仔细想来,在她那副妖娆邪魅的外表下,似乎还是住着一个小女生的心。 “冷大哥,你以后有什么打算?”苏挽月看着他,问了一句。 这个问题,似乎是难住了冷霜迟,他沉默了片刻,才说:“也许我师父可以治好她。她以前说喜欢这烟柳江南,自然是愿意在这肆意逍遥下去,此生都不会想回漠北。” “我记得夏绯檀说过,你们是从漠北来的。你会一直陪着她,直到她醒来为止吗?”苏挽月一语中的,直直扎到了冷霜迟心里。 “我们已经五年未回山看过师父了。”冷霜迟愣了一下,避重就轻地答了句。其实,他小时候也不是常能见着夏绯檀,朝夕相处有时候会嫌无聊,现在想想,应是那时候透支了太多未来时光。 “希望她能够快点好起来。”苏挽月望着冷霜迟的眼睛,一字一顿,“还有霍二当家。” “我要走了,离樱的情况不太好,不能耽误太久。”冷霜迟也没解释什么,转头看了她一眼,“朱宸濠必死无疑。” 他似是在自言自语,面无表情看着远方的黑色天幕。 “你别做傻事,他谋反之罪证据确凿,这件事太子已经移交大理寺办理了!”苏挽月以为他还要亲手为夏绯檀报仇,吓了一跳, “我知道朱宸濠很坏,可是他还不到丧命的时候。不管霍二当家怎么想,请你们都不要想着立刻报仇。以你们的本事,做个医者足以造福世人,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 按照历史记载,小宁王朱宸濠还有很多“大事”要做,他恐怕这时候还命不该绝,否则历史就要改写了。然而她所担心的并不是历史问题,而是冷霜迟的安危。假如说冷霜迟真的对朱宸濠下手,而历史上他还继续好好的活着,那只能说明一件事——刺客的行动失败了。 “我不恨任何人,也许是我命中该历此一劫。你说得对,倒不如从此看开了过往,追求新的人生。”出乎苏挽月意料之外的是,冷霜迟竟然很爽快地做了承诺,虽然他脸颊边隐隐带着一丝苦笑,但言语之间并没有刻骨的痛恨之意。“我去接离樱了。” “霍二当家在哪里?”苏挽月追问。 “兵部的人替我找到了他的下落,过了这个湖泊,往西三里远,有架青花瓷蓝布帘子的马车在官道上等我们。”冷霜迟回头凝望了她一眼,微风将他的一头黑发吹起,遮住了他的眼睛,看不出他眼中的神采。 苏挽月一愣神的功夫,他的身影已经离开了她的视线,飞快地掠上那一艘小船,向着黑沉沉的湖对岸而去。 第215章 红颜归来 苏挽月再回到京城的时候,恍若有种故地重游的感觉。 六百年前的紫禁城似乎变得有些满目沧桑,那种红墙朱瓦的精致雍容也无法完全掩盖掉的苍凉,似乎是拥抱了太多的故事,有太多的人在这道宫墙后头徒然流泪。建筑物是没有感情的,但经年累月,似乎也被渲染出了血泪。 宫门两侧蹲立着两只铜狮,模样威风凛凛。左右各一个,左为雌,右为雄,分别象征子嗣满堂和一统江山。苏挽月立在那看了许久,这两个狮子很有名气,据说一生只动过一次。便是几百年后唐山大地震时,震波让内金水河泛起白浪,狮子动了一下。从此,一切归于平静,而那两只狮子,便再也未动过。除却宫门前的石狮,后宫里的狮子与宫门前的略有不同,眼睛被眼睑遮去一半,耳朵半遮半露,意为:该看就看,不该看就一点也不看,该听则听,不该听则不听。每当看到这种模样的石狮时,苏挽月不得不佩服皇宫,不仅人人心口不一心机深似海不说,连雕塑都如此有深意。 苏挽月在进宫之前,抬头望了一眼高高的宫墙,那高度,仿佛已经到了高不可攀的地步。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她不愿像别的入宫女子一样,身不由己自己的命运,仗着太子的宠信,似乎也可以逃脱开来,但一切又像只是似乎,如同人要老去,容颜要衰败一样,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庄子曰:人生在世,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青丝易白,弹指朱颜老。古代女子毕生的愿望,不过是嫁一个平凡的人,一生过得如清茶一般,淡雅婉转,清丽隽永,但是宫里的女子再多,不过只有一个人,掌控着她们的情,掌控着她们的一生,此生早已注定。她们的容颜变得愈发不清楚了,好像马上就要坠入光阴的尽头,消失不见。 后宫里只住女子,却尽是令人悲哀的故事。住在皇宫,金银富贵,珠光宝气,好生得意。可是生在帝王家,可惜生在帝王家。一入宫门深似海,世人深谙此道理,故进去了的,再出来,就如登天之难。做皇帝身边的人,意味着不能与寻常人一样,过平淡的日子,后宫内的尔虞我诈,后宫里的女子就如这风中杜鹃,摇曳不断,一旦风雨稍大,满地尽是一片残碎的殷红。 苏挽月敛了那堆乱七八糟的思绪,走进了毓庆宫的大门。 这儿只是飘荡在宫里不经意的一处,却像是唯一能让苏挽月感觉到放宽心的地方。在这里,可以静观宫内发生的一切,仿佛一生都不曾毕露锋芒,就那么不动声色,若乱世之中开出的一朵扶桑花。 薄暮将近,暮色为沧桑的紫禁城掩盖上一层轻纱,像是遮住这座城的一世繁华。俱往,不论宁静若水,或滔天巨浪。不管君王爱恨,深宫情仇,还是人间尔虞我诈,苏挽月都知道,所有的情绪将会被尘封在这一座城里。若是能得他稍些时日的垂帘,也算是足够了。 万贵妃已死,宫里的势力格局在悄悄的发生变化,但最大的赢家,莫过于朱佑樘。除却那个为了万贵妃之死,终日郁郁寡欢的皇帝,没有任何人能让他行跪叩之礼了,他也因为少了那个恃宠而骄几十年的贵妃娘娘,捎带少了很多由此攀升的阻碍势力。 应门而出的是云天,他是毓庆宫的首席侍卫长,第一眼看到了苏挽月,立刻飞奔而来走到她面前。 “你安然无恙便好。”云天不苟言笑,千言万语汇集成这一句,眼里许多感慨。朋友就是朋友,即使多年不见,只要再一次碰面,就会将所有记忆重新拾起,一切都恍如昨日那么清晰。 “谢谢你们记挂我……”苏挽月抬眸一笑。 “云天,你和谁在说话?”然而,一个软软的女声打断了苏挽月的话,有些突兀,也带着几分蓄意。 云天扶着额头,没来得及拉着苏挽月往别处走,现在就这么撞到了。苏挽月听着有人叫云天,茫然抬起头,看到张菁菁和她的侍女缓缓走过来,莫殇在后头跟着,他也是瞧见苏挽月了,远远点头客气笑了下。张菁菁的肚子已经显形了,苏挽月看到的时候,脑子忽然之间有种被雷劈中的感觉,虽然她知道这是历史,这是事实,但她内心里还是不想要一遍一遍被人反复提醒这个事实。 “苏姑娘,真的是你么?”张菁菁见到苏挽月,有些高兴又有些惊讶的样子,她的脸圆润了一些,显得更加富态了,笑着问了一句,满脸幸福的样子。 似乎愣了很久,苏挽月想着这是自己第几次见张菁菁了?记得第一次见她,是在朱佑樘和她订婚的时候,而今她已经快要为人母了,心想时光惊艳,真是让人哑口无言。她仰头,勉强挤了个笑:“太子妃,是我。” “宛岳,我们都知道你回京城了,我们奉命寸步不离保护太子妃,所以没去接你,请不要见怪。”莫殇开口解释了句。 “不要紧不要紧!”苏挽月连连摆手,示意根本没事,而后侧头瞟了眼云天,笑嘻嘻地说,“云天他不是很闲吗?他也没去接我呀。” “因为我本来就没这打算。”云天一点也不给她面子的说了一句,苏挽月作势要揍人,云天躲了几下,几人都是笑开了,这才稍微缓解了先前的尴尬气氛。 三个人嘻嘻哈哈寒暄几句,苏挽月看张菁菁站在那里似乎有些尴尬,张嘴想要同她搭句话,但才发现自己对着这个女人,真的无话可说。就算本来无冤无仇,但梁子早就暗自结下了,无从更改。 “好久不见你,不知道皇宫外面好不好玩?听说,你经历了很多离奇的遭遇?什么时候和我说说吧。”倒是张菁菁什么也没发觉的样子,过来抓了苏挽月的手,很亲密的样子。 “是很离奇。”苏挽月点点头,被张菁菁碰到的那只手,觉得像是被火烧一样。再看了看她的肚子,由衷说了一句,“恭喜娘娘,等以后小皇子出生了,你可以带着他一起出宫去玩,殿下肯定会答应的。” 张菁菁反应过来,脸红了下,垂着头笑得腼腆又幸福。她本就是没什么心眼的人,脾气温顺,一直想的是能安安稳稳过着自己相夫教子的生活,现在又怀了孩子,自然是满心欢喜,对人对事都分外知足。 “殿下最疼的,不是我们家小姐吧?你装什么好心,一副狐狸精的样。”张菁菁旁边的侍女冷冷说了一句,她是瞧出来苏挽月的场面话,也知道苏挽月和太子的关系一直不简单,此刻实在忍不住出言讥讽。 苏挽月望了一眼那个侍女,她现在的心境,已经不太能轻易被一两句话惹怒了。那侍女无非是要逼她动怒,何必要正中别人下怀? “这位姑娘,你说谁是狐狸精呢?”苏挽月饶有兴致问了一句,面色冷淡,起码没有愠怒之意。 “你自个不知道么?所有的人都这么说。” “小琪。”张菁菁侧过头叫了她一句,示意不要乱说话。 小琪冷哼了一句,斜着眼睛看了苏挽月一眼,眼神不屑,而后脸瞥向旁边也就闭嘴不言了。 “你的火气倒是比太子妃还大。”苏挽月笑了笑,漫不经心说了一句。 “我这丫头不懂事,你不要放在心上。”张菁菁好脾气同苏挽月说了一句,似乎有些讨好的意味,处在太子妃的位子,没有一飞登天的苛责劲,还能这么好打商量,确实是难得的识大体。 苏挽月看着她漂亮的眼睛,一瞬间却看出来,张菁菁心里其实什么都明白,她虽然单纯但是并不傻,小琪说的事情,别人风传的话语,她应该早就了然于心。男人都喜欢温顺的女人,就算现在朱佑樘整个心都在苏挽月身上,张菁菁博取了众人同情,也不亏。 “她护主心切,我也明白,只是有些话心里清楚就行了,说出来伤感情不说,也是自寻麻烦。”苏挽月也不是软柿子,于她看来,要没有主子私下的允许,侍女胆子是不敢这么大的。张菁菁也聪明,话让小琪说,好人让她自己做,明摆着是故意给人往心里添堵。 “你说的是,人还是不要自寻麻烦的好,有些无名无分的,就不要同有名有份的争了。”张菁菁点点头,笑了笑。女人怀孕后会变得敏感和强悍许多,张菁菁现在的内心,已经不是当初刚入宫,只会一个人在抚仙阁里闷声哭泣的那个小女人了。 “太子妃,我是奉命来见太子殿下的,如果没事,我就先告退了。”苏挽月抽回了一直被张菁菁握着的手,客气笑了笑,话不投机半句多,相对的立场,苏挽月没那样的心胸和气魄跟她和平相处。 “苏姑娘请便。”张菁菁也笑了笑,侧头看了眼小琪,“我们走吧。” 莫殇跟着走了,在后头扭头看了苏挽月几眼,苏挽月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刚才那侍女的话,你别放心上。”云天看了看苏挽月脸色,轻声劝慰了一句。 “我本来是无所谓啦,他们分明是故意挑衅,不就怀个孩子么,有什么了不起?”苏挽月是被张菁菁和她侍女这出戏唱得烦了,蹙着秀气的眉峰,赌气说了一句。 云天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了,这个宫里头,女人中间的明争暗斗,是永恒的话题。无力去改变的时候,只能去适应,但他也不好开口劝苏挽月去争,想了一想,只能提点一句,“如今太子妃今非昔比,她在宫中很会做人,同宫里其他娘娘都处的不错,你小心些就是。” 苏挽月踱步往前走,望着甬道两边绽放的桃树,回头望了眼云天,叹了口气说:“你还记得我们在张府第一次见她的情形吗?那时候的张家小姐好温和,似乎没有这么难缠,我感觉如今的她,见谁都有三分敌意。” “你不说我都忘了。”云天听着苏挽月的话,轻轻笑了下。 诚然,时间会改变一个人,它带走和雕琢的东西,远远在你的承受范围之外。世间最无情和最有情的东西,莫过于此。 “这次回来,不知道是福是祸?”苏挽月抬眼看着花园的满树青翠,似乎在自言自语,“我有些后悔回到紫禁城来了。” “既然回来了,又何必后悔。”云天目光悠远地看着远处明净如蓝的天幕,“多少人都这么过完了一生,你若命中注定是太子殿下的女人,九尺宫墙之内,便是你最好的归宿。” 苏挽月蓦然听到这句话,不由得怔住了。 她的视线,看到了毓庆宫外那一株石榴树,盛夏已过,接近秋时,部分花朵已经凋残,露出了许多小石榴的苞芽,一阵微风吹过,红色如血的花瓣就从枝头落下,洋洋洒洒在青石板上落了满地。 ——随朱佑樘返回宫廷之后,她将来的命运,又会如何呢? 第216章 闺房之乐(1) 【第四卷 明宫天下之大漠风烟】 回到宫廷之后,苏挽月开始过着百无聊赖的生活。 她只觉得朱佑樘越来越忙,朝廷的事,她一点兴趣都没有,她只要每天等着朱佑樘处理完事情回来,能和自己闲聊半个时辰便好。或许朱佑樘累了,什么都不想说,苏挽月只是静静看着他便好。 她以前很爱闹,坐不住,但现在竟能自己发一下午呆,不是因为懂得谨言慎行的真谛了,而是忽然之间,发现外头的风景,其实并没有值得让自己流连一下午的,还不如一个人在房间里,也是舒坦。 傍晚时分,苏挽月仍在自己房间里看书,朱佑樘特地派来跟着她身边伺候的小太监四喜,亦步亦趋地在旁边掌了灯过来,这些时日以来一直侍奉着新主人,他对苏挽月有些熟稔了,说话也就随意了些。 “苏姑娘,您没必要天天看书啊,又不要考功名。”四喜笑嘻嘻地扭头看着桌上摊开的那本《尚书》,再瞟见了桌上摆着的全是四书五经的科目,不由得劝了一句。那些都是写八股文必看的书籍,八股文的选题也是从这几本书里沿用的原文。他是真的不明白,苏挽月为什么要看些乏味的东西。 “考取功名可以娶媳妇啊。”苏挽月并未正面回答,笑了笑,随口说了一句。她也并非真的要求个功名,只是想看看古代的科举考试到底多难,会比现代的高考还要难么? “您……又不用娶媳妇。”四喜瞪大了眼睛,看着苏挽月。 她抬头对上了那个小太监诧异的眼神,本就是一句玩笑话,苏挽月可以再接着顺口玩笑下去,但忽然想到在宫人面前肆意聊起娶妻生子,岂不是故意揭人疮疤?未免会让他们触景生情。她欲言又止,暗自琢磨了一下,也就摇摇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殿下回来了么?”苏挽月扔下书,侧目看了眼窗外,天已经黑了。 她话音刚落,就见朱佑樘从门口进来,少年袭马,衣履风流,他依旧那样冷若冰雪,只站在那里就像是可以惊艳许多年。门口只有他一人,并未带其他侍卫。 朱佑樘见着四喜在屋里,挥手示意让四喜退下。四喜也很会察言观色,请了个安赶忙躬身退了出去,顺便把门带上。 苏挽月见朱佑樘走过来,赶忙站了起来。她的左腿还没完全康复,行动仍是不怎么方便,朱佑樘知道她腿受伤后,更是能躺着就不让她坐着,能坐着就不让她站着,最坚持也是最让苏挽月难堪的一点,无论如何他就是不让她走路,都快成傀儡了。 “我又不是瘫痪了!你别老是抱我啊!”被拦腰抱起来的时候,苏挽月又羞又愧,挥着手要推开朱佑樘。 但反抗似乎是徒劳无功的,被直接扔到了她的小床上,朱佑樘一手搂着她的腰压下来,避开了受伤的左腿。整个重量压在苏挽月身上的时候,觉得有些重,伸手去推,却被他另一手反手握住,十指交叉开来,交错贴着握紧。 “好累,陪我躺一会儿。”朱佑樘轻声说了一句,语气中有些倦意。 苏挽月本还在挣扎,听他这么一说,也就乖乖没动了。 朱佑樘也似乎知道苏挽月口硬心软的毛病,最近总是轻而易举就让她就范。苏挽月低头看了下压在自己胸口的人,听着他平缓的呼吸声,过了好一阵,抬起空余的那只手,伸过去摸摸他的脸,精致高挺的鼻子,形状姣好的眉目,用手指去描绘他的轮廓,有些异样的感觉。 “你的心跳好快。”良久的沉默后,朱佑樘忽然抬头说了这么句话。 苏挽月以为他睡着了,被这么一说,脸霎时就酡红了,赶忙想要收了手回来,但却被朱佑樘一把捉住了。左手撑着床榻支起身子,要笑不笑看着身下的人。苏挽月不想和他对视,把头瞥向了一边。 她的床很小,小到不能让两个人任意伸展开来,不像他毓庆宫的那张白玉大床,但这样似乎也让迫使两人挨得更近。闻得到彼此的呼吸,苏挽月脸越加红了,扭着脖子不肯看朱佑樘一眼,盯着床帐的一角,死死看着上头的针织纹路,问了句和现在情形八竿子打不着的话:“金陵那边的事,现在处理得怎么样了?” “南昌都指挥使死了。”朱佑樘却能轻易接住苏挽月的话,随口一答。 “什么?给人当了替罪羊吗?”苏挽月心里惊讶至极,侧头望着朱佑樘的眼睛。她平日里并不操心这些事情,今日只是一时兴起问了句,本来以为朱宸濠在大理寺的案子还要受审很久,但没想到这么快有了结局。 “这件事总要有人来承担罪责,我今日忙了一整天,便是处理这件事情。”朱佑樘很淡定的语气,好似在说花开花落一样平常。 “这件事未免太离奇了,难道没有人知道他是冤枉的吗?你们如何堵住悠悠众口?”苏挽月愣了下,南昌都指挥使也算是只手遮天几十年,在江南一带势力无人能及,却没想到结局是这么凄惨。 “他与宁王府本就是同谋,罪有应得。你很关心朱宸濠的事情么?还是有别的挂念?”朱佑樘反问了句,挑了下细细的眉,显得有诱惑。 苏挽月咬了下唇,摇了摇头,看着半悬在自己身上的人,有些认栽的意味,“随便你们处理吧,反正他们是一丘之貉,也许朱宸濠此刻命不该绝,且先留着他的性命,希望他不要再作孽了。” 她觉得胸口有些闷,立刻动了动手,示意朱佑樘不要压在自己身上了。 朱佑樘侧了下身,左手撑床,挪到了苏挽月的右侧,手肘支着头,意兴阑珊侧目望着苏挽月,“此案同谋并不止一个人。比如烟雨楼,我念在霍紫槐曾经救过你一命,所以放他一马。” 须知,若不是因为她与霍紫槐的交情,凭着烟雨楼伙同谋反的罪名,足够株连九族很多次了,只是好像霍紫槐也没有太多亲人。孑然一身,也不怕任何后果的样子。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苏挽月瞪大了眼睛,一双杏目显得很讶异。她被困在了墙壁和朱佑樘中间,窄小的床让她没有翻身的余地。 朱佑樘手臂懒懒搭在她腰上的时候,示意性反抗了下,但还是被搂得更紧。他的长发顺着床沿披散下去,一点都不比苏挽月的逊色。微微压低了声音,饶有兴致看着苏挽月很无辜的样子,有些啼笑皆非地说:“莫非你希望我什么都不知道么?” 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苏挽月确实不想自己像张白纸一样,被人看得清清楚楚,但是又不愿意和朱佑樘为了这些事,闹得不愉快。她愿意毫无保留去付出,但却不愿没有一点秘密。包括自己的来历,包括自己知道很多人的死期和结局。说了又怎么样呢,为了单薄的一个毫无秘密,却要平添那么多担忧,这笔买卖苏挽月知道不值得。 要是可以的话,苏挽月也不希望朱佑樘知道自己和霍离樱的事情,那人的暧昧和轻佻,若是让他知道了的话,后果显而易见不怎么好掌控。心里隐隐拿朱佑樘在应天府说的话安慰自己。若是在我心上的是你,情敌三千又何妨?苏挽月相信自己能处理好和霍离樱的关系,再说,以后应该也不会再见了。 第217章 闺房之乐(2) 朱佑樘俯身吻了下来,苏挽月瞪大着眼睛,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急忙推了他一下。朱佑樘也不勉强,慢慢俯下身,痴迷地看着苏挽月的那双眼睛,手指如羽般轻柔地划过她的脸颊。这时,他什么话也不想说,只觉得,若这辈子都能这样看着这双眼睛,那会是件多么美好的事。笑了笑,那抹笑炫目至极。 苏挽月呆呆看着朱佑樘,像是能被他云淡风轻的笑给吸住了魂魄一般,对人无法自拔的沉迷,就是这种感觉吧。缓缓闭上了眼睛,微微抬身,主动覆上去清淡却温柔的一吻,朱佑樘哂笑,抱着她加深了这个吻。 汲取着她嘴里的甘甜,似是永远都尝不腻一般,辗转反侧,舔舐过她的齿列和敏感的上颚,再缠上了她的舌头,引诱她一点一点的回吻。苏挽月有些意乱情迷的感觉,全身只有被他碰到的地方有知觉,心跳很快,几乎要飞出胸膛,和上次被下了药全然不知不一样,苏挽月知道自己在贪念的是什么。 朱佑樘的听着她的呼吸开始紊乱起来,一边继续着这个缠绵的吻,另一边温柔解开了她的腰带,手伸到敞开的衣襟时,也未被拒绝。其实苏挽月完全没有感觉到什么,只是像条忽然不会游泳的鱼,要被淹死在排山倒海的温柔里。 微微撑起了身,看身下的人,那双清澈的双眼像是被水气迷离,激情的红晕染上她平日里苍白的脸颊,眼角那朵扶桑花,显得更加妖艳惑人。她躺在床上,仰看着朱佑樘,微张的唇,闪烁着暧昧的水润光泽, 眼里露出掩饰不住的迷离的光,像是要引诱着朱佑樘溶进她的身体里。 微凉的手触碰到她胸前柔荑的时候,苏挽月才恍然发觉自己已经剥得八九不离十。脸色一羞,就清醒了几分。朱佑樘自然不肯罢休,俯身压了下去,亲吻啃咬着她脖颈一线的肌肤,舌头伸出来,像蛇一样舔上她耳垂,轻声说了一句,“你还是这么害羞。” 他的气息喷洒到脖子上的时候,苏挽月怕痒似的缩了缩,他的舌头含着自己耳垂的时候,苏挽月已不能自持,浑身像被电击一般,泄露了一声呻吟。朱佑樘像是找到了某种捷径一般,亲吻舔舐过她而后娇嫩的肌肤,再含着她耳垂,修长的手指也不停歇,温柔又霸道揉捏着她胸前的两只白兔。 苏挽月有些失去意识的感觉,她听得见自己一声一声的娇喘和呻吟,但却无法控制。仅有的那份一点意识,让她仍存有羞耻心,咬了咬牙,撇开了头去,“不要……亲耳朵……”痒到极致的感觉,原来是心痒难耐,苏挽月很害怕接着下去,无法控制的那个自己。 朱佑樘心里暗自好笑了下,也不勉强。一路绵延细碎的吻,留下斑驳的似玫瑰花瓣的吻痕,绽开在白皙的皮肤上,有一种难言的诱惑。一口含住她胸前花蕾的时候,苏挽月吟喔出声,那种地方比耳朵更让人情不自禁,微微扬着头,有些无力推了下朱佑樘,“那里……也不要……” 他从未这么用心取悦过一个人,像是只想让她快乐一样的心境。温凉的舌尖舔舐到她两边的花蕾都充血挺立的时候,朱佑樘再倾身,重重吻上了她左心口的那道疤。那里的皮肤有些脆弱,被辗转吻过的时候,苏挽月有种很奇怪很奇怪的感觉,那是离心最近的地方,又似乎还可以离得更近。 手抬起来,探索触到朱佑樘束发的绸带,又颤抖了几下,才解了开来。这个漂亮如神邸的男人,现在竟然愿意这么拥抱自己。苏挽月微微挪了下身子,绯红的身体上闪着淫靡的光泽,她手伸到朱佑樘腰带的时候,那人似乎一下明白了,笑了下,不帮忙也不动弹了,任由她笨拙又听话得在脱自己衣服。 苏挽月羞得满脸通红,却还是硬着头皮在继续,衣带解开来,剥落了他外衫时,朱佑樘忽然捉着她下巴吻了过来。比先前更霸道,更是毫不掩盖的情欲,苏挽月被半抱了起来,扯掉了已经被脱得差不多的衣服,而后感觉朱佑樘几下也扔了自己衣服在床下,再下一刻,被紧紧抱住的时候,感受到了他的腰,他的腹,他的胸膛和双腿,都和自己死死纠缠在了一起。就像是散乱了满床的发一样,一丝不挂中,已经分不清彼此。 苏挽月两手环着朱佑樘的后背,闭着眼睛承受他密不透风的深吻,并拢的两腿被他不着痕迹用膝盖顶开的时候,苏挽月隐隐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只是把朱佑樘抱得越发紧。 “我好爱你……你知不知道?”苏挽月抬了下身,在朱佑樘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轻轻柔柔,却又无比笃定和认真。这句话像是最催情的利器,朱佑樘捉着她的腰,就进入了她最私密的地方。这是自古以来,男女之间最切合的方式,灵与肉结合的方式。 很长时间都没有与男人亲近过,苏挽月有些吃痛,但仍是把朱佑樘抱得很紧。朱佑樘感受到了身下人儿的僵直,手掌覆上了她随着情韵晃动开来的胸,一下一下撞击着,看她眉头由轻皱到舒展,红晕又重回了脸上,才开始去顾忌自己早已难耐的欲望。 苏挽月的腰被半悬在空中,失去了中心让她无法用力,只能随着朱佑樘的节奏,但那冲击感越来越强,她也觉得自己越来越热,在朱佑樘强悍地抽送下,无力地摇晃着头。苏挽月的那张小床,承受着两个人的欢爱,吱呀有些作响,混合着爱液的交融,若是有人听到,该是立即面红耳赤吧。 朱佑樘捉着她细细的腰肢,向那脆弱柔软的甬道,享受地听着苏挽月因无法忍受而发出的呻吟声。她不是脆弱而任人摆布的女子,朱佑樘知道拿她和别人比较很不该,可以说在心里的分量,苏挽月是完全不一样的。但苏挽月就是这种被人完全掌控的姿势,和她天性中的强势,让她浑身充满着淫荡的味道,引诱着朱佑樘满身的欲火更加的高涨。 朱佑樘把她拉了起来,抱在了怀里,这个姿势让两人贴合得更密切,也进入得更深。苏挽月迷蒙着眼睛望朱佑樘,两手绕过他脖颈搂住,只有这样,才不至于因为他不知节制地猛烈冲撞掉落下去。朱佑樘像是要捣毁怀里的人,情到浓时就有种狠狠的占有欲,想让自己的长矛直刺入她的身体,穿透她的全身。 有些嗜血意味啃咬着她的唇,苏挽月有些无力的回应着,那种云霄的快感让她头脑一片空白,可是她却还是好死不死在朱佑樘耳边说,“佑樘,我爱你……” “再说一遍。”朱佑樘稍微用力咬着她的肩膀,有些威胁的意味。 “我爱你。”苏挽月很听话,乖乖搂着他脖子,敞开了自己的身体,毫无保留贡献给他。 “再说一遍。” “爱你……” …… …… 激荡的空气变得轻柔,沁凉的晚风吹去浮躁,月亮透过窗户洒下一片迷蒙的清光,照着室内忡怔的人。 朱佑樘觉得一切都无比美好,低头看着窝在自己怀里的苏挽月,想着她在剧烈的冲击中眼角不自觉留下的泪水,她嫣红的唇瓣,和泛起红潮的身体,想了片刻内心涌动,但看着已经累得睡死过去的人,又不忍心再折腾她。果然若是没有药物的催化,她在床上的体力,并不怎么好。 从没有一个人,在说那么简单的三个字的时候,能让自己内心悸动如此。爱情自有其妙不可言的地方,欢爱过后,朱佑樘却是异常清醒,抱着赤身裸体的她在怀里,一下一下抚摸她光滑的背脊,望着她毫无防备的样子,内心不自觉有种温柔如水的情绪。朱佑樘只觉自己的生命里,好像很久没人能让自己给予这种温柔了。 苏挽月有一种,让他能够内心宁静的力量。不会再那么狂躁,不会再那么暴戾,也不会,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 第218章 万妃余党 苏挽月在宫中的日子,并不是每天都那么阳光灿烂。 比如说,有时候朱佑樘很忙,忙到几天都没时间来看她一眼,她因为腿伤的缘故,又无处可去,都快闲出毛病来了。 不过,偶尔也有一些“老朋友”会想起她来,比如锦衣卫指挥使万通。虽然万贵妃去世之后,万党的势力已经被削弱了大部分,但万通本人非但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反而经常被睹物思人的宪宗皇帝召进宫来,与他老泪纵横地座谈一番,怀念一下逝去的宠妃。 万通此时,绝对是明宪宗跟前红得发紫、紫得发亮的一品红人。 这一天,一品红人找了一名侍卫,喊苏挽月过去。 苏挽月正闲的发慌,料想万通虽然又坏又恶心,但还不至于在朱佑樘头上动土,也就施施然地带着四喜去了。 万通依旧是那副晚娘嘴脸,不过相比之前趾高气扬的态度,如今对苏挽月的态度算是好了很多很多了,不再是锦衣卫署衙里的一把手对一个小小锦衣卫呼来喝去、颐指气使的态度了。 “苏挽月,我问你啊,你知道这世间最残酷的刑罚是什么不?”万通假意客套了一番,还命人倒了茶。 “您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吧。”苏挽月已经被这种欲说还休的态度,弄得有些烦躁了,她不喜欢被动,但现在只能被动,让她非常不舒服。 “水鬼,”万通唤着身边的一个锦衣卫,“你去后边,把准备好的东西拿给苏姑娘看。” 水鬼应声去了后头,苏挽月有些莫名其妙,房门都是紧闭,有些说不清楚的怪异。最主要的是,心里那份隐隐的不安感越来越强。望着垂帘后头不动声色的人,苏挽月绞着手指,兀自在想着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事情? “太子殿下的笔迹,你自是认得吧?茶盏下压着的字条,你自个看吧。”片刻寂静后,万通开口打破了这个宁静,得意地笑了笑。也任由苏挽月稍显不敬的看着,脸上的皱纹散步开来,眼神有些暗淡,低低咳嗽了几声,面色却是波澜不惊的平淡。 苏挽月伸手抽了那张字条出来,往下一抖,展了开来,但才瞟一眼,心神俱震惊的感觉,她又重头至尾死死望了几眼,而后才抬眼瞪着万通,“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劝你,现在对我尊敬一些比较好。”万通走到苏挽月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嘴角带着一丝奸诈的微笑。 苏挽月低头看着那张字条上,上面按着朱佑樘的东宫官印,显然是一封陈旧的、已经发出去的加急密信,现在应是事以办妥收了回来。字数不多,用文言句式写的,大致意思是,若有人捉拿或者袭击牟斌,不可阻拦,尽力放行。苏挽月自然认得朱佑樘的字迹,也知道那枚印章的分量,两样东西要是都齐全,这封信就必然是朱佑樘写的,无法去伪造了。 “说的是,你护送钦差去云南平叛那会儿的事情。”万通冷笑了一下,“不过,当时一路出宫赶往云南的人是太子殿下呢,还是锦衣卫牟斌呢?这张字条,我准备送给皇上赏鉴赏鉴,又怕皇上问起内情。我想,苏姑娘你心里未免再清楚不过了,所以找你来核实核实。” ——这个老贼! 苏挽月心中暗骂,这么早八百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他都扯得出来!她立刻端正了脸色,说道:“太子殿下当时不是卧病在毓庆宫里吗?他哪里有分身的功夫去云南?万指挥使你的想象力未免也太丰富了吧?” 水鬼从后头出来,走到苏挽月面前,递过去一样东西。 苏挽月望了眼,不由得心中暗惊,她不动声色,将玉佩紧紧捏在了手里,水鬼递过来的是牟斌腰上的玉佩。 一时又很安静,水鬼立在了万通身侧,万通默不作声看着对面那个漂亮却露着伤心神色的人。她的悲喜愁苦都写在脸上,喜形于色的人,大都是性情中人,万通赌的就是苏挽月自诩的义气。 “我先前问你,世间最残酷的刑罚是什么,是因为我还没想好,怎么去招待牟斌比较好。”沉默许久,万通笑着说了句,仿佛在聊家长里短般随意。笑了笑,并不清明的目光望着苏挽月,在等她一个回应。毕竟还是年轻人,再聪明再有贵人相助,也不可能每一次都躲得掉。 苏挽月看着她,心想果然有其姐必有其弟,这个万通心肠肯定比万贵妃更加狠毒。须知在万通值守的这间屋子里,肯定有过许多的绝望和冷笑。她心乱如麻但却无从下手,捏着手里那枚玉佩,右手拿着那张纸,展开来对着万通,反客为主地说:“我不相信。一定你用了什么手段,逼太子这样做,或者,这封信就是你伪造的!” “苏挽月,你未免太放肆了!”水鬼见苏挽月没有一点礼数,在旁边训斥了一句。 万通没说话,瞪着水鬼,但也未改口。 “算了,她向来就是这脾气。”万通却是难得很好说话的样子,摆摆手,示意水鬼退下,而后看着对面的苏挽月,颇为耐烦的同她说话,“其实,我想说的是什么手段不重要,关键是结果。你同牟斌青梅竹马长大,如今他有难,你应当不会袖手旁观吧?” “你想怎么样?说吧!”苏挽月眼皮子都没眨一下,盯着万通,眼睛像是要喷火般。 “只要你做一件事,其实也是帮你自己。”万通一字一顿说着,“除掉太子妃张菁菁肚里的孩子!你敢不敢?” 屋子里的气氛猛然凝固了。 就连水鬼,似乎也没想到万通会提出这么变态的条件,也是脸色惊诧在旁边看着。 苏挽月一时没有说话,沉吟了片刻,而后冷冷笑了,抬眼直视着万通:“你脑子有病吧?难道因为万贵妃此生不能生儿育女,就嫉妒别人能怀上?非要灭了人家的种不可?” 万通被这句话彻底激怒了,砸了一个茶碗在地上,说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谁都知道,万贵妃终生没有子女,这件事是她一生的遗憾,她求到了不离不弃的爱情,但却无法给皇帝延续香火,这是万通现在想起来仍会痛心疾首的一件事。如果万贵妃有子嗣,即使贵妃不在了,他万通依然是响当当的国舅爷,哪会让朱佑樘任意欺负?平日里,旁人连提都不能提到,永远都要小心回避,而今被人这么明目张胆说出来,心中的怒意可想当然。 按理说,苏挽月不愿意这么揭人伤疤,但对方提出的条件,也确确实实惹怒了苏挽月,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与斗争之后,苏挽月已经练就了一种特别的遇强更强的本事,别人越是咄咄逼人的时候,她就越是寸步不让。 “苏挽月,你胆子未免太大了!竟敢侮辱贵妃娘娘!”水鬼拔剑要上前对峙,却被万通挥手拦下了。 “怎么不让他同我打?”苏挽月也是站了起身,扬扬眉。 万通是条老狐狸,收敛了刚刚的怒意,又回复了不动声色的那张脸,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一下,看着苏挽月,“不要轻易发脾气,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你做错了,也会为你今天的话付出代价。” 有那么一刻,苏挽月心脏抽搐了下,她知道自己小看了万通,对于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确实有些担忧和害怕。但已经是骑虎难下,也不可能去跪地求饶了。小心叠好那张纸,再收好玉佩,苏挽月理了下衣袖,窄袖马靴,很是一番英气。 “万通,你先才问我的问题我想到答案了。”苏挽月走过去,抹额上的金玉衬得她眸子更为清亮,站到万通面前立住。 “你是想知道如何最残忍弄死一个人?”笑了笑,又离近了半步,盯着万通,“在人天灵盖下四寸拿冰刀开一寸口子,水银灌下,一滴眼泪都来不急流,也不会见一滴血,白生生的肉活生生从那道口子剥出来,你或许还能做个人皮的玩偶。” 这段话说的让人毛骨悚然,万通看着眼前的人,微微诧异年纪这么小,能有这么狠的心肠和这么毒辣的手段。“你不怕我这样对付你的朋友?” “你可以这样做,但你要知道,我现在能想到这个法子,以后能想到更残忍的。那时候,不知道是用在谁身上。”苏挽月冷冷笑着,对着万通那张老谋深算的脸,丝毫不退让的样子。她就是想让万通知道,真要你死我活的时候,她一点都不会留情面,会狠辣的让所有人目瞪口呆。 “我时日不多了,最大的心愿就是看你们互相残杀,你能满足我么?”万通对着苏挽月明显的恐吓,却是不怎么在意,布满皱纹的那张脸笑了开来,似乎每条皱纹都被渲染了笑意,如同一朵开败的花,“我给你三天时间,否则,我会把牟斌一截一截还给你。” 苏挽月一直怒不可遏,水鬼截住了她的手往后拖,苏挽月回身就是一掌。水鬼也是忍了苏挽月很久的样子,很是想打一场了,避开她那一掌,跃上了后头的柱子。苏挽月骂了句,在下头甩了手上龙鳞出去,水鬼往旁头躲了下,龙鳞在柱子上留下了很深一道印子。 “够了。既然谈不拢,咱们就不谈了,皇宫之内哪容你们这样放肆!都嫌小命活得太长了么?”万通沉着声音狠狠训斥了一句,拍了桌子一下站起了身,有种不怒自威的意味。 苏挽月狠狠瞪了眼水鬼,而后头也不回地出了锦衣卫的临时居所。 一刻也不停留,苏挽月浑身的怒意,头上冒烟朝着毓庆宫走。路上碰着办事回来的云天,远远看见了苏挽月,打了个招呼,等她走近时却看她也不理睬,拽着她胳膊问,“怎么了?” “等下同你说。”苏挽月一把甩开云天的手,又自顾自往前走。 云天一见这架势,就知道出了什么事,赶忙跟着苏挽月,怕她冲动之下,又捅个大篓子。 进了毓庆宫内殿,并没见朱佑樘,苏挽月站在空无一人的书房发了下呆,去案子上拿着他的墨法又看了眼,确信无疑那张纸上的东西是朱佑樘写的。 “你到底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情?”云天见着苏挽月面色凝重,小心翼翼在旁边问了句。 苏挽月情绪忽然像失控了般,一瞬间眼里已经含泪,在眼眶里打转忍着没掉下来,云天更是不知所措。抬头看了下天花板,努力把那些泪水憋了回去,而后平静了下心情,面色如常的模样。 虽然她和张菁菁貌似是情敌,但万通所提出的条件未免太过恶毒,别说张菁菁肚子的孩子是朱佑樘的亲骨肉,就算是一个毫不相识的陌生人,她也不可能狠下心肠去下这个手。 其实任何的坚强,都是柔软生的茧。她对着别人再凶悍再无理,还是有无助的一面,她不知道这件事该如何收场。而她最害怕的,莫过于牟斌和朱佑樘两个人之间,有一个人会因此受到严重的伤害。 第219章 下毒事件 苏挽月前脚才踏进毓庆宫,就感觉气氛有些异常,她正在疑惑,这时候的气氛似乎有些古怪,刚才宫门口的侍卫险些把自己都要拦了下来,待认清了是她才放行。 “挽月,殿下让你去书房。”她刚想侧步望自己房间那头走,就见莫殇不知道从哪里飘出来,幽幽说了句。 “宫里出了什么事?”苏挽月心里头那个问号更大,被莫殇拽着往内殿走。 “你进去就知道了。”跨过内殿的门槛,莫殇把苏挽月带到书房门口,示意苏挽月进去。苏挽月见他神色严肃,也不好多问什么,径自推了门进去,再回头却见莫殇把门带上守在了外头。 “这是怎么了?”苏挽月一头雾水,她带着一脸的疑惑,看着朱佑樘抚着额头、皱着眉头端坐在桌案之后,地面前头跪了个太监,地上还躺了一个,云天表情沉重地立在朱佑樘身侧。 “御膳房本来给你送来的饭菜,被他俩吃了,结果一个没事,一个成了这样。”云天看到她满眼的诧异之色,在旁边解释了句。 苏挽月听着很惊讶,“本来给我的?” “你晚上去哪了?”朱佑樘远远望了苏挽月一眼,问了句。 “随便在宫里逛了逛。”苏挽月没有老老实实地回答,她看不清朱佑樘脸上的表情变化。 “我今晚不想处理这些事,你们自己看着办吧。”朱佑樘似乎很疲倦的模样,他像是本来想偷一晚上懒,但却没能如愿一样,说的话带着些许不悦,让苏挽月和云天不禁面面相觑。 “难道饭菜有毒?那就奇怪了,为什么两个人都吃了,却有一个没事呢?”苏挽月走过去看躺在地上的人,身体瘫痪了微微有吐白沫,但还是有意识的,再看边上跪着的,已经被吓得瑟瑟发抖,她在那人身边蹲下来问,“你们晚上吃了什么?” “殿下……奴才错了……殿下,奴才下次再也不敢了!”小太监初八早已吓得面如土色,只知道对着朱佑樘猛磕头,也没回答苏挽月的问题。 “回答苏挽月的话,她问什么你说什么。”朱佑樘冷然开口。 “是……回苏大人,晚上御膳房送来除夕宴的饭菜,奴才等了半天也不见您回来,所以私下里想着怕菜凉了……要是回了也可以去御膳房再给大人领,就和四喜两人先把那份饭菜吃了……但没想到,四喜吃了变成这样,说了半天胡话,然后倒在地上说不出话来了。”小太监初八惶恐地指了指地上的人,有些后怕,再望着苏挽月,又磕了个响头,“苏大人,奴才知错了,你们救救四喜吧。” 苏挽月听得一头雾水,抬头看向云天,心里明白了大概。 其实她对毓庆宫的小太监们一向很好,平时经常给东西他们吃,今天四喜他们应该是看着苏挽月出去了,今晚可能不在毓庆宫用膳,御膳房送过来的东西比平日丰盛些,放着浪费也是浪费了。两个太监就想着加个餐,权当好好过个节,要不是四喜中毒了,可能谁也懒得理会这件事。 “你们吃的东西,还有剩下的吗?”苏挽月垂下头,问着那个已经被吓掉半条命的人,她并无意去深究他们吃了自己的东西,反而觉得不应该去过多苛责已经知错的人。 “有剩,还在奴才房里。”初八每答一句,就磕一个头。 “叫莫殇去,把剩的饭菜端过来。”朱佑樘没等苏挽月开口,吩咐了云天一句。 云天应声出去了,苏挽月蹲在地上看了看四喜,眼珠转了一转,“那照你们这么说,给饭菜里下毒的人本来针对的是我?” “好在你没有亲口吃下去。”朱佑樘眉宇之间隐隐带着怒意。 苏挽月知道他心里不舒服,这件事毕竟不是一件好事情,俗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到底谁在害人?只怕真凶还潜伏在宫中。 “初八,你别急,四喜或许还有救。”她顾不上追究事实真相,低着头先去看四喜。其实苏挽月心里也没底,但看现下的情况,小太监四喜既然没有当场被毒死,就不算见血封喉的毒药,现在也只是意识混沌全身瘫软,或许并不是必死无疑。 “宫中此时还有人趁机作乱,你们这些人都是怎么当差的?”朱佑樘冷眼扫着跪地的初八。初八只知道不停地磕头,一声一声,敲在地板上像是完全失了知觉,哭丧着一张脸,吓得苍白。 莫殇端了个托盘进来,苏挽月拿了筷子翻检了几下,几盘菜看不出什么门道来,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想着自己眼睛又不是探测仪,拿能一眼就望出来哪盘菜有毒又是什么毒?但侧头又看到初八苦着一张脸眼巴巴看着自己,毫无头绪也只得再看着托盘里的东西。 “这个你们都吃了吗?”苏挽月的筷子点到了一盘鱼肉,她突然之间眼睛一亮,侧头问着初八。 初八从地上爬起来,望了一眼,摇摇头说:“没有,这道菜只有四喜吃了,奴才打小不吃鱼的……”而后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拼命回忆着说,“对了,四喜说从没吃过这么嫩的鱼肉……又嫩又细,回味无穷。” “那不是应天府进贡的鲥鱼么?”朱佑樘起身,走了过来,远远看了下。 鲥鱼是长江鲜物,从应天府到封天府,每隔三十里的驿馆就有个冰窖,三千里路程三天赶完,宫里的妃嫔很喜欢吃鲥鱼,肉质精美外,也是驻颜的良物。 苏挽月没有马上回答,看了看剩下的鱼肉,再看了看四喜的反应,“不是,这是鱼王河豚。”她放了筷子,吩咐初八,“先用黄水灌口,让他吐出一些,而后用芦根煮汁,看看能否让他解毒。” 河豚鱼的肉是极品,但其毒也是极品,就算被稀释了一百倍,还是会有毒素,苏挽月说的解毒方法,是按着孙思邈的记载说的,她也不知能不能有效,因为河豚之毒在现代医学里也是无药可解的。 莫殇和云天把四喜抬起来,初八一头的血,哭哭啼啼抹着眼泪鼻涕跟着出去了。 “你说这里是河豚鱼?”朱佑樘走过来,眼神深邃若有所思,看着托盘里的残羹,冷然一笑道,“这些人还真是煞费苦心。” 苏挽月微笑着昂起头,指着那些鱼肉说:“将河豚鱼去除鱼头和鱼皮,清蒸出来,光看肉很难分辨。如果我吃下去,可能真会死了,那个四喜也是运气好,可能先捡着肉吃,并没有吃到毒素最厉害的肝脏,应该也没喝汤。” “幕后指使之人,我一定会查出来的。”朱佑樘似对着苏挽月许诺,也像是自言自语。 苏挽月抬头望着板着一张脸的朱佑樘,俏皮地笑了笑:“我又没有真的出什么事,别坏了你心情。” 朱佑樘实在笑不出来,但也不好忤了苏挽月好意,只得叹了口气,摇着头说:“这宫里,还真是一天天都不让我消停会。” 转眼过了几天,四喜已经痊愈恢复如初了。河豚之事表面上看,似乎到最后不了了之,毕竟毒到的是个奴仆,朱佑樘似乎也不打算再追究了。 他从内殿出来,恰巧看见了在门口逗留的苏挽月,赶忙行了个跪礼,“小的参见苏侍卫。”“快些起来吧,下次见我别再这样了。”苏挽月不习惯被这么对待,赶忙趁着没人看到的时候,叫四喜起来。四喜应声起来了,苏挽月望着他年纪比自己还小,也挺机灵的样子,笑了笑,玩笑一句,“看你下次还敢偷吃我的饭菜不敢?” “不敢了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四喜想着上次误食河豚差点一命归西,连忙摆手,脸色都有些发青。 苏挽月看他卷着袖子搬东西,在这春寒料峭中,却也一头的汗,心里头想着他年纪轻,有些不忍地递了自己的手帕过去说:“不着急,你歇会再弄吧,擦擦汗。” 四喜愣在原地,不敢接,苏挽月也懒得多说,塞了手帕在他手里,四喜顿时一扁嘴要哭了的样子。 “你哭什么啊?我又没打你。”苏挽月见四喜真哭出来了,有些莫名其妙。 太监在这宫里的地位,一直很低,在外头也是很尴尬的处境,对着阉人,别人不鄙夷和嫌弃已经算是好态度了,像着苏挽月这样还能设身处地着想一下的人,四喜自然是格外触动,本就年纪浅,心性完全收敛不住,就一下哭出来了。 “四喜!你磨磨蹭蹭干啥呢!张公公要骂人了!”初八从内殿出来,本想着叫四喜回去接着办事,吼了几句,却见着四喜在那哭,又看了看苏挽月,以为是她发火了,赶忙跪了下来,磕了个响头,“苏侍卫,四喜是个呆子,啥都不懂,你千万别杀他!” “谁说要杀人?”苏挽月很是无奈,初八却是显然不信的样子,依旧伏身跪在那,双肩颤抖有些害怕的状态。 “四喜,你同他解释下。”苏挽月见着初八长跪不起的架势,又见着四喜哭得一时止不住的样子,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有些被吵得头疼。 “初八,苏侍卫人特别好……不会杀人……”四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很听苏挽月的话,把初八拉拉起来。 “不杀人你哭个球!”等着四喜把事情说清楚了,初八却是一记爆栗砸在他头上,四喜被打得吃痛,抱着头哭得更凶了。 第220章 刁蛮泼妇(1) 苏挽月抱着双臂,看着四喜和初八在门口又哭又笑,闹做一团的时候,毓庆宫宫门前进来了一批人,大摇大摆的样子。 在前头的那个是有些胖的个中年妇女,穿得雍容华贵,手上脖子上耳垂上,东西多得晃人眼睛疼的感觉。隔着那么远的距离,苏挽月也闻到了她身上的市井泼妇气。平生最怕和这种人打交道。 “别闹了,有人来了。”苏挽月皱着眉头先瞟了几眼,轻声提醒了下四喜和初八。 两人是一看来者,立马回复了正常的样子,想必知道来的是什么人。四喜拿袖子抹了一把鼻涕,没有用苏挽月给的手帕,小心收在了怀里。 待人走近的时候,苏挽月才看到后头跟着太子妃,还有两个年轻的男子,同样衣饰华丽,作风显摆嚣张。抬眼看了看莫殇,他跨刀在旁边护着,见着苏挽月望过来的眼神,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不清楚情况。 “奴才叩见太子妃,叩见金夫人。”四喜和初八双双跪了下去,听着他们对那女人的称呼,苏挽月才想起来,之前在张府远远见过这个中年妇人一面,她是张峦的正妻,也是张菁菁的生母,人称金夫人。 苏挽月心里头琢磨了下,猜想着后头跟着的其余两人,想必就是张菁菁的两个弟弟了。张家教的女儿,倒也显柔顺乖巧,但可能是自小对儿子就格外宠溺,如今一看,就是玩世不恭不懂事的样子。 金夫人瞟了一眼苏挽月,打发奴才的那种口吻,“你怎么不跪啊?”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如今女儿真正的飞上枝头做凤凰了,金夫人自然有着鼻孔看人的资本。 苏挽月心道要我给你们一家人下跪,还真是做不到,她冷冷笑了一声,一动也没动。 金夫人刚要发作,莫殇走上前半步,打了句圆场,“金夫人,您不是找太子殿下有事么?殿下现在正好在呢,您赶紧进去吧。” 金夫人一听莫殇的话,立刻想起来此行目的。 朱佑樘的脾气是说不见人就不见人,还时常不在这儿,如今能逮着机会了,自然是要进去见他一面的,因为有些事情要请太子来下个令。如此一来,盘算着得失,也就没空同苏挽月计较了。 “哟,这么好的东西,都扔在这里不要了么?好好的这是要做什么啊?”金夫人刚想进殿门,却瞥见殿门口杂乱扔着的东西,刚刚以为是坏了的家具所以堆在这,如今一看全是大婚的那套行头,心疼说了一句,上前摸了几把。 金丝楠木的靠枕,沉香木的香坛,酸枝木的椅子……全都是一等一的木材,一等一的雕工,随便一件,拿出去卖了都够普通百姓一年的花销。 “回金夫人,殿下说内室跟大婚有关的东西,全要换了。”初八答了一句。 “什么?!”金夫人尖利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刺耳,而后转过身一直骂初八,唾沫横飞。 平日里太子对自个女儿不冷不热倒也算了,如今眼看就要抱孙子了,这才勉强放宽下心,但太子与太子妃成婚不到两年,照说还在热乎头上呢,朱佑樘竟然就一副翻脸不认人的态度。金夫人自然是不敢进去骂朱佑樘的,只能揪着奴才泄恨,只是打狗还要看主人,她越骂的厉害,别人也听得出来,指桑骂槐的味道很浓,只差把“忘恩负义、薄情郎”这几个字指名道姓骂出来了。 苏挽月冷冷看着这个场面,有些想不明白皇帝为什么给朱佑樘挑了这么户人家,张峦还像个读书人的样子,张菁菁初看也能上台面,只是家里其他人,都太过小家子气了,尤其是这个金夫人,完全一个泼妇的形象。看来古代结婚,一向重视门当户对,也会有差错。何况张家本来就不是大户人家,只是明代的妃子都选于民间,只要家世清白即可,没太多严格的规定,多多少少也造成了今天的局面。 “夫人,您骂个奴才也没用啊。人家太子殿下这么做,只怕是为了哄某人开心一笑罢了。”琪儿上去拉了金夫人一把,饶有深意眼神往苏挽月这瞟了瞟。 苏挽月眼皮子跳了下,想着那个琪儿真是会见缝插针,煽风点火。她不愿意去招惹这个泼妇,但人家明显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态势。 “谁?”金夫人眼珠子一转,脸上横肉抖了下。 “您说还有谁呢?”琪儿笑笑朝着苏挽月看过来。 “在这皇宫里,少说话才是王道。”苏挽月被金夫人狠狠盯着的时候,却先是看着那个叫琪儿的丫头,提点了一句。 琪儿愣了下,没想到苏挽月会和自己说这么一句话。本来还想回一句嘴,但想好说什么的时候,完全没有她说话的地方了。 “你个狐狸精!你要不要脸啊!”金夫人叉着腰就骂过去了。 苏挽月皱了皱眉头,退了半步,不想被她的口水喷到。 “长得就一张狐媚样,只怕被千人枕万人骑了,我呸!”金夫人越骂越难听,苏挽月却仍是面无表情,你永远别想吵赢一个久经沙场的泼妇,只需要摆出一副蔑视的姿态,偶尔回应个几句,也足够让她跳脚了。 “娘,你消停会。”张菁菁见自己母亲这么有伤风化的字都说出来了,走上前想劝一句,被金夫人一把推了回来,她又有身孕,莫殇自然是扶了她往旁边带了。 苏挽月望了眼张菁菁,想着其实她还算是识大体,无论是心里真这么想,还是表面装出来的,起码不似她娘亲一样泼辣无理。 “口口声声骂我是狐狸精,是说我有这资本么?你是年老色衰心生妒忌么?”苏挽月抠着手指,意兴阑珊回了一句。 “你!你有资本你去烟花巷里卖啊!”金夫人没想到苏挽月还能脸不红心不跳回自己一句,要是放着随便其他人家的姑娘,被这么骂着,早该哭着跑了。 “嘴巴干净一点哦,留点口德吧。”苏挽月仍是没怎么发飙的样子,抱着双臂,斜着眼睛看那个满脸横肉的女人。有些不明白她这样的姿色,怎么能生出来张菁菁那种盘正条顺的女儿的?会不会不是亲生的? 张家的其他人,都是看热闹的样子。四喜和初八完全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没有任何反应。 莫殇不知道怎么处理,他最大的任务就是保护太子妃,但又不忍看苏挽月当众被这么羞辱。只是苏挽月,多大诋毁,仍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哎呀?你个婊子还敢这么说老娘?”金夫人卷了袖子,一副想干架的样子。苏挽月没动,亮了亮手里的兵刃,金夫人看了下苏挽月身上那身同莫殇一样的飞鱼服,知道也是锦衣卫身手必定不凡,便又放了袖子下来,还是口头上对骂。 “金夫人,这是毓庆宫,您还是注意些好。”莫殇实在有些听不下去了,站出来说了一句。 “怎的?连个奴才都能管我不成?”金夫人鼻子里哼了一声,昂着下巴,看莫殇的神色,都是那种高高在上的施恩样。于她眼里,她太子的岳母,这样的地位,自然是可以横行霸道了。莫殇听着这么一说,也是一额头的汗,不明白为什么金夫人能不通情达理至此。 第221章 刁蛮泼妇(2) “骂几句就算了,她也骂不死我,我也不会在意她的话。”苏挽月看着莫殇说了一句,表示不怎么在意。只是有些无奈金夫人的举动,和她那一家子袖手旁观的态度,她养的那两个儿子,倒也太没风度了。 “那你看看我能不能骂死你!”金夫人听着苏挽月那样一句话,甚是觉得是挑衅,叉着腰又是要大战三百回合的架势。 “我懒得同你吵,平日里想必你在外横行惯了,别人不同你计较,不代表我苏挽月也忍让,再骂我一个字,问问我手里的东西同不同意。”苏挽月抬了手起来,亮了手里的龙鳞,匕上的红缨随风飘舞,煞是好看。笑了笑,眉目间都是流光溢彩的模样,几缕发拂过她的脸颊,流连了片刻。 金夫人叉腰的手有些颓然的架势,不像之前那么雄纠纠气昂昂了。 “你还敢动手不成?”张菁菁的一个弟弟,叫张延龄的,出来帮了自己母亲。这句话让金夫人又回复那个斗志昂扬的公鸡样了,使劲点头,指着苏挽月,“对啊,你还敢动我不成?” 苏挽月也不恼怒,对着这般的蛮横无理之人,只需比他们更无赖,“要不,那你试试?看我到底敢不敢?我要动了你,顶多发落到镇抚司去挨板子,只是刀剑无眼,到时候你要缺膊胳少腿了,岂不是得不偿失?” 金夫人眼珠子转了一圈,想着这笔明显会赔本的买卖太不合适,但也知道苏挽月夸大了后果,只是现在骑虎难下,要是就这么算了,别人在旁边看着,太伤面子了。想了片刻,一时间僵持在原地。 “娘,她肯定不敢的!待我收了她!”她的小儿子张鹤龄也是在旁边煽风点火,比了个三脚猫的招式,像是要和苏挽月开打。 苏挽月一时觉得一脑袋浆糊,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哪有把自个母亲往火坑里推的,苏挽月有些担忧金夫人这两个草包儿子,在这步步为营的宫廷,他们以为有自己姐姐撑腰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殊不知稍有不慎,会死的很惨。 “四喜,你去请殿下出来。”苏挽月不想再这闹了,对着四喜说了一句。 “对,要殿下来评评理,我不同你一般见识。”金夫人猛点头,手一指苏挽月,像是有些嫌弃苏挽月斤斤计较的样子。她自然是知道自己这宝贝儿子是打不赢苏挽月的,现在不过赶紧给自己找个台阶下罢了。 四喜一溜烟跑了,还没进殿门,就见着朱佑樘正往外头走,差点就撞上了。 “到底在吵什么?”朱佑樘没同四喜多做纠缠,站在正殿门口,沉声问了一句。下头忽然都安静了,张公公在旁边伺候着,示意跪在前头的四喜赶紧走开,别挡了主子的道。 苏挽月没说话,金夫人愣了下,而后换了张脸,满脸堆着笑回了句,“太子殿下啊,有些时日没见,您还可好啊?”她不傻,是不敢同朱佑樘如实说刚刚发生的一切的,既然已经骂了苏挽月得了便宜了,没必要再惹麻烦了。 朱佑樘对着这一大家子人很不耐烦,只是遥遥望着站在那的苏挽月,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苏挽月望着站在正殿中央的人,气宇不凡,忽然心情好了很多,遥遥对视了他的眼神,穿过人群朝那头走过去。 金夫人刚想开口,张菁菁压低声音提点了一句,“娘,别说话。”她们都是精明的女人,金夫人泼辣无理,但也不傻,张菁菁更是柔弱之下自有乾坤。 “刚刚怎么了?”朱佑樘眼神一直没有离开过苏挽月,看着她走上台阶,立在自己身侧。 正殿和朱佑樘的书房有些距离,又是在正殿前面的小广场上,苏挽月不确定刚刚朱佑樘是否全听清楚了,但想必也听到了几个词,要不然也不会在没人通报的情况下出来。琢磨了下,云淡风轻笑着说,“没什么,我跟金夫人聊了几句,声音大了些。” “真的?”朱佑樘抬了抬眉毛,根本不相信的神色。 苏挽月仍是那种笑,也没在说什么了。下头的人听着,也都很是诧异,没有想到苏挽月会帮着他们,而自个吃了个闷亏。 “你来找我做什么?”朱佑樘深深望了苏挽月几眼,而后侧过头看着金夫人,问了一句。 对别人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神从温柔立马变成了淡漠,好似那抹深情似水的样子,只在一人面前表现。张菁菁在下头看得很明白,忽然明白了苏挽月刚刚为什么那么做,其实不必给任何解释和说法,只要他的温柔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那就足够去抵挡人情冷暖。女人能争会抢,还不如得一人真心,两相依偎。 “殿下,我找您有正事呢。”金夫人满脸堆着笑,答了句,而后看了看自己两个儿子,示意在外头说不太方便。 “进来说吧。”朱佑樘自然是明白,冷声吩咐了句,而后看着苏挽月,“你自己去玩会,我准你跟人打架。” 苏挽月扑哧一下笑了,眼睛望着朱佑樘,看得很深,两人都各自懂得内心在想什么。苏挽月想着朱佑樘只怕听到自己刚刚那番作势要揍人的话,朱佑樘却是心里欣慰她的宽容和聪慧,这年头,有个不给自己添麻烦的女人太难了。 “我走了。”苏挽月一甩头发,笑着跳下了台阶。朱佑樘望了她背影一会,才看着金夫人,“你们进来吧。” 张菁菁没有跟着进去,刚刚的所有情景,都被她尽收眼底。 金夫人带着她两个儿子进去了,苏挽月踱步到张菁菁面前,看着那张仍是很乖顺的脸,两人对峙了片刻,谁都没有先说话。 “苏挽月,你真的很有本事啊。”张菁菁先开口了,语气仍是很柔弱的样子,笑笑看着苏挽月。 “谢谢太子妃夸奖。”苏挽月扯着唇角笑了下,想着初见张菁菁那副天真懵懂的样子,不知是这段时日她变了,还是原本就如此,当日只不过伪装太好。绵里藏针,笑里藏刀,张菁菁有几分本事。 “我无心针对任何人,所做的一切,不过都是为了我肚子里的孩子。”张菁菁垂眼看了下自己鼓起来的肚子,长长的睫毛垂着,她有些动作柔弱得很让人垂怜,男人都是心软的,连苏挽月都有些怀疑自己真的很残忍了。 “身为人母并没有错,但是只怕一个不小心,便会着了魔道。”苏挽月真心提醒了一句,换来的却是张菁菁满不在乎的笑。 “你若不和我争,我们或许能成为朋友,其实我很喜欢你的性格。”张菁菁淡淡一笑。 苏挽月听着张菁菁这句示好的话,却没有一点遗憾的意味,她慎重其事看着张菁菁的眼睛,一字一顿表了个态,昂了昂下巴说:“我从来都没有和任何人争,只不过顺其自然罢了。” 张菁菁似乎被苏挽月这样的话弄的有些恼怒,但不好发作,冷笑了声,“好,很好。既然这样,那我们走着瞧。” “我不会承让我的爱情。”苏挽月抱着双臂,意兴阑珊说了一句。 张菁菁笑得意味深长。苏挽月自是一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架势,她不怕任何东西,只要朱佑樘说爱的是自己,只要他说心里只有自己,就算前面是千军万马,苏挽月也有厮杀到死的勇气。爱情是场征途,你决心要陪着一人走下去的时候,享受他带来的温柔和宠溺,也需要去承受路途中的苦楚和辛酸。 第222章 离奇梦魇 苏挽月在黑暗之中走了很久,身体像不听使唤般,一直走一直走,没有退路,也不能掉头。虚无而寂静的黑暗中,只有她一人在完成这场看似无尽的旅程。 诡异的情景,诡异的气氛。 她大口大口喘气,几乎要被弄疯了,不忍再去望那片黑暗,她猛然转过身去掉头就跑,似乎屋外那团黑暗才是自己最终的归宿。 “月儿……”直到听见一声熟悉的呼唤,苏挽月才微微缓了心中无比的恐惧,定了下心神,才缓缓睁开眼来。 “你终于醒了?”朱佑樘抱着浑身冷汗的苏挽月,搂着人在怀里,轻声安抚了句,“别怕了,你刚刚做恶梦了,叫都叫不醒。” 苏挽月紧紧拽着朱佑樘的胳膊,茫然看了他一眼,像是分不清楚梦境和现实。她侧过头看了他一眼,才忽然明白过来,“我做了个差点醒不过来的梦。” 她此刻浑身都是汗,额头上的发被沾湿了,黏腻腻的一身。 朱佑樘却是毫不在意的样子,依旧把人温柔搂在怀里。下巴抵着她潮湿的额头,想着刚刚怎么也叫不醒的人,心里头有些微微诧异的情绪,他生性多疑而谨慎,对任何事都喜欢防微杜渐。 “是你救了我,我听见你的声音出现在梦里,才醒过来。”苏挽月仍是轻轻在喘气,缓了片刻,坐起身来,若不是刚刚在梦境中听到他的呼唤,不知道要在那黑暗之中呆多久。 朱佑樘拍了拍她的头,示意没事了。 “你知道我梦见了什么么?”苏挽月软软靠在朱佑樘的怀里,闭着眼睛有些累。 朱佑樘抱着她又重新躺下,拂过她额前的乱发,望着她眼睑下的青黛色,有些心疼,“什么?” 苏挽月想整个人都缩进他的怀里,腻了一会儿,抬起头来说,“梦见我自己,穿丧服盖着喜帕,坐在一个小破屋里的床上,不知道在等谁。”那个画面,再回忆起来都是诡异,苏挽月虽是很平静说完,但看着朱佑樘的眼神都有些藏不住的惴惴。 “还有什么?”朱佑樘扯过锦被,裹好她外露的肩,苏挽月已经热得一身汗了,伸了个胳膊出去,被朱佑樘硬拽回被子了,“这种天色很容易着凉,我宁愿你热。” 苏挽月无奈,一身微寒捂在被子里,过了一会汗液蒸发,竟开始发凉,揽过朱佑樘的腰凑过去了些。努力回忆了下那个梦境,埋着头摆了几下,“只有这一个场景。” “是做梦,也就别想了。”朱佑樘捏了下她的脸颊,示意她不要再多虑了。 四周的帷帐散落下来,所有的东西已经换过了,是苏挽月喜欢的那类素雅之色。外头隐隐有着几声鸟叫,似乎快要天亮了,朱佑樘一下一下轻柔抚着她的背脊,苏挽月舒服得哼了几声,迷迷糊糊之中又睡了过去,夜梦繁多之人,都特别容易累。 朱佑樘听着怀里的人逐渐平稳的呼吸,却是睡意全无,脑子越来越清醒,垂头看了下怀里的人,伸手去抚弄了她下顶心的发。 这不是个普通的梦,而是梦靥,朱佑樘淡然着眼睛看头顶的帷幔,脑中在想苏挽月描述的那个情景,梦境诡异而飘渺,像是在暗示着什么。然而,他很享受这片刻的宁静,爱的人就在身边,时间所有的欢喜都不足以和此刻相比。 外头的天逐渐亮了,怀里的人却是睡得很熟。白天的喧嚣还不曾到来,也没有黑夜浅浅淡淡的悲凉,清晨时分,是最温情而朦胧的。 苏挽月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懒洋洋伸了手一揽,旁边的地方早已经冰凉。有些闷闷不乐坐起身来,床帏还没有掀开,仍是昏暗的光线,但掀了一角便知晓为什么旁边没人了,外头已经很亮了,朱佑樘自然是不会允许自己贪睡到这个时辰。 天色已经回暖了许多,所以苏挽月没以前爱赖床了,能很快起来。起了身来,眯着眼睛任由那光线照到自己脸上。旁边的案几上摆着碗燕窝粥,盛在青花瓷的盅里,看了看,没什么兴趣喝,嘴角却不自觉上扬了。 天气不错的时候,苏挽月心情也挺漂亮。 她跑到书房去找人,在门口伸了个脑袋,左看右看,见着里头只有朱佑樘一人,便大大咧咧进去了。 “也幸亏你是我侍卫,不然哪家的主子都不会容你起这么晚。”朱佑樘抬头看了她一眼,而后垂眸又盯着那似乎永远看不完的文书去了。他认真做事不搭理人的时候,有一番很沉稳的魄力。 苏挽月见他这么说自己,丝毫不在意,走到他后头,两手绕过去,半个身子都压在了朱佑樘身上,笑得很惬意,在他耳边说,“那你把我调走呗。” 朱佑樘仍是坐得笔直,握着狼毫的手也没有停顿半分,依旧在那龙飞凤舞。头戴束发的紫金冠,用金累丝锻造,四爪的蟒龙在上蟠绕,配上他精致的脸,自是天衣无缝的那种扮相,苏挽月望着他侧脸有些出神,直到那张脸转了过来看了眼自己,离得很近,都看得到他眼睛里的自己。 “案几上那盅燕窝粥你喝了么?特地留给你的。”朱佑樘随口问了一句。 “一点也不好喝,被我倒掉了。”苏挽月满不在乎答了一句。 “真的?”朱佑樘一脸不悦,她怎么能这么辜负他的心意? 苏挽月仍是死皮赖脸趴人身上,只穿着单衣闹了一阵,凑近他说:“我骗你的啦,都喝光光了!” 朱佑樘去捏从后头绕过来的那只爪子,有些微凉,沉声训了一句,“天气凉,快去换好衣服。” 苏挽月能准确判断出来,朱佑樘话里是佯装的怒意还是真的生气了,赶忙从他身上起来,“就去。” 朱佑樘看着她背影,叹了口气,没有一时半刻能让自己少操心。 片刻后,苏挽月又穿戴整齐进来,窄袖黄裳,锦缎马靴,齐眉戴着金玉垂帘的抹额,眸子灵动顾盼生辉。朱佑樘看着苏挽月走进来的一瞬,愣了下,他从不少见漂亮的女人,只是看自己女人这样漂亮的时候,心里悸动了下。 “怎么了?”苏挽月见朱佑樘面色凝重,以为自己又犯什么错了。 朱佑樘自嘲般笑了笑,从来自诩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而今完全破功了。 “你笑什么啊?”苏挽月见着朱佑樘自顾自笑了,更是莫名其妙。 “没什么,你看下这个,等下同云天送到吏部。”朱佑樘随口岔开了,递了封折子过来,苏挽月神色疑惑得接住,展开来看着是张延龄和张鹤龄的任职文书。 “他们分别做鸿胪寺和太常寺的寺卿?”苏挽月看了眼指定的官职,分别是鸿胪寺和太常寺,分管的是外藩商事以及宗庙礼仪,权力自然是不比吏部和兵部这些,但他们十几岁的毛头小子,能去这种地方,也算是极为荣宠了。 “昨天那个金夫人来找我,就是想让我给这两人个官职做做,去云南之前已经来说过了,我也被烦得不行。”朱佑樘见着苏挽月脸上的茫然之色,解释了句。 苏挽月皱皱眉,没想到这些人敢这么明目张胆来要官,“你也同意?” “无碍,不给他们,也是给了其他外戚。都是些不管事的职位,我有分寸。”朱佑樘难得耐心解释了遍,他心里头虽然也是窝火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但不会拿大节去开玩笑。 “其实封官也可以。”文书抵着下巴,苏挽月踱步走了一圈,望着窗外,想了想,接着说,“只是吏部可以改革官员的考核和提拔制度,半年一次或者一年一次,不合格者就撤下。这样即可督促官员改善政绩,又可提高官员的素质,旁人也无话可说。只需执行一些时日,风气自然会改变。” 苏挽月无非是说了历史书上学到的东西,后代人看历史,都是无比明晰能总结出万条经验的。只是人在当下的时候,往往想不到最好的处理办法。苏挽月不过是占了晚生六百年的便宜。 朱佑樘听着,却是陷入了沉思,片刻后,看了看窗边那个着黄裳的俏丽佳人,“你以前同我说的,关于如何整治茶马交易的思路,也是相当中肯。如今所说也是条良策,只是执行起来需要下很大的气力,现在的时机恐怕不行。挽月,若是你是男子,在政治上该大有作为。” 要不是朱佑樘提起,苏挽月早就忘记茶马交易那几条建议了,她不可能告诉朱佑樘那是历史书上学的,只能干笑了两声,含糊着岔开话题,“哈哈,我本来就是很聪明啊,可我不需要大有作为啊,我大有作为了你会没面子会伤心的。” 朱佑樘立即胯下脸来,懒得搭理人的样子。 “你看你看,你现在就不理人了。”苏挽月笑着朱佑樘的冷面。 “你还真是越来越没规矩。”朱佑樘有些无可奈何,抬眼看着那个笑靥如花的人。 苏挽月兀自在那笑着,朱佑樘是惯有的一副不耐烦却又无可奈何的表情,窗外的鸟叽叽喳喳叫着,春意浓浓的一个上午,人心也是溢满了许多的温柔。半眯着眼睛望着书案后的人,苏挽月只盼望这一刻的柔情能永远静止,但若改变不了时间流逝,起码脑海中能永远记住此刻,也算是聊有慰藉了。 第223章 仙阁风波(1) 苏挽月回到皇宫之后,平静的日子并不是永远那么多。 自从上次万通将她叫过去私下以牟斌的安危相威胁,她就一直暗自留心,甚至给牟斌写过一些信函,让他多加小心。她每天都派遣初八去侍卫营那边打听消息,看看牟斌是否正常上岗下岗。 这一天,初八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说牟斌今日不在宫中,他打听了一番,也并没有听说他告假或出京办差。 苏挽月一听脸色就变了,她火速冲到朱佑樘的书房前,却发现只有四喜一个人在低头打扫殿内的地面。 “殿下在哪儿?”她语气急促地问。 见着苏挽月的脸色,四喜吞了吞口水,怯生生看着满脸焦急之色的苏挽月:“殿下刚刚……去太子妃的抚仙阁了。” 抚仙阁是张菁菁住的地方,苏挽月顿时愣了一愣。虽然她明白朱佑樘不可能为了她完全雪藏了张菁菁,他们毕竟是夫妻,而且无论于情于理,总还要看在她肚子里的孩子份上,不能对她不管不顾。 她犹豫了片刻,回头看了看四喜,说道:“我有急事要去找殿下!你不必跟着我了。” 四喜不敢说什么,只是怯生生地很深望了下苏挽月有些恍惚的眼神,心道:她这么冲过去不会是找太子妃麻烦的吧? 去抚仙阁的路上,苏挽月心里一直在纠结。 她忍不住问自己,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对于她来说,牟斌属于她不得不去维护、不得不去报答的那类人,既然今生已经不能回报他的深情,那起码不要让他因为自己受到伤害,不管万通如何谋算他,她都应该设法救他一次。她甚至在心里暗自祈祷,此事若得圆满解决,自愿减寿十年,换牟斌平安无事。 太子妃张菁菁酷爱杜鹃花,给她建造的阁楼前,种着一大片的杜鹃花,这段时间气温逐渐上升,杜鹃花开得很旺盛,没开的花芽也是逐渐膨胀,跃跃欲试的模样,花园中间还凿开了一条人工的小溪,引着流水过来,间或有花瓣掉落在水里顺势流走,溪边垫着的鹅卵石也是精心选过的样子,每一颗都晶莹饱满如玉石。 苏挽月望着那颇为壮观的一片花海,看了看花中立着的小楼。 朱佑樘对张菁菁还算不错,虽然这种不错落在她眼中,难免有些不是味道,毕竟女人大抵都是如此吧,远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大度和通情达理。 苏挽月独自一个人飞快地穿过杜鹃花海走到抚仙阁前,敲了下门,开门却见只有琪儿一名侍女守在那,这是一座三层的阁楼,苏挽月猜想朱佑樘可能和张菁菁在楼上,看着琪儿说:“我是来找人的。” “我们娘娘没空。”琪儿冷哼一声,甩脸色给苏挽月看。 “谁有空找她。”苏挽月同样冷冷回了一句,不想同她纠缠,一拂袖就要往里头走。 琪儿整个人都堵在门口,死都不让苏挽月进去的架势,还嚷着说:“你还要不要脸啊?怎么这样啊?殿下已经天天陪着你了,今儿个来看我们娘娘一趟你就不乐意啦?” 苏挽月不想和她多做解释,将琪儿顺手拨开,迈过了门槛,琪儿却是反身死死抱着苏挽月的腰,说什么也不让她进去。 “快放手!我有要紧的事!”苏挽月哭笑不得,她拽不开缠在腰上的手,很无奈说了一句。 “骗人,你就是嫉妒娘娘了!”琪儿抱着苏挽月往外头拖,但她怎么能是苏挽月的对手,别人一用力就拽不动了,还颇有些要被人拽着跑的迹象。已经离了门口的台阶,琪儿干脆赖皮似的坐在地上,死死抱着苏挽月的大腿,让她走不了一步。 苏挽月平生最讨厌胡搅蛮缠的人,心里很是烦躁,被抱着右腿,运气抬了下左腿,其实不用费多少力气就能把人踹走,但却不想伤了人,还是把脚放了下来,终究还是和琪儿僵持在门口。她抱着双臂看着那个很无赖的丫头,苏挽月垂头很烦躁望了几眼,“你要在地上坐到什么时候?” 这儿是泥地,旁边就是杜鹃花,苏挽月觉得她待主子能如此忠心,也算难得了。 “到你滚出去以后!”琪儿抬头瞪着苏挽月,女孩子骂人的时候,白皙的脸一点也不显得可爱了。 “你抱着我的腿,我怎么滚?”苏挽月斜着眼睛看了她一眼,撇了撇嘴。 若是没有朱佑樘随身太监福海的出现,这场闹剧还不知道要进行到什么时候。福海在上面听着楼下的响动,下来看看,远远地在楼梯上站着,就见着这么一出好戏,赶紧跑出来想要拉着琪儿起来,说道:“你这是干什么?怎么这么没规矩?” “福公公,我就是不起!”琪儿还是赖在那,缠着苏挽月,身下的裙子都脏了,头发也都摇散了。 “你随她吧。”苏挽月心里头很是无语,看了看福海,“你来得正好,快去告诉殿下,我来找他有急事。” 福海是毓庆宫的人,见着说有急事,上去禀报了。 琪儿愤恨不平起身,苏挽月好心扶了她一把,却不料琪儿扔了手里刚刚抓的一把灰撒过去。混着沙粒的泥土随风飘过来,糊到人眼睛里,让苏挽月一时眼睛很疼,睁不开。琪儿见她一手在揉眼睛,一手去撑地面,顺势用力推了她一把。 苏挽月只顾着眼睛生疼,一时没料到琪儿会使出这种阴招,大意之下脚下一滑,几乎跌倒。幸亏她眼疾手快扶住了栏杆,才没摔下去。 朱佑樘走到门口就是看着这么一幕,赶忙去扶苏挽月,见她一手揉着眼睛,沙子割得她眼睛疼吧,忍不住一步冲过去,却看她左手手掌不慎挂在栏杆上凸起的一根毛刺上,雪白的手腕被那根长刺划拉开了一道口子,虽然不算很大,但皮肉开了,暗色的血淌了下来,加上她脸上横七竖八的眼泪,有些狼狈又很让人心疼。 “谁做的?”朱佑樘眼神冷厉地转身,看着众人。 “与奴才无关,是她自己摔的!”琪儿见着朱佑樘像是要杀人的脸色,真怕这个太子爷一怒之下杀了自己,赶忙推卸责任。 “拖下去,杖责二十……”朱佑樘话音未落,却见张菁菁从楼阁内走出来,她身边跟着的另一个侍女看着琪儿,扬手就是一巴掌,扇得人东倒西歪。 “殿下,这个奴才,不打不长记性,臣妾来命人掌她的嘴。”张菁菁轻言细语地开口。 琪儿的脸肿得老高,哭着爬到张菁菁身后,低头不敢说话。 第224章 仙阁风波(2) 张菁菁挺着肚子站在她身前,朱佑樘见此情景,不便再说什么,回头对着张菁菁说:“以后看好你宫里的人。”他侧过身又对着福海吩咐,“速叫太医来毓庆宫。” 福海在旁边见着刚刚这一幕,本来是处于头脑一片空白的状态,听着朱佑樘的吩咐,立刻奔往太医院不提。 “手怎么样?让我看看。”朱佑樘把苏挽月扶起来,小心翼翼捧着她的手掌,给她拂去眼睛上沾染的细沙。 “没什么事。”苏挽月睁开眼,眼睛里很红,一手还是在揉,把手拿下来看着手上有血,才知道手腕磕破了。要是她还在二十一世纪的学校里,遇着这样的情况,只怕会吓傻而后一直担心自己会不会毁容,现在经历过各种各样的伤之后,对这类事情完全不在意了,只是心里对是否留疤略微有点烦躁。 朱佑樘看着她红红的眼睛,有些恨不能代她受累的心情,牵了她的手,“我带你回去吧,还能走么?” “当然,我又没摔到腿。”苏挽月不服气的回了一句。 朱佑樘看着她,骂又不能骂,打又不能打,不由得埋怨了一句说:“你就不能自己小心些么?成天让我提心吊胆。” 苏挽月很乖巧被她牵着走了,虽然手腕还在流血,她也并不怎么在意。 “娘娘,太子殿下……他会杀了我么?”待人走远,琪儿颤巍巍问着张菁菁,浑身都在发抖。刚刚朱佑樘发怒的样子,都是见着了,恨不得要吃人,怕这帐算起来,是要自己人头落地。 张菁菁脸色平静,她默默地看着走过杜鹃花海的人,苏挽月那抹淡黄的背影,和这花中西施的颜色还真是般配。 她看着朱佑樘和苏挽月携手远去,许久都没有开口。 等到琪儿又怯生生问了一句,张菁菁才缓缓开口说:“你放心吧,他们应该没空来管你了。” 琪儿听着,有些不明白。 张菁菁也不解释,那双飘漂亮又无辜的大眼睛,此刻仍是清澈如水的样子,但却隐隐透着些其他的情绪。 人生下来都是单纯得如同一张白纸,但能单纯一辈子的人,几乎没有。你若要相信一个女人长到十几二十岁,还能同白纸一样干净,那么你不失望的几率,跟夏日飘雪的概率应该是差不多的。 苏挽月被朱佑樘牵着走了一段路,低着头心事重重。 朱佑樘感觉出了她的异样,以为她是看自己去了张菁菁那里而心里不痛快,不禁握紧了她的手,轻声解释说:“我今天过来,只是来交代她家里的事,让她娘亲收敛些。” “是的。”苏挽月闷着头,含混应了一句,也不再吭声。 朱佑樘皱了皱眉,牵着她走过甬道,感觉她的手往后缩,不由分说捉紧了些,“这样你都还要生我的气的话,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讨你欢心了,她毕竟怀了我的孩子。” “不是啊,你误会了!”苏挽月抬手擦了下额头,袖子上即刻被染了血,苏挽月模糊了一张干净的面容,抬头看着朱佑樘,眼神真切又伤怀,“万通他只怕还有图谋……牟斌不见了。” “我知道。他在诏狱。”他居然很淡定。 苏挽月的脸瞬间变白了,一双大眼睛里顿时闪过了很复杂的神色,他知道?他怎么会知道? 朱佑樘本来牵着她的那只手突然有些下垂,他轻轻叹息了一声,如玉般的那张脸有些痛苦的神情,“万通见过你对不对?我本来可以阻止你,不让你去见他,但是你迟早都会知道这件事,我本也不打算瞒你太久。” 他此时却是很坦荡的模样,似乎知道苏挽月被告知了什么事。 “你的意思是说,万通对我说的话你都知道?那么你也知道他在算计报复牟斌,但是你不打算插手此事,对吗?”听得到耳边的风吹过的声音,苏挽月心仿佛被掏空了一样,说不出来的失望,垂了眸子,眼睫毛被先前的眼泪沾惹得濡湿,显得楚楚可怜。 “可是,”她微微抬起头,咬咬牙,忍住了心里的那份悲怆感,“我记得,你在金陵曾经答应过我,保牟斌平安的!” 朱佑樘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眼神闪烁了下。 “是你下令抓他的?”苏挽月吸了口气,垂着双肩问了一句。 “是的。”那人依然很冷静的回答。 “不给我个解释么?你的苦衷是什么?”苏挽月望着眼前的人,一句话都不想解释的样子,又心疼又心急,她绝对相信朱佑樘的为人,但也完全猜不出他到底有什么样的不得已的处境?“你想必也知道,万通想要利用我的手,来除掉你的孩子。” 朱佑樘面似平湖,许久,冷酷吐了两个字出来:“他敢?” “为什么不敢?他怂恿我来做这件事,”苏挽月很淡定地笑了一下,“……若是我害死了你的孩子,你必定恨我一世。可是如果牟斌逃不过这一劫,我会愧疚终身,无法再面对你。” 万通走的是一步一石二鸟的棋,无论怎么算,看着对手互相残杀都是痛快的。 “你要怎么处置牟斌?”她停顿了片刻,然后问他。 朱佑樘没说话了,心却已经是纠葛成一团,连呼吸都是痛。他不愿苏挽月这么绝望,但也无力去改变,“牟斌不过是你的一个朋友,你要为了他,恨我一辈子么?” “就算是普通的相识之人,我若眼睁睁看着悲剧发生,我连我自己都不会原谅。何况牟斌不止是我朋友,他像我哥哥,像我知己。”苏挽月更正了朱佑樘的说法,望着他的眼睛,毫不退让。 “哥哥?知己?”朱佑樘对于苏挽月和牟斌的关系,心里一直不怎么爽快,虽然现在别人性命堪忧。他沉默了良久缓缓开口,语气中没有一丝感情,“我有苦衷,可是不能和你说,如同不能出手救牟斌一样。” 若是能救,朱佑樘不会等到现在,毫无办法有时候是局死棋,纵使通天的手段和眼光,也无法破解。 “好,我知道了。”苏挽月没有再说什么,背过身就走,她觉得自己手腕上的伤,如同自己的心一样,已经鲜血淋漓。 “月儿,”朱佑樘在后头叫住了她,“你答应我,无论如何不能做傻事,不要打张菁菁的主意。” 他知道苏挽月平日里肯隐忍低调,但大事面前,她从不手软。他再喜欢一个女人,再见不得她伤心,也不会丧尽天良到那种地步。 苏挽月只觉得心底泛起一阵凉意,这句话真的伤到她的心了,那是一种信任摇摇欲坠的感觉。原来,他可以给与她各种疼爱和宠遇,但终究是亲疏有别,张菁菁肚子里的孩子,毕竟是他的亲生骨肉,血浓于水啊!人终究是自私的,即使是他们,在面对各自对自己很重要的人的安危的时候,又各自自私起来。 她猛然侧过身来,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朱佑樘,忍住了眼眶的泪水,很漠然地看着他说:“你觉得我会这么做?” 第225章 互相伤害 苏挽月一直低着头,朝着自己那间屋子走。 云天在毓庆宫门口瞧见她一脸怒容,手臂又磕破了,以为同别人打了架回来,逗着她问:“谁欺负你了?我帮你打他。” 苏挽月没搭腔,直接往前走。 不消一会,后头初八拉着气喘吁吁的太医跑过来,看着站在中间莫名其妙的云天,知道只怕是要问,“云侍卫,小的待会同您解释哈。”而后又拽着太医往里头跑。 “你慢些……”太医觉得自己半条命都跑没了,喘的不行。 “苏大人,苏大人!”初八是见着苏挽月的背影了,哪里肯慢一些,拖着已经疲惫不堪的太医,硬是往前头拉。 苏挽月侧身望了一眼,低声训了初八一句,“我又没什么大事,至于急成这样么?” 初八被训了下,垂着头不说话了。苏挽月转过身接着往自己房里走,太医和初八也是跟在她后头。 推开门进去,苏挽月像是有很久没回这间屋子了,但却仿佛只有这里,是她单独的空间。苏挽月现在,是不想去朱佑樘那儿的,因为不知道该拿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 “漂漂亮亮一姑娘,怎么总是弄成这样。”老太医把药箱子一放,看了看苏挽月脸上的伤,又回头对着初八吩咐了句,“你去打盆温水过来。” 初八得令立马去办了,苏挽月木然坐在椅子上,一点都不在意的神情。 “放心,不会留疤。”太医见苏挽月不说话,以为她在担心这个,安抚了几句,打开药箱拿出镊子给她挑掉手臂上的沙粒。 苏挽月还是一句话不吭,任由太医清理着脸上伤口,那道伤口并不是很深,初八打了热水过来,太医洗了帕子一点点擦掉她脸上的血迹,而后消完毒上完药就算处理完了。老太医见这小姑娘闷闷不乐的样子,以为她还是在担心留疤,所以一直在重复那句安抚的话。初八却是很伶俐一般,自然知道苏挽月并不在担忧这个,看着太医处理完了,赶忙送出去了。 苏挽月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心中却自有万般涟漪,她不停告诉自己,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而下最重要的,不过是如何搭救牟斌。别的女孩子着急难过的时候,想着一哭鼻子就会有人来帮,苏挽月却是从小都不爱哭着要糖吃,靠山山倒,靠水水流,没有什么是能期盼的。苏挽月怀着一丝侥幸心理,想着万通或许是设计骗了朱佑樘的笔迹,其实本身并没有抓到什么把柄,只是用此办法来让她和朱佑樘难受难受。 但转念一想,那么老谋深算的一条狐狸,不会布如此浅显的局。或许醉翁之意不在酒,那万通究竟想要的是什么?其实苏挽月是相信万通那句恶毒的话的,但隐隐又觉得,似乎不止这些,可是朱佑樘又不愿意同自己说他和万通之间的交易是什么,她凭空猜测,实在是无通天之术,不能窥测得一清二楚。 苏挽月背对着门口坐着,感觉门口有人,他的吐纳很熟悉,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朱佑樘安静走进来,一直没说话,到苏挽月身边的时候,她猛然起身,兀自走到那头的梳妆台旁,对着铜镜,能照出来朱佑樘有些伤怀的侧脸,隐忍着些许怒意也不没发作的样子。 朱佑樘知道苏挽月在给自己难堪,他从来不太会哄人,现在被碰了一鼻子灰,更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许久,朱佑樘,开口问了句。 在圆椅上坐了下来,苏挽月对着镜子整理了下头发,没搭腔。朱佑樘走过来拽着她的手,“我问你话呢。”斜着眼睛望上去,额头上那道不深不浅的血口子,在她白皙的手腕上,显得有些突兀。朱佑樘望着她的脸,心里抽搐了下,但面上并没有表现什么。 苏挽月还是没说话,看着抓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指节如玉雕的节,又细又长的样子。她的手腕受过烧伤,时间不太久,新长出来的皮肉比旁边的皮肤要暗沉一些,还没有完全复原。苏挽月看着那只漂亮的手,忽然觉得很碍眼,而后把贴在自个手腕上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来。 朱佑樘看着她举动,狭长的眼里,满是阴冷的寒意。 “你打算一句话都不和我说?”这是朱佑樘自顾自说的第三句话,也是他决定说的最后一句,背着手长身而立,语气有些生疏。 “我有很多话想同你说,一句都不愿说的人是你!”苏挽月望着他,有些委屈。 朱佑樘一见她那种神情,就心软了,过来伸手抱她。苏挽月推托了几把,还是被他按在了怀里。“我脸痛!”被搂很紧,苏挽月厉声反抗了句。“不管。”朱佑樘笑了下。苏挽月被他抱了一会,心情却一点都没好,闷声在他怀里,“我该怎么办?”她现在很无助,孤立无援的感觉,没有人给她一条明路,似乎往哪里走,都是死胡同。抬起头来,看着朱佑樘,摸了摸他的眉骨,苏挽月脸上一直是忧心忡忡的神色,“你能不能告诉我,万通拿什么逼你的?” 朱佑樘皱了下眉,仍是不想说的样子。苏挽月的手有些凉,指尖细腻柔软,想要去抚平他眉心的褶。 他叹了口气,从懂事以来,他从不想在别人面前示弱,包括苏挽月,眼下,却不得已向她摊开自己的那份软弱,“我母妃在我六岁那年被逼自缢……”要回忆起来,这个叙述似乎有点冗长,朱佑樘顿了顿,因从不同人说起,所以现在有些不知如何才能讲清楚,沉吟良久,跳过了中间十几年,“万通忽然说,万贵妃当年私自调换了我母妃的尸骸,现在燕郊葬着的,是座空坟。我母妃的尸骸被她放到了别处。” 苏挽月内心很震惊,捂着嘴巴,一时不知道接什么话,她很同情朱佑樘的遭遇,但又不忍表现这份同情,伤了他的自尊。万贵妃真是明代空前绝后的一人,为人狠妒,却一生得宠,虽不曾封后却掌控六宫几十年。 “万通以此为筹码,所以你抓了牟斌?”苏挽月问了一句,若非如此,以朱佑樘这种果断的性格,不会给自己再留后患。 朱佑樘点点头,觉得苏挽月有窥一斑而观全豹的本事。 “万通为什么要这么做?”苏挽月平缓了会震惊的情绪,有些踟蹰,轻声问了一句。望着朱佑樘故作轻松的眼睛,苏挽月有些难以言喻的心疼。 “无非是一些莫名其妙的恨罢了。”朱佑樘随口答了句,本不愿在这事上多做停留,只想快点交代清楚,“我逼他把我母妃尸骸还我,她逼我不能阻拦她派人抓牟斌,就是如此。”越是轻描淡写,就越动人心魄,苏挽月眉头皱的比朱佑樘还紧了,一双眼睛看着他一眨都不眨,朱佑樘拍了下她脑袋,“这么看我干什么?” 苏挽月听完后,心里并不责怪朱佑樘的欺瞒了,换做是自己,肯定也会这么选的。敛了思绪,又问了一句,“你已经履行承诺了,万通呢?” “三日之后,告诉我地点。” 苏挽月沉吟了半晌,“又是三日?” “万通是不想给我时间出手吧,三日后,牟斌是死是活,已成定局。”朱佑樘把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这样一来,万通手里,永远都有一张备用牌。 “不对啊。”苏挽月摇摇头,觉得有哪里不对,努力回忆了下上午同万通说过的一字一句,只记得自己当时很生气,急着回来找朱佑樘理论,其余的倒也没太多印象,“你回京城之前就知道牟斌要出事?” 朱佑樘点点头,不否认,“是。” “那去金陵之前呢,万通没有谈条件么?”苏挽月沉声问了一句。 这个问题似乎也问住朱佑樘了,皱了皱眉,说,“我也曾疑惑过,为什么时间和条件是如此,即便是她要求我放弃皇位,我也只能答应。” 苏挽月陷入了沉思中,走到那扇窄窗前,头一次遇到这么个非解不可的难题。 “金陵那边有什么消息传过来么?”苏挽月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 “有通报朱宸濠的情况,但我一直没想好怎么答复。”朱佑樘望着她的侧影,平淡交待了句。他承诺过不插手此事,也怕万通一时不快出尔反尔,若是稍有差异,朱佑樘自觉会抱憾终身。 苏挽月想着,回过身来看着朱佑樘,眼神明亮,“那我就赌一把。” “什么意思?” “我赌有人会帮我救回牟斌。”苏挽月咬唇说了一句。 “你把希望寄托于别人?”朱佑樘站在原处没动,看着苏挽月的举动,有些不解。 “那叫信任,何况若是万通死了,她还有机会害人么?”三日时间,苏挽月不可能插了翅膀过去,冷笑了一声,绕过朱佑樘要往外头走。 “你要杀了她?她还未告诉我具体地方。”朱佑樘拽了她胳膊,沉声一句。 苏挽月忽然又回到那种很失望的情绪,她有些伤心朱佑樘只考虑着自己感受,颓然垮了双肩,“你放心吧,我不会坏你的事。” “那你要去哪里?”朱佑樘仍然抓着她胳膊不放。 “无可奉告。我自个能解决的事,从来不想麻烦别人,也非什么大事,不至于要你庇护。”苏挽月甩开了拽着自己的那只手,而后头也不会地出去了。 朱佑樘捏了拳头,很是愠怒,从没有哪个人,敢这么忤他的意思。冷着一张脸,在她房里待了片刻,重重叹了口气,似在自言自语,“你怪我不顾及你的感受,可你又何曾考虑过我的处境?” “你在外头受了气,回来跟我说就行,何必要那样去做?”朱佑樘自然是知道之前发生的事,望着苏挽月的背影,沉声抱怨了一句。 “我有些累了,想去歇一下。”苏挽月没有回头,漫不经心答了一句。 朱佑樘默默看着她的背影,一直无语。苏挽月,她脾气又暴躁嘴巴又不会说话,笼络人心这类事只怕永远学不会的样子,可偏偏,他现在就是只担心记挂她的安危。 第226章 深宫相伴 苏挽月刚走进内室,就感觉身后有人跟着自己,她停下了脚步,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深深吸了口气。 朱佑樘跟在她后头进来,一见苏挽月反应,就明白她心里想什么,扯了她胳膊拽住,“到底是怎么了?你这个样子,恐怕不只是为牟斌的事情和我闹别扭吧?” “你觉得还有什么吗?”苏挽月抬头看着朱佑樘,杏目圆睁。 “你知道的,我心里没她。”朱佑樘面无表情说了一句,堵在门口,就是不让苏挽月出去。 “哼。”苏挽月抱着双臂冷哼了一句,她不耐烦的时候脸色难看到不行,斜眼瞟了一眼朱佑樘,有些挑衅问了一句,“我要跟别的男人上了床,然后告诉你我心里只有你,你开心么?” 这句话似乎是惹怒了朱佑樘,还没有哪个女人,在他面前敢这样顶撞,脸色阴了再阴,终究还是没有发作,只是冷冷吐了两个字,“你敢这么做,我就杀了你。” 苏挽月是吃软不吃硬的人,朱佑樘凶起来的时候,她也跟吹起的皮球一样,气鼓鼓地对峙,“我为什么不敢?你怎么对我,我就怎么对你,你若是对不起我,我就去找全天下最差劲的男人,气死你。” 朱佑樘见苏挽月的回答,有些好笑,她忘了若是朱佑樘已经辜负了她,自然是不会在意她的感受和结局了,何来生气之说。只是见苏挽月这样的言语,却像猜到她心里的不安一样,他们走到今天的一步实属不易,理当要万分珍惜。难得好脾气的样子,过去抱着她哄,“我的床上,以后都只有你,好不好?我们不吵架了,好不好?” 苏挽月仍是撅着嘴,朱佑樘俯身要去亲她,被苏挽月扭头躲过去了。见她这样,薄凉的那张唇笑了下,执拗着一定要亲到,真的捉到她小巧的唇时,朱佑樘有种想要把人揉进怀里的冲动。她的笑她的发,都只能属于自己一个人。 虽是嘴硬,但心肠最软,苏挽月确实很容易生气,但怒意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一点很小女人性格,只要有人哄着,很快就会展颜了。伸手搂了那人脖颈,踮脚碰了下棱角分明的唇,“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话,你能做到吗?” 朱佑樘有种自己跳到火坑的感觉,但却异常心甘情愿,点了点头,宠溺看着苏挽月,“我说的,我自然会做到。” “你以后还会纳妃么?”苏挽月还是不放心的样子,蹙着秀气的眉头,眼眸一转,轻声问了句。 朱佑樘摇摇头,“我一直觉得女人很麻烦。” “那你也觉得我烦人么?”苏挽月勾着他脖颈,笑着问了句,一点也没有刚刚刁蛮任性的样子了。 “你脾气很大,偶尔会觉得好烦你,但有的时候,却觉得你好可爱。”朱佑樘如实作答,望着面前说风就是雨的人,俯身下去,咬了她脸颊一口,苏挽月没有防备,被咬的闷哼了一句,一双眼睛瞪着朱佑樘。朱佑樘又望着她愠怒的娇憨样,大笑了起来。 若是时间能静止,能一直停留在这一幕,苏挽月会千恩万谢放弃更为甜腻的可能。你在闹,你的男人看着你在笑。如同做梦一样,两情相悦,有种梧桐相伴老、与子共扶桑的感觉。 两人亲昵了一阵子,朱佑樘松了手,转过身去打开殿门,朝着外头叫道:“四喜!初八!” 两个小太监跑了过来,跪在了殿门前的汉白玉地面上。 “去跟管事的刘勇说,将之前毓庆宫里那些东西,立刻扔出宫去,随便怎么处理都好,不要在我眼前出现。”朱佑樘沉声吩咐了句,而后挥挥手,示意快点去处理。 两人答应着,磕了头慌慌张张地退下。 苏挽月望着那两个小太监的背影,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侧过身看着朱佑樘,“你这又是何苦?”光是那些重重的松木屏障,当日也不知花费了多少银两,这样简简单单的一道旨意,苏挽月算不出来会造成多少浪费,只知道肯定不会是一个小数目。 “既然你不喜欢,扔了也罢。”朱佑樘满不在乎,过来牵着苏挽月的手,往书房那边走。 “其实你不用刻意这么做。”苏挽月小声嘟囔了句,初看的时候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想着要全部都扔了,心里却又开始肉痛起来。她是那种看似张扬跋扈,但你要肯站她处境为她考虑三分,她毕竟愿意再受七分的委屈,也是心甘情愿的。何况这种事,已经小吵了几句,苏挽月还不至于那么心胸狭窄。 “何必留下,一了百了。”朱佑樘心里想的却是,他才不会去赌女人反反复复的性格,指不定苏挽月哪一天又为此事发飙,还是一次处理干净为好。 苏挽月没说话了,被牵着到了他书桌旁边,难得自觉得去给他研磨。朱佑樘侧头望着苏挽月的举动,心里笑了下,在想她要是无时无刻都这么听话,那该有多好。 夜已深沉,殿内灯火摇曳。 苏挽月坐在桌案旁边陪着朱佑樘,一边低头磕着小核桃,偶尔弹起身给他磨一下墨,时不时还打一个呵欠。 “你知道杨宁清被调回关外了么?”朱佑樘批着文书,没有抬头,看似随意问了苏挽月一句。 苏挽月微微扬眉,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要是说知道吧,必然会被问是谁告诉的;要说不知道吧 ,听朱佑樘语气,也像是不信。她踟蹰了片刻,也就清清冷冷答应了一声。 朱佑樘没有再说什么了,埋着头认真去解决那一大堆公文,他在金陵逗留的有些久,积压了一大堆事没有处理,今晚只怕是得熬夜了。但旁边有人陪着,心情也不会太差。朱佑樘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就是内心很安定的那种感觉。 那边福海领了人进来送了些夜宵点心,又过来给朱佑樘请了个安,回报说:“太子殿下,那些与大婚有关的东西,都清理干净了。” 朱佑樘头都没抬,说道:“好。” 福海临走时悄悄看了一眼苏挽月,似乎有些意味深长。苏挽月心里头却是忽然有些愧疚了,没有想到自己那一时的任性,会有这么多麻烦事,忽然变得沉默起来,一直没说话。 朱佑樘安心批阅公文,埋头又看了几个折子,抬头看了下苏挽月,见她在发呆的样子,笑着问了一句,“在想什么?” “你老是看我干什么?看你的文书。”苏挽月走过来,示意朱佑樘不应该老盯着自己看。 倒不是说她在身边会让自己分心,只是能很细微,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朱佑樘笑了笑,扯了她过来,苏挽月推脱了几把,却还是被按着坐在他怀里。 “我知道这次从金陵回来的路上,离京城越近,你就越不开心,能告诉我为什么么?”朱佑樘干脆推开了那一桌子的文书,安安心心看着眼前的人,拂过她的发,笑了下问着。眼神温柔,唇角边的梨涡像是能勾人的漩。苏挽月着实很喜欢他这样看着自己笑,像是一切都明媚美好的样子。 “能在你身边,我怎么会不开心呢?”苏挽月反问一句,抬手摸了摸他的眉毛,很精致的眉眼,让人百看不厌的那种。这段时日以来,苏挽月会在心里不断问自己,何德何能得他垂怜,他日后是一代明君,不沉迷于声色犬马,能听百姓疾苦的好皇帝,会力挽狂澜扭转了明代颓落的势头。这样的人,现在却离自己这么近,有种比六百年的时间,更深远的情绪,在心底里蔓延开来。 朱佑樘捉了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咬了下,狭长的眼睛望着苏挽月,邪气逼人,却也透着很深的爱恋和欲望。纵使他心思缜密,料事如神,只怕现在也不能完全猜出苏挽月的心意,只当她是那种患得患失的不安感,“月儿,即便我是太子,即便我以后是皇帝,我都会一直待你好,永不变心。” “不要说那些了,我已经很知足了。”苏挽月心悸了下,对着他这种誓言,有些不忍心的感觉,“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脆弱和不安,谢谢你对我这么好,这就够了。” 朱佑樘很深的望着她的眼,似乎想要看穿她的心思,但无奈,那是片宁静的海,坦荡而波澜不惊的时候,什么也看不出来。 “我能问你一件事么?”苏挽月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那也是她心里头一直的一个疑惑。 “你说。”朱佑樘看着苏挽月,看她眉眼弯弯的模样,睫毛细密,根根分明,比起她眉目清澈的样子,有些怀念那个喝醉了意识不清的她。想着想着,眼里的神色已经变了下。 苏挽月没有一丝察觉,仍是自顾自开口说了心里疑惑,“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在午门的城楼之上,你让我在雪地跪了半日。你大婚那晚对我说,你是因为讨厌我才那么做的。” 朱佑樘皱着眉头回忆了下,好像自己确实这么说过。 “你是真的,第一眼见我就很厌恶么?”苏挽月顿了下,而后瞪大眼睛看着朱佑樘。这个问题苏挽月想过很久,一直想要个解答。只是先前关系太僵,一直没有什么机会来问一趟。 “你还为这事怪我么?”朱佑樘轻轻笑了下,不答反问了句。 “你把我看太小心眼了。”苏挽月见他笑自己,捶了他肩膀一下,她揍人的时候不是那种欲拒还迎的娇羞,而后真的用了些气力。朱佑樘闷哼了一声,有些无奈。 “那句话应该是真的。”朱佑樘点点头,若有所思,他性格虽然乖戾,但并非独断残暴之人,若那样对着一个姑娘,必然是有非此不可的道理,想了一想,有些苦恼说着,他亦不明白为何,“我初见你,心里就莫名烦躁,好像此生都不想看第二眼的感觉。” 人性是个很复杂的东西,有些情绪是讲不清楚的,苏挽月听着朱佑樘的话语,却有些明白他们的缘分,应该早已经结下了。只有如此,才能解释。也许前世缘分未尽,所以今世这么坎坷也要来相见。那为什么他会讨厌自己呢,前世的自己,又到底做了什么呢?苏挽月想的思绪都有些飘渺了,直到听着朱佑樘的问,才回过神来。 “你初见我,有没有特别的感觉?”朱佑樘饶有兴致等着苏挽月的回答。 苏挽月侧头想了一会,而后如实回答,“有点惊讶的感觉。”朱佑樘有些不明白。苏挽月俯身亲了他额头,笑着不在意接了一句,“算啦,我们不要问了,纠结那些过去的事也没有什么意义。”她从他怀里起身,绕道了书案对面,重新推了桌上文书到朱佑樘面前,“快些看吧。” 朱佑樘脸上有些很苦恼的神色,他很少有想偷懒的时候,现在却那么不想做事,只想一直静静抱着她,什么都不必想。无奈摇了摇头,苦笑着翻了本文书摊开,又拿了笔起来。 苏挽月手撑着下巴又在旁边看了一阵,有些无聊,望了望外头,斜眼瞟了眼一丝不苟的朱佑樘,轻声说了句,“我自个出去走走,不打扰你做事了。” “去吧。自己不想陪我,还找借口。”朱佑樘没抬头,迅速批阅完一本,随手又摊开了另外一册。 苏挽月吐了下舌头,赶紧跑去透气了。她不适合长期闷在室内,如同她不喜欢压抑的心性。 她到了正厅外,看着毓庆宫里翻箱倒柜的一阵忙乱,连内室里放置的几件旧家具都被抬了出来,堆在殿门前乱七八糟的一大堆,心里不觉有些愧疚。按朱佑樘的性格,照理说不会为了让她高兴而这么大费周章,肯定还有其他深意,并不止为了自己。 毕竟他当初娶张菁菁的时候,是奉了宪宗皇帝的旨意,如今他明目张胆地将当日婚娶的东西都毁掉,或许是想就此提醒其他人,皇宫就快要变天了。他已经是大明独一无二的皇太子,就算是宪宗皇帝的旨意,如今也敢忤逆。 苏挽月站在廊檐之下,思酌得越深,心中越是忐忑。虽然她觉得自己不该把朱佑樘的好意想成那样,但是爱情再甜蜜,绵里藏针的事从来都不会少。虽然此时此刻,她对他的真心深信不疑,但不敢深信那些永远的承诺。正如苏挽月从小到大提醒自己的那句话——百分百去依靠别人,迟早会被饿死。 既然宫中如此,何必再留下来? 她心中暗自做了一个决定,当晚就收拾了行李,趁着一个机会,从宫中偷偷溜了出去。 第227章 再返金陵 蔷薇山庄,已然人去楼空。 遭逢大劫之后,这里只剩下面目苍夷,之前那些美丽的蔷薇花因为已经过了花期,显得有些凋残零落,完全提不起精神来。 苏挽月走了进去,她事先已经做过了功课,很轻车熟路地径直走到原本放置那一双青鸾的地方,从一堆废墟里将它们的残骸剥离出来,放置在原位。 她心里渐渐回忆起那天遭劫之时的情形,司寇青阳危难之际,让她躲进了一条密道,那条密道应该是山庄的重要机密处所。蓝枭搬动青鸾之后,更令她讶异的是,原本纹丝密合的地面竟然裂开了一条大缝隙,里面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 她往里看了一眼,毫不犹豫地朝中洞口跳了下去。 苏挽月感觉到身边呼呼的风声,身体往下坠落,不久就到底了。她站定之后睁开了眼睛,将随身携带的火折子迎风晃动,将周围照得亮如白昼。苏挽月抬眸四顾,这一眼顿时让她暗自心惊——这不就是她从大火之中逃生,穿越之后来到蔷薇山庄时的那个山洞吗? 原来,青鸾之下的秘密机关竟然是通往那个神秘山洞的! 忽然之间,她听见山洞外响起了一阵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心中觉得奇怪,不觉睁开了眼睛。 她隐约看到一个白衣人立在门口,前方还站着一大排黑衣人。 苏挽月曾经见过他们,那日她躲在暗道内,曾亲眼目睹他们残害司寇青阳,杀害众多蔷薇山庄的侍女和家丁,最后还放了一把火。 黑衣人依然手执长剑,他来势汹汹,身边带着数十名盔甲凌然的护卫军。 他看到朱佑樘,冷冷地扫了她一眼,转身对旁边一名侍卫说:“把人给我带走!” ——他们要带走谁? 苏挽月暗想这群人真是厉害,他们居然找来了这里,好在她并不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就算这黑衣人不肯放过她,大不了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反正在这个莫名其妙的时空里,她前路茫茫,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她想到这里,立刻扬起了头,却见朱佑樘用来做针灸的那一大排银针抓在手里,看着黑衣人说:“想带我们走,只怕没那么容易。” 黑衣人发出一声啸叫,声音与那晚她所听见的狼叫声一模一样,他发令之后,那些黑衣黑甲的护卫军们立刻将草庐团团围住,其中两名分别堵住了草庐的门窗,以防止他意外潜逃。 苏挽月见黑衣人手中长剑朝自己直刺过来,手下毫不客气,将两枚银光闪烁的细针,对准那黑衣人的面门袭击过去。 “好功夫。”黑衣人看到他出手,侧身躲闪过去,却忽然问道,“你这手暗器功夫从哪里学来的?你师傅是谁?” “不必多言。”苏挽月语气冷淡。 “你与凤韵兮有何关系?”黑衣人攻势不再像当初那么凌厉了,他一边躲闪苏挽月的攻击,一边不甘心地追问她的来历,“这种暗器手法,据我所知全天下只有两个人会!” 凤韵兮?苏挽月蓦然听到这个名字,只觉得十分陌生且奇怪,记得来时的路上,她遇到过一个十分诡异的陌生女子,那女子不但主动前来搭讪,还醉醺醺地和她讲起过自己师兄的名字,貌似就是叫海无忧。那女子的名字也很奇特,叫凤韵兮。 “你所说的,是哪两个人?”苏挽月乘着换银针的间隙问。 “一个已经死了,另一个远在海外……”黑衣人冷冷地说了句,他正要继续说话,忽然发现眼前突然多出了一片白色的雾气,那团雾气看似无形无色,向着他们的头顶笼罩下来。 “小心瘴气!”他顾不得袭击苏挽月了,急速地低头弯腰,发出一声啸叫提醒同伙们。眼看那团白色瘴气越来越逼近,那些人一个个陷入了浓雾之中,乘着还没有倒下去之前,纷纷仓惶败退,转瞬之前逃得无影无踪。 苏挽月看着黑衣人等纷纷散去,仿佛对那片白色浓雾十分畏惧,而苏挽月站在那片白雾之中却安然无恙,心中明白是他放出了浓烟瘴气,逼退了那些如恶狼一样的黑衣人。 海无忧是直接掳了人到梓林山上的竹林精舍,中途诧异于怀里人甚是奇异的恢复力,加灌了半瓶的软骨粉,才不至于在半路就被她醒来。 抱在怀里,海无忧几次没有忍住,仍是低头看着闭着眼睛的苏挽月,看她眉目精致,微微上扬,蹙眉之中那份邪气,女子之中,有得这种气数的人很少。 “醒了?”半夜,竟然安安静静瞧了她几个时辰。 苏挽月睁开眼的时候,就看到了上方的人对着自己说话。干净的声线,好似永远不会疲乏,清清冷冷的像万年寒冰。“别人的地,我自然不敢多睡。”狭长的眼睛,眼尾略弯,睫毛长长的,似醉非醉,朦胧迷离,不经意间就叫人心荡意迁。 要巧不巧,海无忧的手在枕上支撑处,恰好压住了她的发。略一转头已经发现了这个事实的苏挽月当然无法动弹。看着身下的人,笑了一下,只一瞬,本就稀少的笑意隐藏在了冰魄似的眸子后,伸出纤长的手指,抚过苏挽月微微上翘的眼角,线条流畅的脸颊,落在微张的唇上,俯下身子,几乎贴到苏挽月的侧脸,“谁把你的脸,弄成这样了?” “大侠,你这样调戏我,我男人会吃醋的。”苏挽月对着海无忧轻佻的举动,有些不经意害怕了下,她现在无法动弹,只能言语威胁了。 “这不叫调戏,这叫暧昧。”海无忧很认真纠正着,眼角那颗坠泪痣,竟然显得楚楚动人。苏挽月有些惊诧这个男人和他弟弟截然不同的性格,也惊诧一个大男人,笑起来竟然有些妩媚的感觉。 “做梦。”苏挽月翻了个白眼。 “哈哈,”那男人竟然拿着她的兵刃扬了扬,“你的东西,借我一用吧。我回头自然还给你!” “你没事拿我的兵刃干什么?”苏挽月岂肯罢休。 海无忧大笑着解开了她的穴道,说道:“你若想要,就跟我来!”然后话音未落,他就腾身而起,溜出了那间竹庐。 苏挽月追着海无忧十几里地,虽是已经使出了吃奶的劲,但前头那个身影还是不远不近,始终是赶不上,气得一直在破口大骂。 不远处架着一个火把和一只兔子,看样子是海无忧烤着来吃的。 本是可以一直耗下去的,但瞥见这个方向越来越熟悉,苏挽月转念一想,电光火石间就想出了另外条撒气的方法。曲径放能通幽,这是自古以来的大道理,苏挽月琢磨着反正追上了揍别人一顿的几率太低,看海无忧那个样子,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苏挽月笑了笑,拿着穿兔子的木棍转了一圈,翻了个面。再起身拿了夹在树枝上的火把,望着那座修建精良的竹林精舍,看准了方位一下扔了过去,接连扔了三个火把。 竹子本来就是易燃物,被多处地方点火,这房子很快就燃起来了。看得出这屋子主人在修建的时候费了些心思,面阔三间,前头有花,后头有山,山上又有潺潺溪水。若是在这短住几日,应是分外逍遥。只可惜现在火光冲天,再好的情调也被消散地灰飞烟灭。 苏挽月站在前头看了一阵,恍然想起来还烤了只兔子在那,慌忙跑过去招呼那个即将大功告成的美味去了。 后头是火光冲天的正在燃烧的屋子,她却正儿八经蹲在旁边火堆边,认认真真翻转着一只野味。 海无忧在暗处看了半晌,走了出来冷冷问了一句,“烧了我的竹林精舍,还敢这么悠然自得?”蓝裳的男子面无表情对视着。 “就这破竹房子?”苏挽月笑了笑,指了指火堆上架着的那个东西,“还没我这兔子值钱,你也别生气了,我请你吃个兔子腿儿。” “你好像很得意?”站着没动,海无忧脸上的表情,自然不能说是高兴了。 苏挽月撇撇嘴,回过头去没看他了,“好吧,我确实是有些得意,起码你现在心里有点不爽了。你自然是不会在乎这么间屋子,还不如一把火少个干净。” 海无忧微微愣了下,有些没有料到苏挽月的那一番歪理,活生生把死的说成了活的。 踱步走了过去,苏挽月果然说话算数,掰了条兔腿给他,海无忧斜斜看了苏挽月一眼,还是伸手接住了。 “我原本以为你生得一张女人脸,也似小家子斤斤计较。”苏挽月笑了笑,看着同样席地而坐的人。 海无忧笑了笑,单手撑了下地离得苏挽月更近了些,望着她脸,不动声色,“你快把整座山都烧起来了。”他眉眼其实同海无忧长得很相似,不过给人完全不同的感觉。眼角那枚坠泪痣显得他更妖孽,心计也似乎更深。凤韵兮没有说错,他长得真是很好看。 “没关系,房子烧得差不多的时候,我自然会去灭。” “我发现你很记仇。”海无忧满不在乎说了一句,起了身,忽然脱起身上的外袍来。 “你干嘛?”苏挽月呆住,不知道这人要干嘛。 海无忧没做声,蒙了外衣头上,像阵风一样飘进了还在着火的房子里。“你疯了么?”苏挽月叫了一句,但没拦住,这面阔三间的竹舍已经塌了一间了,这时候进去,无异于是找死。 本来在外头等着稍后去捡尸灰的,顷刻间又见海无忧拿了坛酒从门口跃下来。衣袍的一角已经被烧燃了,轻易被他弄灭,扔了已经脏了的外袍到地上,穿着破损微脏的绢衣,却是一点都不显狼狈,仍是潇洒漂亮得让女人都嫉妒的模样。 “我刚以为你中邪了。”苏挽月惊魂未定说了一句,哪有精神正常的人冲进火场。 “哪会,只是差点忘了这坛酒,三十年的女儿红。”扔了过去给苏挽月,海无忧整理了下身上衣服,笑得毫不在意。 苏挽月看到他手里还拿着一管玉箫,愣了下,“这儿是不是你常来的地方,你好像很多重要的东西在这。” “除了那坛酒,这里只有这只玉箫让我上点心,晚上凤兮来得太急,我一时落在这儿的。”海无忧随口解释了句,席地坐下来。身后发出巨响,这回三间竹舍是彻底烧塌了。他回头望了眼,接着唏嘘了句,“幸亏想起来了。” 女儿红是出嫁酒,起初是江南人家生了女儿就自家酿酒埋在桂花树下,哪一天女儿长大成人出嫁了,就从树下挖出来宴请宾客。后来江南的商贾发现了这个契机,也就大规模生产起来,但一坛三十年的女儿红,却实属难得。苏挽月喝酒没那么多讲究,想喝的时候只需要酒精浓度够就行了,越是名贵的酒,她越是没什么雅兴能欣赏出来。 “你就拿这么珍贵一坛酒,配菜就这半只野兔子?”苏挽月望着那坛年纪比自己还大的酒,看着海无忧把坛上的封泥拍开,又看了看被自己吃剩到只剩半只的兔子,微微有些不忍心。 “怎么?你不赏脸?”海无忧笑了下,眉翎细长,有股子说不出的味道。 上等的女儿红,苏挽月本来就不懂品酒,纯粹呈个口舌之快,用浪费了那工序精良的美酒,酒渍洒在了衣裳上,有些狼狈,唇瓣被酒润得很湿,水润光泽甚是诱人。 “你说,我那么小气,就给了你个兔腿,你为嘛这么大方,请我喝酒?”苏挽月扯着最后骨架上丁点兔肉,大大咧咧问了句。酒是个好东西,能让人一下子就觉得分外开心,苏挽月笑得有些迷糊,两手都是油油的。 “我喜欢你啊。”海无忧随口答了句,墨玉般的一双眼睛,眉目精致,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你长得真不错。”苏挽月认真望了望他的脸,感叹了句,随口扬了扬手里的酒,笑呵呵接着说,“可是我有喜欢的人了,你来晚了。” 没有去管她那句话,海无忧只是盯着面前的人,杏目流光溢彩,四周略带红晕,趁着酒劲,愈加迷离,女子最不自知的时候,其实最勾人。 “我没有在开玩笑,我喜欢你。” 那样一句话,让苏挽月有些惊愕抬眼,对上了那双黑眸,冰魄一般,却似乎有着难得的温柔,很认真也很稳重。 第228章 狂生无忧(1) “你?你今天才认识我吧?你倒是说说看,喜欢我什么?”苏挽月笑笑,酒意上来了,只能是更加迷蒙着一双眼。 她抬手拂过自己右边的眼角,卸下了那用真气屏蔽着的一道幻术。眼角的冷蝶褪去的时候,她脸上的疤也逐渐隐现,漠然含笑的一张脸,一半惊艳,一半罗刹。 若是有人肯喜欢这样一张脸,那才算是真心。只是苏挽月已经没有勇气去尝试,她虽是极力的乐观和勇敢,但心里毕竟苦楚。也不单单就这一张脸,而是对未来和对无法掌控自身的无尽恐惧,在一个举目无情的世界,故作坚强已经太久。 海无忧是坐近了些,劈手夺下了她手里酒壶,放远了示意不准再喝,“你这是在拿我的好酒借酒消愁啊。”似乎一眼就看得出她心里有着无尽苦衷,借酒消愁是最费酒的,因为酒精的浓度太低,而无尽的空虚和愁怨却又太浓烈,无以化解。 撑着头,苏挽月皱皱眉头,看着在伸手可及范围之外的酒坛子,“你自己替我拿过来,免得我揍你。” “你好大的口气,除了我师父,再没人敢这么说了。”海无忧笑了下,被苏挽月的语气逗笑了,坐在那没有动。 “我真的会打人!”苏挽月稍微喝多一些,就是很无赖的样子了。瞪大眼睛看着海无忧,右脸上伤疤显得有些残忍,是会让你觉得落在她脸上,太过残酷的感觉。海无忧忽然有种想要抱抱她的冲动,而后邪邪笑了下,一把将人搂了过来锁在怀里。 被这个忽然暧昧的举动吓住,苏挽月浑身都僵了一下,满是厌恶想要推开。若是先前还能说是为了给凤韵兮演戏看,那现在就是活生生想占便宜的白眼狼。 “你这个人面兽心的色狼!我这么丑了还占便宜!你看我揍不死你!”苏挽月恶狠狠骂了几句,却被锁得死紧,她彻底承认自己不是海无忧的对手,内力方面差了太多。 “我只对你这样的。”美丽的男子笑了,冰魄化开的时候异常的吸引人,浑身的寒冰之气仿佛为她一个人融化,“苏挽月,考虑下,做我的女人,很值得。” “值得你妹啊!”苏挽月破口大骂,觉得和这人讲不清楚道理。 扭打在了一起,在地上开始耍泼,却还是没能挣脱那人的怀抱。苏挽月又气又羞,觉得一向自诩保守的古人怎么也这样啊。 被抱得没办法脱身,已经在地上接连打了几圈滚了,两人也贴合得越来越紧。苏挽月扭开了脸到一边,不想和海无忧对视。那人也不勉强,除了抱着,也没进一步举动,只要她不挣扎,海无忧也不动。 几番反复下来有些累人,苏挽月轻喘着气,侧过头来狠狠盯着海无忧,“我好像,才第二次见你。” “那又如何?”海无忧说话的语气,永远有种玩世不恭的邪气,他说的话,也亦真亦假,让人捉摸不透。 苏挽月看着海无忧吃定自己的表情,忽然笑了。在月光下,旁边是片废墟的竹林里,她就算没有了惊艳无双的容颜,那双杏目里的流光溢彩,也足够让她与众不同。 “你想知道我在笑什么么?”苏挽月缓缓问了句。 海无忧不语,但眼神示意苏挽月接着说下去。 “我在笑,即便抱着我的人是你,但却让我忆起和别人的一点一滴。”苏挽月意兴阑珊说着,回忆总像是调了色彩一般,暖黄而温馨让你心都可融化。她只记得另外个人也敞开过怀抱拥过自己,那人的怀暖暖的,不像他的人那样冰冷感觉,笑起来的时候眼底也有温柔,很宠溺的感觉。 海无忧望着苏挽月浅笑的嘴,逐渐冰冷起一副盈满了寒霜的眼,“你想得似乎太多,人都要及时行乐,你现在眼里应该只有我。”现实过头了,就索然无味了,人要活在幻想里,才能逍遥自在,管什么是第几次相见,并非只是时间,才能衡量出与人的交情。 “好奇怪啊,你好像很懂我的样子,你知道我心里和眼里的人,不是你。”呵呵笑着,苏挽月瞳孔涣散着,酒劲上来了,浑身都香香软软,抬眼看着霸道锁住自己的人,“不要再玩笑于我了,你无非是觉得这是个好玩的游戏罢了。” 盈满了一怀的香,不浓郁不俗艳,像是甘醇的清酒混着原本的体香,一下子能直达人心底的清冷淡薄。海无忧听着苏挽月的话,微微蹙眉,心里很失落,那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你知道我以前去过云南么?”苏挽月眨着眼睛问海无忧,像是自言自语,“那片地方很美,也有很多凄美的爱情故事。” 海无忧看着苏挽月愈加迷离的眼神,真的是很迷恋她这双眼睛啊,“那你要同我说个故事么?” “那不是重点。”苏挽月摇摇头,越过海无忧的肩头,看着竹林上头那片繁星点点的夜空,想了一想孔敢和厉鹰的模样,想着那里发生的事情,忽然觉得恍若隔世,“机缘巧合,有人送了我一样东西,本身无毒,却能召唤天下毒物。”似是不胜酒力,苏挽月说得有些缓慢。 “是碎蛇么?那是蛊苗的神物。”海无忧却是一下子就猜晓了,笑了笑,一眼看穿苏挽月的心思,“不要想拿那个东西威胁我,我十三岁出师,活到现在,说历经百劫一点都不为过。” “我没想要低估你,不过不想被人占便宜。与其一直处于劣势,还不是放手一搏。”苏挽月抬着下巴说了一句,似乎一点都不想听海无忧的话。 “那你先前说那些,是想先提醒我么?”海无忧饶有兴致问着。 “我不想背后伤人。”苏挽月嘟囔了句,表情有些理所当然的意味。 海无忧却是深深望了她几眼,而后终于肯起身。苏挽月疑惑,却也被半扶着坐了起来,晕红了一张脸,却不肯放弃灵台的那点清明,望着海无忧从身上拿出一截竹管,在尾端敲了一敲。随后的情况让苏挽月瞪大了眼睛,因为一条雪白的狐狸出现在了跟前,极其漂亮的皮毛,冲着海无忧轻轻叫唤着。 “这个也是幻术?”苏挽月愣了半晌,看着那条狐狸走到自己身前,很温柔蹭着自己的手。 “这叫管狐,是东瀛传过来的。先是抓一只狐狸,接着把那狐狸毒打一顿埋在土里,只露出头在外面。狐狸体形虽小,力气倒是不小,埋得松了,它很快就会挣脱出来。埋得紧了,又会淤血而死。然后让它饿上七天,在那狐狸看得到、闻得到却够不到的地方放上食物,七天之后,当它的怨恨达到顶点就可以把它挖出来,乱棒打死或是放血而死。总之是越残酷越好。这个时候,饲主就念起封魂咒,把它的魂魄封入种神像,连续做法七七四十九天。从此之后,管狐就会跟随在饲主身边听候差遣。”海无忧意兴阑珊说完,也蹲了下身,摸了摸那只狐狸,而后侧头望着苏挽月,“你现下看着它很温顺,但攻击人的时候,会长大到小牛一样。见过它如此的人,都是死人。” 第229章 狂生无忧(2) 苏挽月心里很是震惊,呆呆看着眼前很乖顺的狐狸,怎么也想不到它现在只是杀人的一个工具。心里又是气愤,觉得这样一个制作过程,未免也太残忍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给你看这只管狐么?”海无忧轻声问了句,斜瞥着苏挽月,那双眼睛显得格外诱惑而又别有深意。苏挽月看了他一眼,即刻被那样炙热的眼神给吓到了,埋下头来,闷声回了一句,“不知道。” 地上蜿蜒而来一条碧绿如翡翠的细蛇,吐着蛇信,一副想要攻击的戒备样。食物链中,狐狸是吃蛇的,鹰和狐狸同是蛇类的天敌。苏挽月知道它有些怕了,起身走了几丈,弯下腰伸了手臂过去,让碎蛇顺着手臂爬上来。那白狐也是听到了动静,一身白到泛青的皮毛抖动了下,扭过脑袋,尖尖的嘴巴冲着苏挽月,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隐隐有些暴戾的杀意。 适者生存是王道,被驯化到再有灵力的动物,也一样会有生生相克的劲敌。海无忧按着那白狐的脑袋,抬头看了眼苏挽月,“你本身拥有的东西很多,却不知如何运用。倘若有一日遇到真正你死我活的场面,别人若不手下留情,你就必死无疑。” “那你会让你的狐狸吃了我的蛇么?”苏挽月弱弱问了一句,站在那没动。 海无忧见她的表情一时有些好笑,管狐的威力虽然强大,却也凶猛无比。它曾受过残酷之极的对待,一定程度会对前事念念不忘,始终怀恨,一旦有机会,便会竭尽全力报复饲主。而且本身极为凶悍,若非武艺高强的人,也很不好操纵。海无忧见苏挽月迟迟不愿走近,再敲了敲那截竹管,收了白狐进去。 “我刚刚说过,你拥有的东西很多,但却在用最粗糙的方式对待。好比用名剑去砍柴,劈是劈得开,但不得不说暴殄天物。”海无忧嘴角含着那抹笑意,说着类似于谆谆教导的那类话语,他平日里很少愿意耐心同人讲这些道理,今晚可能是兴致,或许到了明日,就算看着苏挽月再顺眼,也懒得再说了。 “你这么一说,我想想也是。”苏挽月点点头,见危机解除,松了口气,缓缓走了过去。 “你除了用这条蛇召毒,还会什么?”海无忧扬着眉毛问了一句,言语之中,有那么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其余的好像也不会了,只是它能解天下剧毒,但只对它的主人有效。”苏挽月吐了下舌头,再看海无忧的眼神,有了种浅浅的怯意,苏挽月对于自己未知的那一类领域,总是很没有安全感。这个世上高人太多,需要时刻低调才行。 “我教你运蛊。”海无忧抬眼望着站在跟前的苏挽月,月光洒下来,柔和罩在她身上,一头的青丝被利落束起来,露着光洁的额头,那双杏目里的华彩,却显得比竹林上空的明月还要皎洁。 碎蛇本就是苗疆的神物,而苗族又是运蛊出神入化的。苏挽月其实早就想过这条灵蛇若想发挥最大的威力,该是要和蛊苗沾上边的,但她天性知足常乐那种,没有什么修炼到武功天下第一的野心。 “你有这么好心?要帮我治好脸,还要教我那么高级的玩意儿,不怕我比你厉害了么?”苏挽月笑了笑,漫不经心那种,主动权在别人手上的时候,还是不要希望别人会安什么好心。 海无忧一时没说话,抬了下手,示意苏挽月矮下身。苏挽月照做了,屈膝半跪在了旁边,海无忧伸手细细抚摸了下她脸上那道疤,“你若再以真气为续那种幻术,夜以继日如此的话,最多你还有两年的阳寿。”冷冷清清说了一句,海无忧也并非危言耸听,于他而言,那样入门级别的幻术,却要以真气为交换,实在是太不值得。也只能说苏挽月心思太浅,没有权衡再三。但大多女人,都把脸看得比命还重要。 “那你帮我治好的几率有多大?”苏挽月愣了下,她未曾想到过事情会那么严重。 “三成。”海无忧如实作答,斜着眼睛看苏挽月失落的神色,忽然心生恻隐,安慰了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本来损毁之后鲜少有能复原,你我都应遵从这种自然规律,不要强求。” 苏挽月一时没说话了,垂着头在想海无忧的话,是很有道理没错,但哪个女孩子愿意甘心接受呢。细细想起来,事情发生几个月来,她无非是在逃避,从未肯真正正视现在这张脸。若说碧海云天,她却总是作茧自缚。 忽然海无忧左手揽了她腰,右手又从前头绕到她后脑,猛得往前一带。苏挽月重心不稳,防不及防跌进海无忧怀里,刚想要挣扎着起身,眼前却是天和地都翻转了过来,再回过神来已经被海无忧抱着压在了身下。 “你找死么?!”苏挽月怒不可遏,骂了一句,偏过头狠狠咬了海无忧胳膊一口。 海无忧见她举动,冷冷笑了下,还是没有放手,抱着她手指头都未松一下。 苏挽月尝得一口血腥,但身上的人还是未动,睁着一双杏目侧过头来想再骂人。下一瞬,却不想被人压着吻下来。瞪大着眼睛,苏挽月有种脑子一片空白的感觉。 带着酒香的唇,怎么也尝不腻,碾转反侧,海无忧甚是满意那样的口感,越加加深着这个吻,舌头伸进去的时候,明显感觉到苏挽月的挣扎,抵着她的头拉近,海无忧略微离了唇说,“把嘴唇张开。”离很近的距离,嘴里的气息喷在人脸上,他是微凉的唇温,一如冷静万分的模样。 “我要杀了你!”苏挽月破口大骂,才刚张嘴,就被人得了间隙吻进来。 捏着她的下巴不让咬,强势闯进去,捕捉丁香般的小舌,变换着角度尝遍她嘴里每寸地方的滋味。不似他始终温凉的唇温,海无忧的吻来得霸道而气魄,强势得不管她是否愿意,缠绵悱恻着如最深爱的恋人。 苏挽月那时候只有一种想法,就是要宰了这个登徒子!只可惜技高一层压死人,在拳头说了算的江湖中,这句话如同真理一般存在着。现在的状况就是,被人占了便宜也不能伤别人分毫,终于被放开的时候,苏挽月连滚带爬从海无忧身下爬起来,嫌恶抹了下嘴唇,从怀里亮了龙鳞出来,就是要拼命的架势。 满脸通红,甚至眼眶含泪,苏挽月一招一式都是出的杀招,恨不得把海无忧千刀万剐了。但那人却是悠然自得的样子,以那管玉箫为武器,轻轻巧巧化开苏挽月梅花双匕幻化出的杀意。 以守为攻,身形行云流水般,海无忧的招式都很是逍遥自在,见招拆招,防得滴水不漏,偶尔出了一招攻式,苏挽月却是防不胜防有些手忙脚乱。她心绪已经乱成了一团麻,所以不可能胜。 苏挽月心有不甘,但是却又无可奈何。海无忧的功夫比海无忧,高出了太多,颇有些深不可测的感觉,而且变幻莫测,让人找不出规律。苏挽月本是习武悟性极高的人,但心思略浅,眼下又是心乱如麻,根本看不出海无忧任何破绽。 “你今天是不可能赢我的。”海无忧轻声说了句,话音刚落,玉箫一点,恰到好处震翻了苏挽月拿匕的手,而后一抬手,指向了她咽喉处。 第230章 风流虐债(1) 苏挽月右手吃痛,扔了那半匕在地上,下一回神,却已经是胜负已分。一双眼睛狠狠瞪着海无忧,像是要喷火一般,被那管玉箫抵住了要害处,海无忧轻轻抬了下手,玉箫顺着脖颈往上,抵了苏挽月的下颚。 勾勒着嘴角的笑,显得海无忧鬼魅一般的邪惑,餍足般的神态,漫不经心看着苏挽月暴跳如雷的神情。 “苏挽月。”海无忧叫了她一声。 “干嘛?”就着那么个姿势,苏挽月小命在别人手上,伸着脖子回了一句。 海无忧忽然笑了开来,收了手回去。只穿了件绢衣站在那,还是被熏黑了些的微残,但似乎无损他冷峻的气质,反倒把人衬得更加出尘。盈满笑意的眼,无可挑剔的五官,长身而立站在那的时候,和身后的竹林相得益彰,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那种感觉。 但苏挽月知道,海无忧绝对和温润二字扯不上关系,乖张又自傲的性格,顶多是霸占了那张好皮囊,唬得住凤韵兮罢了。 “你在笑什么啊?”苏挽月问了一句,离了海无忧几丈的距离,因为拿捏不准他的脾气,生怕又是一时兴起扑过来占自己便宜。 “我在想,比起你刻意伪造的精致容颜,我更爱看你张牙舞爪的样子。”海无忧依旧在笑,墨玉般的一双眼睛,被盈盈笑意覆盖满了,眼角的坠泪痣,却也显得格外风情。 就算我是个男人,看见他笑成这样,真正的美人如斯浅笑兮然,也会心动吧。苏挽月心里感慨了句,想着海无忧真是生错了性别。摇摇头,不无感慨说了句,“若是被凤韵兮听到你对我说这种话,或者被她看到你今晚对我做的,我余生都会被她追杀吧。” “凤兮的确会那样,我稍微有些兴趣过的女人,都被她弄死了。”海无忧说“弄死”这两个字的时候,煞是好听,像是在说一件极为普通的事。 苏挽月咋舌,又跳开了几步,“你离我远一点,我还不想死。” 其实隐隐从海无忧那句话中,看得出来他是个四处留情之人,也许不曾放多少真心在里头,但暧昧的成分应该不少。也不难去揣测,像海无忧这样江湖地位的人,他想玩什么样的女人,信手拈来而已。何况生得那样一张脸,自然是少不了红颜知己趋之若鹜。 “苏挽月,我是真心喜欢你。”但海无忧似乎让人捉摸不透,前一秒还是无所谓的花花公子态度,下一秒却又是无比认真。 “大当家,你别拿我寻乐子了。”苏挽月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回了句。收了龙鳞在怀里,又整理好了衣裳,发尾从背后长长垂在了腰上,苏挽月又抬手绑紧了束发的绸缎。绸缎上头嵌了枚金镶玉的翡翠,配着她耳垂上的嫩绿色长坠耳环,很简单又利落的一身装扮。 低头整理袖口的功夫,却被海无忧倾了身过来。速度之快,让人无从设防。也幸海无忧今天没想要苏挽月的命,不然以她今日的状态,不知道死几百回了。海无忧伸手就从苏挽月袖口上掐着那条碎蛇的七寸,一把扯了出来。苏挽月刚刚抬眼想要反抗,伸手却又捞不到了,瞪大眼睛又急又气,“你又干什么?” “放心,我替你保管一段时间。”海无忧笑了下,看不清这笑意里头的情绪。 “你、你、你。”你了半天还是没说出什么来,苏挽月本来想说你个无赖的,但右脸上忽然钻心的疼,捂着脸蹲下身去,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感受到生不如死的疼痛是什么滋味,皮肤里头活生生烂掉了一样,再从那烂肉里刺穿了什么东西爬到了皮肤表层。 伸手想去扯碎了那半张脸,却被海无忧反折了手腕过去。一张毫无表情的脸,轻轻说了一句,“忍一下。” 苏挽月满脸的恐惧,双手被束缚着却又挣脱不开来。她现在有种肠子都悔青的感觉,为什么在桃叶渡要一时兴起去追他,为什么后来又要故作聪明烧了他的竹林精舍。打心底里觉得海无忧真是个不好惹的祖宗。 疼痛渐渐消失的时候,苏挽月已经出了一身的汗了,额头全是细细密密的汗珠,大口喘着气,苏挽月从未这么觉得自己这么怕疼。 海无忧放开了她的手,那双眼睛还是了然无情的样子。 苏挽月抬手,摸了下右脸,眼角有一块凹凸不平的东西。心里一怔,拔了梅花匕出来,就着冷兵器那很不清楚的折射率,照了下眼角那块东西,依稀还是个花纹的图案,但实在是看不真切。 “你对我做了什么?”苏挽月放下东西就劈头盖脸一句,恨不得把海无忧给剐了。她很讨厌在不知不觉中,被人暗摆一道的感觉。 “不过一只飞蛊罢了。”海无忧见苏挽月满脸怒容,仍是不怎么在意,站起了身,望了望西北边,皱了皱眉,“有人要过来了,我得走了。”想必是先前那帮过去的卫兵,在桃叶渡旁没见着苏挽月描述的事情,带着人又回来了。 “你对我下蛊做什么?”苏挽月一愣,没有一丝概念,拽着海无忧的袖子,自然不让他轻易离开了,“把碎蛇还给我。” 海无忧回了身,还算有耐心解释了句,“我说过会尽力治好你脸上的伤,不过是必经之路。飞蛊一种下,你脸上会好得快很多。”见苏挽月仍是怔怔的神情,海无忧笑了下,屈膝矮了身蹲在她面前,和她平视,“我也没有想抢你的东西,只是自然有用处。碎蛇只认你做主人,我拿了它也不会听我调遣。” 苏挽月扁扁嘴没再反驳了,指着自己眼角,“那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依旧是美人。就像一朵红色的扶桑花,很好看。”海无忧桀骜笑了下,倾身亲了下她的眼角,起身消失在夜色中了。 苏挽月依然呆坐在原地,因为心里有一丝异样的情绪,身体里住进了另外的东西,好像被窥测了一样,又像有一部分的身体无法去控制了。才认识海无忧不到一天,第二次见面。他该是有目的的吧,但到底为了什么,想太清楚无非是为权为势那些。苦笑不已,苏挽月本就是随性的人,但未想到,在这区区十丈软红中,终究不知进退。 “对了,带你去瞧个热闹。”海无忧立刻起身拉着她就走。 苏挽月被海无忧拖到附近的一座破庙前,就看着一红一白两个身影纠缠不休,旁边站着一堆围观的人,匆匆扫了一圈,发现这两个人竟然都是自己认识的,一个居然是雪若芊,一个赫然是海无忧的师妹,那个混血洋妞儿。 “这是怎么回事?她们两个八竿子打不着吧,为什么打起来?”苏挽月心里记挂雪若芊的安危,走过去把海无忧扯了过来。 “我也不知道。”海无忧耸耸肩,表示自己什么都不太清楚的意思。 没说话,侧头望着场内激战的两人。在苏挽月印象中,雪若芊应该是不谙武功的,或者起码是武艺不强。扫了一眼,那个白色的身影,果然只有招架的功夫,被吃得死死的。 她往旁边再看一眼,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牟斌! “你们就在旁边这么看着?”牟斌虽然淡定,但是两人目光交汇之际,也是有些惊讶,旁若无事那么多在观战的人,看那些人的行头打扮,也多是江湖人士。 苏挽月抬头看了看他,一时之间只觉得百感交集,却又无话可说。雪若芊在此,牟斌也在,他们是在做什么的? 海无忧站在中间,有些格格不入的感觉,但他又似乎和那堆人相处融洽的样子。 “一人对一人,并没有什么不妥,输了也无非技不如人。”海无忧侧头看了眼战况,他本就不认识雪若芊,所以没放什么感性在里头。要梦清去通知苏挽月,无非是听过她提起雪若芊这三字几次。 第231章 风流虐债(2) “雪若芊根本不擅武艺!”虽然明知道海无忧说得都在理,但于苏挽月来说,这样的比试根本不公平。一咬牙,心里头本就烦闷,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亮了兵器出来一跃去了场子中央。海无忧皱了下眉,本来要去阻拦,却被牟斌面无表情伸手挡住。 苏挽月一个侧身贴到了雪若芊的身侧,一抬右臂,手上梅花匕搅住了凤韵兮飞袖射出来的红绫。 “你去旁边等我。”多日未见,但眼下并不是叙旧的时候,苏挽月匆匆瞥了雪若芊一眼,把她往旁边推。 雪若芊虽是武艺不精,但却一点也不紧张的样子,容颜依旧,朝着苏挽月笑了笑,也未多说什么。 “苏挽月,你胆子不小。”凤韵兮一见是苏挽月,收了下手,站在对面说了句。 “和你打我不需要多少勇气。”苏挽月漫不经心笑了笑,心里怒意不减,“你明知道雪若芊是我朋友,何必还这样不留情面?” “她勾引我师兄。” “你简直无药可救了。海无忧和雪若芊根本没有任何关系!”苏挽月莫名其妙觉得凤韵兮其实很可悲,侧头望了眼站在场边的海无忧,距离有些远,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想必也已是无动于衷了罢,“你们这几个人的爱情,真的只能用自作孽总结。” 凤韵兮微微阴了下眼睛,她做这个表情的时候显得很狠毒,轻易一松手,飞袖里的红绫顺势而出,直直朝着苏挽月的面门袭来。 侧身躲开了那一下,但那红绫却像蛇一样蜿蜒回来,韧劲十足。苏挽月跃起一丈,落地的时候把那段红绫踩了下来,脚下贯了真气,如有千斤重。凤韵兮抬手抽不回去,一扫左手,另外一束红绫窜了过来朝苏挽月右脚卷去,侧身避让了下,被凤韵兮逮到了空袭,脚下那条红绫迅速被收了回去。 凤韵兮舞起红绫来,姿态飘逸,状若舞蹈。那两条红绫,像是她延长的手臂一样,肆意摇曳的模样。苏挽月见招拆招一步未动,反正和凤韵兮的功力不相上下,谁不先出狠招的话,也就这么僵持下去。 望着那漫天的红色绸缎,苏挽月微微有些分神,因为已经有些麻木于凤韵兮的招数了,对方也只是试探性在出招,因为也是一直找不出苏挽月的破绽。 “小心!”听着牟斌沉声提醒了句,下一瞬间,三柄窄小的袖箭应声而来。接连闪躲了三下,凤韵兮红绫翩飞姿态更是悠然了,苏挽月对她的暗器却是防不胜防。 “你能不能和我正大光明比试?”苏挽月有些窝火,手里的刀刃一直找不到最好的切入点。龙鳞本就是硬碰硬更擅长的兵器,但对着凤韵兮那柔中带刚的红绫,却是毫无办法,你用力时红绸软得跟水一样,你稍一放松那似水之物却又变成了把柔刀。 “你一定要所有人都按你的习惯过招,才叫光明正大么?”凤韵兮不屑回了句,斜眼看了下苏挽月,似是给她一个台阶下的意味,“我本不想和你为敌,但你不应该帮雪若芊。”若是苏挽月不做声或是表明了立场,那凤韵兮自然就不会再战了。 “你太自以为是了。” “你又何尝不是?” 两人争锋相对,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凤韵兮斜挑着那双眼睛,望着苏挽月的时候,那双眼里的神色变了几变,似乎最终下了某个决定,忽而笑了笑,那张妆容精致的脸显得妖异非凡,“苏挽月,与我为敌的,都要死。” “那你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咯?”徒手接过那猛然而至的红绫,苏挽月毫不在意回了一句,扯得凤韵兮也不得已挪了半寸。 凤韵兮右手一翻,忽然红绫上穿着无数金环窜动而来,让人眼花缭乱。苏挽月知道那些是幻影,真正的金环没有几个,但一时间无法看出来,想抽了手回来,却被凤韵兮的红绫越锁越紧,要是被她的金环打中,估摸着苏挽月的右手也就废了。这的确是凤韵兮的处事风格,与她为敌的人,都不会留半分情面。 绕了半个侧身,就着那长长的红绫,苏挽月并了两把梅花匕为一刃,跃了半丈开来,将红绫用力扯了平整,而后一抬腿,就着脚上的气力将龙鳞直直刺进了红绫。凤韵兮再挽了个花,但毕竟那绸子是布,不敌削铁如泥的刀刃,被钉到了地上,上头金环直转急下,和龙鳞碰到一起的时候,几个金环接连被震飞出去,那段绸子也从中间撕裂开来。 苏挽月扯开了那段仍然缠着手腕上的红绫,看了看凤韵兮,见她不急不恼,也是扔了手上另外一段废绸子。红衣如血,染得她整个人都邪傲非凡,下一瞬间,苏挽月忽觉那个红影晃到了眼前,再一眨眼,却又不见。抬头一望,却见如密雨一般的桃花烙落了下来,上头缀着红樱,乍一看煞是好看,但这壮观的场景却是要夺命的。 “坎三艮二。” 耳边忽然听见了这么四个字,千里传音的功力,直接落到了苏挽月耳根。皱着眉头想了下,她对于古代八卦方位不是很熟悉,天乾地坤,日出东方为离,日落西方,没有太阳就是代表月亮的坎,而艮应该是昆仑山代表西北方。 虽然这一琢磨有些曲折,但也只是电光火石间的功夫,往左侧西边方向退了三步,再右上西北方向进了两步。裙裾翩飞间,凤韵兮的三寸袖箭变幻成的桃花烙已经纷纷落地,唯独刺破了苏挽月墨色裙裾的一角,并未伤到她分毫。 凤韵兮心里来气,她的招法虽然看似没有章法只是密集,但却每枝箭的位置都有一定盘算,严格按着八卦五行来布阵,是她师父当年苦修下精研出来的。轻易能破了这八卦阵,让凤韵兮脸上微微有些挂不住。 再连续两次,却也被苏挽月轻松破解,总能姿态悠然从箭阵下脱身。凤韵兮估摸了下袖口里的暗器,每只袖箭都能变幻出七七四十九枚桃花烙,每一次变换的阵法都只有一个出口,这么一刹那的时间,很少有人能考虑周全,一旦被一枚暗器击中,上头的毒药就足以要了人的性命。 “凭你的实力,不可能破我的乾坤阵。”凤韵兮怒目斜视,旁边那么多人看着,皆是江湖上有点名气的人。她十五岁到江南,没有哪一次比试如现在这般丢脸。 “哪有百战不胜的阵法。”苏挽月斜瞥着凤韵兮,她是最看不起输不起的人,“不服再战啊。”虽说若是没有那千里传音之人的相助,苏挽月十之八九会被凤韵兮毒死,过招到现在,也并非完全凭着自己的势力略占上风,但苏挽月却是很乐意杀一杀凤韵兮的威风。女人间结下梁子,不必有多少深仇大恨,只要一句不投机互看对方不顺眼就够了。 凤韵兮听着苏挽月的话,忽然笑了,艳丽非凡的样子,感觉很像是苏挽月第一次见她站在船头的惊鸿一瞥,又美又霸气。 “苏挽月,我本意没有非要和你斗个你死我活的。你若是要雪若芊来跟我道个歉,我就既往不咎。”凤韵兮扬眉看着苏挽月,斜瞥天下的那种气势。 “你未免也太狂妄了,我朋友到底做了,你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苏挽月皱皱眉,实在是很受不了凤韵兮的脾气。依着现代话来讲,就是一身公主病,虽然脸蛋美也是浑身武艺,但哪个男人愿意伺候这样的女王?心里飘过海无忧和海无忧的名字,而后后背一凉,这两人绝对是养尊处优被人捧惯了,碰到虐他们的反而觉得新奇。 “我说过她勾引师兄,她身上有师兄的玉佩。”凤韵兮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暂且不说那些莫须有的东西,海无忧的玉佩爱送谁送谁,你有什么资格管别人?”苏挽月笑着回了句,旁边的人是出声附和了下。 “苏挽月,你会后悔这么对我说话。”凤韵兮阴沉着眼睛望她,似乎在竭力隐忍心里的怒意。 第232章 奇异管狐 这是苏挽月第二次听到别人如此说——你会后悔这么对我说话。第一个说的人是万贵妃,第二个是凤韵兮,她笑得异常魅惑,解下腰上那块长长的红缨佩饰,上头系了根窄小的竹管。 苏挽月瞥见那管竹管就愣了,因为在海无忧那里见过,里头住着的是只已经被驯化成怨灵的狐狸,凶悍非常,一旦开始攻击的话,就是至死方休的。 那只火红的狐狸出现在跟前的时候,苏挽月还是没意识到事态严重,瞪着那只火狐温柔蹭着凤韵兮的腿。也只有凤韵兮能养出这样的管狐,和她如出一辙的神态,高傲又艳丽,斜挑着看过来的时候,那双狐狸眼仿佛很通人性,看得人心生寒意。 “苏挽月,你看到它并不惊讶,那是已经看过师兄的青狐了么?”凤韵兮聪明绝顶,单单从苏挽月的反应中,随口一句,就能揣摩猜测出七八分。一般人看到这竹管里能幻化出头狐狸,都是惊诧之色,但苏挽月只是隐隐抬了下眉毛,并没有多惊讶。 “你怎么知道?”苏挽月想都没想反问了一句,话一出口,才知中了凤韵兮的计。 “你们关系果然不一般。”凤韵兮咬着牙回了句,眼里的神色,说不出的毒辣。脚边那只狐狸,也是露出了尖尖的牙齿,低低长啸着。一人一狐,那样的场景怎么说都有些诡异,但又有着凄绝的香艳。 “挽月,那是管狐啊。”雪若芊在旁边提醒了一句,看来她也很是紧张。苏挽月侧头望了场边被牟斌拽着的雪若芊一眼,轻轻点了下头,示意自己知道。 “识货的人不少。”凤韵兮扯着浅薄的唇笑了下,眼睛弯弯,如桃花瓣。 “你这样试探来试探去有什么意思?那天在我房门前说的话,也只是个陷阱么?”苏挽月心里头恼怒,觉得凤韵兮对于海无忧的感情,已经几近于变态了。凤韵兮占有欲那么强,旁敲侧击想知道海无忧和自己聊了什么经历了什么,这么热烈的情愫,是不可能和人分享爱人的。 “我说过师兄要是真喜欢你,我会帮他得到你。”凤韵兮笑了笑,并没有忘记自己说过的话。 苏挽月微微眯着眼睛没说话。 “但我没说过,是死的还是活的。”凤韵兮笑意盈然,也是露着尖尖的牙齿坎在下唇上,说不出的诡异和妖娆。 “做梦吧你!”这句话似乎把苏挽月彻底惹怒了,被人肆意决定生死的滋味很不好受,何况也更是受不了凤韵兮那么盛气凌人的姿态。龙鳞挽了个剑花,杏目圆睁瞪着凤韵兮,“你尽量放马过来吧,我还要告诉你,你的师兄已经和我有过肌肤之亲了。” 这是最强劲的导火索,在场的人全都哗然,凤韵兮脸色也是一下子煞白,一双眼睛红得吓人,“不可能!”她也许能够允许海无忧对别的女子感兴趣,但她的可操控范围内,能是死人的绝对不能活下去,这是她最后的尊严和底线,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海无忧去抱别的女人,去看着他们浪迹天涯。 鱼死网破有时候只是一种无奈之举,但到了凤韵兮这里,已经成为了她的习惯。她得不到的,也不允许别人拥有,但恰恰是这种自私,已经亲手将她的爱情送上绝路。因果循环,老天爷是不会给这样的姑娘好姻缘的。 “我也但愿是不可能啊,那你下次问问海无忧,看他承认否。”苏挽月看着凤韵兮苍白的脸色,笑得漫不经心。下一秒却又有些不忍,逞一时口舌之快,却是给了凤韵兮无尽的苦楚。 凤韵兮那样的人,绝对不会大度到咽下这口气。果然,俯身摸了摸那只火狐的脑袋,低声在它耳边轻吟了几句。那狐狸像是听明白了一般,黑溜溜的眼睛望着苏挽月,喉咙里低啸着,它的叫声比比狗低了半音,音域窄一些,却也脆一些。浑身的毛都竖起来了,明显要攻击的样子,动物兽性的那种眼神,让苏挽月退了半步。 “你别过来。”侧头瞥见牟斌朝场里走了几步,苏挽月冲他吼了一句。脑中忆起海无忧那日关于管狐的话,生怕牟斌也淌了这趟回水,不能全身而退。 牟斌像是没有听苏挽月的话,置若罔闻的样子。“你傻啊,别过来!”苏挽月气得骂了句。那头狐狸前爪刨了几下地,慢慢胀大成了小牛的大小,仍是一身火红的皮毛,威风凛凛像个常胜的将军。苏挽月眼见牟斌就要拔剑了,冲着雪若芊喊了句,“雪若芊你拦住牟斌,我自个能对付!” 雪若芊上前几步一个侧身,拦在了牟斌前头,轻轻摇了下头,“从小你什么事都爱帮她,明里暗里的,但你不可能永远陪在她身边,她总有一天要独自面对所有险境。” 无论承认不承认,牟斌却知道雪若芊说的话是无可非议的。“挽月的武艺能对付管狐么?”皱着眉问了句,虽是没再上前了,但还是很不放心。 “要看那狐狸的灵力,每头管狐灵力都不一样。”雪若芊答了句,侧过身望着已经和火狐打起来的苏挽月。 凶悍异常,刨着爪子就朝苏挽月扑过去,露着尖尖的牙齿,爪子上的兽甲也是长长尖尖的,一爪下来似乎要把人撕成肉碎。苏挽月双手运刀,才勉强抵住火狐压下来的两个前爪,但那火狐却是力气极大,本就如小牛一般大小,吠着想把苏挽月踩在身下的样子。 死死抵着龙鳞撑起的屏障,苏挽月觉得自己手臂都要折断了,那畜生的涟水落了下来,尖尖的脑袋朝着苏挽月脖颈的方向,锋利的牙齿似乎威胁着要咬破她的咽喉。苏挽月被压得半跪了下去,火狐的力道却是越来越大,像座小山一样压下来。 收了手臂,双足点地,一跃三尺来开,火狐却是紧追不舍,再扑过来的速度让人无法招架。甩了一匕龙鳞过去,打中了火狐的脸,再回到苏挽月手里的时候,却见火狐一只眼睛已经血流如注,刚刚那一刀似乎割破了它眼睑,血流下来,却没有它身上的皮毛鲜艳,只是半睁半闭的那只眼睛,血肉模糊的样子很怖人。 似是完全不知痛,火狐闻到了血腥味,似乎更加兴奋,低低的啸声也更加清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苏挽月感觉火狐的牙齿和爪子都更锋利了。 “不知道师兄有没有同你说过,任何的血腥和伤口都会让管狐更嗜杀。它的宿命就是至死方休的,一旦开始攻击除非你死,否则不可能停下来。可是你想要赢的话,却又不可能不让它受伤。”凤韵兮一袭红衫站在旁侧,意兴阑珊解释了一句。望着苏挽月微乱的发丝和衣衫,笑了笑,即便能抵挡的了火狐第一轮的攻击,也无法去招架一头已死的怨灵。 人毕竟是血肉之躯,不能像管狐一样越是受伤攻击力越强,所以很多人死在管狐的爪下,并非是学艺不精,而是无法同那样的怨灵对抗。除非有着惊人的体力和武艺,能够在毫发无损下,抵挡得住一次比一次强劲的攻击,最终让管狐耗尽体力而亡。 苏挽月现在已经无法去辩驳这个方式的残忍,让已死的生物还要替你卖命是多没人道。她连连招架着管狐的攻势,有些觉得前路遥遥无期的感觉。 按着凤韵兮的意思,除非自己把这管狐砍死了,否则这场仗就会一直打下去,但看着像头小牛一样的管狐,割它一刀尚是如此抓狂,起码要捅七八刀才能让它重伤,可那时候自己肯定没力气再战了。如此一想,苏挽月倒是不敢下手了。 绕着场子跑了四五圈,苏挽月仍在拖延,可是这么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那管狐像是火红的朝霞一样,尘土飞扬间有些让旁边的人忘了这紧追不舍中是多惊心动魄,只独独欣赏着苏挽月的美貌和她飘逸绝尘的身姿去了。 “雪若芊,你替我想想办法啊!”苏挽月吼了一句,才把众人拉了回来。 忽然那团红色的身影中途被拦截住了,那只皮毛泛青的白狐亦是低低啸着,挡在了苏挽月的身前和火狐对峙着,青狐身形比火狐略大,昂着脖子一副王者的姿态斜瞥着已经受伤了的同类。 苏挽月认得这只青狐,往周围看了一圈,却是没见着海无忧的身影。凤韵兮似乎也知道这青狐所属何人,怒目圆睁瞪着苏挽月,问了句,“苏挽月,我们单独比试你凭什么让师兄帮你?” “你吵死了!”苏挽月已经受不了凤韵兮动不动就质问的架势,“规矩都是你定的啊?又是暗器又是管狐,你除了那些旁门左道还会什么?单凭武艺你赢得了我么?”其实这话说得有些牵强,但和人吵架的时候,万万不可露出理亏的一面,凤韵兮会的那些东西,都是让她在江湖上扬名立万的,倚身那些才成就了今日的她。但苏挽月说得却也有些道理,因为并非正统的中原武艺,还是有些为人所不齿。 “你、你简直蛮不讲理!”凤韵兮被苏挽月说得有些不知道怎么回话了,一双眼睛气得有些红。 两人争执不下的时候,海无忧却是翩然而至。的的确确,在人群中他是极为显眼的一人,即便旁边有着海无忧那样的身份显赫的亲王,也是一样丝毫没有被压住华彩。 “凤兮,你别闹了啊。”白衣公子斜挑着一双丹凤眼,同海无忧五官相似的一张脸,却因为眼角多了颗坠泪痣显得多了分妖气,男人生成这样,九尾妖狐也莫过于此。 凤韵兮那样骄傲而执拗的人,却只是因为这一句话,就垂眉顺目下来,羞红了一张脸,颔首如江南人家的小女儿。在场的人都看得无不惊讶,苏挽月偷偷看了眼海无忧,果然是仪王,心有惊雷却也能面似平湖,脸上仍是不动声色的那类表情,倒是海无忧,虽然极力隐忍,但眼神之中,也是微微伤神。 “师兄,你说什么我听就是了。”凤韵兮依旧低垂着头,柔柔回了一句。 但海无忧好像对于凤韵兮的任何态度都无动于衷了,手上折扇一合,指着在练武场上仍是打得不可开交的两头狐狸,一青一红,肆意抓挠撕咬着对方。 第233章 破魔僧人 同类之间的打斗是最残忍的,因为知道对方的死穴和命门。那青狐死死咬着火狐的脖颈,任由火狐的爪子在身上撕裂出一道道伤口,仿佛不知疼一般,只是死死咬着不松口。练武场上被这两头体积不小的东西弄得尘土飞扬,地上一地红白相间的毛发。 火狐明显不是青狐的对手,就如同凤韵兮在海无忧面前,只有俯首称臣的份儿一样。不消一会,那火狐像是耗尽了体力,挣扎越来越弱,抓挠着青狐的动作也是越来越没有杀伤力,地上的血却不是很多,只是小小一洼,汇聚在一起,像是开放殆尽的罂粟花。 青狐松了口,火狐瘫软在地上呜呜叫了几声,而后变成了正常大小的狐狸。这应该是它本来的样子,毛色很鲜亮,但明显看得出来是只小狐狸,可能刚满一岁,眼神之中也没有先前在凤韵兮腿边那么嗜血和冷酷,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小动物,怯生生的望着旁边的一切,无害却又很脆弱。片刻之后,化作一缕青烟。本就是怨灵,现在它终于可以安然去投胎了吧,不用再束缚在竹管中,成为饲主攻击别人的工具。 海无忧看着那小狐狸半天,侧头望着凤韵兮,“你这是在造孽。”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饲主不会轻易让管狐攻击对手,因为这样就如同在你死我活中做了个决定,管狐像是饲主的最后一个护身符,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才会放手一搏。何况看这狐狸的大小,应该也是刚养不久的。 “我再驯化一只就是了,畜生而已。”凤韵兮毫不在意,撇了下嘴。 倒是苏挽月听得心惊胆战,像是认识到凤韵兮内心的冰山一角,就被吓坏了的感觉。也不是所有女人,都对小动物有天生的怜悯爱惜之情的。 “六道是轮回的,你今生为人的时候,视兽道性命为草芥。来世你也可能沦为兽道,任人宰割。”海无忧皱着眉头,似乎在做最后的努力,希望这个师妹不要沦为魔道。 “无所谓,下辈子的事,下辈子再说。”凤韵兮耸耸肩,毫不在意的神情。 海无忧也就不再劝了,多说无益。收了自己的管狐,而后看了看愣在一旁的苏挽月,忽然却被她凝重的表情逗得笑了下。这一笑仿若春风拂面,旁边的人都像是被这抹笑吸引住了所有目光一般,不由自主侧目望着海无忧。 你必须要承认,有些人天生就像彩虹一样绚丽,他出现的时候,足可以夺走所有人的瞩目。苏挽月望了望海无忧,又望了望凤韵兮,忽然想起她以前说过,她的师兄美得天下第一,虽然这话有些夸张,但这种称誉却不显得狂妄到过分。 “你走你的,我不要你管!”凤韵兮却是一点都不领情,直接甩了一句。苏挽月被这一句惊得一个寒颤,她是打死都不敢在大庭广众下这么不给朱佑樘面子的,给别人留几分颜面,也是给自己几分退路。但凤韵兮似乎骄纵惯了,海无忧也是极为宠溺她的样子,只是脸色阴冷了下,但并没有发作。 雪若芊和苏挽月对视一眼,从对方眼神中,看出都是在感慨这个形势太乱了。忽然雪若芊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从袖口拿出快乳白的玉佩,应该本来是个腰饰,走了过去双手递还给了海无忧,“这个那日你来锌林山看我师父时掉在山路上的,我偶然拾得,今日碰到了就还你,免得让我不明不白丧命了。” 雪若芊话里有话,寥寥数语,却把事情解释得清清楚楚,也堵了凤韵兮的嘴。她解释给凤韵兮听是一回事,让其他人明白却是主要的。一来让别人知道自己处事清白,一来也是不露声色摆了凤韵兮一道,隐隐扣了个小肚鸡肠血口喷人的帽子。雪若芊的性格不像苏挽月,她虽也是潇洒自在,但为人处事更加圆滑,也懂得运用人情世故。不似苏挽月,有时候完全由着自己性子来,我行我素中添了不必要的麻烦。 海无忧伸手接过去,不怎么在意,淡淡回了句,“谢谢你了。”凤韵兮斜着眼睛没说话,仍是不服软的气势,一点也不觉自己做错了事。 “我可以走了么?”海无忧望着海无忧问了句,后者没说话,但微微侧了下身,一言一举都是皇亲贵胄的那种气魄。 苏挽月看着海无忧终于要走了,松了口气,侧过身想同雪若芊正儿八经开始叙叙旧,但下一秒,完全没有防备被人从后头猛然拉了一把。 旁人只见海无忧折扇一合,白色稠衣一动,拉了苏挽月入怀。牟斌拽都没来得及拽,只看着她被人拉进怀里,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裹着人几步远。海无忧的轻功向来凌驾江湖,而海无忧却学到了他师父的毕生绝学,轻功自然也是一等一的厉害。 “你要干什么!”苏挽月反应过来,已经觉得自己快被凤韵兮的目光给射死了。 海无忧才是真正不管别人眼光,他处事随意,也不拘泥于道德纲常,笑了笑看着苏挽月惊恐的表情,“你先前说同我有过肌肤之亲?” 苏挽月只能瞪大眼睛看着海无忧,示意他不能乱说话。那句话是先前说了去气凤韵兮的,但不代表现在无聊到要挖个坑把自己活埋了。但海无忧下一句所说的话,却让苏挽月感觉一铲一铲的土正在往自己身上倒,没有一丝活下去的意义了。 那人不紧不慢笑着看苏挽月,而后在旁人屏气凝神等着他说话的时候,轻巧无比说了句,“你的唇的确让我回味无穷,甚至日思夜想。” 第一反应就是撇头去看凤韵兮,凤韵兮的眼神就是表达一个意思——我要宰了你!算了算日后大战的胜算,凤韵兮没了管狐,苏挽月觉得自己勉勉强强也不会输,应该不会活剐。略微放下心来,再看了看海无忧,果然是亲王,不像旁边那些幕僚,幸灾乐祸的表情那么明显。最后目光落到牟斌脸上的时候,牟斌那样隐忍的眼神,苏挽月没有一个时刻像现在一样,觉得自己真是可恶,他装得越不在乎,越是面色平静毫不在意,苏挽月越是难受。 “你欺人太甚!”彻底怒了,一掌扇了下来,直接掴在了海无忧脸上,唇角瞬间淌了血下来,漂亮无双的一张脸,却被这丝破败染上了妖异的意味,那双眼睛显得更加扑朔迷离了,隐隐的怒意和冷艳。 牟斌惊了下,没有想到海无忧没去躲开,在心底里默默感慨了几句,苏挽月脾气真大,当年扇自己那一巴掌,至今还是无人能超越。海无忧那样的人,应该也只有今日被苏挽月打过脸吧。 苏挽月没想到自己下手这么重,但心里有气,觉得下一秒就算被砍死了,也不会后悔刚刚所为,眼神倔强,等着海无忧接下来的举动。若是海无忧出手的话,苏挽月觉得自己肯定死定了,所有认识的人里面,应该只有夜枭能同他一较个高下。 海无忧却是没什么举动,只是伸了舌尖舔舐过唇边那抹血,嘴角有一丝勾人心魄的弧度。这个动作在很久很久以后,依旧鲜明留在了苏挽月心底,海无忧有时候给人的感觉,真的是个尤物,会吃人心的那类蛇蝎美人。 “我们后会有期。”海无忧看着苏挽月笑了笑,什么多余的话也没有再说,在场的人无不唏嘘,让人掌了脸,还能心平气和说句“后会有期”,这种情况比日出西方的几率还要低。 但苏挽月没想那么多,当时只有一种感觉,活下来了的感觉。 海无忧转身走了,海无忧回过身来望了几眼,拱手说了句“再会”,亦是跟着前头那习白衣离开了这里。 等着海无忧等人转身走了,凤韵兮也被海无忧拽着走了,苏挽月仍是呆呆站在原地。并非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而更像一种油然而生的不安。她不知道海无忧为什么要这么对自己,凭他的功力,就算千钧一发也能躲开的,偏偏要硬生生挨了自己一巴掌,也一点都不介意别人的唏嘘。 女人是经不起温柔和恩情的,苏挽月的苦恼,在于自己被海无忧救了一命却不懂报答。但另外个声音又在劝说着,并没有做错,以牙还牙才是王道。矛盾之中,苏挽月恍然有些迷失了自我的感觉。 “挽月,你没事吧?”雪若芊轻声问了一句。 苏挽月听着雪若芊的问,才回过神来,眼神有些空洞,望了望旁边已经没有其余人,只剩下牟斌和雪若芊。 “你不是一直要找雪若芊有事么?”牟斌的一贯作风,就是若无其事。轻而易举就把话题扯开了,他不愿意让苏挽月一直沉浸在刚才的事情里面。 苏挽月点了点头,侧目望着雪若芊,后者笑了下,“我知道你要问我什么。” “我方便在这么?”牟斌问了句,怕她们两人要说比较私密的事情。 “你待着吧,那个凤韵兮刚刚的眼神,恨不得把挽月千刀万剐。反正我是打不过她的,你要离开了我不能保证挽月安然无恙啊。”雪若芊笑了笑,依旧是明眸皓齿的那副模样,大半年没见,她和以前一点都没有变。 “你少贫。”牟斌面色铁青,脸若寒霜望着雪若芊。 “雪若芊,你怎么会来应天府?”苏挽月没有给他们两人接着说下去的机会,岔开了话题问了句。 “我师父在锌林山,我过来见我师父的。”锌林山在江南一带,离应天府并不远。 苏挽月咬了下唇,接下来的事情,不知道怎么去询问比较好,思酌了片刻,抬了眼,望着雪若芊那双清透的眼,“我见过了因,在戒殿那我看到了一些影像。你知不知道水无忧是谁?” “了因让你来找我的?”雪若芊不答反问,笑着问了句。看着苏挽月点了下头,而后接着说,“你全然可以当成一些镜花水月的幻想,那些不过是你误入歧途时最后一丝拉你回头的东西。每个人到这世上的,都有自己的宿命和目的。只是今生为人,都要去珍惜今生的躯体和缘分,你若是一直种善因,就不必害怕会有恶果,做人总会有低谷和彷徨,但心存善念却是永世不变的处事法则。” 前世的苏挽月,那个叫水无忧的女子,是凄风苦雨死在了一树桃花下,像是造了无法弥补的杀孽。有时候看到过往前身是一种累赘,但有时候却是一种恩赐,因为会警醒你自己,不再造杀业。 “我以为,你会告诉我更多的细节,让我知道水无忧为什么会走到那一步。”苏挽月望着雪若芊,轻声问了句,语气有些飘渺,这是这些日子,她一直在心里翻来覆去的问题。 “万事万物都有联系,但除去你眼下经历的,其余都只是故事而已。人心太浅,听了太多的故事会让你迷失自己的。”雪若芊笑了下,声音很软,波澜不惊的意味,抬眼和苏挽月看过来的目光对视着,“这句话是我师父让我告诉你的。” “你师父?”苏挽月猛然想起首先听着,海无忧好像也上锌林山找过雪若芊的师父。 “我师父是背负红莲的破魔僧人。”每五十年才从生辰和生肖都符合的小和尚里选出一个,后背烙上红莲,修行既满后,就成为奔波在八方大地的红莲行者。破魔,指的是妖魔,也指心魔。 苏挽月似是被点醒一般,忽然忆起法源寺见到的那个影像,水无忧最后死的时候,那个老者徐徐转身离去的背影,亦是红莲摇曳如烛。 第234章 登山求证(1) 雪若芊迎面而来,撞见了谈笑风生的两人,她依旧是一身白衣,永远有一副淡然的神情。也许就是从她一如既往的态度中,苏挽月知道她对人对事都是中庸的态度,事不关己的时候,都不会太过鲜明立场。 “你们在谈什么?”雪若芊行到面前,笑着问了句。 “随便说了一些无聊的话,你这是从哪里来?”苏挽月也笑了笑,不动声色。 雪若芊盯着苏挽月眼睛看了片刻,也没再问什么,侧头看了下阳光明媚的花园,“天气这么好,有没有兴趣去爬山?” “爬山?”苏挽月和牟斌异口同声,皆是有些惊讶。 “对啊。”雪若芊抿着唇点头。 “那个,我们确定要上去?”黄衫的俊俏姑娘磨蹭了自己的墨云锦靴,缩着脖子畏惧看了看这头的山,又回过身来望着雪若芊。 苏挽月最怕的二事,一个因为嘴拙,平时不爱同人说软话。另一件事是信仰生命在于静止,不怎么爱运动。亏得她武艺还算是上乘,无论爬多矮的山,必是狼狈满身灰土。上次在云南被压着爬格姆女神山,也是快要了半条命去,发誓最近三年都不要再有类似活动。 “怎么你怕啊?”雪若芊暧昧笑笑,已经和牟斌走在了前头,回过头来望着依旧站在那发呆的人,“挽月,爬不动可以要牟斌背你啊。”说得极为欠扁,牟斌脊背很直的样子,没回身,装没听到。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讨厌!”眉毛气得拧成结,苏挽月拔腿就要去追雪若芊。 “好好好,我错了。”眼看那人闪着身形就要来拼命,雪若芊现在可没这种心情。 雪若芊带他们来的地方,位于太平门内西侧。这儿玄武湖毗邻,东接富贵山,是钟山余脉西走入应天府的第一山丘。风景优美,视野开阔。登临山巅,湖光山色尽收眼底。就算要千辛万苦登顶也不算不值,何况也并非一座险山。就像是牟斌来登这山,如履平地般轻松。 爬到半山腰,苏挽月瞥见天禧寺朱漆的三字,古朴又厚重。脑中一愣,在她印象中,天禧寺中藏有唐朝高僧玄奘的顶骨舍利,是宋朝天圣年间由战乱中被寻来的,珍贵异常,是座名寺。赶忙上了几个台阶,拽着雪若芊,“这儿是九华山么?” 雪若芊有些莫名其妙望着苏挽月,“这是锌林山。” “这个天禧寺,是不是葬有玄奘的舍利?”苏挽月仍是不死心,紧接着问了句。这儿按地理位置来说,的确是九华山所在,可能当时并不是这个名称。 “那个高僧不是葬在了终南山紫阁寺么?”雪若芊顺口一答,有些疑惑苏挽月的问题。 一时没有说话,苏挽月想着可能是后来考古学上的偏差。或许玄奘根本仍然葬在终南山,也许真的零落于战火,部分舍利被带回了天禧寺,只是不为当世人所知罢了。沉吟了片刻,又看了看雪若芊,“那你带我们来这里,是为什么?” “我师父要见你。”雪若芊轻描淡写说了句,依旧是她惯常的那副事不关己的表情。 “见我?”苏挽月一愣,心不甘情不愿迈步,像托着一个乌龟壳,这个坡很陡,只要遇到上坡,就不知道怎么维持自己稍微洒脱些的身姿。 “我师父云游四海,今日肯在这里等你,已属不易了。”走几步,就要回过身来等那人,“有这么痛苦么?”看着苏挽月姿势扭曲面部表情狰狞,雪若芊很是不解。 “见了以后怎么办?”一向纤尘不染的长衫边角已经染上黄尘,苏挽月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并不单单因为平日疏于练武,苏挽月觉得自己体力越来越差,以前仗着那点底子,总是旧伤未好又添新伤也毫不在意。而今才发现,那些所挨的伤,仍会积聚在体内,一点点掏空自己的身体。 “我也不知道。”略微垂头,看不清面颜,雪若芊有时候安静起来,让人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那日在练武场,听你说海无忧也来锌林山见了你师父,你知道所为何事么?”苏挽月话锋一转,问了句。并不是偶然想起这出事来,而是这个疑惑一直埋在心里,在等契机到了的时候来问。 “你可以等下自己问问我师父。”雪若芊回过身来,冲着苏挽月笑了笑,也许是台阶较高的关系,有一些居高临下的感觉,她知道苏挽月心里打的算盘,并未让对方如意。 “好小气。”苏挽月满不在乎回了句,既然雪若芊口风这么紧的话,也根本问不出她和海无忧或者烟雨楼有什么交情了。 梓林山向来都有隐者居住,皆说江南地势平坦多无高山,但这座山仿佛是能不能穷尽的,山头连山头,攀过去一座前面雾气缥缈似乎还有更高处。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祟,苏挽月觉得见一趟雪若芊的师父,有着朝圣般的艰辛。倒是那两个人,走在前头一路走一路聊,像散步一样轻松。叹了口气,若是先天不足,就只能后天更加努力了,埋头迈着简陋打磨的石阶,一节一节好像没有尽头。 “你们知不知道,后面一直有人跟着我们?”喘了口气,苏挽月叉腰对着上头的两人说。不知道是自己体力太弱,还是跟踪的人体力甚好,不紧不慢地,不见消停。 “知道。”牟斌没什么表情看了她一眼,见她如此,还是退了几个台阶,伸手过去扯了苏挽月胳膊。他教的苏挽月屏息之法,自然这方面不会比苏挽月弱,也是早已察觉了。 “很快就到了。”雪若芊望了下前头,答非所问。山风吹过她微汗的脸,迎着日光的侧脸显得有些神圣。苏挽月想了想,觉得用神圣这个词形容雪若芊一点都不过分,总有些绝世独立的意味。 旁边很静谧,只剩苍翠的树木,回头望了下走过的路,才发觉“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这话到底多么正确。远处玄武湖波光粼粼,像一颗珍珠一样镶嵌在群山之中,这边的山丘不如北方的高山那么雄伟,但别有江南一方的柔媚,温柔的弧度,精致又亲切的模样。但不知为何,这样的景色总让苏挽月有些伤感,她是个居安仍能思危的人,太过安逸的环境,会让她不知不觉消沉起来。 等到终于走到的时候,苏挽月很诧异这个深山之中,还能有这样规模的建筑。如宫殿一般,只是朱漆的殿门已经斑驳,门口的石狮也是久经沧桑的样子,杂草丛生,殿门前的台阶也是磕磕碰碰缺了很多角。 抬头一望正中的匾额,苏挽月就几乎要背过气去,那上面写着三个烫金的大字——天禧寺。 “我们是绕了一圈,还是走到原处?”苏挽月侧身问着雪若芊,语气有些不悦。牟斌看了看,但没有说话。 “什么是原处呢?”雪若芊装作没听明白,笑了笑。 第235章 登山求证(2) “你别耍我!”苏挽月是吃不了闷亏的人,就算对方是雪若芊,也能翻下脸来。手伸了过去一把扯着雪若芊衣领,咄咄逼人的语气,“我真是受不了你们这些修道之人的小把戏,把我骗得团团转很好玩么?这个寺我明明一个时辰之前就见过!” 修道到了一定境界,就会有些玄妙吧,苏挽月把雪若芊的故布迷雾划成了这一类。她也懒得去猜雪若芊话语中自由乾坤的禅机,事情要是能很简单的话,她绝对不会任由别人把事情搅合得这么复杂。 “挽月,我师父说你是个天性暴戾的命数。开始我倒不信,说你无非乖张骄纵了些,现在一看,果然。”雪若芊仍是没被激怒的样子,还是笑了笑。倒是牟斌一把扯了苏挽月的手下来,低声训斥了一句,“挽月,你想干什么?” 天性暴戾的命数?苏挽月是从没想过这方面的东西的,但的确,她一直在控制一些情绪。那种负面的情绪像个深渊一样,只要稍有涉及或者放纵,就是一发不可收拾。苏挽月很清楚心底里的那个黑洞,像是封锁起来的恶魔,被打上了封印套上了千年寒铁的镣铐,却还是可以耀武扬威。 “我只是想随心所欲,不愿拘束自己罢了。”心里是那么想,苏挽月嘴上仍是不服气回了句。 雪若芊没有同苏挽月再多做纠缠了,侧过身朝着斑驳的殿门走去,让人诧异地,没有伸手去敲门或者尝试性推开,而是运足了气一脚揣在残破着红漆的殿门上。随着里头横木的断裂声,似乎紧闭了许久的宫门缓键的开了,黑黝黝的内殿象张能吞噬一切的口。 里头很黑,黑得像是已经几千年不曾有过阳光照射一样。苏挽月站在门口,却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几千年前,或者几年后,自己肯定来过这里。 “所有让你心动的相遇,无非就是久别重逢。没有任何机缘是平白无故的,你有没有想过,先前你在半山腰看到的天禧寺,其实是个幻想,又或者,你我在半山腰的对话,都是你幻想出来的?或者你眼前经历的,都只是一场梦境?”雪若芊侧身望着苏挽月蹙起的眉头,轻笑着说了句。 “恍然如梦么?”苏挽月呆呆说了句,若是这一切都只是个冗长的梦境,六百年前的经历,也无非是自己幻想的黄粱一梦,那却是多么可悲,“不,我相信我只是走回了原点,即便之前我经过了这里,即便我下一个轮回又回到了这里,我确信我现在经历的是真实的。” 最可怕的莫过于被那一道一道的幻影所蒙骗,即便你再肯定,还是会有人开始动摇。若是被动摇了内心那个世界,你能脚踏实地安于这大地上的东西也就轰然倒下了。 “很好,你永远都不要怀疑自己。”雪若芊没在笑了,忽然语气认真说了一句,“你就是你,不要为任何东西所左右。” “白儿,你们要在门口聊到什么时候?”里头有个苍老的声音问了句,阳光聚集起来,照亮了殿门里头的样子。其实亦有参天的树木,转折的回廊,后头有着客堂和参佛殿,其实也是在市外,但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殿门刚打开的时候,里头是漆黑一片。 苏挽月愣了下,看着雪若芊抬腿迈进了那扇殿门的门槛。她忽然有些害怕,一门之隔,里头那个要见自己的人,会带给自己什么样的触动。 “牟斌,你能牵着我手么?”苏挽月主动伸了手过去。牟斌应声握住,却是一惊,“挽月,你手好凉。”点了点头,苏挽月轻声说,“我忽然有些害怕。” 曾经豪言壮志天不怕地不怕,却莫名害怕一个未曾谋面的老者。苏挽月抬手抚了下放在怀里的龙鳞,却发现这个让保命无数次的刀刃,现在一点都不能让自己安心起来。拽着牟斌的手有些抖,苏挽月前所未有地窝囊着。 “水无忧,你进来。”那个老者沉声说了这么句话,语气很和睦,却有着不容抵触的威严。 水无忧?他在叫谁?是海无忧吗?他只是叫错了? 虽然明知道那不是自己的名字。但苏挽月却不由自主,抬腿迈进了那扇殿门,无法去逃脱和拒绝,这本身是一种恐惧的来源。若是你把许多种可能看成许多道门,当你进入一道门时,就是选择了其中一种可能性。苏挽月望着斑驳的朱漆门,却不知道这扇门后,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阳光有些刺目,苏挽月眯起眼睛看着坐在堂院中的老人,一把攒靠背玫瑰椅,一张小方桌,一壶茶袅袅语氤氲,背靠参天的老榕树。雪若芊恭恭敬敬站在一旁,正低声交谈着什么。 榕树是异常聪明的树种,它知道自己的前景不可估量,知道自己逐渐能生出参天覆地的树冠。单靠自己那壮硕主干下的根发从土壤中吸食是远远满足不了生长的需要,就让自其主干和枝干再萌生出些气生根,落下穿至泥土,这些气生根就变为十分能干的帮手。 况且榕树四季常青,任由酷暑寒冻,密麻的叶片从不随风任意飘落。厚实的倒卵形小叶,蜡绿似的光亮,小巧精致的叶片缀在庞大的千变万化的枝干上,遮天蔽日。一大一小,一精一糙,形成了视觉上极大的反差,从而奇异的美也从反差中脱颖而至 能伸能屈,十分包容,十分善解人意。伸能掌起一片天;缩能卷入一只盆。尽它博大的树冠所能容,数千只雀鸟在此安家筑巢;而一棵袖珍榕树,你则可以将它在花盆中肆意折腾,即使将它扭曲成面目全非的怪物,它也会安静地躺在里面清醒地望着你而不发怒。 “老前辈。”发了好一阵呆,苏挽月踟蹰了半晌,轻声打了个招呼,微微屈膝施了个万福。 那老者抬头看了苏挽月一眼,慈眉善目笑了笑,头发和胡须都发白了,但红光满面,显得精神矍铄,抬了抬手,指着一直被苏挽月紧紧拽着的牟斌,“白儿,你带这个年轻人随处走走。这儿北临玄武湖,东接富贵山,风光很是不错。” 雪若芊自然是明白师父的意思,朝着牟斌走过去,一把从苏挽月手里扯了他胳膊揽过来,“我就陪你在周边走走吧,你也难得来一趟。” 牟斌没动,看着苏挽月。“你去吧。”直到苏挽月轻声说了一句,这才由着雪若芊把自己拽走,但还是三步一回头望着紧张成一根棍子的苏挽月。 “你很怕我么?”老者问了句,语气平和带笑意。苏挽月多想自己像雪若芊一样能很自如去交谈,但现在却只是很不安卷着衣角,不敢抬头,“也不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苏挽月咬着唇回答。 “你以前皮得很,完全不似现在这番性格。”老者大笑起来,像是被浑身僵硬,语句发颤的苏挽月给逗笑了。 “老前辈你以前见过我?”苏挽月不解,抬头问了句。这一抬头,恰巧对上了那副老顽童般大笑的面孔,笑容总是能最容易化解尴尬和紧张的东西,见对方这么没有架子,苏挽月也微微放宽心来。 “见过,在你还是叫水无忧的时候。”起身离了那张框架简洁的玫瑰椅,站起了身朝苏挽月抬了下手,示意她走过去。 第236章 红莲尊者 依旧像先前一般,无法去拒绝,苏挽月走了过去,望着那老者含笑的眼睛,皱纹像是岁月碾过的车轮,这是最好的资历和经验。如同身后那株枝繁叶茂的老榕树,根和干胡搅蛮缠在一起,俨然塑成了一堆有根有据的恍然隔世之作。不言不语站在那,就已经是一番好风景。 一棵成年的榕树,你很难辨认出它的树龄,它似乎老态但又生机勃然;它似乎青春却又盘根错节带胡拖须,就像一本有悬念的故事书,让你忍不住地往下看想找出答案。 “我不叫水无忧,我叫苏挽月。”听着别人那么称呼自己,苏挽月倔强回了句。 “这句话的脾气,倒是像你以前。”没有去反驳,依旧那样慈眉顺目笑了笑,抚了一把面上的白须。 “老前辈,水无忧是我的前世么?”苏挽月直勾勾看着那双矍铄的眼睛,也没怎么拐弯抹角,“您是见过我的前世么?” “若是人能拥有以前的记忆,其实并不应将肉体的轮回作为一个结点。肉体都是由脆弱和幼稚走向成熟和衰老,但灵魂却可以无限延伸。要是没有阴曹地府那么多规矩,死亡不过是一扇门,开启了一种可能,人通过这扇门能进入下一段的旅程。”死亡一直都不是生命的终结,就像是婴儿呱呱坠地的啼哭一样,只是下一段经历的开启。 苏挽月听得有些茫然,似懂非懂,不明白这些道理和自己有什么关系,“那我是因为忘记了以前的记忆,所以才分得清什么是前世,哪里是现世么?”要是一切都能记得清清楚楚,那最终自己都会搞混。 “许多的人都会像你一样,其实想起来了无非多些感悟,甚至于多些痛楚。但有的时候,我不得不以此为契机,让你们走回正确的道路。”像是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的意思。 “正确的路?”苏挽月不解。 “你应该已经知道前世的你是什么结局,滥杀众生死在红莲行者的佛法下,又在炼狱受了五百年的煎熬,赎尽了所造杀业后,才得以超生。今生的你若是再误入歧途,会是一样的结局。天上一年,人间十年,炼狱百年,我和你师父,都不愿再看你受五百年的苦难。”他们都清楚因果循环的道理,只想着让苏挽月能早日顿悟,方能免下日后在阴曹地府算起账来的时候,要还太久。这也许是长辈的一种私心,也是对自我轮回的一种解脱。 苏挽月电光火石间,脑中想起了什么,侧目一瞥,“那个水无忧是死在一个背负红莲的和尚手里,雪若芊又说前辈你是身烙红莲的破魔僧,那我前世,就是死在您的手里?” “那个人是我,也不是我。”老者笑了笑,不似幻想里颂扬佛法铁面无私的神情,“我以前妄想杀尽世间所有妖魔鬼怪,须臾了几生几世,终究想了明白,一报还一报,他们成就的杀业由我来惩罚,那我造就的杀业又会沦落成谁的职责?佛法普度众生,但领悟却需要机缘。” “所以您决心换种方式?在我铸成大错前提点于我?”苏挽月冷哼了一声,“我本无心向恶,但应该也不会懦弱伪善,这个世界本就是弱肉强食,我不会听您一席话,就胆战心惊到杀一个欺负我的坏人也畏手畏脚。前世的我要是足够厉害,也不会受尽三天苦雨最后死在您手下。”她无法把承诺说得太满,世间本就无完全的公平可言,大的动物会吃小的动物,厉害的人会干掉弱小的对手,就算一切都有因果,但却真的,善因不一定得善果,恶因也不绝对会不得好死,这一切的规矩和劝导,无非是希冀人能尊善。 “好厉害的一张嘴。”老者感慨了一句,忽而赞许得点点头,却并没有被苏挽月这番话弄得恼怒,“只是若不是老夫告诉你,你却极有可能走了那条旧道。” “前世是个什么样,我好像是在看别人的故事。但的确,会给我许多警醒,似乎有过切肤之痛一般,总比听别人的故事来得让我深刻。”苏挽月颔首想了一会,如实答道。可能这辈子也会有许多遗憾,但起码不会重复前世的过错了,苏挽月无非希冀一生活得潇洒恣意,但却不希望这潇洒的代价是在炼狱受苦五百年。 “如此这番的话,你此生可得圆满,我也完成你师父所托了。”听着苏挽月的话,老者点点头,若有所思。 苏挽月不懂,“那我的师父是谁?”忽然想起在法源寺看到的六道轮回图,这个世界其实有无数的平行空间,六道轮回,就像人道和畜生道是你看得见的一样,阿修罗道和天道则是你看不见的。但若是修道之人,开了天眼,必然可以看到其他的世界,甚至于往来自如。 “你若是问起,便自己看罢。”老者笑了笑,一抬衣袖,巨大榕树的树冠下,便星星点点聚集了亮光,再幻化成了一张女人的脸。那张脸苏挽月认得,那个人叫水无忧。 天道、阿修罗道和人道并称为三善道。阿修罗境界,其实便是精灵世界,他们的福报很大,与天界众生相去不远。生于此道中的众生,于过往生中的善业力极大,却因其瞋恨的习气,而并未能生于天界中,只能以这种似天而非天的生命形式投生。 阿修罗本性善良,也是善道之一,但因其常常带有嗔恨之心,执着争斗之意志,常常与天界之众生作战,但往往大败而返,被打至遍体鳞伤。这一道的众生虽然福报、寿元及智力俱大,但却因其瞋恨心而并不快乐幸福。男阿修罗于各道中,常常兴风做浪,好勇斗狠。女阿修罗貌美,时常迷惑众生,使难修行。 水无忧虽是龙族,但本质上也是妖,属阿修罗道。拜入优昙尊者座下修行,希冀再积一生善业,下世可投天道。 东厢月,一天风露,杏花如雪。 一副很稚嫩的面孔,但眼角眉梢,藏不住的邪气。“师父,你师弟说要刮了我的尾鳞,尾鳞被剥了以后我就长不出尾巴了。”水无忧站在卷帘后说,院落低沉,浅池安静,那帘钩似乎卷了外面的杏花精,隐隐约约的娇小影子。 帘后无声,水无忧撅着嘴巴又等了半天,最后别过头哼得一声,“那谁都会笑话优昙尊者的徒弟是条没有尾巴的龙。” 帘子上的花精咯咯笑出了声,化出了身形,捂着嘴巴一下就不见了。 “师傅师傅师傅……”水无忧抬头看天扯着嗓子干嚎,不停得重复。 风吹了过来,卷着垂帘扬起又落下,银质的帘钩间或被荡出沉闷得声响,最后风停了,垂帘被挽起,扑面而来的篆香。看得见屏风后面,白袍的一角,从来不染纤尘,师父的白衣是不会被尘埃沾污的,就算是影子,也没有人敢踩过去。水无忧眼巴巴看着那抹衣角,希望师父能回句话。 “无忧,你进来。”白袍动了动,听着声音,是从屏风后面走远了。 绢绸的屏风画,薄得能透光,从里面看外面一览无余,但从外面是看不到里面的。 扯着衣角走进去,手指卷了又卷,折腾得衣摆皱巴巴的,“师傅……你别骂我……也别打我……”无忧死贴着房住站着,低着头可怜兮兮得说。 白裳人没说话,起身拈香,长身的背影逍遥飘逸,却有种无法言说的冷,他的情绪中是没有大喜大怒的,看淡开来的心境,从淡漠逐渐升华成冷漠。 “无忧,你今日又偷懒没去修行,难怪要被你师叔罚了。”有点类似陈述的语气,白裳人还是没回过身。 “那个背烙红莲的和尚烦死了,我又不是他徒弟,凭什么老是管我?”水无忧自然而然答了句,满不在乎的口吻。 优昙尊者回过身来,望向无忧。水无忧一直觉得,师傅的眼睛是她在这个世间唯一害怕的东西,能看得你遍体生寒,一直冷到心窝里去。 “……”无忧低着头不敢看她师傅的眼。 “你要唤师叔。”优昙尊者叹了口气。 “我才不呢,他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心里就想着收了我。”水无忧哼着声别过头去,当年刚拜入优昙尊者门下的时候,就一遍一遍问过——师傅,你师弟为什么老想着收妖呢?我们虽不是天道,但也并不害人啊。就算阿修罗可为邪神,让人走火入魔,但也是先有邪念,邪神才能趁虚而入,并非我们的错啊。 水无忧从来都不喜欢红莲行者,红莲行者也一直逼着水无忧苦修,希望借由苦修能褪去她一身的邪气,早日修成正道。有的时候正经的师父管得少,倒是这个师叔操了不少心,生怕一个放松,水无忧就能去为祸人间。阿修罗道的众生,本就善念一执念间。 过了很久,水无忧都没听到师父没再回答,不解转过头来,恰巧看见师傅正望着自己。 “你该静下来了。”参道一事,别人或许几十年苦悟一个禅机,水无忧身淌龙血,本就多了很多机缘,可惜别人苦苦追求的她大都不屑一顾。 “我坐不住。”水无忧颇有点理直气壮着回答,干脆站起来跑到优昙尊者面前,“师父师父,是不是你教的方法不对啊?” “这个世间最难得是随心所欲,最容易的也是随心所欲。”白衣的尊者语义飘渺,望着少不更事的徒儿,无奈慧根再深,不经世事不可能恍然而悟。 “师傅你骗人呢,我最想下山玩儿,你都没让我随心所欲过。” “山下有什么好?”尊者笑了下,云淡风轻的那种笑。 “说不出来,”歪着头想了半天,想不出个所以然,终究如实作答,“我看得透他们的心,但好像他们彼此看不透,我见过一姑娘吴侬软语说着情话,心里是惦记着那小相公的银两,那书生却很感动,我告诉他那姑娘骗他他还训我。” “这样有趣么?” “有趣啊,比看木偶戏好玩多了,后来我见着骗人的事也不多嘴提醒了,谁要他们自个那么笨呢。”手腕足踝都戴着金铃,水无忧爱动,所以她到得地方,都是一路的环佩叮当,站着说话晃了下手,清脆的声音响在静谧的环境里,煞是好听。 身就有双望得透人心的眼,凡人姿态,贪嗔痴者大多,少有几个脱俗清高的,也敌不过她天赋异禀,要么于红莲行者百年修行,当初依旧被她一眼看穿心思,凡体肉身的局限便是如此。 “你只是看得透人心,那佛心,你看得透么?”听着徒儿浅显而自大的话,却也不恼,依旧笑了笑,再问。 “莫说佛祖,师父心里想什么,我都从来猜不透。”水无忧难得老实得回答,抬手抓了下额头,齐整的垂髫被碰得微乱,发髻上别的细小花瑾被风吹的轻声相撞,混着手脚上的金铃声热热闹闹着。 “得道之人,”从白衣的广袖里伸出手来,师傅的手很好看,是细长细长的那种,在白白的衣袖里只露出几根指头,抚着左心的位置,“心里都是空的,若无垠的空地。” “我不懂,我心里头不可能是空的,始终还有师父啊。”水无忧纳闷一语,有些倔强。 优昙尊者被她的语气弄得皱了眉,“你若要得道,就需要把心倒空。不得有任何人任何事。”于优昙尊者而说,这个徒弟是块顽石,除非她自己想明白,否则谁也别想说服。 “我得道之日,会忘了师父么?” “不会,你只会见我如同见这世间万物一般,无悲无喜。你再见我的心情,似看朝露,似看这一桌一椅,了无情绪。”多少年的朝夕相处,就只为最后修成正果,脱轮回,登大宝,最后泯灭了所有的喜怒哀乐,优昙尊者轻声说着,嗓音温润,像是潺潺流过的溪水。 “那要换做我能选择,我宁愿这辈子都不愿那样,得道有什么好呢?脱轮回,登大宝,西方极乐没有一个是我想要的……”水无忧忽然一瞥,望到了优昙尊者心里所想。她向来是肯做错事但不知道后悔的性子,不求无过,但求无悔,有些事明明是千错万错的,但也是有着一意孤行的理由和冲动。 心空为得道。 那得道后,心都空了,有什么用呢? 敛了思绪,优昙尊者当时并没有再继续这段对话,不动声色隐藏好刚刚泄露的一点心思,他也觉奇怪,好像很久都没有如此刻恍惚那么一瞬间了。良久的静谧,入定是修禅的入门课,但对于水无忧来说,安静下来是一门及其困难的修为,她至今仍然做不到,“师父,你为什么不说话了?” “你今日的功课还没做完,下去修行吧,不要让你师叔来捉你。”挥了下手,如远山清泉一般的温润嗓音,示意水无忧退下。 “师父,我不要被砍尾巴……”怯生生抬起头来看着,水无忧很怕那个红莲行者。 “可以。”很平淡的两个字。 “我也不要看见师父的心情,像看桌椅一般平淡……”眼巴巴望着,水无忧的眸子是最清澈干净的那类。 “可以。”更为平淡的两个字。 第237章 优昙婆罗(1) 画面戛然而止,苏挽月对优昙尊者最后那抹平淡如水的眼神,有种类似刻骨铭心的感觉。优昙婆罗花是佛前的解语花,此花亦是拘那含佛悟道时身后那一棵遮阳避雨的树种。开花,亦结果。优昙婆罗花为祥瑞灵异之所感,乃天花,为世间所无,若如来下生、金轮王出现世间,以大福德力故,感得此花出现。而优昙尊者,就是守护此花的守护星君。按理说,跟着这样的师父修道,水无忧肯定能修得正果。 “后来是如何了?”但可惜结果肯定不是那样,不然苏挽月会投身到了天道,而非人道了。 “阿修罗道极为复杂,若是走了一步邪路,就不能成为‘正神’。只能成为‘邪神’或者‘邪鬼’了。水无忧最终作祟人间,凭其龙族的血脉兴风作浪,黄河一场大水,伏尸百万,佛祖大怒,将其贬入炼狱。”老者悠悠说着,看得出来他年纪很大了,话语之中那份不急不缓的态势,不经历岁月的洗涤是沉淀不出来的。 “水无忧为何要作祟人间?是什么样的怨气,让她做这样的傻事?”苏挽月沉声一问,她忽然有些庆幸,一个轮回将前世今生斩断。既因为新生的记忆和躯体,也因截然不同的一段路,若是生生世世都就着那样的宿命走下去,未免也太无奈和凄凉。 “因为佛祖将优昙尊者贬入了人界,水无忧不服,宁愿鱼死网破。” “这又是为什么?” “一个天道,一个阿修罗道,本事师徒却执意相恋。优昙尊者最终不肯悔改,师徒之间,六道之间,无法容下这一畸恋,这就是缘由。”话语刚落,四周寂静无声,只剩下榕树的叶子沙沙作响。 苏挽月很是震惊,就算已经将炼狱苦楚忘得干干净净,那段往事轻巧被人说出来的时候,还是觉得动魄惊心。谁都要为自己所做之事付出代价,优昙尊者是,水无忧也是,一个从天道沦为人道,一个在炼狱受五百年煎熬。 “如果我的前世是水无忧,那优昙尊者的现世是谁?”轻声问了句,苏挽月有些不想听答案。要是一切皆有缘由和因果,那前世的红莲行者是现在的破魔人,前世的水无忧是现在的苏挽月,那优昙尊者,应该只有一个人是能是他。那抹笑,那种云淡风轻的语气。 “你应该已经猜到了,是当今太子朱佑樘。你们本生生世世不再可想见,但佛祖念你在有忏悔之心,令你们今世得以相见。你切勿再造业障,需一生向佛不可为逆,今生也要尽心尽意辅佐朱佑樘,承受常人不可承受之痛,历经常人不可经历之苦。你本属阿修罗,容颜貌美,擅长迷惑他人,但切记不可让太子过于沉迷于你,他这一生,是属于黎民苍生的。” 苏挽月苦笑了下,生生世世不得相见,这样的惩罚,未免太过残忍。那跨越了六百年,无非是来见前世的恋人,否则就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的无奈。只是又如何呢,正如别人所说,他的这一生,应该是属于大明的。 下山的时候,苏挽月什么话都没有说,直勾勾盯着脚下的路。牟斌见她面色有异,也是一直没有问什么,只是静静陪着她走。山风吹在脸上,似乎能穿透皮肤,让人脑子清醒一些。苏挽月此刻感受着自己的心跳,似是层层微波逐渐荡漾开来,溅起心海的涟漪。还在揣摩自己的心意,还在反思自己的人生,还在谋划自己的明天,只是有时候想要暂时搁浅某些极尽伤神费心的事情。但是此刻,却又似乎无欲无求,无牵无挂。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牟斌,你相信人有前世么?”苏挽月轻声问了句,语气柔软温雅,像是怯弱的小动物。 “与其说我相信前世,不如说我期待人有来世,要不然平白无故走一遭,人死了无痕,多可怜。”牟斌听着苏挽月这么问自己,愣了一下,想了想回答了句。 “如果你有来世,你希望做什么?”苏挽月侧目,笑着问了句。不知为何,同牟斌说话的时候总是无比轻松。 随即绽放的笑容一点点的蔓延开来,像盛开在春日山间的野百合。浅笑凝眸,风过起舞,牟斌望着她衣袂飘扬,去似乎也看得见那冷清的春华,“如果有来世,我想做一缕风,来去自由,但吹过你脸的时候,能拂起你的散发。我很爱看你那时候的笑容。” 牟斌很少对苏挽月说这种话,但如此一言的时候,让她沉默不语了许久,亦是苦笑了许久。 ………… 她问过那个红莲行者,若是和朱佑樘有前世情缘,那此生经历的所有都与前世有关么?如果是那样的话,前世的牟斌是什么样的?很幸运,她得到了红莲行者的解答。 “前世的牟斌是水,你是条金鲤鱼的时候,一直活在他的怀抱中。水爱上了你,但你离开了那片海去修道。后来水向佛祖祷告了一百年,希望他来生能陪伴你左右,在旁边看你喜怒哀乐。” ………… “谢谢你,待我如此好,让我一直无以为报。”苏挽月望着牟斌,似是一眼万年。 牟斌不在意笑了笑,摇了摇头,“若是别人肯定会觉心酸,但不知为何,我能在旁边看着你幸福,就很满足了。”这种似乎永远得不到回报的深情,世间能长情的能有几人?牟斌却愿意始终安静站在一侧,她哭泣的时候去安慰,她快乐的时候便默默为她高兴,有的时候,喜欢本就这么简单,占有是种一念之间的情绪,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一世浮生,本应自在,劝解卓凡,不求挥毫响应大众之势,却也不甘寂寥无从点笔,也不愿平凡的没有一丝波澜。孤置于高楼阳台,闭眸缓歇的思绪,张开双臂无所杂念的拥抱安然宁静的空间。呼吸着如此新鲜的空气,感受着这世间的清新和谐,留几声赞美去抒发自得的情怀。也暗自发现,原来人身处越高也就越坦然开怀吧,看似渺小的尘埃却张扬出生命独特的韵味,每点每滴都蕴藏着无可估计的力量。 处身于烟波凌乱.缥缈犹虚的世间,看太多的世事,听太多的故事,方有种疑惑却是无法论清真假的错觉,也无法把握处于人与人之间的想法,有时候就任人的摆布而继续无动于衷吧,或是看着其他人的表演也进而参加了演绎,装痴,装傻,混着大体的风气拒绝着与众不同。不去问,有些太过于现实的想法,不去猜,有些太过于残酷的结局,不去想,有些太过于牵强的理由,故事总在意料之外顺其自然的发展,让人无法凭空的帷幄。 第238章 优昙婆罗(2) 莫道黯然,止无神伤,红鸾怦动,销魂无处。多柔情又似水的温婉柔绵,熟不知看在有些人眼里就此跌落心上,如此沉重的抑郁难表,唯有独守一字兼程。 “两位,似乎已经跟了很久了。”前路被人挡住的时候,苏挽月并不惊讶。窄小的山道上,这么两两对峙起来,显得有些拥挤。这种紧迫的时候,苏挽月却在心里偷偷感慨,幸亏雪若芊仍然在山顶陪她师父,不然拉着一个不太能打的战友,有点吃力。 “苏姑娘,太子殿下请您速速回宫。”两人对苏挽月的问听若罔闻,直接一拱手,就是要逮人回去的态度,“还请姑娘配合下。” 停留在晨昏斜阳下的身影,看似如芭蕉桂枝般摇曳的身躯,苏挽月飞舞的发丝,显得极为张扬,冷笑了一声,“我愿意去哪是我自个的事,他未免管得太宽了。” “挽月,你先别动怒。”牟斌在后头拽了下她的胳膊,低声说了句。 苏挽月一时没说话了,抱着双臂站在那,冷冷扫了面前的两人几眼,而后半晌,问了句,“你们为什么这么急着要我回去?宫里发生了什么?” “太子殿下要属下请您回去。姑娘若是不肯,山下还有弟兄们在等着,我们也只是奉命行事,请您不要为难我们。”拦在面前的两人其中一个,面无表情解释了这么一段话,应是早已经知道苏挽月会抵抗,所以做了完全的准备。反正在这应天府的辖地,她是不可能逃出生天的。 听完那些,苏挽月侧目和牟斌对视了一眼,而后冷笑了一声。 “苏姑娘……” “不必说了,我随你们回去就是。”苏挽月手一抬,止住了对方的话。 “多谢。”抱拳施了下礼,还算是客气。 “挽月,你真的要这样?那我陪你去。”牟斌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苏挽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是不可能平白无故让苏挽月这么被领走的。 “不用了,你记得日间我拜托你去查的事么?他要留下的只是我,我想暂时也不会把我怎样。”苏挽月笑了笑,示意牟斌不要紧张,盯着牟斌的眼神,望得很深。 “我记得。”牟斌点点头,去查达瀚尔和鹰眼的底细,在不被海无忧濠发现的情况下,暗地里去细查需要一些时间。若是如此的话,他单独一人行动反倒更方便。 牟斌陪着苏挽月行到山下,果然见到下面许多皇宫的侍卫在候命。 苏挽月坐在马车里,想起这些天来所经历的海无忧之事,以及与红莲尊者之间的夙缘,不觉又是一阵神情恍惚。 桃花瘴,销魂瘴,桃花瘴里万魂销。 其实这个暗藏玄机的法术,是红莲行者布下的阵法。 瘴气的味道,吸食进肺里,渗透得心口一阵阵发紧。功力尚浅的水无忧,每吸食一口就让她的身体越加沉重。那和尚已经追了他们二十日,在这必经之路却早已经布下了桃花瘴。 “无忧,你撑得下去么?”优昙尊者依旧白衫飘飘,完全不被影响的样子。回头看了下水无忧,见她锁着眉头脸色凝重,有些担忧问了句。 “桃花。”眼睛不知道在看何处,兀自说了两个字。 “怎么了?”优昙尊者以为她被瘴气迷了心智,有些急了。 “没事,”摆摆手,腕上的金铃叮当作响,“我在想那和尚真是尽责,整整追了我们二十天,还算准了我会回渭水。”眉目如画,但也仅仅如画,水无忧现在的神色,冰冷得不似活物,忽而扯着一侧唇角笑了下,小巧的笑,开在散漫着的毒瘴的林子里,却显得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不常这样的笑,看得优昙尊者有些不习惯。 她是条金鲤鱼,本应是活在水里的,就算后来离水修道,若是长时间一直未经江湖河水浸泡,就会皮开肉绽而亡。红莲行者就是算准了水无忧已经撑不下去了。 “优昙尊者,水无忧,小的是树妖,天上发威,说是不能让你们过这树林。”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水无忧站着没动,是冲自己来的。 优昙尊者斜着眼睛望着,轻轻笑了下,略微动了下手指。 几阵黑影闪过,快到看不出身形。 优昙尊者挪了挪手袖,缓缓抬了下右手,纤长的手指中轻轻夹着颗银珠,配在白皙无骨的手上,闪着诡异的光。 “区区树妖,嚣张跋扈。”手指一松,只见银光一闪,黑影迅速跌落在地。他们远远不足以,成为优昙尊者的对手。 忽然,漫天的桃花粉雾,凝结为血色的花瓣飘散下来。天下红雨,是逆天而行的道法,那是红莲行者在帮树妖。像是在一瞬之间,逆转局势,逼得两人一时无法动弹,一招两招就能分得出输赢的紧迫里,你若争了他人一时半刻,那赢得就是自己性命了。 地上的人抬头看着这样的情形,笑的有些大声了,“优昙尊者,你也不过如此,是你徒弟害得你如此,逆天而行,你法力再强也无法施展。”什么七窍玲珑,什么天赋异禀,被天道除名了的尊者,名声再响,也不过今日惨败被缚。 但下一刻,他就笑不出来了,胸膛被穿了个大孔,费力延续着那个笑,却踉踉跄跄着,不可思议低头看着自己胸膛被穿了一个大孔,血流如注。“你还不配,这样同我说话。”这是他死前听见的最后一句话,维持着眼睛瞪大的姿势望着优昙尊者,血流了满地,盖过了地上的粉色花瓣,也盖过了天上的血雨,艳丽得惊人。 再无声息,所有异物渗透进泥土再也不现,而最终树林上方的天空终于清白得如同从未有过那场瘴气,蓝得清净,白云飘飘。优昙尊者牵着水无忧的手,在蓝天白云下笑得仿若能颠倒众生,水无忧一直觉得,能得师父这么对自己笑,就算死后打入十八层地狱,也是值得的。 “前头就是渭水,我不能陪你走了。以后的你,不要再那么任性。”优昙尊者笑了下,云淡风轻的样子,轻轻放开了水无忧的手。 “师父,你别留我一人。”她脸上的皮肉,已经开始呈现脱水的症状,这种失水的程度,每一瞬都在深化,像是要把她连皮带肉都干涸掉一样。水无忧望着转身既走的人,却是哭不出来,她身体里已经严重缺水,早已流不出眼泪。 这是水无忧最后一次见优昙尊者。他为她被逐出天道,犯下杀戒。树林的这一头,是渭水,那里有让水无忧能活下去的水源。树林的另一头,是红莲行者,他在那等着自己的师兄,答应只要优昙尊者随他回天庭受罚,就放了水无忧一条生路。 ………… 那个背影,和苏挽月第一次看见朱佑樘的背影重合了。以前很多次,见着那个白衣冷漠的背影就觉得好难过,难过得心里像挖了一个大洞一样,但现在,苏挽月觉得自己一定做过很多好事,就算此刻被烧得灰飞烟灭,毕竟曾经拥有过那么多美好的东西,毕竟这辈子还是见到他了。 第239章 宫中诡事 月色浓郁,天上薄薄起了一层雾,惹得月亮晕出了暧昧的光。水和月,永远是各自的宠儿。婉转的流水绕过水中小汀,银色的月晕下,花草都似乎睡过去了,一大片的杜鹃花海,像似雪的绸缎,显得静谧又生机勃勃。空气中弥漫着馥郁,流水承载起落花,凄美之外别有一番风情。今夜的月色,让一切显得朦胧又精致。 门上垂下的珠帘,遮住了里头垂泪的人,却遮不住弥漫在四周的伤感。 太子妃张菁菁垂着眸子,眼泪大颗大颗的已经掉了半个时辰了,精细的绣花开襟衫,依旧是她最喜欢的鹅黄颜色。她反绞着双手坐在椅子上,本来就皮肤白,哭得脸上都似失水了一般。琪儿站在旁边,一直在旁边重复着那些话语劝着。 “娘娘,你要当心身体……” “娘娘……要为小皇子着想……” “伤心也是没有用的,太子殿下又不知道……还是自个难受……” 最终那些断断续续的柔声劝阻,都变成了一声无可奈何的长叹。 皇宫是个大染缸,曾经再单纯的姑娘,到了紫禁城里,也会被渲染得悲春伤秋。这是生存之道,也是适者生存的不变真理。 人是回来了,但是这座皇宫里的一切,都那样陌生。 此刻,百无聊赖的苏挽月,身穿一身黑色夜行衣像猫一样趴在抚仙阁的屋顶上,半眯着眼睛望着瓦缝里头的情景。 她默默地低头观察着屋子里的动静也有一些时候了,看着张菁菁在哭,不知道为何,心里头也莫名有些伤感,伤感之余也有些烦躁。 她不喜欢或者不欣赏太脆弱的女子,虽然自己有时候也忍不住哭鼻子,但从不曾凄凄切切自怨自艾。可是望着别人如此伤怀的时候,似乎能感受到她悲伤的气息。 张菁菁抬起头来,眼睛哭成了核桃,肿的有些过分。她看了看琪儿,又抽噎了几声,“你说……他如今这样对我,是不是就算那个苏挽月不在了,殿下也不会真心望我一眼?既然如此,当初何必娶我?” “娘娘,您不能这么说。”对着自家娘娘有些负气的话,她的侍女却是出奇的清醒,“您不能跟殿下怄气,也不要埋怨殿下。那个姓苏的,我们必须要赶走她,要不然等她怀了殿下的孩子,娘娘您就更没有胜算了!” 张菁菁不傻,朱佑樘现在不过是看在她几个月身孕的份上,才对她勉强敷衍一下,态度始终不冷不热。若是真等苏挽月也怀上了朱佑樘的血脉,保不齐就什么都完了。她从小在张府后宅长大,那里虽比不上宫里的惊心动魄,但几个姨娘间的勾心斗角,这么多年,她看都看会了。只是以前不爱学,现在,为了自己,为了孩子的地位和前途,自然不能有一点马虎的。 苏挽月在上头听得很清楚,皱着眉头有些无奈。 她没想过同张菁菁争,那些醋意或者不能笑脸相迎,是无意识的表现,她装不出来热心,也不屑于那样表面的和睦。苏挽月只想要自己的爱情,却从来都不会为了爱情去害人。现在宫中局势依然险恶,虽然朱佑樘已经不怕宪宗皇帝,看似太子方面占了上风,但她毕竟是孤军奋战,暗中陷害她的人比比皆是。甚至有些事,她不能同朱佑樘商量,只能为后头的事情多做一些谋划,也给自己多一些保护自己的胜算。 苏挽月若有所思地凝神听她们说话,下面张菁菁和琪儿二人似乎浑然不知,依旧在那毫无遮掩说着。 “娘娘,您这次答应了万通,可千万不要被殿下发现了。殿下那种脾气,发起火来不堪设想。”琪儿在旁边的铜盆里拧了帕子过来,给张菁菁擦了擦脸,忽然嘱咐了一句。 苏挽月耳朵都竖起来了,万通?他和张菁菁之间有什么关系? 张菁菁被温热的帕子捂过眼睛,胀痛的感觉也没那么厉害了,有时候眼睛模糊了,心却明朗了。她起初没说话,嗓子都哭哑了,再开口鼻音很重,但带着哭腔的声音却说着很无情的话,“谁说我答应了那个老贼的条件?我会告诉殿下,万通当年把纪淑妃的棺木藏在了法源寺。到时候谁都以为,我不过是受人胁迫,也没铸成什么大错,倒是苏挽月,被万通授意想图谋打掉我的孩子,自然会被殿下赶出宫去。” “可是娘娘,为什么奴婢觉得苏挽月不一定会按着万通的吩咐呢?”琪儿有些不解,疑惑问了句。 “我不信。她早已没有选择,以她的性格,她不会不管那些她在乎的人的死活。我同她是敌非友,又没有什么交情,她自然会千方百计只求救牟斌一命,怎么会顾我的死活?”张菁菁语气忽然阴了阴,这类温柔如水的女子,阴毒起来的时候,寒气逼人。 “若是……苏挽月真的成功了呢……”犹犹豫豫,琪儿有些担忧说了一句。她有些不懂这些人私底下的交易,也不懂她们可能要失去的,和即将得到的,哪个更值得去赌一把。 “那岂不是更好?”张菁菁冷笑一声,摸了下圆圆的肚子,“那样,殿下就永远不会原谅她。” 苏挽月吸了口冷气,虎毒不食子这种事,她没有想到柔柔弱弱的张菁菁竟然肯去做。但是,她心里有那么种感觉,有些佩服张菁菁看人的本事。苏挽月的确不是善意之徒,她也真不会去管无关的人死活,一个人的世界只能有那么大,你只能去关注身边的人喜悲伤痛,无暇顾及其他。但有一点错了,苏挽月不会愿意去做伤天害理的事,因果轮回,你此刻牺牲别人躲过一劫,日后会有更惨痛的代价。她不禁暗自在心中疑问,若是真弄掉了张菁菁的孩子,朱佑樘会原谅自己么?苏挽月却被这个问难住了。要是自己已经变成了面无全非的另一个人,就不必再去希冀别人的垂青和爱怜了。 “娘娘,你不要这样。”琪儿看着沉浸在自己幻境中,有些无法自拔的张菁菁,轻声劝了一句,脸上的神色很是担忧。她虽然平日里,见着苏挽月总是要触别人霉头,但私底下,却没了白日里的泼辣和蛮横,她也怕报复或者报应。 “一个孩子而已,有什么关系?我一定要漂漂亮亮赢她一次!”张菁菁带着泪容的那张脸,忽然温柔笑了开来,仿佛先前那个懦弱无助,只知道哭泣的女子不是她一样。 苏挽月望了几眼,又见琪儿扶着张菁菁回房了,仍是没急着起身。心里默默回忆着刚刚张菁菁的话,“法源寺”三个字像是浓墨重彩出现了一样。苏挽月对这个寺庙没什么印象,只知道辽代高僧法均和尚在此隐居,广度四众。后来元代出了个月泉长老,明代则是很受英宗器重的凤头和尚知幻。若要讲起明代皇家同法源寺的渊源,似乎也可以扯很远,细细琢磨了下,苏挽月不知道张菁菁的话有几分可信,但仍是愿意走一遭的。 苏挽月独自一人骑马快行在京城的夜色中,周围的风掠过脸面。 她扯紧了脸上的黑色蒙纱,行得越来越急,两旁的树木像是追兵一样排山倒海压过来,黑压压一片,只在月色疏离间透着几许光线。没有万家灯火,没有车水马龙,苏挽月有些恍惚,这个六百年前神秘又浓厚的地方,怎么会变成六百年后那个喧闹而略显浮躁的北京。 法源寺离京城的城区有三十五公里,就算是处在成化年间的明朝,法源寺仍是距今有八百来年的历史。岁月沉淀出一种浓墨重彩的底蕴,离那块地方越近,感觉就越明显。 坐西朝东,建於山麓缓坡上,主要殿堂沿两条东西向轴线建筑而成。大雄宝殿一组居於南侧靠前,由低处逐步升高。戒殿一组居於北侧靠後,全部建於高台之上。殿堂四周分布着许多庭院,各院内有精美的叠山石,葱郁的古松古柏,加上古塔古碑,山花流泉,显得格外清幽。 苏挽月踩在山门殿的琉璃瓦上,望着东西两边不同的建筑,犹豫了下,法源寺占地很广,庭院繁多,若是一一去查找,一是希望渺茫,二是耗时太多。咬了下牙,左选还是右选,犹疑不决,最后决定还是直接往戒殿走,毕竟这儿是法源寺的中心,或许根本没有理由,苏挽月只是随着自己想法罢了。 踩着各殿的房瓦,苏挽月一直往西北方向直奔,但又暗自记下了每个殿的守卫情况和布局。以防自己溜出来的时候,撞到枪口上。那种少林功夫美名扬的程度,让苏挽月对一切寺庙的武僧都钦佩有佳。 西北院内正中大殿即“戒坛殿”,殿顶的上下檐之间有风廊环绕,两层檐角均挂有风铃,上圆下方。戒坛是正方形的三层汉白玉台座,每层石台外围均雕有镶着数百戒神。石龛外还有数十尊身高一米的戒神,环列戒台四周,苏挽月数了一数,正好是二十四尊。 戒台殿顶中央,有一藻井,几条金雕卧龙盘於井壁,藻井最深处一条龙头向下,象徵蛟龙灌浴。戒台最上层中央是释迦牟尼佛像。佛像前置雕花沉香木椅十把,苏挽月望了望这个架势,自然知道上首三把为授戒律师座,而左边三把,再右边四把,是受戒证人座。这就是被称为“三师七证大师座”。而往往戒师开坛必须有皇帝敕命。佛教徒受戒,行仪十分隆重。 苏挽月站在戒殿中央,望着最上层的释迦牟尼佛像,望了好一会儿,终究莫名跪了双膝下来,恭恭敬敬磕了个头。抬头望着佛像,在青灯下显得庄严又肃穆,静静俯视着殿中的人。 她侧头瞟过红墙上悬挂着的“六道轮回图”,昏暗而安宁的烛光中,望着画里的巨大怪物坐在地上,却没有一丝害怕的意思。怪物捧在身上一个大车轮形的圆圈,周围彩绘着各种任务和奸、杀、抢劫、欺诈、偷、盗、吃、喝、嫖、赌等恶行劣迹。几股气流将圆轮分成六道。第一道内五色云端中宫阙巍峨,宛若仙境。第二道内市井社会,平民百姓,称“人道”。第三道内硝烟四起,有水、火、旱、涝,称“阿修罗道”。第四道内男女鬼怪,囗内生烟,骨瘦如柴,正受严刑拷打,称“饿鬼道”。第五道内猪狗牛马、鱼介昆虫,称“畜生道”。第六道内刀山冰谷,火海炼狱,鬼怪在受煎熬,称“地狱道”。六道轮回,机会均等。世世代代的人处於不停的车轮般的回旋之中。人死了以後,来世有六种“出路”:或为天神,或为人或为阿修罗,或为畜生,或为饿鬼,或下地狱。而人在来世的归宿,是看现世的表现的,如积善德,下等种姓,下世可成为上等种姓;如劣迹不堪,上等种姓下世也会成为下等种姓,甚至沦为地狱,这一切就是佛教所说的“轮回”。 苏挽月直直跪在戒台前,思绪有些恍惚,望着画里的怪物,仿佛很久以前,也曾久久跪在佛祖面前一样。 她抬头看着殿顶的藻井,繁杂细致的雕花和彩绘,几条金龙盘旋于井壁上,周边莲花飞升,有种举首空旷辽阔的感觉,最中心一条金龙探下,她遥遥望着那条蛟龙,忽而看到了殿顶的异样。 她眼前出现了一片梦魇,似乎是梦魇,又似乎是幻境。 第240章 夜探佛寺(1) 满天的云雾,就像是令人迷醉的瘴气,盖过了华丽的法源寺殿顶。 苏挽月只觉得身体已不属于自己,仿佛置身于另一个奇异的时空之境,她眼前出现了一幕奇怪的情景。 阴霾的天,一片阴霾,遮云蔽日。 满天的阴霾,像是下了许久的雨,迟迟不退的那种潮湿感。 一身灰色僧袍的老者盘腿坐在竹林精舍前,沉吟了良久,一直低头轻轻转动着手里的佛珠。周围是大片的桃花,粉白妖娆,美得几乎要渲染了天地。桃树下直直站着一个红衣的女子,一双眼睛,又倔强又绝望。 女子和老人对峙了许久,两人皆是迟迟没有说话。 天上的阴霾更深了,风一直没停,不消一会,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红衣的女子依旧站在树下,被雨水淋得有些狼狈,但却丝毫不在意的样子。 那是很美很美的一整片桃花林,宛若仙境。站在树下的女子,也自有着一股别样的仙气。 “别违抗我。”许久,老者开口说了一句,依旧低垂着头,语调也是温和如恳求,却有不容许违抗的威严。话音刚落,低头转动了一粒佛珠,轻轻的送了一句符法,檀红的佛珠已经被磨损得褪色。 无奈,那女子跌到在一树的桃花下,恨不能,罢不与。瞪着一双眼睛看竹林精舍下的老者,仙气飘渺的一张脸,眼里却满是邪意。满树的桃花怒放如雪,美不胜收的衬着树下无双的女子。雨,已经下了三天三夜了,她也站在树下整整三天了。班驳着一树的桃花,叫她承受天上苦雨,人间悲怆,终究无动于衷。 “水无忧,你可知道为何下了三日的雨?”老者站起身来,问着桃花树下湿冷憔悴的人,头顶的禅记有些斑驳,灰色的僧袍几近垂地,但眼中的神色,却是波澜不惊的万般沉稳。 魔生而佛起,水无忧几近成魔。 “我不愿去知道那些。”冷冷笑了一句,树下的女子抬起迷离的眼,隔着雨幕看回廊下的人,那习红衣,显得分外妖娆。话语中有些悲哀,望着那个如神柢一样的僧人,原是五方寺庙的破魔僧,背覆红莲,降妖破魔,不止一次见他手中锡杖威武,却始终不再沾血。 “你滥杀众生,犯下无尽杀孽。”解黎明苦难,破万载劫世,灰色的僧袍早已陈旧,却是那种了然于心的态,成全了他无欲无求的度。僧人意兴阑珊说着,杀孽那两个字,他说得煞是好听。 雨越下越大,上天仿佛倾泻了玉池,零落了一地的花瓣,也碾碎了女子绝美的容颜,“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呆呆望着泥泞斑驳地面,上天的苦雨,像是能烧灼人伤口的利器,每一滴都让你疼入骨髓。但却恍然无事一般,冷冷吐了那几个字,对一切都不在意。 “我佛,慈悲。”那个老者单掌立胸,簇眉,第一次说出普度众生的法号时皱眉。背后的红莲,摇曳如烛,如同佛祖坐前的红莲圣火一样,永世不熄。 只听“当啷”一声,殿内忽然传来一声轻响。 苏挽月蓦然从那种梦魇中惊醒过来,才知道自己的神思刚才竟然入了幻境。若不是有人出现,她只怕一直沉浸在那些幻想中,感同身受着无法自拔。 被唤回神,一脸茫然望着眼前穿着芒鞋披着外衣的僧人,脑中仍然是刚刚如镜花水月一般的幻境,大口喘着气,感同身受的感觉,似乎如此了然于心那红衣女子的绝望。 从戒台前站起身来,望了下四周,青灯古佛,依旧没什么两样。僧人提着灯笼,望着蒙着面的苏挽月,也没有一丝惧色。 “你是谁?”苏挽月闷声问了一句,退了半步。逼着自己收回了思绪,去面对现在的处境。 清瘦的僧人笑了下,不知道他这抹笑里其中深意。放了手上灯笼到旁边桌上,回过身来看着苏挽月,双手合十,“这位施主,您深夜造访,怎么反倒问起贫僧来了呢?” 苏挽月一时没说话,望了望那人,不愿多做纠缠。摸了下脸上的面纱,确信没有被看去真面目,再退了几步,就想直接从戒殿走出去。 “施主,你今晚是走不出法源寺的。”后头有人说了一句,声音冷清,不急不慢。苏挽月自然是不理睬,才要踏出殿门,却见那盏灯笼猛然被扔落在了面前,挡住了去路。烛光摇曳了几下,一点都没有被刚刚扔来的那种力道,弄得烧了旁边的玄色绸子。 “你一盏灯笼就想挡住我?”苏挽月回身问了一句,心里虽是佩服对方的本事,但嘴上却不能表现分毫。 “施主,你就不想问问,为什么刚刚看到那一幕幻想?”站在黑暗中,清瘦的身形站在佛像下,自有那种出家人的淡定和超脱。轻声问了一句,不急不躁,依旧站在原处等着苏挽月回话。 “不过是些糊弄人的把戏罢了。”苏挽月仍是不理睬,转身跨过门槛,脚下却忽然一沉,跌坐了下来,小腿骨磕到了门槛上,一时疼得不行。慌忙之中,苏挽月也没有踩在门槛上。寺庙的门槛,都是佛祖的双肩,帮众生扛起世间苦难。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年轻的僧人走过来,想要扶起疼得在地上抱着腿的苏挽月。 苏挽月借着月光,看着刚刚打中自己的是粒佛珠,再看僧人手上那串长长的佛珠,自然知道是他使得招。心里有些埋怨自己轻敌,一把甩开他伸过来的手,咬牙站了起来又想要出去。跨过这个门槛,她今晚已经试了三次。 “戒殿外边,已经是重重埋伏,施主你何必急着出去束手就擒呢?”被挥开了手,面上也是很平淡的神色,双手合十,长长的佛珠垂下来,他有轻声说了一句。 这次没有别人阻拦,苏挽月迈过台阶的那只脚却停顿了下,心里头有些犹豫。 “你什么意思?”苏挽月侧目问了一句,斜着眼睛,却是要把人望穿一样的架势。 “前天,法源寺便来了一批不速之客。今夜,眼看施主已经是自投罗网。天意让施主有此一劫,贫僧也只能嘘嗟几句。”单掌立胸,话语幽幽如同娟娟流过的细水,轻声细语却没有什么感情色彩。 苏挽月沉吟了下,第一感觉是张菁菁先才和琪儿合伙演了一出戏,其实早就和万通串通好,来个里应外合。思酌了半晌,而后抬眼厉声问了句,“成化十一年,当朝宪宗皇帝宠妃万氏,她有没有来过这里?” 成化十一年,是立储的一年,也是朱佑樘生母纪淑妃暴毙的时间。若是这一年万通真的来过法源寺,那先前在抚仙阁听到张菁菁的话,就未必有假。 “成化十一年,贫僧十岁,万通确实来法源寺,礼佛半年。”如实回答着,清隽的一张脸,显得无欲无求绝然于世。 苏挽月听着,一时没有再回话了,望了下殿外头,依旧宁静清幽的样子。心里想着,不可能凭别人的一面之词,自己就一味躲在这儿。若是有一线可能,自然要去搏一搏的,没有打招呼,直接出了戒殿,走下台阶的时候并没有任何异样。 忽然乱箭齐发,苏挽月伸手抓了两把,望着在黑暗中射出来的乱箭,四面楚歌的模样,自知刚刚那个和尚说的不假,已经是埋伏了许久。躲了旁边的几支,苏挽月跳到了廊柱后头,背靠着红漆的柱子,缓了口气,望着仍然开着的殿门和旁边乱飞的利箭,知道此刻自己是插翅难飞的处境了。 无奈叹了口气,一个翻身,还是跃进了戒殿。一把关上两扇殿门,瞬间,殿门外就被钉了几只箭,苏挽月听着那声音,想着幸好进来了,不然变成刺猬。 第241章 夜探佛寺(2) 戒台前的蒲团上,盘腿坐着刚刚那个和尚,苏挽月望着那个背影,有些气急败坏,“你到底是谁?首先那些莫名其妙的景象又是什么?”先才急着出去,没有去细问,如今已经知道一时半会是不可能全身而退了,苏挽月自然是想问个明白。 诵经声未断,悠然绵远的样子,不管苏挽月多么暴躁。 “我问你话呢!”苏挽月见不被搭理,走了过去,大声又问了一句。 轻轻睁开眼,微微皱着眉头,他不习惯这么大声的说话方式。没说话,复而闭上眼去,接着把那段未诵完的经文背完,苏挽月虽然着急,但见别人如此坚持的模样,知道那是极为重要的事,便也在旁边一时闭嘴没出声了。 整整全一部地藏菩萨本愿经被诵完了,苏挽月听着外头越来越嘈杂的声音,心里也是越来越烦躁。地藏菩萨本愿经是超度亡灵的经文,而今苏挽月也不知道,这个和尚到底在暗示什么。 “从来处来,到去处去。无论你刚才从此处看到的是什么,那都是曾经发生过,你前世所经历过的事。”和尚依旧盘腿坐在蒲团上,望着前头目不斜视,同苏挽月说了一句。 苏挽月不置可否笑了一句,而后一字一顿,“我不相信。” 若是人真的有前尘今世,那也是永不会交集的两个平行,奈何桥上一过,不会有再让你回忆起前尘的缘由。苏挽月心里,却是蓦然抵触那个故事,才露冰山一角就让自己莫名绝望的东西,她自然是不想再去知晓的。 那年轻和尚听着苏挽月的话,也不恼,站了起身,走近半步,望着她笑了笑,脸上是那种羸弱的苍白。 苏挽月也没后退,任何那张脸离得越来越近,那个年轻的和尚开口了,依旧是轻软又忧伤的那种语调,他说,“那你相信,贫僧已经死了十一年么?” 这句话,太出乎苏挽月的意料了,理所当然被吓了一跳。跃开了几步,一脸戒备的神色。望了下地面,传说鬼魂走路是离地的,但僧袍垂地,被遮得很严实。苏挽月抬起头来看着那个看上去很正经的和尚,“你疯了么?” 笑而不语的样子,望着苏挽月的眼,没有说话。苏挽月被看得有些发毛,外头又是十万火急的情况,也没时间在这耗着。凶巴巴回瞪了一眼,转身往后殿走,却发现后殿的门已经被封死了,根本没有出路。 心中恼怒,有些气恼自己的粗心大意,但事已至此,再长嗟短叹都是于事无补。走到红墙边上,微微敞开了那扇小窗,抬了手臂上去,示意手腕上那条碎蛇自己爬出去。它永远都与苏挽月心意相通的样子,只要稍加示意,冷滑的蛇身爬过木质的窗梗,再蜿蜒到下头的墙壁,消失在夜色之中。 “你说,那个叫水无忧的,是我的前世?”既然已经没什么事去做,苏挽月索性回了前殿,问着青灯古佛旁的人,抱着双臂,饶有兴致。 并没有立即回答,立在原处,两手直直垂在身体两侧,像一株挺拔的青松,“贫僧并不知晓你看到了什么,只是佛渡有缘人,贫僧只是提点一二。” “我真的无法去确信,你的话到底有几句真假。” “你即将大难临头,却好像并不紧张。”年轻的僧人看着苏挽月略显乖戾的那张脸,轻声说了一句,语气显得安宁又神秘。 苏挽月冷冷笑了两声,对于“大难临头”四个字,显得丝毫不在意。 “若真是如此,你以为外头那些人,会好端端放过你?你现在同我在一起,也必然受我牵累。”抬了下下巴,示意着外头黑暗中的那些对手。话说回来,对着面前的人能给自己找这么个麻烦,苏挽月很好奇,“前几天你便知道法源寺来了不速之客,今晚为何还要过来呢?” “你是不信贫僧已经死了十一年么?”对面那人听着苏挽月的怀疑,清冷笑了一声。苏挽月再听到他这么说一句的时候,胆子再大,心里也隐隐冒着寒气。瞪大眼睛望着那个除了脸色苍白些,再无其他异样的年轻和尚。 隐约闻到了火油的气味,皱皱眉头,望着紧闭的殿门,外头是人影攒动的感觉。苏挽月心里猜想,只怕是要放火烧了这戒台,八百年的古寺,竟然敢这么明目张胆。 “那你十一年前为何而死呢?”苏挽月盯着那人的眼睛,近了半步,忽然一把抓住了他胳膊。确信那一具躯体有着温热的体温,心里缓缓放宽了些。只是对着外头要放火的对手还没想好怎么处理,还要应付里头装神弄鬼的和尚,苏挽月有些力不从心。 对着苏挽月忽然的举动,只是不急不恼,抬起手来,苏挽月以为他要来揭自己脸上的黑纱,急忙退了两步。 没有理睬苏挽月举动,自顾自抬了手起来,拂开衣袖,露出了伤痕盘错又斑驳的一条手臂,完全看不出本来的皮肤,被疤痕扭曲了所有的肌肤。苏挽月从未看过那么怖人的伤疤,吓了一大跳,“怎么弄的?” 放下手来,脸上依旧是淡淡的那抹笑,“大火。除了脸,我全身都是如此,所以我说十一年前我就死了。”每半年,那些烧伤的疤痕,会逐渐缩紧,整个人都是紧紧绷住,需要重新松皮。每半年一次,年复一年,都要重复那种痛苦,所以向人摊开伤疤的时候,也已经变得麻木。 苏挽月望着那身干净又坦荡的僧袍,望着他苍白的脸,望着他清瘦但韧劲十足的身形,一时没有什么话能去安慰。本想开个玩笑说还好脸保住了,但自觉那样的话语并不好笑,终究抿着唇,什么也没在问。 外头燃起的火光,拉回了苏挽月的思绪,有些着急,快步到殿门前,但发现殿门已经被封死,浓烟从缝隙里挤了进来。这下,苏挽月连出去被乱箭射死的机会都没有了。 “你今天真来陪我送死的?”苏挽月侧头,看着仍旧无动于衷的那个和尚,有些气急败坏问了一句。 慢悠悠走过来,慢悠悠尝试着推了下殿门,又慢悠悠看着苏挽月眼神焦急,“戒台下面有条暗道。” 苏挽月听着这句话,首先是感觉喜从天降,而后才发现自己被耍了,叉着腰厉声问了一句,“你一直看我急得跳脚很好玩是不是?”浓烟中,苏挽月的眼睛被熏红了,眼泪汪汪的样子,凶着眼前的人。 被呛了几口烟,苏挽月低声咳嗽了几声,而后跟着和尚,到了戒台旁边。三层的汉白玉正方戒台,周身镶着数百尊佛像,和尚取出了最下头最里边的一尊佛像,在浓烟中视线有些受限,苏挽月仍是望到了里头黑黝黝的洞口。 “你确信这能出去?”苏挽月不想既被烟呛死,又把自己活埋了。 没说话,先跳了下去。苏挽月犹豫了下,也跟着跳了下去,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不甚宽敞的洞口,里面倒是挺宽敞。苏挽月跌坐在和尚身上,发觉后立马起身。黑暗之中看不清楚周围是什么情况。 “跟着我走。”清冷的一句话,在离苏挽月西北方一尺多远的距离。 苏挽月弯腰勉强站了起来,一手摸着旁边的墙壁,伸手去扯了他僧袍的袖子,只能慢慢摸索着,亦步亦趋跟在后头。 不知走了多久,不知走了多远,苏挽月的眼睛已经习惯了那种无尽的黑暗,但仍是看不清周围的样子,只是模模糊糊有个大概的影子。旁边突出一块或者脚下不平坦的时候,总是一个踉跄,几近要跌倒。 “还要走多远?”苏挽月又被绊了一下的时候,有些烦躁问了一句。 “人总是不满足现状,得知必死的瞬间,祈求只要能活下去就好,事后却嫌求生的路太苦。”没有答苏挽月的问,却是意味深长说了这么句话。 “你在讽刺我?”苏挽月自然是非常不爽。 “不是,一些感慨而已。佛祖教诲,众生皆有佛性,要于细微中见真谛。”在黑暗中摇摇头,苏挽月自然是没瞧见,只是听着那个沉稳又清冷的声音,说着语带禅机的话。 第242章 淑妃遗骨 (1) 从一片被杂草覆盖的洞口爬出,苏挽月垂头看自己,浑身脏得不成样子,除了拽着别人衣袖的那只手是干净的,一身的黄泥和碎草。再看看那个和尚,芒鞋灰袍依旧是整齐又干净的样子,没什么表情看着苏挽月手忙脚乱整理自己。 月色掩映在树枝的缝隙中,摇摇晃晃着些许光线,这儿是法源寺的后山,地势颇高,苏挽月捡了个小山丘站在上面,望着下头的火光冲天。她知道法源寺最大的一次破折,莫过于文革时期千佛殿被毁,但没想到,在明代也有戒殿被焚烧的一幕,只是没有记载下来罢了。脑中浮现汉白玉上的佛像,藻井里的金龙,极尽美轮美奂的彩绘和雕刻,此刻只怕都已经毁于一旦。 “那是你生活的地方,你不伤心么?”苏挽月回过头,望着仍是一脸平静的和尚,有些不解他的无动于衷。 “任何毁灭都是另一种重生,无需伤怀。因果循环,他们也会为今日所做之事付出代价。贫僧需要做的,无非是默默承受,而后坦然接受。”听着苏挽月的问,沉默了下,而后缓缓吐出了这么一段话。 “在你心中,难道不会有恨么?”苏挽月皱着眉头沉吟了下,她没有那样的大度,也没有那样去的气魄去包容和忍耐。 “愤怒和仇恨,只会让你变成面目可憎的人。”和尚看着苏挽月乖戾的表情,云淡风轻笑了笑。 苏挽月没有再问了,眉峰轻轻蹙着,此刻她心里的暴戾之情已经被点燃了。她讨厌自己轻率举止,也憎恶张菁菁演那么一出戏糊弄了自己。心里烦躁到不行,看什么都不顺眼。愤怒和仇恨,真的会让人变得面目全非。苏挽月并不想如此,但已经无法控制内心的情绪。她一生追求随心所欲,最无力也最不想的就是改变自己内心。 “贫僧带施主你去看样东西,可好?”苏挽月仍在发呆的时候,和尚轻轻说了这么句话,意兴阑珊的味道,他不似一般出家人每日诵经念佛般的循规蹈矩,反倒有些隐士的洒脱和神秘。 苏挽月回过头望着他,一时没有说话,不知道卖的什么关子。 也没管苏挽月有没有跟上来,自顾自转身往树林里头走了,芒鞋踩在枯黄掉落的树叶上,发出沉闷的声音,那习灰色的背影快要在视线里消失的时候,苏挽月还是什么都没问,也跟着上去了。他要是想加害自己,并不会这么大费周章从戒殿领着来后山。苏挽月只是不知道前面究竟会有什么等着自己,对于未知的东西,人性是会踟蹰一二的。 和尚走得很慢,像是在回忆什么记号,在每一棵桐树下面都要停下来,仔细看个半晌。苏挽月也没说话,安静待在旁边。 “十一年前,万贵妃来法源寺礼佛半年。那时年幼无知,总想着去看一眼那个宠冠六宫的娘娘是个什么样子。等到真正偷见了尊容的时候,却诧异那张并不怎么好看的脸,还有成天被她关在房里的那个漂亮女子。”和尚很缓地说着话,像是回忆起了那段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嘴角轻轻泛起了浅笑。只是那抹笑如同被微风吹皱的涟漪,瞬间回复了宁静。 苏挽月没敢插嘴,静静听着和尚说下去。 往西走了数十部,又停在一株桐树前。桐树又叫悬铃木,树叶如同倒挂的铃铛,这株数长得格外枝繁叶茂,像一把很大的伞,倔强撑开站在泥地里,从不低头。和尚仔仔细细看了这株桐树的树干,而后在树皮上找到了个三角形的缺印,痕迹周边流出的树脂像是眼泪一样,时过境迁,已经结成痂,永远烙印在这个伤痕之上。 面向东边站着,直直走了五步,而后蹲下身来,拂开地面沉积的厚厚一层落叶。苏挽月不解,走到他旁边,问,“你在干什么?” “时候到了。”不像是在回答,反而像是在自言自语,那双经过长长地道也是干净无比的手,兀自挖起了地上的泥土,原来他并不是不屑于弄脏了自己的手。 苏挽月虽是不解,但也掏出了龙鳞,想要帮着和尚挖坑,但被一把推开了。和尚的眼里有种不容触碰的庄严之感,“不用人帮。”苏挽月自知无趣,站了起身来,望了下四周,颇显无聊。 月光下,那抹灰色的背影,跪在地上,十根手指已经被沙石磨破了,但不知疼痛,仍是一味重复的模样。苏挽月看得有些无趣,踢了踢脚边的石子,问了句,“你说同万贵妃来法源寺的,还有个漂亮女人,是谁啊?” 没有抬头,像是随口答的一句,“是当今东宫的生母,纪淑妃。” “淑妃不是暴毙在宫里么?怎么还会出现在这?”苏挽月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一时觉得信息量有些大,接受不来。 “当年死在宫里的,不过是个普通的宫女。真正的淑妃,被万贵妃囚禁在法源寺。”越是分量重的话,越是被轻轻巧巧说出来,抬头望了下苏挽月目瞪口呆的表情,嘴角有些讥讽笑了下,“这样你就吃惊了么?” “你难道还有压箱底的爆炸性新闻?”苏挽月眼睛都放绿光了,蹲了下来,眼睛直勾勾盯着和尚。 被她那种表情弄的有些尴尬,和尚垂下头去,接着手里的动作。沉默了半晌,也就接着说了,“当时贫僧时常去淑妃房里玩闹,淑妃见贫僧年幼,也经常赏些瓜果。但淑妃终日以泪洗面,不到半年光景,就香消玉殒了。万贵妃一度想焚尸灭迹,直接烧了淑妃的屋子,被师父以命相搏夺了未焚完的半具尸骸,葬在此处。贫僧当日被困在那间屋子,至此得下了满身的烧伤。师父死后,贫僧的心愿便是有朝一日,让淑妃娘娘能重新迁葬,不再待在这个荒郊野岭。” 原来他有过大火中被关在屋子里的记忆,所以刚刚面对戒殿着火,显得一点都不惊慌。苏挽月一时没说话,而后侧头,问着自己的不解,“你为什么不去直接告诉太子?这样你就不必等这么多年了。” “当年殿下尚年幼,羽翼未丰。后来法源寺也一直在万贵妃的监视之下,没有机会。”苦笑了下,世间所有的事,都是那样简单而想当然,就好了。 苏挽月回想着那段无限凄凉而今再说起来,却云淡风轻的往事,也有些感慨万分的意味。望着这个年轻和尚清隽的侧影,若是当年他不曾跑到淑妃的房里,可能一生都会改变,而不必如此多舛。但转念一想,年少的挫折,可能成就他现在的淡然和洒脱。苦难有时候,会是另外一种恩赐。 才挖到半米来深的地方,很窄小的一个坑,苏挽月实在看不下去那和尚这种行径了,“你两个手要到什么时候?我回宫里让殿下叫人过来” “他们快来了。”依旧没有停下手里动作,依旧是很清淡的那种语气,随口回了一句。 “你是算准了今晚?”苏挽月有些惊讶,没有想到还能真有料事如神的人。 摇摇头,和尚知道苏挽月只怕是想错了,抬眼看了下她,“如今已经不是万贵妃一手遮天的局势,法源寺大火,此种消息,势必会传到宫里。” 第243章 淑妃遗骨 (2) “那谁能搜到这个后山?”苏挽月仍是疑虑万分,心里想着朱佑樘那个阴森森叫夜枭的护卫赶紧出现,平日里跟得跟鬼魂一样,如今真的需要了却不见了影子。她怕若是先被万贵妃的人发现,又有一场硬仗要打,看着和尚不谙武功的样子,只怕就得靠自己了。 苏挽月没有以一敌百的野心,却往往被逼成了非赢不可的局面。 眼巴巴看着那个年轻和尚,却见他依然不紧不慢说了两个字,“随缘。” 苏挽月一时有种吐血的冲动。 “我去那头看看。”朝着下头望了望,这火一时半会还不会灭,又看了看那头山丘,示意换个地方瞅瞅有没有救兵来。 和尚没回话,苏挽月自知无趣,也就转身踱步走了。 山风凌冽,苏挽月被吹得有些可怜兮兮的模样,站在山头看着下边,想从隐秘的树林里发现些东西。只是等到真的有亮光的时候,苏挽月却不敢冒然招呼了。 直到听到了别人一遍一遍叫自己的名字。 “挽月……” “挽月……苏挽月……” 苏挽月听出了是云天的声音,瞬时飞奔下去。 幸好是被云天先找着了,不消一会,就举着火把迎面过来了。看着脏兮兮的苏挽月,云天满脸无奈。苏挽月瞧见了云天却是很激动,扑过去就抱了个满怀,云天那身玄色的袍子,瞬间被沾满了黄泥,西一块东一块,威风凛凛的锦衣卫统领,瞬间有些狼狈。 “你怎么找到我的?”苏挽月望着云天,有些诧异。 “苏挽月。”还没来得及回来,却听着后头有人冷冷叫了自己一声。 那个人叫自己全名的时候,苏挽月便知道有事情不妙了,颓然放下自顾自抱着云天的两条手臂,望着在后头走过来的人。侍卫都停在了原处,没有跟上来。月光洒在他身上,不紧不慢踱步过来的时候,如神邸一样的精致无双,斜挑着眼睛望过来,带着些自负的傲慢。 苏挽月被那双眼睛盯得有些窘迫,垂下头来,而后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殿下……那边的山头……” 本想全部说出来,但又觉有些不妥,半言半语说了一句。云天看出来了苏挽月的犹豫,拱手对朱佑樘施了个礼,往后退了十余丈,给两人留出了单独说话的空间。 “殿下,我阴差阳错找到了你母妃的遗骨。”苏挽月抢先说了出来,怕朱佑樘把话题先岔到其他地方去了。 明显是没想到她说出这种情况,朱佑樘愣了下,眼睛里的神色很复杂。像是寻觅一样东西很久,忽然得到的时候,那种不真实和不确定感让人有些恍惚。 苏挽月扯了扯他的袖子,看着那张似乎永远傲慢和漫不经心的脸,流露出了忧伤又欣喜的矛盾,有些心疼。 朱佑樘牵了牵她的手,调整了下脸上表情,轻声说,“你带我过去吧。” 侧过了身,望着那张又回复漠然和冷清的那张脸,苏挽月有些无奈的伤感,那样的距离始终遥远。朱佑樘的自尊和隐忍,像是永远横亘在两人之中,苏挽月不希望身旁的是个完美如神邸的男人,她希望朱佑樘卸下那些金刚不坏的盔甲,做一个会哭会笑,有弱点也能真性情的人。 “你会如何处理呢?”示意着方向,苏挽月走在他身侧,轻声问了句。 “重新厚葬。”朱佑樘说得煞是轻巧,苏挽月却是颇为焦急的样子,但也未开口说什么,朱佑樘显然是瞧出了她的犹疑,“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对我不必那么见外。” “如此一来,你知不知道要翻多少案?承受多少阻力?万贵妃是不会承认当年所做之事的。”明目张胆厚葬十一年前已经在燕郊下葬的淑妃,苏挽月不太清楚朝廷现在的政局,只是完全明白,这样师出无名,会给别人留下太多把柄。年岁太远,已经无从考究以前的证据。 “我知道,只是我若想做,也未必会失败。”朱佑樘瞟了一眼苏挽月,望着她眼里浓墨重彩的担忧,轻声安抚了一句。确实,他想要得到的东西,想要办成的事情,还没有哪一件是没有完成的。这是种底气,也会在一些时候,让人无法正视得失。 “你母妃肯定不会想让你冒险。她肯定如同当年一样,只想你平安顺利。”苏挽月笑了笑,望到了那株桐树。那和尚似乎已经完成了先前的事,盘着腿背靠在树干上,闭目养神。 在朱佑樘走过去看那具遗骸时,苏挽月挡在了他前面,抬头望着他眼睛,“你可以愤怒,可以伤心,但不要失去了理智。风光大葬是完全可以,但不是现在。你要明白,你现在只是太子,你还不是万人之上的皇帝,大臣对你言行依然苛刻,太多的人等着你犯错。你需要忍耐,等到你可以让所有人都俯首称臣,那才是让你母妃真正的安息的时候。” 朱佑樘很少听到苏挽月长篇大论讲这么番道理,或者已经很多年,懒得去听别人的教诲了,但仍是静静听她说完,轻轻点了下头。他知道苏挽月不会害自己,也知道她只是为自己好。 见他点头,苏挽月才让开了道,将心比心,若是自己哪日看到双亲的白骨,肯定会当场崩溃。苏挽月害怕朱佑樘失去理智,做了无可挽回的事。 等到真的望到那个黝黑的深坑时,朱佑樘牵着苏挽月的手,狠狠用了下劲。他应该是没有想到,母妃原来是那么娇小,竟然可以睡在那么窄小的一个地方。像是被黑暗吞噬了般,没有棺木,皮肉早已腐蚀,只剩下皑皑白骨。 “你们别过来。”朱佑樘木然抬起一只手,示意他带来的侍卫不要再向前了。 苏挽月安静拉着他的手,想要给予一些安慰,但朱佑樘那样骄傲的人,似乎不愿意听到任何同情的话。终究只是陪着他沉默了一阵,月光洒在他身上,在他脸上投射出淡淡的光晕,很难得见他有这么柔和的时候。 “他是谁?”朱佑樘侧头,手指着背靠桐树盘腿在那闭目养神的人,问了苏挽月一句。 “我也说不清楚,你亲自去问问吧。”苏挽月想开口说明那和尚的身份时,才发现词穷。她不知道那人的名字,除了知道他十一年前同淑妃有过短暂的相处外,苏挽月发现,自己对那个救命恩人一无所知。 “先才在戒殿,他救了我一命,也是他带我来找淑妃的遗骨的。十一年前,他也差点被万贵妃烧死。”苏挽月想了想,最终只是挑了最简要和最重要的,短短说给朱佑樘听了下。 朱佑樘默默听完,而后侧头看了眼那个依然闭着眼睛的人,“经历比我都有多舛么?” 苏挽月越是听着他满不在乎的语气,就越是心疼,一双眼睛里尽是说不完的话,望着朱佑樘很深的眼底,“你别这么说。” “先让云天送你回宫,我还有很多事要处理。”朱佑樘一见她的眼神,就怕最后演变成要自己去安慰她。更何况,接下来的事,苏挽月若是可以不在场,朱佑樘可以更漠然和无动于衷些。 刚想说“不”,但看着朱佑樘不容置疑的眼神,也只能点点头,张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朱佑樘示意不用多言了,“无需安慰我,我没那么弱。” 苏挽月闭嘴不言,被云天带着往山下走的时候,仍是不断扭头看朱佑樘。 她希望在那个人眼里,看到些脆弱的情绪,这样也许他心里,会好受些。一味故作坚强,刀枪不入百毒不侵,最终会变成一株像仙人掌一样的人。当人,长成了仙人掌。无需和风细雨,无需温沃土壤,像是不需要任何东西也能生活得很好。只是蓦然回首,才发现自己已经长满了浑身的刺,而周边也只是无尽的荒漠,那些以为这的美好生活的场景,不过是海市蜃楼。只是可惜,苏挽月望不到朱佑樘眼里透露的任何脆弱。 第244章 情为何物 苏挽月下了山,从千佛殿穿过牡丹院,远远望了下火势不减的戒殿。心里惋惜着那些泥塑金身的戒神佛像只怕已经是面目全非了。一路仍是有零星的打斗,看得出来局势已经被朱佑樘的人控制住了,但云天仍是很担忧苏挽月安危的样子,手里的绣春刀一直捏在手里,护在身侧,也催促她快点离开这里。 出了山门殿,云天过去牵了绑在树上的马过来,两人很有默契,一路也并未再开口说话。苏挽月勒紧着缰绳,跟在云天后头,只怕是他们来的路上就中了埋伏,路上躺倒了一些人。 苏挽月回了宫里的时候,天都要亮了,折腾了半夜,隐隐有些困意,但是却没时间去睡。望着云天把马交给值夜的侍卫,而后朝自己走过来,眼皮子都要打架了。 “挽月,你是怎么自己溜去了法源寺的?”虽说一路没问什么,但现在回宫了稍微安全了,云天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了她一句。 “这个说来就话长。”苏挽月打了个哈哈,没有说明白,隐隐是觉得跟云天说是偷听了张菁菁与侍女的谈话有些不妥,毕竟还只是在自己猜测之中的事情,没有确凿证据。 “那你长话短说。”云天却是明白苏挽月在躲避一样,咄咄逼人的气势再问了一遍。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八婆?”苏挽月翻了个白眼,还是顾左右而言他,没正面回答。 两人经过神武门,云天仍是在追问,苏挽月正在苦恼拿什么话搪塞过去,却见了红绡的身影。 这里是回毓庆宫的必经之路,她只怕是想要等人,又不想挨着毓庆宫惹别人闲话。苏挽月心里有些惊讶这个时辰她出现在这里,赶忙上去。云天却是犹豫了下,待在原地没有动。 “红绡,你在这站着干什么?”苏挽月微微惊讶。 “我在这等你们。”红绡朝着苏挽月笑了笑,她始终有股很淡然的味道。 “你等这么久,是不是有话同他说?”苏挽月看着红绡的眼神,却像是猜出了她的心思一样,也顺着她眼神,回过头看着那个长身而立的人。 红绡没说话,微微颔首。苏挽月立马转身走回去叫云天,连拉带拽扯了过来,云天的神色很尴尬。 “你们聊,我先回毓庆宫了。”苏挽月摆摆手,随意笑了下,转身就要走。 “不行,你在这等我一下。”云天伸手扯了她胳膊,示意留在这。 “你个大男人,还怕被吃了不成?”苏挽月有些不好意思,一直想抽回自己的胳膊,但云天拽得死紧。 “云天哥,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是没关系,我就几句话,说完再也不会来烦你了。”红绡开口了,绿裳飘飘,就算只是简简单单未施粉黛站在回廊下头,也是如诗如画一般的女子。 苏挽月听着,心里一惊,想着红绡好手段。这种示弱又倔强的话,最能抓着男人的心了。侧头一看,果然云天那张板起的脸,皱了下眉,显然心里也是被触动了下。仍是一张扑克脸,但也没最开始那么抵触了,依旧拽着苏挽月的胳膊,望着红绡,示意可以说了。 “从我出了京城,你就不愿同我好好说一句话。对我,真的是无话可说了么?”红绡苦笑了下,淡然望着云天那张冷漠无情的脸。 “还需要说什么?”云天面无表情。 苏挽月幽幽叹了口气,红绡姐妹与云天之前的纠葛,只有他们几个人才最清楚。云天喜欢红绡的姐姐凝香,但是红绡出宫之后的事情,她就不知道了,但是看红绡这个情况,似乎也是爱上了云天。 “你十三岁那年进宫,我就认识你了。这么多年,我见过最痛苦的你,也见过最幸福的你。而今看你有了归宿,起初我心里并不愿接受,但你夫君对你尚好,我也就远远离开比较好。红绡,你要珍惜陪伴在你身边的人,你应该过普通女人的日子,不要再多做无谓的等候了。”几人良久沉默后,云天笑了笑,说了这么段话。这个世界上,最懂红绡的人,只怕就是云天了。他知道她的心比天高,也知道这个不怎么爱说话的女孩子陈府极深。 “是么?那你说,我最幸福和最痛苦,都是什么时候?”红绡盯着云天的眼,那种毫不掩饰的留念和依赖。 “最痛苦是殿下成婚当日,最幸福应该是你十五岁,被召进毓庆宫服侍殿下。”云天面无表情,冷冷说完,语气平稳不起涟漪。但任由是谁,都能听出这话里的无奈和悲凉。你陪伴了那么多年的人,笑得最灿烂,哭得最痛,都不是因为你。何其悲哀。 红绡皱了皱眉,一张如水般清秀,又无比魅惑的那张脸显得有些痛苦。如若你旁边有人,一直静静陪伴着你,从不求结果,也从不开口哭泣。因果循环,你终有一天,也体会到了这种心碎。 “我沉迷于权势,被召进毓庆宫时,我以为可以爬的更高,所以我开心。只是后来,我逐渐沉迷于殿下,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就是我痛苦的源泉。”就算苏挽月在场,红绡也不避讳,直接说了出来,坦坦荡荡的气势,脸上的浅笑显得万分沧桑。 她刚进宫时,十三岁,被安排最苦最累的活,偶尔会有云天在御花园里偷折朵花过来看自己。记得有一次,被一个掌事的嬷嬷打了,在浣衣局罚跪,进进出出的宫女,无论地位高低,都要数落一句。跪了一天一夜,遭受的冷言冷语,只怕比一辈子还要多。 那是红绡特别难忘的一天,因为看清了人情冷暖,看清了这个宫里不会有人同情弱者。至此,她不再去可以讨好那些姐姐姑姑,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却是审时度势,手段极其厉害。未满十四岁就调入银作局,十五岁进毓庆宫。从此以后,年轻些的宫女都要行个跪礼说声姑姑好,年长些的,也得退了几步恭恭敬敬说声红绡姑娘好。 “我很喜欢我十五岁的自己,有你的陪伴,有我那幼稚野心的满足,不用同现在这般无奈。”红绡依旧在笑,只是笑意僵硬在脸上,漂亮的眼睛垂落了晶莹的眼泪,她哭的时候很惹人怜,云天从来,都是最怕她哭的。 “别哭了。”皱着眉头,看着红绡眼泪一颗一颗掉,沉吟半晌,却说不出其他安慰的话。 苏挽月递了手帕过去,看着红绡也是很可怜。谁要是家庭安稳,又愿意把自己孩子卖进宫呢。如今肯在这个地方哭,只怕已经压抑了许久。幸福的人大抵都差不多,不幸的人却又是各有各的不幸。 “我很羡慕你,是真的羡慕。”红绡止住了眼泪,看了看苏挽月。 微微愣了一下,苏挽月指着云天,“要是有哪个姑娘痴心不悔喜欢云天,该也是很羡慕你呢!” 云天回手,作势要揍苏挽月,被躲了开去。 “红绡,你今晚等了这么久,就是想说这些的么?”苏挽月看了看红绡,小心翼翼问了句。 红绡沉默了下,而后看着云天,很认真很陈恳说了一句,“我其实一直想告诉你,有你陪伴的那个十五岁,是我一辈子最好的时光。我很感谢你的陪伴,还有你的深情。如若有来生,换我追着你跑。”缓缓说完,缓缓垂下头去。 她不是那种情怀深藏的人,付出了多少感情,会全数说出来,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只想原原本本告诉你知道。世间遗憾已经那么多,已经不需要再作茧自缚了。 “不必谢,那是我愿意的。”云天没有过多的表情,浅浅淡淡回了一句。红绡施了个万福,走过苏挽月和云天旁边,没有再回头了。 云天站在原地,站了很久,苏挽月都以为要看到东方的鱼肚白了,旁边的人还是没有任何举动。有些人的感情,常像是一场报恩。他居然懂了自己,还愿意善待、陪伴,一起见过好时光,于是,无原则地回报。如果对方要离去,顿觉恩情没处释放了,一边忿恨一边给予更大的好。每一段好缘分都是交错时的光芒,不是灰霾,不是债务,不用一再退让一再忍痛,过火了,缘分就焦伤,连当初那点好都荡然无存了。 “云天,你没事吧?”苏挽月扯了扯他的袖子,有些欲言又止,“你要是还陷进去了,那就是真傻!” “我很想知道,你自己遇到这种事的时候,是会很洒脱,还是很痛苦。” “可能都会,但我是个很自私的人,我不会为了一个人痛苦折磨自己一辈子。”苏挽月想了想,诚实作答。 “也许事到临头,你就身不由己了。”云天望着她笃定的眼神,笑了笑。 “也许吧,人生要是什么都可预知和控制,那岂不是太无聊了?”苏挽月并不介意自己以后的身不由己,大大咧咧说着,拍了下云天的背,捶得乒乓响,“小伙子,别伤心了,改明让殿下送你一打漂亮宫女,我亲自给你把关。” 云天看着苏挽月流氓一样的表情,很是无奈,“你今晚死里逃生,不知道正经些么?” 苏挽月转身往毓庆宫走,没有回答,“我喜欢我今晚的冒险。” 第245章 情敌手段 抚仙阁的杜鹃花,一夜之间全死光了,残破不堪,零碎了一地的破败花瓣,有些连花根都断在了地上。细细一看,断根处有被虫子咬过的痕迹,这一大片的残局,只怕都是被那样的小东西啃噬掉了的。 太子妃张菁菁站在抚仙阁的台阶上,默默地望着这一幕,很是触目惊心的感觉。你悉心栽培了几个月的东西,好不容易盼来了花期,还没好好享受她的绚烂和华美,却猛然一夜之间,零落成泥碾作尘。 张菁菁最爱的就是杜鹃花,这样一来,像是要了她半条命一样。从见到这个事实到现在半个时辰了,一句话都未说。 “娘娘,你别吓我……花可以再种……”琪儿小心翼翼说了一句,看着张菁菁眼神呆滞,心里很是着急。 “欺人太甚。”张菁菁木然侧过头,眼神有些空洞,看了看琪儿。 “什么?”琪儿一时没听明白,但见张菁菁下了台阶就往外头走,不由在后面叫了声,赶紧跟上,“娘娘!娘娘你等等我!” 天已经亮了,苏挽月简单梳洗了下,换了套衣服。 整整一夜,她只靠在朱佑樘桌案上打了会盹,想着等他回来,但看样子,那人今天是没时间回来看她了。一夜未睡,她也已经过了困乏的时间,索性就不再去床上了。 苏挽月刚站起身来活动一下,就见张菁菁气势汹汹走进来。 “殿下还没回。”苏挽月站在书案后头,望着张菁菁明显盛怒的脸,冷静说了一句。 “我是来找你的。”张菁菁抬了下下巴,沉声一句。 苏挽月听着她的话,笑了笑,食指卷了自己发梢两圈,抬眼望了眼站在那的人,饶有兴致回了句,“正好,我也有话问你。” “琪儿,你先出去。”张菁菁侧头对着琪儿吩咐了一句。有些不情愿,但也没办法,三步两回头望着张菁菁,很怕娘娘冲动之下做出什么事。 书房只有两个人的时候,苏挽月随便打开了朱佑樘的抽屉,翻翻捡捡看了一阵,也不急着开口先说什么。对着那个象牙的砚台好像很感兴趣,拿在手里,把玩了片刻,乳白色的象牙显现出柔和的光,做得煞是精致。只是苏挽月没见过朱佑樘用这个砚台,那人喜欢最简单的瓦砚。 “你拿的是我陪嫁的东西,好像你挺喜欢。”张菁菁望着苏挽月的举动,说了一句,语气又回复了以往的温柔,垂眉顺目的样子,让人以为她本就是这样。 被这么挑衅一句,苏挽月脸色不是很好。她面无表情,顺手将象牙砚放回了原处, “抚仙阁外头的杜鹃花海,一夜之间都死光了。”张菁菁的语气中早已经不见了她刚看到这一幕的震惊和伤心,只是平平淡淡,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而后话锋一转,“苏挽月,是你搞的鬼么?” 以她的立场来看,整座皇宫之中恐怕只有她有这个本事,也只有她有这个胆子,所以张菁菁第一时间,就来毓庆宫找苏挽月的麻烦并且打算与之对峙了。 苏挽月直直盯着张菁菁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你早就知道淑妃的遗骨被藏在法源寺一事,你猜殿下会怎么同你算这笔账?” 张菁菁听到苏挽月问的那一刻,眼里闪过一丝慌乱的神色,但转瞬即逝,瞬间又回复了正常。不在意笑了笑,温柔如水的一对眸子看着苏挽月要把人看穿似的眼神,有种很传统知书达理的样子,“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要什么脏水都往我身上泼,你觉得殿下会信么?” “我本来还不是很肯定,但刚刚有你一瞬的慌张,也就够了。”苏挽月懒得听张菁菁在狡辩些什么,她踱步走到窗边,先是望了望外头有没有人,而后关了窗。再走过去,把书房的门也关了。 “太子妃,你真的很有心计,只怕连万通也被你瞒了过去。我猜测,你是主动去和万通联手的,万通不会要我死,他留着我有用。而你恨不得把我戳骨扬灰,所以昨晚想要烧死我。你假计让我听到那段话,半真半假,法源寺却是真的,因为你知道那是万通的王牌,而不是你的,所以并不在乎。”苏挽月笑了笑,走到一张椅子上坦然坐下,带着几分慵懒的神情望着她,“何必整天想着算计这个算计那个?与其争得个满堂彩,还不如偷得浮生半日闲。” 张菁菁初听苏挽月的话,是震惊,而后坦然了,听着听着,就大笑了起来。越笑越欢快的那种,好像遇到了极高兴的事,停不下来了。 苏挽月面无表情看张菁菁反常的举动。 “你知道么,我觉得你好好笑。”张菁菁微微止住了笑,看着苏挽月神色不解,却没有接着说下去。 苏挽月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只是略微隐隐有些不安,但面上仍然不动声色,目锐如刀,死死盯着眼前的人。 “你知道我并不好惹,你弄死了我的杜鹃花,我绝不会就这么忍气吞声的。”张菁菁阴森森笑起来了,看着苏挽月,咄咄逼人的气势。 “你那么笃定是我做的?”苏挽月也是笑了笑,满眼邪气。 张菁菁缓步走了过来,眼神中带些许不屑的神色,“如果不是你,还能是谁?谁有这么大胆子,又有什么理由来做这件事?” 她缓缓抬起手来,苏挽月感觉有一缕奇异的香气从她衣袖中发出,待要防备却已来不及,顿时觉得头脑一阵晕眩。 “你居然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她抬眸怒视着张菁菁。 “对你这样的人,有何不可?”张菁菁眼里掠过一丝阴狠的神色,“我娘亲打小就教我,争不来的东西,就算是毁了,也不要让别人得到。你和殿下拥有着所谓的爱情,我就替你试试,这个男人有多爱你? 苏挽月被堵了嘴,她发出不了声音,浑身都僵木着,旁边都是黑暗,只透着一丝的光线。她努力凑眼过去,看到前头是一张贵妃榻,再贵妃榻前头是一面珍珠垂帘,空间十分狭小,自己应该是被关在了柜子里头。 她从缝隙中隐约看见珠帘被掀开,竟然是邵宸妃,她被宫女扶着进来了,走路很缓,像是身体已经很不好的样子。 “你去叫他们进来吧。”在贵妃榻上坐定,邵宸妃手一挥,吩咐着旁边的宫女。 宫女领命离去,不一会就带着人进来了。外厅太远,苏挽月完全看不见,只是听着脚步声,不止一人。似乎是张菁菁的声音,应该是行了个万福,柔声说了句,“宸妃娘娘安好。” 邵宸妃抬了下手,示意不用多礼。 而后听着有个宫女的声音说,“太子妃娘娘,请喝茶。” 苏挽月不知道她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全身上下只剩耳朵和眼睛能用了,也就一不做二不休,安静看了下去。 “宸妃,昨夜似乎没休息好啊?”苏挽月有些惊讶,因为这是朱佑樘的声音。她不明白朱佑樘为什么会和张菁菁一起来邵宸妃这,难道不知道张菁菁在中间做了手脚? “殿下也一样。”邵宸妃淡笑了两声,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随口又说了句很挑衅的话,“听说太子殿下将淑妃姐姐的遗骨寻回了,不知如今把遗骨安放在哪呢?如此多年,无人祭拜无人上坟,姐姐九泉之下只怕也不好受,还是早日入土为安的好。” 苏挽月听着这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只觉得心口梗得慌。 只听见外头沉默安静了一会儿,却见朱佑樘仍是很冷静的开口,说道:“此事我自会办妥,不劳宸妃费心。” “我是替太子殿下着急,看来倒是我多事了。”邵宸妃笑了笑,但感觉并不是那么友好。 忽然之间,只听见“当啷”一声响,似乎有瓷杯砸到地上的声音。 苏挽月看着邵宸妃站了起身,走了过来,打开了苏挽月被藏着的那个柜子,而后像什么也没看见一样,拿了上层的一样东西,再很自然关上了柜子门。这种赤裸裸的挑衅和无视,对苏挽月的杀伤力是最大的,她现在气得牙痒痒,恨不得立马跳出去把邵宸妃和张菁菁打成猪头。 “这是当年淑妃姐姐与我相交之时,曾经赠与我的遗物,既然殿下找着了她的遗骨,这些东西也一并交还给你吧。”邵宸妃幽幽地叹了口气,把刚刚取出的东西,让宫里送出珠帘外头,交给朱佑樘,语气有着无法言说的疲惫之情。 “多谢。”朱佑樘看了一眼,认得那个锦盒就是小时候见母妃用过的,也没当场打开看里面的东西,小心放在了一边。 “殿下如今在朝中声望甚高,我们母子不过是聊以度日,还望殿下日后登基之日,多加照顾骨肉兄弟。”虽是把自己放极其卑微说出来的这番话,但谁都听得出来,邵宸妃话里有话,她曾经想过撺掇宪宗皇帝改立四皇子,显然是不会轻易认输或者愿意把自己后路都交给对手的人。 “宸妃大可放心。”朱佑樘知道邵宸妃此举只是为了示好,既然她们母子已失势,他又何必去那么明目张胆给人留下话柄? 两人交谈着,忽然一声尖利的叫声打破了那样你来我往的客气。 苏挽月听着是张菁菁的声音,听见她似乎很痛苦的样子,哀嚎了几声,“我的肚子……好痛……” “怎么了?”听得出来朱佑樘也很着急,连问了几句。 乒乒乓乓的声音,碗碟只怕碎了一地,听着朱佑樘厉声质问邵宸妃,“你给她喝的这碗茶里放了什么?” 苏挽月望着前头空空如也的贵妃榻,满耳只听得到朱佑樘冷冽的质问声。 邵宸妃似乎有些慌张,急道:“你们快去叫太医来!” 外头有人听着吵闹进来探望了下,邵宸妃挥了下手,而后一直听着朱佑樘很低的安抚,还有张菁菁轻声的啜泣。苏挽月虽然心里很郁闷,但是又无可奈何,男人总是心疼柔弱的女人,适当的脆弱,往往是最好的化妆品,比蔻丹的胭脂还要惹人怜爱。 “也许是胎动了,很正常的。”邵宸妃说了一句,像是实在看不下去张菁菁的耐痛力。 “菁菁,你怎么疼成这样?”朱佑樘抱着张菁菁在怀里,小心避开压着她肚子,轻声问了句。 苏挽月心里忽然很难受,她现在才发现,原来朱佑樘和张菁菁的关系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疏远。若不是被关在了柜子里,此时此刻她恐怕早已经跳出去瞪着朱佑樘了。 太医过来的时候,苏挽月已经听着朱佑樘哄了张菁菁八遍,给她擦汗五遍。就算已经回暖的天气,她仍是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紧接着又是噼里啪啦一番问诊,张菁菁一直靠在朱佑樘怀里,听着那大夫的诊断。果然只是胎动了,没什么其他大事,开了几副安胎药,嘱咐张菁菁平日里要保持心情开朗些,说是气郁于心,不利于胎儿。 “你一直很不开心么?”听到气郁淤心,朱佑樘问了句。 “我种的杜鹃花……全死了啊。”张菁菁说着很小女生的话,这是她很聪明的地方,不提太大的要求,也不完全不提要求。其实她气郁淤心,很小的一部分是为了这个。 朱佑樘听着笑了一句,“这种小事何须费神,我再给你种一片就是了。” 有人进来急冲冲禀报,苏挽月听得出来,是云天的声音,“殿下,挽月不见了。” 苏挽月翻了下白眼,想着总算有人发现自己失踪,而后想着,张菁菁的本事不过如此,耍点小脾气而已,还不至于让自己太吃醋伤心。 “她又跑去哪玩了吧。”朱佑樘对于苏挽月又不见了这种事,已经见惯不怪了。 云天站在那没说话,张菁菁看了下朱佑樘的神情,哀声求了一句,“殿下,你今天陪着我好不好?就这一天。” 苏挽月听着朱佑樘沉吟半晌,答了个“好”字。心里只觉得一阵难过。 果然男人和女人的想法,永远是不一样的。朱佑樘觉得就陪着给自己怀着孩子的女人一天,苏挽月肯定不会生气。苏挽月会觉得,你既然不担心我的安危,反倒愿意去讨别人欢心。爱情的游戏总是这样,在离幸福越近的时候,倍感幸福,当真正得到的时候,要求也多了,患得患失。 第246章 替罪羔羊 苏挽月一直被关在柜子里,听着朱佑樘和张菁菁在外面说话,邵宸妃依然在那不急不慢地喝茶,她等得花儿都谢了,好像被别人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像一个隐形的人。 如果所有的事都可以运筹帷幄在鼓掌之中,就没有那么多惊心动魄了。 直到那一幕出现以前,苏挽月都以为自己对所有险境,都能化险为夷。有的时候,人会过度高估了自己的实力,而忽视了运气的成分。苏挽月一直在想不会有任何差错。她想的是张菁菁不可能气到自己,拙劣的挑拨,浅显的骄纵,不足以让自己去跟朱佑樘翻脸。苏挽月也许是对两人的感情有信心,更多的是对自己的心性有把握。 苏挽月安静躺在黑暗中,听着邵宸妃忽然放下了手中茶盏,呼吸急促了下,应该她也在有些紧张,而后收敛了心绪,呼吸逐渐回复了平稳。 “把人带进来,给太子殿下看看吧。”邵宸妃沉声吩咐了一句,而后说道,“我不过是奉贵妃娘娘的遗命行事,望殿下不要怪我。” 苏挽月心中一凛,不知道邵宸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听着外头嘈杂声四起,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样一来,只怕苏挽月会恨你一世。”张菁菁在旁说了一句,依旧柔软如水的声音,很轻,仍被苏挽月尖着耳朵听到了。 没有得到回答,但似乎隔着那长长的沉默,苏挽月都见得到朱佑樘那张冷艳的脸,和他的默许。 苏挽月完全听不明白,不知道张菁菁和朱佑樘,私底下达成了什么协议。觉得外头很吵,全是乱哄哄的声音,越是被弄得紧张,内心无法平静的时候,其实已经输了一半。 “她原本是从我宫里头出去的侍女,后来才去了贵妃娘娘那里,如今我要怎么处置她,殿下想必没有异议吧?”邵宸妃又沉声说了句,语气阴沉沉的,像是许久不见天日的那类心境,听的人很不舒服。 “没有。”朱佑樘言简意赅答了个字,懒得再多说的意思。 而后见邵宸妃一抬手,苏挽月缝隙之中,看不见垂帘外头的情形,只是听着女子一声的闷哼,心里头也紧了一下,那是红绡的声音。 “红绡,你背信弃主,本宫今日毁你一张脸,你可心服?”沉闷的声音问着珠帘外头的人,邵宸妃的话,让苏挽月有些听不明白。 “奴才甘愿受罚。”几乎没有什么情感的声音,苏挽月不知道此刻红绡是什么表情,是不是和她以前一样很冷漠又淡然。 如果真的毁了红绡那张脸,苏挽月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去面对她,难过?还是根本已经无用的同情?落花流水本无情,漂亮的女人难道真的都是,没有一个有好下场么? “殿下……” “不用求人。” 是云天的声音,他刚开口即被红绡打断,很轻的开口,却是冷冷清清似是可接受一切变故的样子。苏挽月一直想用一种形容词去描述红绡给人的感觉,并不是逆来顺受,而更像一种不卑不亢的淡漠。懂她的人,自然会看到其中的好风景。 如果朱佑樘不去开口阻拦,也许一切都没有回旋余地。苏挽月在想,为什么要让自己在暗处听到这一切,是示威还是为了宣示朱佑樘的无情。若是曾常伴他左右的侍女,都可以随意任人宰割和处置,已经不知晓,还有什么是能让他放在心上的。 “宸妃,恕我直言,你一直在做对自己无益的坏事。”朱佑樘冷冷说了一句,像是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看似轻巧,内里却已经激起惊涛骇浪。 他终究还是没有袖手旁观。 邵宸妃随意手一挥,“你们带红绡先下去。” “云天,你也带太子妃出去。”朱佑樘不动声色,紧接着也说了一句。 张菁菁犹犹豫豫不肯走,被朱佑樘小声说了几句。众人离去,苏挽月听着房间里的气息声已经简单了许多,眼睛盯得有些吃力了,被闷了这么长时间,空气不畅,头也有些发昏了。 “有什么要说的么?”朱佑樘问了一句,开门见山。 “殿下今日的地位全凭本事得来,但其实你心地很软。”迷迷糊糊中,苏挽月听着邵宸妃说了这么一句,有些突兀。 “恩?”像是冷冷哼了一声。 “我们不妨好好谈一次。”邵宸妃像是期待这种摊牌,已经很久了。眼睁睁看着对手长大和成熟,是种折磨,于自己,也是场历练。时至今日,邵宸妃当然知道朱佑樘会是未来的君王,但也知那条路并不平坦,所有的事无情无恨望过去,邵宸妃看着端坐在那的人,不甘心仍有,但更多的是其他复杂情绪。 “我们应该没什么好聊的。你刚刚来这么一出,是想看我替红绡求情?还是想证实你刚刚的断言,我心软?”朱佑樘的声音,依旧是如远山青古般冷静平稳,不带一丝个人感情的样子。 “红绡不过是一颗棋,殿下连一颗卒子都舍不得,如何成大事?”邵宸妃不露声色笑了笑,“我可以放了她。殿下,您也可以走了。” 朱佑樘安静沉默了好一会儿,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问,站了起身。 苏挽月听着那衣袍拂过地面的簌簌沙声,想着他是不是仍是那身白袍,冷傲桀骜的样子。人不能决定自己的出生,天命已定,也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唯一能做的,也许只是不至于太过狼狈。 木柜的门被缓缓打开,苏挽月甚至觉得外头光线有些刺眼,眯着眼睛好一阵,而后前头的光被邵宸妃那身雍容华贵的袍子挡了个严实,才抬起头来,看着立在面前的人。 在背光的阴影下,是不是所有人,都会显得伟大而厚重,苏挽月望着这个曾经温柔美貌的女人,此刻却觉得她很高大。抬着头对视了一阵,苏挽月被堵住了嘴无法说话,邵宸妃也没有急着说话的意思。 抬了右手起来,苏挽月瞥见邵宸妃手里的匕首,心里惊了下,不知道她要做什么。 被冗杂了青筋的手握着,那一幕的情景有些诡异,苏挽月眼里控制不住流露出了惊恐,而后看着那利刃越来越近,闪着青光,在自己脸上比划了几下,最终还是放了下去。苏挽月松了口气,看着邵宸妃伸手过来,解开了堵住嘴上的布条。 “你到底要干什么?”苏挽月喘了口气,斜眼问了句。 “你对人说话,好像永远都不会用敬语。”邵宸妃站在那,望着被束缚住了手脚却仍是狂躁无比的人,眼神平淡,划过她惊艳无双的那张脸,“其实你我之间本没有任何恩怨过节,但是贵妃姐姐有恩于我,我曾经答应过她,会完成她的心愿。” “你对我不客气,我何必要假惺惺去说场面话?”一点惭愧的意思都没有,苏挽月回了句嘴。 亮了手上匕首,像是她这么多年,都居高临下看跪在前头的女人一样。邵宸妃眼神甚至有些复杂的温柔,盯着苏挽月的脸,慢慢看那双眼睛里一点一点溢满了恐惧,轻声问了一句,“你怕我么?” 不知为何,任何险境苏挽月都会觉得有回旋余地,但此刻,对着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中年妇人,却恍然已经走到了绝路的感觉。她们的优劣处境,不仅仅在于邵宸妃手里精巧的匕首,或者是绑着苏挽月手脚的绳索。 更像是一种,对于宿命的无奈。 苏挽月眼睁睁看着匕首的利刃越来越近,直到那只盘根错节了青筋的手被无限放大在眼前。右边脸尖锐疼了下,脑子瞬间有些不太明白状况,嘴唇舔到了血腥味,半张脸火辣辣疼起来,垂头看了看衣襟,已经被染红了,脸上滴滴答答着血,继续扩染那片鲜红。 “你毁了我的脸?”苏挽月呆呆问了一句,没有想到,红绡躲过去的裁决,竟然是落在了自己身上。 没有回答,望着苏挽月右边脸上那道很深的口子,血不断淌出来,流得满脖子都是。那张无双而惊艳的脸,不会再有了。 “我一定要杀了你!”苏挽月厉声叫了起来,眼睛烧得通红。如果此刻不是手脚受限,苏挽月一定会把邵宸妃一刀一刀砍下来,“你信不信我要把你挫骨扬灰?!” 从头至尾,苏挽月从没有把人逼到绝路的心境,一切的手段的心术不过是她的自保,但现在,她是真正几近成魔,想要折磨别人,想要把自己承受的千倍还回去。 邵宸妃很平静,听着苏挽月厉声的尖叫和威胁,置若罔闻。 苏挽月脑子里在迅速想各种狠毒的手段,心态狠了,眼神也就变了,狠狠盯人的时候,有些要活吞人的样子。她盛怒的时候,从不是只会哭的那种女人,仍是盛气凌人的样子,不懂示弱。 “你做得到的时候,再来同我逞强吧。”邵宸妃笑了笑,收了刀回来,擦拭干净,像是把玩自己的首饰一样,稀疏平常。 苏挽月咬着牙瞪着邵宸妃,有种无法遏制的情绪从心里涌起,千刀万剐也不足以泄恨的感觉。一念之间,嗜杀成魔。 “水鬼,进来吧。”邵宸妃沉声唤了一句,刚刚苏挽月骂人的声音已经很大了,外头应该有人听到了,只是被守着没能让人进来。 水鬼应声进来的时候,就是看见了失控了的苏挽月,连忙上前,一掌击晕了她。望着苏挽月脸上的刀口,心里有些戚戚焉。他没想到会发展到现在这一幕,没想到邵宸妃真的敢下这么一刀,看似对自己也没什么益处。 “娘娘,殿下应该不会善罢甘休。”水鬼把苏挽月抱了出来,看了下她染了半肩头的血,再看了看她脸上有些怖人的伤口。她昏过去的样子,很安静,这样一张脸,真是可惜了。 “不,不会善罢甘休的是苏挽月。”邵宸妃缓缓走回了自己的榻边,两手放在膝盖上,挺直了背,深深吐了一口气,“以她的脾气,一定会闹到天翻地覆。” “那岂不是……”水鬼有些听不明白了,那样岂不是于人于己,都没有好处。 “哪有完全正负的得失,告诉你们万指挥使,我这么做,只求无愧于心罢了。”摇着头笑了笑,邵宸妃知道水鬼心里的疑虑是什么,不可能有完美无缺的计谋,有的时候,要看自己的取舍了。 水鬼没有再问什么了,同一条船上不错,但各有各的心思。苏挽月年轻气盛,一向是口舌不饶人不懂圆滑,这次吃了个大亏,也不知道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垂头看了看皱着眉头昏睡在怀里的人,其实水鬼并不讨厌苏挽月,觉得她有勇有谋,武艺好心眼也高明,但可惜从开始就站在了相对的位置。 “宸妃娘娘,现在怎么办?”水鬼望着苏挽月一阵,而后抬头问了句。 手一挥,有些漫不经心的意味,指了指门口,眼里的神色像是深谙世故的那种深沉,“把她交给云天,剩下的事,静观其变。” “这样不是放虎归山么?”水鬼是彻底不明白了,当初在云南,想要一下结果了苏挽月不让她再回京城,尚可理解。现在却是毁了她容貌,再还她自由,受了重伤的野兽,会比平日里更凶残。苏挽月的性格,一定宁为玉碎,给了她喘息的机会,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冒险。 “何必太紧张?该来的迟早都会来。我既然做了,也不怕承担后果。太子不会迁怒于他的四弟,这就足够了。”邵宸妃看了眼水鬼,自然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挥了挥手,却没有再解释什么。 “你还站在这干什么?”见水鬼仍是没动,邵宸妃沉声问了一句,语气有些不悦。 “我总觉得这样不妥。”水鬼低着头,很婉转说了一句。 “你还没资格命令我。”被一声冷笑打断,邵宸妃看着已经三番两次劝阻自己的人,站了起身,走过去看了下苏挽月的脸,那道还在淌血的伤口,像是宣示着一个鲜血淋漓的事实,那就是成王败寇。 第247章 玉容憔悴 云天从水鬼手里接过苏挽月的时候,一时望着她脸上的伤很震惊,抬头看了看面无表情的水鬼,终于骂出了声,“你找死么!” “先替她找太医吧。”水鬼往后退了几步,轻功很厉害,如拂尘点地,轻易避开了云天踢过来的脚劲。 云天两手都揽着苏挽月,一时没办法脱开身,但望着苏挽月的样子,又实在很生气,眼睛瞪着水鬼,啐了一口,“我俩的梁子结下了。”各事其主本就不相为谋,但也本可以不那么剑拔弩张,云天此刻是气愤水鬼伤了苏挽月,还那么大摇大摆不当回事的样子。 门口这一番闹腾,毓庆宫里头的人也都听到了,四喜和初八跑了出来,一瞧见这架势,呆在那也不知道怎么办,殿下还在抚仙阁没回来,推搡了半天,又一起跑去找刘公公去了。 “云天,我今天没想同你打。”水鬼连连退了几步,一直退到回廊上头,看着云天眼睛要喷火的样子。 “你少废话。”迅速扫了周围一圈,想着把苏挽月安置在哪里,腾出身来去揪着水鬼打一场。 水鬼一见云天的架势,就知道只怕说不清楚了,立了单掌起来,就是迎敌的把式。 “我的脸不是他弄的。”有人幽幽说了一句,声音很轻,很疲惫的样子。 “你醒了?”云天一见苏挽月醒了,把人放了下来,“挽月,你等着我给你出口气,看我不把他脸皮撕了。” “我说了不是他弄的。”苏挽月重复了一遍,咬了咬唇,脸色苍白,额头渗出细密的汗,每说一个字都要用很大的力气一样。抓着云天的胳膊,没有松手,怕他在这里就打了起来,那样不过是正中别人下怀。 “云大侍卫好兴致啊,又要找人练手么?”那头有人走了过来,语气轻佻,远远就打了个招呼。 “老三,你怎么来了。”水鬼侧头看了眼,冷冷问了一句。 “不是怕你吃亏么?”又是无比轻佻回了句,一努嘴,示意着脸色不怎么好看的云天,又回眼看了下水鬼,笑得很暧昧,再伸手摸了摸他苍白的那张脸。 “你给我滚开。”被男人摸了一下,水鬼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苏挽月靠在云天身上,偏过头去看了眼,那天跟着自己去观星楼的人里头,有他一个。若是以前,会想在这看一会热闹,只是现在不是以前。有些累,摇摇欲坠的样子,半边脸都花了,染了一衣服的血。实在不想自己这种样子还在外头,被人笑话,转了脸过去,紧紧拽着云天胳膊,“快带我回去。” “好。”云天看着苏挽月的举动,有些心痛,微微皱了下眉,知道现在不是去动手的时候。 “这么快就走啊?”后头老三还是在那要死不活说着话,云天懒得去搭理,看了看脸色越来越不好的苏挽月,“还走得动么?”点了点头,但却是力不从心,失血过多导致的是她双眼发晕,拽着云天的手逐渐没力气,很想沉沉睡一觉。云天一见她这样,心里着急了,拦腰抱了起来。 “云天,你说我的脸,会和以前一样么?”苏挽月脚下一个悬空,被抱了起来,看了看头顶上的天空,吃吃问了一句。天空很蓝,划过鸟的痕迹,其实自己很狭隘,要是没有一张完整的脸,就算是鸟语花香也不过是一片虚无。苏挽月的恐惧,源自于她知道一切都会开始不同。 “不用担心。”云天并没有正面回答的意思,安抚了苏挽月一句,他也不知道能不能回复,只是这一刻,忽然有种怜悯的感觉。苏挽月像个牺牲品,再好的运气,终究没能躲过这一劫。 苏挽月安静看着太医举了剪刀起来,把脸上伤口边的烂肉先剪掉,没有麻药,也没有其余更好的器械。她听着皮肉被剪下的声音,身上寒毛竖了起来,抓着云天的胳膊,几乎要把他给掐断了。 “疼你就哭出来。”云天看着苏挽月的脸色,实在是不忍她这么狠心于自己了。 “不疼。”苏挽月像是在对自己说,缓缓说了一句,一手抓着云天,一手紧握成拳,指甲几乎都要嵌进了肉里。 朱佑樘从门口进来,就是看到了这么一幕。他听着四喜慌慌张张过来禀报,说是苏挽月一脸是血被人抱了回来,但没想到这么严重。隔着那么远的距离,被她斜着眼睛盯过来的时候,不知为何,朱佑樘觉得在她眼里,看到了深不见底的恨意。 “挽月,没事的。”云天让开了位子,朱佑樘伸手握住了苏挽月的手,轻声安抚了一句。 “我一定要杀了她。”苏挽月没有看朱佑樘,直直盯着前头,冷不防说了一句。她是个说到做到的人,懒得说狠话,所以这样一言,必定是事出有因,才能让她这么说。 朱佑樘看着太医收起了剪子,擦拭了下旁边的血迹,而后拿了药用的针线出来,要缝合苏挽月脸上那道口子。手抚上了她下巴,挪了下脸细看了下,眉头皱得很紧,很是心疼,但什么话也没有说。 “太医,是不是就算皮肉长好了,我脸上仍然有道很明显的疤。”苏挽月面无表情问了一句,看着那个老太医穿针引线,放在烛火上烤了一阵。 “会有一点。”斟酌了用词,没有回过身,说了一句。 “那何必要去治!”苏挽月听着这话,又是完全要失控的样子,从床边起身,朱佑樘拉都拉不住。 伸手一掌就推翻了桌上的药箱,不管旁边都是关心自己的人,苏挽月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想要发泄,无法去平静接受。 “你听话,会没事的。”朱佑樘死命抱着她在怀里,云天过来按着她腿,苏挽月仍是困兽那般利爪尖牙的样子,她有些绝望的气息,让旁边的人无从下手。 “你们都别碰我!滚开!”苏挽月散落了满头的青丝,像是积满了地府的怨气。 她现在是最脆弱的时候,但却又偏偏,要去伤害陪在身边的人。这便是人性吧,不成熟的时候,总是满身伤痕,隐匿不了疼痛,恨不得全世界都明白自己的痛楚。 “挽月你听我说,我寻遍世间良药,总会有办法的。”朱佑樘仍是好脾气在她耳边哄着,不管她已经像头小兽一样狂躁了,她从来都不温柔,现在也格外嚣张,但朱佑樘却是心疼她无助的绝望,“我仍爱你,一切都不会变。” “殿下,马大人求见。”初八在门口怯生生禀报了句,知道现在不是时候,但马坤却又确实很急的样子,初八也是生怕耽误了朱佑樘什么大事,担当不起这个延误的罪过。 “我现在没空,要他明天来。”朱佑樘很不耐烦回了一句,仍是抱着苏挽月。 “马大人说,有云南的密报,要亲自交给殿下。”初八犹犹豫豫,还是站那没走,把原话禀报了出来。这就是做下人的苦衷,左右不是人,要是主子事后迁怒起来,后果是相当严重。还算是初八聪明,知道把话都说完了,让朱佑樘自己去判断。 “云南?”苏挽月沉吟了一句,虽是万般烦躁的心情,却并没有迷失了心智,她心里一直记挂着云南的很多人,所以对于任何那头的消息,都是万般上心。瞟了一眼云天,示意自己不会在闹了,后者尝试性松了下手,苏挽月把腿从床上挪下来,脸上仍是火辣辣的疼,但好在还有东西分散自个注意,“初八,你叫信使到这来。” “我去见一趟就行。”朱佑樘揽着苏挽月,不动声色,斜目看了眼太医。 老人家被苏挽月掀翻了药箱,此刻正在一旁不知所措,弯着腰,见朱佑樘看过来,赶忙跪了下去,“殿下您尽管吩咐。”他此刻只怕觉得,朱佑樘再怎么阴晴不定的性格,都比苏挽月肆意迁怒来得好伺候。 朱佑樘没有对老太医说什么,侧过头看了看苏挽月,看她肿得老高的半张脸,揉着她顶心的发,叹了口气,“你要乖一点,不要再让我操心了。” “你觉得一切都是我自找麻烦?”苏挽月有些不服气,回了句嘴。她现在就像一只炸了毛的狮子,对什么都看不太顺眼。 “我当然知道你吃苦了,只是现在我无法出手。”没有从未输过的人,也没有永远的赢家。朱佑樘心里虽是担忧,却不可能方寸大乱,一切事情,还需要再重新思酌。但这话必然不被苏挽月听到心里去,她对于深谋远虑这种事,一向都没有兴趣。 苏挽月垂了下眼眸,长长的睫毛纤细分明的模样,定了片刻,再抬眼时里头浸满了泪光,沉浸了片刻还是没有溢出来。她毕竟才十七岁,烦躁起来爱发脾气,委屈起来会想哭,忍了一忍,没有再那么脆弱。依靠别人就是这么个下场,会有享不尽的苦楚和隐忍。 她望了朱佑樘片刻,一双杏目,却似明珠蒙尘,“你是不是早知道,是张菁菁骗我去法源寺,也是她,害我落得现在地步?” 苏挽月毕竟不傻,听着朱佑樘那般说话,隐隐能猜出几分,他不可能全然不知。 “你怎么会这么想?”阴沉了一双眼,再看苏挽月的时候,朱佑樘有种陌生的感觉,并不是觉得她变了,而是她比自己印象中,要聪明许多。 “是,还是不是?”苏挽月寸步不让,咄咄逼人再问了一句。 旁人都被这种气氛弄得很紧张,大气也不敢出,鲜少有人敢这么对朱佑樘说话。苏挽月一脸的血,唯独那双美目分外清明,似要把人生生看透,朱佑樘被盯了片刻,却仍是很淡然的神情,望着苏挽月眼睛,如实作答,“法源寺一事我知道,但今日这事,我没料你会着了道,也没想到她们真的敢下手。” 朱佑樘并不是神仙,他不可能料事如神,对任何事都了若指掌。他的不动声色,也并不是不在意,被苏挽月那样质问的时候,心里还是微微伤了下。 苏挽月被那双眼睛望着,心里的火气也消了下,但仍是撅着嘴,很不开心,“你说娶她不过是你父皇的下令,其实你心里本来就有一些喜欢她,是不是?” “你私底下调查过我?”狠狠皱了下眉头,像是心里的一些秘密被看透,抓着苏挽月的手也分外用力了些,一字一顿,语气有些严厉。 “是那金夫人跑来跟我说的!”苏挽月也窝火,胳膊被抓得很痛,一反手就甩开了身边的人。她受不了那个泼妇,私底下也没少受那个女人什么气,苏挽月只是懒得什么事都跑去和朱佑樘说而已。她也不喜欢翻旧账,但女人天性就是这样,自个不爽的时候,能想起很多不爽的事情来。 “我确实小时候见过她几次,但并不是你听到的那样。”朱佑樘站了起身,难得好脾气的解释。云天听了,也是倒吸一口冷气,殿下肯耐心耐烦在这说明白,也算是很看重苏挽月了。 一时没说话,想了想,其实苏挽月也没在想这事了,那些莺莺燕燕的暧昧情事,她现在不愿意去猜测太多,人生已多风雨,有些事就睁只眼闭只眼好了。抬眼看着立在面前的朱佑樘,苏挽月笑了笑站起身,“那些暂且不谈,如今万通和张菁菁那两个贱人,把我弄这样,你是打算袖手旁观了?” “你的事自然是我的事,但现在不是时候。”吸了口气,朱佑樘如玉的那张脸,仍是没被苏挽月的话,惹出一丝涟漪的样子。 “没关系,这笔账我自己去要回来。”苏挽月冷笑,抱着双臂往外走,她懒得去设身处地为朱佑樘着想了,不心疼自己的男人,权倾天下又有什么用。 “你切勿冲动。”朱佑樘抓了她胳膊,沉声劝了一句。 “我受够了这个皇宫,也受够了你。”苏挽月甩开了拽着自己的那只手,这是气话,也是实话。 每一次都被挑战了自己底线,苏挽月以往觉得,被人绑架会被吓破胆,后来被火烧觉得了不得了,再到现在被毁了半张脸,觉得整个人都要疯了的时候,看着朱佑樘轻轻巧巧的语气,一瞬间有种错觉,觉得也没什么大事。但这种压抑的情感,几乎都要把苏挽月弄到崩溃,她不需要那么善解人意,也不想那么委屈自己。 朱佑樘站着没动,那句话,真的把他惹毛了。吸了口气,最终还是没有发作。看了看云天,眼神示意了下,“你把她扯回来,又想去干什么傻事。” 第248章 闺蜜之死 云天不敢离苏挽月太近,怕她又暴躁起来发脾气,但碍于朱佑樘的吩咐,又不能不听从,上前一步,伸手挡了苏挽月的去路,“挽月,你别耍脾气了,我不想和你打。” 周围的全是关心自己的人,苏挽月却不知道哪里来的脾气,就是不愿待在这儿,板着一张花脸和云天对峙着,对方也没有真的动起手来。 “太医,别愣着了,你重新整理下东西。”朱佑樘没去瞧门口僵着的两人,侧身对着在一旁许久未说话呆立着的太医吩咐了句。太医忽然如临大敌的阵仗,矮下身开始收拾已经摊了一地的家当。朱佑樘踱步到门口,拉了下苏挽月胳膊,外头阳光明媚,本不应如此冷言相对,再哄了一句,“我们别吵了,先处理完你的脸。” 苏挽月没推却,任由朱佑樘牵着,到了桌子边坐下。这儿是苏挽月自己的房间,比内殿那小了很多,但一桌一椅,也显得比毓庆宫里更有人情味些。按着她坐下,自个再捡了张圆椅坐了下来,抓着她手没放。 太医收拾好东西,又消完毒,让苏挽月冲着对光的那一面坐着,像缝布一样要缝上苏挽月脸上的伤口。苏挽月被拿长针吓得闭了眼睛,朱佑樘抓着她手轻声安慰了下,而后看了眼太医,示意速战速决。 针刺在肉里的时候很疼,苏挽月觉得这辈子没被那么精细的刺痛折磨过,线磨过皮肤,拉扯起来,感觉那不再是自己的皮肉,生生分离的感受让她惊恐睁开了眼睛,抬手想要去推开,但却被朱佑樘很紧按住了两手,不能动弹。 “没事,我在。”朱佑樘轻声很温柔说了句,狭长的眼睛里,有种笃定的东西。苏挽月看着他眼睛没有乱动了,却是极力的克制,身体微微颤抖。她善于忍受刀枪箭雨,但不善于这样任人宰割的疼痛,不得反抗其实是一种再深的伤害。 朱佑樘也是铁青着脸,看她瞪着那双眼睛无助又害怕,心里的担忧却不能表现出来。要是可以,换她平平安安多好,逃过一劫再一劫,终于还是没能躲过早就掉在头顶的刀子。 太医停手的时候,苏挽月已经把朱佑樘的手掐出印子来了,深深松了口气,望着那个老太医背过身去洗帕子的身影,口中在念念叨叨着,要苏挽月忌辛辣忌河鲜海味,忌情绪大起大落,忌一切会让她伤口恶化的东西。 “听好了么?”对着病人的时候,太医的语气里有种行医者的坚持,不再管别人是皇亲贵胄还是贫民百姓。 “我会让她注意的。”朱佑樘替苏挽月答了一句,伸手接过了帕子,亲自给苏挽月擦这张被弄得花了的脸。 “我现在很丑么?”苏挽月闷闷不乐问了一句。 一手抬了她下巴起来,丝绸的帕子换了个边,小心拂过下颚边的血迹,朱佑樘捏着她小巧的下巴,有些泄恨说了句,“我真想被缝起来的,是你的嘴。” 苏挽月抬手起来,想去摸一下,被朱佑樘毫不留情拍了一巴掌。 “殿下,老臣可以走了么?”太医一把老骨头,留在这看年轻人打情骂俏,脸皮有些挂不住了。 朱佑樘没动,微微抬了下手,侧目瞟了下云天,“云天,送一下。” 提着那个药箱子,太医临走望了苏挽月几眼,再三嘱咐,“小姑娘,千万忌口,别沾水,稍加注意些,日后疤就淡一些。”并没有说不会留疤,那么深的一道口子,就算愈合能力再强,用药再珍贵,也抵不过身体的自然规律,如雁过势必留痕一般,若想什么都不会有,已经不是医术能所及了。 “你先下去吧。”朱佑樘心里又揪起来了下,看了看苏挽月,果然,这种不合时宜的提醒,让她一下子又不开心了。连忙让云天带着太医出去了,等到只剩两个人时,反手抱了苏挽月在怀里,这辈子都没对谁这么温柔过,“挽月,我发过誓我会一直对你好,无关你容颜相貌。我亦希望你一直潇洒快乐,不为外物所困,不为外人所扰。我真的都愿意用我的阳寿,换你多开怀一刻,免你惊苦,免你颠沛,免你四处漂泊。” 若是朱佑樘从未对人说过这么动情的话,苏挽月也是从未被人讲过。莫负真心,最难得的是一个人的真心,最易让人动容的,就是这番深情。 苏挽月其实很傻,她爱发脾气,倔强又爱吃醋。以前朱佑樘稍微亲密一些的话语,就让她害羞跑很远,这次被拽着听他讲完,脑子里轰隆隆想着,像是好多辆火车开过去,又像是小时候做错事一样,忽然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而后觉得好热好热,直到摸了下没受伤的半张脸,才知道自己脸上都发烫了,想必也红得跟猴子屁股一样。 “你没事说这些干嘛。”苏挽月撅嘴,很煞风景回了一句,右脸上被缝了针,有点像是破败的娃娃,但苏挽月却是活的。 “你好容易害羞。”朱佑樘扯着唇角笑了,手指勾了勾她的下巴,顺着纤长的脖颈滑落到锁骨上,挑开了最上头的纽扣。 苏挽月浑然不觉有什么异样,直到那只微凉的手碰到自己肩头,低头才发现被他脱了半边衣服,那人正朝着自己暧昧地笑,“我脸都这样了,你还有兴趣?”毫不留情扯了那只手下来,苏挽月一边扣扣子,一边吼出了声。 “我好怀念你那一晚的样子。”朱佑樘见苏挽月的举动,知道只怕又是要吃钉子了。手肘撑着桌子,漫不经心看她红着脸站了起身,不肯坐在自己怀里。脑子里在想在昆明的那一夜销魂,她的身体不是最好的,但于朱佑樘来说,她的发丝,她的眉眼,她的腰线,她鱼水之欢时眼睑下如胭脂的红晕,任意一样,都足够是世间最勾人的蛊。 手撑着额头,倾斜了一头的青丝,脸庞如玉,五官精雕细琢般的华美,似笑非笑的眼神。苏挽月望着这个举手投足都很漂亮的人,心里觉得自己又幸运又自卑,她有着朱佑樘的誓言,似乎得到了他的心,但患得患失中,其实并不好受。想着自己即将要变丑了,更加不太好受。 一时无言,但看着朱佑樘越笑越邪,苏挽月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你不准笑了!” “不让我碰,也不让我想,你现在真是霸道。”朱佑樘没动,看着苏挽月在前头跺脚,意兴阑珊看她闹腾。 “就是不准!”苏挽月捏着他脸,蛮不讲理回了一句。 初八领着马坤,两人在外头僵持了半晌,听着里头卿卿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再禀报去。”马坤一拂官服袖子,推了下初八的脑袋,吩咐他去当这个炮灰。 “大人,您是没看到苏挽月刚刚发脾气的样子,殿下好不容易哄好了,要是被小的搅和了,非撕了我不成!”初八哭丧着一张脸,回过身来,摸着脑袋一副死都不肯先进去的表情。 “老夫有要紧事!”马坤拿着沐府八百里加急送过来的密报,像个烫手的山芋,只期盼快点送出去,好去烫别人的手。 “嘘!”见马坤这么大动静,初八怕的不行,竖了食指在两唇之间,示意两人小点声。 马坤仍是要把初八推进去的架势,初八也仍是誓死不从的样子,忽然,两人面前的那扇门打开了,朱佑樘面无表情看着门槛外头的人。外头黄鹂叽叽喳喳叫着,天色甚好,阳光洒在他白色的长袍上,像是一袭流动的盛宴,如玉的那一张脸,显得乖戾又邪气。那些乘风而去的仙人,有时候也不过如此吧。 “你们在干什么?”冷冷开了句口,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朱佑樘不动声色把人扫了几遍。 “回殿下,沐府密报。”马坤反应很快,立马屈膝跪了一拜,呈上密封好的折子。 朱佑樘望了一眼,伸手过去接住,脸上仍是没什么表情。 “沐国公传来的么,他说什么?”从后头探出一人脑袋,一双杏目还是顾盼生辉的样子,只是那张脸让马坤吓了一跳,一时半会,差点没认出来是谁。若要是苏挽月,难怪刚刚在里头发那么大的脾气,爹娘生的那么一张漂亮脸蛋被毁成了这样,是人都要怒不可遏的。 苏挽月见了马坤惊恐的表情,抬了手起来拿袖子挡住,她一直没照镜子,知道自己现在是猪头样子,但被人那么副表情看着,心里仍是不爽。已经算是心理素质很好的了,苏挽月只是发了几下脾气,没有要死要活,换做别的女孩子,恐怕已经对生活绝望了。 “你们先下去。”挥了下手,朱佑樘很冷清吩咐了句,他不想苏挽月觉得尴尬。 看她阳光下的侧脸,被生硬拉扯起来,特制的密线闪着有些诡异的光泽,那不属于人血肉的东西,看起来有些让人心惊胆颤。朱佑樘承认,她从认识自己到现在,已经不知道受过多少伤,但仍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表情,像是没什么能击垮她一样,每当这时候,朱佑樘觉得自己多看一眼都是心如刀割。 “应该会说厉英和沐谦的事。”朱佑樘站那没动,撕开了信封,递过去给了苏挽月。他已经知道里面要说什么,既然已经发生,就不想瞒着。 有些不解,但仍是接住,苏挽月抽了信纸出来,展开来,有些费力看着那些文言文的句式。 “你为什么还没看,已经知道了?”苏挽月边看边问,没有抬头。 “夜枭还在外头。”朱佑樘随意解释了句,看着苏挽月的眉头皱了起来,“怎么了?” “厉英果然厉害,又一次平定了宁州流民叛乱。” “我知道。我会请父皇,派任厉英做云南参政司。”点了点头,很自然说起了自己接下来打算,朱佑樘语气未变,但一向敏锐的洞察,他知道气氛微妙变化了下,但并不知晓为什么。 “那你知道里头写着,慕蝶殉国了么?”苏挽月冷笑了下,那种笑凄美又阴冷,展开了手里的信纸在朱佑樘面前,白纸黑字,让他们两人之间,清清楚楚站到了对立面。 朱佑樘脸色明显很惊讶,他没有想到信里会写这么一出,也没料到牟斌真的遭遇了不测。但仅仅是轻微的讶异过后,脸上仍是那种波澜不惊的神情,若是事已至此,那就更无需隐瞒了。唯一的遗憾,该是没想好怎么去面对。 苏挽月心里像开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寒嗖嗖,几乎把人从头冻到了脚。 “慕蝶待我如姐妹,你教教我,怎么去面对这一切?”经历过多少惊心动魄的场面,多少次命悬一线,苏挽月从未有过连声音都颤抖了的时候,但如今,望着朱佑樘,深深的无助感和愧疚感,像是要把人吞噬干净。 朱佑樘望着她的眼神,看她眼里破碎了的情感,也动容了下,“挽月……” “其实她可以不必死的。也许她只是不想活下去了。”苏挽月扯着唇角,冷冷笑了一声,望着朱佑樘,也像是看一个陌生人般。 “你何必如此想?平添烦恼。”若不是因为苏挽月为慕蝶的死伤心,朱佑樘连眉头都不会眨一下。他本就无情无心,若不是心疼苏挽月,不会为之动容。 摇摇头,没有回答,苏挽月垂着头把那封信塞到朱佑樘怀里,再没有抬头看他的意思。转过身往屋里头走,有些故作镇定的样子,她还没想好,拿出什么样的情绪来处理,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去面对朱佑樘。 望了她背影一阵,却知道今日只怕无法再说什么。她本就是不需要甜言蜜语的人,更加不需要别人去多番劝解什么,她想明白的时候,自然是会明白。 “挽月,我不希望你太内疚,要是可以,你就怪我吧。也许当初我不应该赞成父皇将厉英赐婚给沐谦。”朱佑樘站着没动,也没拦她,只是颇有气魄,说了这么句话。 苏挽月没回头。朱佑樘跨过了门槛,给她带上了门,也是兀自走了。 心如死灰般,苏挽月踱步到铜镜前,望着镜子里头面目全非的自己,竟然也没有怎么恐惧和伤心。再坏的情况,也不过如此了,人都是自私的,舍不得让最重要的人伤心,苏挽月有些愧疚会有这样的私心,但却又是真的,对慕蝶这样的结局,很绝望很绝望。 第249章 桃花迷障(1) 这两天来,张菁菁和琪儿发现抚仙阁被一团粉红色的迷雾笼罩。 诡异的淡粉色,不像桃花的妖娆,也不像杜鹃的清秀,安安静静落在那,风吹不散,日照不透。站在阁楼顶上看,觉得那雾气浓得跟浆糊一样,走进,伸手一抓,却似青烟不着痕迹。 第一日的早上,以为是晨间的雾气,并未放在心上。等到了日中,却发现天上的太阳晴朗得厉害,这周围的浓雾却还是没有散去,好像头顶的天和眼前的景,不是一个世界的,完完全全被分割了出来。人走出去,看得清前头的路和脚下刚移栽过来的杜鹃花,但你就着那条走了八百遍的路走了半天,却发现还是绕回了抚仙阁前头那块坪地。琪儿试了几次,张菁菁挺着大肚子也试了一次,像是鬼打墙般,两人皆是没有办法走出去。 第二日,前头怀着惴惴不安的心理勉强睡了一晚,想着再起来,好好瞧着脚下的路,一步一步盯着,昨日诡异的情景不会再现。但事实证明,那些不过是侥幸的想法,情况仍是这样。无限轮回,永远走不出的困境。那天晚上,外头有人很大声喊着太子妃,应该是察觉出了异样。里头也能听着,但外头的人也进不来。张菁菁被彻底隔绝了开来。 邵宸妃宫里,也是不得安宁。 宫女们不断发现着各种蜘蛛蜈蚣爬进来,昨天更是发现,外头树上的枝桠上,一条一条盘绕着各种蛇,按理说,只有发水灾的时候蛇会上树,这样大规模见此情景的时候,着实有些壮观。 邵宸妃起初没怎么在意,只是下人忙得够呛,需要不停清理地面,直到蛇蝎蟾蜍,像是蝗虫一样出没,才发觉人力根本无法去控制这种反常的现象。五毒俱到,场面确实有些让人不敢掉以轻心。 继晓匆匆赶到,为了对付安宁宫的五毒。摆了阵法,又升坛做了法,弄了一碗不知道是什么的符水要邵宸妃喝了口。安宁宫的四周都贴满了朱砂画的符咒。也不知道是道场起了作用,还是加派的锦衣卫起了作用,总之安宁宫总算消停了一会。 那些尚可糊弄,但对着抚仙阁的异象,继晓半桶水的本事,着实不知道怎么处理。被太子冷冷盯着后背,装模作样跳了一会大仙,隔在抚仙阁和外头中间的浓雾,还是纹丝不动。 “殿下,贫僧真是尽力了。”继晓一见这事一时半会也解决不了,只得整理好袈裟,放了手中法器,硬着头皮走过去小声同朱佑樘打商量。 时值深夜,皇城里仍是火光通明,邵宸妃和朱佑樘站在了右侧,两旁是严正以待的锦衣卫,中间是从各寺照过来的僧人,佛号雄浑,却仍是驱不走这浓雾。要是再这么下去,里头的人,会被活活饿死。 “我真不知道,父皇为什么任你为国师。”朱佑樘看着继晓唯唯诺诺的样子,冷冷说了一句。逼近了半步,继晓连退三步,他很怕这个太子会一怒之下把自己扔进雾里面。 “殿下,您就是杀了贫僧,也奈何不了这妖雾啊。”继晓在三步之外,拱手说了一句,语气有些地痞流氓的无赖。 “那我现在就杀了你。”还没来得及朱佑樘回话,那头有人毛毛躁躁回了一句。 站在中间的众位僧人纷纷让开道,又是几人浩浩荡荡走过来,是张峦夫妇和他们的两个儿子。刚刚说话的是小子张延龄,自从攀上这个亲家,这一家人就觉得皇宫是他们开的一样,想来便来,想拿什么就要什么。 “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小鬼是谁啊?”继晓瞥了一眼,漫不经心问了一句。他当然知道那是太子妃的弟弟,但深得皇上宠信,也就不把这个小姑爷放在眼里,故意要给他添堵。 “继晓秃驴!”张延龄年轻气盛,来不得半点激将。 “你好大的胆子!”继晓没想到还有人敢这么对自己说话,瞬间脸红脖子粗,也顾不得自己是个长辈,卷着袖子就想揍这个小鬼。 “大庭广众,你还敢打人不成?” “你们够了么?”朱佑樘很轻一句话,足够让张牙舞爪的两人安静下来。因为他是最不好惹的,尤其现在心情不怎么舒畅的时候,更容易拿别人开刀。 周围没有人再出声,朱佑樘侧过身望着张峦,张家似乎只有这个人还算是个正儿八经的读书人,“你们怎么来了?” “回殿下,臣听说抚仙阁中了妖术,心里担忧,所以过来看看。”拱手答了句,张峦的态度还是很谦卑,不似家里其他人鸡犬升天的样子。 “那需要这么多人跟着来么?”朱佑樘永远是喜怒无常的那类人,你不知道那句话忤了他的逆鳞,本就是冷冷清清问的一句,话锋一转的时候,更是寒意袭人。 “殿下恕罪。”张峦也是久经官场的人,自然察言观色,听出了朱佑樘的不悦,赶忙跪了下去。旁人不知他为何要行此大礼,但张峦知道,尊卑有别,把自己放更低些,摔得也就没那么疼痛些。 朱佑樘一时没有说话,背着手立在那儿。长袍依旧是他很常穿的白色,袖子上细密缝着枝墨色的翠竹,雅致又精巧,很衬他冷傲的气息。抬了手起来,指了指那头的神武门,再看着张峦,意味深长又颇显不在意,“我劝你带着你家眷,好好在家呆着,不要让他们再给我惹任何麻烦。” 张峦惊讶抬头,心里当然知道朱佑樘不单单指今天的事。没有反驳,默默垂下头跪了几拜,起身就要领着金夫人往外头走。 “这儿怎么这么多虫子?”张鹤龄却是低头,看着地上爬过去的东西。 皱了皱眉,朱佑樘望着堂而皇之的这种威胁,却有些无奈。侧头看了看那团浓雾,忽然有些佩服苏挽月的本事了。这样一来,里面的人不被饿死也会被虫子咬死,或者苏挽月的心计也许本来就更毒辣,还想让张菁菁死无全尸。 “苏挽月在干什么?”问着旁边的云天,朱佑樘眉头锁得很紧。 “一切如常,待在宫里,什么都没做过。”云天沉声答了一句,压低了声音,明里暗里,他们都不愿让事情太过声张。 “给我看紧她,别让她添乱。”朱佑樘吩咐了一句,云天也惊了下,因为语气。仍是不紧不慢的样子,但朱佑樘心里微微有些暴躁了。他不愿被苏挽月玩弄于股掌之上,不喜欢太厉害的女人,也不喜欢不听话的女人。 第250章 桃花迷障(2) 除去乖戾的情绪之外,还有一种无奈,因为若不是自己,事情也不会变成这样。牟斌的事情,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苏挽月应该忍着脾气很久了,张菁菁和邵宸妃,她也许一个都不会放过。 京城下起雨来,淅淅沥沥下了一天一夜。夜雨显得有些阴霾了天地。 一名穿着蓑衣的僧人,独自走在湿嗒嗒的小巷里,两旁的灰墙让人感觉很压抑。穿过小巷,行到青石板的街道上,旁边屋檐下嘀嗒着雨水下来,形成一长串深深浅浅的水坑。雨有种越下越大的势头,僧人的鞋袜被水浸湿了,却像本就是行走在水里般,没有丝毫的停顿和迟疑,很是自如自在。一身蓑衣,在夜色中显得寂寥又孤傲。 而他后面,则跟着一个穿夜行衣的人,像鬼魅般,远远跟着前头的那个僧人。灰墙青瓦安安静静看着下头的一切。 苏挽月偷偷溜出了皇宫,她静静地跟着这个人,从法源寺一直跟到了京城,三十里的路,僧人走得不快不缓,却也没有停下休息片刻。后头的人也跟得很是耐心,不急不躁。眼睛都未眨一下,下一瞬间,却已经是不见那个寒天苦雨中暗自独行的僧人,仿佛先前那抹孤傲的背影,一直是自己幻觉。雨夜中不再有人影出没,淅淅沥沥的雨依旧再下,天地浑然中,有种时光交错的感觉。 有没有过一种感觉,对着第一次走的路,第一次见的景,像是以前经历过一模一样的事情。和尚就有这种感觉,一样走过重重迷雾,一样走过青烟似的尘嚣。如以前一样,走过雪若芊的桃花瘴。 其实和尚并没有平白无故的消失,只是走进那座雨幕后头的尘雾。浓雾过后,外头的人是看不见也找不着的,如一个结界般,平地伫立起了一番不被人发觉的空间。 这边毓庆宫中,云天和莫殇两人面面相觑,茫然相对,皆是不明白苏挽月到底什么时候不见的?她又是怎么逃离两人的视线就此溜走的? 事实上,苏挽月用了迷障之术,云天和莫殇武艺再厉害,也不可能破解这番的异术,就算是牟斌或者夜枭在这里,也只能是撞上了南墙找不到出路。 雨中矗立着独栋的一座两层的小楼,圆木垒成,屋檐下吊着一串贝壳做的风铃,风吹过去的时候,叮叮当当响着有些嘶哑细微的声音。风铃用红绳串起来,下面系着缕很小面的风藩。 小楼的门被人从里头拉开了,带着斗笠的人跨了一步走出来,斗笠上的黑纱垂下来围了一圈,看不清模样。一双鹿皮靴子,窄袖红装,立在门口看了看站在雨里的人,后面暖黄的烛光也不能缓解人的寒冰之气。 “你是谁?怎么能破我的桃花瘴?”苏挽月很好奇地问。 “雪若芊,她是我师妹。我们同出一门。” 僧人掀开了头上戴着的斗笠,随意扔在了雨里,黑幕下露出了一张苍白而矍铄的脸。 这张脸,苏挽月认出来了,她在法源寺曾经见过一次。他还算救过苏挽月一命。 “那看来我是班门弄斧了。”苏挽月笑了两笑,自己是照葫芦画瓢从雪若芊那学的,要是这和尚是雪若芊的师兄,那估计布散瘴气的本事,会比自己要高明了许多。 望着那个纤瘦的身影像是要被苦雨吞噬一般,苏挽月面无表情望了他一阵,而后侧开了身,手臂展开来,指着小楼的门口,“既然你是她师兄,自然可以进她的房子。”这儿是雪若芊在京城住的地方,平日里没有人能找得到,所以除了观星楼,她可尽情消失在人们视线之中。 黑衣僧人一直没有再说话,脱了蓑衣,自顾自往里头走。对着苏挽月今日的打扮,也并不好奇的样子。 门口的风铃响了响,苏挽月在黑纱后头,望了那个漂亮别致的风铃一阵,侧头看着已经坐下来的和尚,“我没听雪若芊说过有你这个师兄。” “我也很少跟人说,有她这个师妹。”一点都不生分的样子,自顾自烧了桌上的那壶茶而后斟满,背对着苏挽月,独自品着。 “那你叫什么?”苏挽月倚在门口,欣赏着这夜雨凄风,也别有一番风味。 “了因。”他说这两个字的时候,屋檐下红绳串着的风铃,响得有些狂躁。 “了因?” “因果的因。”一杯茶饮尽,站了起身,侧过去看着苏挽月,又望了望门口那串风铃,随着风幡舞动起来,很异域别致的感觉,“你觉得这串风铃是什么做的?” “难道不是贝壳么?”苏挽月被问得有些莫名其妙,她没有细细想过,只是理所当然觉得。 “那是龙骨做的,一条刚刚成型的小龙。”了因望过来的时候,苏挽月觉得隔着黑纱,也能见到他直直而视的眼神,咄咄逼人又不显山露水,被盯得有些烦躁。 外头的雨下得更急了,苏挽月忽然想起在戒殿看到的那一幕幻象。也是一样的凄风苦雨,那个漂亮的女子跌坐在一树桃花底下,上天像是要倾斜玉池一般,穿着灰色僧袍的老者站在竹舍的屋檐下,静静望过来,无悲无喜。念及此处,了因身上那习僧袍,也如芒刺一样,深深刺痛了苏挽月的眼。 “如果我在戒殿那看到的,真的是我的前世,那我前世犯下过很重的杀孽?”苏挽月记着幻象里那个老僧的话语,下了三天苦雨,只因那个叫水无忧的,滥杀众生。那个女子最终还是没有醒悟,只是冷冷回了一句。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眼神冰冷,几近成魔的样子。 “没有如果,佛祖让你见到的,一定是你的前世。”了因摇摇头,一把否决了苏挽月将信将疑的态度,而后缓缓道来,那些不曾解开的谜团,“你前世是龙王的小女儿,是条金鲤鱼,在出嫁当日,哭得金鳞逆落,才变成龙。门口悬着的,是你前世的尸骸。你死的那片桃花树,后来也就是你前边的这面荒地。” 字字诛心,苏挽月望着那串被打磨得已然看不出尸骨模样的风铃,有些寒彻心扉的感觉。只怕没有多少人有这种幸运,能知道自己前世是什么样的,能见得到前世的景。也没有多少人有这样的悲剧,一世为人,仍然被前尘往事所纠葛。前世没有得到解脱,今生也不得安宁。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苏挽月走过去,抬手碰了下那抹乳白色,很异样的感觉。真的,就像是在触碰自己一般,既熟悉又怪异。桃花树下的女子,应该就是俯身死在了那一地零落的花瓣中,她的尸骨被人做成了风铃,恐怕几百年来,但凡雨夜,都会平添几分寒意。 “枭龙活在水里才自在,她却想活在风中。所有看似无常的事情,都有其因果。就好比你会认识雪若芊,会来到这里,会在这个雨夜,听我这起这些。” 第251章 前世今生 苏挽月阴沉着一双眼,显得有些难以消化这些事情。心里的暴戾之情难以压制,这几日虽是极力克制,但胸腔之中似乎有另外一种人格想要挣脱出来,苏挽月有些担忧,自己会完完全全变成面无全非的另一个人。 龙王的小女儿是条金鲤鱼。 出嫁当日,哭得金鳞逆落才能变成龙。这串风铃是龙骨做成的,那只怕,前世的她刚刚嫁人不久就香消玉殒。何以乘风,竟然希冀不回到水中,或者安于土里。世间一切皆有因果,前世的因,今世的果,很多人都不曾明白从天而降的福泽或者厄运,因为不曾知晓以前做过的事。容颜会变,地位会移,只有你自己做过的事,会永远跟着。万般带不走,唯有业随身。 “那我今生的果是什么?今生我会是如何?”雨仍在下,苏挽月沉声问着了因。 “你既然已经明白因果循环,就该明白,你每一次善行,或者每一次作恶,都会孕育出你的未来。不是佛祖决定你的今后,你就是自己的佛。”隔着黑色的面纱,了因都似乎看得到苏挽月的表情,也似乎隔着那层面皮,甚至都可看到她的内心。 “我若这次杀了张菁菁和万通,我日后一定会有报应,是么?”苏挽月一点都没拐弯抹角的意思,她知道这个和尚,肯定已经知晓这些无聊的复仇。 没有说话,点了点头。 “看来前世的我,也是个脾气不太好的角儿。那凭什么要我现在去行善?大不了鱼死网破。”苏挽月冷冷笑了一声,要她放过决定恨上的人,很难。她根本不怕报应,她怕的是对不起自己。 “你在这独自待了三天,有什么感觉?”忽然问了句无关紧要的话。 愣了下,却也没有问什么,苏挽月冷冷吐了两个字,“清静。” “因为没有人打扰你,人的眼光是沉重的负担。”羸弱苍白的那张脸,却显得有无穷无尽的生命力,“清静就是不被人注视的那种温馨感觉。你直到现在是不是还未明白,不是别人造就你现在,是你一手造成。你的一意孤行,伤害了关心你的人,也反噬了你自己。最终的结果,不是因果的终止,而后另一轮循环的开始。别人会为自己的作为付出代价,也会有其他人,来惩罚你今日的作为。” “我根本不怕。如果真的有报应,那就放马过来好了。”苏挽月的语气,已经很不好,凤怒自威的意味。扔了面纱在地上,晚风吹起她的秀发,拂过她曼长的瓜子脸,右边的脸颊,却盘横着蜈蚣一样的伤口,黑色的血痂刚刚结好,在昏黄的环境中,有些渗人。 “你的性格做不成好人,但也可以不做个坏人。”仍是不紧不慢的语气,不是谆谆善导那类指向性很强的,像是平静阐述一个事实,苏挽月最终的决定,完全和他无关。也像是完全,看不见她那张破败了的脸。 “有人教过我,若是自己不高兴了,也不要让别人有好心情。”苏挽月忽然觉得,自己变成了朱佑樘差不多一类的人。 “那个人也会有报应。”了因像是知道苏挽月在说什么似的,冷冷清清答了一句,而后捡了蓑衣起来披上,“该说的我都已经说完了,剩余的事,你自己去决定吧。” 苏挽月没去拦,也没有再聊下去的意思,微微侧了侧身,让开了旁边的道。因果是条不变的定理,千百年来,从未变过。她从来都不怕这些冥冥之中注定的宿命,怕的只是将来发现,一切并不值得。到那时候,已经来不及,既是最大的悲哀。 “你介不介意,陪我走一段路?”了因跨出阁楼台阶的时候,苏挽月在身后轻轻问了一句。 “不介意。”他没有回头,没有停步,自顾自走进了雨里。 苏挽月撑了伞起来,也跟着走进雨里。满天的雨幕下,这片荒地很寂寥宁静,很难想象,这里曾有一片绚烂的桃花林,如今却似灰飞烟灭般。除了杂草,没有什么再来光顾。 “雨什么时候会停?”苏挽月看着伞外的世界,被油纸伞隔断了的这方寸之地,雨帘汇了一圈。 “看天意。”了因忘了忘天,他没有撑伞,一身简陋的蓑衣,兀自独行。 “我什么时候会死?”最近这段时间,苏挽月越来越觉得了无生趣。活着若是没有盼头,死亡也变成了解脱。 “看天意。”仍是那句回答。 “真是可惜。”苏挽月听着,不无遗憾感叹了一句。 “没有眷恋的人和事么?” “有,只是世界太复杂,无法只剩我和他两人。我活得很累,他也并不轻松,在一起不过是两两相累。”这是最近才想明白的道理,苏挽月不是贪恋那点滴温暖的人,也许她生性悲观,看事情总爱做最坏的打算,也愿意坦诚最痛楚的结局。 “那你死后,希望来生是什么样子?” “来生?我希望有个一般般喜欢的恋人,有个一般般的生活环境,过一般人的生活。”太喜欢一个人,会痛。爬得太高,会险。普普通通的平淡,那才是最真金不换的。 “你真的希望那样么?那你今生就可做到。”笑了笑,了因看着苏挽月的眼神,凭空的想象自然可以绘成最好的画面,但活人不会是浮在半空中的,不可能是一张白纸随便描绘。 苏挽月愣了愣,要是去换一个一般喜欢的恋人,她宁愿要个轰轰烈烈敢爱敢恨的爱情。要是去换一般人的生活,她宁愿跌宕起伏不枉此生。 “其实你舍不得的那个人,只要你舍不得他,只要你记起你们曾经的回忆,仍有感动。你就不应期待来世,而应活在当下。” 有时候只需一个念想,就可浴火重生。如果不能做到无欲无求,就应该好好去经营生活,善良地去追求。苏挽月好像忽然明白,无论前生或是来世,都和自己无关。重要的不过是喜欢现在的自己,无非是去努力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或许骨子里对于杀欲仍然无法克制,但终归不再为那些情绪所驱使。 忽而觉得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忏悔的机会,来生是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但若是要苏挽月幻想极乐天堂的样子,无非是打开一扇门,能看着朱佑樘在对自己笑,也无非如此罢了。 作恶种下的是恶因,于事无补。苏挽月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快改变主意,她本想活生生困死张菁菁,而后让虫子吃她的肉,啃她的骨,下一个就是万通。如今却只想远远走开了,她们种下的恶因,自然会有她们的报应,无需苏挽月去挑战和打乱那个过程。 “我懂了,不送。”苏挽月笑了笑,没有再同了因走下去。兀自停在原处,看着了因走远的背影。那抹笑有些苍凉,人为成长付出的代价,是巨大的。你想要成熟么,那就是越来越不怕孤单,却也越来越孤单。 第252章 时光如电(1)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离苏挽月从应天府回来,已经快半年了。在别人眼里,她和朱佑樘两个人的感情好得如胶似漆。 这个势力如日中天的太子,身后总有个默言陪伴的锦衣卫,她很少同不熟的人说话了,只是跨刀安静立在一旁,静默无言的样子。也不似以前英姿飒爽的潇洒,苏挽月似乎学会了低调和沉默,树大招风,只有匍匐于地才能不被强风所绊倒。这个道理,她足足花了一年半才学会。朱佑樘时常会侧头望着身后苏挽月,而后静静交换一个温柔的微笑,那种让旁人看到,也会被感动的温情。 只有一个时候,朱佑樘会支开苏挽月,便是去见张菁菁的时候。太子妃几个月前已经诞下个儿子,就算朱佑樘对这个名义上的正妻没什么感情,还是要去探望一下自己骨肉的。苏挽月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她不闻不问,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不在意。帝王将相,总有很多的无可奈何,要是往死胡同里钻,反倒惹了众人的不快。 张菁菁的儿子取名叫朱厚照,含着金汤匙出生,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不像他的父亲,从出生到认祖归宗,历经坎坷饱受艰辛。虽没有广而告之,苏挽月感觉得到,朱佑樘是极其喜欢这个孩子的,但她得知这个名字的时候,才恍然大悟原来历史上那个最有名的纨绔子弟,就生养在离自己不远的抚仙阁。 苏挽月时常会提醒下朱佑樘,要严加管教这个孩子,但朱佑樘也不明白,才几个月大的婴儿,从何管教起?她也会经常说起,要控制张氏外戚势力的扩张,避免上演外戚专权的情景。对于这一事,朱佑樘却觉得不足为患。他其实心里,对于冷落张菁菁是有些愧疚的,所以尽量在其他地方弥补。 苏挽月也不能明说,把这个秘密憋在了自己心里。要是真的,人的命运已经注定的话,那做什么都是徒劳。历史的促成,其实并非几个人的三言两语,而是一种无法逆转的洪流,你只能在这条河流中,随波逐流。 成化二十三年九月,已经过了炎炎夏日的时候,北方的天气却还是燥热难当,似是要在这最后的时节里,把未散尽的热量挥发出来。在这一个焦躁的午后,苏挽月仍是没有回毓庆宫,因为张太傅和金夫人进宫来了,现在两人正在那其乐融融逗外孙。只要苏挽月脑子没被门板夹坏,就不会留在那给自己添堵。 明代时候的御花园被叫做宫后苑,位于坤宁宫后方。宫后苑里有十几株连理枝,大都由松柏培植而成,苏挽月很喜欢来这里散心,尤其喜爱园门前那株高大沧桑的老树。平日里若不是陪着朱佑樘出去办事,她是极愿意在宫后苑里头待一整个下去的。 一进园门,就是那株最高大的连理树,枝枝相连,阡陌交通,在烈日下相依相靠。苏挽月仰头望了一会,垂下头来时,却不想碰到了一个故人。有些时日未见了,继晓仍是以前那副模样,苏挽月笑了笑,并未开口打招呼。 “苏姑娘越发明媚啊,太子真是好眼光。”继晓挥挥手,示意手下等在原处,自个走了几步上前,立到了苏挽月面前。 “你也还是像以前一样,一肚草包。”对着那类轻佻的语气,苏挽月心里暗自不爽,面上仍然在笑,但嘴里已经寸步不让了。她知道要是客客气气的话,继晓会更加过分。 继晓哈哈大笑,以苏挽月爱开玩笑一笔带过。 “你很喜欢这棵树?”继晓见苏挽月眼神流连,问了句。 “嗯。”苏挽月随意点了下头。 “只是这枝叶相缠的连理树,却本是个不吉利的故事。”继晓笑了笑,一句话就想让苏挽月扫了兴致。 苏挽月自然知道关于连理树的传说。相传战国时期,宋康王是个暴君,对外侵略,对内暴敛,沉溺酒色,荒淫无度,群臣凡进谏者一律射杀,时人称其为“桀宋”。宋舍人韩凭,娶妻何氏,天姿国色。康王闻之大喜,便将何氏抢入宫中。韩凭为夺妻之恨发了几句怨言,被降罪下狱,继而又带罪去城西修青陵台,后自杀。 何氏闻讯痛不欲生,作《乌鹊歌》以明志:“南山在乌,北山张罗;乌鹊高飞,罗当奈何!乌鹊双飞,不乐凤凰;妾是庶民,不乐宋王。”一日,何氏随康王游青陵台时,跳台自杀。康王大怒,命人将韩何两人分而葬之,使他们死不同穴。哪知第二日,两冢各长出一棵梓树,十日后便合抱粗,两树弯曲相随,根枝交错。树上两鸟日夜啼叫,十分悲凉。宋国人闻之皆道是韩凭夫妻之精魂,无不伤心落泪,称其树为“相思树”,其鸟为“相思鸟”,“相思”之词便源于此,一直沿袭下去。 “见心见性,你心中有什么,看到的事情,便是什么。”苏挽月毫不在意,顺口回了继晓一句,“古来得意不相负,只今惟有青陵台。您身为国师,应该懂得其中的动人之处。”那句诗是唐朝李白写的白头吟中的诗句,苏挽月只是用这句诗,来反驳继晓的话。 继晓没有想到苏挽月会这么厉害,用佛学悟道的说法,说得自己完全没有一丝退路,但思酌了一会,笑了几笑,也并不想放在心上,“苏姑娘你天资聪颖,又有如此容貌,自当好好利用。” “什么意思?”苏挽月挑了下眉。 “我是问,你难道不想母仪天下么?从此后,江山就是你和太子的。”继晓意味深长笑着,那种笑,像是面具一样堆在他的脸上,显得整个人极其假。苏挽月是受不了同人逢场作戏的,应付一下也不愿意。她懒得同这个人解释对坐江山这类的事情没有兴趣,同一个只知声色犬马的人谈论爱情,比对牛弹琴还不如。 望着苏挽月转身即走,继晓心里讶异,没想到苏挽月这么不给自己面子,一把拽着她胳膊,“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你无非是想说,可以帮我把太子妃挤下去,可以让我成为太子唯一的妻。可是我告诉你,我对那些没有一点兴趣,你整个人,连同你的想法,都让我非常恶心。”苏挽月回过头,面无表情回了一句。 继晓愣了下,一是没有料到苏挽月把话说这么绝,二是惊讶她能把自己心思猜这么准。 苏挽月见继晓愣在那,也没多说什么,冷冷说了一句,“放手。” 继晓松开了抓着苏挽月的那只手,整了整袈裟。 苏挽月回过身去,却发现不知何时朱佑樘已经站在自己身后,想必是刚刚心绪一时激动,没有在意被人近了身,应该是被完整听到了最后那段话。在心里暗自感叹了一句,果然是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说鬼,也幸亏自己没有什么对不起他的想法。 “参见太子殿下。”苏挽月施礼。 “免了。”朱佑樘一把扯着苏挽月的手臂,止住她单膝跪地的趋势。 继晓也是装模作样施完礼,而后佯装有事赶紧走了。虽说太子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但并不代表心里也这么想,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这一出,继晓一直深谙其中真理。 第253章 时光如电(2) 安安静静立在他身侧,正午的阳光晒得苏挽月微微出汗,但身上仍是裹得一丝不苟,窄袖长衫,她已经习惯了古人的保守。这种天气,就像是朱佑樘这种心如止水的人,暴露在室外的时候,也是被晒出了汗来。 “继晓这个人,心计太浅,又爱搬弄是非。除了能变些洗发哄我父皇开心,别无用处。”还是朱佑樘先开了口,语气不屑,评价了继晓一句。 “其实他算个小人吧,本事太小,再怎么折腾,翻不出什么惊涛骇浪出来,你不必太操心。”苏挽月轻描淡写回了一句,并不放在心上。 朱佑樘侧目,望着苏挽月的眼睛,还未开口接着说什么,却见她掏了手帕出来,垫着脚轻轻擦拭过自己额头。她这个动作显得很温柔,本不是骨子里温柔似水的人,但这一刻却有种侠女柔肠的感觉。 “我不争不抢,对名分也不放在心上。你全然不必担忧,换个心思深的人,也决断不能说动我半分。”苏挽月一边替朱佑樘拭汗,一边随口说了句。看似漫不经心,却是思酌了许久的语气,她要彻底断了朱佑樘那若有似无的担忧。 “我并未担忧过你会做什么,但总觉委屈了你。”朱佑樘叹了口气,说了自己想法。要是苏挽月能争会抢的话,也是情有可原,并不是无理取闹。但她就是那种毫不在意别人看法的人,就愿意这么无名无份下去。提过纳个侧妃,但总是被苏挽月搪塞了过去,理由千奇百怪,无非是那一纸名分,比天上的晚霞,叶上的朝露,还要靠不住。 “你又来了。”苏挽月笑了下,有些厌倦这个话题了。收了锦帕回去,也就垂着头不愿说话了。 “好吧,我不说了。”朱佑樘长叹一声,有些拿她没办法,手臂伸过去要牵她的手。 “在外面呢。”苏挽月不肯,一下跳开了。 “那我们回去吧。”朱佑樘无奈,虽是人人都心知肚明他们的关系,但这毕竟是皇宫,不可能把伦理纲常都抛到脑后。 “他们走了么?”苏挽月抬头轻声问了句,他们指的自然是张峦和金夫人,还有带着儿子的张菁菁。 “走了。”朱佑樘点了下头,“云天送他们走了。” 苏挽月听着,这才肯跟着朱佑樘往回走。朱佑樘侧目望了望她的脸色,见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也就没有再多问什么,这像是两个人的默契。不言不语,却也胜过千言万语。 “你父皇的病,现在好些了么?我看你最近总是睡不好。”苏挽月轻声问了句,宪宗皇帝自从万通去世后,日日郁郁寡欢,太医院的太医们也是束手无策,只说是伤心过度,采取慢慢精心调养的保守治疗。朱佑樘虽是和宪宗关系并不亲密,但毕竟父子连心,他还是感受得到宪宗这段时间所受的苦楚。 “这些日子好一些了。”回了一句,想了一想父皇的症状,朱佑樘也是无奈。 苏挽月心里暗叹一句,今日是九月的第一天,历史上宪宗皇帝猝死于成化二十三年九月初九,也就是还剩不到十日的阳寿。现在病情的好转,只怕是回光返照。思虑了一会,望着朱佑樘的眼睛,“你这几日多去陪陪皇上吧,病中的人,其实最需要人陪。” “我知道。”朱佑樘点了点头,苏挽月却是知道他并未将这句话放在心上。他那样的人,就算到了生死离别的时候,本来不曾放在心上的人,到头来也无法因为割舍而痛不欲生。也许这样比较好,苏挽月是恋旧又多愁善感的人,她会怕日后没有机会弥补,所以处事少了几分决断,多了一些留恋,这种矛盾的性格,往往也就能折磨自己。 “你在想什么?”见苏挽月迟迟没有答话,朱佑樘侧头问了一句。 “若是我同你提朝政的建议,会不会已然是越矩?”苏挽月抬眼,先是问了一句,在得到朱佑樘很肯定的摇头之后,苏挽月接着说,“朝中言官,要是能得王恕,马文升,刘大夏三人辅佐,将会肃清你日后许多障碍。西北边境,若能重用杨宁清,可保五十年平安。” 朱佑樘愣了下,没有料到苏挽月会说到这么精确。王恕本就和朱佑樘关系匪浅,马文升的能力,在应天府接触的时候心里也看清楚了。杨宁清的为人和阅历,亦能是个能出将入相的人才。可是再说到刘大夏,对于这个人朱佑樘并没有过多拉拢,只是知道这人是天顺年间进士,任职为兵部职方司郎中,曾被太监诬陷入狱,但锦衣卫查无所获,鞭笞二十杖就放了,也并未有太多建树。 “对于其他几人,我都能理解你说的,只是刘大夏,我却不解。”朱佑樘沉吟了下,神色有些严肃问了一句。 “成化元年,刘大夏被授兵部职职方司主事。当时安南王黎灏侵略老挝失败,宦官汪直向宪宗进言乘机掠取安南,所以宪宗令兵部交出永乐年间征安南的军事册籍和航海地图。刘大夏反对汪直,将图册藏匿。管理图册的官员无法交差,逐日遭到追问与鞭打。刘大夏向兵部尚书余子俊道:‘打死这名属吏,不过一条命罢了。若让安南战争打起来,死的人将何止千万!’余子俊于是不再问图册事。便是因为这一事,我知道刘大夏肯定是个能知民间疾苦的好官,这样的官,比那些会写一手八股文会拍马屁的官员,值得重用多了。”苏挽月笑了笑,缓缓说了自己的看法。 朱佑樘是个极其有才华有能力的人,他要是决心做个好皇帝的话,一定是大明百姓之福。只是明君尚要贤臣辅佐,现在朝廷,逢迎拍马拉帮结派的人太多,真正肯为民着想的太少,少有的一两个,也在这世态炎凉中摇摇欲坠。苏挽月很清楚,朱佑樘接下来将要接手的,是个被他父皇荒废了几十年,已经千疮百孔的江山。 穿过琼苑东门,一路尽是古柏老槐和奇花异草。以及纵横错布的石子路,两人皆是蓦然无言了。苏挽月低着头走路,并未看旁边的风景,只是望着朱佑樘那双墨云的锦靴,忽而看到他停了脚步下来,不解抬头,却见朱佑樘伸了手过来,“这里没人了。” 对于这种固执,苏挽月心里头有些异样的情绪被触动了,一时也仍然沉浸在刚刚的对话中,没有明白他要干嘛,缓缓递了手过去,却被他一把扯了过去,“你干嘛?”苏挽月被他吓了一跳,从他怀里几下挣脱开来,再左顾右盼了一圈。 朱佑樘有些好笑看她反应,四下的确无人,只听得到苏挽月气急败坏的埋怨声,还有朱佑樘浅淡又清朗的笑声。午后的蝉声未绝,衬着两人的话语,显得非常热闹。 “挽月,比起坐拥江山,我宁愿怀里抱的是你。”朱佑樘望着苏挽月,眼神含笑,但却有说不尽的无奈。 “等你真的可以选择的时候,也许你就不会这么说了。”这话听起来,虽是感动,但是苏挽月撇撇嘴,仍是不怎么相信说了一句。要美人不要江山,有一个条件是没有后顾之忧,朱佑樘若是撇下一切不管,会是一团永远无法走上正轨的局面。苏挽月望着眼前这个人,这就是大明王朝最后一个明君,除此后,再经七代,就是被满族统治的时代了。 第254章 新帝登基 明朝第八个皇帝,明宪宗朱见深,驾崩于成化二十三年九月九日。太子朱佑樘于第二日即位,年号弘治。太子即位后,为明孝宗,第一件事便是追尊生母为孝穆慈慧恭恪庄僖崇天承圣纯皇后,迁葬茂陵,别祀奉慈殿。 在昼夜轮守梓宫殡殿的时候,苏挽月望着朱佑樘,看他静静站在宪宗皇帝的棺木前面,良久静默无言。朱佑樘仍是冷冷清清的样子,旁人从他脸上看不到悲痛欲绝的情绪,似乎都没有掉一滴眼泪,但苏挽月却能从他冷酷的外表下,看到一颗有些凄苦无助的内心。 无论宪宗曾经只给予过朱佑樘多么少的关心,但毕竟血浓于水,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从今往后,也不会再有任何亲人了。朱佑樘缓缓侧过身,对着苏挽月轻声说了一句话,他说,这个世界上我好像真的没有一个亲人了。 苏挽月内心勃然而动,她没有体会过失去至亲的痛苦,那是想到不能想的事情,而今见朱佑樘能这么平淡说出这句话,心里既是心疼,又是无法言喻的悲怆。 人心肉长,应该没有人天生是这么薄情和淡然,朱佑樘也不会是一日之间,修炼到这种心境。那其中的冷暖辛酸,又自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个透彻的。 这个世界上究竟有没有最幸福的人?要是万人之上的君王都有说不尽的烦忧,那世人岂不是多多少少,都有些不如意。苏挽月越往深处想,越是觉得这个灵堂无比渗人,她不擅生离死别,也不擅安慰未曾显山露水的那种悲情。只是默默走过去,悄悄拉了下朱佑樘的手。 “没关系,我便是你亲人。”苏挽月语气凝重说了一句,像是在说一个要用生命去守护的誓言。 封后大典是在登基一个月以后,谁都没有想到朱佑樘会这么快册封张菁菁为皇后,暗自也是没有料到,他像是没有打算却册封一直陪伴在他身后的苏挽月。早就拟定好封后诏书,交由礼部尚书,随即内务府开始承制,并挑选吉日通告诸司做各项准备册立。 行礼前一天,朱佑樘已经派官员祭天、地和太庙,并亲自到奉先殿行礼。当日早上,锦衣卫陈设法驾薄于太和殿外,陈设皇后仪驾于宫阶下及宫门外。礼部下属的乐部将乐器悬于太和殿外,然后由礼部及鸿胪寺官员设节案于太和殿内正中南向、设册案于左西向、玉案于右东向、龙亭两座于内阁门内。内监设丹陛乐于宫门内、节案于宫内正中,均为南向,设册宝案于宫门内两旁,设皇后拜位于香案前。吉时到时,礼部官员将金册、金宝及册文、宝文分置在龙亭内。 张菁菁被鸾轿抬到太和殿下的白玉阶下,被伺候着下轿。苏挽月也是站在玉阶下,旁边是册案。张菁菁戴着华丽而隆重的凤冠,身上的凤袍亦是奢华无比,足足用金线锻成,几尺来的衣摆,需要宫女不停服侍。她本人亦是妆容无比精致,古代女子最高的地位,今日她将得到,所以看起来格外光彩照人,甚至脸上的华彩,都耀眼得让旁人微微有些刺目。 “还真是巧,我入宫之时是由你护送,现在封后,仍是有你在旁边。苏姑娘,你还真是待我不薄。”张菁菁走过苏挽月身侧的时候,停了下脚步,斜过眼说了一句。 暂且不论这话里的嘲讽,苏挽月心里微微惊讶了下,竟然真的是这样。回想一番,时间过得无比之快,转眼快有两年了,有时候往事历历在目,但却以为是发生在昨天,经人提醒,才知岁月如水,已不知不觉流过去了。 苏挽月侧目望了望玉阶上的人,那个穿龙袍挂玉带的少年君主,一派斜瞥众人的样子,还是冷冷淡淡,但又似乎只望一眼,苏挽月内心,就能掀起惊涛骇浪。朱佑樘朝张菁菁伸了下手,示意她快些上去。张菁菁侧目看了眼苏挽月眼神停留的方向,冷笑了一声,而后整了下表情,缓缓步上了玉阶。 朱佑樘的眼神移过来,望了下苏挽月。他是被万双眼睛盯着的位子,无论身份还是现在处于的处境,只能让他眼神扫过苏挽月的脸,没有眷恋或者深情一般。 苏挽月和朱佑樘对视了一眼,随即撇开了目光。我何曾想过有一天,与你在万人之中重逢,但却已经没有了重逢的喜悦,始终是地位和身份的悬殊。苏挽月想起了前世的水无忧和优昙尊者,师徒之间,天道和妖道之间,永永远远都有着深不见底的距离。用尽几生几世的力气,也无非再世为人,能站在他旁边罢了。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承天序,钦绍鸿图,经国之道,正家为本。夫妇之伦,乾坤之义。实以相宗祀之敬,协奉养之诚,所资惟重,张妃有贞静之德,称母仪之选,宜共承天地宗庙,祗遵圣母皇太后命,兹册其为皇后。”司礼太监高声颂旨,太和殿前头鸦雀无声,皆是屏气凝神在静听。 苏挽月侧目,脸上没什么表情。望着大理寺卿手持节奉册宝,行奉迎礼,递过去给了张菁菁,那是象征执掌后宫的凤印。看张菁菁的表情,也未有多喜上眉梢,她今日得来的一切,诏书上的字字句句,都是呕尽心血得来。 宣召和赐印完毕,便是众官朝拜,三呼皇上万岁以及皇后千岁。苏挽月亦只能跪了下去,垂着头并未说话,都只是自欺欺人罢了,能活过百岁,都是他们无法企及的梦想罢了。 朱佑樘颇为优待外戚,再过了两日,便连连追封岳父张峦为昌国公,封妻弟张鹤龄为寿宁侯、张延龄为建昌侯。妻弟嚣张跋扈,言官时常进谏,朱佑樘偶有调解,但并未真正惩罚张菁菁那两个弟弟。 这些都在苏挽月意料之中,但唯一意料之外的,应该是朱佑樘对于万通的宽容,只是革除了万通残余的攀附势力,罢免外戚及党羽,并未有就此报复。有些投其所好的言官上奏要求开棺鞭尸的,也被朱佑樘一笑带过了。裁汰传奉官,罢免右通政任杰、侍郎蒯钢等千余人,论罪戍斥。革除法王、佛子、国师、真人封号,处死妖僧继晓。革除万通、万安之职。在成化年间,被宠信的方术佛道人士,也被遣送出宫,接回了王恕任吏部尚书,马文升调回顺天府任兵部尚书,刘大夏为副都御使。朝中内外,一片清明之景。 朱佑樘即位之初,就着手改革弊政。起初他的精力主要放在了朝廷要员的人事安排上,待到这些问题基本解决之后,他便开始注重于对内忧外患的治理。弘治元年,朱佑樘便采纳大臣的建议,开设大小经筵。这一制度是在正统初年制定的,大经筵,每月逢二、十二、廿二日举行,主要是一种礼仪;小经筵又称日讲,君臣之间不拘礼节,从容问答,是重要的辅政方式。大小经筵制度,在宪宗朝时一度废置。朱佑樘开始坚持日讲,同时,又在早朝之外,另设午朝,每天两次视朝,接受百官面陈国事。朱佑樘勤于政事,还开辟了文华殿议政,其作用是在早朝与午朝之余的时间,与内阁共同切磋治国之道,商议政事。 朱佑樘勤政图治的做法,与他父亲的怠于朝政形成鲜明的对照。朱佑樘锐意求治的决心,让朝廷上下焕然一新,文武百官纷纷上言,或痛陈时弊,或广进方略。马文升上时政十五事,包括选贤能、禁贪污、正刑狱、广储积、恤士人、节费用、抚四裔、整武备等诸多方面,朱佑樘无不大为赞赏,一一付诸实施。 由于成化时期,宪宗皇帝宠信佛道,致使许多佞幸小人混入朝中,李孜省和继晓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他以方术、房中术进献皇帝得到宠幸,然后与太监梁芳狼狈为奸祸乱朝政,打击忠臣,扶植朋党,是当时朝廷中的第一大害。朱佑樘即位之后立即逮捕了两人,使文武百官弹冠相庆。 接着,孝宗皇帝开始整顿吏制,将成化朝通过贿赂,溜须拍马发迹的官员一律撤换,改革首先从内阁开始,罢免了以外戚万安为首的“纸糊三阁老”。同时,朱佑樘大量起用正直贤能之士。象王恕、马文升等在成化朝由于直言被贬的官吏;徐溥、刘健、谢迁、李东阳等贤臣。为于谦建旌功祠,使得无论是朝中还是宫中都为之一新,时称朝序清宁。 在万安的被逐罢之前,人们并不十分了解孝宗其人。只知道他是一个出生于冷宫的一个身份卑贱的宫人之子,后来虽得到宪宗承认,但一直受嫉于万通,甚至到成化末年,还有废立之危。因此,当这个十八岁的青年登极为帝的时候,除去得到一些正直大臣们的拥护之外,恐怕多少还有些同情,他的皇子生活实在太坎坷了。但是人们很快就不得不对这位年轻皇帝刮目相看,斥佞用贤的弘治初政,给成化后期混乱的朝廷打了一针兴奋剂,使明朝有了中兴的希望。 而这位皇帝又出奇地宽和善良,即使对当初迫害其生母的万通家人,也表现了极大的宽容。对万通本人,也没有听从臣下的建议对她削谥议罪。这一切都出于一个孝字,孝敬父皇,维持传统,以宽仁忠孝为主。也正因为此,朱佑樘在内政治道上最主要的措施是大力兴修水利,发展农业,繁荣经济。 弘治二年五月,开封黄河决口,孝宗命户部左侍郎白昂领二十五万人修治。弘治三年,黄河又于张秋决堤,由汶水入海,漕运中绝,经朝臣推荐,朱佑樘命浙江左布政使刘大夏前往治理黄河,经两年时间治理,黄河自开封往东,不再向东北入山东流入渤海,而是向东南,经徐州,由洪泽湖北汇入淮河,夺淮河河道入黄海。筑长堤三百六十里,基本上抑制了黄河水患,此后漕河上下无大患者二十余年。弘治五年,苏松河道淤塞,泛滥成灾。朱佑樘命工部侍郎徐贯主持治理,历时近三年方告完成。从此,苏松消除了水患,再度成为鱼米之乡。 鉴于前朝宦官专权乱政的教训,朱佑樘对宦官严加管束,东厂、锦衣卫再不敢任意行事,只能奉守本职,新任的锦衣衣指挥牟斌能持法公允,用刑宽松。这是明中后期其他朝代所罕见的现象。 朱佑樘对臣下宽厚平和,早朝的时候,孝宗亲御奉天门,大臣们言事,要从左右廊庑人门内面君而奏。有的大臣因地滑,行走失仪,朱佑樘从不问罪,奏本中有错字也不纠问,经筵讲官失仪,他还宽慰数词,不使其慌恐。 朱佑樘力求节俭,诏减皇宫的开支与供奉,不大兴土木,主张节约费用,缓解人民负担。他屡次下诏,禁止宗室、勋戚侵占民田,鱼肉百姓;还多次下诏减免一些地方的夏税、秋税。正统、成化年间,农民起义不断,有几次声势还相当大,而朱佑樘继位一来,却几乎没有大规模的农民起义。 民间皆传朱佑樘“恭俭有制,勤政爱民”,其中可能有溢美之词,不过,与前后几朝相比,他绝对是个好皇帝。雄才大略,也不亚于太祖、成祖。 这个皇帝,亦淡泊于女色,除去登基时期册封的张氏皇后,此后并未纳一妃一嫔。 第255章 鸡犬升天 转眼又是一年冬天,苏挽月有些恍惚,因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有时候会突然忘了现在是几年几月。 苏挽月倚靠在廊柱上,望着如此深夜仍在御书房里奋笔疾书的人,左右内臣并未退下,朱佑樘也许觉得有些冷,披了件裘皮的大衣,埋头又是批了基本奏折,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抬头问了下左右内臣,“现在官员有在外办事回家在路途的吗?” 左右回答说,“有。” 朱佑樘想了一想,天气凛冽且昏黑,如果那些廉贫之吏,归途没有灯火为导,会是很悲凉的情形。遂传下圣旨,命今后遇在京官员夜还,不论职位高低,一律令铺军执灯传送。左右皆跪迎圣旨,磕头称颂皇上体恤下属,乃大明之福。朱佑樘却显得并不在意那些形式化的恭维,挥了挥手,示意左右内臣可以退下了。 苏挽月如今是御前一等侍卫,日夜陪伴朱佑樘,不离左右。但越是离得越近,越是为他担忧,苏挽月不忍他这么操劳,但也说服不了。只得一夜一夜陪着他批阅奏折,同他探讨治国之道,为他在各方势力中寻得平衡点。苏挽月本不喜欢政治,但无奈摇替他分忧解难,如此勉勉强强做着不喜欢的事情,忽而之间,原来已过五载。 “挽月,你过来。”等着内臣退下后,朱佑樘抬眼看了下倚在廊柱上的苏挽月,朝她笑了笑。她双臂抱胸站在那的样子,还是像以前一样,既不正经,又显不羁。 “还没有批阅完啊。”苏挽月嘟囔了一句,后背离了雕龙画凤的镶金箔的廊柱,朝着朱佑樘走过去。 书案前是堆成小山一样的奏折,比当年在毓庆宫的书房里堆的,要多了好几倍。人的精力有限,但事情又是无穷无尽的,苏挽月一直在劝朱佑樘要爱惜身体,可是总像是被听废话一样。 “我都同你说过八百遍了,做不完的事,明天再做。你非要一日之内,把天下之事都解决圆满么?”苏挽月抽了朱佑樘手下的那本折子出来,随意扔到一边,有些任性拽着朱佑樘的胳膊,就想拉他起来去就寝。 “这些大都是急件,若因我一时懒惰,因小失大,岂不罪过?”朱佑樘看着苏挽月举动笑了下,也并没有怪罪。在她面前,朱佑樘仍是自称是“我”,而不是那个俯视天下的“朕”。 苏挽月仍是不让,朱佑樘已经坚持一日两次视朝和大小经筵了,她以前并不觉得朱佑樘会是个多勤奋的人,现在看来,可以用“鞠躬尽瘁”四字形容了。事无巨细,总希望有生之年能将明朝回复到明太祖之时的盛况,但父辈留下的漏洞太多了,多到耗尽心血也无法去弥补。 “你也只是一个人,不是他们的神。”苏挽月看着朱佑樘的眼睛,有些不忍告诉他其他事实。 朱佑樘反手扯了苏挽月过来,搂着她纤细的腰,“我知你体谅我,但也不必每次都这么凝重。”看着她似乎比自己还疲惫的神态,朱佑樘心有不忍,“我陪你去歇息好不好?” “你不是还要把这堆看完么?”苏挽月被半抱着,努努嘴,瞟了一眼桌上的那堆小山。 “不看了。”朱佑樘笑了下,望着苏挽月心满意足的表情,叹了口气,“要是被王大人知道你这么劝我,他非参你一本不可。”王恕其人,上至皇亲贵胄,下至黎民百姓,只要做了有违纲常对大明有害的事情,绝对会不留情面参奏上去,而且并不是告你一状就算了,一定会参到皇上肯处理此事才罢休。朱佑樘有时候很欣赏王恕的刚正不阿和忠君爱国,但有时候,也很无奈他不懂迂回的性格。 “有你撑腰,我才不怕他呢。”苏挽月回了句,眼里的神色,还是一如既往的满不在乎。其实已经二十三岁了,但在朱佑樘面前,还是像十七岁那年少不更事的样子。她的冷漠,像是全部给了别人,而后只在朱佑樘面前,展露无遗那一份单纯。 “你若闯了大祸,我绝不轻饶。”朱佑樘笑了笑,威胁了一句。 “你才舍不得。”苏挽月一点也不相信,甩了下长长的马尾,有些散发垂了下来,她抬手整理了下。女子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后颈和肩膀的线条很好看,又柔软又有韧性的感觉。朱佑樘望着她,像是永远看不腻般,锦绣佳人,温婉如水。 “怎么了?”整理好头发,见朱佑樘仍是迟迟不说话,苏挽月侧目问了句,有些不解。但对视一眼,却被朱佑樘炽热的眼神盯得窘迫不已。朱佑樘不言不语,只是望着她澄澈如水的眼睛,嫣红如花瓣的嘴唇,漂亮得会蛊惑人心一样,诱人而不自知。 “我去睡了。”见朱佑樘仍是不搭理自己,苏挽月被这气氛弄得有些尴尬。一拂袖,要甩开朱佑樘揽在腰上的手,刚刚要转身,却不想被他猛地一把扯了过去,重心不稳给,跌落在他腿上,苏挽月仍是手撑着书案想要站起来,但却被朱佑樘俯身亲了下来。 几乎是无可遏制,吻上那曲线柔软的唇。苏挽月惊叫了一声,却无法阻止朱佑樘的举动,挣扎了几下,索性闭了眼睛,任由他去了。 朱佑樘浅吻着她的唇,握着她的手抓在掌心,她的手腕很细,手指骨肉匀亭,但却有些粗糙,甚至有些硬茧。有时候竟然会忘记了,即使是纤弱如她,毕竟是与刀剑为伍的锦衣卫。她不会女红,也不会抚琴。一般女子在闺房中打发时间的事情,她都很少去做,只是在打打杀杀中受过一次又一次的伤。 拦腰把她抱了起来,大步往内室的床榻走过去。苏挽月又开始挣扎了,因为那头还有侍寝的太监在候着,朱佑樘却是毫不在意,踏入了内室的门,就朝着那几个侍寝太监不耐烦吩咐了句,“都出去,立刻。”自然是不敢得罪这个少年君主,一溜烟埋着头退了出去。转眼之间,就只剩红着脸的苏挽月被朱佑樘抱到了床榻上。 “你要睡了,明日还要早朝。”倒在柔软宽大的床榻上时,苏挽月闷哼了一声,在那人解开自己衣襟上纽扣的时候,也望到了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情欲。一阵眩晕,却还是甩甩头,想要逃离大床。 朱佑樘闪电般抓住苏挽月的手臂,向自己怀里一带,轻声吐出的话语,带着热气,吹进了苏挽月的耳朵,“无论多少次,你还是那么害羞。” “我现在是怕你太劳累。”苏挽月有些不服气,撇撇嘴回了句。 “我又不是七老八十。”朱佑樘语气不屑,望着苏挽月裸露出来的肩头,皮肤如凝脂,让人不觉便食指大动。他很喜欢在床上的苏挽月,或者说,很喜欢看苏挽月动情而不能自持的样子。纤细身姿,散漫开来的青丝,无一不让人愿意永远沉迷。也许就算真的七老八十的时候,朱佑樘仍是没有腻掉对她身体的迷恋。 “真是拿你没办法……”苏挽月重重叹了口气,有些认命的样子,望着他因情欲而氤氲了雾气的眼睛,像是也已经沉浸进去一样。 被拥抱的时候,把整个人都教给他的时候,苏挽月会忘了所有的羞涩,只剩下被欲望驱使,尽情呻吟和索取,直到被他一点一点带上巅峰。 女人到达顶点的那一刻会想非常多,快速闪过选多的画面,而后全部变成一片空白。多愁善感的天性,最快乐和最悲伤的时候都会哭。苏挽月忽然有一个奇怪的想法,就是有一天,两个人分离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同时,我能想到最残酷的事,就是看着你慢慢死去。哀大莫过于衰老,可我们终归会有老去的那一天,反应迟钝,记忆衰退,肤如沟壑,落齿秃发。每当念及此处,苏挽月就会很自私,想着能比他先死。 苏挽月走出北门,就听着宫后苑的方向传来女子一声声尖叫和哭诉,但一路来往的太监宫女都没有任何反应,那种毫无异样的表情,差点让苏挽月以为自己是幻听了。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苏挽月拽个旁边路过的一个小宫女,问了句。 那宫女端着个托盘,上头放着一碗黑米雪蛤粥。那宫女被苏挽月扯住了,似是有些紧张,连忙躬身施礼,“苏姑娘,放奴才过去吧,皇后娘娘还等着喝粥呢。”苏挽月皱着眉头望了她一眼,看清她是坤宁宫里当差的,挥了下手,也就放人过去了。那小宫女似是逃命一般,转身就跑了,神情有些紧张,差点把托盘里的粥都撒了。 苏挽月莫名其妙,循着声音往宫后苑走,但越是离得近,眉头皱得越近。 “侯爷……奴才求求您不要……” “放过奴才吧……侯爷您行行好……” 带着哭腔的话,一声一声嗓子都喊哑了,还伴随着男子轻佻淫荡的笑声。苏挽月心里暗叫不好,加快了脚步,找了几座阁楼但并未见到人影,这宫后苑里的下人似乎一下子死绝了一样,找不到一个人,也不能让她询问一下。 苏挽月又急又恼,听着那女子的声音越来越弱,像是已经哭叫得要背过气一般。心里一急,索性紧了紧长衫在衣带上,飞身踩着旁边装饰用的碎石,几步就爬上了假山顶部。就着这个高度,望旁边看了一圈。 正是莫名其妙声音没有了的时候,低头一望,却见假山后头的草丛里,隐约有一双女人的小脚,旁边衣服乱七八糟扔了一圈。 直接拔了刀,一跃下了假山,苏挽月知道自己现在的眼神只怕很恐怖,但也装不出柔顺出来,转到了那个隐蔽处,一把拖出了在假山后头行暴的人,甩到了地上,绣春刀直直指了过去。 这个胆大妄为的好色之徒,竟然是皇后的亲弟弟,建昌侯张延龄。 “小兔崽子,你胆子倒挺大。”苏挽月抬着下巴瞥了张延龄一眼,他下边的裤子已经脱了一半了,显然没想到有人敢来打扰自己,瞪大眼睛看着苏挽月,而后急急忙忙穿好裤子。 “你凭什么管我!”张延龄是张皇后最小的弟弟,又因为姐姐和父亲的宠溺,性格非常自我而纨绔。 苏挽月侧身望了眼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女子,头上开了个不大不小口子,应该是刚才挣扎中被假山的乱石划到了,看样子没有什么生命危险。回过身来望着理直气壮的张延龄,苏挽月觉得同他已经无法讲理,绣春刀逼近了半寸,迫得张延龄吓得不敢出声,“你在宫内意图强暴宫女,还这么嚣张问我凭什么管你?”冷冷哼了一声,语气冰冷,“就凭我手上这把绣春刀。” 张延龄明显被苏挽月的气势吓住了,呆愣了几秒,而后又回嘴,“你不敢动我的,我姐姐是皇后娘娘。” “你就看我敢不敢。”苏挽月冷笑了下,收了刀回鞘,走过去一把拎起张延龄。 假山外头围了很多人,等到苏挽月拖着张延龄出来的时候,才发现这堆下人没有消失,只是刚刚怕惹事躲起来罢了。“你们照看下里头的宫女。”也未怪罪这些人的胆小,面无表情吩咐了句,拽着张延龄的衣领就往外头走。 像拎小鸡崽子一样,苏挽月冷若冰霜,一路也没人敢拦。张延龄阴阳怪气威胁了苏挽月一路,见她并未害怕,改为开始求饶。苏挽月一点都没理会,直接像拖废品一样把人往前拖。张延龄娇生惯养,一路连滚带爬,颜面扫地不说,衣服已经被磨得差不多烂了。伸手想去暗算苏挽月一招,却被她轻而易举拦下,甚至都不用回头。 直接带到了午门外的镇抚司,苏挽月的脸色非常不好,也许同为女子,她难以忍受这样的事情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发生。扔了张延龄在地上,里头执事的锦衣卫走了过来询问发生了什么,苏挽月并未回答别人,而是只狠狠盯着张延龄,“你强暴宫女,被我抓个现行,如今受三十杖责,再交由皇上处置,你服么?” 三十杖是个什么概念?张延龄脸色都吓青了,有些气急败坏,“你以为你是谁啊!不就是个替皇上暖床的东西么!贱人!狗仗人势!”苏挽月其实一点都不介意别人怎么评论自己,难听也好,好听也罢,已经无法动摇自己内心了。 “给我打,出了事我负责。”说话的却是牟斌,他是听闻出事了才赶过来的,却没想到恰巧听到了这么段混账话。 苏挽月回头,望了望牟斌,并没有多说什么。 张延龄被摁倒在地,锦衣卫持一个朱漆木棍,每打五棍就要换一人,要是实打实的三十大板子,是足够打死人的。执行的锦衣卫也不知道牟指挥使是怎么个意思,受刑的人又是建昌侯,打死了可担不起这个责任,所以下手的时候,也只有了三四分力气。但即便如此,张延龄还是哀嚎不已,极为痛苦。 “你首先的威风呢?”苏挽月实在看不下去张延龄这么没出息,哭得眼泪鼻涕流了一地。 张延龄哪里顾得上回答的苏挽月,被打到二十大板的时候,臀部和大腿已经渗出了血印。锦衣卫还是下手很轻,要是一般人,三四板子下去已经出血,十板过后皮开肉绽。 第256章 明争暗斗(1) 这头颇为热闹的情境,那头张菁菁被宫女扶着赶了过来,一见苏挽月,就劈头盖脸骂过来,“苏挽月,你疯了么?”再一望被摁在地上的张延龄,看着苏挽月的眼神已经是非常憎恨。 “你们先别打了!”张菁菁喝住行刑的人,但执杖的锦衣卫依旧没停下的意思,已经打下去二十五板子,张延龄已经昏迷不醒,张菁菁急了,跑过去要拉扯锦衣卫。 “先别打了。”直到牟斌出声,行刑的人才停下了举动。 “皇后娘娘想必已经知道事情始末了。”苏挽月望了一眼张菁菁边上的宫女,是刚刚端粥的那人,随即也明白恐怕是她跑回坤宁宫禀报了张菁菁。 “知道又如何?”张菁菁冷笑一声,“不就是个宫女么?” “若那个宫女是你的亲人呢?”苏挽月没有被张菁菁的话激怒,冷冷淡淡问了一句。 “若那个宫女是你的亲人呢?”苏挽月没有被张菁菁的话激怒,冷冷淡淡问了一句。 要是这样的话,是不是就可以不那么理所当然说出“如何”两字,伤在别人身上的时候,永远不知道那种伤多痛,这是人的共性。 “苏挽月,你倒是有悲天悯人的情怀,反倒本宫没有了。”张菁菁阴冷笑了两声,离近了一些,狠狠瞪着苏挽月。她的眼角眉梢,已经没有了当年刚入宫的稚气和柔和,隐隐之中,透着凌厉之气。 苏挽月站着没动,平视着张菁菁,“总之你弟弟犯了错,你就不应该护短。” “宫女大都是战俘或者戴罪之身,为了个下人,你执意得罪本宫,觉得值么?本宫和你的关系,本就不能再差了。”咬着牙,一字一顿语气很是凝重。张菁菁唯一感激苏挽月的,只怕就是因为她的缘故,皇上未曾再纳一妃一嫔。但除此之外,两人一直是水火不容,苏挽月不是爱装巧的人,她看不惯张菁菁,眼里身上,那种冷漠的表情都展露无遗。 “战俘就不是人了?就能够让别人肆意欺凌了?”苏挽月眉头紧皱,对着张菁菁的话,像是被触犯了心里原则性的东西。她毕竟是长在二十一世纪,对于人权的追求,往往比古人更强烈,“你别忘了你也是平民百姓出声,不是当了皇后就可以蛮不讲理。” 周围的人都是倒抽一口冷气,没有想到苏挽月敢这么说话,张菁菁的脸色已经气到铁青,手抬起来指着苏挽月,大半天也无法回她的话。苏挽月垂着手站在那,脊梁笔直,一点都不害怕的样子。 “你!你!”张菁菁怒火攻心,捂着胸口。旁边的宫女赶紧过来扶,但被她一把挥开,迁怒于别人,还扇了那小宫女一巴掌。 许久都没再说话,周围的人屏气凝神,也不敢插嘴。半晌,张菁菁稍微平复了情绪,对着旁边刚刚掌过嘴的小姑娘,“你回坤宁宫叫些人过来,把侯爷送回张府。”那半张脸微肿起来的小姑娘施了个礼,不敢怠慢,一溜烟往回跑了。 “这笔账本宫记下了。”张菁菁冷然说了一句,眼色深不可测。 “是么?”苏挽月扯了下唇角,她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让旁人看着,从气势上就赢了堂堂皇后几分,“还有五大板子。” “你还想怎么样!”张菁菁一惊,眼睛瞪大了望着苏挽月。 卷了卷袖子,苏挽月背过身去,朝着执杖的锦衣卫走过去,也没回头,回着张菁菁的话,“剩下的几板,我来打。” “你真是彻底的疯了!”张菁菁没有想到苏挽月这么不留情面,快步过去拦到她前面,手抓着那朱漆的木棍,“那你先打本宫好了!” 苏挽月没有回话,漠然看了张菁菁一眼,旁边的锦衣卫客客气气把她拽开了。这儿是镇抚司,是锦衣卫的地盘,自然是帮着苏挽月多一些了,何况张延龄本就犯错在先,于情于理,张菁菁都不应该护短。 抡起了棍子,一仗下去,打在了大腿和臀部交接的地方。苏挽月也没用十分的气力,因为那样的话,估计已经昏迷的张延龄会被打死了去。她执意坚持这样,一是想真的让这个纨绔子弟知悔改,二是让张菁菁不在那么宠溺自己的弟弟。张菁菁其实前半生都挺幸福,起码在外人看来,没有三宫六院需要操心,也没有为替子争位而提心吊胆。但她最大的错误,就是惯坏了自己的弟弟和儿子,所以晚年比较凄苦。 实打实的五板子下去,张延龄的臀部到腿弯,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了,起码也是淤青血肿了,但望得出来,没有伤及筋骨,都只是些皮肉伤。苏挽月掂量着力气来的,但张菁菁却并不领情,恶狠狠瞪着,等着打完了,扑倒前头想要查看弟弟的伤势。 那小宫女带人回来了,张菁菁连忙指派别人小心将张延龄抬上担架。手忙脚乱一阵,张延龄极其狼狈,趴在上头,头发散乱不堪不说,眼泪鼻涕流了一地,身后也是一大片血迹,显得情况极为严峻似的。张菁菁心里担忧弟弟,又赶忙指使着下人去太医院请太医,再就是掏了绣帕出来,细心给张延龄擦了把脸,随后才被担架抬走了。 “挽月,皇后好像彻底把你视为眼中钉了。”待沸沸扬扬那堆人走后,牟斌似是对张菁菁最后那抹眼神印象格外深刻,提醒了苏挽月一句。 “可是我问心无愧。”苏挽月望着前头,若有所思回了一句。 再回过神来望着牟斌,这些年和他的关系平平淡淡,好像两人都成熟了许多,不再因为以前的那些情绪羁绊住了内心。经过了这么多年,似乎不会一味喜欢或者逃避了,大家都有做不完的事情要处理。十几岁的时候,爱情是天,二十多岁的时候,就要学会去为责任而活了。 苏挽月敬重牟斌的为人,也很崇敬他执掌锦衣卫以后的作为,除了公事,两人很少私下见面,但是好像关心,从未断过。这样的关系也许会一直持续下去,似是那种真正的知己。无需日日腻在一起,但一个眼神或者一句话语,就能有种知根究底的安心。有一个人能这么了解你,是件很值得庆幸的事情。 苏挽月回到乾清宫的时候,刘公公等在了宫门外头,一见苏挽月,就说“皇上在等着见你呢”。自然是知道等着自己是要问什么事,点了点头,从门口进去了。 里头朱佑樘什么也没有做,站在窗边若有所思,像是在专心等自己的样子。 “我来了。”苏挽月轻声说了一句,走了过去,理了理思绪,等着朱佑樘开口问话,心里在想着怎么说清楚这件事。毕竟此事可大可小,要看朱佑樘怎么个处置法。但苏挽月估摸着,他也不能治张延龄的重罪,毕竟同张菁菁的关系摆在那,不好弄得太僵。 “我都听说了。”朱佑樘侧目,望了苏挽月一眼,眼神之中,看不出喜怒哀乐,纯粹像是湖水一样的眼神,只是静静望着她。 第257章 明争暗斗(2) “你是想怪我鲁莽还是怎么?张延龄那个纨绔子弟,不让他吃些苦头永远不知悔改。”苏挽月抬了抬眉毛,也没拐弯抹角了,直接问了一句。 朱佑樘很深望了苏挽月几眼,而后忽然笑了,那抹笑弄得苏挽月有些莫名其妙,正当不解,听着朱佑樘轻声开口,“你并不要一副吵架的架势,我并没有说你做错了。” 苏挽月听着这句话,才发现自己的确有些紧绷,也许是没有从先前的气愤中平复下来,身上的刺还没有全部收进去。垂了垂头,等着朱佑樘的笑意逐渐沉寂,抬起头来说了隐忍许久的话,“你对张家一直太过纵容,才会让他们那么嚣张,日后你不应该那么偏袒了。” “我一直有很偏袒么?”朱佑樘反问了一句,他看别人能很透彻,但往往,人看自身的不足总是雾里看花。 “当然。”苏挽月立即回了一句。 阳光透过窗户撒在他的侧脸上,俊美的脸庞,眼睛锐利如鹰,也可以魅惑似狐。鼻梁高挺,嘴唇浅薄但形状较好。岁月在他脸上似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是为他镀上一层金,让他比以前更稳重,更加完美。 “别人看来,我不是一直更偏袒你么?”朱佑樘意兴阑珊回了一句,这一句却轻易戳中了苏挽月的内心,她几乎是一瞬间,觉得刚刚那样质问他非常过分。在所有人眼里,朱佑樘最为死心偏袒的人,只有苏挽月一个人而已。 “我知道你待我很好。”苏挽月颔首诺诺答了一句。 “你是不是一直在猜,我为什么三番五次容忍张家外戚?”朱佑樘轻声问了句,语气里说不出的波澜不惊。 苏挽月愣了一下,仍是点点头。她很多时候不爱多嘴刨根问底,但并不阻碍她在心里偷偷估摸,这是性格的使然,也是生存之道。外表沉默寡言的人,想的东西会比一般人多许多,因为善于察言观色,也善于审时度势。 “我五岁之前养在安乐堂,那是已经老了不能服侍人的太监宫女住的地方。小时候除了母妃和张敏叔叔会照顾我,在其他人眼里,好像同我说一句话,就会引来很大的麻烦一样。也不会有人同我玩,我也不被允许出去,每天就被关在窄小的屋子里,除了一个小女孩会偶尔来看我。她应该是随同家里人进宫,偶尔有小住几日,那时候便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因为有同龄人陪我玩耍,同我说话。”朱佑樘顿了顿,眼神之中,没有什么情绪。像是在说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久远而已然褪色,他现在已经修炼出了淡泊云天的心境,无喜无悲。 “那个小姑娘就是张菁菁?”苏挽月问了一句,已经猜出了七八分。 朱佑樘没说话,但是默认,眼神望着窗外,微微眯了眼睛,像是能穿透时光,看到十七年前的自己一样。那时候谁都不知道对方是谁,但却由着最童言无忌的时光,现在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但中间却间隔了太多鸿沟。 “我很感激她给予过我的欢乐,像是我那仅有的童年中的,唯一的色彩。”朱佑樘仍然很轻描淡写说着,但苏挽月却似乎听得到这话里的分量。她从不知道这些,或许有过耳风知道朱佑樘和张菁菁年少相识,只是张菁菁那时候年纪太小不记得了,但听着朱佑樘说起内心的感受,还是第一次。 “你对她,到底是感激之情,还有爱慕之心?”苏挽月沉声问了一句,她毕竟是六百年后的人,无法容忍和别人共享自己的夫君。对于爱情,苏挽月不想退让,也不愿意妥协分毫。 朱佑樘听着苏挽月的话,立马自嘲般笑了笑,摇着头,“你为什么还是不懂呢?只是以前结下的缘分,牵制和影响了我后来的决定。我承认我并不喜欢她,娶她只是为了给她荣华富贵的一生,后来让她母仪天下,也是一样的道理。但婚约过后,我却还有许多责任,包括地位,这些东西无非情爱,只是因为她是我的妻。” “我差点忘了你是那么有担当的人。”苏挽月冷笑,她是吃软不吃硬的人,被朱佑樘当面说这么久别的女人,自然是心里飞醋横长。心里一酸,嘴巴里说出的话,也不怎么好听。 “那我冷落她,你就会很开心了?”朱佑樘叹了口气,“我已经很冷落她了,你还要我如何?”他发现自己拿苏挽月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其实刚开始的时候,他只是希望苏挽月别老是和张菁菁水火不容,张家外戚犯下的那些混账事,只要没闹出什么人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但没想到现在越扯越说不清楚。对着大臣能舌战群儒的功夫,在苏挽月面前,只剩下一声长叹。 “你怎么会这么想我?”苏挽月没有料到朱佑樘这么一说,也许是经年累月的细小矛盾,促发了今日这一出。她自觉已经很委屈自己,也体谅了朱佑樘。但没想到到头来,还是被这么埋怨。 “我只能装作不闻不问,你应该知道我装不出来表面的和平相处,你不能逼我去把张菁菁当做姐妹看。那你冷落她只是为了哄我开心的话,大可不必,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大方,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小气。”皱着眉头,冷着一张脸说了这么段话,苏挽月发现自己真的不会吵架,更加不会撒娇。 “我并没有要你那样。”朱佑樘很是无可奈何,不知道如何沟通下去。 “你明明就是那个意思。”苏挽月头一撇,心里顿时委屈得不行。 “你误会我了。”朱佑樘伸手过来牵住了苏挽月的手,他知道苏挽月刀子嘴豆腐心,就算生气了,也很容易便哄好了。苏挽月不让,但还是被朱佑樘一把拽了过去,扬了扬拳头,颇有些威胁的意味,“你小心我揍你啊,放开。” “天底下,现在只有你敢这么说了。”朱佑樘笑得无奈又宠溺,抱着她在怀里,揉了揉她顶心的发,很顺口又相当明显转移了话题,“晚膳你想吃什么?” “想吃……我还没跟你吵完呢。”苏挽月刚想回话,却发现自己被骗过去了一样,抬着头看他形状姣好的下巴,又孤傲又冷艳。 “我不喜欢同你吵架,总觉有一日你会离开我一样。”朱佑樘语气中忽然有些忧伤,不是那种期期艾艾的悲怀,而是莫名的很浅淡的伤感。 “你对我这么好,我怎么会舍得?”她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见朱佑樘比自己都要伤心了,已经忘了刚刚那一刻有多生气,反过来去安慰他。外面似乎下雪了,站在窗口有些寒风吹进来,但苏挽月似乎一点都不觉冷,望着朱佑樘眼睛,那眼里始终都有自己看不透的情绪。 朱佑樘没有回话了,心中隐隐荡漾着异样的情绪。帝王将相,果真是身不由己。他很多时候都觉非常疲惫,但又知道责任多大,不能有一丝的懈怠和放纵,如此紧绷的神经,让他夜夜骤痛,偶尔心如刀绞也未曾跟她说起。朱佑樘不需要苏挽月替自己分担,只愿她永远飞扬跋扈无忧无虑。 第258章 故人相见(1) 到第二天的时候,苏挽月已经听人说起,被张延龄欺负了的那个宫女,昨天晚上已经上吊死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苏挽月迟迟坐在窗前没有说话,小轩窗,梅花梗,却像是永远都走不进这个古人的情境一般。 现代人大都不肯为了贞洁而死,那些贞洁烈女的传说,如同三从四德一样让人觉得陈旧和迂腐。这些观念,害死了很多无辜的女子。同时,也恰恰是这些观念,让世人明白贞洁和清白的重要。你自己看重的时候,别人才会去珍惜。所以古人的爱情,开始时都十分慎重,也有许多从一而终不离不弃的夫妻。 现代钢筋水泥铸就起来的快速经济,已经让人麻木于亲情和爱情。为了生计奔波,而了车子房子贡献掉青春和激情,到后来却发现,精神最富足的时候,往往是最开始贫瘠却温馨的时光。只是人没有回头路可走,在现代发展的洪流中,也只能随波逐流。 苏挽月在哀悼那个轻生的宫女,也在哀悼六百年前后价值观的差异。她始终都在想一个问题,如若穿越是命中注定,那肯定还有许多的事情值得去探究。要是只是做个历史的旁观者,什么都无法改变的话,一切会变得毫无意义。 梅花窗间划进来一条蛇时,苏挽月吓了一跳,因为刚刚愣神有些久,那蛇冰冷的鳞片碰到她手背时,才发觉。 惊呼了一声,却发觉这是几年未见的那条碎蛇,像是刚刚蜕过一次皮,蛇身的颜色比以前更加光滑和翠绿,也长了半寸的样子。左顾右盼,苏挽月知道这蛇不会自己爬回京城,又爬到紫禁城,肯定是有人偷偷潜进来了。胆子这样大,武艺强悍到能瞒过所有的锦衣卫,苏挽月脑子里的名单也没有几人。 一把绕道了玻璃屏障后头,果然看见了久未露面的人。他还是如以前一样,翩翩公子略带邪气的样子,一身蓝裳,眉目给人的感觉像极了江南山水墨画的清淡雅致,眼角那颗坠泪痣,却显得整个人都妖孽非凡了起来。 “冷霜迟,我还以为你死了呢。”苏挽月看清来人的面貌,也不惊慌,站在那冷清问了一句。从应天府回来前,苏挽月循着回忆,不死心想找到烟雨楼的基地,却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有着晚梅的院落,行尸走肉的俘虏,方向没错,但所有的东西都不见了。五年间,烟雨楼也是销声匿迹,像是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你还没嫁我,哪里敢死?”冷霜迟还是以前的老样子,风流倜傥不曾改过。 “这些年,你去哪了?”苏挽月无视着冷霜迟的调侃,翻了下白眼,顺口问了下去。虽然冷霜迟为人不怎么专情,也趁人之危占过她便宜,但苏挽月不怎么讨厌冷霜迟。也许是因为故人相见,也许是因为冷霜迟本身的腔调,并不让人讨厌。 “你眼里只有皇上,自然看不见我了。”冷霜迟不依不饶,始终能把话题绕到他和苏挽月身上。 苏挽月抱着双臂看那个越发妖娆的男人,眼神很冷,“再不正经说话,我要叫人进来捉你了。” “这么狠心?”冷霜迟挑了下细细的眉毛,并不怎么在意。 苏挽月佯装转身,却见冷霜迟已经拦到了自己面前。动作之快,已经几近无影。愣了半晌,没有想到冷霜迟几年之间,武功造诣深厚了许多。他难怪可以闯入重重守卫的紫荆城,如入无人之境。 冷霜迟抬手,轻轻展开了手臂,苏挽月斜眼看了他一眼,顺势一掌,先是虚晃一招,实则逼迫冷霜迟避让之时往旁退个半步。只需这样一个时机,苏挽月就能绕出冷霜迟的控制范围。 但直到苏挽月一掌已经击到了冷霜迟胸口,仍不见后者退让。心里微微一怔,也不想和他大打出手,在最后时刻收住了攻势,但掌风仍然收不住。苏挽月皱眉,在想着冷霜迟打什么算盘时,却感觉掌劲全被吸化掉了,所以最终落在人身上时,已经绵软无力。 苏挽月有些莫名其妙,连连又送了几掌出去,但依旧是那样的情形,她也无心纠缠,望着堵在面前的冷霜迟,“说吧,又练了什么邪门功夫了?” “你这几年,武艺没有丝毫长进。”冷霜迟冲着苏挽月摇摇头,她习武悟性颇高,但一直练的是那几套正统的路数,那样年复一年,你无非是在平庸之辈里出个挑。换到江湖上,很容易被稍微厉害点或者招数诡异点的人,占了上风。而江湖过招,非生即死,没有什么切磋可言的。 “你今天说话还真让人讨厌。”苏挽月皱皱眉,有些无法交流下去的样子。 “我也无非得意于你的碎蛇,有了它,我才能养出蛊王来。有了蛊王,我才能功力迅增。一只蛊王,可抵五十年功力。”稍微解释了下,一只蛊王的练就,需要毒虫千钟,而那种罕有的毒虫,只有碎蛇天生的能力能召唤出来。否则单凭人力,往往要寻访数十年,才能凑齐所有的种类。也就算是有了碎蛇,冷霜迟还是花了五年。 “我一点都不理解你们这些人的追求。”苏挽月不怎么感兴趣,武功能天下第一,这类事自古对女人来说,都没什么吸引力。 冷霜迟哈哈大笑,有几分野性难驯的意味,“改日我指点你几招,今日还有别的事要办。” “什么事?”苏挽月不解,抬眼问了句。却见冷霜迟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了自己手腕起来,还没来得及看清,就见手腕被割开了一道很小的口子,一只红色如玛瑙的虫子飞快钻了进去。 “这也是飞蛊,上一只在你体内五年,已经快要融化入你的血液了。我刚刚为什么说你这些年武艺没有丝毫长进,因为飞蛊也是可以催化内力的蛊虫,只是不如蛊王一般有立竿见影的效果。习武就像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冷霜迟难得正经同苏挽月说话,语气有些严肃。 苏挽月垂了头下去,有些不好意思。她不仅没有“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甚至连每天早晚的打坐也没有坚持。练武就像修行,一朝一夕看不出成效,但时间的力量是无穷的,有一天会有事情的结果,让你领悟到过往荒废了的时间。 她沉默了半晌,刚想抬头说话,却见冷霜迟捏着自己的手腕,面色有些凝重。三指搭脉,像是看病的架势。 “怎么了?”苏挽月被这气氛弄得有些不舒服,问了句。 “你过来让我好好把下脉。”冷霜迟并没有立即回答,拉着苏挽月到了桌椅边坐下。 第259章 故人相见(2) 除了当年一定要亲手杀了朱宸的架势,苏挽月还没有见过冷霜迟这么认真严肃。说到朱宸,忽然想起了凤韵兮和霍紫槐,忍不住出声问了句,“你弟弟和凤兮,后来怎么样了?” “真如你所言,两人携手浪迹天涯去了,竟然把我抛下了。”冷霜迟随口回答了一句,语气中有些咬牙切齿。搭着苏挽月的脉,反反复复听着脉搏的跳动,好像在确认一件事情。 苏挽月笑了笑,想着当初劝冷霜迟,要是大难不死,一定要撮合那两个死心眼的人。虽是一个丢了半身修为,一个又是已经遍体鳞伤,但还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能经历生死看透人生,也算是一桩乐事。许多人不一定有重新来过的机会,但苏挽月想,老天爷夺走霍紫槐和凤韵兮的东西,一定也在其他地方补偿了。 “那样就好。”苏挽月暗自想了会,衷心为别人感到高兴。 “你最近喝什么药了?”冷霜迟很冰冷的话,打断了苏挽月的笑。 “怎么了?”笑意僵硬在脸上,有些莫名其妙。 “我问你就快说。”冷霜迟极为不耐烦,脸色很不好。 “没有啊。” “不可能,认真想。” 苏挽月努力想了一遍,确定自己没生病也没召太医,更没有人开药方,而后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每年换季,我胸口那个刀伤就会有些疼,因为当初伤到心脏了。入冬的时候,太医像往常一样给我看诊了下,方子倒是吃了几副,也是像往年一样开的慢加调理的药。每年都如此,所以你刚刚问我,一时没想起来。”已经习以为常到像是冬季加衣、夏季减衣一样,稀疏平常的事情,并没有放在心上。 冷霜迟听着苏挽月的回答,沉吟了半晌,而后搭脉的手缓缓垂了下去。手肘支起来,漂亮的手指撑着额头,显得很是为难而纠结。 “到底怎么了?”苏挽月不傻,看冷霜迟的表情,知道自己身体出了毛病。 “你有一个来月的身孕,”冷霜迟死劲拿手指想要抚平紧皱的眉头,那双妖娆的眼睛,也显得不再云淡风轻,“但孩子已经胎死腹中,你应该是被人下了药了。”短短十来字的一句话,非常艰难开口,冷霜迟已经在脑海中措辞良久,但没想到,说出来还是这么残忍。 “你说什么?”苏挽月当场愣住了,情愿自己没有听清楚。 “你有一个来月身孕,但孩子已经胎死腹中,你应该是被人下了药了。”冷霜迟面无表情回复了一句,一个字都没有改动。 “不要同我开玩笑。” “我没有。” 而后苏挽月有些情绪崩溃,她最后问冷霜迟的时候,想过很多狗血的事情,想了自己得了什么绝症,想了许多许多难以接受的事情。但老天爷总爱和你开玩笑,你永远想不到接下来要承受的命运是什么。脑中一片空白,呆滞了半晌,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满脸泪水。 她伤心起来的时候,还是像她十七岁一样,又委屈又绝望,让人听得心生恻隐。“别哭了。”冷霜迟望着伏在桌上的苏挽月,很是不忍,拍了拍她的背,一时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语来,只得静静陪着她无助哭泣。 苏挽月脑海中一直盘旋着冷霜迟的那句话,一遍一遍重复,直到像滚热的烙铁烙印在心里,非常疼,那种恨不得一死了之的疼痛,折磨得人痛不欲生。在这之前,苏挽月从没有觉得自己这么失败过,后知后觉而后无从挽回。天知道她多么想给朱佑樘生一个孩子,天知道她偷偷在心里头祈祷过多少遍,但就是这样的祈求,换来这样的结局。毫不留情,把人推向深渊。 “挽月,你虽难过,但要记得我下面说的话。你要找人开引产药房,要把死胎引流下来,不然对你自己损害很大。”苏挽月断断续续听清楚冷霜迟的话,那些话像是利刃一样再扎到她心口上,一刀一刀让人血流而亡。很绝望,但却毫无办法,也许忠言逆耳,所能做的只剩下冷霜迟所说的,把胎死腹中的婴儿引产下来,还未习惯悲伤和疼痛,就要再亲手补上自己一刀。 “报!皇上驾到!”外头的太监尖声禀报。许是朱佑樘下朝回来,见苏挽月并没有在乾清宫,就回了毓庆宫来找她。 冷霜迟眉头一皱,知道自己不得不走了,俯身在她耳边说,“可以伤心,但不能沉溺。记得我嘱咐你的话,还要记得报仇。”朱佑樘跨进门槛的时候,冷霜迟从玻璃屏风后头闪身出去,像一抹蓝色的魅影,来无影去无踪。 苏挽月还是趴在桌子上,哭得像个小孩子。她很久没有这么手足无措过了,像是小时候犯了错,站在家门口不敢回去一样。她恨自己戒备心太低,恨自己不知不觉中被人暗算,也恨这种安排。所以当朱佑樘在旁边一声一声询问时,她还是只知道哭,没有任何的力气。 “挽月,到底怎么了?”朱佑樘并不知晓刚刚冷霜迟的那段话,也从未见过苏挽月哭成这样,手忙脚乱把她扶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苏挽月知道来者是朱佑樘,但仿佛是找到了港湾一般,趴在朱佑樘怀里,哭得更加厉害了。如果眼泪是由血液经过一系列加工分泌,本身的原料是血,那苏挽月几乎只有倾泻干净才能止住的眼泪,已经快要流干了心血。 似乎能感受到她的伤心欲绝,朱佑樘紧皱了下眉头,但却无从安慰起。只是心里,就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已经非常不安。 再哭了好一会儿,苏挽月只觉得脑子昏昏沉沉,不愿意去想事情,但心里仅有的一份清明,告诉她要同朱佑樘有个交代。缓缓抬了头,拿手背擦了擦眼睛,哭得有些肿了,所以显得整个人很憔悴。 朱佑樘无比有耐心望着苏挽月,眼神示意她不要急。 “我们的孩子没了。”苏挽月微微垂了眼帘,不敢去看朱佑樘,但只说了这七个字,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了。她知道自己不该这么脆弱,哭是最没有用的事情,但的确心中的伤感无处释放。 朱佑樘抱着苏挽月的手骤然一紧,他不明白事情经过,只是谨慎问了一遍。苏挽月咬着下唇告诉自己别哭了,便告诉了朱佑樘刚刚冷霜迟同自己说的话。已经没有精力去纠察为什么冷霜迟同苏挽月还有联系,从她嘴里告知的事情,已经足够他去操心了。朱佑樘面色十分凝重,当年黄河水灾,伏尸百万,他也是如此的表情。 苏挽月抓着朱佑樘的袖子,像是溺水的人在抓旁边的一根芦苇。那根芦苇承托不能起人的体重,朱佑樘也解不了苏挽月的伤心。 第260章 引火自焚 苏挽月躺在床上,已经昏睡过去了,但仍然低低在啜泣一般,纤细的眉头紧皱成一个结。朱佑樘看着她,知道在睡梦之中,也紧紧缠绕在她心头的事情是什么。 太医院已经问过了,有一个太医听着召见,说要回去拿药箱,却是在回房在房梁上悬下三尺白绫。锦衣卫等了片刻,发觉不对劲,踢门进去,把已经半死的人救了下来。但那太医求死心切,稍微缓过气来,就抢了锦衣卫的刀抹脖子自杀了。 锦衣卫同朱佑樘禀报这事的时候,亦是战战兢兢,怕他迁怒怪罪。但朱佑樘却只是挥了挥手,让其他人等退下了。其他太医已经来诊断过,确实如苏挽月所说,误服了某种不致命的毒药,不足以让大人丧命,但胎儿太小,却已经被毒死在肚子里头。这一招十分阴险,不如堕胎药一样直接,但效果更为阴毒,胎死腹中若不及时引产,会对大人有很大的损害,更为甚者,可以使女子一辈子不再受孕。 床头托盘盛着一碗乌漆的药水,朱佑樘静静望了那碗药水半晌,似在想事情。那个肇事的太医一死,看似断了所有线索,但实则,这是最愚蠢的办法。除了一个人,没人会在苏挽月自己都没发觉的时候,就给她下了药。那人暗中拉拢势力,早就布下了谨慎又细密的网,任何风吹草动就有对应的下策。 朱佑樘很后悔,后悔自己没有保护好苏挽月。本以为没有一妃一嫔,就会没有女人间勾心斗角的戏码,但到现在才发觉,无风不起浪这种事,只存在于故事中。就如同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高高在上的地位,就会附带被人暗算和妒忌。 苏挽月幽幽醒过来的时候,望着朱佑樘正在发呆,长身而立站在那里,一身轻便的锦绣祥云长衫。朱佑樘又想了片刻事情,回过头来发现苏挽月正看着自己,“挽月,你醒了。”赶忙踱步到床边,握着她手。 “你刚刚在想什么,那么出神。”苏挽月脸色很苍白,白得跟蜡纸一样,张了张唇,问了他一句。 “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朱佑樘看着苏挽月的眼睛,笃定说了一句。脸上表情仍没有太多变化,但从他眼神之中,却似乎看到了他心里的纠葛和内疚。他不可能像苏挽月一样去痛苦,但并不代表不伤心。 苏挽月苦笑了下,摇了摇头,“我现在不想谈论那个事了。”只要一念及,就是万念俱灰。 “好。”朱佑樘点头,半扶了苏挽月了起来,一手端过托盘上的那碗药,“给你稍微放凉了下,你还是慢些喝。” “引产药么?”苏挽月却是眼神定格在那个青花瓷,话语机械,问了一句。她先前并未同朱佑樘说起冷霜迟后头交代的事情,但既然有了个准备,就知道朱佑樘现在给自己喝的是什么。 朱佑樘没说话,心里忽然很疼。望着苏挽月一把端过去药碗,再仰头顷刻间喝很干净,心头上那抹痛,就越发严重。苏挽月是被朱佑樘放在心尖上的人,她的一颦一笑,一悲一喜,都在牵动朱佑樘的情绪。此刻,她的倔强或者故作坚强,都同她之前的恸哭重叠在一起,那么多的情绪无从发泄,她偏偏选了这时候收敛起所有。 喝完那些苦涩的汁水,苏挽月猛地将药碗砸在地上,瓷片碎了开来,像是她的心情。不想再哭泣,不想再脆弱。她觉得已经哭干了一辈子的眼泪,原来也才经历了几个时辰。人真是个强悍又奇怪的生物,上一秒软弱无能,下一秒却可乖张暴戾。 “我会替你查清楚的。”朱佑樘抱着苏挽月颤抖不已的身子,轻轻哄着。 “无论你同不同意,我都会杀了她。”苏挽月咬牙切齿。 “你说的是谁?”很怕苏挽月一时冲动,做了无可挽回的事情。 “还能是谁?”一句反问,语气已经冰冷。 “给你下药的太医已经自杀了,现在线索断了,要重新去查。你相信我,一定会水落石出的。”朱佑樘很耐心跟她解释,也许男人永远比女人来得理性,尤其事已至此的时候,不会再做任何扩大伤害范围的事情。才过去几个时辰,朱佑樘一直忙着照顾苏挽月,并未亲手去操办。 苏挽月咬唇不再说话了,两人都没有把那个名字挑明了说。但在内心,苏挽月已经暗自确定了那个背后黑手就是张菁菁,除了她,别人没有理由和立场。能收买太医,并且能让太医宁愿自杀也要去保护的人,还能有谁? “挽月,你是不是在怀疑张菁菁?”一见苏挽月的眼神,朱佑樘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抬眸一惊,没想到朱佑樘能这么准确猜中自己心思,一瞬之间,也没有像抵赖,冷冷哼了一声,“你难道不怀疑么?” “我怀疑过。”朱佑樘不置可否点点头,而后缓缓开口,“但我又觉不是她,她不是特别聪明的那类女子,但也不至于傻到引火自焚。五年前封后大典的前夜,我曾警告过她,这辈子都会给她荣华富贵,但条件是明里暗里,都不能动你分毫,否则我翻脸无情,她的地位,她家族的身份,都会没有。”深思熟虑至此,他早便猜到过张菁菁不可能和苏挽月情如姐妹,所以曾经慎重其事同张菁菁谈过此事。如今平平淡淡再说起,好像再说一件非常平常的事情。 苏挽月听着朱佑樘的话,心里情绪非常奇怪。那些讨好似的举动从不能打动苏挽月的心,但却是那类单纯为她好的行为,往往能让她记挂一辈子。 “你为什么没有和我说过这个事?”苏挽月鼻子皱了皱,又有点想哭了。 “为什么所有的事都要同你说?说多是负担而已。”朱佑樘云淡风轻笑了笑,语气之中,有些伤感。 “我们还会有孩子么?”闷在他胸口,苏挽月忽然丢了个沉重的话题。 “会。”朱佑樘颇有些斩钉截铁意味。 苏挽月浑浑噩噩又睡了过去,做了个很奇怪的梦。在梦里,她回到了家乡,回到了学校,发觉自己所有精力的着一些,原来都只是梦境。她仍是十八岁,按部就班上大学,二十二岁毕业,回家找工作。二十三岁结婚,丈夫上进又本分,生的宝宝很健康,一家三口和和睦睦。这样的一生或许平淡如水,但却是极为幸福的,没有波折,早早嫁做人妇相夫教子,幸福的人大都差不多。 人在前台演戏,对付生熟朋友,利益所在,好恶交错,抢掠搏杀,用的都是学来的演技功夫。真的自我是在后台。一人独处,排除了忌讳,原形毕露,这种快乐六朝人最是懂得。苏挽月这些年无比疲惫,唯有在梦境中,似是一人独处随心所欲。也唯有在那里,能不被外物所左右,尽情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尽情幻想自己想要的人生。 原来,她发觉自己想要的,无非是平平淡淡携手一生。自古帝王将相,雄图大业终为空,耗尽一生去相随,也未必能有好结局。 这儿属于潮白河流经的地方,位于京城的东北方向。苏挽月知道这片地方素有“小北戴河”之称,风景很美,这时候水源还未被开发殆尽,上游也没有那么多水库,整个江面的事业非常辽阔壮美。 那个已经畏罪上吊死了的老太医,以前就住在潮白河旁边。 苏挽月瞭望着这片江域,不经有些怀疑,被这么美好的景色日夜守护几十年,江天一色无纤尘,心里也应该纤尘不染才对,不应该最后发生那种事情。 冬天的河畔,菅芒花飞扬殆尽了,未调令的花朵,每当风来的时候,它们就像是在唱一种洁白之歌,飘摇又安静。芒花的歌虽然是静默的,但在视觉里,却让人感觉非常喧闹,有时会几到一株完全成熟的种子,突然就爆起,向四面八方飞去,那时就好象听一阵高音,满是哗然。与白色的芒花相应和的,还有紫色的牵牛花。许是这几日又暖和了些,花期较晚的牵牛花又能得以开放。北方的冬天是从十月份开始的,十月初就可以下雪,而后阳光出来照化了积雪,万物又能欢腾几天。牵牛花瓣的感觉的感觉是那样的柔软,似乎穿吹弹得破,但没有一朵牵牛花被初冬的风吹破。这牵牛花整株都是柔软的,与芒花的柔软相配合,大地虽然已经逐渐的冷肃了,山河依然是如此的清朗,柔情而温暖的那种感觉。 在河的两岸,从被洗涮得几乎仅剩下砾石的河滩,虽然有各种植物,却以芒花和牵牛花争吵得最厉害,它们都以无限的谦卑匍匐前进。偶尔会见到几株长青松柏长成的连理树,它们的根在沙石上暴露,有如强悍的爪子抓入土层的深处,比起牵牛花,连理树高大得象巨人一样,抗衡着河流流下来的沙土。 河,则十分沉静,初冬的河水在清澈的卵石中穿梭,有时候流到到较深的洞,仿佛平静如湖。河岸的卵石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美,它们长久在河里接受洗涮,比较软弱的的石头已经化着泥水往下流去,坚硬者则完全洗净外表的杂质,在河里的感觉就像是宝石一样。被匠心独运的河水磨去了棱角的卵石,在深层结构里的纹理,就会像珍珠一样显露出来。 苏挽月的神色忽然很温柔肃穆起来,她又想起了外婆门前的那条小河,想起她以前很喜欢在初凉的秋季去砾石中堆中去捡石头,因为夏日在河岸嘻游的人群已经完全隐去,河水的安静使四周的景物历历。她小时候就喜好那样的静默,那时候不觉安静是多难得,现在才知道多难能可贵。 搠河而上,把捡到的卵石放在河边有如基座的巨石上接受阳光的爆晒。有时她在拣石头的时候突然遇见陌生者,那时候的苏挽月会感到羞怯,因为别人总是用质疑的眼光看着她这异于常人的的举动。 人和人的缘分,就像是当年从河水里捞起自己喜欢的石头一样。你喜欢的石子,也许在别人看来经不起任何美的推敲,但就是看它的时候,那枚石头好像是漂浮在了河面,与其他的石头都不同。那一刻的感觉,好像走在人群中突然看见一双仿佛熟悉的眼睛,互相闪动了一下,眼神流转中的华彩,比任何宝石都要璀璨。 而生命的历程,就像是写在水上的字,顺流而下,想回头寻找的时候总是失去了痕迹,因为在水上写字,无论多么的费力,那水都不能永恒,甚至是不能成型的。如果我们企图要停驻在过去的快乐里,那真是自寻烦恼,而我们不时从记忆中想起苦难,反而使苦难加倍。生命历程中的快乐和痛苦,欢欣和悲叹水只是写在水上的字,一定会在时光里流走。 身如流水,日夜不停流去,使人在闪灭中老去。心如流水,没有片刻静止,使人在散乱中活着。身心俱幻正如在流水上写字,第二笔未写,第一笔就流到远方。美丽的爱是写在水上的诗,平凡的爱是写在水上的公文,爱的誓言是流水上偶尔飘过的枯叶,落下时,总是无声的流走。 既然是生活在水上,且让我们顺着水的因缘自然地流下去,看见花开,知道是花的因缘具足了,花朵才得以绽放;看见落叶,知道是落叶的因缘足了,树叶才会掉下。在一群陌生人之间,我们总是会遇见那些有缘的人,等到缘尽了,我们就会如梦一样忘记他的名字和脸孔,他也如写在水上的一个字,在因缘中散灭了。 苏挽月轻轻走到河边,她相信,万物轮回流转,这潮白河里总有一滴水,日后会经历数不尽的循环到达自己心里的那条河。 如果可以的话,现在的苏挽月,已经不单纯喜欢独处的安静,她愿意站在人潮之中,看人来人往。虽说可能回很拥挤,但这种静观,才能使她不至于在枯木寒灰的的隐居生活中沦入空茫的状态。 第261章 骨肉分离(1) 这个决定苏挽月犹豫了几天,但你要是对某事犹豫不决的时候,只要踏出很小的一步,接下来的事情就是顺理成章。 当引产的药汁在体内发生药效,子宫剧烈疼痛的时候,苏挽月其实一点都不想哭,但眼泪却是止不住往下流。你明明知道体内的它只是个胚胎,本来以为不会再难过了,但乱七八糟下来一些血块的时候,还是哭得泪流不止。那是一种骨肉分离的痛楚,别人无法替你疼,顶多看你可怜,唏嘘几声,说一句遗憾。 重新开始如同放下过去一样,往往只需要一个决定,小小的一步,你就会有莫大的勇气和决断去做接下来的事情。正如苏挽月扔掉了手里那颗黑色的卵石,拍了拍手转身离开了河岸,她朝着一个院落的方向走去,像是走向某个未知的旅途。说这是旅途,因为已经没有再适合些的词汇,来形容现在的心情了。 才不过几日的光景,这个院落就已经破败,老太医的家眷已经被驱逐回了老家,只剩下堂中那一块“妙手仁心”的匾额,像在述说医者以前的事迹。 苏挽月踏进了高高的门槛,像是走进了一个故事里。最近总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也许是因为这些年乏了,有时候分不清六百年后是自己本来的生活,还是现在的才是,经过重重的历,人心早已经面目全非。 我们生活着为什么会感觉到恐惧、惊怖、忧伤与苦恼,那是由于我们只注视写下的字句,却忘记字是写在一条源源不断的水上。水上的草木一一排列,它们互相并不顾望,顺势流去,人的痛苦是前面的浮草只是思念着后面的浮木,后面的水泡又想看看前面的浮枢。只要我们认清字是写在水上,就能够心无挂碍,没有恐惧,远离颠倒梦想。在汹涌的波涛与急速的旋涡中,顺流而下的人,是不是偶尔抬起头来,发现自己原是只是沧海一粟。 观察人间的活动,并且在波动的混乱中找寻一些美好的事物,或是找一双动人的眼睛。人的眼睛是五官中最能说话的,婴儿的眼睛纯净,儿童的眼睛好奇,青年的眼睛有叛逆之色,情侣的眼睛充满了柔情,主妇的眼睛充满了分析与评判,中年人的眼睛沉稳浓重,老年人的眼睛,则有历尽沧桑后的一种苍茫。如果说是在世间苍茫中去看人,还不如说其实是在寻找着人的眼睛,这就是超越了美感的赏析的态度。因为你若是日后回想,浮现在眼前的,无非总是人间的许许多多的眼神,这些眼神,记载了一条河流的的某些感觉,以及自己和他们相会的刹那。 没有人气的院落有些苍凉之感,天井下有口小小的青砖砌起来的井,旁边被青苔围绕着,显得很是岁月的斑驳痕迹,宁静致远的感觉。井边斜倚着一个被捆缚了手脚的女子,淡黄色的短袄,下身是月牙白的百褶襦裙,头上缀着的金步摇精致而华美,一望就不是普通人。 苏挽月微微垂下了眼眸,初冬的阳光穿过天井打在她脸上,眉眼显得清澈如水,又无比温和。但那女子睁开眼看见她的时候,却像见到鬼一样,不断往后退,但背靠着水井,手脚被绑,也没有能力逃得更远。 “张菁菁,你很怕我么?”苏挽月轻声问了句,语气之中,很诡异的温柔。 “你到底想干什么!”张菁菁眼睛瞪得很大,嘴唇颤抖,她闻得见苏挽月身上的杀气。人都怕死的,那些说自己不怕死的人,只是没有死到临头而已。 苏挽月抬了抬弧度精美的下巴,她的漂亮和张菁菁是不同类型的。后者是典型的古典审美观下的极致美人,柳叶眉鹅蛋脸,透着的气质便是正统而端庄的,既柔弱又秀美。苏挽月却是那种让人望而生畏的美人,你知道这个人很特别,但却是有毒的,清冷孤傲得让人不敢去靠近。她虽可以大大咧咧和你开玩笑,也可以只因一面交情就帮你的忙,但仍是感觉不近人情。一点邪魅,十分狂狷,便是寂寞,这种浅显的概括,也许刚好表达得恰到好处吧。 “皇上说要放过你,可不代表我也那样想。”苏挽月仍是浅笑兮然的开口,她笑起来很好看,但笑容很冷,眼角那朵扶桑花随着她的笑意,似乎轻轻摇曳了下,显得整个人有些诡艳。 “你的孩子没了,是万贵妃死前便布下的局,和我无关啊!”张菁菁急了,因为苏挽月冰冷的语气太过可怕,她也的确不想死。 苏挽月深深吸了一口气,有时候想过这便是报应吧。以前随口讽刺过万通,说她无儿无女,那样的话,恰好说在了人的最痛处。所以那个人至死都没有放过苏挽月,曾经亲手毁过她的容貌,又在生前布下了盘根错节的网,像是阴魂不散一般。 那件事情调查到最后,便是说老太医刚进太医署的时候,受过万通的恩惠,或者还有其他的威胁。以前柏贵妃诞下的二皇子,也是由他下毒害死的。生前造孽无数,但最终却没有回头路可走,只得一次一次听从万通的吩咐。 也怪苏挽月太过大意,很少去防备这些阴招。那太医趁着每年换季给苏挽月开药的时候,暗自偷换过很多药,这是这次事情闹出来了。苏挽月有些不敢想象,自己前几年都不曾有孕象,是不是暗中被做了手脚。但往事提起无非多惹尘埃,苏挽月只想解决眼下之事。 如果主谋和帮凶都已经死了,似乎事情就可以告一段落了。朱佑樘登基以来,一直主张“以仁治国”,他没有株连别人九族,只是把有关人等充军三年,或者发配回老家,子嗣不得从官。苏挽月本意不是迁怒于人,她只是很不甘心,也不相信张菁菁无辜这种话,也不想让张菁菁什么惩罚都不去承受。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一点都不知情?万贵妃死了六年了,若是没有其他人干预,那个老太医会继续听一个死人摆布?”苏挽月咬牙,走上前,扬手一巴掌扇在了张菁菁脸上。瞬间那张保养细致的脸就肿了起来,唇边渗血,发髻都散了,显得有些狼狈,但又不敢骂人。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张菁菁轻声抽泣了下,眼神流转,那双眼睛让人看了就有些心软。 苏挽月望着张菁菁的眼睛,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好好对视过了。没有旁人,没有礼节和客套,只是两个女人之间的对望。苏挽月知道张菁菁是个幕后操纵的高手,看似柔弱,实则笑里藏刀,朝中大臣很多同情她名不副实的处境,又佩服她肯忍让。张菁菁在宫里又不像以前的妃子一样趾高气扬娇生惯养,许多力所能及的事情都不会随意指使别人,在外人看来,她只是个与世无争的小女人,口碑极好。 “在我面前,你就不必装柔弱了。”苏挽月望了张菁菁半晌,忽然说了一句。 第262章 骨肉分离(2) 就算所有的人都可欺瞒过去,苏挽月却知道张菁菁内心不可能是这么一张柔弱的脸,每个人都会有另外一面。除了婴儿时期,就没有完全纯粹的人。软弱和忍让不过是一种保护色,张菁菁懂得宫中的生存之道,她也算是幸运,不必身处莺莺燕燕中勾心斗角,只需赢过苏挽月一人,便可高枕无忧。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张菁菁重复了刚刚那句话,但眼神之中,已经没有了先前惹人垂怜的感觉。除了特别例外的女子,被家庭保护极好的,被夫君疼爱有加的,不曾沾惹过世间的丑恶和琐碎,就会一直单纯下去。但否则,活到二十多岁还跟一张白纸一样,只能是涉世未深,终究会吃亏。张菁菁算是一帆风顺,但也绝对不是没有吃过亏。 苏挽月笑了笑,矮下身去,伸手摸了摸张菁菁的下巴,眼神深不可测,张菁菁嫌恶对视了一眼,也不惧怕什么。 收了手回来,从怀里摸出那把龙鳞,张菁菁见到刀刃亮了出来的时候,明显被吓了一跳,但咬着牙没出声。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过多的求饶无非是正中别人吓坏而已。 “我到底想怎么样?”苏挽月扬声问了一句,而后全然没有预兆一般,一刀扎在了张菁菁腿上,鲜血流了出来,染红了她月牙白的襦裙。尖叫着哭泣,看着苏挽月再两刀把手脚上捆绑的绳索隔开,但顿时也没了力气,蜷缩成一团跪倒在地上。张菁菁没经历过这种疼,脸色瞬间苍白了,豆大的汗珠混着眼泪流了下来。 “你的手段越来越低了。”张菁菁冷笑望着苏挽月,苍白若纸的一张脸,眼神却无比冷酷,“你以前还会想着拿桃花瘴困我三日,会想着要毒虫噬我尸骨,而今只想得出来把我几刀砍死么?”挑衅的话,瑟动着颤抖的唇,但却毫无畏惧看着苏挽月。 “你知道得还不少,不多不少,恰好够我看你不爽了。”苏挽月扬了扬眉毛,想着这些年,也太低估张菁菁了。过于围绕着朱佑樘,却忘了对手虎视眈眈在成熟。有些恍惚,张菁菁已经完全不是她当初的模样了,不会像在张府中第一次遇见苏挽月,缠着问锦衣卫的功夫到底有多厉害。 人都有单纯的从前,但却不是每个人都幸运,能够早早遇到自己的守护神,把所有的单纯和纯粹都献给一个人。岁月有着不动声色的力量,足够把人变成面无全非的另一个人。 “是不是我死了,你就会放过我的孩子?”张菁菁听着苏挽月的口气,知道自己是必死无疑了。抬头望着她的眼神,忽然有些绝望,但却不是那么悔恨。 就是从这枚眼神中,苏挽月确信张菁菁是只幕后的黑手,起码不会清白如水。万通是猝死的,许多的事情来不及安排,张菁菁又是那时候同她一起的盟友。如今人死无对证,张菁菁自然可以把很多罪责往死人上推。苏挽月不确定朱佑樘的打算,也不想要去猜测了。有时候靠得住的只有自己,不是有时候,是永远。 “你为了朱寿,什么都肯做?”苏挽月问了一句,朱寿是朱厚照的别名,因为张菁菁希望他长命百岁。 “什么都愿意。”张菁菁看着苏挽月的眼睛,一字一顿,“我承认你胎死腹中我有部分责任,但此事绝不是我提出来的,最大的罪过,无非就是明明知晓还不曾提醒你。皇上的心思都在你身上,要是你还怀胎后下个皇子,我的儿子将地位不保。作为母亲,我要给他全天下最好的,哪怕我会下地狱。” 血汇成一洼,同青苔混在一起,变成了诡异的一幕。红和绿不要再那么纯粹,混合在一起,变成一种紫红色的颜色,张菁菁爬了几步,苏挽月在后头抱着双臂没动,脑海中再回忆张菁菁的话,“你知道我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无论如何,都会查到你身上,你早就猜到会有今日。” 张菁菁的腿不能动了,手攀着井壁撑起了上半身,没有回头看苏挽月,“是的,我知道你不会放过我。”最后的尊严便是如此吧,死在自己手上,死有全尸,而不是被别人一刀一刀砍伤,最后血流而亡。母爱真的很伟大,她愿意为了自己的儿子舍命一搏,也愿意为了求得苏挽月的原谅,亲自寻死。 苏挽月望着张菁菁艰难但执着的背影,摇了摇头,“你还真是心术高手,如此一来,我会被大理寺问罪,也无法在宫中待下去了。”一石二鸟的方法,求得仇人的宽慰,也以自己的性命换得对方的被迫离开。鸠杀国母的罪名,不处死刑已经是皇上垂帘了,内阁中那些老头不会轻易放过苏挽月的。 张菁菁没有回答苏挽月,亦是没有那种心机被识破的心慌感,只是表现得很坦然。手撑着上半身爬上了那口水井,低头望了下里头碧水粼粼的井水,猛得放低了重心,就想要投井。由于大腿被扎了一刀,姿势有些别扭,但却是义无反顾的样子。 千钧一发之际,张菁菁的胳膊被人扯住,往外一拖,本来半个身子都探进了井口,就这么被扯了出来。苏挽月面无表情望着满脸错愕的张菁菁,没什么解释,拍了拍手掌,又是双臂环胸的那副姿态,无所谓又不在意的神情。 “为什么?”张菁菁吃吃问了一句。 苏挽月看着门口的那个方向,没有动,懒懒回答了句,“我本就没想过要你死,冤冤相报,不过永无尽头。”苏挽月不是大善之人,只是懂得放过自己。语气之中潇洒恣意,其实一个道理想通不需要花太久的时间,只要你肯给自己出路,老天爷会为你指明方向。 “我杀了你又如何呢?我心中的痛不能平复,反而给了无尽的难题给他。爱情是种盲目的东西,盲目到你舍不得让他为难哪怕一下,既然他不愿意动你,自然有他的理由,但我已不再关心。”垂眸望了下张菁菁,苏挽月接着解释了一段。“他”指的是朱佑樘,提到这个字的时候,苏挽月唇角是淡淡的微笑,浅淡到似乎烙印在了心里。无论生死和沧桑变迁,都不会退却。 张菁菁抬头望着苏挽月,第一次有些佩服这个女人。她一直觉得苏挽月不过是个爱好打打杀杀的鲁莽之人,空凭一副好皮囊,实则心术浅薄,不能是自己对手。但有的时候,别人不争不抢,不是因为没有能力,而是已经看淡了。 “那你今日,绑我到这里,难道是为了同我聊这一段话么?”张菁菁苦笑一声,腿上的血迹已经染红了月牙色襦裙的大半边裙摆,招摇而鲜艳。 “因为我想离开这座牢笼了。”苏挽月似乎在自言自语,侧过身望着院落正门的方向。张菁菁没有听清楚,本想再问一遍,但下一瞬,却听着天井外头许多嘈杂声,大门似乎被人撞开了,小小的四合院挤进来许多人,再然后经由小门来到天井。 她要逃离这座牢笼,唯有现在这个契机。苏挽月历经此事,本是身心俱疲,但朱佑樘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她走,既然如此的话,还不如去逼他做个决定。 第263章 远走高飞(1) 其实事到如今,苏挽月已经不会去伤心了,人的复原能力是无穷无尽的,或许说自我欺骗本就等同于自我修复。离开了这个地方,就不会触景生情,苏挽月是执拗的性格,她无法去原谅张菁菁,也下不了手杀她,既然如此的话,就让她一辈子活在朱佑樘的冷落之中。 所以当朱佑樘有些心痛望着苏挽月的时候,后者反倒变现得极其坦然。张菁菁负伤倒在地上,血流了一路,长长的一条印记,发髻摇散了,脸也肿了半边。锦衣卫一见这个场景,自然要来捉拿苏挽月,因为很明显是她刺伤了皇后。 “苏挽月,你真是胆大包天!你身为锦衣卫,徇私枉法,暗胁张皇后出宫,如今滥用私刑,你可知数罪并罚,你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说话的是吏部尚书王恕,便是那个以刚正不阿闻名的老臣。他现下快要有七十岁了,七十古来稀,但王大人的身体却异常硬朗,思维矍铄,一点都无老态龙钟之感。手抬起来指着苏挽月,厉声一问。 这个年纪,和自己爷爷差不多,所以被训斥的时候,苏挽月总是无法反驳。她也不想说什么,被两个都尉上前架住了双臂,听着王大人恨铁不成钢的呵斥声。其实他望着这堆小辈,都明白各自心里在打什么算盘,毕竟多吃了几十年的盐,官场几经沉浮,经历过的故事比他们听到得,都要多得多。他毫不留情当场数落苏挽月的罪责,一来是历来的公正,二来是为苏挽月自毁前程赶到气愤。 “王大人,你全都说错了。本宫是被一个黑衣人掳出坤宁宫的,也是那个黑衣人刺伤本宫的,苏姑娘只不过是一路追来救了本宫。她本有功,又何罪之有?”忽然,张菁菁被人半扶了起来,插了这么一段话。 在场的人无不面面相觑,朱佑樘是面无表情,王恕是神色凝重,苏挽月却是笑着摇摇头,“你有心帮我隐瞒,但却是无力回天。”望着张菁菁的眼睛,苏挽月暗自叹了口气,“你的贴身侍女琪儿一定已将所有情形,添油加醋描绘给了别人,或许还会说我要对小皇子不利,然后皇后拼死保护,却被强行带走了。”稍微想了一想,就能猜到琪儿是什么样的语气和词汇,那个丫头天性阴毒,逮着了机会就恨不得把对手整死,是个深藏不露的人。凭她那样的容貌,凭她那样的出生,也只有躲在别人的光芒后头,一步一步爬上去罢了。 王恕微微颔首,有些若有所思。张菁菁咬着牙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她亦是一时兴起不想苏挽月被问罪,也没有想过后果。撒谎替人隐瞒罪行,这在外人看来不是宽容,而是一种无知。 “你为了离开我,就这么不折手段?”朱佑樘缓缓走了过去,脸上始终没什么表情。周围即便人群重重,他眼睛里只看得见苏挽月,幽幽问了一句,不管旁人惊诧的目光。 “你应自称为‘朕’。”苏挽月提醒了句,扯着唇角笑了下,眼睛里也是情深似海的那类柔情。 “回答我的问题。”朱佑樘并没有纠正什么,清冷的语气,再问了一句。 像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苏挽月侧过头,虚无望着旁侧的一片景,阳光洒在她左边的脸上,如羊脂玉一般细腻的光泽。眉目如画,比起她十七岁的时候,褪去了稚嫩,更显风情和媚骨,她笑起来的模样,也越来越浅淡,淡得如同被泡了十次八次的茶叶,外人品起来味道清无,但在朱佑樘心里,却像水墨画一般浓墨重彩,恰到好处。 “是的,我是个贪生怕死之人。再留下来,我已经没有了呼吸的空气。”苏挽月深深吸了口气,回过头来望向朱佑樘。 “为什么?”扬眉问了一句,眼里眉梢,是自成一派的君王气魄。轻轻巧巧三个字,就像千吨巨石一样,压得人抬不起身来。 为什么为什么?苏挽月也想不明白两个人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是自己昨夜气急败坏下说出来的话,让两人大吵一架的结果?还是矛盾的种子早已不知不觉中种下,朱佑樘有着不能喘息分毫的责任,苏挽月却天生向往自由。紫禁城太过苦恼,她亦无处去述说,而且时间越久,却只能发觉,在他旁边,除了让他分心,别无它用。 “是因为昨夜的事情么,要是如此,我向你道歉。”朱佑樘忽然追问了一句,旁边的人听着,都是瞠目结舌的样子。谁都没想到堂堂皇帝,会当面跟一个女子道歉。只是虽是如此一言,但朱佑樘说起来,并非有损他的地位,依旧清淡至极的那种语气,让人听着不痛不痒。 “不是独独因为这件事。”苏挽月摇了摇头,不知为何,朱佑樘永远是给人高高在上的感觉,你就算抱得再紧,还是觉得这个人遥不可及,苏挽月需要用全部的力气和精力去追逐他的脚步,“从我被调往毓庆宫做你的贴身侍卫,直到今日,已经过去六年。我所有的重心都在围绕着你,身怀不安又深感幸福。但我最近,却清楚感觉到,已经到头了。”咬了咬唇,苏挽月像是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完最后那句话,宣告走到了尽头的时候,仿佛世界不再有光华。 朱佑樘明显很生气,眼神阴了又阴,但还是忍着没发作,他从来都知道苏挽月果敢又凌厉,稍有念旧而犹豫不决的时候,但一旦做出决定,就是比谁都狠。 “你放我走吧。”苏挽月抬眼望着朱佑樘,又说了一句。 “刚刚那句话,我当没听到。”朱佑樘沉默了一会,冷冷回了一句。 苏挽月抿着唇不说话,有些像以前,做错了事情,总是垂着头不敢看他,而后那个人会像神一样帮你把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好。时光在变迁,人生就是一场旅行,唯独没有变的,只有你来时的那颗心。 但或许最了解自己的人,还是自己,苏挽月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要是明日将死,她唯一后悔的,就是把最后的生命都留在了那座冰冷华丽的皇宫。 “先关入诏狱。”朱佑樘挥了下手,示意着王恕。王恕是铁定要依法论处治罪于苏挽月的,他从成化年间起,就是最敢于上奏的直臣,绝对不允许皇上是非不分这类事发生,就算有意偏袒,也要在于情于理有法可依的基础上进行,否则王恕会一直上奏到你接纳他请求为止。 第264章 远走高飞(2) 苏挽月被押走的时候,经过了张菁菁旁边,两人交汇而过的目光,有种千言万语难以说清楚的复杂。张菁菁得到了全天下女人都欣羡的东西,至高无上的地位和无与伦比的荣华。但她此刻,却真的很羡慕苏挽月,就算无名无分又怎么样,皇上肯因为她的离开而心烦意乱而再三挽留,就算膝下无子又怎么样,皇上又何曾冷落过她一分? 张菁菁无法理解苏挽月执拗的追求,正如同苏挽月无法理解张菁菁的苟同一样,留在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身边,困在那座高处不胜寒的塔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再美丽的花朵都会凋零,何况是渐渐老去的生命。 不知道别人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便是望着别人的不幸时,心里庆幸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去唏嘘别人的悲惨。但昨天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今天也可能发生在你自己身上,这便是生命的无常。 苏挽月以前来过诏狱,看见过被药哑了喉咙,毒瞎了眼睛的犯人,也见锦衣卫用刑逼供的毒辣,但现在隔着一道牢门,自己却被关在了里头。虽然这一切是苏挽月一意孤行的结果,也是她应当早就料到的。但还是不由感慨,人生真是跌宕起伏,永远不知下一秒会经历什么。 轮值的都尉对苏挽月还算客气,并没有为难,只是例行公事要她换上了囚服,戴上了手镣脚铐,也给她一个人关了间牢房,不用同其他犯人一起。牢门被锁链绕上再锁住的时候,苏挽月侧头望了一眼,心里头忽然有种很异样的感觉。她不喜欢失去自由,但凡属通往另一个境界的道路,都必然会有一段曲折。抱着膝盖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内心深处,却是无比坦然。 手指狠狠抚上太阳穴,因为周围充斥着其他犯人的此起彼伏的呻吟声,在这待久了,多多少少会精神有些错落。微凉的手指,稍微缓解了下头疼的症状,但并不能让她好受一些。 小产后身体都会较弱,还没有好好调养,静下来的时候内里隐隐在翻腾,一阵一阵,并不剧痛,但却是默默然会折磨人的那种。明显感觉年纪大了,以前多重的伤,一旦躺上几天就生龙活虎了,不如现在这般,很虚。 听着有声音叩牢门的栏杆时,苏挽月并没有在意,把脸埋在了双臂之中,抱着膝盖蜷缩在那里。囚服粗糙的质感有些让人不舒服,摩擦着脸上的皮肤,还闻得到有些发霉的味道。老鼠在角落里吱吱叫唤着,也不怕人,跑来跑去,像一只只,小小的黑色的幽灵,丑陋又挥之不去。 栏杆再被重力叩了几声的时候,苏挽月才抬起头来,茫然望了过去。见一人裹着黑色的斗篷站在那,压低着头,光线又暗淡,看不清楚面容。但身形高俊,长身而立站在那,气质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 苏挽月站起来走了过去,脚上的镣铐沉重作响,她两手抓着栏杆趴过去看那人的面容,待看清后,却微微垂眸,有些掩饰不住的失望。 “你以为我是谁?”冷霜迟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冷傲又轻蔑。 “你来做什么?”苏挽月没有回答,垂了手下来,又是一阵金属撞击的声音。 “你这几年,武艺没有长进,人也越来越傻了。没把别人捅死,反倒把自己弄进来了。”冷霜迟开始数落苏挽月,他是想破脑袋也没想到,她竟然用这种办法去报仇,弄到现在自己进了牢房不说,还不知道大理寺那边要怎么定罪。 “我的事,不用你管。”撇开头去,语气之中有些不耐烦。 冷霜迟忍了忍那一肚子的火气,叹了口气没再骂人,一掌震开了牢门上的锁,“走吧,先带你出去。” 苏挽月很震惊,被冷霜迟拖着走了几步,他见着自己手脚上的镣铐了,皱皱眉又想用内力打开,但苏挽月像是回过神来一般,不住往后退,不肯跟冷霜迟走。这儿是诏狱最里头的一间牢房,她不怀疑冷霜迟来去如风的本事,也不怀疑他打得过轮值的锦衣卫,但那样又如何呢,并不是苏挽月想要的。 “你还留恋这个地方不成?”冷霜迟眉头一皱,冷傲的一张脸显得极为不悦。他站在那那儿,一身墨色的衣裳,外头裹着同色的斗篷,显得霸气又凌冽。 “总之我不要你管。”苏挽月咬了咬唇,一张脸很苍白。 “我偏要管!”冷霜迟最烦这种语气了,伸手拽着苏挽月的胳膊想要往外走,两人争执了几下,苏挽月的力气自然没有冷霜迟大,但她天生很倔的性格,不愿意的时候九头牛都拉不回。 冷霜迟望着她一身囚服就更加烦躁,手上的力气不觉加重了几分,僵持中,她手脚的镣铐又显得极为碍眼。一掌送出,想要切开了她两手上的铁链,但下一瞬那一掌几乎要打到了苏挽月腰上。因为她忽而直挺挺倒了下来,冷霜迟一惊,伸手揽了她在怀里,才发现她冷得浑身发抖,脸色蜡白如纸。 “挽月,你到底怎么了?”冷霜迟把她裹在了斗篷下面,抱在了怀里,问了几句,见她并不说话,倔得跟头驴一样,而后冷霜迟似乎发火了,“你哑巴了!”还想再骂几句,却忽然瞥见她眼角的泪水,在昏暗的环境里,无声无息,不易被察觉。 像是被震撼到了一般,冷霜迟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得小心翼翼抱着她,再极力给予她体温上的温暖。她哭起来的时候,你能感觉到她是真的在伤心,而不是做戏博取同情,那份真正的悲恸,往往会触动冷霜迟内心最深处,没有原因,你看到她哭,心里就会忽然很难过。 苏挽月睁了睁眼,对视上了冷霜迟望过来的眼神,见他眼里的神色,疑惑问了句,“怎么了?” “你哭了。” “没有,流眼泪并不是哭。”抬手擦掉了眼角的泪痕,苏挽月浅淡回了一句,语气中听不出是伤心还是伤心欲绝后的漠然。 “你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冷霜迟是永远都学不会给人空间和隐私的那类人,刨根问底这类事他很乐意去做,要是苏挽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估计会一直被追问下去。 苏挽月咬着唇不说话,眼神很憔悴,眼窝下方的阴影也很深,被抱得很紧,却没有力气反抗,从来没有一刻似现在这般,脆弱到不堪一击。冷霜迟说得很对,这些年来,所有的事都没有丝毫长进,且一无是处。 冷霜迟望着她眼神,就知道问不出什么,懒得再多说废话,一掌劈了她后颈,本就虚弱,一下就昏迷过去。裹着黑色的斗篷把人抱了起来,再掏了跟银色半寸于长的小管出来,含在嘴里吹了几声,是类似猫头鹰的叫声。过了一阵,外头有声音应了下,在别人听来不用是寻常的鸟叫,但烟雨楼的人听得出明堂。 要是只有一个人的话,可以来去自如,但要带着苏挽月出去,还需要一些里应外合。冷霜迟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事情多得头都要大了的时候,还在这死皮赖脸蹚苏挽月这趟浑水,明显吃力不讨好的事。 第265章 相忘江湖(1) 苏挽月再醒来的时候,先映入眼帘的是冷霜迟那张放大了的脸,很暧昧撑着头在旁边看自己,也不知道已经看了过久了。什么话也没说,撇开了头去,但要巧不巧,冷霜迟的手肘压住了苏挽月的发,被扯得有些疼,侧目对视上那双妖娆肆意的眼睛,“你压到我头发了。” 忽而记忆如洪水猛兽一般袭来,苏挽月想起第一次见冷霜迟的场景,在滴着雨的屋檐下来,他裹着一阵风忽然而至,大大咧咧说要躲雨。后来中招被掳去了竹林精舍,醒来的时候,也是被他这般压住了散开来的长发。记忆重叠开来的时候,总是有种恍惚,分不清脑海中的影像是自己衍生出来的错觉,还是真的存在过。 “你救过我两次了。”苏挽月轻声说了一句。 “你每次都不怎么情愿。”冷霜迟满不在乎随口答了一句。 鼻尖几乎要蹭到苏挽月的脸了,这次没有动弹不得,苏挽月挪了挪肩膀,毫不客气一把推开了冷霜迟,一脸严肃看着他,“你正经些。” 冷霜迟也不勉强,笑了笑,眼角那颗泪痣有种难以言喻的风情,直了身子起来,拍了拍长衫,秀长的手指抠着衣带整理了下。他做何种动作,都是行云流水一般,既不浮夸,也不造作。除去花心这个毛病,冷霜迟论长相论地位,绝对是让天下女子前赴后继的类型。但就算倜傥风流专情不久,仍是有许许多多桃花账。 “我睡了几天了?”苏挽月一掀锦被,就要起身。地板下烧着地热,房子里一点都不冷,倒是颇有些春意的燥热。 “一天一夜。”冷霜迟没回头,懒散答了一句,也没去看苏挽月。 扬手起来打了个响指,早已等候在门外的侍女轻声推了门进来,颔首走过来,恭恭敬敬跪了下去,“公子。”苏挽月看不轻那女子的面容,但听声音,已经不是当初的紫烟了。 “把熬好了的粥端进来。”冷霜迟点了下头,示意那女子可以起身了,而后吩咐了句。 “是,公子。”起了身,又垂着头恭敬出去了,轻轻带上了门。 “你换人了?”苏挽月穿了鞋起身,环视了下周围的布置,果然还是冷霜迟的那种风格,看似简单实则寸土寸金,就连穿鞋搁脚用的小矮凳,都是紫檀木做的。从这房内的布置,看不出是在京城的哪个地方,屋里的家拾很少,一张巨大的床榻,上头铺着白色狐皮,一张八仙桌靠墙摆着,几把椅子也是孤零零的样子。但从地板窗梗到墙壁,都是纤尘不染。 “你说紫烟么?她有任务在身,没在我旁边。”冷霜迟聪明绝顶,一下便猜中苏挽月要问什么,笑了笑,“怎么,你想听她弹琴?” “我只是随便问问。”苏挽月头晕的厉害,也许是睡久了还是太久没吃东西,定了定身形,总算没有很落魄,暗自骂了自己一声没出息。随便挑了张椅子坐下,手指抚上太阳穴,苏挽月气虚得很,出的气多进的气少,又不想让冷霜迟看出窘迫来,只得背对着他顺气。 冷霜迟一看苏挽月的举动,就知道她怎么了,暗自好笑,“在我面前,你还有什么面子可言?”冷霜迟也许不能说是豆腐心,但绝对是一张刀子嘴,时有尖酸刻薄,不输给一般的中年妇女。 “冷霜迟,我真的烦死你了。”苏挽月侧身,横眉冷对一脸看笑话的人。 恰巧外头有人轻轻叩门,冷霜迟扬声说了句“进来”,就见刚刚那个女子端着个托盘进来,许是知道东西是要给谁的,望了望苏挽月的位置,便依旧颔首微微收敛了下巴走了过来。罗裙翩飞,姿态娇憨,柔美秀气一点都不张扬,显得非常有家教,苏挽月望着那女子走路,在心里感叹,自己什么时候能学会。 “是药三分毒,你无需再喝更多的名贵药材补身了,食补才是王道。”冷霜迟站那没动,看着苏挽月盯着摆到面前的那碗粥有些不解,便简单解释了句。 苏挽月斜瞥了下,虽然知道这碗小小的东西里面,要煞费多少苦心,但她却一时无法安心感谢起冷霜迟来。以前这个人信誓旦旦要困自己一世,但那时候借着凤韵兮的力量,也逃了出去,现在这么一来的话,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打算。 “怎么?怕有毒?”冷霜迟见苏挽月并不动手,笑了笑,捡了她旁边的凳子坐下。 “你准备放我走么?”略微垂眸,睫毛在烛光下,折射出淡淡的阴影,显得她有股子疲惫的柔弱气息。 “可以啊,只不过我先问问,你是打算回大理寺自首么?”冷霜迟爽快答应了句,吊儿郎当的样子,但极为魅惑,他似乎也知道自己哪个弧度笑起来最好看,哪个眼神最勾人。最可怕的就是知道自己资本的美人,杀伤力无法估量,前赴后继也总有牺牲者。 “我就想看看,他最后会把我怎么样。”苏挽月虚无望着前方,眼神有些空洞,低低吟了一句。“他”指的是朱佑樘,女人最是情痴,她有些笃定那人不会为了这事杀了自己,但又隐隐想要知道,最终会落下何种罪过。 “不要试探自己在别人心里是什么位置,因为很有可能,会失望。”扯着唇角笑了笑,修长的手指叩击着桌面,发出一声声清脆的响声。 算是被一语击中,苏挽月发觉自己越发讨厌冷霜迟说话了,因为太直接,也太伤人。有些失落,垂了双肩,看样子更为柔弱不堪,被人望穿的时候,苏挽月也不过是只纸老虎,平日里张牙舞爪,但利爪尖牙都只是摆设,她矛盾犹豫着不敢伤人,所以只能自伤。 见苏挽月的脸色,冷霜迟并没有住嘴,而是漫不经心又随口问了一句,“你不会还希望他,要美人不要江山吧?”有些讥诮的话,信手拈来就能把事情以最简单而残酷的方式说清楚。人们总爱用各种理由欺骗自己,也帮别人找尽各种理由,但抛开那些东西不谈,人生还真是艰苦。 几乎一模一样的话,朱佑樘的确和苏挽月说过。虽说当时也是不信,但毕竟不可能完全没有期待和感动,苏挽月一遍一遍告诉过自己,要认清楚自己的位置,要知足,不要为了一些莫须有的东西毁了手上的幸福。但内心中又有另外一个声音告诉自己,要跟随内心,完完整整服从于自己内心的感受。她从来懒得关心朝政,但每日的生活,已经变为盼他下朝送他上朝,日复一日,靠着他给予的点滴关心活下去,活得太累太累。 “就因为他是皇帝,我应该大方到和全天下人分享他么?”苏挽月直勾勾望着冷霜迟,厉声问了一句,语气中的怨气和委屈,连她自己都吓一跳。她受够了尔虞我诈的生活,也受够了每做一个决定都要权衡利弊,但最终让她心灰意冷的,是和朱佑樘渐行渐远的那种感觉。 冷霜迟一时间没有说话,依旧是漫不经心那抹笑,端了那个白瓷的碗起来,舀了一勺轻轻吹了下,很自然递到苏挽月唇边。是碗用料简单的桂花糯米红枣粥,却能补血见脾胃。脾胃好了,身体才会开始吸收营养。如果这世上有一种药,又能当饭吃,还能当茶喝,不仅美味养人,还能让人百病不生,就只剩这粥中的养生之道了。 “我自己来。”苏挽月微微愣了下,立马从冷霜迟手里端过碗,低头舀起来一口一口咽下去,也没抬头看他。 要是几年前,冷霜迟还会气急败坏,骂她不识好歹之类的,但现在,耸耸肩不怎么在意。两手放在桌上,下巴搁在小臂上,略微抬眼望着苏挽月一张一合的唇,“你到底喜欢朱佑樘什么?”敢直呼当今圣上的名字,只怕也只有冷霜迟一人敢这么放肆了。 苏挽月瞪大了眼睛看冷霜迟,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而后叹了口气,“便是他即便让我伤心,我也依旧爱他。”也许说“喜欢”都太浅薄,唯有“爱”这一词汇,能表达出更多复杂而矛盾的感情,有些人,给你的不止有快乐,也会有无奈和眼泪,但这并不妨碍你把他们放在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第266章 相忘江湖(2) “我一直觉得你是个情商很低的人,因为你不懂什么叫欲擒故纵。倒不是说让你做作,而是感情里面粘糊得太紧,往往是适得其反。爱情是让人欢愉的,你却把悲伤融入进了生命。但偶尔想想,你情商也很高,因为你始终懂得自己想要什么,一意孤行也没什么不好,只要有这个资本,也能够承担得起后果。若是我们决定做个自私的人,就要懂得讨好自己,你会发现,自己最爱的那个人,永远都是自己。”冷霜迟的话,很蛊惑,但不显突然。他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仿若在描述一个事物,或者是花开叶落的过程,极为自然。 苏挽月一直想用一句话形容冷霜迟,而今从他嘴里听到,忽然觉得无比适合。懂得讨好自己,冷霜迟便是这样的人。不会为别人勉强自己,就像凤韵兮追逐了他那么多年,仍然得不到一句感激一样。也不会为了道德束缚自己,他为人处世,全凭心情,从来都懒得管武林正派的那类屁话。也正因为如此,冷霜迟仇家遍天下,他不得不随时处于巅峰的位置,才能不被人乱刀砍死。说出这类话的人,总有不同寻常的本事撑腰。 “我同你不一样。”苏挽月反驳了一句,摇摇头。 “是一样的,你自私如我,滥情也如我,只是你不愿意承认罢了。”冷霜迟大笑,像是寻到了知己那般,只是这个知己是他一厢情愿。 “你说我自私我不同你计较,你说我滥情,我很是恼火!”苏挽月被冷霜迟的语气彻底惹怒了,寒着一张脸,白瓷的碗一把扔在了桌上。眼神冰冷盯着冷霜迟,脸色苍白之中,自有不怒自威的意味。 冷霜迟抬了抬下巴,他从来没有“好男不跟女斗”这个觉悟,望着苏挽月被激怒了的眼神,不在意笑了下。眼角眉梢,都是那种不怀好意的轻佻,笑里藏刀的典范,眼神盯得苏挽月有些发毛。 “你要去哪?”见苏挽月霍然起身,冷霜迟慢悠悠问了一句。 苏挽月没搭腔,直接往门口走过去,伸手想要推开那扇雕花的门,但电光火石间,却见冷霜迟一闪身形挡在了前头。依然是笑意盈然的那张脸,但显得非常乖张桀骜,苏挽月一皱眉,斜斜一掌劈了过去,冷霜迟翻掌一勾,反守为攻,迫得苏挽月不得已退了半步。 “我不想同你打。”苏挽月屏息,眉头皱的死紧。总是不愿意面对兵戎相见的情形,尤其知道两人本没有恶意的时候,只是意见不合,没必要争个你死我活。 “就凭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冷霜迟抬了下细细的眉翎,他是货真价实的尖酸和刻薄,苏挽月武艺其实没那么不堪,只是对于冷霜迟这类眼高于顶的人来说,天下第二都不值得他多望几眼。 若是在以前,以苏挽月的个性肯定鱼死网破也要争口气,现在的她却已经知道赌气这种事,最划不来。深呼吸了一口气,并没有发作,平静望着冷霜迟挑衅的神色,重复了一句,“我不想同你打。” 冷霜迟很明显有些惊讶,眨着眼睛看苏挽月反常的举动,甚是琢磨不太透。微微侧开了身,让开了房门的位置,他也做出了让苏挽月惊讶的举动,“你自便。” 满腹狐疑,苏挽月斜着眼睛看冷霜迟的脸色,想从他脸上看出他心里头在做什么打算,但何奈,那人如玉一般的脸上,波澜不惊,瞧不出什么端倪。手触到房门的时候,苏挽月还在暗自琢磨,甚至有一瞬间,都快要相信了冷霜迟真的打算放自己走,直到推开了房门,望着外头的景象后。 北方多高山,但这座山,苏挽月确信自己从来没爬过,也没听说过。悬崖峭壁,外头寸草不生,不远处水声轰隆,是处十余丈的瀑布,水流湍急,水花却并非纯白的颜色,而是昏黄的沙色。在瀑布的另一头,隐约可见有处很窄的山谷,要是想要从这个地方出去,只有经过那段瀑布,而除非苏挽月想去寻思,她才会单枪匹马走这段天险。 外头山风很冷,已经昏暗着光线,太阳摇摇欲落西山,而且有着要下雨的架势,疾驰的天风裹着银灰色的云团,在空旷的苍穹翻滚。苏挽月出了房门跑到前头小小的坪上,这儿的一切都是人工凿成的,虽是简陋,但环境如此险恶能弄成这样,已经实属不易。临着冷霜迟房子的边上,有处小小的屋子,建房的材质和风格都一样,只是小了一些。 苏挽月跑到边界的地方看了一眼,下头着实是悬崖峭壁,而且望不到山底下,只觉得漫漫无期。抬头望了一眼,天上盘旋而至着还没有迁飞的苍鹰,云团在天空中被肆意践踏,雷声夹杂着闪电一阵紧似一阵地袭来,预示着一场来势汹汹的瓢泼大雨即将滂沱而下。 那只鹰只是尽力铺平身体,贴着飞涌的黑云无声的滑翔,强劲的大风,将鹰的翎羽飞卷而起,使这只生灵在空中零乱旋舞。后头紧跟着一只体型稍大的鹰,苍鹰中雌鸟比雄鸟体格要大,羽毛类似但颜色较暗。两只鹰成对翻飞,相互追踪,叫声尖锐洪亮,一声声悠长的嘶啸划破长空,镇定自若一点也不畏惧即将要到临的暴风雨。 身姿骁勇,两翅驾云穿棱的,像是一面抖开的旗帜在风雨中猎猎飘物。苏挽月仰着头望了好长一阵,只觉得天地都退为其次成了背景,一切都只凸显着苍鹰的勇猛和气概。 “它们在交配,要下雨了还真是好兴致。”冷霜迟不知何时已经走到苏挽月后头,冷不防说了一句。 “你要死啊!”吓得要掉进山谷里,回头怒目圆睁,苏挽月咬牙切齿骂了一句。 冷霜迟不怎么在意,抱着双臂,抬头望了眼那两只苍鹰,雄鹰飞着爬到了雌鹰背上,偶尔扑闪翅膀保持平衡,尾巴对接着,时常需要试二十多次才能成功。鹰是很少有在空中交配的物种,冷霜迟看得津津有味。苏挽月很无奈冷霜迟看事物的立场,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但那人却是悠然自得。 漠然垂头盯着脚底下的岩石,再往前就是万丈深渊,风呼啸而过,吹起她乌黑的长发,在山雨欲来的空地上,如同一道黑色的屏障。天地混沌一片的时候,仿佛只有她若有所思的神情是清晰的,似笑又非笑,沉思又随性。苏挽月望着前头发呆,却不知道,冷霜迟已经默默侧头望了她许久。 “不管怎么样,我不可能在这陪你一辈子。”苏挽月想起了什么似的,抬头对冷霜迟说。但恰好对上了他凝望的目光,一时有些窘迫,撇开了目光。她还是有些怕冷霜迟把自己关在这的,也怕一时惹怒了他,而后被推下了悬崖。 “那我放你出去,你就愿意一辈子陪我?”侧了身过来,扬眉轻佻问了一句。浅薄的唇瓣趁着阴暗的背景,显得无情又冷酷,就着苏挽月的话,故意曲解她的意思。 苏挽月叉着腰很是无奈,半晌憋出了一句,“你砍死我算了。” 冷霜迟望着她的表情,忽然笑开了。是真正开怀大笑的那种,唇红齿白,没有收敛住笑意,却是抬手抚上了眉翎,顺着眉毛的方向轻柔按开了眼尾的皮肤。他是极其爱美的那类人,时刻都在注意,不想因为自己过多的面部表情,增长了哪怕一根皱纹。岁月也好像特别眷顾他,除却眸子里的华彩越来越蛊惑人心,没有给他留下一丝岁月的痕迹。苏挽月看着这张脸,仿佛看到了他四十岁,仍是这个样子。 你若是相信你可以美到天下第一,老天爷总会给你契机,就算最后无法真正意义上第一,也足以是倾绝天下的姿色。“你幸亏不是女人,不然多少男人,会为了你争个你死我活。”苏挽月由衷感叹了一句。 “那我比朱佑樘呢?”冷霜迟忽然凑近了一步,身形快到苏挽月避无可避。 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一半的脚掌已经悬空,差点重心不稳摔下去,惊呼了一声,被冷霜迟随手扯了胳膊拽回来了。苏挽月恶狠狠瞪了他一眼,知道刚刚却是故意的,那人是存心想看自己出丑。 “他比你好看一万倍。”苏挽月信誓旦旦回了一句,转过身就要离开,“明日一早我就要走,你还不放人,就看我摔死在瀑布好了。”她不喜欢背着别人讨论和比较两个人,就像是把人画在了格子纸上,各自优劣圈叉在那里权衡,这样是极为不尊重的行为。说的俗套一些,苏挽月觉得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尤其那些很重要的人,更是举世无双的存在。 第267章 好梦易醒(1) 天上下起雨来,淅淅沥沥几滴,但山风吹得很大,雨点砸在人脸上的时候,有些微微生疼。苏挽月头也没回,朝着那个小屋子走过去,敲了敲房门,门是虚掩着的,那姑娘并没有去歇息,只是冷霜迟没吩咐的时候,就自个待着。见苏挽月过来,施了个礼,颔首没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苏挽月装得跟自来熟一样,先是问了一句。 “若雅。”那女子轻声答了一句,声音很温柔的那种。 “若雅啊,你跟我说,冷霜迟平日要下山,是怎么出去的?”苏挽月一把架着若雅的脖子躲在房门后头,噼里啪啦开始问。 那姑娘也不傻,知道言多必失这个道理,抿着唇没说话。 “你要是不好说他的事,那说说你自己呗,你要下山是怎么办的?”也许是固定思维限制住了苏挽月,她已经被前头的悬崖峭壁和那个水流湍急的瀑布吓傻了,怎么看都是一个死局,无法去破解。 虽是换了个方式问,若雅还是不好意思地摇摇头,仍是什么都没说。 “问完了么?问完了我把人带走了。”冷霜迟踱步走了过来,从门后一把扯了若雅的胳膊揽到了怀里头,雨下大了些,落了几滴在冷霜迟的脸上,肩膀上也被打湿了,丝毫不怎么在意,精雕细琢的那张脸也只是显得更加乖戾。 许是雨下得有些大,怕淋到了若雅,冷霜迟抬了下手,把她往怀里揽了下。若雅身子很娇小,温顺伏在冷霜迟胸前,外人看起来,亦是还算般配的一对。 “你今晚就睡这吧,我走了。”冷霜迟抬手冲着苏挽月一指,站在雨里也不是长久之计。 苏挽月抬了抬下巴,觉得自己跟电灯泡一样的,在这好山好水好寂寞的世外桃源,妨碍了别人亲热,不耐烦挥了挥手,“你赶紧走吧,不送。”跳进了屋子里头,也没有想再啰嗦什么。 冷霜迟望了望苏挽月的脸色,有些好笑,但没多说什么,半抱着若雅转过身走了。苏挽月看着他们背影,忽然在想,要是朱佑樘这么样跟别人举动,自己肯定会很伤心的,只是仅仅现在这么想一下,就觉得非常难过。 下雨的时候,苏挽月总是能触景生情想到很多事情。感情真是个让人很矛盾的东西,最幸福的时候,莫过于最接近幸福的时候,一旦得到了,也就发现和自己想象中的总有出入。究竟是爱他爱得浅了,还是其实爱自己更多,苏挽月也有些想不清楚。你若觉得离开是唯一正确的事情时,往往在没有察觉到的地方,矛盾已经滋生良久。 如果那一晚上,他没有动手打人,会怎么样呢?苏挽月在心里苦笑,最难以接受的,莫过于你高估了自己的分量。也许冷霜迟说得对,永远都不要去测试人性,不要去试探你在别人心里所占的位置,因为答案,十之八九会失望。 电闪雷鸣的一个晚上,苏挽月几乎要以为房顶会被掀开,但却没有,风呼呼吹着,刮在了门窗的缝隙上。很久没有一个人睡了,空寂的感觉,比寂寞本身更让人害怕。被子盖过了下巴,只露出两个眼睛,一点睡意也没有。风雨交加的深夜,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苏挽月毫无悬念地失眠了。每当失眠的时候,就开始属羊,这种非常古老又朴实的方法,对她一直很管用。 被子上是别人的体香,虽也是淡雅清幽,但毕竟是另外一种不熟悉的味道,苏挽月像是个被惯坏了的孩子,而这似乎只是一次任性的离家出走。要是肯乖乖认错的话,朱佑樘会怎么处置自己呢?不经想象了下各种结局,但那个人就算什么也不做,也能笃定她肯定会受不了外面的风吹雨打。被圈养起来的猛兽,是不能再适应野外生活的,人也是一样的道理。 不知道数到多少只羊了,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外头的雨依然在下,嘈杂的风雨声伴她安睡。后半夜的时候雨停了,但苏挽月却被吵醒来了,是非常想要接着睡,但实在被吵得不行的那种。 也不知是因为两间屋子相邻的原因,还是因为这山间建屋的材质隔音并不怎么好,又或者苏挽月听力本就异于常人,总之万籁寂静之时,能隔着几道墙,听得到男女交合的声音。苏挽月不是傻子,不会不明白那种隐忍的吟喔是什么意思,若雅叫起来的时候,并不像她平日里给人柔弱乖顺的印象,有些超乎想象的淫荡,起承转合听的人面红耳赤。 烦躁拿枕头盖着头趴着睡了一会,苏挽月觉得自己处境相当搞笑和狼狈,被赶到了别人床上睡觉,这床的主人却在隔壁翻云覆雨去了。要不是对冷霜迟的秉性有些了解,苏挽月绝对揣摩很久那人有什么深意。但冷霜迟为人有一点很好,就是从不拐弯抹角,他最大且唯一的深意,便是让自己活得舒坦。 耳膜被折磨着,却无法去到始作俑者前要他们声音小点。凤韵兮以前为什么会钟情于一个风流如此的人那么多年?苏挽月在黑暗之中不禁问了自己一句,想不明白,就如同不明白冷霜迟为什么会对不同风情和长相的女人,都那么感兴趣一样。 这个世间能长情的能有几人?这是苏挽月一直在扪心自问的问题,她跌跌撞撞这么多年,却也参不透其中的意味。从最开始的互相吸引到最后的两两相惜,其中到底是不舍更多,还是将就更多。若是可以的话,苏挽月情愿潇洒一些,不愿意苦苦求得一个名分,也不想要安安分分守着那些虚无的感情。 爱情也许至上,但自由和尊严,远比情感更重要。 迷迷糊糊中,浅浅地睡过去了,半睡半醒中似乎外头又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雨声,没有来势汹汹,反倒能催人入睡。 早上醒来的时候,苏挽月已经抱着那个枕头睡得不知今夕是何年,睁开眼是因为若雅在床边轻声叫自己,像是已经等了许久的样子。 “你起好早啊……”苏挽月鼻音沙哑感叹了一句,潜意识是说若雅和人肉搏到天亮才睡,现在还能这么清醒。笑了下,但毕竟是在古代,她开不出这么调侃的玩笑。揉了揉眼睛坐起来,许是半夜踢了被子,苏挽月觉得头有些昏沉。 “苏姑娘,我家公子请您醒来就去后山。”若雅脸上波澜不惊,跪在床头说了一句。 “这破地方哪里都是山,我哪知道在哪找他……”苏挽月开口抱怨,见若雅仍是跪着,伸手去把她扯了起来,“你不是我下人,不必这样了。” “那样公子要骂人的。”若雅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肯起身。他们做下人的,要比主人低一等,主子仍在床上的时候,要半跪着,主子起身了才能跟着起身去服侍。 苏挽月有些无奈,套了放在旁边的衣服,下了床见旁边铜盆里,已经打好了洗漱的水了。走过去擦了下脸,再漱口,背对着若雅,也没管她在干嘛了。外头的光线从窗户里照进来,雨后初晴了,但却不是个艳阳天,阴沉沉的感觉,阳光也没有多少温度。 侧头望了窗户的方向一会,却见若雅颔首走了过来,恭敬一屈膝,“苏姑娘,若雅替您梳头吧。” 苏挽月侧目看了一眼若雅,仍是垂眉顺目的模样,条子很顺,一望就让人很舒服。对这样长相的人,苏挽月总是莫名其妙有些好感,坐在了梳妆台前,透过铜镜看着若雅拿檀木梳轻轻梳着自己常常的头发,小巧的唇,似乎永远含着浅笑。 “你跟着冷霜迟多久了?”苏挽月冷不防问了一句。 “三个月。”头都没抬,轻巧答了一句,可能感受到了苏挽月诧异的心情,轻声接了下去,“三个月前公子救了我,可怜我无处可去,才收留我的。” “他也会那么好心?”苏挽月冷冷笑了一声,望着铜镜里看过来不解的眼神,“也对,你这样的容貌,他闲来无事是会收留你下。”压根不信冷霜迟是救苦救难的少年英侠,肯定是某日恰巧撞见了,又恰巧见当事人条正眉顺,也就收到那一堆的红颜中了。 “公子不是那样的人。”对着苏挽月的质疑,若雅也不生气,慢悠悠反驳了一句,好像别人怎么说,都不关自己的事情一样。 “那他为什么救你?你的家人呢?”苏挽月很八婆问着,见若雅给自己盘了个简单的发髻,大半的头发拿银色的发带缠着,其余的散发随意披在了肩上。银色的绸子跟黑发的亮泽交相辉映,另一侧散落的长发又显得风情万种,苏挽月有些不习惯这样的自己,看似简单的一个改变,却让人的气质都变了几变。 “我的家人把我卖给了建昌侯做他的小妾,我不愿意,想要投河自尽。浮浮沉沉感觉快要死了的时候,被公子的影护救了起来。”若雅给苏挽月做了最后调整,而后放了檀木梳在桌子上,微微再一屈膝,“苏姑娘,好了。” 苏挽月一时半会只是觉得“建昌侯”这几个字很熟悉,猛然想起来,这是张延龄的封号,“就那个毛都没长齐的小鬼?他现在就开始纳妾了?”妻不如妾是一贯的定律,也可以先纳妾,再娶妻。在古代,妾的位置只比婢女高一点,男主人稍有不悦,可以肆意休妾甚至像普通商品一样买卖,那种小妾扶正的故事,是永远不会发生的。因为“妾”像一个烙印,在你入门的当天,就注定跟随你一辈子。 第268章 好梦易醒(2) “建昌侯有三房小妾了。”若雅没什么表情,答了一句,事不关己的模样。 “看来我上次揍他揍得轻了。”苏挽月想起前段时间还打了他三十大板,虽说那时候就是皮开肉绽,如今开来,家里这么多老婆还要去非礼宫女,色心难改,实在是可恶。 听到苏挽月这句话,若雅难得笑了下,她笑起来很显小,笑容软软柔柔,皮肤白得几乎能看清下面的红血丝,“苏姑娘,您棒打建昌侯的事情,整个京城都传遍了,真是女中豪杰呢。” 苏挽月愣了下,被人当面这么说,脸上羞得立马红了,眼神左右摇摆,不知道看哪里。若雅似乎看出了苏挽月不是那类爱听奉承的人,也不习惯被人夸奖,笑了一笑,也没有再继续那个话题,只是轻声提醒了句,“苏姑娘,公子还在后山等您呢,从这屋子出去,往左十五步,再一直往西边走些距离就到了。” 苏挽月点了点头,望了眼镜子里的自己,觉得有些地方不一样,但又说不出是哪里。 外头果然是个阴天,苏挽月扯了扯领子,按着若雅刚刚教的方向。毛茸茸滚兔毛边的衣领,白色的兔毛衬得她脸色很好,但鼻尖瞬间被冻红了些。空气有些潮湿,走在室外就觉冷。绕着那屋子走了一圈,找了唯一一条路往前头走。因为料峭寒意,所以走得有些急,苏挽月赶路的时候,脚程一向很快。 侧目望了望周围的环境,这儿清幽得有些吓人,除了昨天看到的那一对苍鹰,没有任何的虫鸣鸟叫,即便是冬天的深山,也不可能安静成这样吧。苏挽月满腹狐疑,望着前头不远处有一个身影,一身蓝裳,站在桥上等着自己。 这儿还有桥?苏挽月有些不解,但仍是朝着那蓝裳的身影走了过去。 “你找我来干什么?”苏挽月双手抱胸,抬着下巴问了句。 冷霜迟饶有兴致望着苏挽月的脸,挑了下眉菱,站在桥上没动看着走近的人。许久没有开口说话,风呼呼在吹,拂过她脸上,有种脱俗绝尘的感觉,她静态很美,不说话的时候,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就算没有细致精巧的妆容,却像是天生就描眉画眼似的,也浓淡得恰到好处。 “你为什么不说话?”见冷霜迟迟迟没搭理自己,苏挽月又问了一句,一双杏目,瞪人的时候并不显凶。 “昨天睡得好么?” “特别好。怎么,你还希望我辗转反侧彻夜难眠?”苏挽月面无表情,面对冷霜迟的挑衅,眼皮子都没眨一下。 桥下的水流很急,这片地儿很安静,淌过石头发出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绿草青青,疯长般的茂盛,和屋子前头寸草不生的景象,形成鲜明的对比。树林那头却是看不清了,粉红色的薄雾,一眼就看得出来的不正常,苏挽月站在桥下,看了看那片树林,再侧过头看着依靠在桥上的人,盯着看了许久吐出两个字,“下来。” 想象之中冷霜迟会刁难或者再挑衅下,但未想到没做任何反应,只是移了脚步走下那座石桥,立在苏挽月面前,眉眼精致,眼睛里的神采让苏挽月一瞬间觉得他相极了某人。 “你在想什么?”冷霜迟眼睛很利,瞥见了苏挽月在一瞬间皱了又舒的眉。 “你刚刚的表情,很像一个人。” 冷霜迟笑了笑,没再问下去。 “桃花瘴你应该再熟悉不过。”眼角有痣,衬得一双丹凤眼平添了几分柔媚,永远眼中含笑的模样,侧过身示意着身后那片瘴气,冷霜迟接着说了下去,“过了这片地方,你就能回到京城。” 苏挽月愣在原处,不知道冷霜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我放你出去。”冷霜迟轻声说了一句,语气肯定,但却缥缈地像是天外飞音一样。 “真的?”瞪大了眼睛,苏挽月不可置信,有些怀疑从上到下扫视了冷霜迟几遍,“你肯定还有其他条件。” 冷霜迟一下子就笑了,摇头叹了口气,像是在感叹苏挽月的聪明。 “说吧。”苏挽月摊手,示意冷霜迟接着讲。 “我是个天生很好奇的人,要是想知道某件事情,别人却不告诉我,会让我日思夜想寝食难安。”冷霜迟皱了皱眉,也很无奈自己知根究底的性格,“你和朱佑樘感情曾经那么好,为什么你小产后,性情大变?我一直很好奇这个。” 苏挽月已经无能为力去纠正冷霜迟了,也懒得管他直呼皇上的名讳。咬了咬唇,半天没说话,她觉得被人问起这种隐私很尴尬,稍微有些常识的人也不会去问,倒是冷霜迟,你永远无法拿常态去考虑他。望着他满脸好奇的神色,苏挽月眉头越皱越紧,“你为什么一定要知道?” 冷霜迟抬手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的神情,“你心知肚明我对你有兴趣,我也对所有出乎我意料的事情感兴趣。” 冷笑一声,苏挽月冷冷看着冷霜迟满眼的笑意,虽说出手不打笑脸人,但偶尔就是有些人让苏挽月想扯烂了那张脸,“冷霜迟,你别逼我现在就和你作对。” “我结下的梁子很多,不在乎多你一个。”冷霜迟无所谓的态度。 “我还真不喜欢你的性格。”苏挽月语气稍微硬起来了,“你不要逼我。” “这世上每个人不喜欢的东西多了去了,却只有你想把不喜欢的给毁了。”没一点收敛的意思,再站近了半步,已经越过了男女之间能忍受的范围,“苏挽月,别以为这天下有本事的就你一人。” 不怒反笑,露出一排整齐的月牙色,眼睛弯弯,杏眼很漂亮,抬眼对视着冷霜迟,忽然开口说了句,“是因为你,满意了么?” 他的好奇心并不是空穴来风,是骨子里的敏感和直觉,让他想要问个明白,但听着苏挽月苦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冷霜迟眼里的疑惑却更深了。“能完整告诉我么?”添了句,语气柔和。提了下眉,这是冷霜迟没有想到的,明显一瞬的失神。 苏挽月沉默了良久,像是在回忆,而后开口说道,“那天晚上,我很生气,摔了一地的东西,把吏部送过来的奏折全撕了……他倒没有怪我,任由我胡闹……勒令我以后不准同你往来了,原来他早就知道你我在应天府发生的事,只是一直未说……”苏挽月侧目望着桥下的流水,冷霜迟曾经吻过她的唇,也看过她一丝不挂的身体,任凭其中一点,都足以让朱佑樘禁止苏挽月同冷霜迟往来。他放过冷霜迟一马,只是因为冷霜迟救过苏挽月一命,除此之外,他的确没有心慈手软的立场。 “很多事情,要是从不提起,就会深埋心底,但若是有一天再拿出来讲,就如同导火索一般,后果可能是天崩地裂。”深深叹了口气,仿佛疲惫不堪,除了自己的来历,苏挽月不曾隐瞒过朱佑樘任何事情,这件事情的隐瞒,只是不想引起无端的矛盾,“我原以为,我心中无愧的话,就不算对不起他,我从未对他以外的任何一个人动过情,但他却不信我,说的那些话太伤我心。” 冷霜迟想要安慰一句,却发现自己被苏挽月的话给说伤了。“从未”这两个字,说的斩钉截铁,一点都不拖泥带水。需要怎么样的毅力和专致,才能始终如一的专情。冷霜迟在心底暗自叹了口气,女人就是那样,认定了一个就不会更改,但这样的性格,很多时候自伤而不自知。 苏挽月是个脾气很怪的人,心高气傲眼里容不得沙子,她小心翼翼捧着自己的真心给别人时,就注定这是条不能回头的路。不到迫不得已,不到真的触碰到底线,她不会愿意两败俱伤。 “应该本以为我不会再出现了,只是没想到五年后,我会再来找你。”冷霜迟冷笑了下,他很能理解朱佑樘的心理,哪个男人都会介意的。 “他说我水性杨花时,很奇怪,我没有什么伤心,只觉得不值得。这是他第二次跟我说这种话,我不愿去谅解。”这句话背负了太多情绪,但说出来却平平淡淡,苏挽月虽本性就不是喜怒太过现形的人,但做到现在不物喜不己悲也不知以前修炼了多久。 “他人评价,如镜花水月,你别太放在心上。”或许年纪大了,有很多值得庆幸的事情,比如年少轻狂时都在在乎的,现在已经不在那么重要,比如说名声。冷霜迟现在最不在乎的,就是自己的名声,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苏挽月笑了下,抬眼望着冷霜迟,“理由我说完了,可以放我走了么?” “没了么?” “其他细节,我就不必和你一一道来了吧?”苏挽月扬眉,冷言说了一句。 “好。”干净利落的答应了,冷霜迟微微侧身,示意苏挽月可以走了。 仍是有些怀疑,不太确认冷霜迟回这么爽快,那人似乎看出了苏挽月的迟疑,笑了笑,媚眼如丝,“因为我觉得没关系,我们总是后会有期的。” “我警告你别耍花样跟踪我。”苏挽月抬手示意了下,眼神很狠,但冷霜迟依旧是漫不经心的样子,回望着苏挽月有些阴毒的眼神。 没再说什么,从冷霜迟旁边经过,走过那座石桥,朝着那片树林走去,不过一会,就隐没得不见一点身影。 “桃花瘴,销魂瘴,桃花瘴里万魂销……”桥边的人笑吟吟哼着很单调的歌,桥下的水悠悠流过,隐没在前面的树林里。冷霜迟确信苏挽月走得出这片结界,但却又无奈,不能追随她出去,不是不能,是不敢。 冷霜迟是太易动情的人,贪念一刻的极致爱欲,乐此不疲短暂沉迷于不同风情的女子,却始终不敢去面对日后的天长地久。对苏挽月,他知道继续纠缠也难有好良缘,但就想这么混乱纠缠下去。 第269章 多情余恨(1) 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 乾清宫里头,灯火通明,但烧得再暖的地热,也像是不能温暖人心一般,所有的人都岌岌自危,小心谨慎做着自己的事情。从屋子里头铲出来的碎瓷片已经三大篓子了,该砸的都砸了,该拆的也拆的差不多了,但没有一个人敢进去劝一句。连同苏挽月私交颇深的云天,也只能摇摇头站在外头,不去当这个炮灰。忙来忙去的下人,自然也是不敢。 苏挽月的脾气很大,又认死理,她想不通某件事情的时候,谁劝都没有用。这可是皇帝的寝宫,但明显,苏挽月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人愤怒起来的时候,智商为零,整整撕了上百封奏折,把那些写满密密麻麻字的纸张撕碎,而后扔到地上蹂躏。 一地狼藉,她光着脚踩在碎纸和碎瓷片间,被割破了也不自知,还没来得及打扫的瓷片扎到肉里,血流到地板上,纸张被浸湿了,渲染开来,像开出一朵朵血色的莲花。最后折腾不动了,在角落里靠着墙壁坐下来,望着自己刚刚走过的地方,步步生莲。 朱佑樘走进来的时候,并没有发怒,只是唤了四喜和初八进来打扫干净。苏挽月抱着膝盖坐在角落里,那时候的她,情绪敏感又脆弱,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让她崩溃一样。长长的头发像瀑布一样,倾泻了一背,未施粉黛的脸显得苍白而羸弱,纤细的锁骨从宽松的白袍下露出来,朱佑樘蹲了下身,望着眼前的人。 “别闹了。” “你替我杀了张菁菁。”抬眸,眼睛有些充血,憎恨非凡的那种眼神。 被打扫干净的地板,再没有遍地的狼藉,也没有她刚刚踏血印出来的步步血莲,只有她白皙的脚,被碎瓷坳出了血来,流了小小的一洼在汉白玉的地板上。朱佑樘把她拦腰抱了起来,穿过重重的帷帐,像是他登基那夜,第一次在乾清宫就寝一般。 时光轮转,那夜的她温香软玉抱在怀里,他有了斜瞥天下的气场和权势,却是暗自发誓可以好好保护她了,恨不得把世间的好全都给她,再造一间玻璃房子,把所有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都隔绝在外,只想看她无忧无虑。 拿了长镊子替她把碎瓷片清理干净,朱佑樘一直没说话,记忆重叠起来的时候,分不清是几年前,还是就在昨天。她的容貌并没有变化,只是眼底的忧虑,一天比一天更多,虽是不说,但朱佑樘却是看在心里,他知道她,其实并不快乐。 “我说过张菁菁不是害你的人。”很轻一句话,像羽毛一样轻柔,也如同他手上的动作。拿酒精替她清洗过伤口,撒上了治刀伤的金疮药,再拿白纱小心缠过她的小脚。 “那你就是不肯了?”苏挽月厉声问了一句,头顶上的帷幔卸下来,一如她的长发,朱佑樘抬头望了她一眼,只觉咄咄逼人的架势,太过让人炫目。 “你可不可以,冷静一些?”他也累了,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快要积劳成疾的样子。 苏挽月像猫一样,眼睛闪烁而锐利,扑过去咬住了朱佑樘的唇,牙齿磨得尖尖,真的恨不得咬死他一样。朱佑樘反手抱住她压倒在床上,应声而落捏在手里的药瓶,这张床比毓庆宫的还要大,但她很少愿意在这里亲热,因为这是几代皇帝的寝宫,这儿任何一件摆设,甚至连帷幔上万字不到头的花纹,都在提醒着朱佑樘的身份。 “我不想你做皇帝,我不想你有别的女人。”被扯开衣襟的时候,苏挽月忽然开口说了一句,抬手抚上朱佑樘那张冷清的脸,看得到那双眼睛里面,倒映着的自己。 “除了你,我没有别人啊。”朱佑樘轻声回了一句,语气温柔得要把人融化一般。 “可是你依旧会临幸张菁菁,也依旧答应了王恕纳妃的提议。”有没有一句话,能够打碎所有的美梦,苏挽月笑得有些可怕,那张未施粉黛的脸,却也像笼罩上了诡艳的色彩。 苏挽月并不是什么都不知情,也并不是什么都不关心。只是有些事,知道多了反而伤心,但挤压入内心的情绪一天天膨胀,总有你无法去压抑的那一天。帝王将相,有着别人享受不了的荣华,也有着别人承担不了的责任,这些责任甚至包括广续子嗣,再私人的问题,仍然会有大臣来干涉。 朱佑樘没说话,亲吻她锁骨的动作顿了一下,而后稍微用力咬下去一口。苏挽月吃痛,挣扎了起来,但舌尖舔舐过那一线锁骨时,酥痒到轻微颤抖。 “你给我说清楚!”苏挽月不愿意不清不楚隐忍下去,她厉害起来的时候,盛气凌人的气魄不输给朱佑樘。 拽着她手拉扯过头顶,眼神对视着,有着毫不掩饰的炙热欲望,“那又如何?都是你已经知道的那样。”说罢,俯身堵住了她的唇,还是一如既往的香醇柔软,像是永远尝不腻的美酒一番,舌头撬开她紧合的牙关,汲取她口中的甘甜。 霸道又热烈的吻,压制着她双手的右手往下移,摩挲着她绸缎般的长发,手指穿过她头发时,那种细腻冰凉的触感,让朱佑樘很享受。从此再没见过一人,有她这样的长发如丝绸。熟稔腾出一手去解开她的衣带,再粗暴撕扯开,他眼睛红红的,心情也不甚很好,闷声沿着她脖子一路咬下去,再轻吻到她胸前红樱,但无论怎么挑逗,都不见她有半点反应。 苏挽月瞳孔放大着,只是在想朱佑樘刚刚那句话,脸上仍是失望的表情,情欲又缠绵的吻落下来时,也是无力去回应。上天创造了男女,这两个恒古有之的物种,除去性别的差异外,自然有着另外截然不同的区别。男人大都理性,能把爱和性分开,女人却是感性的动物,她对你伤心失望的时候,装出来的热情,身体的热度也不会提高。 “我不要你纳妃。”苏挽月忽然哭了出来,最近总是感情脆弱,像是一条细细的弦一样,随便一拨,就能触及心底。 她一掉眼泪,像是浇灭朱佑樘体内欲火的水一样,瞬间兴致全无。眼里的情欲逐渐褪去,才想起来她刚刚小产完,承受房事对她身体很不好。冷着一张脸想给她穿衣服,但哭得更加厉害,缩成小小的一团抱着自己膝盖。朱佑樘无奈,扯了锦被过来盖住,再从后头抱着她在怀里。 “挽月,别哭了,纳妃一事我拖了几年,迟早是要妥协的。”她光滑的背贴着自己前胸,朱佑樘埋在她头发里,轻声说了一句。手绕到前头,揽着她的腹部往怀里带了下,抱得更紧些了。 一个张菁菁,就足以让苏挽月这么不开心了,要是在来几个莺莺燕燕,苏挽月觉得自己肯定会抑郁而终。再伟大的爱情也不能忍受分享,除非本身就不够爱。 “是为了孩子么?”苏挽月侧过头,带着哭腔问了一句。宪宗皇帝被万通害得三十岁还没有子嗣的事,让那些大臣们吓怕了,生怕这样的事又出现在朱佑樘身上,所以一直极力劝诫他广施恩泽。朱佑樘是个好皇帝,鞠躬尽瘁为大明江山社稷的那种,这样的君主,臣子们自然希望他能多些子嗣。 朱佑樘望着她红肿的眼睛,有些心疼又很是无奈,“没有人能危及到你,你也要懂我的苦衷。”他已经不记得跟苏挽月承诺和保证过多少次了,那些虚无缥缈的感情,总是要靠言语和行动来一遍遍证实,他有时候很明白苏挽月的不安,但有时候,也很无奈她的任性。 “孩子我也可以给你生啊……”苏挽月诺诺说了一句,缩着脑袋抱着自己膝盖,这是胚胎成长时在母体内的姿势,也是没有安全感的时候,最自我保护的姿势。 她的语气和她的不确定,让朱佑樘疼得心都碎了,但世事无奈,若他只是个亲王侯爷,大不了什么都可不要。但你要不做皇帝了,且不说后头继位的人会不会管理好这一摊子事,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他穷此一生都会被追杀或者被幽禁。只有死人才不会有威胁,这样的选择,换做任何人,都会那样去做。 “真的没有人能代替你,你要相信我。”朱佑樘语气平淡,但话语里,似乎蕴藏了无穷无尽的深情。 苏挽月苦笑了一声,她已经不是几句情话就能够抚慰几年的那个小女孩了,“你希望我平平静静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么?看你纳妃,看你享受齐人之乐,看你儿女成群。我真的没有那样的大度,对不起。”有时候人很可怕,可以用一个观点麻痹自己,但你有一天被痛醒的时候,才觉那种理所当然是多么荒谬。 女子要对夫君一辈子忠贞,但地位越高的男人,可以拥有越多妻妾。凤凰寻梧桐而栖,同这个道理是差不离的。就算真的如朱佑樘所言,心里的位置无可取代。苏挽月也无法用这样的理由,在旁边望着他迎娶其他女人,看那些女人给他生下孩子,再看那些孩子逐渐长大,眉目之间有他们父亲的影子。 这是一种死循环,折磨的是最痴情的人。 “那你是要离开我么?”朱佑樘像是同她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些端倪,“不要拿这个来威胁我。”语气冷了冷,他已经不习惯受人威胁。 “那如果我是最重要的,如果我始终是最重要的,你敢不敢现在为了我,杀了张菁菁?”苏挽月甩开朱佑樘揽着自己的手臂,兀自坐了起来,长发笼络过肩头,腰肢盈盈一握,未着片缕的身子,在烛光的照射下,柔和如凝脂。 “她毕竟是朱寿的母亲,也毕竟是我册封的皇后。”不可能为了博她一笑,就铸下大错,朱佑樘平日处事虽果断,但也不会荒唐如此。 “就算她害死我孩子?”苏挽月厉声一问,有些不可理喻。 第270章 多情余恨(2) “我调查的结果没有说是她。”朱佑樘直直望着苏挽月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异常清晰。 “我猜想你以后也会这么同我说,”苏挽月忽然笑了开来,异常妖艳,黑发白肤,如若专门蛊惑人心的尤物,“其实你非常念旧情,所有同你有过关联的女子,你都不会狠心。日后你纳的妃嫔,你也会护她们周全。就如同你今日袒护张菁菁一般,你敢说你同张菁菁在床上,只是例行公事,从未动过情?” 那抹妖艳和露骨的话语,彻底激怒了朱佑樘,抬手狠狠扇了一巴掌过去,速度很快,但凭苏挽月的功夫,本可以躲过去。可是她却没有躲,脊背很直,硬生生挨下了这一巴掌。有多久没有这般大动干戈了,苏挽月知自己脾气不好,但最大的失误,莫过于你以为别人会一直纵容你。 “若是如此的话,你敢说除我之外,没被别人碰过?”朱佑樘见她半张脸都肿了起来,很冷漠问了一句。要是忠贞被描述到那么细微的时候,没有几个人,一辈子是从一而终的。 “我没有。”苏挽月斜斜望了过去,一口笃定。 “那冷霜迟呢?他吻过你多少次?”轻声提醒了句,但这句话却有着四两拨千斤的效果。 苏挽月一时愣住了,她是真的没有想到这里,也没有料到朱佑樘早就知道了,咬了咬唇,她最大的优点就是敢作敢当,“我不曾背叛过你,你知道的那些,无非是捕风捉影。也许确有其事,但我不可能是自愿。” “你还有脸说确有其事?”朱佑樘冷冷笑了一声,脸色冷若冰霜。 已经有多久,没听他这么冷漠同自己说话了。苏挽月低低垂下头去,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雪夜,跪在那看他冷漠的背影。又仿佛是在门外听到他和红绡鱼水之欢时,语气不屑说自己无非是个筹码。然后替他迎娶太子妃入宫,听着那一路的冷嘲热讽。经历过多少的生死攸关,才有勇气走到一起,又是饱受了多少的争议,才能心平气和走到今日? “你不要这样同我说话……”苏挽月几乎是在乞求,她很怕回到过去,回到她一无所有的时候。 “我的东西,一向不许别人碰,被人碰了我就嫌脏。苏挽月,你看清楚下自己的位置,不要再无理取闹。”不着痕迹深呼吸一口气,朱佑樘也想缓和一下语气,但怒意袭来的时候,有些理智全无。 他的确很讨厌苏挽月和冷霜迟的那一段,平日里也知道当时情形苏挽月是身不由己,但知道和生气不是一回事,这件事像扎在朱佑樘心里的一根刺一样,每当想起,心里就不舒坦一次。如果不是今天闹到这般地步,这件事情会永远尘封,朱佑樘也会逼自己不起记起。 “那在昆明时,你见我和沐国公……为什么那样了你还愿意要我?”苏挽月咬牙,望着朱佑樘起身穿衣服,扯着他袖子不死心问了一句。那晚她和沐国公中了迷药,在沐府的后院里旁若无人的纠缠,这样的话岂不是更丢脸。她有些想劝说自己相信朱佑樘只是在气头上,但却无法忽略那些话语,一字一句,如同刀割。 朱佑樘回过身来,捉着她小小的下巴,“因为我不想你初夜便宜了别人,仅此而已。” 她眼神里的情绪破碎开来的时候,亮晶晶如同天上的星星一般,过了许久才看清那是眼泪在打转,竟然能忍得住没有掉下来。仿佛不相信那些话是朱佑樘说出来的,你信赖一个人久了,当他说出稍微过激的话时,便仿佛天塌下来了一般。苏挽月此时,就是看着自己的世界,一点一点坍塌。 “在你心里,这些事一直在你心里耿耿于怀么?”声音有些颤抖,苏挽月忽然觉得一无所有。 “是,我偶尔会觉得你水性杨花。”他说出那四个字的时候,连自己都惊讶了下。人有时候只想竭尽全力伤害别人时,便会变得连自己都惊诧。朱佑樘不知道怎么形容此刻的自己,便是希望毁掉苏挽月趾高气扬的一切,希望折断她的翅膀,让她一辈子柔顺乖巧呆在身边。 她的美丽和气魄,招惹了太多是非。说自己的事,总是轻巧自然,但放到别人身上时,却又无法忍受。朱佑樘忘记了,他要求苏挽月接受自己要纳妃要和别人生儿育女的时候,他却要求苏挽月忠贞不二。强烈的占有欲在那一刻把人的理智烧得灰飞烟灭,有时候恨不得他喜欢的人平淡无奇一无是处,这样便不会有人来惦记了。 “好的,我知道了。”苏挽月牙都要咬碎了一般,始终没再掉眼泪,放开了朱佑樘的袖子,不再去纠缠。颓然瘫坐在床榻上,锦被绕着她腰肢虚虚围住,她背过去的身影瘦削而倔强,低着头无声无息的样子,就算看不到她的脸,也能感受到她的绝望。 朱佑樘伸手想触碰那个裸露着背脊的身影,想把她的纤弱和倔强都拥入怀中,但心中怒意未消,无法做出低头的举动。他本也是无比高傲的人,对着苏挽月看似服软但实则无比强硬的态度,非常恼火。没有反驳,也没有哭泣,仿若自己说的所有话,都不能再伤她的心一样。 蛮横拉扯她过来,朱佑樘扳着她纤细的胳膊,再重重噬咬住她的唇。苏挽月眼睛都没闭起来,仿佛被亲吻的只是一具空壳。双腿被拽到床边的时候,她开始挣扎起来,望着朱佑樘的眼神,也从空洞变为了恐惧。 而后被粗暴地贯穿,下半身悬空着,似乎更方便那人的暴行。没有爱抚,也没有温柔,那种生生要把人搅碎的疼痛,让苏挽月煞白了一张脸,唇色也几近苍白了,哆哆嗦嗦抬起手来,牙齿咬住小臂,才能止住那泄露出去的呻吟。不是因为欢愉,而是因为痛楚,她好像从未这么疼过,被撕裂开来的感觉,感觉不到被爱。 从头至尾都没有叫出一声,朱佑樘掐着她的腰几乎想要折断一般的力度,闷重的喘息,望着她紧皱不展的眉头,唯有的那丝怜悯,却被她冷漠的眼神碾碎。只有同她接触的地方是温热的,只有到她体内才能感觉她属于自己。 无可否认,越是炫目的东西,越是难得到。要她倾心花费了许久,要她安心却一直未曾做到。朱佑樘有时候也会怕,怕她爱上别人,怕她不再陪伴在自己身边。交合的地方逐渐炙热而肿大,在她体内肆意索取,想要把人都揉碎了一般的力道。 “你是我的……”梦靥一般,朱佑樘望着无力摇晃的苏挽月,忽然轻声说了一句。 苏挽月略微睁眼对望着朱佑樘,嘴角扯住了一抹冷淡的笑,而后轻轻摇了摇头。 似乎这种拒绝和否认更加激起了朱佑樘的怒意,眼神一冷,抬起她双腿,弯曲着膝盖,两手强势压制到两侧。这个姿势让她更加敞开着自己身体,也处于更加无力的地步,也许真是疼得受不了了,苏挽月颤抖着手去推朱佑樘贴近的胸膛,脸白得如一张纸一样,瑟动的唇也泄露出残缺不全的求饶。 朱佑樘的衣服都没有脱掉,只是解开了衣带,敞开着衣襟,而苏挽月,则赤裸着所有的地方,以很淫荡的姿势。也许是不忍她苦不堪言的表情,俯下身,轻柔含住了她没有血色的唇,脸庞冰冷,也没有以前嫣红的颜色,她的身体和她的人一样,无比倔强。 “你说什么?”朱佑樘听不清楚苏挽月的话,侧过头耳朵侧在她唇边,听着她没什么生气的话语,“我真的很疼……” 恍然如梦初醒一般,从她身体里抽离,看她侧过身去抱着自己。床沿边,还有自己未脱尽的长衫上,全是她的血,触目惊心的那类,朱佑樘头一次有些不知所措,脑中想起了太医的叮嘱,但却已经是不顾医嘱太多。 苏挽月抱着自己蜷缩成一团,疼得死去活来,仿佛整个下半身都不再属于自己,一直在冒虚汗,还是没有忍住求饶,有些憎恨自己的脆弱。 朱佑樘怔怔望着她的身影半天,而后面无表情整理好自己的衣服,扔了沾血的外衫到地上,就穿了一件月牙白的绢衣,他不穿黄裳时,似乎卸掉了那层不得已端着的架子,苏挽月侧头望他,眼神之中很是复杂。 “你若去找太医,我现在就死。”苏挽月喘了几口气,咬着牙有些费力说了一句。 皱眉,站在那没动,有些诧异苏挽月什么都猜得到,走过去想要抱她,却被她嫌恶打掉了手。眼神之中的不耐烦和厌恶,像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 “不要再碰我。” “好。” 那天晚上,他坐在床沿边,静静看了她一晚上,一床狼藉,她裹着被子缩成一团窝在角落里。不过几丈的距离,却好像咫尺天涯,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睡了,闭着眼睛,气息平稳,和她平常睡在自己怀里的神色,一模一样。她安安静静的时候,很美好,是每个男人梦寐以求的那种,不妖娆也不俗艳,眼角眉梢皆如梦。 直到天明,朱佑樘起身换衣服去上早朝,苏挽月仍是没有动弹一下。直到听着人声远去,才缓缓睁开眼睛,睫毛颤抖,天亮了,黑夜里噩梦一般的过去终究会被光明掩盖。人的心,如果也能像这昼夜交替一样,不曾为前夜的黑暗所影响,便好了。 有时候你看似拥有很多东西,但那些不过是海市蜃楼,建立在沙土之上的高楼,怎么能够长久呢?依附和信任别人的结局,就是一无所有,苏挽月终于醒悟了一个道理,便是自己失无可失。 于是后来苏挽月掳走了张菁菁,她想要离开的想法,从没有强烈如那一刻。于是后来冷霜迟在诏狱要带走她时,僵持几下便昏了过去。身体透支太多,心情也抑郁太久,再强悍的生命力,也终究会有耗尽的一刻。每一天都在老去,苏挽月不愿意油尽灯枯的时候,也留在这座伤心的牢笼里。 第271章 朝廷钦犯 走过那座桥,漫入那片诡异的薄雾中,苏挽月有种恍惚的错觉,像是刚刚走过的那座石桥,其实就是奈何桥。在桥的另一头同冷霜迟的对话,全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幻景。苏挽月没有回头望,所以也不知道,从这一头望过去,还能不能瞧见那个蓝裳的身影。 脚边偶有白骨,堆在树下像是死去已久的样子。 苏挽月侧头望了几眼,便也不害怕,接着超前继续赶路。其实被桃花瘴困住的人,大都是迷失了方向,他们以为在往前,其实只是在胡乱瞎走,那样的话会回到原处,永远走不出去。 桃花瘴是困不住苏挽月的,你若是明白了一种幻术的真谛,却是简单非常的。心里有一条路,就着那条路一直往前走便好了,所有的阴霾都会被甩到脑后。 她只是没有想到,走出来后是京城最繁华的地方。回过身转了一圈,找不到一点密林的影子,所有的人都很正常,诧异的眼神向苏挽月望来,有些不明白她的举动。 苏挽月伸手揉了揉太阳穴,有些想不明白冷霜迟布下的桃花瘴,高深而诡异,除非他自己愿意,没有人能找得到他的藏身之所。每个能肆意潇洒的人身上,总是有着常人不能及的本事,那是他们的资本。 城门下贴着朝廷钦犯的画像,那画工极好,画中女子眼角处那朵扶桑花,好像从宣纸上开出来了一般。苏挽月站在下头望了好一阵,这张画是朱佑樘的手笔,只有他才能画得入木三分,惟妙惟肖。 旁边的人开始指指点点,苏挽月的特征太过明显了,她侧目扫了一圈旁边的人,也没有想躲。因为画纸上说得清清楚楚,此人刺伤张皇后,罪大恶极,若有人能协助锦衣卫捉人,重赏良田数顷白银千两。但许是被苏挽月的气魄震住了,她冷眼看人的时候,有股子不容侵犯的戾气,一望就不是好欺负的样子,所以一时半会,倒是没人敢上前。 围观的人逐渐要多起来,人群被跨刀的锦衣卫分开,苏挽月回过身望着,站在那没动。 “拿下。”言简意赅吩咐了一句,说话的是牟斌。 “是,指挥使。”应声答令,两个都尉过来压着苏挽月胳膊。 云天站在牟斌旁边,望着苏挽月满脸无奈。他奉命同牟斌一同巡城,带队的全是他们俩的亲信,这是皇上特意的安排,也是怕不知晓内情的人,见着“朝廷钦犯”几个字,就想着立功抓着苏挽月回去严刑拷打。 “你这几天跑哪里去了?”云天走到苏挽月旁边,压低声音问了一句。 人群被疏散开来,城门上的画像也被牟斌撕了下来。手一挥,示意压着苏挽月的都尉跟着往前走。 苏挽月抿嘴不答,像是没看见云天一般,眼睛直勾勾望着前头,对旁边人的指指点点一点都不在意。 “你知不知道这三天我们要把京城都掀过来了?”云天见苏挽月并不搭腔,又加重语气问了一句,“你从诏狱被劫走,这边死了五个锦衣卫。看刀伤确定不是你下的手,我能打听下是谁么?” 苏挽月望了望云天,又看了看牟斌。那人依旧是一张谨言慎行的脸,比以前更加寡言,也没有侧目看苏挽月一眼,但凭直觉,苏挽月知道牟斌肯定猜得到,是冷霜迟插了手。 “我几日不见你,怎么这么婆妈了?”苏挽月思酌了一会,回了云天一句,直接噎得云天没有办法说话。 又被押回了诏狱,苏挽月的罪名证据确凿,无需经过都察院,直接由大理寺定罪。苏挽月想着自己越狱加刺伤皇后,指不定要关个十年八年,运气不好的话,被贩卖为奴也说不一定。京城的官奴都是家世清白的女子,只是受了牵连,便流落到了各种声色场所里,说是只卖艺不卖身,但有几个能有本事保住自己身子? 对于后者,苏挽月不太担心,她觉得朱佑樘稍微念旧情一些的话,也不会同意大理寺这样判罚。对于前者,却是有些担忧自己会在牢里年老色衰。 牟斌什么都没问,但苏挽月却隐隐,知道他肯定猜出了七八分。他有能够默默洞察一切的本事,也有情怀深藏从不轻易泄露的本事。有些时候,你不去插手已经是最好的处理方式,皆知道他对苏挽月一往情深,要是此时再多费唇舌替她讲话,也只是给她无端树敌罢了。 朝中有一派大臣极力主张治苏挽月重罪,以王恕为首,因为兹事体大,也觉是彻底铲除这个祸害的时机。刘大夏同苏挽月私交不错,因为当年被提拔,皆因苏挽月极力推荐,但他前段时间被派去广西平息地方官叛乱了,不在京城,不能替苏挽月求情。 一时间,几乎所有的人都想苏挽月死,好像她一死,所有的事情都能回归正轨一样。只是朱佑樘最后的决定,不可能是那样。只要皇帝不愿意,王恕等人谏言到死也没用。 不过三日时间,判决下来了。 充军西北。 苏挽月很平静听完,侧头望着来告诉自己结局的云天,隔着诏狱牢房的栏杆,轻声说了一句,“替我谢谢他。” 那天的太阳很大,苏挽月抬手遮了下阳光,从指缝中透过来的光线,暖黄的颜色像街角小店卖的蛋黄酥。她从小嗜甜如命,似乎只要有一颗糖,就能从遍地贫瘠中品出幸福和希望来。 兵部和户部负责交接的官员过来了,要把这些钦犯的户籍降为军籍。古代一般将老百姓分为几个等级,民分四等“士、农、工、商”,即读书人、农民、手工业者、商人,四个等级依次降低,读书人和农民为根本,手工业者和商人属于“末”,古代统治者认为手工业者的劳动成功有没有无所谓,商人不创造价值,且追求利益,容易败坏世风,所以历来强调“强本抑末”,对农业大力扶持,抑制手工业和商业。 除去那四个等级的分列外,还有其余四等,即“倡、优、隶、卒”。明代军籍是世袭的,这四等皆有专门的户口,一旦进入就极难出来。这四等没有政治权利,不能参加科举,甚至不能读书。若非是屡建奇功的士兵,可以按军功升上来,否则就连普通的娼妓和奴仆都不如。况且充军在外,往往离家三千多里,可能一辈子也回不了故土了。所以被判充军,实则是很严厉而残酷的刑罚。 交接的手续办妥以后,苏挽月手脚都被换上了便于行走的镣铐,就是比之前的诏狱戴的,链子的距离要长一些。冲着在远处看着自己的牟斌笑了笑,苏挽月觉得自己许久都没这么轻松笑过了。 有时候下定决心放弃一些东西,你就是放过了自己。 风吹起她飞舞的头发,冬天的京城显得隆重又寂寥,她满目含笑的样子,像是精灵一样。牟斌忽然有些恍惚,忆起她小时候的模样,笑起来一口白白的牙,脸上的华彩如同被圈养起来的春色一般,直接能暖到你心里头最柔软的地方。 小时候,他总是站在旁边看她笑,绷着一张脸不怎么愿意走近。她脾气很大从来都不温柔,但牟斌就喜欢见她气势汹汹的样子。长大后,发现其实她亦有温柔似水的时候,但那抹乖顺不是给予自己的。 他的习惯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只愿意安安静静在旁边望着她陪着她,或许从心底里有种莫名的自知,知道自己就算用尽一生,也不会成为她想要的那个人。自古空余恨的是他,千金换一笑的也是他。 苏挽月被带走的时候,回头深深望了牟斌的方向一眼。一眼万年,无论危险的时候还是苦闷的时候,似乎都有他默默在旁边的身影。无需多少言语,静静陪伴着便好。 有些失望至始至终没有再见过那个人,但也仅仅是有点失望。心里的期待不是很高的时候,就无所谓失望带来的伤害了。苏挽月心中只剩下解脱后的轻松,开启另一段人生的期盼,就算前路凶险万分,但总算,可以凭自己的努力去走一条全新的道路了。 这些年被保护得太好,被骄纵得太厉害,曾天真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但如梦初醒的时分,现实无比残酷。离开了朱佑樘,离开了他的庇护,苏挽月什么都不是。 手上的镣铐宣示着自己是个囚犯,作为一个曾经逃跑过的钦犯,要是再犯,可以先斩后奏。苏挽月没有哪个时刻,如现在这般,命比纸薄。被带出京城,旁边除了看押的官兵,全都是罪犯的时候,苏挽月才不再三步一回头,她终于确认,那个人真的不会来看自己了。也好,没有牵挂。 断臂止血这种事虽然痛,但总好过温水煮青蛙,一辈子活得不情不愿又跳不出来。狠狠深呼吸一口气,望了望周围垂头丧气的人,苏挽月应该是这堆人之中,唯一一个还能笑出来的人。 第272章 新宠入宫 云天望着在批阅奏折的朱佑樘,在旁边安安静静望着好一会了。如今他代替了苏挽月的位置,成为了御前第一等侍卫,站在了苏挽月曾经陪伴过的位子,很不是滋味,隐忍了良久,终于试探性开口问了一句,“皇上,您真的打算让挽月走?”还不下令挽回的话,苏挽月就真的会被充军到离京三千里远的地方。 今天的天气格外得好,都不必烧地热的样子,乾清宫里头光线很好,朱佑樘仍是低着头,修长的手指压在奏折上,哗啦一下展开。他月牙白的长衫被撒上了阳光的颜色,漠然低垂着头,狭长的眼尾弧度很漂亮。一派清明的景象中,他坐在阳光里,有种与世无争的感觉。 “嗯?”听着云天的问,朱佑樘微微抬头,侧目望了云天一眼。 “皇上……” 还未等云天再说什么,朱佑樘抬了下手,示意不必再说下去了。修长的手指顿了下,撤了回来拿过一封从没有打开奏折递过去,“这个你等下去吏部送给王恕,让他同礼部商量好纳妃的吉日。是谁都无所谓,让他以后别为这事再来操心了。”那里头是备选女子的名册,朱佑樘连她们长什么样叫什么名都无所谓。 云天心中微颤了下,仍是躬身双手接过,迟疑在当下,仍是欲言又止的样子,“恕属下多言,挽月只是意气用事,且皇后没有追究此事,过个几天就能风平浪静了。虽说朝中反对声很多,但实在没有必要就这样把挽月充军西北啊,万事险恶,她此行一定会吃大亏的。” 说不准具体吃什么亏,但众人都以为她在皇上这失了宠,不会对一个钦犯客气的。可以说苏挽月现在是一无所有,没有靠山没有官级,在大西北那种地方,每年戍边死掉的军户多如牛毛,云天有些不敢想苏挽月撑得过几个月。何况她那样的容貌,蛮荒塞外,只怕王法置若罔闻,女子处于弱势也是没有办法。 朱佑樘双手交叉在腹部,十指轻轻合拢,这是他一贯思考的姿势。听着云天的话,笑了一笑,如玉般的一张脸,说不清楚他脸上的是什么表情,“她的性格是意气用事么?那就让她吃些苦吧。” 很久以前,就想把她的棱角磨平,但奈何后来的心软。人都有逆反心理,你愈是得不到的,就愈想要。朱佑樘扪心自问,已经分不清楚,到底是占有欲多一些,还是喜欢多一些,也许本来两者就无从分开。 “苏挽月那样的人,若是关在笼子里当金丝雀养,她宁愿扒光了身上的羽毛。放她出去,无非是她想要的自由,有勇气选择,就要有能力承受外头的日晒雨淋。”朱佑樘沉思了一下,打了这么个比方。恰当无比,苏挽月的确是不能圈养起来观赏的宠物,爪子太锋利,野性难驯,要是强留迟早还会惹出更大的麻烦。 他现在的脾气,颇有点想要卸掉苏挽月身上那股子戾气的架势,他喜欢她乖乖的,她又偏偏做出到逆来顺受,这就是矛盾点。可苏挽月要是真的傀儡一般听话,朱佑樘十有八九,又会怀念起她趾高气扬的样子,所以人性都是在犯贱,没有人能例外。 “可是……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要是挽月被哪个好色之徒掳去了……她厉害是厉害,但毕竟一个人……”云天踟蹰了下,终究敢问了这么一句。他十几岁跟随朱佑樘,看朱佑樘身边的人来来去去,走马观花一样换。除了苏挽月,没有人让这个野心勃勃的少年天子费神过这么久,为她曾经远涉过云南,为她曾跟宪宗翻脸而被关入宗人府,也曾南下江南亲自接她回来。 除去跟苏挽月的交情,云天也是在自保。伴君如伴虎,他怕朱佑樘有一日反悔今日的作法了,反倒怪罪起旁边的人不曾劝阻。 “她有那么弱么?”抬了抬修长的眉,朱佑樘伸手端了下摆在桌上的茶水,还没有凉好,端到唇边,滚烫的茶水散发着松木腐朽般的香气。从他的舌尖滑落,从他的喉咙滑下去,好像贯穿人的心窝,仿佛炙热的熔浆,融化了一切。 “那你……舍得么?”叹息一声,云天觉得关键不在苏挽月有多脆弱或者厉害,再强悍的人也会有哭泣的时候,再软弱的人也会碰到必须奋不顾身的事情。 “有舍才有得,一直是恒古不变的道理。她曾问过朕,要江山还是要美人。朕那时候的回答是后者,可如今念及那一问,心中答案早已偏颇。”朱佑樘漫不经心笑了笑,眼里目锐如刀的那种狠劲早已炉火纯青,“后来想明白了,为什么不能两者都要?只要苏挽月还活着,她就只能是朕的,无论流放多远,无论她愿不愿意在朕身边。” 为什么不能两者都要?这句话如醍醐灌顶一样,云天从来都没怀疑过朱佑樘的实力和野心,但这几年,总以为外人称颂的那个仁孝治国的君王就是朱佑樘的性格,差不多都忘了,朱佑樘从来不是忠于仁义之人。 他要的东西,有得不到的么?回想起来,答案是没有。云天彻底闭嘴不言了,因为揣摩不好朱佑樘心里真正的盘算,说的越多错的越多。 门口太监传报,朱佑樘应了一声让候着的人进来了。云天在旁侧望着那个英姿飒爽的侍卫进来单膝跪下的乾清宫的汉白玉地板上,是个女子,说的事情,大致是广西地方官芩猛反叛被平定了,奉命前往平息的刘大夏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未用一兵一卒,将反叛平息了。 朱佑樘看上去挺高兴,但并非喜上眉梢的那种,只是淡然一笑。云天忽然想起刘大夏的苏挽月引荐上来的,当时还在怀疑苏挽月为什么,对这个只会纸上谈兵的文官相当赞赏,还要大力推荐他做兵部尚书。只是兵部尚书一职给了马文升,所以刘大夏做了个兵部侍郎,但后来的种种,发现刘大夏此人的确才华横溢。上马治军,下马治民,文官掌兵符,集文武谋略于一身,作事智敏,用兵神速。 “你抬起头来,让朕看一下。”朱佑樘听完禀报,忽然说了一句。 那侍卫抬起头来,扎着高高的马尾,利落又干净,亦是眸子清亮,但眉眼之间稍显稚嫩。是以前没有见过的一张面孔,或者说,以前没有注意过。很年轻的一张脸,有苏挽月五六年前的一丝影子。 云天心中一惊,手里捏着皇上要纳妃的名册,心中五味杂陈。苏挽月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送上门来,虽说是有人安排过的,明显是为了讨朱佑樘欢心。但又如何呢,能讨到点子上才是正事。 “你是新调任上来的?”朱佑樘饶有兴致问了一句。 云天冷冷扫了那女子几眼,在心里暗自警告自己,不要多管闲事。 “回皇上,属下是新调进宫里来的,以前在镇抚司当差。”声音很清脆,不禁让人感慨年轻真好,朝气蓬勃的感觉,也不怎么怕生,笑起来像个小兔子一样,她笑起来比平日里好看,是让人感觉很温暖的那种样子。 朱佑樘抬起手来,撑着下巴面无表情,若有所思看着跪在前头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张了张嘴,但没有回答什么,一双眼睛像是会说话一般。她有种很青涩的味道,浑然天成的那类真挚,比那些浓妆艳抹的精致女子,显得更吸引人,起码对于朱佑樘这类看惯了美人的人,她的确是挺特别的。 朱佑樘也不着急,静静等着她说话一样。静默流转,好像回到了以前,不知道是不是今天天气格外的好原因,他心情也不错,所以愿意饶有兴致看着一个闯入自己视线的人。 其实很少有人懂朱佑樘,他的真真假假让人参不透。就像他现在能眉目含笑看着跪在前头的人一样,也许心底里是寒风阵阵,外表的一切都是假象,唯有内心无尽的空虚,才是最真切的感受。 “属下名字叫独孤十二。”过了许久,那女子才幽幽开口。 “好奇怪的名字……”朱佑樘发自内心感叹了一句,双姓独孤,但名字却取得很草率。 这种气氛让云天在旁边有些尴尬了,拱手朝朱佑樘说了一句,“皇上,那属下去办您交代的事情了。”朱佑樘并没有说话,轻点了下头,目光看似虚无,仍是不动声色的那副神情。 今天真的是难得的好天气,云天走出乾清宫的门,抬头看了看天,忽然觉得身心疲惫。连他都觉累的话,不知道当事人是不是已经千疮百孔,他不愿意相信朱佑樘的薄情,但也不得不承认,地位越高,越是生不由己。无论是真情还是逢场作戏,都不能由着自己喜好了。 苏挽月要是在场的话,应该会是伤心的了。她也是极为霸道的人,自己的爱人只能看自己,鸡飞蛋打的飞醋不知道吃了多少,而今却是肯主动拂袖走了。不知道以后的事情会是如何,云天只是在这一瞬间,很想念和苏挽月经历的那些时光。 第一次去执行任务,她拽着云天,不肯下狠手杀了吴皇后。她那个时候是真的善良,懵懂莽撞,也像张白纸一样。 后来跟牟斌打起来,被砍了一刀,她吓得不行忙活了半夜,给自己包扎伤口。 太子大婚之前,跟她去张府送初定礼,她安慰云天不要再苦恋红绡了。 时至今日,云天还记得苏挽月笑着说,满大街的女人都比红绡好。那笑爽朗又豪迈,灿烂若今日的太阳。 看她从云南回来,被晒黑了的皮肤,笑声仍是清朗,在神武门口碰见,笑着说我回来了。 不知道何时,苏挽月不再那么爽快笑了。也许是从封后大典那天晚上,她站在宫后苑里的那株连理枝下整整一夜。还是在朱佑樘抱着朱寿其乐融融的时候,总之她越来越沉默,也越来越不快乐。 真的,云天感觉得到,苏挽月曾经收敛起所有的锋芒和脾气,只想安安静静陪在已经是皇帝的朱佑樘身边,看他运筹帷幄,看他君临天下。只是隐忍再久,终究等不到她想要的生活,朱佑樘越来越忙,身边的人也越来越多,她也许觉得朱佑樘不再需要她了吧。 云天有些伤怀苏挽月的离去. 如果紫禁城是囚禁她的牢笼,那这个漂亮的笼子,会因为那只羽翼已丰的飞鸟离去,而黯淡一些。云天尚且如此,他想着,牟斌应该也很难过,皇帝应该更加。只是大家都不说罢了,少了谁太阳还是会照常东升西落,只是人,少了期盼天亮的理由。 第273章 榆林边界(1) 【第五卷 明宫天下之凤临紫禁】 到达榆林边界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半月以后。榆林是明代九边之一,防地东至黄河,西至定边营。苏挽月对榆林这个名字不怎么熟悉,毕竟是古地名,但大概知道是在陕西那一块,明代疆域虽没有元代宽广,但也相当辽阔。 鞑靼和瓦剌时有冒犯,边界一带从洪武大帝起,就不怎么安宁。东北尚且况且有朵颜三卫作为屏障,西北这一方,却完全需要朝廷驻兵防御。再言外藩和中原的茶马交易,也多在这条线上,凡属涉及钱财之事,都是多有祸端险象环生,所以说,苏挽月是来了整个大明最动荡最危险的地方。 十一月的陕西,已经是大雪纷飞,苏挽月的手脚都长满了冻疮,像是柿子一样已经冻烂了,肿得很厉害,稍微有火烤的时候却又痒得厉害。捧着双手在嘴边哈气,苏挽月觉得自个经历了当年红军长征的辛苦,在路上已经累死了两个同行的,这二十几个活着到榆林的,也半死不活的架势了。 没有地方让苏挽月照下镜子之类,她只觉自己肯定已经变老了十岁,皮肤粗糙,面黄肌瘦,但惟独那一头的长发,仍是疯长,绸缎一般像是吸尽了苏挽月所有的精力。 被发配到这儿来的钦犯,都是听天由命的样子,数千里的距离,像是已经和以前的生活彻底隔绝了。男子多要做最脏最累的苦力,女子多要与兵卒为奴。苦寒之地,大都是粗野之人。这儿的兵卒,多数粗蛮不堪,也鲜少有被汉族文化驯化的。 苏挽月一直冷眼望着,那个已经哭哭啼啼一路的小姑娘,有种她活不过今晚的预感。 越是落后的地方,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法则,越加明显。“别哭了。”苏挽月实在听得烦了,沉声训了一句,语气有些凶。 那丫头没有听,哭得更厉害了。苏挽月一声叹息,感叹人的眼泪怎么会有那么多,连水都没得喝的地方,还能有眼泪用来蒸发。 交接的官兵过来了,从京官这签署画押好交接的文件,便是饶有兴致盯着苏挽月看。在他们灰蒙蒙的脸上,胡渣没有剃干净,眼睛也像玻璃珠子一样,不见眼里的华彩,只是看见苏挽月和那个小姑娘的时候,嘿嘿笑了两声。 苏挽月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双手抱臂回瞪过去,一点也不害怕,她穿着钦犯的囚服带着手铐,却仿佛主动权在她手上一样,无可比拟的咄咄逼人。 男人都被另几个兵卒带走了,要去马场干活。苏挽月和那个小姑娘是被分配到伙房,反正女人少,恰巧少几个洗衣服做饭的。充军的意思,很大意义上,是要为奴为婢。不知道为什么,苏挽月心态很平和,对于那个很爱哭的小姑娘,也只是凶了那么一句,再就随她去了。 “我以前没烧过饭……” “现在烧会死啊!”苏挽月在炉灶底下,卖力烧着木炭,被熏得满脸发黑的时候,伸着脑袋出来骂她。 “我以前没洗过衣服……” “现在洗会死啊!”榆林的冬天,能有零下二十多度,那种堆积如山的衣服,像是这辈子也洗不完一样。但苏挽月也很厉害,烧着热水把领兵的几件绢衣给洗了,其余的全部过一遍水就算洗完。男人大都粗心,也不是十分讲究。不然一件一件认认真真洗完,苏挽月觉得自己手肯定会冷废掉。 她一直没问过那小姑娘的名字,一张巴掌脸,除了干活的时候,其余都在啜泣,苏挽月甚至都没有认真看过她的五官和长相。有些人,你觉得这辈子她也就那样了,因为她从来没有想过改变,一个月如此,两个月如此,然后接下来的时候,你也就习惯了堕落和伤感。 每天都要做各种琐碎的事情,洗菜切菜,做饭炒菜,而后端着一个个大盆到后院,再像个食堂大妈一样给人打菜。这个驻所大概有总共有三十七个兵卒,十里远的马场人要多些,但也就大概四五十个,得益于明代军籍的世袭制,兵卒的质量也是参差不齐,好像到一定时候,军户每家出一个男丁就行了。而且军户大都分有土地,不是战时,就下地作农,和那种时刻戒备的正规军不同。 在某个晚上,苏挽月劈完柴,动了动两条酸痛的胳膊,抬头望了望头顶的月亮。她不经常伤感,一个月一两天而已,满月的时候,她偶尔会望着圆圆的月亮出一会神。这儿日复一日的生活,会让你忘了过去了多久,时间像是凝固了一般,在不知不觉中偷走你的岁月。 每一个满月,苏挽月都会在她房里的墙壁上,拿煤灰画一条杠。如果没记错的话,今天是到这的第三个月,数九寒冬,全天下最冷的时候。那个姑娘还是在哭,偶然得知她和自己同岁,苏挽月便在心里冷笑,有些不屑,那丫头心理年龄太幼齿,等哪天哭够了再聊个几句。 她们睡一间小杂屋,屋子里头放着乱七八糟的东西,苏挽月偶尔会收拾下,但有时候实在太累了,她也不在乎睡在哪旁边的环境整洁或邋遢。 闭目养神,苏挽月每天还会坚持一件事情,便是打坐。她有一天忽然想明白为什么冷霜迟嘲笑自己,因为许久没有静下心来,心静不下来,内息就会别打乱,平时的操练无非是泥塑上的彩绘,你本身是泥塑的话,再华丽的招式也不堪一击。 她没想过像冷霜迟一样追求天下第一,只求有一天,遇到什么事情的时候,自己不会一点反抗能力都没有。起码被人骂了要敢还嘴,被人打了要敢还手,这个时代女人是处于弱势,但总有例外。 “你叫什么名字?”那姑娘今晚只哭了一会,忽然问了苏挽月一句。 她们睡在一张床上,但从来都是背靠背睡着,从来不会有任何交集。被她问到的时候,苏挽月有些惊讶,她此刻正坐在杂物的角落里打坐,地下垫着草席,旁边是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她的衣服又旧又脏,脸上也灰突突的,长长的头发用绸带简单扎着,但眉眼之间,看得出来她是个有姿色的人,尤其眼角边那朵扶桑花,再灰败的脸色,也压不住那花中似血的娇艳。 “那你叫什么?”苏挽月眼皮子都没睁,闷声问了一句,两手分别放在膝盖上,感受着体内那只飞蛊游走到了心脏。心血流动的时候,苏挽月很怕那只虫子会卡在那里,因为感觉自己的心很浅,浅到容不下任何东西。 “是我先问你的!”那姑娘厉声回了一句,这段时间,足够把她的精神折磨到不堪。也许本是家教得当的大家闺秀,但二十多年养成的教养,已经被几个月的磨难给摧毁。 苏挽月皱眉,懒得搭理她,闭着眼睛没有回话。那姑娘从床上爬起来,走过去一把揪着苏挽月的头发,她应该是没打过架的人,现在也只是憋屈太久,想找个人出气。 “放开。”苏挽月睁开眼睛,很平静望着那个行为幼稚的女人。 拽着她长长的头发,抓在手里像绸缎一样,她从没有见过养得这么好的头发,就算在西北的荒漠,也没有被榨干光彩。犹豫了下,而后像是被苏挽月冷若冰霜的眼神吓到了,怯生生收回手,蹲在了苏挽月面前,“你陪我说会话好不好?今天是我父母的祭日。” “祭日?你不是才来这三个月么?”苏挽月一愣,没有想到离对方被抄家还有她发配来榆林,已经过去一年的时间了。脑子里一转,也就释然了,无论哪个朝代,官方的办事效率永远不要指望太高。 “是啊,只是我家出事是去年的事。我阿爹被抓了死在狱中,同一天我阿娘听到消息,受不了投井了……家里就剩我和我姐姐……阿爹的罪名落下来后,姐姐作为罪人之女,被拉去歌坊做了艺妓。”那姑娘抱着膝盖坐在苏挽月对面,仍是很稚嫩的一张脸,眼神有些空洞,东一句西一句,说了这么一段经历,“我死都不愿意,本来是要以违抗之罪问斩的,上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好心,把我发配来了西北,没有要我的命……” 第274章 榆林边界(2) 有些人说起苦难,会像撒豆子一样全盘托出,真真假假,或许有夸大和记忆混乱。但苏挽月觉得,没有人能感受到切肤之痛,你若是能闷在心里,就最好不要希冀说出来会有人同情。她欣赏的是能对灾厄处之泰然的人,事后平平淡淡说去,如过往云烟一般的淡然,那份气魄和心境,是苏挽月最为尊崇的。 “你阿爹是犯了什么罪?”苏挽月扬眉顺口问了句,家破人亡的结局,也算是个很严峻的教训。 “黄河大涝,私吞朝廷拨给的赈灾款。”没什么表情,说起来的时候,只是声音有些颤抖,像唱噩梦一般,本是其乐融融的一家,忽然什么都没了。 “这件事啊……”苏挽月侧目想了下,黄河大涝就是去年的事情,层层克扣赈灾款的事情被查出来后,朱佑樘很是愤怒,亲自问审,连坐了二十多个官员,这姑娘的阿爹只怕是其中的一个,“你还有个姐姐,这个案子涉案的官员中,只有苏青一人有两个女儿,是双胞胎。你应该是叫苏柔,你姐姐叫苏雅。” 那姑娘眼睛瞪得老大,没有想到只言片语,苏挽月就能推断出来那么多。 “发国难财,早就应该想到这个结果,我并不觉有什么可惜。”冷笑了下,摇头叹息了声,苏挽月接着说了句。 “我阿爹是被逼的!”苏柔忽然怒目圆睁,脸上憋得通红。 “被上级逼迫同流合污?”挑了下细细的眉毛,苏挽月问得漫不经心。 苏柔没有说话了,显然是被苏挽月一针见血说中了痛处。的确,其中再多的无奈,罪名也不会改变。事实便是事实,谁也没有能力去辩白斩钉截铁的事实。 “凡事有因有果,贪污赈灾款的是因,家破人亡是果。不管做那件事的理由是什么,做了就是做了,要承担后果。”苏挽月面无表情说了句,站了起身,她没有什么闲心同情别人。 周围堆着杂物,土墙有些斑驳,又黑又矮的屋子,每天像牲畜一样劳作。天未亮就要起,夜深许久才能睡,这是她最清苦的时候,但日后也许会怀念这段心无旁驽的时光。辛苦也并非是在受罪,要看自己心态如何。 “那你呢?你为什么会被发配来这?”苏柔斜眼看着站起身来的苏挽月,阴阳怪气问了一句。 苏挽月耸肩笑了笑,在这个谁都不知道底细和身份的地方,忽然有种越戳越勇的兴奋感。这儿没有阿谀奉承,没有冠冕堂皇,一切都是赤裸裸,人性最简单和最尖锐的方面,都被坦露出来。 “关你屁事啊?”苏挽月随口回了句,拖鞋上床。 显然是被激怒了,没有回身都感觉得到扑过来的力道,苏挽月也没闪躲,微微一侧身,伸了右手出去,像拎小鸡一样拽着苏柔的衣领摔到地上。简单利落,速度之快,让只拿过绣花针的苏柔根本没办法反抗。 沉闷的一声响,苏柔躺在地上闷哼,痛得哼了几句就在地上哭了起来。苏挽月没搭理她,吹灭了油灯,继续爬上床。盖上黑乎乎的被子,只把外面的棉袄脱了,里头小衫和绢衣一概不脱,因为被子床单都不干净,贴肉睡了的话皮肤会痒。 小屋里头黑漆漆的,糊上了几层纸的窗户,也没有一丝光亮透进来。苏柔又哭了一阵,见苏挽月压根懒得理自己,再折腾了一阵,也就默默上床了。习惯用哭泣来吸引别人注意力和达到自己目的,一般是娇生惯养长大的,身边的人那时候都是最疼她的人,没有人舍得她哭,所以总是哄着惯着。 像两个蚕宝宝一样分别裹着被子在小床上对着睡,苏挽月的脚冲着的方向是苏柔的头,她每次都是往里头挪了再挪。除去不太爱安慰人以外,苏挽月其实从来不算欺负过苏柔,每天做的事情比她多,起的比她早,就连手上那似乎越加猖狂的冻疮,也要比苏柔多。 “其实我知道你叫苏挽月。”苏柔忽然闷闷说了一句。 这句话让本来阖上眼睛的苏挽月,骤然瞪大,脑子飞速运转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她确信从没有提过自己名字。 “其实我知道你叫苏挽月。”苏柔忽然闷闷说了一句。 这句话让本来阖上眼睛的苏挽月,骤然瞪大,脑子飞速运转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她确信从没有提过自己名字。 “弘治三年,你随皇帝去法源寺上香,我远远看见过你一眼。”苏柔的声音同她的名字一样,轻软无骨,让你感觉她的性格也是如水一般。不对,水都会有自己的韧性,苏柔更像是湿润的泥土,能随意被人搓揉出形状。 苏挽月在心底松了长长一口气,而后说,“几年前的事情,你还记得那么清楚?” 周围很黑,眼睛适应了黑暗也看不清楚头顶的房梁,苏挽月望着那片黑暗,忽然有种以前宿舍开卧谈会的感觉。 “你忘了有个女子冲撞仪仗队,要被锦衣卫抓走的时候,是你一句话就免我一死么?”平常人很难瞻仰到天颜,所以皇帝出巡,京城是万人空巷都想一睹天颜。可以跪着看,但不可以喧哗,也不能干扰列队,不然可以拖出去当场杖毙。苏柔那天就是拉着苏雅从家里跑了出来看热闹,却被围观的人群挤到了仪仗队里头,当时快要吓死了,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拿刀比着,但后来那个骑在马上的女子淡然吩咐了句,锦衣卫才放开她们姐妹俩。 那人就是苏挽月,她飞舞的长发和马上的红缨相得益彰,很淡然的一张脸,未施粉黛但有说不出来的味道。一手勒着缰绳,微微侧身弯腰,一手拽起了在地上吓傻了的苏柔。前后还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一甩鞭子就往前头走了,但那个身影却一直留在苏柔心里。 后来回家问过父亲,只要提及眼角那朵扶桑花,朝中便无人不识苏挽月。苏柔曾经很羡慕苏挽月,虽只见过一眼,但羡慕她一掌遮天的势力,也羡慕她宽宏大量的气度。 “我真想不起来了。”苏挽月皱着眉头想了一阵,隐约有这么个事,但对于苏柔的面孔,实在是模糊成一团。 “你那样的人,为什么也会沦落到充军西北?”苏柔很陈恳问着,她发觉苏挽月也在发配的名列中时,心中很是惊讶。 这句问让苏挽月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不答反问了一句,“你就见过我一次,在你心里我是怎么样的人?” “总之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苏柔在黑暗中摇了摇头,有些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苏青二十岁高中状元,二十二岁任文华殿大学士,三十岁任两广巡抚,三十七岁调任回京。谁会想得到这个仕途一帆风顺的人,最后会自毁前程,死在狱中?”苏挽月有些佩服自己的记忆力,原来亦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但只对特定的事情。 其实说苏青被逼,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但利益同系在一起的时候,他不得不如此。或许是替人顶罪,或许是一时糊涂,或许在前面一帆风顺的仕途中,已经被人抓住了把柄。每一次大洗牌中,站错了位置,就会被人清洗出局,官场中瞬息万变是常态。 沉默良久,直到黑暗中又听见了苏柔低低的哭泣,苏挽月长叹一声,很是无可奈何,“你除了哭还会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还能干什么……”苏柔应该也很痛恨自己的性格。 “你还有姐姐,这世上还有亲人。若有一天你能回到京城,你可以同你姐姐团聚,你的人生还长,不应该长吁短叹。伤心一阵就够了,否则你还打算一辈子这样?那你还不如跟你阿娘一起投井,死的干干净净。”苏挽月不太会宽慰人,劝一次能听的话,她才有耐心说下去。屡教不改的人,就放弃多费唇舌了。 “我不敢死,但也不敢面对以后。”这句话回得倒是坦荡,承认得也算爽快。 “没事,你什么时候下定决心了,我动动手就送你上西天。”随口说了一句,往旁边翻了下身,被子有些潮湿,怎么也睡不热。苏挽月觉得自己不知不觉中感染上了苏柔的情绪,像是潜入进了毛孔一般,等到发觉的时候,原来自己也没有那么乐观。 “……你真是不近人情。”半晌,苏柔才闷声回了一句。 第一次长谈,不欢而散。但那晚苏柔却是睡得奇好无比,好像是这一年来,睡得最安心的一个晚上。苏挽月说得对,这个世上还有亲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和姐姐重聚。 第275章 患难之情 第二天依旧重复那些事情,但是两个人却好像比以前更默契些了。苏挽月仍是扳着一张脸,不苟言笑,但苏柔麻利多了,也没在做事的间隙都长吁短叹。晚上的时候,也没有直接闷在那个黑屋子里,而是愿意在院子里帮苏挽月劈柴。 这儿烧柴都是用沙漠生长的胡杨木,木质结实,火力均匀而且耐烧。扎根地下五十多米,抗干旱,斗风沙,耐盐碱,生命力极其顽强。何况胡杨木身带有特殊的类似坚果和草原气息的烟熏香气,要是直接用来烤肉的话,也是相当不错。但木质结实,就代表比较难劈开,苏挽月虎口处被磨出了大大的血泡,没几天要扎破几个,然后下次还是会长,女人的手,天生比较柔弱,苏挽月这么多年拿剑磨出来的茧,也难以抵抗这每天重复的劈柴活动。 “你让开啦,别碍着我事,一边玩去。”苏柔要来帮忙的时候,苏挽月连忙把人挥开。 苏柔也不走开,背着手站在边上,看着苏挽月手起斧落的身影。 太阳逐渐西落,这儿天黑得很早,除去这片院子,她们没有机会出去。每天奔波在洗衣房厨房后院中,连兵卒的驻所也没有机会看一眼,也不知道前头是个什么模样。 “你还要看着我到什么时候?”苏挽月见苏柔一动不动站了许久,直起身来问了一句。 “那你要我去哪里?”苏柔理直气壮回了句。 苏挽月暗自叹了一口气,确实也没地方能让她去,一手拎着斧头,一手指着那头的水井,“那过去帮我提桶水。” 苏柔转身去办事去了,苏挽月却瞧着前头进来了几个兵卒。西北的房子都是紧挨着一连片的土屋,这样能防风保暖,但庭院倒是宽敞,有点像北方四合院的布置。所以一旦有人进来,很明显,苏挽月望了大摇大摆走过来的人,没有任何表情。 “发什么呆?拎过来啊!”苏挽月看着苏柔提着水桶愣在当场,大声骂了一句。 陕西话和京腔属于同一语系,那三个人用土话交流了几句,语速很快,但苏挽月还是听得懂大概。 苏柔提了水过来,苏挽月挽着袖子开始磨斧头,在磨刀石上来来回回,白细的手腕在零下二十多度的天气中,被冻得发红。但她仿佛感觉不到冷一般,没有任何表情。苏柔缩着脖子依旧在旁边看着,时不时抬头望一眼站在院子门口的兵卒,那几个人沉默下来,像是在等人。 “他们要干嘛?”苏柔小声问了苏挽月一句,一般这个时间了,不应该再过来了。 “他们领兵想请你过去吃饭。”苏挽月面无表情回了一句,手上的动作没停。 “找我?”眨着眼睛,像是不可置信一般。她虽是良家出身,可是这种骗鬼的理由,她还没傻到去相信。 “那几个人先前是这么议论的。”苏挽月点点头,无视苏柔瞬间惊慌失措。 为什么单单会要苏柔去?苏挽月刚刚思索了下,应该是押送自己过来的那几个京官,同榆林的管事打过招呼了。至于为什么要打招呼,苏挽月拿捏不准是牟斌还是云天卖得这个人情。肯定不会是朱佑樘,苏挽月很清楚那人的性格,捅你一刀赏个枣吃还有可能,但捅刀的位置,不会心慈手软特意避开要害。 院门又有人进来了,拿着手脚的两幅镣铐,一般钦犯要出去的话,会被带上这种东西,为了防止你逃跑,就算侥幸逃走了,也跑不远。 “苏柔,你过来。”后来的那个人生硬叫着苏柔的名字,像是他们几人中的小头目,应该是个都尉之内的,百户一所,他们的领兵可能就才是百户的官级。而苏挽月几百年前就已经是个千户了,所以说这儿山高皇帝远,猴子称大王。 苏柔愣住了,眼睛里满是恐惧的神色。其实别人什么都没说,就这样就开始害怕的话,反倒只是吓着了自己。 “我不去!”苏柔忽然驴头不对马嘴回了一句。 “领兵找你吃饭,是件好事,你怕个啥子?” 苏挽月一直置身事外,把磨好的斧头放入水桶中洗了几下,那水很冷,沁骨的那种冷法,苏挽月握着斧柄的手都僵硬了。 那几个男人过来拖苏柔,硬要给她戴上镣铐,苏柔在尖声挣扎。一时间颇有些鸡飞狗跳的感觉,苏柔毕竟是姑娘家,挣扎了几下就被按在了地上,尘土飞扬了起来,苏柔哭得嗓子都哑了,一直在说她不去,也不停在求他们放过自己。 有人能面对已知的险境,仍然能无动于衷么?没有人吧,恐惧是人的天性。 “我代替她去吧。”苏挽月把那桶水倒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回过头说了一句。 那伙人愣了下,站在旁边一直没动手的兵卒望了苏挽月几眼,“上头吩咐过不能动你。” “不敢么?”苏挽月冷冷笑了下,直直走了过去,从地上拽起苏柔,给她拍干净身上的尘土,再把已经磨锋利的斧头递到她手上,“拿着,再哭一下我一斧头劈死你。”就这一句话,硬生生把苏柔已经哭花了的脸,给骂得不敢再哭了。 肃杀寒风中,苏挽月默不作声,在一堆愣在原处的人中,拿过那个沉重的镣铐,亲自扣上了自己双脚,然后直起身来,双手递过去。 面面相觑,直到那个为首的人过来给苏挽月带上手铐,望了望她平静如水的脸,又看了看还像是没有回过神来的苏柔,冲着苏挽月抱拳说了句,“我还真是佩服你。” 苏挽月没回话,扯着一侧的唇角,斜斜笑了下。那抹笑意味深长,也邪气逼人,看得人心里发虚。她为什么要替苏柔去,不是可怜苏柔,也不是善心大发,只是不愿意让坏人得逞罢了。苏柔名如其人,性子太软,在温室中待得太久,除了哭鼻子什么都不敢做,就算把斧子磨利了给她,被欺负到头上了,估计也不敢砍人。苏挽月不一样,她永远不知道任人宰割四个字怎么写。 榆林是陕北的边界,也是黄土高原的一部分。山连着山,沟接着沟。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在山上劳作耕耘,赶着牲畜的脚夫们,行走在险峻的山路和深深的沟壑之间,他们食宿、住店与当地的女人产生暧昧,在繁重而单调的生活中,一则为了排遣心头的忧愁和寂寞,渲泻孤独,自慰消遣,二则回想起家人、亲朋、恋人,便见景生情,以景寄情。往往信口编唱歌曲,悠长的调子在山壑中回响,这便是最早的信天游。 苏挽月被压着走在路上,这是第一次这么密切接触到这片土地,像是活在他们当地人的生活中。他们用高亢而悠长的歌声抒发自己的感情、感触,也释放积压在心头的郁闷和愁苦。一曲高歌,响遏行云,全扫靡靡之音;一声入耳,荡气回肠,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这儿的人,没有得天独厚的肥沃土地和气候,也没有便利的交通,活得比江南那一带更加辛苦,也更加努力。信天游的传唱之境,是一片广漠无垠的黄色高原,这高原,千沟万壑,连绵起伏,苍茫、恢宏而又深藏着凄然、悲壮,清峻、刚毅而又饱含着沉郁、顿挫。歌声中性格鲜明的高原文化,苍凉雄浑而沉郁,也潜在影响着陕北人的生活习俗。 “东山上点灯西山上明,四十里平川了也不见人…… 你在你家里得病我在我家里哭,秤上的梨儿送也不上门。” 很明朗的那种女声,身体里充满了力量一般,但起承转合衔接得极好,又没有完全扔掉女子的柔美。 “井子里绞水桶桶里倒,妹妹的心事我知道…… 墙头上跑马还嫌低,面对面坐下还想你。” 那女声刚落不久,就有个声音接了下去,一望无垠的黄土地上,苏挽月不知道歌声从哪里传过来的。但在这地瘠民贫,交通不便的偏僻山沟沟里,听起来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 “他们在唱什么?”苏挽月听完一男一女的对唱,问了一句,信天游的那种调子,实在是听不懂唱的什么词。 “唱情歌而已。”有人回答了句,而后把那一段歌词用白话念了一遍。就是首先在院子里就同苏挽月说了句话的人,他京腔很浓,不像是土生土长的陕北人。 苏挽月侧头,认真看了他一眼,皮肤黝黑,被风沙侵蚀得有些粗糙,但眼睛很有神,“你名字?”不禁问了一句。 “屠四。”很奇怪的名字。 除了信天游,陕北还有个特色,便是窑洞。这是天然的土壁,在里头开凿横洞,并常将数洞相连,在洞内加砌砖石,建造窑洞。窑洞防火,防噪音,冬暖夏凉,节省土地,经济省工,将自然图景和生活图景结合起来,而且又因地制宜的完美建筑形式。 屠四一行人把苏挽月带到一个窑洞前时,示意地方到了。这儿并不是驻所,也不是领兵百户住的地方,显然对方说了个不怎么精辟的谎话。里头等待自己的是什么,苏挽月不知道。漫不经心笑了下,却没有任何问题。回头望了望送自己过来的人,她比以前黑了些,但仍然同西北的女人很不一样,笑起来更是刚柔并济,个人特色很浓郁。 “如果,我能活着回来,我要同你交个朋友。”苏挽月望着屠四,天马行空般说了一句。 屠四一愣,还没有想好回答什么,便只来得及看着她转身的背影。 第276章 寻欢作乐(1) 除去在电视中看过关于延安的宣传片,苏挽月从没有真正意义上,接触过窑洞这个东西。以前总觉得黄土挖个洞怎么能住人呢,只有死人才埋在土里头,但走进来后,才发觉别有洞天。天然的土壁很保暖,一点也不潮湿,头顶上圆拱形的墙壁,空间也很宽敞。 阖上拱形的木门,里头先是挂了盏红色的灯笼,把黄色的墙壁映照得很暖色调。走路的时候,手脚的铁链发出碰撞声,苏挽月抬手裹紧了衣领,在一串熟铁碰撞声中往里头走。 里头还有一个门,似乎这儿只是个外间,除了一盏灯以外,什么也没有。光线还算亮堂,但那红绸包着的灯笼却显得很粗糙,,秦淮河边随便拿一盏过来,都要比这精致个十倍。 再推开那扇门前,苏挽月心里头犹豫了下,在外头倾身听了半晌,听不出来里头有什么动静。无奈,只得推了门进去,里头景象让苏挽月吓了一跳,她不是大惊小怪的那类人,但对于出乎意料太多的事情,一时有些承受不住。 宽敞的窑洞里,摆着几张桌子,数了一数,一共五张。横七竖八倒着许多同她一样带着镣铐的女子,脸色喝得晕红,神色麻木,还在那拼命叫嚣干杯。每张桌子都有男客,搂着抱着那些女子,眼中的神色早已迷离,只剩下赤裸裸的欲望。调笑声,喝酒声,大得要命,苏挽月很佩服这层土墙的隔音效果。 一堆人在寻欢作乐,全然没有理睬苏挽月的忽然闯入。也许他们觉得苏挽月也是一类人,带着囚犯标志的手脚镣铐,有着颇有姿色的一张脸。低了低头,苏挽月把脸往下埋了埋,又看了看左右两边,发现两旁都有小窑洞,装作不在意走过去,推了一小条缝,里头又是一连串并排的窑洞,关着门,不知道里头在干什么,但望着大厅的场景,不用想也大概猜得出里头在干什么。 苏挽月回过身来时,又被吓了一跳,不知何时旁边站了一个人,贴得很近。那人功力应该不弱,气压很低,就算没开口你也知道来者不善。 “新来的啊?”轻佻问了句,右脸有道疤,面部有些狰狞,“长得不错哟。” “我跟她们不一样。”避开摸过来的手,苏挽月有点恶心。 “每一个新来的都这么说,但陶格斯总能让你们变得乖顺服帖。”打量了苏挽月几遍,确定她若是收拾打扮好了,绝对是个一等一的美人。只是现在脸上身上沾了泥土,衣服也脏脏的,人也有些憔悴。但有些人就是有那样的本事,在一堆破败灰絮中,也像珍珠一样闪亮,真正的明珠是无法蒙尘的。 苏挽月被盯得起了鸡皮疙瘩,皱了皱眉,很是不悦那种明目张胆的亵渎,“那这都是什么人?”忍了忍反胃的感觉,倚在墙壁上,抬着下巴望对面站着的人。她一瞬间就让自己变得在这种环境中不显突兀,不到万不得已,苏挽月不想打起来。 疤脸笑了下,脸上那道疤更加狰狞,走了过来,右手撑在苏挽月头边上的墙壁上,俯下身来。离得很近,闻得到他身上马粪的味道,应该是附近马帮的人,从草原上赶马下来同朝廷交换茶叶,路途凶悍,马帮的人多有武艺在身。 “这儿都是如你一样的囚犯,或者从草原骗过来的异族。” “你怎么不猜我也是从草原过来的?” 那人抬了手起来,手指上有硬硬的茧,非常粗糙,抚摸过苏挽月线条柔和的脸颊,直到挑起她小小的下巴,“你脸部的轮廓没有蒙古族的深,肤色也没她们黑。来这种穷乡僻壤的汉族女子,只能是被发配过来的罪人。” 短短几句话,思维敏捷逻辑性很强,在这种从小出来跑生活的老江湖眼里,苏挽月的出现让人眼前一亮,但也知道来头不小,“说吧,你得罪了什么人?” 脸上被轻浮摸了一把,被碰过的地方有些火辣的刺痛,她知道这是心里作用。但那只手碰到右眼角的扶桑花时,她是真的感觉疼痛了,那只飞蛊在心窝里头忽然炸毛了一般,这是冷霜迟种下的蛊,他不愿苏挽月被人亵玩。 “差点把皇后杀了,算不算得罪人?”一把挥开脸上的手,苏挽月狠狠搓了几下。 本来想要转身离开的,但疤脸抬了左手起来,也撑在墙壁上,意思是苏挽月被围在了他手臂中间,“年纪轻轻,说谎话的能力果然不到家。”他完全笃定苏挽月在骗人,要是真的犯下了那种事,应该早就被凌迟处死了,哪里还能完好无损站在面前。 “你是蒙古族,还是汉族?”苏挽月转移了下话题,紧紧贴着后面的土壁,没有动。 “汉人,但从小在蒙郭勒津部落长大。”疤脸似乎挺喜欢苏挽月,所以有问必答。蒙郭勒津是个很著名的部族,在四分五裂的漠南草原上,有着比较大的势力。 “那这儿把蒙族的女子骗过来,不怕别人家人报复么?”要说被发配来的囚犯,是离家三千里,没有人能管得了死活。但榆林往北,就是瓦剌和鞑靼的地域,他们联合几个部落南下的话,也很容易攻下榆林。 “你操太多心了,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女或寡妇,她们不像汉人那样受礼教束缚,往往活得最惬意。到这儿来的,只有汉人是以泪洗面的,你回头看看,笑得最欢畅的,都是蒙族,她们活得最为奔放。”示意苏挽月回头看下,似乎被那场景感染了下,眼神里的欲望一下更浓。 暂且懒得讨论文化差异,苏挽月侧头望了一眼,有个女子喝得满脸通红,穿着束腰裙式的天蓝色长袍,发根上面带两个大圆珠,发稍下垂,并用玛瑙做装饰。这一看就是蒙族的打扮,她拍着桌子喝酒,坐在男人的大腿上,被拦腰抱起来的时候笑得更欢。被同桌的另外个男人摸了把屁股,她笑着骂了句,也不见恼怒。 “陶格斯,安排间房!”拦腰抱着那女子往里头走,从苏挽月眼前走过去,踹开了那扇门。 陶格斯在蒙语里是孔雀的意思,那个像老板娘一样的女人应声过来的时候,苏挽月才承认,原来真的有女人活得像妖精一样,你看不出她多少岁了,但不妨碍她跟二八的姑娘比美。裙裾飘飘,穿着蒙古族的服侍,三件长短不一的衣服套在身上。第一件为贴身衣,袖长至腕,第二件外衣,袖长至肘,第三件无领对襟坎肩,钉有直排闪光纽扣,格外醒目。 第277章 寻欢作乐(2) 在这漠南的荒地里,像是开出了江南的柔情,她的声音也很软,绕着圈要把人迷晕一般,每一个声调和咬字都听得让人骨子酥麻,“两位大爷,您俩是要一个妹子?那可得加双倍的钱啊。” 声音已经在里头了,苏挽月望不见里头的情景,但脑海中仍是陶格斯的样子。她那样的风情,不知道经历了多少的磨练才能修炼如此,就算你对她不动情,也无法不被她吸引的那类,很美很摇曳。 “那个叫陶格斯的好漂亮,你们为什么不去找她?”苏挽月怂恿了句,挑衅看着。基本搞明白了这里的运作,按现代的话来讲,大厅是做平台,里头的小屋子是坐高台,应该交押金之类的可以带出去过夜。明码标价,童叟无欺。不像秦淮河边还弄些文人墨客的幌子,这个坐落在窑洞里的风流窟,直截了当得多。 “她?”疤脸哈哈大笑起来,像是听到了一件极为不可思议的事情。 “你们都不敢?”苏挽月沉声一问,话转偏锋。 “的确是不敢。”疤脸爽快承认了,倒没有显得很没面子,而后说了句奇怪的话,“陶格斯是火筛可汗的心头肉。” 这句话里头,能分解出来很多讯息。比如说这个风流窟有个很硬的后台,或者说那个什么火筛可汗是陶格斯的老相好。但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为什么会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在这抛头露面,实在让人有些费解。 苏挽月还想再问,但却被疤脸扛了起来,还没来得及反应,天地旋转了下,已经头在下被扛在人肩膀上了。周围起哄声音很大,上好的高粱红渲染出来的氛围,这个地方女人永远是附属品,就像酒一样,只是件讨人欢愉的商品。 被扛到了里间,屋子里暖得像春天一样,疤脸熟门熟路,踢开了张门进去。苏挽月头朝下有些充血,被扔到床上的时候还是有些发昏。炕上铺着虎皮毯子,一整只老虎剥下来的皮,苏挽月恰好手按到了虎头上,吓了一大跳,脑袋里塞着填充物,牙齿尖利,像是仍活着一般。 “那钦,你今晚就要这个妹子了?”陶格斯没有敲门就进来了,仿佛像串门子一样随意。 “就她了,我出去拿坛酒。”原来那疤脸叫那钦,意思是大雁,大雁南飞,他应该也想过回家。 陶格斯望了榻上的苏挽月一眼,眉毛挑了下,“哟,屠四新送来的?长得真俊俏。”离很近看了下苏挽月的脸,颇有兴趣,苏挽月没说话,任由陶格斯在自己脸上摸了几把,她的手很凉,也应是习武之人,手掌上微微有些硬茧,但一点都不妨碍她柔若无骨的样子,说话很柔,手也是,像蛇一样细腻。 “你是杨宁清的什么人?”苏挽月忽然开口,问了一句,感觉得到抚在自己脸上的那只手颤抖了下,难以掩盖的心慌。人的微反应是很奇妙的,就算是再老狐狸的性格,仍然有泄露心防的时候。 因为苏挽月瞥见了陶格斯耳垂上的耳环,许多年前,朱佑樘交到自己手上,要自己去将军府送给杨宁清。那是杨宁清娘亲的遗物,是对羊脂金镶玉的耳环,他没有理由交给毫无关系的人手里。既然如此的话,那陶格斯同杨宁清的关系,自然也是匪浅。 “你到底什么人!”反手一掌,苏挽月也没躲避,闷哼了一声被震得半扶着床榻。陶格斯那只冰冷的手掐上苏挽月的脖子,漫不经心加重力道,“不要给我耍花样,接近我有什么目的!” 苏挽月脸一下子憋青紫了,太阳穴的青筋跳了起来,说话有些费力,“你有什么值得我接近?” 这句话似乎暴露了陶格斯一些东西,她恍然而悟的时候,话却已经说出口了。只好皮笑肉不笑看了苏挽月一眼,收了手回来,又似先前一样修炼成精的模样。但苏挽月却已经知道,陶格斯是个披着美人皮囊的毒蝎子,毒蝎美人都是要致命的,她绝对有自己一番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见过你现在戴的这副耳环,是当年杨将军回京叙职,我亲手交到他手里的。这事距离有个六七年了,我只是对这对羊脂玉的耳环,印象很深罢了。”苏挽月轻描淡写解释了一句,避重就轻但也不明显。 “你从京城来?”陶格斯有些警惕问了句,苏挽月都几乎听得到蝎子响尾的声音了。 “是啊,我阿爹贪污赈灾款,事情败露。我阿姐被抓去做了歌妓,我被判充军西北,本以为会逃过承欢人下的命运,但没想到,到了榆林,仍是同我姐姐一样的命运。”苏挽月冷漠笑了下,很自然而然,把苏柔的经历安到了自己身上。她也是赌一把,她赌陶格斯不太关心来这儿女子的家世,大多殊途同归。 果然,陶格斯轻不可闻松了口气,苏挽月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刚刚那一刻让她害怕的,究竟是什么?同杨宁清肯定有关,要不然不会听着六七年没再见杨宁清,就像卸下了一个大包袱。杨宁清此时是三边总督,掌管陕西、宁夏、绥远,驻地固原,可以说整个西北的防线,全部在他一人手上,势力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显武将军的级别了。 “我不管你以前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到了这儿,就要听我的话。不然,就要像你屁股底下这张允皮一样,被我剥下来做人皮娃娃。”陶格斯笑了笑,嘴角的弧度很媚人,压低了声音在苏挽月耳边说着,听起来不像是威胁,倒像是同情人说的话语,因为实在香酥入骨,“听懂了吗?好好伺候看上你的爷,把他们想象成你的情郎,竭你所能去取悦他们……” “我知道。”苏挽月面无表情,侧头望着陶格斯深褐色的眼睛,她不像是蒙古族的女子,面孔的比例没有那么深邃,眉眼也娟秀许多。 “我怎么一点都不放心你呢?”陶格斯若有所思看着苏挽月,说了一句。 “那要怎么着?你要么在这指导我接客?”笑得很大声,别人要是不要脸的时候,她就能更没脸没皮。 陶格斯瞪了苏挽月一眼,起身出去了,恰巧那钦抱了坛酒进来,满面红光,很兴奋的感觉。苏挽月没什么表情,看得出来,陶格斯有些厌烦这样的事情,从刚刚对苏挽月那句玩笑话的反应就看得出来,她不像是一般意义上唯利是图的商人,她背后又有什么样的目的和阴谋,在这个风流窟里,在这种人人都只求寻欢作乐的地方,似乎一切都扑朔迷离起来。 那钦把酒放在桌子上,回头看了看苏挽月,“你刚刚同陶格斯说了什么,我见她刚出去脸色不太好。” “我说让她留下来,同我一起双龙戏珠啊,她不干。”苏挽月信口胡诌,果然年纪大了,以前这种话打死也说不出来。 “她就算肯我也不敢。”那钦听着,一点都不觉好笑,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第278章 从不杀人 苏挽月愣了一下,没有想到那钦这样看起来刀口舔血的男人,会这么怕陶格斯。看他端了两碗酒过来,苏挽月也不扭捏,一把端了过来,那钦似乎挺喜欢苏挽月的性格和长相,见她二话不说干了那碗酒,也就一仰头连喝了三碗。 “你一碗,我三碗。我也不占你便宜,你要再喝,我还是三碗。”那钦右脸上的疤也微微红了些,显得更加狰狞了。 要把他们想成你的情郎。苏挽月忆起陶格斯的话,在心里长叹一声,实在是无法把眼前这人想成朱佑樘,甚至都比不上朱佑樘一根手指。稍微想了下,却不自觉出神了。若是他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处境,会不会着急?女人就是贱,忘不了同你山盟海誓过的人,你逃得再远,做着再与他无关的事情,还是会绕着好几个弯,想起那个人。 “你在想什么?”似乎看出了苏挽月的出神,那钦问了句,手里端着酒坛,他牛饮的性情,确实是草原上的标志。 “我不想喝了,刚刚那一碗只是壮胆。”苏挽月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把空碗放在了旁边。在榻上跪坐了起来,铁链限制住了行动,缠在她修长的四肢上,看着的人会油然腾起一种原始的欲望,那钦看着她的眼神,越来越炙热。 “你要壮什么胆?” 苏挽月先是默不作声,抬手扯掉了束发的绸带,一头青丝泻了下来,海藻一般浓密。五官精致,被若隐若现遮蔽在那一头秀发中时,显得风情万种,尤为撩人,“陶格斯在你的心目中,是高不可攀的?”手指勾了下那钦的腰带,把他扯了过来,笑起来的样子抚媚众生。 “是。”那钦只顾着看她,眼睛都不眨一下。 “那她不是和火筛可汗有过一段情么?火筛可汗好像是蒙郭勒津部落的首领,整个漠南都是蒙郭勒津的,火筛可汗难道还得不到陶格斯么?”苏挽月跪在榻上,抬头正好够得着那钦的鼻尖,她眼睛很清澈,像雪山上的清泉一样,被这双眼睛直勾勾盯着的时候,脑子一片空白。 “火筛可汗和陶格斯当年爱得轰轰烈烈,但火筛可汗最后做了满都古勒可汗的东床佳婿,陶格斯一怒之下,发誓永不回漠南。我听说的版本,大概就是这样。”那钦摸了摸苏挽月的长发,不知道是高粱酒的原因,还是那双眼睛的原因,那钦只觉得飘飘然,心中极是爽利。 苏挽月沉吟了下,满都古勒可汗是北元的皇帝,北元就是元朝的残余。那如果火筛做了北元皇帝的女婿,身份自然尊贵无比,也不难理解他为什么要抛弃陶格斯了。女人和前途相比,不值一提。 “那既然陶格斯已经不再同火筛在一起了,为什么听你语气,仍是不敢亵渎?她有那么神圣么?”苏挽月一把扯开了那钦的腰带,笑得更加蛊惑,撕了他上衣的衣襟。那钦愣了一下,没想到苏挽月能有这么大的力道,但已经被几碗黄汤惯得晕乎乎的了,光着膀子,只顾着傻笑。 “不是一回事……陶格斯厉害着呢,陕北的马帮,汉中和四川的茶商,谁不给她几分面子?没有她的周转,大家的活路要窄了一半。”那钦傻笑着回答了句,一把扑倒苏挽月在床上,“你也脱啊……” 在榻上滚了半圈,苏挽月被压得很死,那钦劲很大,像头蛮牛一样。想要脱苏挽月的衣服,但碍于她手脚上的镣铐,怎么也脱不下来。扯了扯那铁链子,想用蛮力掰断,但是熟铁打造,却不是一个醉汉能弄开的。 有些窝火,但也不妨碍那钦对苏挽月的欲望,光着的膀子全是日晒雨淋的伤疤,但筋肉很结实,骨架也大。搂着苏挽月把她外袄扯了下来,再翻了个身,夹着她两腿固定住,两手绕道前面,把她几层的衣服一次性拉了下来。手上拴着镣铐,所以只能脱到臂弯那,但跪趴着的姿势,显得场面更加香艳。上半身几乎一丝不挂,只有件月牙白的抹胸,两根很细的带子在她背后打结,背脊光滑细腻得要命,一头长发,微微笼络住肩头。 苏挽月仍没有反抗,头抵在那张允皮上,“那你的意思,陶格斯私下运作茶马交易,这儿看似是个风流窟,实则是你们马帮和茶商地下交易的场所?” 她之所以沉默那么久,是要时间去思索,明朝是明令禁止私人涉足茶马交易的,汉中收购茶叶需要有朝廷的文件,山园茶主将茶卖于其他人,初犯杖责三十,再犯答五十,三犯杖八十,但其中油水太多,总有人铤而走险,而处置的法令也越来越严厉。 川、陕地区的居民私家贮茶不得超过一月之用,本地茶园人家,除约量本家岁用外,其余尽数官为收买,若卖于他人者,茶园没收。为了打击茶商不法活动、杜绝私人贩卖茶叶,明朝的茶法还规定:无由、引及茶、引相离者,人得告捕。置茶局批验所,称较茶引不相当,即为私茶。凡犯私茶者,与私盐同罪。如果茶商伪造茶引者,处死,没收田房家产。 对于把持内地与民族地区关隘者的《通番禁例》规定:“私茶出境者,斩;关隘不觉察者,处以极刑。”这样明文规定,已经是极为严苛的处罚,但若是规定本就不合理,那自然就有人要知法犯法。况且朝廷一直重茶轻马,竭尽所能想要榨干番邦的利益,恩怨矛盾由来已久。 “你还真是聪明,几句话就问透了我们的底细。”那钦含混说了句,手摸上苏挽月几近赤裸的背,很用力,粗糙的手摩挲得她皮肤微微有些泛红,真正细如凝脂的触感,比以前接触过的女人好太多,果然还是中原地带要养人。 “那我是猜对了么?”苏挽月跪趴在那,任由那钦的手在背上游走。很奇怪,没有什么屈辱到死的感觉,倒是觉得可惜,心里想着要是朱佑樘看到这一幕,气他一下也尚可。但稍微一失神,就觉得自己十分幼稚,不应该再拐着弯也想到那个人了。 那钦忽然一把扯起苏挽月的长发,让她脖子仰得很直,语气很凶恶说了一句,“七八分吧,所以你别再问下去了,知道太多不是好事。”虽然喝了几碗酒,也被苏挽月迷得七荤八素,但毕竟神智没有迷失,知道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被苏挽月一语中的时,酒忽然醒了一半,才恍然觉得苏挽月一直在套自己话。 头皮被扯得生疼,但那个姿势也还不了手,何况苏挽月仍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被半搂着翻过身来,两手被压在了身后,别扭的姿势无法支撑起上身的体重,歪歪斜斜倒在一边,又被拽着头发拖过去。 那钦眼睛熏得通红,望着苏挽月半裸的样子也更兴奋,满嘴酒气靠在了苏挽月肩上,爬上了床,一手揽过她,“你长得真好看,脱光了应该更好看。”伸手想要一把扯掉苏挽月胸前那一小片抹胸,却忽然手一沉,下一刻,却被苏挽月骑到了自己身上,那钦哈哈大笑起来,以为她要玩什么新花样。 “今天我还真碰上个宝贝……”那钦伸手扶着苏挽月的腰,想要顺着那纤细的腰线往上摸,暖饱思淫欲,他已经同苏挽月调了太久的情,应该要进入正题了。 “你知道么,我没杀过人,我喝了碗高粱红只是为接下来的事壮胆。”苏挽月喃喃自语般,冷笑望着身下的人。 那钦眼睛骤然瞪大,但还没来得及反应,却被苏挽月抓着手腕反关节用力一拧,啪得一声就被拧脱臼了。她手上的镣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打开了,一抬手,裹了一直落在手腕处的衣服起来,利落几下系上衣带。而后把手铐绕过床柱,在烤到那钦两手上。他脱臼了的手像是没有骨头般,被苏挽月任意摆布,叫得撕心裂肺。 “闭嘴。”苏挽月扬手扇了那钦一个巴掌。 “我操你奶奶的!”那钦大骂,脸上的疤痕像是盘横的蜈蚣,显得更加恐怖。 下一秒,却再也骂不出来,苏挽月的右手直接挖向了那钦的左胸,骤然的疼痛让他倒抽一口气,没有余力再破口大骂。那钦目瞪口呆看着苏挽月的手指没过自己胸膛,赤裸的身体起伏不断,每吸一口气都是血液逆流的痛感。 “我本来没想要你死,但我最恨人扯我头发。”苏挽月面无表情,像是手里抓的,只是她每天要淘洗的五谷杂粮。 手指利得像刀,灌了真气,也真得能像刀一样切开人的皮肤。轻轻划开人的胸膛,男人精壮的胸膛也不过一张皮几尺肉,本质上切着人肉和你切牛排的刀法差不了多少,苏挽月一瞬间,想到了自己手起刀落切过的那些猪肉。只不过这次,是用手做刀。 血珠子瞬间涌出来,连绵不绝着滚落过旁边的皮肤再坠落到地上,挖得不深,在脂肪上渗出来的血真的是一粒一粒的,漂亮得汇合成一条细细的血水。 “别怕。”苏挽月轻声哄着,指尖按下,血肉之下触摸过一根根的肋骨,再找到了肺的所在,她没有直接挖人心脏,因为肺部要是被捅穿了一个洞的话,人要挣扎两个小时才会在痛苦中死去。连思考都不曾有,就想出了最狠毒的方式,苏挽月反应过来的时候,有些惊讶于这个想法,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阴毒。 ……苏挽月,你从不杀人的…… 脑海中有个声音忽然这么说了一句话,像是被吓了一跳,苏挽月手抖了下,那钦在她手下已经痛不欲生。 ……凡事都有第一次…… 苏挽月冷冷对心中的自己回了一句,而后垂眸,漠然看着那钦。这个半个时辰前还亵玩过自己的人,此刻狼狈不堪,眼里全是求生的渴望,额头上的汗珠滴下来,头发全湿了,躺在那张允皮上,费劲得睁者眼望着苏挽月,“不要杀我……” 楞了下,低着头望着那钦的唇形,右手中指能触碰到人柔软的肺,呼和吸都起伏得很厉害,厉害得让苏挽月不得不很仔细控制着力道,以免直接捅穿了那柔软的肺叶一角。 “你的马帮在哪里?”很冷静的声音,苏挽月眼神像是凝固了起来,盯着那钦恐惧的神色。 艰难侧了侧头,苏挽月撇头,那钦眼神延伸过去,是他先前被苏挽月脱掉的衣服。而后苏挽月俯身,把耳朵凑过他耳边,听见那钦很小声而断断续续的话语,“往北……三十里……马帮……” 苏挽月抽了手出来,那钦的脸色已经苍白得像纸一样,血流了一床。就算苏挽月没有亲手杀了他,能活下去的几率也渺茫。但苏挽月却忽然明白一个事情,便是自己一直隐忍而克制的事情,其实也没有太过可怕。她害怕沾上杀孽,害怕像她前世一样死后下炼狱。 但如果你活着的时候,就被所谓的善意阴德,折磨得百般不堪,那你还未死,就已经活在炼狱。 床边有个简陋的架子,上头放着个铜盆,再搭着条毛巾。苏挽月走过去要清理一下右手的血迹,用湿毛巾擦着手,擦到第四遍的时候才把手里的血全部揩干净,但浸到了指甲里的血渍怎么也弄不干净,苏挽月一脸烦躁。 那钦在床上的闷哼声越来越小,失血过多已经让他逐渐选入昏迷。 其实他武艺不会这么不堪,要是打起来的话,不至于一招见胜负,苏挽月也随时会被外头发现而成为众矢之的。只是那钦小看了苏挽月,沉迷于女色,在他最放松的时候,被苏挽月一击即中,连抵抗的余地都没有。 洗完手,苏挽月穿了那钦的外袄披在身上。摸了摸,有块腰牌,掏出来一看,是被一分为二的金牌,手中的只是其中一半。这个样子的金牌苏挽月以前见过,总共发放了四十一面,金牌上曰“皇帝圣旨”,下左曰“合当差发”,下右曰“不信者斩”。这是以马易茶的金牌,上一半应该是被藏在内府中,下降于诸番。每三年朝廷要差官员来对验,以茶易马,上马八十斤,中马六十斤,下马四十斤。 而这四十一面中的一面,现在竟然在这里。番邦部落最少的巴哇申也要易马两百匹,那就是背着朝廷,和私贩易马至少两百匹。这是个很大的数目,因为河州必里卫、西番二十九族下降了二十面金牌,也就要求纳马七千余匹。战马缺失的后果,就是边防不稳,边防不稳就会动摇朝廷根基。 门口有了敲门声,苏挽月利落卸掉了脚上的镣铐,爬到了床底下。为什么她能够轻易打开?那要谢谢屠四,是他人不知鬼不觉偷偷塞给了苏挽月钥匙,所以苏挽月在进风流窟时,曾对屠四说,要是能活着出去,一定要同他交个朋友。 第279章 来者不善(1) 敲门声落,有人推门进来。苏挽月在黑暗之中垂头不语,听着一声尖叫,而后尖叫声传远,不一会,嘈杂的脚步声涌入。 “我就知道那妹子来者不善,想着明天白天去查下她底细,没想到今晚就给我整这么大个事。”是陶格斯的声音,有些恼怒,也有些遗憾。声音从上方传过来,应该是陶格斯俯身在看被铐在床上的那钦,半晌,听着陶格斯平淡的声音,“抬下去吧,已经死了。” 苏挽月在床底下骤然一冷,她没想到自己最后一刻想要放过那钦,但最终还是杀了他。背负上一条人命的感觉,让她微微颤抖了下,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凡事都有头一次,不必太过内疚。 要是这事放在冷霜迟身上,他甚至都会忘了这人是什么事得罪自己。生和死,不过是他一念之间,他站到了某个高度的位置上时,就有权利扫平和自己利益相悖的人。没有人能拒绝权利的诱惑,所以冷霜迟要天下第一,所以朱佑樘也要君临天下。 “你们有谁见到有人出去么?”陶格斯问了一句。 “没有。” “没注意。” 旁边的人纷纷回答,都是类似的话。 “都他妈废物,还不去找?!。”陶格斯似乎发怒了,听到了扇耳光的声音,苏挽月不禁扯着一个无声的弧度,冷笑了下。那女人的脾气,还真是暴躁。也应当如此,不然谁会服她。 床榻动了几下,有链子滑落的声音,应该是把那钦抬下去了。人死之后,轻飘飘的,再也感觉不到那个人的气场了。 苏挽月又静待了片刻,等着外头喧闹声渐渐没有,只有两个女人在换床褥子的声音,这张床上刚死了人,马上洗干净血迹新换一张允皮,也就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了,后来的人,还是会在这张床上翻云覆雨,这么一想,不免有些恶心。 从床底滚出来,那两个女子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苏挽月一左一右分别掐住了咽喉,速度很快,没有给别人留下时间祸害自己。 “如果敢出声,我就掐死你们。”苏挽月面无表情,说了一句,手一沉,按着左边那女子坐在床上,沉声一句,“脱衣服。”她们两个都是发尾缀着玉珠做装饰,穿着同式样不同色的对襟蒙族小袄,被苏挽月示意了的那女子,没有丝毫犹豫和抵抗,迅速脱了个衣服下来,从外头对襟的小袄,再就是里头齐袖长的绢衣,脱得浑身只剩亵裤和抹胸时,仍然没有停下的意思,直到苏挽月沉声说,“够了。” 被胁迫的人也算有些胆识,望了望苏挽月,“你说的我都照做,别伤及我们就好了。”对她们来说,利益纠葛虚无缥缈,只有活着才是最实在的,也并非对陶格斯忠心耿耿,所以被苏挽月摆布起来,容易许多。 苏挽月看了她一眼,也没答什么话,利落换上了衣服,再揣了那钦那半截金牌在怀里,冲着右手边的人说,“还要麻烦你带我出去趟。” 压着人往外头走,却听着后头那个女子平淡说了一句,“往北边走三十里是那钦的马帮。” 心中一凛,苏挽月回头,目锐如刀盯着那个女子,“你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帮我?”其实苏挽月早就问出了那钦马帮的驻地,但那女子,像是担忧苏挽月没有一个好去处一样,胳膊肘往外拐不说,还要倒捅陶格斯一刀。 “我叫薛十。”那女子穿着红色的合欢襟,上头绣着朵白色的扶桑花,在追逐喜庆和吉利的文化里,敢在抹胸上绣这样的图案,显得有些诡常。两条白皙细长的手臂交叉在胸前,一点也不为现在的景况感到窘迫,发梢搭在胸前,上头缀着的白玉珠子显得她有股子蒙族沉稳的霸道。 屠四,薛十。都是数字,苏挽月像是猛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皱眉,“你是烟雨楼‘青衣十二骧’中的一个?”若不是这两个给予自己帮助的人,相隔太近,苏挽月也不会联系起来,他们都是冷霜迟的影护,烟雨楼最后也是最隐秘的力量。说是十二人,但具体是几个谁都不知道,是男是女也不清楚,就是因为有着让人不知深浅的实力,所以江湖都有些惧怕烟雨楼。 “何必要说出来呢,说出来我的朋友就要死了。”薛十笑了笑,那笑让人毛骨悚然,话音未落,苏挽月手里扣着的那女子就直挺挺倒在地上。她是不会让不相关的人,知道自己的底细的,所以那女子必须要死。 苏挽月还没来得及出手,就看着人在自己眼前被杀掉。愣了下,蹲下身查看那女子的死因,全身都没皮外伤,只是眉心中有个米粒大小的血洞,幽幽冒了细细几丝血下来。死不瞑目,瞪大着眼睛仍然和苏挽月对视着,死人的眼神,看得苏挽月心里有些发怵。 薛十走过来,二话没说拽了还温热的袄子下来,穿在了自己身上,“走吧,我带你出去,你时间耽误太多了。” 没有时间去惊心动魄,也没有时间去自怨自艾。苏挽月站起身,拉了拉领子,垂头跟在了薛十后头,“为什么我身边,忽然这么多烟雨楼的人?”压低声音问了一句,有些事即便给予了自己方便,想起来仍然觉得可怕,对于每个人都有两种身份的惧怕。 “还有谁是么?”薛十漫不经心问了一句,出了房门,警惕而随性扫了周围一圈。 这句话盘旋在苏挽月脑海中,可以有无数种可能。第一,薛十可能不认识屠四,所以并不知道官营中有青衣十二骧。第二,也可能薛十明明知道也清楚屠四的底细,只是在这同苏挽月装傻。第三,也可能薛十和屠四相互认识,但都不知道底细。还有一种可能,屠四只是无意间帮了苏挽月,实则和烟雨楼无关。 这几种可能性在苏挽月心里像蜘蛛网一样展开,纷繁复杂,一个点可以通往无数种可能。她还不能妄下推断,还需要更多的线索。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没有回答薛十的问,苏挽月反倒再丢了一个问题过去。 “你说风流窟?”薛十扯着唇笑了下,她不是长得特别好看的那类,但有种特别的味道,皮肤很白,在陕北这样的肤色不常见。单眼皮眼睛有些小,眼神却很锐利,眼睛形状也精致,冷笑起来的时候,气压很低,会真正给人压力让人害怕的女人。这样的薛十才是她本来的样子,而不是垂眉顺目在风流窟里做陶格斯的侍女。 “公子的确下达过指令,让青衣十二骧暗中保护你。但我本就在这过这样的生活,不是为了今晚救你一次才改名换姓。换句话说,要是你今晚出现在风流窟,恰巧又是安排我去换褥子,也许我也不会泄露身份出手帮你。”像是明白苏挽月心中的疑惑,薛十答得很爽快,上下扫了苏挽月一眼,而后说,“我真不明白公子看上你什么,也没有美到多惊为天人。” 第280章 来者不善(2) 从这段话里,苏挽月算是听出来了,薛十和自己气场不太合。没什么理由的,有些人只看一眼就相见恨晚,有些人同生共死过也不能成为患难之交。苏挽月和薛十,就可能是后者,而且凭直觉,觉得薛十喜欢冷霜迟。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你提到他名字给人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也许碍于某些苏挽月并不知晓的原因,两人不可能在一起。薛十又是那么孤傲清高的性格,肯定对所有冷霜迟感兴趣的女人,都摆不出好脸色。所以同苏挽月说话,也一直是话里有刺。 “又不要你看上,你操什么心?”苏挽月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被人那么言语讥讽的时候,才懒得管现在是个什么寄人篱下的处境。 薛十回头瞪了苏挽月一眼,被回报一枚势均力敌的眼神。 出了房门,薛十走在甬道里,垂着头又回复了她不起眼的身份。很奇怪,才一瞬间的时差,苏挽月像是看见了两个完全不同的灵魂,在她体内迅速交换,这种转换,薛十处理得信手拈来。不得不承认,薛十是个很厉害的人,如果女人能不凭容貌就让人佩服,那她本身就有足够的本事。 苏挽月被送出了风流窟后,还没来得道谢,就见薛十转过身往回走了。心中暗自叹息一声,薛十应该不屑苏挽月的感激吧。抬头望了下北极星的位置,确认北边在哪后,也就埋头加紧赶路了。三十里的路程,其实不算多,换算成四百米的标准操场的话,无非是让她跑三四十圈,对于前不久刚走过三千里路的人来说,这根本不值一提。 麻烦的不是如何逃命,而是怎么解决一直东躲西藏的问题。风流窟里看清她长相的,除了已经死去的那钦,也就是陶格斯和薛十。薛十自然不会去说,那其他人来找苏挽月,就如同无头苍蝇一样。况且人是死在陶格斯这里的,她其实没有必要把事情闹大,苏挽月赌地就是人的心理,她确信陶格斯现在还没派人去通知马帮,如是那样的话,就有可乘之机。 往北其实很危险,因为已经到了番邦交接的地方。苏挽月对这边的地域不是很熟悉,只知成化中期,总兵和巡抚衙署自绥德州城迁至榆林卫城后,延绥镇亦称榆林镇。自此大修长城,东起榆溪河西岸,西至保宁堡。后来又修建了榆溪河红石峡以东至常乐堡、保宁堡西南至波罗堡大川口无定河北岸的两段长城。因边为墩,因墩置院,因地筑寨,补修改移,重新配置,计修墩堠104,墩院484,寨城59,使榆林镇北边长城最终定型,屹为巨障。历任榆林总兵,修缮长城的举措从未停歇,数百里的大边长城,捍卫了边境的安宁,也凝固了老百姓的血汗。 估摸起来,镇北台现在应该还没建起来。苏挽月暗自盘算了下,那往北三十里,应该不会遇到同嘉峪关和山海关并称的镇北台,那就意味着,不用过关就能找到那钦的马帮。 月色苍凉,黄土地上有种静谧雄浑的感觉,这是一片不见繁华,甚至可以说满目疮痍的地方。常年的战乱和恶劣的气候,让这里自然而然,给人一种沧桑的感觉,无以为家的挫败感。风呼呼在吹,苏挽月裹紧了身上的衣服,但还是不能阻止寒风从缝隙中吹进来。全身都冰凉,脚下行程不减,但却驱不走如影随形的寒意。 心中更是寒彻骨,她这四个月,像是把这辈子的苦都吃完了一样。 前头有骑兵迎面过来,苏挽月往旁边闪了下,直接隐没在阴影里。但再往前,仍是有三三两两的骑兵绝尘经过,越来越不好躲了。骑兵也并非是从烽火台那过来的,让苏挽月诧异的是,这些骑兵并不急着赶路,下了马在周围找起人来。 “苏挽月!” “苏挽月……” 听到叫自己名字,心里一惊,第一反应却是扯了块衣襟下来,蒙住了自己的脸。马蹄嗒嗒,这个深夜里,越往北边走,越像是中了什么人的包围圈一样。背靠着一颗胡杨树,苏挽月心里很是纠结,她并不害怕即将面对的险境,但对于毫不知情的情形,忐忑实属自然。 来往的骑兵下了马,都在唤苏挽月的名字,这也是让她万分不解的地方,对方到底是敌是友,或者是陶格斯的反间计?一切都有可能,但却又拿不定什么主意。看来早就知道自己会往北走,所以这条路上围追堵截,这样一来,把苏挽月所有的计划都打乱了,而且用不了多久的时间,总会被这种地毯式搜捕找出来。 兵卒找到一株胡杨树后时,才刚刚一个探身想看一眼,却整个人被拖了进去。脚上一个侧踢,但被人轻易躲过去,锁喉压在树干上。眼前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蒙着面看不清长相,但从这双眼睛看,知道是个女人。 “你们是谁的属下?”苏挽月先是一拳揍了过去,手像钳子一样,掐着他咽喉,压低声音问了一句。 她手很冷,温度像冰块一样,但并不妨碍她力度的把握。大拇指扣在人的劲动脉上,那条人的主动脉每跳动一下,都要在她手力的掌控下,脆弱而纤细。 “你就是苏挽月?”那人明显也不知道苏挽月的长相,只是直觉在这荒郊野岭,半个营的兵力都在找的人就在眼前,“姑娘,我们是杨将军的直系。” 眉头一皱,“杨宁清?” “是。”举了双手起来,毫不抵抗的示意。 据苏挽月所知,杨宁清驻守固原,离榆林有些距离。何况他若是早就打算来找苏挽月,不会拖到今天,也不会恰好是现在这个时候,所以苏挽月并不怎么相信对方的话,只当是在糊弄自己。 “我凭什么相信你?”苏挽月冷笑了下,眼神冰冷。 感觉掐着自己脖颈的手越来越用力,那人有些认命的神情,但仍是不死心,“姑娘,你真不相信杀了我也可以,但杨将军真的很急在找你,你莫要再躲下去了。” 这种死忠的话却是苏挽月的软肋,见对方话语陈恳,心中也犹豫不决。她现在是不敢去相信任何人,一念之间,要是选错了选项,付出的代价会很惨重。但好死不死,对方似乎看出了苏挽月的犹豫,趁她愣神的那几秒钟,一把推开了面前的人,迅速回身往外跑去。即便苏挽月反应很快,再回神用力的时候,只来得及划伤对方咽喉处的皮肤,并没有致命。 “找到人了!在树后头!”也顾不上伤口,在明处嘶哑着喉咙喊了两声,苏挽月刚刚那一爪,虽没有撕裂他的劲动脉,但已经划伤了声带。 感觉被蜂拥而至的士兵包围住,苏挽月已经做好了背水一战的准备。她是不可能束手就擒的,只有尸体才会乖乖听敌人的话。她的龙鳞早就被人收走,现在不知道流落到了何处,手无寸铁就是这种感觉,退了几退,被全副武装的骑兵围在中间。 打着“杨”字令旗的骑兵,对苏挽月莫名客气,并没有上前。她望着那面令旗,一时半会不知道形势是如何。但见众人让开了一条道,先是见着马前的两蹄,关节明显,胸廓深长,筋肉健壮,毛色油黑发亮,只在额前有一小撮白毛。一见这马的形态,就看得出来是匹精心饲养的千里马,或许比日行千里还要珍贵。 第281章 岁月柔情 六年前,苏挽月护送钦差去云南前,同杨宁清见过最后一面。而后这中间这么多年的时间里,只听他上马治军下马治民,是个军功赫赫又名望极高的少年将军,除了传到京城的战功,苏挽月并未再听到他其他任何消息。 就算隔了这么久没见,还是能一眼认出他来。仍是那张远山清谷般的脸,于武将中,有些文臣的俊逸,但在文臣之中,却又有抹习武之人的霸道和豪爽。脸上轮廓依然坚毅如刀削,但岁月似乎又柔和了他的棱角,也细化而精致了他的样子。时间沉淀下来的东西,往往更经看,也更耐人寻味。 苏挽月站在原地没动,没有想到,再重逢时是这副场景。蓦然扯了蒙了半张脸的碎布,扔在地上。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叽叽喳喳的小锦衣卫,时过境迁,如今的她是身负重罪的朝廷钦犯,而他却是雄姿英发的三边总督。苏挽月从来都没有怀疑过杨宁清的能力,所以待他有今日的地位,也一点都不惊奇。 杨宁清下马,大步朝苏挽月走过来,先是扯了身上披着的貂裘裹在她身上。 苏挽月一愣,什么也来不及说,就被杨宁清一把揽到了怀里。他还是像以前一样,一点都不会询问别人的意思,全凭着自己喜好做事。 “你干什么,我现在很脏。”苏挽月推开了杨宁清,有些窘迫,手指卷着衣角不知如何是好。脸上微微红了下,垂着头不去看杨宁清,但感觉他直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又是一阵火辣辣的疼。 “我听到的消息是你被发配去辽东了,整整找了三个月,辽东每个营地都被我翻过来了,但却没有你。”杨宁清像是很懊恼一样,忽然跟苏挽月解释起来,他抬手还想拥她入怀,但苏挽月连连退了几步。 沉吟了下,不知道为什么,听着这段话忽然觉得很窝心。如果一个人,六年前见过你几次,说喜欢你,完全可以当做耳边风。但要是六年后,还能跋山涉水只想找到你,你的心里不可能没有一点儿触动。苏挽月有丝感动,但又很害怕,她依旧是怕辜负了杨宁清的深情。事实是,情况并没有好转什么,她依旧不能接住杨宁清伸过来的橄榄枝。 “你没必要同我说这些的……”苏挽月叹了口气,抬头望着杨宁清那张坚毅的脸。连当年吵着非他不嫁的永康公主,都已经指婚给了鸿鹄寺的少卿,她实在是难以相信别人的心意。不算是深交,但佩服杨宁清的为人,他那样的人,值得更好的女子。 “你若在京城好好的,我自然不会打扰你,但你若和……分开了,情况就不一样了。”含混过了一个人的名字或者称谓,杨宁清盯着苏挽月眼睛,像是要把她看穿一样,奈何对面的人铁石心肠一如既往,你融化得了雪山也不能让她为你倾心。 “你怎么一点都没变呢?”苏挽月有些着急,扫了周围一圈,觉得在这纠结这个话题,实在是很不恰当。她是慢热的人,习惯顺其自然水到渠成,但杨宁清却是一条路走到黑的人,他难以遇到一见钟情再见终身的人,所以无论多久,对苏挽月的感觉也没有变过。 其实杨宁清并不了解苏挽月,但人对于自己以前没得到的东西,也天生有种莫名的情绪。 “你随我回总兵府。”在苏挽月烦闷不堪的时候,杨宁清走过来一把牵起她的手,不由分说的架势。他碰到她手时,微微愣了一下,手心冰冷不说,手指和手背上长满了冻疮,虎口处也是一排的血泡。抓了她右手起来,更加严重的情形,冻疮都烂掉了,水疱和破溃长得她整个右手都已经扭曲。 “我被发配来榆林充军,怎么能随意换地方。”苏挽月抽了手回来,她知道这个拒绝的理由甚是苍白,要是真的这么遵纪守法的话,自己也不会深更半夜,出现在离驻地大概三十里的地方。 “这儿不是京城,塞外我说了算。”杨宁清没同苏挽月啰嗦了,真就过去长臂一伸,把她抱在了怀里。苏挽月挣扎了几下,几乎要同杨宁清打起来了,她是觉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样轻浮有伤风化,但杨宁清明显丝毫不在意。 杨宁清把他的坐骑让给了苏挽月,自个换了匹马。苏挽月扯着缰绳头埋得很低,身上披着杨宁清的裘衣,宽大厚重得整个人都被罩住,天上的月亮一样又圆又大,晚上的榆林,冷得像另外个世界一样,他驾着马走在前头,时不时回头望她一眼。周围的将士皆是默然无声,像是没看见一般。这些都是杨宁清的直系,所以他全然没有隐瞒的意思。 到了总兵衙门,榆林总兵早已经在门外等候多时。今晚是赶不回固原的,所以需在这儿歇一晚上。总兵府前如一般的衙门一样立着石狮和大鼓,但不同的是,百米远的地方,还树立着一块牌坊,上头写着“忠君报国”四个字。从大门往里头看,先是望到的仪门,上头挂着“望京迎恩”的匾额,仪门不是一般人能走的,只有京城来了圣旨或者有贵宾才开,但显然杨宁清是榆林总兵的贵客,仪门已经为他敞开。 寒暄过几句,安排完其他人住兵营,杨宁清拉着苏挽月往总兵衙署里头走,他们今晚在这里睡。苏挽月一直埋着头,心里很是忐忑,这种忐忑不是来自于外界,而全是一种寄人篱下的不安感。仪门后头和大堂前头,还有一道“戒门”,说是门,只是一道竖起来的石质牌坊,这道“戒门”,就是提醒历任总兵清正廉明的意思。 每一道门前都有卫兵守立,总兵衙署是典型的四合院,青砖灰瓦,飞檐走兽。飞檐起脊门楼和水磨砖墙,顶覆仰合瓦,马头墙雕图案,斗拱和额枋上彩绘花卉流云。院中还有花坛种植有丁香、石榴、夹竹桃等观赏树木。 穿过戒门就是总兵府大堂,这儿是商议军机要是和出兵征战的地方。大堂后面的配房,是军备阁和物需阁,是放兵器和粮草的地方。有一长排的房屋挂有府兵阁的字样,还是卫兵卧房,一般也就是在一联排的炕上铺着席被,每个卫兵有块地方。 再到后头的四合院,照壁两侧有砖雕楹联,上联写着“正大和平绵世泽莫如为善”,下联写着“仁慈孝悌振家声还是读书”,应是榆林总兵为了彰显文气令人挂上去的,自古武将都被文臣讽刺不读圣贤书,应该也是如此想要堵住文臣的嘴。 四合院正房高大宽敞,总共有五间,杨宁清让苏挽月随便选。自从进了总兵衙署苏挽月一直都没说话,穿过几座院门的时候,也一直是垂着头,直到现在四处无人,苏挽月终于低低开了句口。 “我刚刚杀了个人,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杨宁清愣了下,站着没动听她说下去,掌了盏昏黄的灯笼在过道处,光线不足以照清楚她的脸,但似乎模模糊糊中,也能看清楚她纠结的表情。 苏挽月不知道这个事情会怎么处理,只是在印象中,知道杨宁清是秉公处理大公无私的那类人,她不希望因为自己,毁了杨宁清一世英名。 “是个叫那钦的赶马人,我……”踟蹰了半晌,却不知道怎么用最简单的话说清楚,她不想说那钦对自己做的那些事,但要是不说,前因后果又联系不起来。 杨宁清似乎笑了下,拉着苏挽月接着往前走,“要是我在那,不会让他死那么简单。”头也没回说了一句,风吹起他的长衫,有种肃杀的感觉。 “你什么都知道了?”苏挽月心中一惊,难道塞外这片地方,真的就是他杨宁清的天下? “我若不知道,怎么会连夜从固原赶过来,你要出了事我会悔死。”依旧没回头,这儿是总兵衙署,他声音压得有些低沉。推开房门示意苏挽月进去,点了灯回身,恰巧看她迈过门槛站在那儿,手里头抱着自己的裘衣,一张很冷彻的脸,比她当年还要吸引人。 那种直接却真挚的话,让苏挽月心里悸动了下。暗自叹了口气,但面色平静,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看着杨宁清走过来,眼神没有丝毫避讳,苏挽月低垂着眼眸,有些尘土的脸,眼睑上淡淡的倦色,她是望得出来的身心疲惫,没力气同人去纠葛了。 “我能照顾好自己,你无需太过操心了。”许久,苏挽月平淡说了一句。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在我能力范围之内,能让你过得好些。”杨宁清倒是回得坦坦荡荡,有些让苏挽月觉得自己想得过多,“我不会给你压力,但也不会让别人伤害你。” 每个女人都会幻想过一个完美情人,威风八面,又痴情专一。这个情人,会不屑几乎所有的诱惑,能眼里只看到你的美好。你一笑,他的天就晴了。你幻想过无数次这个人的样子,以及和他相逢的场面,他能给你世间所有女子都羡慕的长相厮守,但你考虑了所有的事情,却忘了要求一点,就是你要喜欢这个人。 如果不喜欢的话,一切都变得无从谈起,前面那么多的设想,也变得不再难得。 “时间过去那么久,或许我现在说这句话,有些自不量力。你为什么还是要对我那么好?你到底痴迷我什么?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也不想别人可怜我。”苏挽月说的有些激动,这的确是她最害怕的事情,比一无所有还要可怕,就是接受别人怜悯的慈悲。 “我没有那个意思!”杨宁清见苏挽月这般说话,连连摆手,有些不知所措。 苏挽月背过身去不想再说话,走到旁边把衣服挂起来,而后一直呆呆望着屋子右边那张八仙桌。感觉得到杨宁清看着自己背影的目光,但苏挽月实在是头疼的厉害,她有些委屈,但又知道自己没有委屈的立场,她不是一定要攀附某个男人,才能让自己活得下去。只是举目无亲的时候,比起像蝼蚁一样偷生更让人窘迫的,就是寄人篱下。 “我能先去洗个澡么?”平复了一阵,苏挽月问了句,侧身望了眼杨宁清那张坚韧的脸。 说来很不可思议,苏挽月觉得自己很久很久,没有好好洗个热水澡了。身上脏得离谱,但好在杨宁清一直没有鄙夷的样子。塞外用水很珍视,将士在外也没那么讲究,但苏挽月毕竟是姑娘家,过惯了一天沐浴一次的生活,再然后十天半个月只能擦一次澡,连自己都嫌弃自己。 得到的答案是当然可以,偏房便是卫兵的浴室,平日里鲜少有女客来,所以并未单独隔开。但这个时辰了,早已经没人在沐浴了,锅炉里的水还是滚烫,放在木桶里,和冷水混在一起倒进大盆里。炉火催得很旺,一点都不冷,杨宁清撩起长衫来,挽着袖子在做那些很繁琐的事情,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苏挽月在旁边望着他忙碌的身影,忽然有种折寿的感觉。 “好了。”杨宁清回头对苏挽月说了一句,递过来一套衣服,“没有女装,我捡了套卫兵服,你将就穿一下,白天再说。” 苏挽月接过那套折得很整齐的衣服,点了点头。 “没有人会进来,你放心。”杨宁清又说了一句。 “谢谢你。”苏挽月抬头望了他一眼,很认真说了句, 杨宁清忽然笑开了,那张坚毅的脸有种侠骨柔肠的感觉,笑着摇摇头,“不用。” 在杨宁清转身出去之后,苏挽月仍然愣了很久。你再见一个人,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但你们之间却仿佛从没有分开过那么多年,他笑起来的感觉,对你说话的语气,处事的作风,都不曾有什么改变。不知道为什么,苏挽月忽然有些遗憾,遗憾未能最先和他相逢,遗憾最初让自己动情的不是他。不然也不会到现在,千疮百孔的一片残局。 脱了衣服,跨过木桶高高的边缘踩进去,温热的水漫上来的时候,苏挽月心情好了一些。 拿了皂芙狠狠搓着身上的污垢,苏挽月洗得格外认真,搓得身上发红了也不知觉,恨不得剐掉一层皮来就好。沐浴在很多民族,类似于巫术的一种仪式,有着重生的必经之路,苏挽月虽然没有那么迷信,但也隐隐有那种心理作用。 她需要一个重新开始了,她真不愿意相信朱佑樘把自己扔到了一个,洗澡都这么费力的环境。而那个人,现在应该已经纳了新妃。念及此处的时候,苏挽月总是有些咬牙切齿。她确信自己没有记错,历史上明孝宗朱佑樘,是唯一一个一生都没有妃嫔的皇帝,但现在看起来,这段历史的记载和实际上有偏颇。 但也无可厚非,历史上还说朱佑樘同张皇后一生恩爱呢,这在当事人看来,纯属瞎扯。苏挽月的愤恨,随着身上污垢的剥落,而逐渐消沉,继续乱缠难有发展。惊天动地的感情又怎么样,天地本无情。深呼吸一口气,微微闭了眼睛,每天要想他四五遍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过来呢? 第282章 旧情再续(1) 苏挽月擦干身体,穿好衣服的时候,发现那套衣服大得离谱,男女的身形还真是差别很大,勉勉强强套上,斜开襟的上衣像是唱戏的一样。 她垂头看了下自己,觉得有些可笑,但也没办法,只穿了里衣,连个抹胸也没有换洗的,驼着背尽量含胸,紧紧扯了衣领,外头的夹棉兵服也就随便披在了身上。 踢踏着靴子往外走,裤子很长而且宽松,塞到靴子里走不了几步就跑出来了。苏挽月走几步就要整理下,被烦的不行,最后懒得管了,任由裤脚拖拉在地上,只想快点回房睡觉。 走到偏房的门口,却看见杨宁清站在柱子旁边。脊梁笔直,像沙漠里的胡杨一样,就算没有人看着,也非常自律而挺拔,他是个严格意义上的军人,也是个相当优秀的少年将军。 外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血来,白茫茫一片,苏挽月站在那愣了下,完全没有想到杨宁清会在这儿等自己,“我以为你早就回房休息了。”有些抱歉地说,不然的话,她不会磨蹭那么久,也不会在里头乱七八糟想那么多东西,耽误时间。 杨宁清看了看苏挽月的穿着,笑了几下,嘴巴里呼出白白的雾气,“我应该把我的衣服给你穿。” “你的我穿也大了啊……”苏挽月完全不明白杨宁清这句话里的意思。 有种莫名的味道,看她穿着不合身的衣服,杨宁清私自幻想了下那套衣服如果是自己的,感觉应该会更好。每个男人都会有占有欲和保护欲,杨宁清应该是保护欲多一些,但看她裹在一堆乱七八糟的衣服里时,忽然占有欲又多了起来,忽然裹住她的,是自己的衣服。很幼稚的想法,但却真实。 “你特意在这等我么?”见杨宁清迟迟没有说话,苏挽月再问了一句,有些不好意思。 杨宁清还是没怎么说话,冲她笑了下,“我们走吧。”不算承认,也不算否认,转过身走了,苏挽月踢踏着宽大的裤脚跟在后头,靴子踩在雪上沙沙作响,才洗过澡的身子暖烘烘的,一点都不冷,就是仍然湿漉漉的头发有些冻头皮。 她脑海中一直在想杨宁清刚刚含蓄英气的那抹笑,纷纷大雪仿佛都沦为陪衬,他是天生极为适合这个塞外的人,所有的雄浑和厚重,都与他身上的气质,融合得恰到好处。 走回房里的时候,苏挽月的头发丝,已经结成了细小的冰凌,外头气温应该到零下三十度了,遇水就能结冰。房里烧着地热,炕上也暖的烫人,幸亏是这样,不然会被外面的天寒地冻冷死。苏挽月扯了扯衣领再裹紧了些,也没见外,踢掉鞋子爬到炕上暖脚去了,炕上头摆着个黄花梨木的炕案,上头摆着个熏香炉和几本书。 “你在干什么?”见杨宁清在翻箱倒柜的找东西,最后长吁口气,好像终于找到了似的,苏挽月扭头望了几下,问了句。 “把手伸出来。”杨宁清走过来,站在了火炕旁边,手里拿着管软膏。 苏挽月脸微微红了下,把自己变很丑的两只爪子递过去,而后杨宁清把软膏挤在她手上,用掌心的温度帮她把药膏揉散,“这是口脂,能治你手上的伤。” 口脂也叫面药,能涂在脸上和嘴上,是用猪牛羊胰脏里的东西提炼出来的,加了香料,闻起来有浓郁的香味,这是最早的冻疮膏,功能都是差不多的。苏挽月望着杨宁清在昏黄烛光下,无比认真的神情,忽然觉得很感动。手上每一条裂开的缝隙,都被小心揉进了药膏,动物的油脂有种滋润的功效,让它不会那么干裂。 “你以为我在辽东,那最后是谁跟你说,我在榆林?”苏挽月开口问了句话,打破了宁静。 “没谁同我说,我自己查出来的。”杨宁清依旧在很认真看苏挽月手,没有抬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皇上做事的风格,还是滴水不漏。”的确,若不是朱佑樘有意为之,不可能所有武将都集体装傻,杨宁清也不可能这么久都徒劳无功。 擦好了药,收了手回来,苏挽月垂眸看了看自己两手,抬眼冲着杨宁清笑了下,“谢谢。” “你究竟犯了什么事?要有这么严厉的处置。”很认真的神情,语气也很严肃,杨宁清看着苏挽月那双依旧流光溢彩的杏目。 “叛书上很清楚,我刺伤了张皇后。”苏挽月答得毫不在意。 “不太可能。”不知道为什么,杨宁清很不相信这个说法。 “是真的,”苏挽月瞪大了眼睛,重复了一遍,“我没必要骗你啊,我就是把皇后从宫中掳了出来,这是条死罪。我还一刀砍伤了皇后的腿,让她三个月都下不来床,这又是条死罪。但我却只是被叛充军而已,是不是很幸运?”笑了笑,本想很随便而轻松结束这个话题,但看着杨宁清的脸色,却是越来越沉重。他明显不是好糊弄的人。 “你做事都会有一定目的,虽然冲动,但于大事面前不会意气用事。”杨宁清冷静望着苏挽月的脸,像是三言两语就把人解剖了一样,而后手抬起来,虚虚晃过一刀,“你这么做,要执意要离开京城,为什么?为什么要斩断情丝?” 最后那句问,重复而强调了一遍,苏挽月是自己愿意离开朱佑樘的,那个如今贵为天子的人,也留不住她。 “什么情丝?我以前也不过是个锦衣卫。”苏挽月仍是死不承认,虽说是个人都知道她同皇帝的关系,但毕竟从来没摆在明面上来讲过,现在更是不愿意提起。 “我虽是武将,没有文臣的花花肠子,但却并不是瞎子。”杨宁清摇头笑了下,有些无奈苏挽月现在睁眼说瞎话。 苏挽月又开始头疼了,憋了半天仍是不知道怎么说,从炕上下来找鞋,“我要去睡觉了。”北方许多人把炕当做床,平日里摆张案子吃饭喝茶不耽误,晚上把矮桌撤下去,铺上被褥就是床。但苏挽月一直没有这个习惯,她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而且一直抵触在睡觉的地方干其他事情,所以即便有热炕,她还是愿意钻去床上的冷被窝。 杨宁清望着她慌慌张张的举动,也没再逼她。看她套好靴子,踢踏着宽大的衣服往里屋跑,也依旧是站在原处没有说什么。 吹灭炕案上的蜡烛,想着关好门去隔壁房睡,回过身却见苏挽月站在自己身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的,吓了杨宁清一下。 “怎么了?”毕竟是久经风云,只微微一刹那的惊诧,并没有从脸上表现出来。 “你今晚同我睡一张床,好不好?”苏挽月直勾勾看着杨宁清,让人毫无防备说出了这个要求。 这句话比她刚刚忽然站在自己身后,要有杀伤力太多。杨宁清几乎是退了半步,站稳身形第一句话,“你疯了么?男女授受不亲。” “我不在乎,反正我早就不是清白之身了。”苏挽月显得很暴躁,也不知道她刚刚是念及了什么事情,上前一步拽着杨宁清的胳膊。她眼睛里的神色,显得很脆弱,是真正意义上的破裂情绪,而不是装出来的做作。 苏挽月那句话,说得轻如鸿毛,但别人听起来,却是重如泰山。被拽着走了几尺远的距离,望着她侧过身去,纤细的脖颈,在黑发衬托下显得很苍白,不知道为什么,杨宁清忽然有丝伤感,“挽月,你是想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么……” “我就不信不能让他滚出去。”苏挽月答非所问回了一句,没有回头,背影有些倔强。 我要让他在我心里,滚出去。这句有些怄气的话,像是最苍白的反驳。 杨宁清硬生生要抽回手,却被苏挽月攥得很紧,她忽然回头看着杨宁清,苦笑了下,“你错了,不是我执意要离开他,是他不要我了。”这句话说起来,能理解成很多意思,但在苏挽月立场,情形便是如此。 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苏挽月回答的是先前的问题。为什么要挥剑斩情丝? 也许是在情况还不算最糟糕的时候,选择比较好的结局。不要到头来,两个人反目成仇。 里屋没有掌灯,所以光线很暗,苏挽月很霸道,拽着杨宁清一定要他上去。两人僵持不下,却忽然听着她很小很轻柔的话语,“我只是不想一个人,你陪陪我就好。” 第283章 旧情再续(2) 她的话像是能蛊惑人心一般,杨宁清从没有哪个时刻,这么两难抉择过。最终掀开了被子,只脱了靴子,抱着她和衣躺下去。她像个八爪鱼一样,搂着杨宁清的腰,很小女人也很无助的那种。 “你能告诉我,是我哪句话触到你底线么?”在黑暗中,杨宁清睁眼望着模模糊糊的帐子,长叹了一声。 “总之你不能提他。”在他怀里,苏挽月闷声回了一句。 “你是要借我忘了皇上么?”杨宁清仍是不怕死问了一句,话音刚落,就感觉苏挽月像个龙虾一样要蹦起来,立马被自己一掌按了下去。 “你信不信我打你!”苏挽月咬牙切齿。 “我不喜欢做替代品。”杨宁清难得冷酷,同她说这么句话。 他虽说不想斜瞥天下的气魄,但任何人都有自己的尊严,他不会因为喜欢一个人,就因为她投怀送抱,就不问缘由地受宠若惊。杨宁清也是聪明人,他知道苏挽月和朱佑樘的感情深厚,凡属深情厚谊,要割舍起来,往往如断臂止血,需要狠心再狠心,其中辛苦也不堪言语。 “我没有把你代替他,我知道抱着我的是你,你也的确有让我安心的力量。”苏挽月回了一句,她已经没刚开始那么狂躁了。 在黑暗中,感觉杨宁清全身都紧绷起来,很僵硬,手往上,想要去摸他脸上的表情,却被他的手一把拍了下来,“别乱动。”语气有些凶,但又有点温润的味道,不似朱佑樘,即便是说情话的时候,也是冷酷非凡。有些人天性善良稳重,有些人天性冷艳决绝,这些都是老天爷赐予的东西,就算后天强求要去改变,真正成功时,你也已经丧失自己了。 “你打算接下来怎么办?”苏挽月老实了下来,问了句。 她刚洗过的头发很柔顺,有种绸缎般微凉的触感,撒在杨宁清脖子上时,微痒。也没有伸手抱她,只是虚放在她后背上,没有再动过一下。苏挽月的这个问题,对杨宁清来说,好像是从没有想过一般,被她问起来,才开始思索了半晌,“带你回固原,在那没人能欺负你。” “在这也没有啊。”苏挽月觉得自己定义“欺负”两个字的含义,应该同杨宁清不同。 “让你干那么多粗活还不算?把你送去那种地方还不算?”杨宁清这两个反问句,明显带着些懒得多说第二遍的霸道。很奇怪,某些情绪,就像被丢进凉水里的烙铁,忽然坚硬起来,没有办法去苟同。 “陶格斯是你什么人?”苏挽月突然之间,想起了心中还有这个疑惑,“她戴着我当年交给你的耳环,那应该是你娘亲的遗物。” 这句话一问出来,就是如死一般的寂静,静到苏挽月都有些错觉,觉得杨宁清已经睡着了。没有再说话,苏挽月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话,就如同杨宁清先前三番两次问起朱佑樘一样,自己同样触及到了他的底线。 “她是我妹妹,那对耳环的确是你给我的那对。好眼力,这么久好记得。”杨宁清平缓又冷淡说了出来,两个在黑暗中相拥着的人,却感觉离那么远。各自都有各自足够长篇大论的故事,但那故事似乎太长了,都懒得在开口一样。 “那陶格斯本来姓杨?她不是嫁给鞑靼首领了么,就是蒙郭勒津的可汗?”苏挽月猛然抬头问了一句,她现在终于明白先前杨宁清的感觉,对于自己非知道不可的事情,哪怕是别人的伤疤,也要问个清清楚楚。 “谁告诉你的?” “那钦。” “你今晚问出了挺多事啊……”杨宁清感叹了一句,黑暗中模糊了她的脸庞,但看得见她眸子里星星点点的亮光,被这双眼睛望一下,心似乎就漏掉了半拍。 就算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苏挽月也能感觉到气氛微妙的变化。人有时候很奇怪也很可悲,只要想着那件事是有价值的,你就会无限放大哪怕微末的价值,而忘了其中经历的屈辱和挣扎。要是能选择,苏挽月肯定不会让那钦占尽便宜,但在那种情况下,唯独能做的,就是收回些报偿,所以最后苏挽月甚至都要了他的命。 “我在那钦身下的时候,以为自己要逃不出来,心里忽然有种想法。要是能自我催眠那一切不是耻辱,我或者会像其他陪酒的女子一样,人生在须尽欢。你说,要是真那样的话,我会不会变成最赚钱的头牌?”调侃自己的话语,苏挽月笑着笑着,却有些忧伤,那种事情,想想就觉得可怕,但也只有在事后,才能若无其事说起。 “我不会让那种事情发生。”杨宁清皱着眉头,有些心酸又心疼。 “你无法护我一世,就好比那个人,说过只喜欢我一人,最后不仍是大张旗鼓纳妃去了么?” “你是因为皇上纳妃,吃醋了?”杨宁清好像听出了些端倪。 苏挽月一头倒在他怀里,三尺青丝,好像是述不清的烦忧。这些情绪,在她最伤心最难过的时候,也不曾和人说起,但现在却愿意说给杨宁清听,仿佛中间空白的那么多年的岁月,都自动被填满了一样。 “也许许多人要问,我到底在争什么呢?他是皇帝,我又要霸占他多久呢?”苏挽月的话,像是最苦涩的清酒一般,稍微一听,就能让人醉了,但醉过以后,心里头无法遏止的苦涩会让人崩溃。 “我以为我是不一样的,以为我同他以前的女人,都要不一样。我伴他的时间很久,久到我得意忘形。他君临天下所有的事尽在掌控,最后连我都缩小成了一个物品,我只是他拥有的很多东西里的一样,我们之间隔着太多的事情,隔着他的江山,他的儿子他的妻子。我不是不体谅他,也不是不理解,只是真的无法理解,我小产后第二天他就要急着纳妃,也真的无法理解,他可以莺燕成群,我只是他最喜欢的一个……” “这些年,我好像盼来盼去荒废了这些时光。他上朝的时候,我盼他下朝。盼天下太平,能让他少批几本奏折。盼着张皇后不要来找我麻烦,盼着其他人不要闲言碎语。在硕大的皇宫里,每个人都有圈子,都有朋友,但我什么都没有。我本以为那些我都不屑,但你若是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一个人身上时,最终是得到别人的厌倦。” “女人和女人争宠,尚且有赢的可能。但女人要和江山争宠,根本就是自不量力。”苏挽月最后一句话,像是道明了她和朱佑樘走到今日的原因。冷冷笑了下,她的思想不是古代女子传统而保守的那种,不会依赖一个人到自己的性格也没有了。 那个人,最终是选择江山去了,以往经历的那些轰轰烈烈,也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平淡无奇。守天下需要手段,流民需要安抚,朝官的谏言需要采纳,子嗣需要延续……朱佑樘只是把他的精力,一点一点,分给了那么多琐碎而缺一不可的事情,所以他冷淡了苏挽月,也忘了一段感情不是你买回来的东西,若是不呵护,迟早会有冷掉的一天。 说完以后,是无止境的沉默。杨宁清和朱佑樘是君臣关系,所以他不能去评断。但似乎又很懂得,懂帝王孤家寡人的无奈,也懂苏挽月失望在哪里,“也许皇上觉得,他要把最好的给你,他的天下也有你的一半。” “算了吧,我要是造反,他第一个砍了我。”苏挽月对杨宁清的话,不置可否。 感觉外头都要微微泛鱼肚白了,苏挽月没想到同杨宁清聊了这么久,他体温温热,抱得苏挽月都有些热了。伸了胳膊出来放在被子外头,她是在很佩服杨宁清,睡上来是个什么姿势,到现在也没有动一下。 “你前不久小产完?”很轻一句问,听不出情绪。 苏挽月有些厌倦这个话题了,随口回了几句,“还是个肉团就被人毒死了,引产药打下来就是几个小小的碎块……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我不愿再回想了。” “好。”把手从她的后背移到胳膊上,抓着她胳膊放回被子里。手掌触碰到她皮肤的时候,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她皮肤很细腻,陕北的风沙也没办法摧毁她。 “我要睡了。”苏挽月轻声说了一句,脑中无比清宁,但仍是慢慢阖上了眼睛。 “好。”杨宁清完全没半句废话。 “谢谢你陪我。”手搭在他腰上,隔着几层衣服,都能感觉到,他被自己碰到的那块筋肉很紧绷。 “…………”对于她这声谢,杨宁清真是不知道如何作答。 别流连我无意中的柔情万种。苏挽月这样的人,往往在不经意间就给人无限遐想,她本无意为之,但不知不觉中,就种下了无数情债。这样的人,往往被情伤都莫名其妙,因为对于“度”,总是把握不好。 第284章 免死金牌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苏挽月已经不知道自己换过多少个睡姿了,但杨宁清,仍是躺得跟棍子一样。她睁开眼的时候,他还在睡,小心把他搁在自己肩上的手挪下去,半支起身子凑近看他的脸。剑眉凌厉,鼻子很高,连嘴唇那么柔软的部分,也是棱角分明。总之杨宁清的脸,像是被一刀一刀刻出来的,而且是没有半点含糊,拿尺子按着比例分毫不差刻出来的。 苏挽月仍是盯着他看的时候,剑眉下的眼睛忽然睁开了,像苍鹰一样锐利,含着杀气。但转瞬即逝,应是看清楚眼前的人是苏挽月了,“你什么时候醒的?”他嗓子有些哑,咳嗽了几声,昨晚光顾着照看她盖好被子没,倒弄得自己有些伤风了。 “刚刚啊,你染风寒了?”苏挽月答了句,手背贴过去试了试杨宁清额头的温度,有点偏高。 杨宁清忽然被呛到了一样,咳个不停。 “怎么了?”苏挽月不解。 “衣服。”似是呛到了气管,杨宁清小麦色肤色的脸都咳红了,别开脸去,仍是止不住。 苏挽月垂头一看,才看着自己衣冠不整,衣襟大敞,斜斜露着半个肩膀,下面的衣带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散了,若隐若现着胸脯。赶忙扯好了衣服坐起来,虽说仍是羞愧,但已没有当年被人摸了把脸就几天心神不宁的境界了。苏挽月好像忽然能理解,那些同自己住一条街的中年妇女,为什么能够光着膀子,甩着上半身光溜溜的肥肉在那同人骂街了。 人是个很强大的物种,在进化的过程中,把你的软弱和胆怯都磨掉,最后连羞耻和矜持也会被去掉。 “我去给你拿套衣服。”杨宁清也坐了起来,翻身下床,他耳根子都微微红了。 苏挽月坐在那里发呆,也不知道昨天什么时候睡的,更加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不消一会,杨宁清回来了,递衣服给苏挽月时,右肩有些僵硬,因为被她枕着睡了一晚上,“你随便穿穿吧,问旁边家农妇要的。” “我没那么挑剔。”一把接过,苏挽月笑了下,望着杨宁清转身的背影。他是个对自己很严格的人,严格到苛刻,睡了一晚上,衣服没脱,但只不过是长衫上有几道深些的褶子,头发也没乱,随时能够拿得出手的样子。 没想那么多,换好了衣服,是套麻布的两截襦裙。麻布都有些粗糙,但洗得很干净,尺寸也差不多。套好靴子就着那面铜镜,随意整理了下头发,她头发越来越长,虽然长得慢,但依旧在长,也越来越舍不得剪。 到外厅的时候,见杨宁清坐在那张八仙桌旁,一手端着个碗,一手放在膝盖上,背对着苏挽月,没有看见她出来。离近了就闻得到那碗里头浓烈的姜味,果然是有些感染风寒了。脊背挺得笔直,连端碗的架势也是一板一眼,那些军人的秉性,都融入进了他的一言一行之中。 “你换好了?”回头看到苏挽月,杨宁清放了手里东西,站了起来。 “这个是我昨天拿到的半面金牌,应该是下降给蒙郭勒津的金牌。”苏挽月略微点了下头,手伸过去,手掌中托着昨天在那钦那儿偷来的以马易茶的交换凭证。 杨宁清愣了下,一时没有说话,要是没有这个东西,那该上缴马匹的部落,到时候会有大麻烦。而蒙郭勒津是漠南草原的大部落,此事若是落在别有用心的人手里,自有三两拨千斤的作用。 “昨天我若没找到你,你打算怎么做?”直觉告诉杨宁清,苏挽月这种不会坐以待毙的人,在昨夜那种情况中,应该自有她翻掌为赢的盘算。 “这个是我昨天拿到的半面金牌,应该是下降给蒙郭勒津的金牌。”苏挽月略微点了下头,手伸过去,手掌中托着昨天在那钦那儿偷来的以马易茶的交换凭证。 杨宁清愣了下,一时没有说话,要是没有这个东西,那该上缴马匹的部落,到时候会有大麻烦。而蒙郭勒津是漠南草原的大部落,此事若是落在别有用心的人手里,自有三两拨千斤的作用。 “昨天我若没找到你,你打算怎么做?”直觉告诉杨宁清,苏挽月这种不会坐以待毙的人,在昨夜那种情况中,应该自有她翻掌为赢的盘算。 苏挽月还真算认真思酌了这个问题,但先是盯着杨宁清的眼睛,“我要说了,你不能发脾气。” “不至于。”杨宁清很爽快答应了。 “我不知道陶格斯是你妹妹,本来打算找到那钦马帮,将他的死嫁祸给陶格斯。而后将马帮移交给茶马司,举报他们私贩茶马,初步是这个打算的,但做起来远没有说出来那么轻松,也许我还没嫁祸到别人,就已经羊入虎口说不定。”苏挽月笑了笑,带着几分阴毒的意味,但却并不是真的心狠,也许她天性没办法做到真正的毒辣,只是一种权宜之策。 “她真正的名字叫杨柳。”杨宁清忽然着重说了个不怎么重要的点,似乎他一点不喜欢那个蒙族名字。 “好吧,杨柳。”苏挽月很好商量似的,立马纠正了过来。 很奇怪,杨宁清也没有再问什么了,漠然收了苏挽月递过去的那半截金牌,举重若轻到像是放下他手里那碗姜汤般自然。苏挽月盯着他的脸,一时间在揣测他心里想什么。凭直觉,杨宁清知道杨柳的去处,也耳闻杨柳的那些买卖,但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不打算管么?这事要闹到京城去了,杨柳会被处以极刑。”察言观色一直不是苏挽月的强项,她只是擅长有事说事。 果然,此话一出,似乎戳到了杨宁清的软肋。但却有种很矛盾的情绪,沉闷了半晌,长叹了口气,“我早就当没有这个妹妹,她以后的事情也与我无关。” 苏挽月这次是听明白了,任凭杨柳多胡作非为伤风败俗,杨宁清也当没看见。不抓也不管,不怒也不悲,这是种不知如何处理的折中办法,他当没有过这个亲人,所以不去看,但又碍于血缘亲情,没办法做到亲手把她绳之于法。所以塞外这片地方,杨宁清其实一直在纵容自己的妹妹。 “我们能做个交易么?以后我不提皇上,你也不准提杨柳。”杨宁清看着苏挽月若有所思的表情,忽然说了一句。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处,或者是提及就觉尴尬的往事。各自体谅,也许才能活得轻松些。 “成交。”苏挽月笑了下,她远没有鞠躬尽瘁的情怀,只要事不临头,不危机到她自身,是不会为了大明社稷大公无私的。陶格斯也好,那钦也好,连同昨晚上的事情,也就算是一个小小的波折,翻过去那一页,苏挽月也不愿再提。 杨宁清看着她笑意盈然的那张脸,有些苦恼。某些程度上来说,自己吃亏了,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情况下,也无所谓吃亏和占便宜。他不愿意提杨柳,只是这么多年的习惯,已经无关心情了,没有过太多歇斯底里的挣扎,只是失望透顶的情绪。对一个人失望至极的时候,就是听到也觉得疲惫。 “你吃点东西,等下收拾下,随我去固原。”杨宁清随口交代了句,而后苏挽月看着那碗蒜蘸面,脸皱的跟苦瓜一样。 苏挽月还是不太适应这边的饮食,这种面食的作法口味极重,酸辣的口味,又是大蒜做汤,一小碗干辣椒面、切好的蒜瓣、浇上煮沸的油,刺啦一声,金黄色的油层慢慢盖住辣椒面,碗边浮起油沫,然后加些陈醋和少许盐,宽大的面条捞出来倒进一个大碗里,放入青菜即成。就算是用新鲜荞麦现做的白荞面,但却一般凉食,或者加羊肉臊子热吃,但往往那种味道一出来,只要闻到她整个人就饱了。 “我不太饿,你要我随你回固原,那打算把我放在那里?”苏挽月摇了摇头,侧过身望了眼大厅外头的天色,万里雪飘的场景,但室内却被地暖烧得暖烘烘的,一门之隔的距离,外头的景色很让人震撼。 “你愿意去哪里?总督府还是兵营?”杨宁清顺着苏挽月的目光往外看去,“今年的雪好大,草原上不知道要冻死多少牛羊。” “我直接留在总督府不太符合规定吧,你莫要为了我被人嚼舌根。”思酌了半晌,苏挽月语气平淡答了一句。西北的大雪,有种把世界都冷到颠倒过来的感觉,但你却无端有这种极致恶劣的天气里,诚心诚意期待起春天来。越是寒冷的地方,人们的意志力就越是坚强,苏挽月缩了缩脖子,有些难以想象在那座四面透风的屋子里,自己怎么活过这几个月,竟然没有像草原上的牛羊一样被冻死。 “那你愿意去兵营?”杨宁清皱了皱眉头,他的意愿,是让苏挽月留在眼皮子底下,最好当个贴身侍卫最好,但又确实如她所说,外人看着终究不太合情理。而后杨宁清也无法让苏挽月做自己手下,没办法去使唤她。 “我要做冲锋营里的步兵。”苏挽月仍是直勾勾望着门外的飘雪,有些跃跃欲试的口气。 “想都别想。”但她刚刚燃起来的雄心壮志,被杨宁清毫不留情地浇熄,“除非我脑子坏了。” 冲锋营在战争中,往往是最先被牺牲的,兵卒流动性最大,也是补充量最大的。他虽一向有铁面无私的名声,但是不代表他必须一般一脸不能有点滴融通。苏挽月一直是杨宁清心里一道坎,放不下也迈不过去的一道坎,有时候喜欢一个人并不是要迫切得到她,能让她在身边,平日的生活里能同她有交集,也算快乐。 苏挽月回头瞪了他一下,被报以一个满不在乎的神情。 怎么说呢,杨宁清是个原则性很强的人,但他的准则由其自己制定,觉不随波逐流。 “我能不能再提一个要求?”忽而想起了什么,苏挽月有些愧疚问了一句毕竟杨宁清什么也不欠自己的。 “你说。”他正襟危坐的样子,让人想起总兵府雪中矗立的石狮。 “有个女孩同我一块住了这几个月,我能不能让她一起跟着过去?因为她的确是个很幼稚的性格,我怕过不了几天她就死在这冰天雪地里。”苏挽月笑了笑,似是在自嘲自己忽如其来的同情心,望着杨宁清刀削般硬朗的脸,也不知道他会不会为自己再破例。 “我感觉要天天能见到你,我需要付出很多代价啊……”杨宁清叹气笑了声,有些无可奈何的神情,虽是棱角分明,但轻笑起来的时候,眉目显得很柔和,是那种铁血柔情的感觉。剑目星眉,不经意的那种温柔。 第285章 塞外风情 西北的冬天,冷到无法去拿言语述说的地步,唯有你真正去领略一回,塞外风光的肃杀和冷傲,像是血淋淋剥离着人类的软弱和体温,让你不由得脱胎换骨变成另外一个人。心灵和身体上,都会比以前更冷酷。 榆林位于陕西省的最北部,在黄土高原和毛乌素沙漠的交界处,苏挽月南方人的体质,终究没办法抵挡那种酷寒,去固原的路上,倒是率先生病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苏挽月虽然自诩为生命力无比强悍,但终究是凡人肉体,不是铜墙铁壁。病起来,倒是老老实实了。 人有了依靠后,会变得娇气些,苏挽月虽心里逞强,但或多或少,她自己都没发觉已经依赖起杨宁清来。有时候看着他背影,会想着当年他被调去甘肃的时候,自己要是能阴错阳差跟着过来,或许能免掉很多很多的麻烦。 塞外是个好地方,风呼啸而过刮在她脸上时,苏挽月由衷觉得,但身体却不适这片地方。沙漠上每一粒风沙,戈壁滩每一颗石子,都和她格格不入。恍然觉得,无论西南的昆明,还是江南的应天府,好像都不适合自己,毕竟不是从小长大的地方,没有浑然天成的那种契合度,但转念一想,普天之下,却也寻不出什么地方能治安天命了。 从那次车祸开始,从她跌落到六百年的身份中起,所有熟悉的东西都存留在记忆中了。苏挽月此后,都只是像一株无根的野草,被流落到了哪里,就尽其可能地生长,但每一次,又被连根拔起,再被扔到其他地方。而后贪生怕死的她,有开始使出浑身解数去扎根去存活。 榆林有座红石峡,又叫雄石峡,被称为“长城第一胜景”。苏挽月很久以前就想来看看,但前面一直没有机会,这次要离开榆林了,便想着走之前去看一眼。 红石峡位于榆林北郊的红石崖上面,东、西两崖,中间有水流过,两岸绿树葱葱。在西崖上面是书法石刻,这里是陕西省最大的摩崖石刻群。其中有很多碑刻、石匾、背脊,非常珍贵,因此被人们称为“塞上小碑林”。东崖是雄山寺,雄山寺始建于宋朝,成化年间宪宗皇帝曾经派人修复,寺内殿宇均依悬崖凿洞而建成,相当壮观。 北峡两壁中分,上部有榆溪河聚水而成的天然湖泊。清流从溢出的湖面飞流直下,水石相击,有“水帘飞雪,石洞栖云”的美称。登到溪边的山顶,才是沙漠,唯有稀疏的灌木,远望可以看见沧桑而庄严的长城。 “你主持修建过长城么?”苏挽月抬了下手,指着远处的长城,在她印象中,长城是斑驳而沉重的,但眼下的景象,却给人一种欣欣向荣的冲击力。气势磅礴,在沙漠上修建起那样的城墙,人定胜天的那种气魄,从蜿蜒而绵长的形状中,似乎能看到历代明朝人的辛劳和坚韧,便是凭借起这道屏障,瓦剌鞑靼南下的步伐被冲缓,边境人民才能减少被杀戮的可能。 “榆林的长城最早始于亲灭六国后,在此处设郡县,修筑长城。明朝从太祖时起,就没有放缓过修长城的步伐。明初在延绥镇以北的红山、神木、黄甫川等地设市与蒙人贸易,自互市后,蒙古人经常伺机南下,掠夺财物。为边城的安全,先帝曾令我在秦、隋长城的基础上,修建榆林的长城,同时为配合红山市的贸易,修筑了易货城和供蒙人纳贡的款贡城,控制贸易。”杨宁清顺着她的手望过去,颇有些举重若轻的意味,说了刚刚那段话。 苏挽月有些惊讶,回头望了杨宁清一眼。因为眼前看到的远处那一段长城,竟然是在他手中复建起来的,况且能修建起汉蒙互通的易货城,虽是有宪宗皇帝的旨意,但其中杨宁清自己的深谋远虑也相当大气。 “大明的疆域有了你,果真可保五十年平稳。”苏挽月笑着说了句。 “就算我能活一百岁,也没有那么大本事,你这话太折煞我了。”杨宁清不置可否摇了摇头,并没有因为苏挽月的话而宽慰,反倒忧心忡忡起来。 “你在想什么?”见他眉头微微皱着,甚是苦恼的表情。杨宁清幸亏没在京城的言官中疲于应付,因为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让人一眼就能看真切。 “蒙郭勒津部落这两年来,蠢蠢欲动,我在想这一仗只怕在所难免,只是时间问题。”杨宁清眼睛盯着远方的长城,像是越过了那里的城墙,而后看到了漠南草原上那个逐渐扩大起来的部落。 “他们的首领是个难得一见的人才,四分五裂的漠南,竟然被他拉拢得差不多了。”苏挽月双手环胸,斜着眼睛看了眼远处,她没有杨宁清那样忧心忡忡的心境,凡事只有到了那个境地才会去担心。 蒙郭勒津的首领就是大名鼎鼎的火筛,也是北元满都古勒可汗的东床佳婿,居于彻库特,而被称为“彻库特之火筛塔布囊”。塔布囊在蒙古语中,指同成吉思汗后裔结婚者的称号,而满都古勒是黄金家族的成员,黄金家族被认为是血统最纯正的蒙古人。 “才华的确不错,但野心太大。满都古勒身体不好,拖不了几年了,火筛统满官嗔部,我揣测他到时候不会心甘情愿辅助新可汗。”只是满都古勒的侧室满都海,骁勇善战又善于拉拢势力,她若是肯辅助新可汗,情况又不一定了。”也就是对着苏挽月,杨宁清才会这么随意说出,要是被别有用心的人听到,大可以说杨宁清居心不轨,祸害番邦和朝廷的关系。 “我不太了解。”苏挽月摇了摇头,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火筛不是成吉思汗的后裔,他们不是一定要黄金家族的人继承汗位么?” “规矩是人定的,火筛要强到可以制定规则的时候,一切也就变了。”杨宁清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苏挽月猜测不出他的真实想法是什么。 她知道火筛同杨柳有过一段感情,但鉴于杨宁清提都不愿意提杨柳的态度,苏挽月还是决定不要去碰钉子了。长叹一口气,有些无奈,“可是火筛是现任可汗的女婿,火筛要是强硬继承了汗位,根据新任可汗收编上任可汗侧室的规矩,火筛岂不是要娶自己的岳母?” 杨宁清听到这里,脸色有些难看,他这种被汉文化熏陶良久的人,无法理解蒙古人的习惯。 苏挽月瞧见杨宁清的脸色,哈哈大笑起来,很不给他面子。 “你笑够了没啊?”杨宁清望着苏挽月笑得眼睛弯弯,甚是无可奈何的神情。 “笑够了。”苏挽月再闹腾了一会,指着对面的雄山寺,“我想去那头看看,不知道榆林的庙灵验不灵验。” “你要求什么?”颇有些好奇,女人总是更加迷信一些。 “求姻缘。”不知道是不是在开玩笑,苏挽月随口答了一句。 雄山寺内殿宇均依悬崖凿洞而建成,这座千年古刹,实则是一座一座的石窟。其中有“天门”、“地门”各一,皆为隧道,另有“大雄殿”、“观音阁”、“园觉殿”、“睡佛殿”等窟。苏挽月穿梭在一座座的石窟里,时间仿佛被拉得无限长,时间能够改变所有,就如同这座古刹,逐渐爬满沧桑和雄浑,在历史的长河中有其一席之地。 苏挽月跪在睡佛前,双手合十,潜心在许愿。杨宁清望着她的侧影,自然是不知道她许的愿望是什么,但直觉,肯定不是求姻缘。她的玩笑与否,从她的表情就看得出来。 从“天门”登峡顶,中间有一阁,名“翠然间”。登临亭阁的时候,向下俯视,下头绿树清水,宛然如画,展开在西北这片沙漠横生的地方。“我希望我父母平安健康,让我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他们一面。”苏挽月望着地下的清水,忽然说了一句。 杨宁清有些听不懂,他知道苏挽月从小父母双亡,阴阳两隔已经二十多年。但她笃定和虔诚的神情,有些让人于心不忍。苏挽月抬头望了下杨宁清,看出来他眼里的疑惑,笑了笑,也没有解释。 “你什么都不求么?”快要出寺了,杨宁清仍是没有拜佛。 “求人不如求己。”杨宁清淡淡回了一句。 “但我信举头三尺有神明。”苏挽月神色有些惘然,抬头望了望蓝天白云。 “你想要的东西,老天爷都会给你,不要急。” “是么?”苏挽月笑了下,默然回忆了下自己在每座佛殿前,一遍一遍重复的那个愿望。 出寺而下,过地门须匍匐而行,这段路程中雕刻颇多,妙趣横生。苏挽月感叹古人的压制,也感叹那些僧人求佛问道的决心,在这般的环境中,也能坦然。出地门至峡底,榆溪河岸,这条河穿过了榆林,里头黄沙很多,但在阳光照射下,像金子一样,旁边矗立着松柏和胡杨,树叶不算葱郁,但景色却别有一番风味,只令人心旷神怡,惬意无比。 榆林城多有外派的官员,所以城内有很多衙署、庙宇、府邸、店铺等,就连一般的民居,也多是正宗的京式四合院,所以榆林亦称小北京。石子铺就的小路,灰色砖房的院落,木制门窗上的精美铜环。 “你要的那两个人,我已经派人去办调派文书了,过几日你就可以在固原就到他们。”回到总兵府,便是要出发了。铁骑兵开路,杨宁清上马后对苏挽月说了一句。 “谢谢。”没有什么能够去表示,苏挽月裹紧了身上斗篷,拉了拉缰绳。 “我看你脸色不太好。”从雄山寺下来,杨宁清就觉得苏挽月越来越萎靡,但一路也并没有问什么,直到看她脸色有些发黄。 “没什么事,到固原再说吧。”略微偏头,避开了杨宁清伸过来的手,苏挽月扯着马绕开了些步子。旁边有其他人的时候,苏挽月很注意这些事,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杨宁清显赫在外的清白名声。 第286章 两两相忘 皇宫浴池,是朱佑樘难得愿意大费周章来布置的地方。纹石为质,金石镂成,奇花繁叶,杂置其间。中间的奉御汤中,缀以玉莲,汤泉涌以成池,又缝锦绣为凫雁于水中。旁边有一张紫云九龙图腾的大床,四面皆用蜀锦的帷帐,纷繁而华丽。 那浴池约有五丈余阔,十丈多长,内有四尺深浅,但见水清彻底。底下水似滚珠泛玉,冒将上来的时候,煞是好看。四面有六七个孔窍通流。流去二三里之遥,淌到田里,还是温水。 池上又有三间亭子,亭子中近后壁放着一张八只脚的板凳,两山头放着两个描金彩漆的衣架。那泉却是天地产成的一塘子热水。跨池三周,桥上结锦为亭,中匾为鸾,左匾凝霞,右匾承霄,三匾雁行相望。在这三个小亭子上,又设一横桥连接,以通往来。 朱佑樘站在横桥上,依旧是那一身白衣,显得俊雅脱俗。微微眯着眼睛,狭长的丹凤眼,漫不经心中就有股子斜瞥天下的气势。池中放着温玉狻猊、白晶鹿、红石马等动物玩具,他自然不会去玩那些幼稚的东西,只是女子赤身裸体游乐在其中时,有种说不出的萎靡和淫荡。 池中散发着香料的味道,两个池汤,一个叫漾碧池,旁边是香泉潭。香泉潭积香水以注入漾碧池中,常常用这种水洗澡,可以使身体体白面红,似桃花含露。 那女子披散着头发骑在白晶鹿上,浑身湿漉漉的,少女最美好的酮体随着那白鹿起伏摇晃,胸前的柔荑恰到好处,粉嫩而娇羞的颜色。但她似乎一点也不害羞,一张巴掌脸被池水的温度晕染得红艳,笑起来唇红齿白,天真却不矜持。她知道朱佑樘很喜欢看自己笑,没有造作笑得眼角都开出了褶子的样子。 男人也许到最后看遍了千红白绿,最后反倒喜欢起最简单的那一个来。独孤十二赢就赢在,她从不刻意改变自己,皇帝喜欢她什么,或者不喜欢她什么,从来没为了博君一笑就怎么样。反倒是后来,好像是我行我素的性格,让她特别起来。 “皇上,你过来啊。”独孤十二笑了下,脸上热出了汗来,从白鹿上下来走到池子边,手撑着池壁半坐了起来。 裸露而白皙的一张背,弧度柔软而纤细,她不太像一般的练武之人。手上没有茧子,筋肉也不明显,蝴蝶骨薄薄的,形状也很好。 朱佑樘走了过去,看她坐在池边梳她长长的头发,被热水洗得油亮,黑得像墨漆。独孤十二的头发很好,好到让人诧异的地步,她也知道自己的长处,永远都在精心呵护,舍不得掉一根头发。 不知怎的,朱佑樘忽然想起苏挽月那头同样很漂亮的头发,但不同的是,苏挽月从没有刻意去养护,总是嫌长,抓着梳子很用力一点也不心疼。要不是朱佑樘明令禁止,苏挽月应该早就嫌麻烦剪掉一半了。有些人的资本是天生,有些人却是后天凭着自己的实力,一点一点争取来的。但往往后者,更实至名归。 朱佑樘分不清楚,是真的喜欢独孤十二,还是把她当做苏挽月的影子。于性情,独孤十二更懂自己,也更乖顺。只是苏挽月离开快半年了,旁边的人换来换去,好像再没有以前的心情了,那种尝试从一而终的心情,有过一次,就再没有兴致来第二次。 手抚上独孤十二光滑的背脊,她没什么反应,偏过头把头发拨到一侧,自顾自在梳她的头发。水珠从脊背一直滚落下去,可以不裂开,她皮肤很滑,也是精心养护的结果。摸起来的时候,手感好到有些不真实。 孤独十二应该是每个男人心中的尤物,外表天真,脱掉衣服却妖精无比。这种女人,给你的感觉,就是只浪给你看,不矫情不做作,省掉很多麻烦。 虽然朱佑樘知道,女子要修炼如此,必然是经历了百般磨练。但他也不在乎,从没有令人去查过独孤十二的来历,若要知道完全了,大抵是千篇一律的失望,倒不如现在,快活的时候不必想快活的理由。 朱佑樘一把从池边拦腰抱起了独孤十二,她忽然笑开了,湿漉漉的头发流了长长一条水印。背部刚刚沾上了紫云九龙的床榻,就立即缠了过去,双脚缠上了他的腰,双臂缠上了他的脖颈,笑嘻嘻露着一口白白的牙,像修炼千年的狐狸精,“皇上,你刚刚在背后看我的时候,想着别人呢?” “是啊。”朱佑樘望着独孤十二的眼睛,面无表情说了一句。 也不恼怒,甚至微微吃醋的意思也没有,一翻身把朱佑樘压在了身下,甩了下长长的头发到身后,眉目含俏,一挑眉,“你有本事接着想啊……”一把扯开了朱佑樘白衫上的衣带,动作有些粗鲁,她虽是脸上没有表现,心里还是记恨的。猛然坐下去的时候,朱佑樘皱了下眉,独孤十二惊呼了一声,没有任何前戏的交合,让两人都有些难受。 朱佑樘没有动作,看着她缓慢而节奏稳定的上下起伏,身体的某个部位被容纳到了一个温暖的地方。但为什么,越是如此,心里越是空虚,抬手抱了抱她,独孤十二的舌头缠了上来,是一种占有欲很强的吻,恶狠狠啃噬着,像是在啃噬自己的猎物。 吻毕,微微抬了身,想去看他的表情,但下一秒却是床和帷帐发生了翻转。朱佑樘手肘撑着床榻,再半抱着她的背,换了个体位把她压在身下。没来得及反应,又是一轮侵蚀。 进进出出中,独孤十二抓得朱佑樘的后背一条条的血印,她被弄得有些疼,但逃脱不出去,像她占有欲极强的吻一样,朱佑樘的索取也是无穷无尽的。见她有眼泪,朱佑樘反而更加兴奋,身下的部位涨得巨大,就好像塞子一样,想将她身体全部塞满。每一下都磨擦着内壁,独孤十二痛楚和战栗并存,开始在朱佑樘的怀抱里呻吟。 后来两个人都只剩下喘息,她的动作已经让人十足骚动,使劲搂着朱佑樘,全身都在饥渴。朱佑樘捉着她下巴,堵住了她的唇,甜而不腻的味道,唇上没有那种刻意的香精,唇舌交缠间,朱佑樘把她拉近了自己紧紧抱住。 “你留在朕身边,好不好?”整个浴池内,都是她诱惑无比的呻吟,朱佑樘忽然停下动作,很冷静问了一句。 “我不是一直在你身边么?”仿佛从至高点跌入深渊,独孤十二难耐扭动着,双眼迷蒙到不行,手脚缠上去,恨不得每寸皮肤都贴近他,“不要停下来……我会死的……” “给朕生个孩子。”朱佑樘俯身,在独孤十二耳边说了一句。如她所愿,再充满了她湿滑的洞口,一下一下,再听着她的吟喔,人在某个时刻,会忘了所有情感和伦理,只去追求身体上极致的快感。 “一个不够。”独孤十二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咬着朱佑樘耳朵说了一句,再在他脖子上,吸出了一个血红的印子,像玫瑰花瓣一样。这是她每次必须要做的事情,烙上个小小的印子,让他的那些妃嫔都明白,谁才是现在最受宠的。 朱佑樘没有拒绝,任由独孤十二的举动。怎么说呢,他有时候觉得自己是在试验,试验自己能纵容一个人到什么程度,会不会如当年的苏挽月。 他要忘了苏挽月,彻彻底底。抱着独孤十二的时候,朱佑樘觉得自己应该是喜欢她的,而后抱着的人一阵战栗,呻吟的声音在那一刻像是断了线的风筝,缠在朱佑樘腰上的腿也骤然用力了许多,背脊挺得笔直。 朱佑樘摸的她腰,望着她余韵未退的嫣红的脸,无比冷静在冲撞几下,直到把身体内炙热的一部分释放到她体内。有些悲哀,因为朱佑樘知道自己那是欲望,就算欲望到达巅峰得意释放的时候,他的思维也是清醒无比的,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让他失神片刻了。 “累么?”朱佑樘压在独孤十二肩头,问了一句。 独孤十二反手抱着朱佑樘的背,半晌没有说话,沉吟了半晌,忽而问了一句,“皇上,你喜欢我么?” “也许吧。”朱佑樘认真思考了几秒。 “连喜欢都不确定,那我就不必问爱不爱了……”冷笑了下,有些讥讽的意味,“皇上,你是不是只喜欢过苏挽月一人?” 这三个字被毫无隐瞒说出来的时候,朱佑樘觉得自己耳朵都要被炸聋了,望着独孤十二的眼神很冰冷,而后从她身体里抽离出来,起身整理衣服,“你为什么敢提她?” “无所谓咯,所有的人都不提,我就要做最特别的。”独孤十二翻了个身,侧卧在床上,望着朱佑樘整理他几乎没怎么乱的白衫,系上了腰带,拉了下歪斜的衣襟,他永远是毫无缺点的样子,完美如神邸。反倒是自己,赤身裸体相当淫荡。 回想起来的话,独孤十二发现,朱佑樘同自己行房事,好像从来没有脱过衣服,不知道他同那些新近的妃嫔,是不是也有这个习惯。 朱佑樘回头看了独孤十二一眼,眼神不算冰冷,只是很漠然,对于她讨论那种话题的漠然。而后什么话也没说,转过身走了。独孤十二依旧斜倚在床榻上,嘴角挂着很浅的一抹笑,像是在笑别人,也像是在笑自己。 从浴池出来,外头刘公公在那候着,朱佑樘什么话也没吩咐,往乾清宫走过去。这段路积了白白的一层雪,但甬道中央被扫得很干净,皂靴踩过冰冷的地面,有丝寂寞的感觉。 “皇上,有陕西传过来的加急信。”刘公公跟在后头好一阵,才瞅准了朱佑樘脸上比较好的时候,说了这么一句。 立马停下脚步,朱佑樘侧目望着这个服侍自己二十几年的人,沉声问了句,“什么时候送过来的?” “今早,早朝以后,刘大人急急忙忙亲自送过来的。”刘公公站在旁边的雪里,低着头双手递出个密封好的信。 “为什么不早说?”没有伸手接,朱佑樘只是冷冷再问了句。 “皇上恕罪!老奴见皇上同十二姑娘在一起,不敢打扰。”刘公公一下子就跪了下去,磕了个响头,生怕迁怒到自己。朱佑樘的性情越来越阴晴不定,已经越来越难有人,能琢磨出来他的喜好。 有没有对特别重视的东西也心不在焉,而对可有可无的人或事,却万般看重?如果有的话,就是朱佑樘。他在皇位上越久,就越让人看不透,这是项生存法则,没有人知道你弱点的话,就有必胜的把握。 朱佑樘垂眸,看着一声一声在磕头的老人,有些无动于衷的感触。伸手拿过刘公公手里头的信,低声道了一句,“起来吧。”刘公公应声唯唯诺诺起身的时候,额头已经磕出血来了,但连擦一下也不敢。 撕开信封,展开来里头的信件,朱佑樘冷眼扫了一遍,唇角的笑,愈加冰冷,“她是只凤凰,凤凰再落魄,也变不成草鸡。”嘴角边的笑凝固起来,寒若冰霜的一张脸,很是冷酷。 刘公公自然不敢答话,躬身站在一边。 “吩咐下去,以后这种事,不必特意来告诉朕。”随手把那封信扔过去给刘公公,起风了,风吹起了朱佑樘手里的那张纸,像片树叶一样被卷走。 那封加急信里头,说的是杨宁清不顾阻力把苏挽月调到了固原,短短几个月内,已经由普通兵卒晋升为都指挥使司副断事,杨宁清摆明了护短,不愿意苏挽月受苦,就算背上了徇私枉法的名声,也要把苏挽月提拔上来。 虽说有贵人相助,但苏挽月厉害之处,就在于她有机会也有本事。朱佑樘评点的一点错都没有,她就是只凤凰,被拔了羽毛压在石头底下,也改变不了她本来拥有的秉性,一旦羽翼丰满,就能够再飞起来。 朱佑樘不是不愿意管这件事,是真心觉得没必要去插手。 杨宁清对苏挽月,可谓是一往情深,中间几年不见,仍是能为她查遍辽东所有军营,又能亲自去榆林,他是个能出将入相的人才,自然有其自己的分寸掌握。而对于苏挽月,朱佑樘就是笃定,那个人不会危及到自己,他太了解苏挽月的性格了,受伤只会默默一个人跑远,她不会去报复别人。 一拂袖,朱佑樘转过身走了,他的背影,在雪天的紫禁城里,一如既往的孤傲。这是个他能翻掌为云覆手为雨的地方,整个天下掌控不了的东西,没有几样。但就是这么个人,越来越沉默,在百姓传言仁孝治国的明君,要画出那样一副皮囊,朱佑樘已经牺牲太多。 快到午时了,意思是要上午朝了。距离朱佑樘回复金殿议事制度,又坚持早午两朝,已经过去快六年了。两千多个日夜的坚持,他自然有着非比寻常的意志力,也有着千古难寻的勇气和魄力。 他要大明朝重新兴盛起来,他要西南少数民族安定,他要西北蒙古族永远不敢南下肆掠。他构建起来的这个盛世,必然如同他下令复建和扩建的万里长城一样,被载入史册。 第287章 爱恨交缠 苏挽月在校场的时候,心里忽然猛然一疼,不知道为什么,心窝的位置,像被人狠狠扎了一刀。 校场上在操练阵型,其实在战场上,格斗术并不是军队最重要的科目。因为主战兵器并不是刀枪剑戟,而是弓弩和战马。骑兵的速度和冲击力不是任何步兵分队能比的,所以军队中最重视的就是骑射。骑兵都是经过严格的选拔,弓兵弩兵训练也很严苛。而在步兵方队里边,要求的是“动如臂使”和“所向披靡”,要求的是完全能听从将领的指挥。以长枪方阵为例,作战的根本就是整个方队队形整齐划一,步兵手中的长枪组成一道无坚不摧的枪林,一起向前推进。作为一名步兵,最关键的功能就是跟着大家一起走一起刺杀,即便死也要保持方队的队形整齐。一个方阵一旦被骑兵冲散,那么步兵的下场就是被马上的骑士像砍冬瓜一样砍成两节。 面对刀枪如林、人挤人的战场,你就算武功天下第一也没有太大发挥的空间。平日里如果武功高强也许有助于晋升,但对于整个军队而言,格斗术不是很重要的东西。 校场上正在操练的就是长枪阵营,用粗布捆扎了锋刃,以防误杀。扮演敌军的阵营扎蓝色头巾,我方为红色。训练的士兵都是操练最实用,基本的。枪的基本用法,就是突、挑、挡。如果是剑的话,就是刺,劈,削,根本没有什么招式。训练就是每天做这些动作,而后操练阵型。 前头是副将在审视,苏挽月站在他身侧。这种情况下,她身体再不适,也没有办法要求先走一步。官大一级压死人的事,现在领略最为透彻。 “听说你以前是锦衣卫,改天我们练练?”那个姓张的副将回头,对着苏挽月饶有兴致说了一句,他只怕日复一日看这些士兵操练,也腻得不行。 “张副将,你饶了属下吧。”苏挽月愣了下,反应过来的时候,先是在心里骂了一句,而后嘴上婉拒。其实当兵的比拿笔杆子的好相处多了,你要是武功比他厉害,武策比他高明,自然就服你,但有一个不好的地方,就是太多人都有跃跃一试的心理,总想着切磋几下。 张倫听着有些不悦,眉头一皱,“你是看不起我么?”他有一张孔武有力的脸,皮肤晒得很黑,眉毛浓密,让苏挽月一看就觉得像水浒传里的黑旋风李逵。 “张倫,别人是姑娘家,你还逼她同你打?”后头猛然有个声音传了过来,嗓音温润,但却很有魄力。 苏挽月循声望了下,见是杨宁清带人走了过来,心里松了口气。 “杨将军。”张倫拱手施了个抱拳礼。 “你要手痒就同我打。”带笑的一句话,杨宁清望着张倫的黑面,语义轻松调侃了句。 “属下不敢。”张倫的脸色很黑,但现在却感觉开了染坊一样,黑中带红。 “那你是看不起我么?”杨宁清学着张倫先前的话,但他的话,却别有一番温润的味道。苏挽月看着张倫反应,禁不住笑了起来。便是这般道理,同上级过招的话,往往是吃力不讨好,要是赢了拂了上头的面子,要是曲意输了,又怕人说无能。 “挽月,你随我过来一下。”杨宁清侧目望了苏挽月一眼,吩咐了句。 左看右看,直到自己的顶头上司张倫反应过来,朝她点了头,苏挽月才小跑跟上已经转身的杨宁清。 “三日后,是易货城开市的日子,这个地方你见过,在红石峡和榆林城之中。”杨宁清仍是望着前头,语义平稳说着,“你带屠四去看管易货城直到互市结束,到时候人畜聚会,交易兴旺,你确保蒙汉商人间,不要有冲突。” “我去?”苏挽月愣了下,没有猜到杨宁清会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自己。 “这事儿很容易,你在军中威望不高,这是个机会。”侧目,杨宁清盯着苏挽月的眼睛,意味深长。 易货城是鞑靼首领和明朝当初息战议和时,共商沿边界开放,交换双方所需物品,设互市十一处之中的一处。汉商交易以茶、布、绸缎、烟、盐等,禁易粮食、铁器。蒙民则以皮张、绒毛、牛羊等交易,禁易马。每年冬季春节之前,择日开市,隔日互易。交易相当繁盛,人畜皆有,商贾们就地挖窑、搭帐,住宿贸易,呈现一派“当贡市期,万骑辐辏”的盛况。 “那你呢?”苏挽月吐了下舌头,明白了杨宁清的意思,摆明了给个便宜让自己占。 “三年一度的茶马交易要开始了,我要去泰州茶马司那里,督促战马应收。”杨宁清皱了皱眉,好像是个很麻烦的事情。的确,他要管的事情,涉及到明朝一直以来的大麻烦,私茶贩运严重,蒙民有了茶叶,就不再大规模赶马来交易,战马长期录入不足,而且今年冰冻严重,草原上冻死了许多马匹。要是此事有了偏颇,未来三年明朝兵防都会因此削弱战斗力。 “你不要太担心了,整治茶马交易,你能做和不能做的,已经都做了。毕竟人是逐利而生,有利益的地方,就会有人铤而走险,你不必太苦恼了。”苏挽月见杨宁清烦不胜烦的神色,宽慰了几句。 杨宁清默不作声,他自然不会因为苏挽月这几句话,就觉得万事大吉了,只是不想因为自己的情绪,弄得别人跟着焦虑罢了。 “这个月过得好么?”话锋一转,杨宁清随口问了句。 “时间过得好快。”苏挽月恍然大悟,自己来兵营已经一个月了,而距离杨宁清从榆林把自己带来固原,也已经一个月了。 “是啊,转眼又是一年。”杨宁清也感叹了句,他感慨的是下个月就要过年了。不远处士兵操练的声音振聋发聩,空间却好像被拉伸得无限长,天地仿佛都被混沌成一片,所有人都不过这中间的一粒沙。 “我要什么时候出发去易货城?”苏挽月问了句,侧目看着屠四从不远处走了过来,臂膀上栖着的那只海东青格外威武。 虎豹骑最早是三国时曹操的精锐部队,作战骁勇又极为神秘,是当时纵横天下的骑兵。发展到后来,虽没有天下无敌的实力,但也是极具攻击性,虎豹骑中有一部分要训海东青,苏挽月对那种猎鹰不是很了解,只是知道再过个三百年,是满族最高贵的图腾。 海东青异常凶猛,平日捕捉猎物灵敏迅速,饿急了会抓小孩吃,两翅一收,从天上俯冲下来,快过所有的箭。也正因为它们的速度和敏锐,可以绕过几乎所有的箭雨,在对阵中可用于传送书信。 屠四是这方面的好手,他训鹰的本事高过鹰坊的官员,初调他来固原的时候,让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他的海东青是只白色的,名为“玉爪”,白色是上品,若是能捉到纯黑色的海东青,按照当时的说法,可以立即减免一切死刑。但就算如此大的诱惑,仍然可遇不可求,往往九死一生,难得一名鹰。 “你们营没在操练么?”杨宁清也看见屠四走过来,问了句。 “回杨将军,刚结束。”屠四一头的汗,行了个跪礼。 “你起来吧,没人的时候,不用这么正式。”杨宁清摆了下手,很好说话的样子。 屠四站了起身,手里拿着禽类的内脏,一点点喂给海东青吃,不可喂得过饱,所谓“鹰饱不拿兔”,就是这个道理。那鹰眼神很锐利,爪子锋利,就算被驯服了,毛羽根根似利剑,随时都能捯饬一般。 “杨将军,属下也是刚巧路过,就不打扰你们了。”屠四从第一次见杨宁清起,就似乎看得出来他同苏挽月的关系,所以一直很是识趣。这儿寒风肆掠的,肯站在外头说话,自然是不想别人听到,也不会想人打扰。 “无碍,正好刚刚说起你。”杨宁清显得很无所谓,示意不要紧。 “说我?” 杨宁清点点头,“你明日随挽月去易货城,具体的事,刚刚已经同挽月说过了。” 屠四有些莫名望向苏挽月,苏挽月却是耸耸肩,“其实我也不知道具体干什么。”直到杨宁清投射过来一个有些严厉的眼神,才稍微正经了些,“三日后是易货城开市的日子,蒙汉商贩民间交易,禁贩马匹、粮食和兵器,主要是去管这些事,再就是维持下秩序。”说完的时候,瞟了一眼杨宁清,见他脸色缓和了些,苏挽月才松了口气。 有些人能对你好,但并意味着会不分场合纵容你。 “那我等下去准备下。”屠四听完,点了点头。 “那我一起走了?”苏挽月试探性问了句,怕杨宁清还有什么事要吩咐。 但那人什么话也没说,点了点头,宛若雕塑的一张脸,眼神比屠四身上那只海东青还要锐利。 苏挽月刚刚转身,却听见杨宁清在后头叫自己,“等下。”不解回头,却见迎面扔过来一个包裹,划过一道紧凑的弧线,最后苏挽月眼疾手快接住了。那人笑了下,明朗又稳重的那种笑容,“这是我托人给你捎过来的。” 望着手里的东西,苏挽月仍是有些不解,摸了摸牛皮纸,然后展开来的时候愣了下。她好像有很久不吃这个玩意儿了,是当年嗜甜如命时最喜欢的粽子糖,一颗一颗,像是小小的粽子,里头缀了各种坚果。黑糖甜而不腻,又不粘牙,曾近在苏挽月心里,是爱不释手的那类。 没有想到杨宁清还记得自己这些小癖好,那样军务繁忙的一个人,还愿意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 捡了一颗放在嘴里,苏挽月抬头,却只能看到杨宁清已经走远的背影。风沙呼啸而过,吹起他的斗篷,像道黑色的屏障,他挺拔有修长的身影,看上去无比伟岸。杨宁清会给人一种安心的力量,无论是他的属下,还是他身边的人,总觉得跟随着这个人,迷茫和漂泊就会远离。 “杨将军待你真好。”屠四在旁边看着这一幕,由衷说了一句。 粽子糖在嘴里,糖衣被含化了,苏挽月觉得这糖也没有印象中好吃,但凡细细品味一样东西,总会挑出毛病来。又或者是人的心眼广阔了,不再像以前一样容易满足。但无论怎么样,此刻苏挽月心里,是苦涩和甜蜜混合交融的,或许是心里的苦折中了嘴里的甜,杨宁清每对她好一分,苏挽月心里就会多一分压力。 第288章 如影随形(1) 苏挽月一行到达易货城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下午。这座专门为蒙汉交易建造起来的城池,呈长方形,南北长250米,东西宽150米,夯土筑实。墙基宽6.5米,高约6米,顶宽约3米。方方正正,易守难攻。城头有座堡垒,站在上面临栏而望,视野很开阔。 把随行的将士分为两队,一队驻扎城外负责方圆十里的安全,一队驻守城内,负责明日开市后的秩序。诚如杨宁清所说,这个任务很简单,背靠榆林总兵府,前头又是长城,不属于番邦的境地,所以还算安全。就算有大军南下,有长城这个屏障,总兵府调兵遣将也有缓冲时间。 “屠四,你等下就带人去城外吧,今晚我们就分头行动了。”站在城墙上,苏挽月侧头对着旁边的人说。这里头现在还是一片空城,需要搭建大量的帐篷,等到明日,蒙古族过来挖窖搭帐,就会热闹起来。 屠四点了点头,但一时站着没动。 这里靠近毛乌素沙漠,只在城边对抗着自然,种植了些植被,但远远没办法改变天然的气候。黄沙似金,流淌过一代代边境人民的血汗。间或有些商贾提前过来扎营了,有些每年都要来的,已经有了固定的位置,拉货的马车从城门下经过,招呼着自己手下小心拿放货物。 “我一直想单独同你说几句,但军营里人多口杂,一直没有机会。”屠四望着苏挽月的侧脸,说了一句。 “是什么?”苏挽月没有去看他,两手撑在栏杆上,垂眸看着来往的车辆。 她眼角的扶桑花,像是最美好的景致,下头经过的人,时不时会抬头看下她,应是在默默惊叹,今年的守城武将能这么入眼。苏挽月穿着全黑的窄袖武装,袖口被同色的绸缎扎进了,一双墨色的鹿皮靴子,上头只绣了一枚鲜艳欲滴的绿叶。未施粉黛,也没有戴任何首饰,西北的风沙,肆掠得她皮肤有些干燥,但英姿飒爽的那类气息,却是越来越浓厚。 “你要杨将军掉我来固原,目的是什么?我一直没有想问你。”屠四轻轻舒了口气,顺着苏挽月的目光往下,同样望着逐渐多起来的车流。 “实话同你说,为了监视你。”苏挽月笑了下,扬眉望了眼屠四,她眼神里,有种不容隐瞒的意味。她认真去盘算一件事的时候,气压很低,是会散发出让人望而生畏的气息,“你是‘青衣十二骧’中的一个,我怎么会任由冷霜迟随随便便就安插他的人?你们的目的我不知晓,但在我眼皮子底下,不会放纵自然。” 她说出“青衣十二骧”时,屠四并没有任何表情,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好像那一番话,不过是拂过脸上的风沙。 “我早就猜到这个原因,但不明白,你为什么没有同别人揭发我?” “为什么要说给别人听呢?冷霜迟救过我两次,你上次也帮了我,我并不想做翻脸不认人的白眼狼。”盯着屠四的眼睛,但却并非咄咄逼人的语气。 屠四是个很聪明的人,他对于苏挽月拿捏准确的话语,自然知道她的意思是什么,“你放心吧,我不会轻举妄动。” 苏挽月抬手,抚过自己的眉毛,有些用力,似乎想抚顺心里的纠结。对于冷霜迟,苏挽月的确揣摩不出那个人的打算,但对于屠四,就算只念在同冷霜迟的交情上,也没办法把他手下交出去,“你家公子,现在在哪儿?”从京城一别,就没再见过他,但苏挽月却隐隐觉得,那个人无处不在。 “你若要问我这个,我肯定会说不知道,虽然事实上,我的确不知道公子在哪儿。他是我主子,不必向我汇报行踪。”屠四颇显真挚,同苏挽月交代了一番。 苏挽月点了下头,示意自己明白,“你先下去忙吧,天色不早了。” 天上海东青盘旋而过,发出尖利的叫声,屠四站在城墙上,抬着手臂,那只“玉爪”收了翅膀飞下来停落在他胳膊上。下面的人都抬头望着,海东青虽不是蒙古族的神物,但对于这类翱翔于蓝天的猎鹰,都有些崇敬之情。尤其海东青是鹰中至尊的极品,平日里已经是极难见到,而今见能有人驯服,自然是佩服的。 “真巧,说曹操,曹操就到。”苏挽月却是忽然唇角含笑,目光所及之处,像是见到了什么故人。 屠四正要转身离开,听着苏挽月的话,不解得回身望了一眼。这一望,却是几乎吓破胆来,他见着冷霜迟那身蓝色的长衫,在寒风瑟瑟中略显单薄,但却一点不显狼狈,他颀长的身形,长身而立站在那,其实很打眼。但今日进城的商贩不是很多,而且大都被屠四那只纯白色的海东青吸引去了目光。 “走吧,我陪你去见见你主子。”苏挽月侧目,冲着屠四笑了下,那笑意中,有些让人寒从心来的感觉。 不知道为何,苏挽月对于冷霜迟的出现,一点也不惊奇。像是冥冥之中,就会有感觉,他到身边的时候,心里会默默给出一个提示,而后再看到他人,就不会为之太过惊讶。 有些人不必深交,就已经如同莫逆。 苏挽月出现在冷霜迟面前时,那人并没有急着同自己打招呼。站在一棵柏树下,直挺的树干沧桑又斑驳,衬着他漫不经心的神色,伸手招过屠四的海东青,落在自己胳膊上摸了几把。纯白色的羽毛,连爪子都是白色的,他修长的手指抚在柔白的羽毛上,那个画面定格在苏挽月脑海中,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屠四参见公子。”屠四单膝跪了下去,城外头几颗稀疏的植被,不足以抵挡住视线,但好在天色已经黑了,众人又皆在忙自己的,没什么人看过来。 “这只猎鹰是你的命,要是我把它掐死了,你会怪我么?”冷霜迟忽然问了一句,语气特别温柔随和。苏挽月心里一惊,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屠四万万不敢。”剩下的那个膝盖也折了下去,男儿膝下有黄金,但他却跪得没有半点犹豫。 “我就是说说,并没有打算这么做。”笑了下,冷霜迟天生散发一种阴冷的气息,旁边若是不经世事的人,往往被逼得不寒而栗,“你先下去吧,以后直接听令于苏挽月,她的话,与我无异。”冷霜迟把海东青还给了屠四,加了八竿子打不着的一句话。 “为什么要听我的?”苏挽月在旁边插了句嘴,不知道冷霜迟意图是什么。 “我就是说说,并没有打算这么做。”笑了下,冷霜迟天生散发一种阴冷的气息,旁边若是不经世事的人,往往被逼得不寒而栗,“你先下去吧,以后直接听令于苏挽月,她的话,与我无异。”冷霜迟把海东青还给了屠四,加了八竿子打不着的一句话。 “为什么要听我的?”苏挽月在旁边插了句嘴,不知道冷霜迟意图是什么。 “是,公子。”屠四倒是没有什么顾及,好像冷霜迟吩咐的事情,都会不分恰当与否都会去听从。 苏挽月咬了咬唇站在原处,冷霜迟盯着她的脸。就是这样一张脸,就是这样一个不经意的表情,其实足以秒杀人于无形,至于她有多绝情,或者多不近人情,统统可以过目即忘。 只剩两个人的时候,苏挽月很受不了那种沉默的寂静,等了一会,见冷霜迟还是不说话,恼怒一抬头,却对上了他似笑非笑的眼。还未等开口问什么,就被冷霜迟迅速拖到了树后,没来得及反抗,就被他铺天盖地吻了下来。 好像冷霜迟规矩了许久,久到苏挽月已经放松了警惕,唇瓣被吸住的时候,苏挽月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后背紧贴着树干,退无可退,伸手推了一把,而后狠狠擦着嘴。 “你疯了么!”苏挽月怒不可遏,眼睛像是要喷火。 “让我亲下又不会少块肉。”冷霜迟说得理所当然,眼角下的那颗坠泪痣,显得邪气逼人。 “你还真是找死!”苏挽月最烦别人这种态度,一抬手,凌厉一掌劈了过去,被冷霜迟轻飘飘躲开。连连几招,招招都冲着冷霜迟的命门,苏挽月生起气来的时候,就好比狂风暴雨,要闹得天下大乱。 一招“掀波逐浪”,左手架桥右下爪,朝着冷霜迟的左心,逼得他出了手,稍稍一拨,苏挽月被自己内力带得退了半步。再一招“月移花荫”,往左边闪了半步,左手拨掌右平直拳,提膝穿掌的功夫,右手由拳便爪,直直钳向冷霜迟的咽喉。这两招都是少林功夫,冷霜迟不会不知道路数,但让苏挽月诧异的是,第二招行到面门,还不见冷霜迟有丝毫闪避,直到手里成爪,钳住他脖颈的时候,苏挽月还在犹豫。 “你什么意思?”苏挽月很不喜欢别人让自己,沉声问了一句,手上力气未减。 “成全你让你杀了我啊……怎么,不敢?”冷霜迟笑得意兴阑珊,那笑声极为洒脱,如同他身上单薄的蓝裳,在寒风肃杀中独具一格,永远不随大流。 苏挽月听着他的话,心里不由为之一颤。冷霜迟成名于江湖后,应该没有人敢对他如此了,但就算这个人把命交到自己手里,苏挽月不得不承认,确实也不敢轻易碾碎了他咽喉。只是若这么算了,刚刚轻薄的冒犯,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你这是在逼我。”苏挽月瞪着他,脸上冷若冰霜,像是地上的积雪。 第289章 如影随形(2) 最后颓然放下手来,冷霜迟像是早就料到了一般,淡漠一笑,“以后你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我不想杀人。”苏挽月摇摇头,有些疲惫。这句话重复过很多次,最终像是说给自己听,一遍又一遍,在这个暴力几乎能解决所有问题的时代,却又和这儿的思维方式格格不入,她并非输在自己的心软,而是无能为力转变既定成型的观念。 比起因为一怒之差背负起他人性命,苏挽月宁愿选择隐忍。 “我以为你已经破戒了。”冷霜迟冷淡说了一句,扯了下衣领,他意有所指,指的当然是前段时间在榆林发生的事情。 “你都知道了?” “七七八八知道一些。”冷霜迟随口一答,望着苏挽月难堪的脸色,有些不想再说这个事,“不要再想了,已经过去了。” 苏挽月没说话,仍是抬手擦了擦冷霜迟刚刚亲过的地方,没有打招呼,转身就走。 “你去哪里?”冷霜迟身形一闪,就站到了苏挽月面前,语气有些愠怒。 “你还要干嘛?”苏挽月瞪了他一眼,语气更不好。 天色全黑了,天上的星星格外清亮,月亮压得很低,像是伸手就可以触碰到一样。风吹过残留的树叶,发出簌簌的声音,野外动物一声声的叫唤,此刻也显得清晰又恐怖。这儿不是人能完全主宰的世界,还未完全被进化,所以身处其中时,会觉得自身更加渺小。 苏挽月望着冷霜迟,那双比女人还漂亮的眼睛,深不可测,她从来都看不透冷霜迟心里想什么。谜一样的人,你若是认认真真想要接近,他或许就走远了,待你的生活里完全消失这个人时,又会若无其事回来。 “我不是你的那些女人,我再三说过,不要对我做那样的举动。”苏挽月说这番话的时候,微微有些颤抖,是觉得委屈,还是对冷霜迟无可奈何。 “你很冷?”冷霜迟见她颤动的双肩,反问了一句。 “别碰我!”苏挽月尖叫了一声,退了半步,避开冷霜迟伸过来的胳膊。 她忽然有些知道冷霜迟要什么了,要她变成和那些女人一样,不争不闹,他记起来到自己身边的那几日,笑脸相迎,他离开的那段时间,又能为他守身如玉。这样的苦差事,苏挽月自然是做不来,“你放过我吧,你要哪个女人得不到?为什么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你觉得我在浪费时间?” “就算我孤独终老,我也不会同你在一起。永远都不会。”苦笑一声,苏挽月摇摇头,对视着冷霜迟越来越冷的眼神,却没有一丝惧怕。 冷霜迟忽然也笑开了,他笑自己千里迢迢来讨了无趣,“你还真是够狠。”笑声戛然而止,进了一步捉着她小巧的下巴,手上力道有些重,望着她轻微蹙起了眉,“的确,我想要谁没有得不到的,你也不例外。” 另一只手揽过苏挽月后腰,再摸索着她衣带的时候,苏挽月皱着眉头,只是很冷淡望着冷霜迟。她眼里那种认命又失望的神色,似乎轻易让冷霜迟了无兴致。 “我只问你一次,你刚刚说的话是认真的?”就算孤独终老,也不会投入自己怀抱。冷霜迟有些无可奈何,但却毫无办法。 “你不觉得你很好笑么?喜欢人并不是强迫,我心不在你身上,你就算强求到了我的身子,也不过是具躯壳。你有那么多女人愿意投怀送抱,何必要我这个快人老珠黄的人?你见过我被毁容的脸,我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值得你,三番两次这样。”苏挽月垂了垂眼眸,很冷静的话语,她要问冷霜迟为什么,其实自己也清楚,世间唯有感情没有原因可循。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把事情说得那么清楚。人生难得糊涂,才会快活。”冷霜迟起先并没有任何表情,玩世不恭的一张脸,寒意袭来的时候,却忽然笑了出来。他笑起来是妖娆万分的样子,男人生成了这样,很少有几个女人不动心,苏挽月看着他笑意盈然的脸,心里默默长叹了一声。 “你是男面观音相,注定生平不凡。只是眼尾那颗痣太过显眼,由此影响了你的命格,眼尾主妻妾宫,你又命中注定这辈子不会安定下来,完全没有自制力,见异思迁的事情一直在做。你觉得我会蠢到奢望你是真心?你不过是一时好奇心罢了。”苏挽月很平静分析了下冷霜迟的面相,这个事她一直想做,但却好像两人从来没说到这方面过。 默然扯开了冷霜迟缠在腰上的手,苏挽月无比真挚,“真的,我同你旁边的那些女人不一样,一段感情会让我受伤很久很久。我是个在爱情中也在自我折磨的人,我们做朋友吧,你要逼我同你在一起的话,无非是逼我去死。” 这个比喻也许不太恰当,但却是苏挽月最真切的感受。女人是经受不起温柔的,她承受过冷霜迟给予的帮助,也知道他对自己心思不纯,最后最后,多次被轻薄,却又无力和无心去反抗。苏挽月厌倦了这样的关系,身心疲惫。 “你喜欢一个人,要下很大的决心么?”冷霜迟愣了下,于他而言,喜欢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如同花开花落一般,顺其自然的时候就会为某人有一瞬心动。 “我能因为一个眼神就爱上一个人,也能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事就放弃一个人。只要我还在爱我从不主动离开。如果我不爱了我从不留恋。我见过多少个不忠诚的爱人,我嘲笑过多少个他们毫不知情的另一半。而我当年也曾这样,满怀欣喜和天真,一步一踉跄,走在一个深不可测的谎言之中。”苏挽月笑了笑,弹指须臾间,已经距离以前那个自己很遥远。 “所以现在,我即便还信有人会从一而终,就好比杨宁清对我,我虽然信他待我纯粹,我也不再会要求谁的忠贞。太累,我依然全无防备,但不再奉谁为神。”这是个很冗杂的叙述,像是要把心中杂乱如麻的情绪梳理清楚,连自己都不太清楚的感觉,却偏偏希望别人能懂。 “你不觉得我们是一类人么?”冷霜迟眯着眼睛,望着苏挽月轻轻蹙起的眉头,扯着薄凉的唇笑了下。她是只凤凰,凤凰是注定要跟王者在一起的,血液里沸腾着侵略的气息,似是要从皮肤下溢出来。 “你是个自私的人,我本质上也是,但表现方式不一样。”盯着那双丹凤眼,苏挽月不置可否,大方承认了句。这世上也许有无私的人,有的人天性善良,有的人冷血无情,老天在造人的时候,就已经设定好了。 “无论你怎么想,你最后会同我在一起。我们两个的话,可以拥有所有的东西。” 他的嘴唇极薄,淡漠没有唇色,看得人心里发颤。苏挽月面无表情望着他意兴阑珊张合的唇,风吹起两人的衣衫,在半空中缕带纠缠在了一起,就像是两人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苏挽月没有倾心冷霜迟,却不愿伤害他。冷霜迟流连忘返于各色胭脂之中,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但对于苏挽月,却有种莫名的情绪。比喜欢多一些,比爱少一些。拿不起,又放不下。 “那么,你是想夺天下么?”苏挽月终于,平淡问了这么一句话。 效果如惊雷,虽然两人都是对视沉默了,但心中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夺天下。三个字说得轻松无比,但又有谁能轻松做到? 可让苏挽月诧异的是,冷霜迟没有任何犹豫,摇了摇头,他理解苏挽月为什么会这么想,反驳起来的时候却也容易,“我对皇位没什么兴趣,只是如果你想要的话,我倒是可以帮你。” “你这话疯了吧?”苏挽月恶狠狠瞪了冷霜迟一眼,甚是难以理解这人的大脑构造。 冷霜迟没心没肺哈哈大笑起来,又是惊落一地海棠的容颜。 “那你为何到处布属你的手下?连皇上身边也有?”等他笑够了,苏挽月沉着一张脸,又尖锐问了一句。她问出来后,才觉得对于冷霜迟,自己真的不算客气。 “你又如何知道?”冷霜迟笑着问了句,而后想起了什么似的,凑近半寸,“我倒是忘了,你表面上和谁都一般关系,但这么多年也没白混,自然有自己的人脉。”他笑起来依然让人觉得深不可测,眼神却是漫不经心,一种很奇怪而和谐的组合。 “我只是觉得‘独孤十二’这个名字很奇怪。”面无表情,瞪着离自己很近的冷霜迟,她要保持一个很严肃的脸色,不让冷霜迟又开始动手动脚。 “拜托,不是所有带数字的名号,都能赖到我头上。”冷霜迟仰天长叹的神色,显得非常无可奈何,再垂头望着苏挽月,手抬起来指着自己的脸,“你看我像那么蠢么?‘青衣十二骧’从一排到十二?你当我在玩过家家?” 苏挽月见冷霜迟的样子,一点都不像在抵赖,愣了下,一时也觉得自己的推断太过鲁莽,“那她是谁的人呢?”眉头又深锁起来,一时半会没有什么头绪。 “你还在默默关心朱佑樘身边有些什么女人,你不吃醋么?”要死不死,冷霜迟轻佻问了句,非常不屑的语气。 这话触到苏挽月的痛处了,她皱着眉头没有什么表示,但脸色冷傲,“关你什么事?” “少拿这种语气同我说话。”抬了下下巴,冷霜迟斜着眼睛看人。 苏挽月撇开头去,不搭理他。 第290章 谁的天下(1) 远方由远及近传来鸟叫声的时候,苏挽月见冷霜迟忽然不在同自己闹了,侧过头去静静听了一会。这种声音苏挽月曾经听到过,在诏狱大牢,是冷霜迟联系手下的方式。 在夜间听到猫头鹰的叫声有些像鬼魂一样凄厉阴森,让人心中隐隐有些不安。猫头鹰在中国传统故事里,被叫做逐魂鸟,古书中还把它称之为怪鸱、鬼车、魑魂或流离,当做厄运和死亡的象征。 “你要去干嘛?”苏挽月见冷霜迟转身要走,上前半步,拉着他胳膊问了句。 “薛十过来了。”冷霜迟冷淡答了一句,又回复了他江湖至尊的模样。 苏挽月眉头猛然一皱,薛十要是过来了的话,那应该是护送陶格斯过来,暂时还没想好用什么样的方式处理和陶格斯的关系。沉吟了半晌,脑中琢磨了一圈,“你先告诉我,这次你来塞外,是来做什么的?”她要先知道冷霜迟的目的,才有对策,否则顾此失彼的可能性很大。 冷霜迟侧目望了她一眼,“你深谋远虑的那副心思,全写在脸上。” 逐魂鸟的叫声又响了几下,凄厉而盘旋,在这片较为贫瘠的土地上,显得格外清澈。这种鸟是留鸟,冬天不会往南飞,只会栖居在山洞之中,昼伏夜出,目光如炬。 “我回塞外来看我师父,每年都如此,薛十无非是例行公事来见我一趟,并不是你心里盘算的那样,有什么大阴谋。”冷霜迟像是厌倦了苏挽月满腹狐疑的猜测,甩开了苏挽月扯着自己的那只手。 苏挽月也无法再说什么,站在那看着冷霜迟离开的背影。 夜幕下,易货城星星点点亮着灯火,还在陆续有商贩的车队进入,要是能在这做上几笔大交易,就能回去过个好年,所以每年这时候的互市,都很受重视。 苏挽月走回城内营地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帐篷已经扎好,她要在这儿睡上五天四夜,直到互市结束。脑中仍是在回想着冷霜迟最后的那个眼神,充满不屑和鄙夷,苏挽月想的有些头疼,不禁怀疑其自己的为人处事。 是不是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以前最看不起的那类人。 帐篷内非常简单,但打扫很干净,烧起的炉火也驱走了外头的酷寒。安排好轮值守夜的士兵后,苏挽月正坐在榻上发呆,听着外头有人禀报。 “苏副断事,有人找您。” 苏挽月有些不解,起身掀了帘子出去,除去那个禀报的兵卒,旁边还站着一个妇人。背影雍容华贵,披着银狐的裘皮大衣,头发梳成细小的鞭子,长长的披散了一后背,每一根下头都缀着翡翠绿的玉珠,侧过身来对视着苏挽月,额前戴着的那个抹额坠子,就算再眼拙的人,也能看得出最中间那颗猫眼宝石价值不菲。 “最近还好么?有段时间没见了。”是那个女子先开了口,极为艳丽又开朗的笑颜。 “你先下去。”苏挽月挥了挥手,示意别人先退下,目光至始至终都没有从那人脸上挪开过,“杨柳,我没想到你敢来找我。”站在面前的人,是风流窟的老板娘,也应该是整个陕西最大的私贩茶马的中间商。 听见苏挽月叫自己汉族名字,微微愣了下,“已经很久,没听到有人这么叫我了。” “你同你哥哥,还真是不像,一个正义凛然,一个却偏偏走上邪门歪道。”苏挽月盯着杨柳似笑非笑的脸,深深皱上了眉头。 “什么是正,什么是邪?你无非是站在你的立场看事情罢了。”对苏挽月的评断,杨柳嗤之以鼻,像是早就听腻了一般,“杨宁清受我父亲影响,都是迂腐不堪的德性,注定成为皇帝的工具。” “你这么说你父亲和你哥哥?”苏挽月瞪大了眼睛,有些没办法相信这是为人子女说出来的话。 杨柳站着没有说话了,苏挽月却也是没了说下去的欲望。 “你来找我做什么?我同你应该没什么好说的。”转身就要回去,要是杨柳井水不犯河水,苏挽月便可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若一定要往枪口上撞,她实在不能保证自己不发飙。 “以前每年我卖什么,都没人管我,我来是想问一声,今年也这样么?”杨柳没管苏挽月的举动,自顾自说了一句。 “你同蒙古人在一起呆久了,应该已经忘了汉人有句老话,叫做‘今时不同往日’,你觉得这个问题有必要回答么?”苏挽月侧过身,盯着杨柳那张看似天真无邪的脸。她长得其实同杨宁清不太像,从五官到习惯性情,不会让人一看到就知是兄妹。 抬起手来,把玩了下袖口上的狐狸毛,而后斜着眼睛对视过去,“你的意思,是不看我哥的面子了?” “这种时候知道认亲戚了,你同蒙古人私奔的脾气呢?到头来还不是依附在杨宁清的势力下,你有本事去彻库特或者鲁王城做生意啊,看你的旧情人给你给你薄面。”彻库特是火筛住的地方,而鲁王城是北元的首府,这两个地方,都是北元中举重若轻的地方,要是敢去那里贩卖蒙古人的马匹,要有天大的胆子。 苏挽月说话一直不留情面,她不喜欢的人,就是一句话能噎死你,自然,这几句话轻易触碰到了杨柳的底线。谁都不喜欢别人提自己不光彩的往事,还是以那么轻蔑的语气。 杨柳脸色青了一青,抬手一鞭子甩了过来,手里的马鞭缀着五彩绳,挥舞的时候像彩带一样,苏挽月闪都没有闪,等那鞭子落到自己身上时,顺着力道把鞭绳绕了几道。她“听劲”的功夫很厉害,就是在同人交手的时候,只轻轻一触,就知道别人是几成手气又是想攻击哪里。 “我警告你,别在我这里撒泼。”苏挽月把那条马鞭拖了过来,用力一扯,扔到了地上 杨柳阴沉着眼睛看苏挽月,骂了一句蒙语。 “这几天,要是被我发现你私贩茶马,我一定不会手下留情。”一字一顿,苏挽月说完便走。杨柳其实气场很强,被这么说了几句,站在那仍然不显狼狈,依旧是势均力敌的架势。 安息香是朱佑樘最钟意的香料,制作时,需要用碾子碾碎成粉,压碎后用铜盆装起来,再一遍遍将茶水浇淋到檀香中之后,用的是上好的龙井绿茶或者铁观音,最后还需要把壶内的茶叶拌入檀香里,扣上铜盆,焖制三天。 第291章 谁的天下(2) 隔火熏香的大致步骤,要在香炉内铺好香灰,并用灰押将香灰压成小山包型。再用香铲在压好的香灰正中开一个孔,把烧好的香碳埋入孔中。最后在香碳上覆盖一层薄薄的香灰,将银叶片放置在香碳上方。取香品放置在隔片上,才能完成整个隔火熏香的过程。 这个习惯,经年累月,传给了苏挽月,导致她现在每晚都要闻着安息香才能入眠。 睡梦之中却不再像以前一样踏实,人越长大,拥有的烦恼也就越多。除非你早日明白,生命本就是一场苦难,只有那样,才能真心去感激每一次恩赐和重逢。 即便有安息香薰,苏挽月第二天仍然起得很早,因为外头起火了。 东方露着鱼肚白,烟火冲天,人声鼎沸,像是炸开了一锅的浆糊。西北干旱缺水,气候又干燥,着起火来那只能是眼睁睁看着。在烟雾中眼睛被熏得直掉眼泪,苏挽月一个头两个大,问了值夜的士兵,像鬼火一样半夜烧了起来,暂时不知道具体原因。 将没有烧完的货物拉出去,幸亏没有人员伤亡,苏挽月站在城外头,抬头望着城里头的火光冲天,不知怎地,心里忽然很惆怅,面对突然的事情,无能为力的那种感觉。 屠四赶了过来,站在旁边看着苏挽月静默的背影,忽而也不好说什么。周围很吵,蒙语和汉语交织,间或几句脏话咒骂火灾之类的,其他士兵是虎视眈眈全力戒备,怕这些人趁机暴乱。 “这种事传回固原兵营,我会挨多少板子?”苏挽月苦着一张脸,忽然转过身来问了句。 屠四愣了下,没想到苏挽月知道自己在身后,“失职之罪,军棍五十。” “那还好,不会被打死。”长叹了口气,苏挽月双手环胸想了一阵,而后支起个胳膊撑着下巴,一副苦大深仇的表情。 “我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屠四望着苏挽月焦躁的表情,表示有些惊讶。 “但是我不至于泯灭人性,是人都怕承担后果吧。”耸耸肩,她的脸被火光映衬得发着红光,还未完全落下的月亮照着她另外半张脸。一半月华,一半火光,就像她的命运一般,跌宕起伏大起大落。 杨柳气定神闲出现的时候,和旁边混乱的环境格格不入。头发丝都没有乱一根,更不用去对比那些手忙脚乱衣服乱穿的商贩了。她是个特别风情的女人,风骚但不露骨,摇曳但不廉价的那类。越是漂亮的花刺越是厉害,在塞外这片地方,漂亮的女人也大多不简单。 苏挽月和杨柳眼神对视上的一刹那,几乎就能断定,今晚的这场大火,是她送给自己的下马威。 “没关系,不用拦。”杨柳走过来的时候,被屠四抬手拦在原处,苏挽月轻声说了句,眼睛一下都没有从杨柳脸上移开。有些人见第一面,就知道是莫逆之交,有些人见到无数次,也只是萍水相逢。而天生,有些人气场同你不和,每见一次你都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不然会在不知不觉之中,被对方一口吞噬。 “舒断事,早啊。”杨柳笑了下,眼睛如其名,柳叶弯弯,极其惑人。 “屠四,我同她单独聊会,你去处理你的吧。”苏挽月侧目,望着屠四吩咐了句。 屠四应声转身离开,苏挽月微微垂眸,沉吟了片刻,而后抬眸望着走到了面前的杨柳,“不怕被人查出来么?” “查出来什么?” “你说呢?”苏挽月淡漠笑了下,意味深长。 杨柳抬手摸了辫梢的玉珠,发尾的头发缠在食指上,饶有兴致把玩着。斜着眼睛望着苏挽月,这个眼神会让人想起草原上的苍狼,野性而有侵略性。 “这儿是我陶格斯的地盘,我希望你尽早明白,能滚回去。”杨柳阴险笑了下,露出白白的牙齿。 “你的?”苏挽月扬声反问了句,但是想想也是,在边境这片混乱的地方,能者为王。杨柳早年就混迹在漠南的草原,后来在漠北混迹几年,再回来榆林这片地方,自然是风生水起如鱼得水,这座庙太小,甚至还容不下她这尊菩萨。 杨柳抬了下眉毛,并没有搭腔。 苏挽月侧了半步,手一抬食指指着杨柳,“要不是因为你哥哥,我早揍你了。我最看不惯狐假虎威的人,这些年要是没有你哥的势力,你以为你是什么?年纪轻轻就飞扬跋扈,已经酿下大错还不知悔改!”杨柳虽然看上去风尘无比,但实则年纪不大,所以苏挽月望着她的那副样子,心里分外不平。就像以前在学校,看到天资不错但乐意荒废学业的人一样。 “你凭什么这样说我!你才多大!”杨柳瞪大了眼睛,好像难以置信。 “我说你怎么了?”苏挽月抬着下巴,最后演变成两个女人的骂战。 “你!”已经很久没人能这么轻易激怒自己了,其实不用说太恶毒的话,就是那种满眼不屑的神情,就足够让杨柳炸毛。 生生相克只怕就是这个道理,面对其他人,尚且能冷静下想想怎么回复,不至于自乱阵脚。但眼下两人都忽然幼稚了起来,不像各自经历过许多波折的历练。苏挽月骂得跳脚,杨柳也是回得脸红脖子粗,来来回回几句,无非就是“我骂你怎么了”,“你能把我怎么样”,“我也骂你”。 天亮的时候,火终于燃尽了。一座空城就是这副情形,到处是焦土和残恒,需要日后再来修复。 苏挽月安排商贩以屠四驻扎的营地为中心,在周边进行挖窑搭帐,仍可进行易货交易。商贩虽有损失,但也敢怒不敢言,不敢在这儿造反,再加上承诺减少上缴的税费,怨声载道的情况也缓和了许多。 同杨柳似乎永无止境的骂战告一段落的时候,苏挽月望见了薛十。她皮肤白到让人诧异,与周围的环境其实格格不入。但天生的气质又很奇怪,默默无闻不让人注意,放在人群中毫不扎眼,若不是因为她的肤色,苏挽月可能要多找几次,才能看得到她。 杨柳往回走的时候,薛十在原地请了个安,距离有些远,苏挽月不确定薛十是不是瞟了一眼过来。 人为什么会减瘦?只怕就是操劳的事情太多。苏挽月夹在众人之间,做任何一件事情都需要权衡再三,她本身不愿意伤害别人,但在要想保护自己就必须消灭对方的时候,她有些迷茫。 因为杨宁清的关系,不能拿杨柳怎么样。因为冷霜迟的关系,又不能去告诉杨柳,关于薛十的底细。同样的道理,她也不能同杨宁清去揭发薛十。而后关于朱佑樘身边出现的那个人,苏挽月暂时不愿去调查那个人的目的,因为前面几件事,虽然复杂迂回,但终归能细细想清楚,只是关于朱佑樘的话,每想一次心都隐隐作痛一次。 要是他离了自己仍然能活得快乐潇洒,又何必去介意他身边有了新人。要是已经分开了的话,又有什么必要去担心他的安危?人总是矛盾之中,耗尽了自己的心血,也耗费了自己最后的留恋。 第292章 各自潇洒 火筛率军南掠宁夏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众人都惊讶无比,此人虽屡次冒犯边境,但如此大张旗鼓入侵还算第一次。 苏挽月第一反应就是火筛疯了,就算能联合八大显族,但要撼动大明的根基,早已经不是成吉思汗那时候的势力了。但很明显火筛不是傻子,他大举南下的背后,应该有其目的,只是不那么显而易见罢了。 此等消息是军机,传言到普通人耳朵里还有一段时间,所以旁边的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见苏挽月匆匆忙忙吩咐了几句,就和屠四骑马走了,尘土飞扬间好像这后头的一切都被抛下了。 薛十俯身在杨柳耳边说了几句,就见杨柳被说动了一般,也让人牵了马过来,兴致勃勃去追苏挽月了。她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薛十说的东西颇有吸引力罢了。 “你跟着我干什么?”苏挽月扭头看见了杨柳,就跟小白兔见了大灰狼一样,狠狠吓了一跳。 “这条路又不是你的,你随便我往哪走。”杨柳冷哼了一句,她骑术很好,身下的坐骑也是匹良驹,始终和苏挽月保持着不紧不慢的距离。 阴魂不散就是这种感觉,苏挽月皱眉望着不远处杨柳的手下,心里暗自盘算该怎么办。不能说明实情,也不能把这堆人打残了扔在路边,这儿是陕北,完完全全是杨柳的地盘。 “我有急事回去找杨将军,你也要同我一起?”苏挽月沉声问了句,风呼呼在吹,割在人的脸上,像刀子一样。风声之中声音也有些变了,更尖利更广袤。 “我想干什么不需经过你同意,好比当日你要死在风流窟,今天也轮不到你指手画脚。”似乎对于苏挽月总是拿杨宁清压她,感到非常不爽,所以语气很生硬,策马离了苏挽月半个马身。 苏挽月没搭腔,觉得实在和杨柳沟通无能。稍微一失神,就被杨柳一鞭子狠狠甩在了马屁股上,那马吃痛,嘶叫一声,瞬间抓狂起来,马发疯般地闯到屠四的马上,路面上的树枝发出折断的声音。 反应还算快,勒紧了缰绳,但马根本不受控制,仍是发狂般飞奔。忽然那马像被羁绊到了什么,前蹄绊住重心瞬间不稳,苏挽月在失重的情况下,压根没办法稳住身形。随着马摔了下来,右肩着地,为了缓冲着地的冲击力,在积雪上就着下落的劲翻滚了两下,但过程中撞到了被雪淹没的石头,只一下子,便是钻心的疼。 肩膀脱臼了,右手上臂像骨折了一样。咬牙接好脱开的关节,但手臂还是疼得让人冒汗。吸了几口气才站起身来,看着几步远的地方那匹还在地上挣扎的马,右前蹄被绳索缠住,缠了个死结。应该是杨柳设下的套,这是马术中很常见的驯马方式,但绳圈套在马蹄上,无非是要置人于死地。 杨柳的马赶了过来,天上一只白鹰俯身而下,像离弦的剑一样。爪子尖利无比,冲着杨柳的方向,那是屠四叫做“玉爪”的海东青,最凶猛的猎鹰。在两者都是行速之中,那只鹰敏捷无比,速度和时机一丝不差,几下就抓到了杨柳的脸,杨柳挥了几下,但仍是被抓了条印子出来。但并不显慌张,手上那条马鞭舞得镇定自若,玉爪低低盘旋了几下,已经近不了杨柳的身,尖利啼叫了几声,而后双翅一收,又一个俯身,这次是冲着马头,鹰喙一下就啄中了那匹马的眼睛,同时杨柳的鞭子也落了下来,卷起玉爪身上的白毛。 马瞎了只眼睛,又痛又惊,前蹄腾空,昂头嘶鸣。狂奔起来的样子很是吓人,杨柳应该也意识到了事情严重性,她再不舍那匹马也没用,尝试了几下没能让马停下来,一狠心只能跳马求生。 苏挽月心惊胆战看着人鹰大战,直到玉爪重新飞走,身上有伤,但一点都不妨碍它蓝天霸主的气魄,慢悠悠展开翅膀盘旋着。而后屠四赶了过来,下马朝苏挽月奔过来。 “你怎么样了?”屠四皱着眉头,语意焦急。 苏挽月可能一时半会,还没反应过来自己现状,就是头发散了,脸上被碎石磕破了几道口子,右臂拉拢着。一望就是伤残的局势,所以她对屠四说“没什么事”的时候,对方明显差异的神情。 “没事?”重复问了一遍。 “好像右手断了。”苏挽月摇了摇头,伤处其实一直在疼痛,忍得一张脸煞白才不至于太狼狈。 “我看看。”屠四走了过来,想查看一下苏挽月的胳膊,但才轻微一接触,她就已经嘶哑咧嘴,“很疼?” “这是骨头不是头发丝,断了当然疼,”苏挽月倒抽了口凉气,示意屠四不要再折磨自己了,“上次是冷霜迟替我接的,痛了我足足三个月。”想起上次被房梁砸断了腿骨的事情,仍是心有余悸,一旦被撕破了逞强的伪装,苏挽月的痛感神经就极为敏感,疼痛感铺天盖地袭来。 “公子让我以后听你的,我看你连自己都管不怎么好。”屠四虽说帮着苏挽月对付杨柳,但心里像除去冷霜迟外,不愿再依附任何人,所以对于苏挽月,也无非是受命于人。 “冷霜迟也不是想给我个左右手,只是想监视我罢了。”苏挽月皱了皱眉头,冷冷道了一句。 “公子不是那样的人。”屠四回答得非常冷漠。 杨柳等人走下这个坡走过来的时候,苏挽月左手拔出了屠四刀鞘里的刀,“杨柳,你什么意思?” “好可惜,竟然没摔死你。”杨柳也因刚刚的一系列事,不再那么完美。脸上被鹰爪抓出了到印子,躺着血色,身上衣服也微微脏了。 苏挽月被这句话惹恼了,本就不怎么好的脾气,一下子被烧着了。提了刀过去,一个斜劈,刀劲沉稳,势若千斤,杨柳也从手下那拔了把长刀应战,两手撑刀,才抵得过苏挽月左手的力气。 要不是苏挽月右手受伤了,杨柳应该接不住这一招。她的武艺比起苏挽月来说,差了太多。 连连几个劈砍,杨柳只能硬着头皮扛住,手下要过来帮忙,却被喝住了,“谁都不准过来!” “你确定?”苏挽月冷笑一声,看着杨柳憋红了的脸色,“你这细胳膊细腿,我单凭左手,也能十刀内赢你。” 苏挽月不擅左手,挽不出什么花来,动作比右手慢了许多,但对付一般的人,已经足够了。所以对于杨柳这种资历的人,十招绰绰有余,但让苏挽月暗自苦恼的事,她不可能真砍伤了杨柳,现在的举动,无非是吓唬吓唬她罢了。 “跟我道歉,免你一死。”苏挽月收了刀,皱眉看着杨柳。 “你休想。”抬着下巴,她在苏挽月面前,很显小,没有了风情和媚骨,像是在胡闹的小妹妹。 “你没必要处处和我作对,多一个陌生人,总比对一个朋友来得好。”苏挽月深深盯了杨柳一眼,忽而把刀扔在了地上。 杨柳却是似乎不高兴苏挽月的妥协,横刀虚虚一斜劈,“我没说停,你就要接着打。” 断骨处钻心的疼袭来,苏挽月咬着牙才能不哼出声音,望着杨柳实在有些无奈,“你根本不是我对手。”扔下这么句话,头也不回朝屠四方向走了。 “备辆马车吧,我这状况是骑不了马了。”吩咐了一句,苏挽月尽量平复下心情。 屠四应声去办事了,杨柳在后头说着蒙语,苏挽月听不懂,但见薛十回了几句。她的气息真是很不扎眼的那一类,平淡无奇像白开水一样,就算杨柳带来的手下只有五六个人,也不会让人注意到薛十。 “她同你说什么?”苏挽月眼神瞟了过去,沉声问了句。 “说要让你走。”薛十淡漠答了一句。 苏挽月微微愣了下,想不出来杨柳到底图个什么,冷冷笑了声,望着薛十,“昨晚放火的主意,是不是你提出来的?”目锐如刀,剜在薛十脸上,连旁人都觉察出来了苏挽月的杀意,但那人却是处之泰然,好像落在脸上的只是春风拂面。 “同我无关。”仍是极其淡然的一句话,眼皮子都没有眨一下。 “让杨柳追着我不放,也是你怂恿的?” “也同我无关。” 苏挽月忽然笑了下,一双杏目含笑,看不清楚里头真正的神色,“什么事都同你无关,你说你怎么这么干净呢?” 这句话说出来很冷,比刺骨的寒风还要来得震慑人心。苏挽月似乎已经知道,怎么样以最漫不经心的口吻,说出十拿九稳的气魄。 总爱捏软的柿子,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都是一个亘古不变的道理。但大多数人忘了,惹得马急起来,也是会踢人的,何况一个四肢健全智商正常的人,你还希望他像柿子一样好捏?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薛十沉默了一会,才开口又平淡问了一句。 “字面上意思,你听不懂么?”女人针锋相对的时候,就连最迟钝的人都闻得出来里头的火药味。 杨柳走上前来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她们在吵什么,眼神询问了一圈,也都是各自面面相觑的神情,“我说了放她走,你没听明白么?”冲着薛十训了一句,杨柳以为是薛十违背自己命令,私自拦下了苏挽月。 薛十垂了头下去,并没有争辩什么,逆来顺受的模样。 不消一会,屠四同两个骑兵过来。骑兵在马车前头两侧,一辆双轮的歇顶马车,用深蓝色青花瓷花纹的棉布帘子围着。 苏挽月轻微抬起了右手,让它不至于受到碰撞,朝着马车走过去。屠四替她掀开了车帘,“还给你拿了两截通木,放在里头了,你先固定下伤口,回固原再找大夫。” “知道了。”苏挽月点了点头,抬腿上了马车,果然见里头放着简易的治疗工具。 这个年代检查骨折的话,全凭外观观察和亲手抚摸确定。苏挽月咬牙脱下了右边的衣服,只穿了件里衣,再牙齿咬着攀索,拿剩下两块通木夹住患处的两侧,最后用攀索绑紧。只有这样,才能减缓马车在行进中的震动,不让骨头再移位。 “好了。”苏挽月掀开了帘子说了一句,“出发回固原吧,这边的事布置好了,留下的人也能应付。” 屠四点了点头,看着苏挽月苍白憔悴的神色,“回固原要大半天,你挺得住么?” 苏挽月笑了下,脸色虽然羸弱,但眼神清朗,笑起来颇有几分不以为然的意味,“你未免太看不起我了。” “那我尽快,争取午时能到。”屠四眼里却没有那般轻松,因为苏挽月一出事,不仅可能会被杨宁清训斥,更可能被冷霜迟骂到狗血淋头。苏挽月是个气质很特别的人,喜欢她的人会无法自拔,不喜欢的就百般看不顺眼,总是处在两个极端,若要平平淡淡像看个甲乙丙丁一样,确实不太可能。 这是种福气,也是种劫难。大起大落跌宕起伏,能享受得起世间至尊,也会遭遇最惨痛的磨难。要看她适不适应了,心态若是平稳,狂风暴雨也当是三月杨柳风。 但苏挽月却一直在追求一种叫做平淡或者平稳的东西,压抑住许多心潮,最终的结果,却只能是强求。她在追求一种不属于自己的命数,自然会得到惩罚。 苏挽月斜倚在车壁上,不敢让右肩碰到。低头看了下自己的样子,不觉有些狼狈和可笑,杨柳是个很幸运的人,是真正的幸运,因为得罪的是一个,根本无法拿她怎么样的人。伤筋动骨一百天,又是三个月要在休养中度过了,但边关告急,这种时候受伤,实在有些郁闷。 第293章 军务缠身 果然是只用了半日,就回到了固原。但杨宁清已经调兵赶往边境,传话的人说,杨将军吩咐,要苏挽月一回总督府就即刻前往会合。但苏挽月的伤情还没有处理,她再快马加鞭去赶路的话,不死也会耗掉半条命。 军医过来了,查看过伤势。生地黄一斤,生姜四两,捣研细,再加漕粮一斤一同炒匀。趁热用布裹在苏挽月伤处,一冷掉就换一批。要是换做以前,苏挽月绝对哭得眼泪鼻涕一把,但你屋外头全是军人的时候,似乎内心油然而生一种莫名的力量,也有种不能那么脆弱的责任。 这种土方先能止痛,后能整骨大有神效。外敷的药换过四趟的时候,苏挽月已经被熏得浑身酒气,也渐渐不那么疼痛,但被正骨的时候,如同最初骨头断裂的那种疼,仍是让她闷哼出声。 “以酒浸七味药,服用二旬,你的伤便无大碍。”年长的军医最后用通木固定好苏挽月骨折处后,从药箱里拿出了一小瓶药酒,“这瓶够你喝七日的,我将浸酒的七味药方给你,你可以自行去泡制。” “您说吧。”苏挽月点了点头,拿帕子抹过额头,头发全都汗湿了,出了一身的虚汗,眼神虽然疲惫,但因为治疗告一段落,也就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七位药是:虎骨、败龟、黄芪、牛膝、萆草、续断、乳香。”一字一顿,缓慢而清晰告之了药方,而后嘱咐了一句,“切记,要服满二旬,否则骨脆,以后也易折。” “虎骨,败龟,黄芪,牛膝,萆草,续断,乳香。”苏挽月重复了一遍。 “一字不漏,你记性很好。”军医认真听完,点了点头。 苏挽月虚弱笑了下,“那谢谢您了。”笨拙而迟缓套了外袍,里头虚系住袖带,但左手仍然用牙咬紧了窄袖上的黑色绑带,整理了下衣装,她仍是以前英气的模样,不见被伤痛折磨到颓废。 “我还有军令在身,就先走了,谢过大夫治病之恩。”苏挽月站了起身,微微躬身行了个礼。 “不必不必。”军医似乎被吓了一跳,连连摆手。 苏挽月也没多说什么了,朝着房门的方向走去。门口是屠四和指定要去会合的人在等自己,还包括副将张倫。看来火筛南掠的情形十分紧急,不然杨宁清也不会愿意调这么多人。 “走吧。”苏挽月望着屠四和张倫点了点头,什么多余的话也没有说。 “我没事。”见他们两个站着迟迟不动,苏挽月望了个来回他们俩的眼睛,轻声说了句。 你若是想得到他人的尊敬和认同,就不要去诉苦和显露伤口。他人不是你,就算情形再难熬,终有熬过去的一天。 据传火筛共有番汉兵三万南侵宁夏,想要横渡渭水。其中蒙古兵两万,雇佣兵一万,深入三百余里,妄想霸占河套地区。他并没有倾北元所有的力量,南掠也只是抢夺资源,并未有同朱家一争天下的野心。也许有,但现在的实力,并不能够表现出来。 河套地区自古富饶,这儿的百姓在西北也算殷实。火筛大军主要掠夺的是药材、粮食和金银,所经之地,民不聊生,但显然不敢冒犯重兵守卫的潼关等地,改绕道渭水。绥远守军和固原守军,均听候杨宁清的指令,两面夹击火筛的敌军。在和林俘虏五千对方士兵,但火筛本人并不在其中,他最主要的势力仍在河西走廊上霍乱边土。 北元灭亡已经六十多年,蒙古各地贵族离心离德,但虽然元朝作为一个完整的政权已不复存在,但各部落依然保存有一定实力,不时南下骚扰明朝边境。蒙古贵族一直企图重新入主中原,不断组织力量反攻。明朝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对蒙古采取征讨和招抚并用的策略。其结果,双方都没有能够如愿以偿,形成了南北对峙的局面。明朝沿长城设置军事防线,确保中原地区的安全。从最东面的辽东镇至最西面的甘肃镇,共有九个军事重镇,史称“九边”。 宪宗时,北元远相也速几次进攻通州,都被明军击退。明军乘势北进,北元宗王庆生、平章鼎住被明军追及擒杀,一万将士被俘。上都陷落。驻守在甘肃定西县北的扩廓帖木儿与蓝玉率领的明军激战。扩廓帖木儿大败,仅与妻子和少数随从北渡黄河,跑到漠北和林,陕西、甘肃自此安宁了一段时间。 在北元节节败退之时,明朝打算乘胜彻底打垮它的势力,以绝后患。后一年,明军十五万分东西中三路进攻北元。东路军一直进至胪朐河、土刺河、阿鲁浑河和称海,打败了所遇到的北元军队,但因征程辽远,常乏水草,又遭到北元军顽强的抵抗,自身的损失也很严重。西路军在甘肃永昌、扫林山等地击败数枝北元军,并进至亦集乃路,降其守军,再入瓜州、沙州,取得了一定的胜利。中路军由蓝玉统率,在土刺河打败扩廓帖木儿的军队,随后扩廓贴木儿与北元将领贺宗哲合军,将蓝玉打败,明军死亡万余人,中路军的另一枝军队也被打败。总的看来,那一次明朝对北元的战争,以失利告终。 明朝在短时期内再不敢深入北方草原作战,北元则争取了喘息时间,双方在边境地区不断发生拉据式的冲突,其中以北元方面的失败居多。北元皇帝倚为股肱的扩廓帖木儿死于漠北后,使北元军队失去了一位能征惯战的骁将。这一年纳哈出进攻明朝辽东州城,屡被击败。 明朝在不惜劳师费财屡征北元的同时,对主动投降和战争中被俘的大批北元贵族、官吏和军民,都给予优厚的待遇并予安置。明朝希望借此招引更多的北元人马。明初的几十年间,确实有大量的蒙古人和汉人从北方跑到内地,成为明朝的臣民。当然,明朝的最终目的是招降北元皇帝,但是明朝皇帝从来没有得到北元皇帝的回音。 后来继任的北元皇帝,对明朝继续坚持毫不妥协的立场。在明朝派二十万军队北征指时,被誉为知兵善战的纳哈出率二十余万众驻扎金山一带,势力强大,成为明朝攻打北元汗庭的掣肘之患。 这场战役中,明军步步为营,修筑宽河、会州、富峪、大宁四座城,用以存积粮草,当作根据地,随后大军直趋金山。明军压境,纳哈出深感不安。这时明军派来了使者,劝他投降,不久纳哈出的部将全国公观童归降了明朝。经过一番犹豫动摇,最后纳哈出投降了,二十万部众除一些逃散的之外,都作了俘虏,其中仅官员将校就有三干三百多人。 纳哈出被封为海西侯,纳哈出的举众投降,使形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蓝玉征讨下一个更主要的目标——脱古思帖木儿。这一仗,被认为是决定性的一仗。肃清沙漠,在此一举。 是年三月,蓝玉率师十五万北进,来到贝尔湖附近,距离脱古思帖木儿汗帐不过百余里路程。脱古思帖木儿以为明军与纳哈出作战不久,粮草匮乏,不会深入北方再战,没有作迎敌的准备。而明军前锋奔袭他的大营之时,恰好风沙弥天,几十步外不见人。明朝兵马突然出现,脱古思帖木儿根本不能作有效的抵抗,太尉蛮子仓促上阵,很快战败被杀。脱古思帖木儿带着太子天保奴、知院捏怯来、丞相失烈门等数十人逃往和林方向。 这一次战役,脱古思帖木儿的次子地保奴、嫔妃公主一百二十三人、官员三千余、人口七万七千多、马驼牛羊十五万多头,以及大量印章、图书、兵器、车辆,都被明军俘获。脱古思帖木儿一行逃亡途中,在土剌河遇到也速迭儿。他和太子天保奴一起被也速迭儿杀死,捏怯来、失烈门逃去,南下投降了明朝。 这场战役,是至今为止,北元贵族遭到的最大失败。如果说在此之前他们或许还有着重振势力入主中原的希望,那么这个希望到这时就完全破灭了。自脱古思帖木儿死,蒙古内部开始陷入连绵不断的内讧之中,其间虽然有过几次统一,但对明朝始终未能构成倾覆性的威胁。北元一明朝的南北对峙,从脱古思帖木儿败亡之后成为定局明朝的北方设置。 明朝在二十多年间,对北元进行了一系列军事征讨,取得了很大的胜利。然而朝廷上下也知道,这离彻底消灭蒙古势力还差得很远。蒙古的军事力量虽然在元朝后期一度衰败,但是一旦回归草原,蒙古人很快就恢复了昔日剽悍勇武的素质再次表现出吃苦耐劳、能征惯战的气魄。同时,明朝大军尽管三五次深入北方作战,可是由于后勤、生活习惯诸方面原因,并不能永久占据草原地区。 北元蒙古终始是明王朝的巨大威胁。终明之世,边防甚重。 为了保障北方边境的安全,明朝在能够控制的蒙古地区和蒙明边境建立了许多设置。设立卫所。这类卫所以降附明朝的首领为都督、都指挥使、指挥使、千户、百户、镇抚等官职,自己管理内部事务定期向明廷朝贡。蒙古地区最著名的是泰宁卫,初以辽王阿札失里为指挥使;福余卫,以海撒男答奚为指挥同知;朵颜卫,初以脱鲁察儿为指挥同知。泰宁、福余、朵颜三卫统称朵颜三卫,这三卫一直是明朝东北边防的一道屏障。 在三卫的的西北面还曾设立斡难卫、坚河卫、海剌千户、哈剌孩卫等,但这些卫所在设立后不久都消亡了。在呼和浩特、集宁地区一度设立官山、失宝赤、五花城、斡鲁忽奴、燕只、瓮吉剌等千户所,但随着蒙古势力的逐渐南下,这些千户所也很快消亡了。 另外,从鸭绿江起,沿着昌图,辽河下游、黑山、义县、山海关一线,修筑了壕垣。东从山海关起,西至嘉峪关,经过十八次大兴土石,修筑了长城,称为边墙,其中宣化、大同之南还修筑了内长城,称为次边,这就是后来称作的万里长城。这些花费了无数人力、物力、财力而修筑的长城和壕垣,基本上都是为了防御蒙古骑兵的南下。 沿长城壕垣也设置重镇,派驻重兵。到了朱佑樘的时代,已经先后设置了九个重镇统领前线军士,这九个重镇统称九边镇,即:辽东镇、蓟州镇、宣府镇、大同镇、山西镇、榆林镇、宁夏镇、固原镇、甘肃镇。各镇都有总兵官、巡抚,数镇之上还有总督。这些封疆大吏统领的兵力,多时达百万,少时也有几十万,约占全国兵力的三分之二。如此众多的兵力,当然基本上也是为了阻止剽悍的蒙古骑兵。 而杨宁清统领陕西、宁夏、甘肃三省,权力在各镇总兵之上,统领西北近百万兵力。以他的能力,要灭掉火筛的三万南掠敌军,可以说是轻而易举。但头疼的是,始终没有治本的方式对付蒙古族,你可以胜他们千次百次,但无法让他们招降,也无法让他们灭族,所以像是阵痛一样,过个几年又会扰乱边境。 这次战争已经相持五日,由于葛逻禄部趁机投靠明朝,同明军一起夹击火筛。火筛大军败绩,士卒大部死亡,只有数千人逃脱。只是打着火筛帅旗的几路军队里,一直没有发现他本人。正因为这个原因,杨宁清一直严阵以待,不肯有丝毫掉以轻心。 势危之时,副将张倫劝杨宁清趁胜追击,直指漠北,像趁势头正劲的时候一举攻下北元,完成明朝数百年来的大患。但杨宁清觉得此事不可操之过急,况且百来年没有成功的事情,越是唾手可得的机会,越是要小心。蒙古人骁勇善战,不会轻易就被征服。 宁夏镇被击溃的蒙古兵往西逃窜,甘肃镇的守军镇守西北方位,以求和杨宁清的大军将这一万多的蒙古兵彻底绞杀。大网已经布下,火筛此次的军事举动,看似已经得不偿失,被围剿也只是时间问题。急行军是件极为考察耐力的事情,苏挽月耐力一直不错,但是比起那些职业的士卒来说,她毕竟是女子,也毕竟有伤在身,几日来紧绷的环境,让她苦不堪言。得知要立马动身前往甘肃镇的时候,她坐在军帐中有些觉得前路遥遥无期。 “行了,我知道了。你先退下,我待会就收拾。”挥挥手,让前来禀报的士卒退了出去。微微敛了思绪,定了定心神,就开始犯愁自己越来越疼的右手。 若是事情繁杂的话,倒是没有精力去管胳膊上的伤,分散了注意力的办法一直很好。但这次好像身体不再像以前一样妥协了,苏挽月并没有告诉杨宁清自己的情况,对方军务缠身也没有察觉。 第294章 火器威猛(1) 宁夏镇被击溃的蒙古兵往西逃窜,甘肃镇的守军镇守西北方位,以求和杨宁清的大军将这一万多的蒙古兵彻底绞杀。大网已经布下,火筛此次的军事举动,看似已经得不偿失,被围剿也只是时间问题。急行军是件极为考察耐力的事情,苏挽月耐力一直不错,但是比起那些职业的士卒来说,她毕竟是女子,也毕竟有伤在身,几日来紧绷的环境,让她苦不堪言。得知要立马动身前往甘肃镇的时候,她坐在军帐中有些觉得前路遥遥无期。 “行了,我知道了。你先退下,我待会就收拾。”挥挥手,让前来禀报的士卒退了出去。微微敛了思绪,定了定心神,就开始犯愁自己越来越疼的右手。 若是事情繁杂的话,倒是没有精力去管胳膊上的伤,分散了注意力的办法一直很好。但这次好像身体不再像以前一样妥协了,苏挽月并没有告诉杨宁清自己的情况,对方军务缠身也没有察觉。 “你再帮我一次。”苏挽月垂头,自言自语。这句话是她对自己身体说的,有时候很想感谢身体,是它一直在帮自己。疲惫的时候还要挥汗如雨,受伤的时候还要若无其事,然后它一次一次的康复,没有阻碍或者羁绊过自己什么。但这次,苏挽月好像有些撑不下去了,可能会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帘子被掀开的时候,苏挽月还没反应过来,没回身说了一句,“我说了我待会就收拾。” “我好像很久没见你了,过来看你下。”是杨宁清的声音,望着苏挽月发呆的背影,“你在想什么?” “是你啊……”苏挽月愣了下,回身站了起来,“你随便坐吧。”垂着头转过身去替他泡茶,收起了刚刚那副自怨自艾的神情。 “怎么了?”杨宁清像是很久没有同苏挽月单独说过话了,他这段时间太忙了,废寝忘食已不足以说明,他是真正的夜以继日不知歇息。 “听说火筛的军队又开赴了甘肃镇,他到底想干什么,来来回回已经换好几个地方了。”苏挽月没回答杨宁清的问,自顾自换了个话题,端着茶水放到杨宁清旁边的桌子上,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杨宁清一时没有答话,连日来诸事繁琐,让他脸色有些疲惫。眼睑下很深的一圈青黛色,但眼神依旧锐利有神,望着人的时候,依旧四平八稳不像几天没睡了。他看了苏挽月一阵,看着她消瘦下去的脸颊又想了一会,以为是连日的战争消耗掉了她的精力。 “你很累吧?但没办法,我不相信别人。”许久,杨宁清轻声说了句。 他想要苏挽月最终接管虎豹营,那是边防军最精锐的部队。这个从组建到训练都斥资巨大的虎豹营,其实已经是杨宁清的亲兵,直接隶属于他的麾下,在这个无毒不丈夫的时代,杨宁清虽是三代忠臣,忠君爱国的祖训从未忘过,但也不可全无防备。 只有自己拥有了让别人忌惮的力量,说话才有分量,别人才会把你放在眼里。 “你到底是什么想法?”苏挽月摇摇头,“我不懂,我毕竟不是男人,从军打仗自然是比不过真正的军人。你还一定要把虎豹营交给我,这么高的位置,我迟早会摔得很惨。” “你怕什么?有人背地里说你了?”杨宁清看着苏挽月苦恼的表情,哈哈大笑起来,被她狠狠瞪了一眼,也就正经了一些,“有我在,你也不用怕摔下去。我说了我不相信别人,就算出生入死,利益相关人心总是叵测。” “那你相信我?”苏挽月瞪大了眼睛问了一句,那双眼睛依旧像七年前一样,清澈而透亮,传说中七彩琉璃目只怕也不过如此。一般的女子,生了像她一样的这对杏目,单凭这双眼睛,也可以是中人之姿。 对上了杨宁清沉稳的眼神,连忙收了回来略微垂头。睫毛眨啊眨,像是小时候趴在墙头上看到的隔壁院子里的那个小女孩,柔软如初。“你希望我相信你么?”杨宁清看着她垂下头去,耳朵到脖颈的那一路线条,显得很流畅而干净。 “当然希望,我们是朋友啊。”苏挽月听着杨宁清这个问句,想都没想迅速答了句,抬起头来有些不解。 “谁要同你做朋友?”杨宁清摇了摇头,脸上的神色有些无情。 苏挽月一时不能揣摩到他心里的想法,这句话可以拆分成很多个意思。那到底是试探自己,还是他在说自己是认死理的人。做不成情人,就永远不要做朋友。苏挽月觉得这些想法杂乱如麻,堆在心里,一时半会缕不清楚。 “这是京城传过来的信,你看完就烧了。”杨宁清忽然没有再说那个事了,很自然而然转开了话题,掏出张叠得很整齐的信过去,前头的话像是烟灰一样被抚干净。 愣了下,仍是两手接住。展开来的时候心里悸动了下,苏挽月很熟悉这上面的字迹,瘦金体,挺拔秀丽。横画收笔带钩,竖划收笔带点,撇如匕首,捺如切刀,竖钩细长。很像朱佑樘本人的性格,游丝行空中暗藏杀机。 “皇上要我同你立即回京叙职?”粗略扫完,苏挽月非常惊讶,“那火筛怎么办?临时易帅?”这个做法不说祸乱军心,于情于理都没有立场下这个指令,但那张宣纸上,白纸黑字的确是这么说的。即刻回京,不得延误,违令者杀无赦。 “我刚刚看到的时候,也很惊讶,所以马上过来同你说了。”杨宁清脸上的神情,没有苏挽月那么夸张,仍是很稳重的那副样子,淡漠说了一句。端茶的手,都没有被打乱一下节奏。 “刚刚?这封信是刚刚传来的?”苏挽月紧接着问了一句。 “一炷香前。” 在得到杨宁清肯定的回答后,苏挽月没有说话了,微微眯了眼睛,像是在想什么。 “皇上为什么这么做呢?”苏挽月有些苦恼,沉思了半天,现在像是在下她最不喜欢的象棋,若是想赢,就要看到几步之外的局势,甚至是几十步之外。 “我本以为是想削我的兵权,但现在并没有任何调动令。”敌军当前,易帅的话,无非是怕臣子手中权力过大,皇帝不放心罢了,或者是听信了谗言。杨宁清似乎早就料到了这种可能的结局,所以并没有什么遗憾和害怕,若要有鱼死网破的一天,他也不会愚忠。只是当今皇帝明显没那么傻,不会那么冲动。 苏挽月摇了摇头,“肯定不是那样。”她似乎很了解朱佑樘,那个人运筹帷幄,也极为自负,他并不会害怕杨宁清手握重兵。 两人陷入沉默的时候,时间像是过得极慢。杨宁清一口一口喝着杯里的茶水,喝完了再用茶壶里的水添上,不紧不慢,坐的姿势也是四平八稳。但苏挽月却似乎听到了他心里乱七八糟的声音,他正在想怎么去应付。 现在回京是不可能的,会成全了蒙古人。但若是违抗,那句“杀无赦”却又显得后果太重。杨宁清夹在两难的处境中,他在想是牺牲了边境百姓的利益,还是顺从了皇帝一意孤行的成命。 正在安静中,帐外有士卒大声禀报,“杨将军,张副将和屠都尉求见。” 苏挽月愣了下,不知道他们两人一起来要说什么,而且还知道杨宁清肯定在自己帐中。 “进来。”杨宁清眼皮子都没眨,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第295章 火器威猛(2) 苏挽月站了起身,往后退了几步,不想让外人看到她刚刚和杨宁清平起平坐在喝茶。杨宁清仍是双手放在膝盖上的那个姿势,他可以脊背挺直一直这么坐几个时辰不嫌腰疼。 “杨将军。”两人并肩进来,单膝跪地行了个礼。 “起来说话。”杨宁清手掌向上,轻抬了下。 苏挽月望向屠四,但后者只是眼神对视了下,并没有交流什么。 “杨将军,探旗营回报,火筛带三千轻骑兵,出现在榆林。”张倫一拱手,率先开门见山说了一句。 这话一说出来,在场的人无不惊讶,只是表现方式不同罢了。苏挽月微微愣了下,而后像是没有反应过来一样,“他先攻打宁夏,后夜袭甘肃,但他本人却在榆林?把我们绕的团团转有什么好?他自己不一样损兵折将么?”兵分三路的结果,就是被如潮水般涌来的守军给围歼了,火筛这种作法,似乎完全不为夺城,跨越长城而来,他也的确在长城以南占不到什么便宜。 “探旗营刚刚传来的消息,准确么?”杨宁清却没有苏挽月那么一惊一乍,缓缓开口,冷静问了一句。 张倫没有丝毫犹豫和迟疑,声如洪钟,拱手再答,“千真万确。” 苏挽月一直在盯着屠四看,想从他眼里看出些蹊跷。但那人眼里只是波澜不惊的一副神情,让苏挽月看不出任何端倪。 “有没有一种可能,”苏挽月侧目,望着在沉思中的杨宁清,后者投过来继续的眼神,苏挽月琢磨了下说法,缓慢开口,“有没有可能,火筛是为了杨柳来的?”这是种很大胆的猜测,她不认识也不了解火筛,只是把人性中最固执的一面发展到了极致。 杨宁清微微阴了下眼睛,一时并未搭腔。苏挽月倒抽了口冷气,觉得自己琢磨再三说出来的话,还是鲁莽无比。 “你们先下去,传令下去,暂不开赴甘肃。”杨宁清手一挥,先把屠四和张倫两个人打发下去了。 “是,杨将军。” 苏挽月想问题想的有些出神,等到帐中只剩两人的时候,仍是在发呆的神情。 “你刚刚点醒了我。”杨宁清站起身来,走到苏挽月勉强,眼睛像草原上的星星一样明亮,但不知道是不是苏挽月多心了,他处理军务的时候,越加冷静得没有了感情。 “花三万兵力,至少要有一万人送死,如果真的仅仅为了杨柳一人,火筛真是疯子。”苏挽月摇摇头,自己也觉得那样猜测太过大胆。仅凭天马行空的一个设想,就把所有事归结到儿女情长上来,果然自己是女子,想的事情都太过风花雪月。 杨宁清望着她愁眉不展的脸,一时没有搭腔。 “你难道觉得我说得对?”见杨宁清许久没有说话,抬眼直视,在他眼底里看到了似是而非的神情。苏挽月惊讶问了句,难以相信的表情。 “其实火筛十年前就已经这么做过了,不然我和杨柳也不会闹到今天,老死不相往来的局面。”杨宁清的眼里,有些闪烁的东西,苏挽月拿不准那种情绪是什么,矛盾和复杂,像是拉扯两端的橡皮筋。杨宁清也会有如此纠结而左右为难的时候,这让苏挽月心里唏嘘了下,她以为杨宁清永远是那个南征北战的铁血将军,不会有优柔寡断的时候。 “十年前,那时候杨柳才多大?” “虚岁十五。” 苏挽月似乎都能听到自己心里长长的惊叹声,但为了表示对杨宁清的尊重,憋着没有任何表情,“你继续说吧。”古人也许不叫早熟,而是对爱情懵懂的时候,就义无反顾。没有老师和家长从懂事起就千叮咛万嘱咐的告诫,那个年纪的爱情,就是喜欢那个人,死也要喜欢那个人。 “便是一个再说起还能让我暴躁无比的事。”杨宁清皱了皱眉,有些不想说下去。苏挽月忽然想起自己被无数人,有意无意问起同朱佑樘关系时,那种心情。 “那年我只是个副将,火筛已经是蒙郭勒津的首领,经常骚扰边境,掠夺财富。杨柳小时候特别皮,从来不服管,她喜欢骑马,也喜欢草原,在某次偷偷溜到长城外的时候,她邂逅了火筛,直到半年后才被我发现。”说到这里的时候,杨宁清的表情已经不仅仅是皱眉头了,而是脸色铁青,让人看得发憷。 “然后你大发脾气,把杨柳囚禁起来了?”苏挽月试探性问了句,想着杨宁清肯定是这个反应。 “我当然要把她关起来,伤风败俗,成何体统!”杨宁清望着苏挽月的眼神,是冷酷而尖锐的,不容许有任何异议。 “我没说你做的不对。”苏挽月替自己辩解了下,她怕杨宁清现在的情绪,能迁怒到自己。 “但三个月后,军医诊断杨柳怀孕了,真是家门不幸。” 苏挽月大气都没敢出,觉得杨宁清肯把这件事说给自己听,绝对是一时兴起情绪到了,并非是他真正的意愿。 “那后来……”许久,都没有听见杨宁清再接话,苏挽月有些尴尬,忐忑不安问了句,望着杨宁清铁青不已的脸,觉得鬼面罗刹也不过如此。 “后来火筛大军围城,一定要我交出杨柳。那时我不过是个戍边的小将领,根本对抗不了火筛,我本打算以死相搏,但杨柳半夜跑了出去。就从那个夏天的晚上开始,我再也没有见过杨柳。那晚的星星特别亮,每到夏天的时候,我仍然会记起她义无反顾的表情,是一种真正把朝廷和家族都置之度外的神情,不管不顾,一心一意追求她的爱情。”杨宁清面无表情说完这段话,但似乎那些话,再平淡和不经意,仍然若有似无泄露他仍未平复的愤恨。 “你们兄妹也还真是狠心,后来十年,就算同在陕西,也不要再见一面。”苏挽月唏嘘不已,世事难料,杨柳当初走得绝情的时候,应该没想到后来会有那样的下场。她付出贞洁、名声、家族,甚至国家的爱情,最后也没有修成正果。 火筛最后娶了满都海的小女儿伊克锡公主,统满官嗔部,奢贵无比。而杨柳和火筛的故事,应该在西北的部落中被传得耳熟能详,这样的女子是不好再嫁人的,她也没脸回头认祖归宗,所以徘徊在边境的地方。看似肆意潇洒,但其中的冷暖,只能自知。 “当初那个孩子活下来没?如果存活下来的话,今年已经九岁了。”苏挽月小心翼翼问了句,杨柳十五岁就怀上的孩子,就算能十月怀胎生下来,古时候的医疗技术还真是让人忧心忡忡。 “不知道,我派出去的人,也没有查出究竟。”杨宁清摇摇头,那张坚毅的脸,忽而被笼罩上了一层黯然神伤的情绪。 “你别担心了,事情要是没到最好的结局,那肯定是还没有到最后。”苏挽月有些不忍心杨宁清的表情,安慰了句。 “真的么?”杨宁清一声苦笑,“我平生没有做过一件坏事,为什么让我遭遇到这些。” 也许有一天,我们能打心底里承认和接受,生命本来就是一种险象环生的磨难之旅,而彻底去感恩在这场旅途中出现的点滴温暖。只有知道了生活的真面目,才谈得上去享受。否则,你会被遗憾和痛苦折磨致死。 “顺其自然吧,所有的事情都会有它们自有的轨道,我相信事情会发展到好的方面。”对视了一眼,苏挽月极为平淡说着,宇宙是永恒的,各列行星都有自己的轨道,就像生老病死一样,这是人的自然规律。而冥冥之中,也有不为人所察觉的规律,在掌控那些看似杂乱无章的事情。 “同你说话永远那么轻松。”杨宁清脸上愤恨不平的神色,终于褪了下去,又回复到了以前那个眼神坚毅举止稳重的将军。 第296章 归去来兮 杨宁清伸手来拉了下苏挽月的手,“你陪我出去走走,明早大军开拔,回固原。” 扯的是苏挽月的右手,她手臂前端由于供血不足,这些天一直是冰冷僵木的,被杨宁清这么一碰,她条件反射退了几步,怕被他察觉了出来。 “回固原?真的不打了?”苏挽月率先开口问了句,她继续转移下话题,掩饰过自己刚刚那么反应激烈的原因。 “皇上要我带你回京叙职,无论火筛是为了杨柳还是为了其他,剩下的事情,我都没有再管的理由。”杨宁清沉声答道,把苏挽月刚刚脸上慌乱不已的神色,尽收眼底。 “俘虏五千,杀敌八千。什么叫剩下的事情没有再管的理由?你一走,边境的百姓怎么办?”苏挽月有些恼怒,觉得杨宁清这样太过不负责任。虽说军令如山,但还有一说,叫做——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你还没有想明白么?皇上不想让我打下去,他愿意让火筛尝到些甜头,愿意让北元蠢蠢欲动。” “这样对大明有什么好处?” “鞑靼和瓦剌一直是西北的两颗毒牙,时不时要阵痛一下,这次应该是拔掉之前暂时的麻痹。我们的皇帝,是个极为有野心和魄力的人,他应该有了自己的盘算,只是没必要告知我们罢了。”杨宁清耸耸肩,做了个浅显易懂的比喻。 “以牺牲掉现在的利益,来换取以后未知的东西。”苏挽月喃喃自语般说了句,这的确很符合朱佑樘的性格,他对自己狠,对别人也狠。有些事情一旦决定,就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刘大夏正在赶来的路上,接替我离开固原这段时间的职务,掌管西北三省。或许皇上还有打算,削弱我的势力,就算没有调兵令,他也能做到釜底抽薪。”背了手过去,跨步往外头走。 苏挽月一惊,快走了几步拦在了他面前,“你刚刚一直没有同我说这个情况。”这是个很严重的信息,但被杨宁清轻描淡写说了出来。 “我觉得这不影响我的行为,至少不会影响你。若不是你担心我回京后,火筛肆无忌惮,可能我会一直不说。”杨宁清笑了笑,眼睛里的神色很坦荡。 苏挽月瞪着杨宁清,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接话。他话里的深情自然是明白,不夸张也不隐忍,杨宁清是个很直接的人,爱恨忧愁都写在了脸上,这种人不会拐弯抹角,但他的直接也会造成对方的为难。 “我不仅担心那些,我还担心你。”苏挽月索性对上了杨宁清的眼,这句话一说出口,就从他眼里看到了惊诧的神色,但苏挽月好像没有什么犹豫一样,平静如水看着别人波澜四起。 “你说什么?”杨宁清明显有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走吧,我陪你出去走走。”苏挽月别过头去,忽然不再继续那个话题了。她也不知道自己刚刚是中邪了还是怎么,但人生就是这样,意随心动,往往给不出什么理由。 杨宁清看着她转身的背影,掀开帘子走了出去,被外头的月光拉成了灰白灰白的影子,一瞬间只觉诸神静默。 这片地方夏天的时候是草原,现在是寸草不生的荒芜之地。放眼望去,四周的景致都是一模一样的,所以要是迷失在这片荒漠上,是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天气好的时候或许还能凭星象,否则沙尘天,迷路了等同于找死。 往上便是腾格里沙漠,这儿只是大沙漠的边缘,但依然能感受到了它浩瀚无垠的博大。一座座沙丘如同大海的波浪,空旷的沙漠弥漫着令人不安的恐惧。动物的尸骨遗弃在黄沙中,骷髅深邃的空洞透射着对生命的渴求。几棵雕塑般的树木早已枯干,可依然顽强地不肯倒下,在沙漠中不屈地挺立着,那是对绿洲的憧憬。骑上骆驼的游牧人走进沙漠,苍凉和寂寥顷刻之间便淹没了一切,只有驼铃孤寂地回荡在大漠中。 再往北是贺兰山,“贺兰”在蒙古语中是骏马的意思,它横亘在宁夏的最北边,是明朝同蒙古残余势力中的瓦剌、鞑靼之间的界山。跨越整个明朝,也是瓦剌、鞑靼常常突破贺兰山和明朝军队征战的时期,明英宗朱祁镇,也就是朱佑樘的爷爷,曾经亲自带兵征讨瓦剌,却被瓦剌人俘虏。五年之后,瓦剌首领在贺兰山北边的属地被部下杀死,通过贺兰山骚扰明朝长达八十七年的瓦剌部落军事实力开始衰退;另一支来自贺兰山西侧、北侧的鞑靼开始了在贺兰山地区和明朝的较量。 “这个地方死过很多人。”苏挽月幽幽说了句,从军营走出来,不知不觉已经走了几里地,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已经走进了沙漠。回头望,已经看不见军营的样子,但天上繁星闪烁,苏挽月一点也不孤单。 寒风吹过来,拂起地上的沙尘,整个人都是灰蒙蒙的,便是在这种恶劣的气候中,才感觉得出人的渺小,但很奇怪,也为人的生命力所感动。 “这儿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贺兰山阴面,易守难攻。”杨宁清听着苏挽月的话,淡漠回了句。 苏挽月回头望他,在这个什么都没有地方,荒芜到只剩下冤魂哀鸣的地方,却依然有人陪。她在心里暗自好笑自己的运气,也不禁有丝悲凉。人的生命太脆弱,一次刀伤,一次水灾,饥饿或者是疾病,几乎有十万八千种原因能夺走人的生命,能活到现在的人,却又在因为十万八千种莫名其妙的原因,虚度光阴。 “这儿除了死灵,没有人听得到我们说话。”苏挽月背过身去,望着天际,“你今晚来找我时,是不是就已经决定要回京复命了?” “是的。”过了许久,听见杨宁清答复了句。 “那你知不知道,你可能会被软禁起来,那是一出鸿门宴。”苏挽月的声音很低沉,她背着月光的侧影,在广袤的背景下,显得飘飘欲仙。 “我知道,但不能逃避。”这个世界上,要是有一件事能让杨宁清深恶痛绝到骨子里,可能就是“逃避”二字吧,对于他来说,这两个字同等于懦夫。 “如果皇上要削你兵权,废你官职,让你做个傀儡副职,我想你肯定会生不如死。”苏挽月垂了下头,语气有些凝重,她真的特别了解朱佑樘,他能不动声色就把人,从云端拉入炼狱。 杨宁清一时没有说话,肃杀的晚风中,他一身戎装,也许身经百战,也敌不过人心叵测。 “要是你被夺去了地位和权力,你,会谋反么?”苏挽月回过头来,顿了一下,轻轻说了这句重若千斤的话。 “也许会,也许不会。”杨宁清沉吟半晌,他无法准确说出未知的事情,无法得知那时候的心情和局势,就好比曾经发过的忠君爱国的誓言,谁也不会想到,会发展到今天自相矛盾的时候。 “如果这次回京,会有这么一刻,我愿陪你浪迹天涯。去江南看花,去东北看雪,去塞北的草原,也去南方的南蛮之地。”苏挽月走到杨宁清面前,直直看着他坚毅的眼睛,周围没有一个人,但却似乎有千人万人。风沙呼啸而过,满天的黄沙中,吹起她黑色的长发,也吹起他黑色的斗篷,最终两人都融入到了沙漠里,渺小如一粒沙。 “值得么?”许久许久,像是过了一个世纪般,杨宁清轻声说了句。棱角分明的唇有些瑟动,这个像钢铁般的人,语气中却有一丝难掩的苦楚。 “值得。”苏挽月缓慢垂下头去,被人望穿心思的那种感觉,原来并不是十分难堪。 她心里仍是只有朱佑樘,仍然一心一意只想成全朱佑樘的丰功伟绩。甚至不惜用后半辈子几十年的时间,却陪伴另外一个人,天涯和海角,其实都无所谓,苏挽月愿意用自己去做赌注,只要杨宁清不谋反。 这对谁都不公平,但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谁让杨宁清喜欢苏挽月呢,谁让苏挽月却又放不下朱佑樘呢?世间唯有一“情”字,最折磨人肝肠寸断。 第297章 恍如隔世(1) 太和殿,御座底下。 苏挽月跪在下头,一点都听不清朱佑樘和杨宁清几个来回到底说了什么。直到那个冷清的声音说了句同样冷清的话,“起来吧。” 垂着头立在一侧,始终没有抬头看一眼。不知何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她曾经常伴左右立在御座后头,曾经出入随意无需礼节,但有些东西,你离开了哪怕半天,那东西也早早就不属于你了。 从进京的那一刻,苏挽月呼吸着空气都觉得不一样了,雪中的紫禁城仍然很美,美得让人望了自己曾经多么想逃离。一样的人,一样的景,但真真切切诠释着什么叫物是人非。 “苏挽月。”恍惚间听见那人叫了自己一句,错愕抬了下头,完全不知道刚刚说到哪了。 “你快上前。”杨宁清提醒了句,眼里一闪即逝的担忧。 再上前几步跪了下去,苏挽月努力在回想先前的对话停留在哪了,是禀报塞北的战况,还是上谏治边的良策,她对那些东西都不敢兴趣,听着那些长篇大论竟然仍是一片空白。脑浆一片混沌中,听着朱佑樘出声,“这是你遗落的东西,现在还给你。” 苏挽月没有反应过来,直直跪在那,见前头跨刀的锦衣卫捧了个托盘下来。这人从来没见过,但非常笃定,苏挽月确信她已经无数次听过这个人的名字。 “恭喜,失而复得。”抽掉了托盘上的红绸,上头放着的是那把“龙鳞”,双刃梅花匕,是苏挽月被发配去西北时丢了的。那女子看上去十七八岁年纪,浑身上下都是那个年纪的青涩和惊艳,浅笑的时候有个酒窝,扎着马尾,窄身的飞鱼服显得英姿飒爽。 苏挽月愣了下,她一直太过紧张,也太过沉迷于自己的胡思乱想中,望了去观察皇帝面前的大红人。风水轮流转,只是那人的喜好一直没怎么变,苏挽月跪在那,抬眼看着立在面前的独孤十二,一瞬间觉得自己应该心存安慰,你也曾那么年轻过,也曾被那样喜爱过。 “回皇上,属下不敢当。”没有伸手去接,苏挽月听着自己毫无感情的话,“已经失去了的东西,再拿回来也不是以前的感觉了。”她宁愿一辈子没有衬手的刀刃,也不想去接。 太和殿内一时悄无声息,朱佑樘本就是个气压很低的人,他不说话的时候,让人感觉特别压抑,但幸好,没有沉默太久,“两年未见,你仍是那副脾气。” 好像在说一个许久不见的老友,无悲无喜。朱佑樘垂了下眼眸,看着台阶下跪着的人,一时间不知道是谁比较残忍。想来想去,他只送过苏挽月这一样东西,而今唯一的这一样,苏挽月也不愿意要了。 “十二,你带她先下去,杨宁清留下。”朱佑樘面无表情吩咐了句,苏挽月跪安,至始至终没抬头看高高在上的那个人。 出了太和殿,外头大雪纷飞,苏挽月看着站在雪里头等自己的两人。 “有劳姑娘了,我去见见旧友,不知道可以不可以?”苏挽月侧头对着独孤十二笑了笑,但眼里却没有什么笑意。她在示意独孤十二可以不用跟着自己了,本就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的人,气场很相冲。 独孤十二抬了下眉毛看着苏挽月,毕竟年纪小,有些沉不住气,盯着苏挽月的脸,没什么客气可言,“也长得不怎么样嘛……” 苏挽月对这类话已经免疫了,笑着摇了摇头,“是,我已经老了。” 冲着比肩而立站在下头的人走过去,雪落在她的头发上,塞北的风吹日晒让她比实际年龄大了那么一两岁,而且还有挥之不去的沧桑感。岁月即便没有过早在她脸上留下印记,但内心碾过的轮轴,却会从眼神中表现出来。 是牟斌和云天在等自己,偌大的一个紫禁城,从来都只有这两个朋友而已。 “你什么时候到的?”云天开口问了句,手上拿了件白狐裘衣,展开抖了下给苏挽月披上了,“这是你丢在毓庆宫一直没穿的,今年雪大,别冻着了。” 纯白的狐皮斗篷,没有一根杂毛,这是当年杨宁清送给自己的,当初怕惹朱佑樘不高兴,一直压箱底放着。而现在被云天翻出来,苏挽月说不好云天是什么心思,也说不准在别人眼中,自己和杨宁清是什么关系了。 “也就一个时辰之前,进宫就直接去面圣了。”苏挽月解释了句,侧目望了望牟斌,恰巧那人也投过来眼神,两相对视的时候,牟斌眼里是波澜不惊的神色,好像一直都未起过涟漪。 “走吧,别在这儿说了。”牟斌看了看站在屋檐下头的独孤十二,建议了句。 苏挽月点了点头,走过几步又回身看了一眼,心里莫名有些寂寥。 走出神武门的时候,苏挽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绿萝呢?”说起来也奇怪,以前绿萝还在毓庆宫当差的时候,苏挽月和她是水火不容,但到后来,莫名其妙有点君子之交的意味。 “她怀孕的时候,黄儒就请辞了,现在只怕她孩子能下地跑了。”云天答得异常轻松,脸上没有一丝尴尬和不爽的情节。苏挽月颇有些唏嘘,当年绿萝再怎么不喜欢的人,时间久了,只要人品不坏,就会生出相依为命的情感,而且绿萝和黄儒有了孩子,只怕这辈子都不会再分开了。 “挺好的。”苏挽月由衷笑了笑,还算有些让人心情愉悦的消息。 “对了,你上次要我查的事情,帮你查到了。”云天迅速扫了旁边一圈,低声说了句。 苏挽月撇了牟斌一眼,也没把他当外人,牟斌是绝对尽忠职守的人,但他也有个守口如瓶的优点,“直接说吧,这事我等得很急,在那边也找不到可信任的人。” “凤韵兮和霍紫槐早就死了,小宁王朱宸出事之后不久,死在锌林上。霍紫槐伤势太重,凤韵兮抱着他尸体跳崖了。我派人去详细查了,烟雨楼把这事瞒得密不透风,只是住在山上的当地人有印象,当年一个穿红衣的漂亮女子在那殉情,后来来了一批江湖人去崖下找了几天几夜。时间对的上,应该就是你要查的结果。”云天轻声说了这么一大段话,雪花落在他的眉毛上,衬得他脸有些肃杀。 “真的死了……”苏挽月站在原地一时间挪不开步子,“冷霜迟同我说,霍紫槐由凤韵兮陪着,悬壶济世浪迹天涯去了。我还以为是真的,本没有怀疑,但最近太多事情了。” 第298章 恍如隔世(2) 其实按着常理来算,霍紫槐那时候武功尽失,凤韵兮也被砍得气若游丝。死里逃生和命数已尽给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纵然苏挽月觉得他们俩可惜,那时候也觉得应该是活不成了,所以说了那样的话安慰冷霜迟。几年后听冷霜迟说起,和当时设想的一模一样,不是没有质疑过,只是不愿意往坏的方向想。 “什么事情?”牟斌开口问了句,若不是这一问,苏挽月还以为他一直漠不关心。 “我见着几个冷霜迟的人,他势力渗透太快了。要是霍紫槐和凤韵兮都死了的话,师门之下,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我只希望我猜错了,他毕竟救过我几次,不愿意斗个你死我活。”苏挽月蓦然说完,心里那份寂寥的情绪逐渐扩大,好像整颗心都空洞起来。 “你不会……”云天瞪大了眼睛,电光火石间,猜到了苏挽月在担忧什么。造反这一事,一直是江湖门派多少年代来乐此不疲的,但烟雨楼七年前没被灭门,已经是万幸了,若还要以卵击石的话,除非有天大的理由。 “这本不是我分内的事情,本来也不想管,但我的确做不到置之事外。”苏挽月摇头苦笑,脸上的扶桑花,在雪天中有些要开败的感觉。 “你若是猜得到,皇上肯定也知道。”牟斌出声提醒,他没有云天火烧火燎的表情,也没有苏挽月苦思冥想的忧虑,很淡然的一个人,已经越来越超脱。 “我不确定,我问过冷霜迟,独孤十二是不是他的人,被否认了。我相信冷霜迟不会骗我这个事,那样的话,还有其他势力。”皱了皱眉头,几人不知不觉走到了午门,出了这道门就是紫禁城外头了。 “朝中甚为清明,我揣摩不出还有谁这么胆大。”牟斌沉默了几秒。 “独孤十二是个什么来历?这个名字已经翻来覆去传到我耳里好久,只是我一直没心思查。”颇有些漫不经心,苏挽月直接往外头走。 “怎么说?除了我,你还有其他消息来源?”云天笑得一嘴白牙,走上前半步搂了苏挽月肩膀,打打闹闹。 “没有三两三,哪敢上梁山。”苏挽月撇了云天一眼,一脸嫌弃把云天胳膊从自己肩膀上拎上来。上次被杨柳害得摔马受的伤,还没有痊愈,她不想让别人知道,“从我那时候跟随太子开始,已经快十年了,十年的时间,再怎么不济也会摸索出生存之道。” 这句话一说出来,才觉得时光荏苒。朱佑樘做太子的最后两年,做皇帝的最初五年,苏挽月一晃眼就把最好的年纪用来陪伴那个人了。但未想到,最后落得充军西北的下场,若不是杨宁清提拔,两年时间,她可能已经死在榆林的某个地方了。 “独孤十二以前是刘大夏的贴身侍卫,某次进宫被皇上看见了,也就留在了身边。”同午门守卫点头打了个招呼,牟斌随着前头打闹两人的脚步,走了段距离,确信没其他人听得到他说话,才开口。 云天没有说话了,这个“某次”其实是苏挽月离京的那一天。前人留下的余香可能尚存,但皇上就有本事转身就宠信新人。云天曾经以为皇上只是要分散下注意力,但后来明白,那么强大的人,没有戒不掉的东西,就算苏挽月是个瘾,无论找个替代品还是又付了真心,皇上也有千万种办法去戒掉曾经的旧爱。 谁都看得出来,独孤十二和苏挽月十七八岁时很像,眼睛像,尤其笑起来的时候,还有冷眼瞧人的时候。 “刘大夏么……”苏挽月在心中低低吟了这几个字,她和刘大夏私交尚好,但也许就是走得近了,最后被倒打一耙吃了闷亏。 “算了,懒得想了,你俩陪我喝酒去吧。”苏挽月眼睛忽然放光了一样,在云天胳膊抬起来之前,左手扯住,笑得宛若当年。微微侧了下身,右边肩膀对着牟斌,因为牟斌不会勾肩搭背,不用担心被云天大力拍一掌,本就不怎么牢固的肩膀脱臼。 在鼓楼下的酒庄喝得醉醺醺的,这里依旧是京城最热闹的商圈,车马盈门,热闹不已。 “挽月,你酒量好了太多啊。”云天有些招架不住,一坛子酒下去,自己都有些发懵,苏挽月却好像刚刚开始一样。 “那是。”苏挽月笑起来仍是非常爽朗,虎骨酒都当药喝了两个月,再不济的酒量也能被操练出来。伸手过去扯了云天的衣角,想要把人拉近一些,但云天已经有些头重脚轻了,俩人撞到了一起,苏挽月笑嘻嘻没有起来,她同云天一直没什么暧昧情绪,就算身体接触了也坦然。 云天任由苏挽月靠在自己身上,单手绕到桌上拿了酒碗,“我检查检查你这碗,是不是漏了……”他实在无法接受自己和个姑娘家旗鼓相当,虽现在也没分出胜负,但往后应该很难说。 这个姿势,也就变成了苏挽月被圈在了云天怀里,牟斌正襟危坐在桌子地面,脸色有些不动声色的冷意。 “你放屁!我凭的真本事!”苏挽月骂了云天一句,直了腰起来连连拍开两坛酒,推到云天面前。 “你不会想一次喝一坛吧?”虽然有些微醺,但云天确信自己没有疯。 苏挽月一挑眉,没说话。 云天趴在桌上不起身了,在那装死,被苏挽月摇晃了几下也没有起来的意思。开玩笑,就算是一坛子水,也能撑死人的好不。他知道苏挽月只怕心里有苦衷,酒精的浓度太低,醉不到她,但喝多了毕竟会难受,不想陪她胡闹。 “真无趣。”苏挽月嘟囔了一句,伸手在云天背上,狠狠拍了一掌。 云天闷哼一声,觉得半边肩膀都抬不起来了,果然是西北操练了一圈回来的人,手劲和酒量都已经远胜以前。 “你吃点东西,喝杯茶,别一下子就耍酒疯了。”牟斌淡淡说了一句,斟了满满一杯茶,推到桌子中间。 苏挽月本就觉口干舌燥,拿起来就喝,而后把茶杯放下时,恰巧看着牟斌直视过来的眼神。那抹平淡似水的神情,似乎隔了再多年,也没有变过。连苏挽月都记不清,自己原本的样子,但牟斌,却一直是他最初的模样。初衷不改,犹然不悔。 看着看着,苏挽月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云天吓了一跳,抬头看着苏挽月已经哭得不能自己。 两人愣了下,连忙过去哄。苏挽月抠着牟斌的衣袖,脸上泪痕交错,“我对不起你……”她幼时双亲尽失,是牟斌教她武功带她入锦衣卫。那些事情,苏挽月不记得,但十七岁以后,牟斌这个名字,等同于恩重如山的意义。他从来都没有亏欠过自己,也从来不要求任何回报,明里暗里,苏挽月已经数不清欠了几辈子的人情了。 “对不起……对不起……”苏挽月翻来覆去那句话,她真是有些醉了。 第299章 沧海桑田(1) 云天没说话了,转过身去撑着栏杆,看街上比肩继踵的人群,一时间很伤感。牟斌依旧是万年不动的冰山脸,但抱着苏挽月在怀里,脸上难能一见的温柔,他从来没有觉得委屈过,但看着苏挽月如此痛哭流涕时,扪心自问,他也无法不委屈。 云天没说话了,转过身去撑着栏杆,看街上比肩继踵的人群,一时间很伤感。牟斌依旧是万年不动的冰山脸,但抱着苏挽月在怀里,脸上难能一见的温柔,他从来没有觉得委屈过,但看着苏挽月如此痛哭流涕时,扪心自问,他也无法不委屈。 其实每个人都会痛,但有些人大喇喇敞着伤口,有些人用冷傲隔绝起来。他从来不怀疑自己意志坚定,也想过要默默无言喜欢她一辈子。但午夜梦回,想着她在别人身边,想着她整颗心思在别人身上,不能不痛。 幸福的时候会有些自私,苏挽月也直到最近才想明白,所有的人中,认识最久,亏欠最多的,是牟斌。有多少人会固执喜欢一个不爱自己的人十几年?毫无怨言又不离不弃?就算苏挽月同朱佑樘最相爱的时候,她也不是没有怨言的。 如果说关于前世的幻象都是真的,前世的水无忧和优昙尊者是逆天悖德的感情,那牟斌仅仅是东海里的一滴水,他处于更卑微的状态。水本是金鲤鱼赖以生存的环境,她在东海里千年,都不曾感受到身边的温柔,而后幻化成精,她义无反顾离开了东海,去同别人惊天动地,完全忽略了身后的目光。今世也是如此,因果循环的真理,对于感情来说并不实用,并不是你前世真心相待的人,今生就会反过来。也并不是你花了十几二十年,就能得到对方同样分量的感情。 “别哭了,再哭就不漂亮了。”牟斌温柔替苏挽月擦掉脸上的泪水,一点都不介意她把自己一丝不苟的衣襟沾得鼻涕眼泪一把。 “不用替我难过,不要觉得对不起我。”抱着她在怀里,在这个喧闹的酒楼上,雅间外头的人声鼎沸似乎都已经远离,牟斌有种“死了也值”的感觉。 “你还记得我陪你去云南么?”感觉到怀里的人点了头,牟斌轻轻笑了,他许久都未曾笑过,有种轻微的僵硬,“时间过得好快,那时候你才十七岁,我真怕你死在路上,但你没有那么脆弱,你一直都很优秀,又强大又倔强,但那些不是我现在想说的。” “那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时光,你在我身边,没有别人,游山玩水的感觉。” 苏挽月当然记得,但后来朱佑樘亲自来了,她开开心心拽着人看火烧云的时候,已经忘了最开始陪她赴汤蹈火的人,是牟斌。是他愿意赌了性命陪自己去云南,中间艰辛,已不想再提,爱情太容易冲昏人的头脑,她只顾着同朱佑樘卿卿我我,完全看不见其他。 “后来你陪皇上先回京城了,我随同厉英去宁州平定叛乱。中间出了乱子,我差点活不下来了,从悬崖爬上来的时候,我近乎奢侈在想,要是你能担心我一下,再死几次,又有什么关系呢?回京后,得知你出宫走了,皇上说因为你以为我死了,同他闹翻了。真的,我很感激你把我放在那个比较重要的位置上,我也一直不敢再去想太多,你幸福就好了,我远远看着你幸福就好了。” 牟斌说话的声音,有些冷清,强大而孤独,他内心或许太苦,说出来的话都没有多少人情味,但苏挽月听来,却字字句句,如泣如诉。男人是不会轻易哭的,尤其牟斌这样的男人,他顶多浅浅淡淡说出来,更多的时候,是说都不会去说。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苏挽月似乎只会重复这三个字,反手抱着牟斌的背。 “傻丫头,世间唯有感情,不用说着三个字。”牟斌好像从未有过伤心欲绝的时刻,再大的苦楚,也是轻描淡写。 “如果有下辈子,我绝不会辜负你……下辈子,换我来对你一片深情好了……”苏挽月说的话,像是小孩子在玩过家家,但也的确,那是她仅有能说的几句话。除去抱歉和愧疚之外,她恍然觉得,今生已经没有办法去补偿。 那些幼稚的话,却听得牟斌心里异常沉重,冷若冰霜的一张脸,眼底却温柔似水。 “张允过来了。”本来一直靠在栏杆上把自己伪装成空气,忽然看到了楼下的身影,回过头对俩人说。 “张允?”牟斌皱了皱眉,只可能是来找自己的,看了看怀里的苏挽月,又给她擦了擦脸,“你要不要紧?不准哭了啊。” 苏挽月抽了抽鼻子,侧过身去整理自己面容。 张允上了二楼,还未进雅间,就看着牟斌掀开帘子在等自己,“指挥使。”进屋就行了个跪礼。 “起来说话。” “杨将军被罚跪在太和殿广场,属下找了整个京城才找到几位,特来禀报。”张允很急,喘着气说着,似乎已经赶了太久的路。他也很久没见着苏挽月了,打量了几眼,见她眼睛红肿,好像刚哭过,脸上样子比起两年前,成长了不少。 “怎么回事??”苏挽月愣了下,反应过来后站了起身,先前本就情绪波动很大,加上喝了快一斤酒,身形有些晃荡,牟斌赶紧扶住。 “也不能说是罚跪,杨将军从太和殿出来,下了台阶,就在雪地里长跪不起了。”张允依旧是莽汉的性格,大冬天的,急得一头的汗,眼珠子都凸出来了,隐隐有着血色,“听十二姑娘说,杨将军请了个不情之请……皇上动怒了逐客……杨将军就执拗跪在那……”吞吞吐吐,他需要组织下语言,把零碎的信息说出来。 “你知道请了什么愿么?”牟斌还算冷静,没有乱阵脚。 “大概知道……” “什么叫大概?那怎么个大概法?”云天沉不住气了,觉得这样对话下去,得憋死自己。 张允看了看云天,又看了看牟斌,最后眼神落在苏挽月身上,“杨将军好像请皇上赐婚,他要的是苏侍卫……”终于说了出来,张允还是习惯那样称呼苏挽月,好像仍是在镇抚司做千户的时候,岁月不曾离开过。 苏挽月脸上一沉,立马拿了裘衣出门。牟斌不动声色跟着,脸上神色不怎么好看。他同杨宁清不算有深交,但于情于理,不希望那个少年将军多做损兵折将的事情,总之心情太矛盾了,到最后牟斌压根理不清自己在想什么。 云天和张允跟上了疾步匆匆的两人,瞅了苏挽月一眼,欲言又止。 “有什么想问的,别憋死自己了。”苏挽月目不斜视,很奇怪的气场,眼睛仍然红,但已经收敛起了那副柔弱的样子。 “你跟杨将军,发展到什么地步了?”云天认真思索了下措辞。 苏挽月皱皱眉,脚下生风,看样子就是很急,“你到底想问什么?我和他不过君子之交,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别人为什么求皇上赐婚?”云天见苏挽月语气不怎么好,唠叨了句,仍是没打退堂鼓。他们几人并肩走在街道上,寒风中有股子凛然的杀气,其中以苏挽月最甚,云天真的怕她回宫第一件事就是拔剑砍人。 “我怎么知道,杨宁清从没跟我提过这事。”苏挽月眉头拧成了麻花,一点准备都没。 “真的?” “我骗你干嘛!”苏挽月火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云天抬头看了下天,黑云压顶。 苏挽月被问住了一样,一时间并未搭腔,想了一想,“自然先救人再说,他对我恩重如山,若不是他,我早死在榆林了。”好像唯有让杨宁清性命无忧,才是最直接的想法,数九寒天,这样的天气跪在外头,就算几十年的武打底子,还是吃不消的。 进了午门,迎面看见独孤十二,她后头跟着几人,也是锦衣卫,见着牟斌和云天,垂头行了个礼。独孤十二笑了笑,并没有跪,一抬手,指着苏挽月,“哟,你回来啦。”那个动作很不尊敬人,无论她现在如何得宠,苏挽月毕竟是她前辈。 苏挽月理都没理,脚步未停,直接走了过去。牟斌和云天怕她出事,低声说了句“告辞”,也就跟着走了。 “皇上说,让你想好了再过去。”独孤十二身形一闪,挡到了苏挽月面前。动作很快,轻功不弱,十七岁的年纪,这个修为实属难得。 “怎么说?”苏挽月抬了下眉毛,实在不想同她交流。 “一个字都没有变,皇上说,‘让她想好了再过去’。” 苏挽月抿唇没说话,侧身过去,这次独孤十二没有挡道,只是抱着双臂斜斜冷视了眼,“真不简单。” 苏挽月回头和她对视。 “你的男人可真是遍布天下,全大明最有权势的几人,都被你收了。你说是不是,牟指挥使?”独孤十二饶有兴致最后问了牟斌一句,笑起来嘴角边酒窝显现。牟斌一下子脸上更不好了,不过独孤十二置若罔闻。 这种明摆着挑衅到头上的事情,苏挽月一向不是缩头乌龟,“那你说说,都有谁?” 第300章 沧海桑田(2) 独孤十二自然是不傻,她不敢说皇上和杨将军的名号,就算提个牟斌,也算是以下犯上,宫里头嚼舌根可以,但当着人面说,就是另外码子事了。就算所有的人都心知肚明,不能说的东西,仍是要咽在肚子里。 “不敢说?那我走了。”苏挽月深深盯了独孤十二一眼。 转身的时候被独孤十二扯了右手,苏挽月抽了口气,脸色瞬间白了下,但没什么举动。 “你要干什么?”牟斌训斥了一句,“退下。”他毕竟是锦衣卫里最大的官儿,只要穿着那身飞鱼服,就要听他差遣。 独孤十二直勾勾看着苏挽月,眼里有种不太符合她年纪的东西,旗鼓相当的味道,“皇上是我的。”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苏挽月忽然就笑开了,摆摆手,“毕竟长你几岁,我不同你这小孩子闹。”笑得特别坦荡,一时间旁边的人也不知道苏挽月怎么了,她像是遇到了真正可笑的事情。 伴君如伴虎,她现在年轻新鲜么,没关系,过几年就老了。 “你手怎么了?”过神武门,牟斌低声在苏挽月耳边问了句。 微微惊讶,没想到刚刚那一拉扯,很细微的不适仍被他看出来了,瞅了旁边一圈,云天和张允离的稍远,“没大碍,日后同你解释。”苏挽月只是简单说了句,现在没时间去详细说。 到了太和殿前的广场,果然见杨宁清长身而跪,脊背挺得笔直,身上裘衣圈出了一个寂寂寥寥的影子。那扇朱漆大门紧闭,琉璃瓦上白雪皑皑,重檐屋顶飞龙走凤,汉白玉台阶却显得冰冷彻骨,这是个没什么人情味的地方。 苏挽月什么话都没问,扯紧了身上斗篷,走过去在他旁边跪了下来。 雪地冰寒,地气太过寒意重重,杨宁清脸上微微有些发青,侧过头来看着苏挽月,“你干什么?” 苏挽月抬头看着那扇描金的朱漆门,“杨将军待我一往情深,我就算心性凉薄,也当同你共苦同甘。” 杨宁清看了看苏挽月身上的白狐斗篷,认出是许多年前自己送出的那一件,心里一惊。她微微低头,脸映衬在白色的毛领下,已经不是当年惊鸿一瞥的惊艳,但岁月留下来的东西,好像更让她有种不动声色的力量。 “你当真愿意娶我?”没等杨宁清说什么,苏挽月侧过头来,盯着他眼睛。 “我一直非你不娶。” “不介意我过去?”仍然盯着那双正义凛然的眼睛,不知为何,苏挽月问出的话,有些颤抖。岁月悠悠,好像自己辜负了很多人,但又接着在不可避免伤害其他人。 “介意吧,但我仍是想娶你。” “娶了我之后呢?不在乎我心里没你?” 杨宁清猛然摇了摇头,轮廓分明的那张脸,显露出了痛苦的神色,那痛苦是隐忍的,所以看得更让人心惊,“我只想带你回塞外,不愿你留在京城。你是我唯一喜爱过的人,无论如何,我都想你过得好。” 苏挽月却像是忽然懂了什么一样,她曾经问过杨宁清,要是这次回京什么都没了,愿不愿意什么都不要就走。杨宁清那时候没有给答案,但苏挽月隐隐觉得,没有哪个男人会那么傻,放弃真正的前程似锦去追求虚无缥缈的爱情。有些人的价值可以很大,他征战沙场戍守边疆,价值远远大过当个山村野鹤,苏挽月终于明白,她不能那么自私。 嫁给杨宁清也没什么不好,多少女子梦寐难求的姻缘。苏挽月侧头看了看站在远处的牟斌,心里纵然长叹,全都是孽缘。她恨不得把自己劈成三瓣去偿还了,那样的深情厚谊,压得她都喘不过气来了。 “皇上是同你说了什么?” “虎豹营被当成先锋步兵营,损失过半。再回京路上,我虽早知此事,仍是装作一无所知,我不想谋反,但皇上却要逼我反。”虎豹营一直是杨宁清的嫡系,是最精锐训练最优良的营队,本不应该做冲锋营的功用,刘大夏如此一来,摆明了是要砍了杨宁清的左右臂。外敌当前,却现行内乱,确实让人心寒。 “那为何扯到我身上了?”苏挽月怔怔半晌,现在也来不及去怪罪他一路来的隐瞒。 杨宁清苦笑,男儿膝下有黄金,他上跪天地,下跪君王。而今跪得笔直,也算是低人一等,“皇上令我三月之内扫平蒙郭勒津,否则不再与你相见。” 苏挽月顿然无言,蒙郭勒津已经称雄漠北四十多年了,几代皇帝都没有搞定的事情,就算杨宁清天赋异禀是一代战神,也不可能三个月之内摆平。“那我就陪你跪着吧,等皇上允了你的愿,我就陪你回塞北,一辈子都不回来了。”苏挽月有些乏力,她将自己的命运随波逐流了,不再去拼死顽抗。 “现在怎么办?”云天看着跪着的两人,颇有些不知如何是好。要不是双双跪着,在这雪天,那么眉清目秀的一对丽人,站在那还真是极为养眼。 “等着。”牟斌却没有云天那么急,抱着双臂冷酷得跟座铁塔一样。 “我说牟统领,你还真沉得住气。你喜欢的女人要嫁给别人了,你还这么优哉游哉?” 牟斌斜斜看了云天一眼,他们好像共事了十几年,却一直没太多交集。云天一向只忠心于皇上,牟斌也是公事公办的冷傲劲,同谁都不套近乎,唯独在同苏挽月的关系上,两人对她,却都是真心实意做朋友的。 “不添乱就好了。”牟斌淡淡说了句,算是回答。 云天也不做声了,这种情况下,再去参合一脚,只会是更加鸡飞蛋打的局面。谁都明白这个道理,牟斌也从来都不是冲动的人。 “怎么连她也来了……”云天没和牟斌继续讨论那个话题了,因为远远看着莫殇走过来,莫殇到的地方,肯定是随着张皇后而来。 牟斌也看了眼,皱皱眉头,他实在不愿意这么多人来看苏挽月的热闹。 但张菁菁好像也听闻得出来这件事情不一般,被宫女扶着走了过来,亦是同正殿前头还有挺长一段距离。见着牟斌和云天,客客气气笑了笑,说实话,她做皇后,架子摆得比以前的贵妃还低,在外的名望也很好,多得众人敬佩。 这些事情都是其他年轻女子学不来的,正妻终归是正妻,她不吵不闹,母凭子贵,没有人能动摇她的地位。 “参见皇后。”牟斌和云天先是要行跪礼,被张菁菁先行一步制止住了,“两人大人客气了。”笑着扶了两人,滚边的万字不到头的立领衣襟,外头镶着一圈兔毛,举手投足都是谦然之间不失大气。 “那儿是怎么了?”张菁菁下巴点了点正殿那头,语气中颇为不经意。 “我们也是刚来呢。”云天礼貌性笑笑,答得话也官方。 张菁菁问不出来,但也不急,站在那儿等了一会,就瞧着独孤十二雄赳赳走过去。年轻人就是不一样,你就算只看她一个远远的身影,依然能感受到活力非凡。 “莫殇,你陪本宫去见皇上吧。”张菁菁望着独孤十二的身影消失在那扇朱漆门后,笑了笑,侧头对立在一旁的贴身侍卫说。后者抬头,对视不到一秒,而后迅速颔首,轻声诺了句。 待张菁菁走远,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牟斌忽然问了句,“莫殇陪着皇后也有十年了吧?” 云天本在想张皇后这个时间去见皇上,到底是什么用意,被牟斌这么冷不丁一问,吓了一跳,愣了愣,而后点头,“差不多了,过完年就是十年。” 牟斌阴郁的眼神一下子更加深沉了,云天看了看他,大惊道,“你不会在怀疑?你胆子太大了……” “你以为我在想什么?”牟斌仍是不动声色,瞟了云天一眼。对比那个喜形于色时常吊儿郎当跟个少爷一样的云天,他着实老练和心机重重不止七八个档次。 云天自然知道牟斌在猜测什么,舌头都要咬掉了,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莫殇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不可能的。”皇后也许备受冷落,但也不至于饥不择食,她有天下女子都向往的地位,没必要以身犯险。 牟斌还是酷的不行抱着胳膊,“二皇子出生不到两个月就夭折,三公主病病殃殃却可以活到现在,凭医术来讲,太医院都不是等闲之辈,这样的结果,你自己好好揣摩吧。” “你是什么用意要提醒我?”云天警惕性问了句。 “没有任何用意,共事这么多年,我也不希望见你最后落得凄凉结局。” 云天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怔怔半天,他是小聪明还行,但大事面前有些迷糊,“怎么就能扯到我身上?我是越来越听不明白你说的话了。” 牟斌望着不远处苏挽月的身影,语气颇为凝重,“挽月应该也感觉到了,是到了收网的时候了。”他不像是在回答云天的问题,但的的确确是在晦涩表达些什么,不是只有改朝换代才有换血的时候,大面积洗牌,无可避免淘汰一些不太聪明的人。 云天默然不语,好像是在沉思。 “你觉得现在天下太平么?不见得,天翻地覆也只是那些大人物一盏茶的功夫。”牟斌的目光还是没收回来,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今天的话特别多,也许是先前看着苏挽月哭哭啼啼的那一番话有了感触。 忽然有些羡慕杨宁清,他敢于去同那个最高统治者去争取,就算世事难料,起码他们现在生死与共的情形,就足够让人羡慕了。 第301章 情人相见 那扇描金的朱漆门打开的时候,苏挽月抬头看了眼,隔着长长的台阶,从未觉得那扇门是那么高,连门槛都那么遥不可及。这是两年以来第一次正视,这次苏挽月没有急急忙忙垂下头,看了看那个素衣如简的人,依旧冷淡的面貌,其实他的眉目,他的嘴唇和鼻梁,他的任何表情,苏挽月都能轻易记起,但同记忆重合的时候,才发现两人都已经变了。 张皇后在后头站着,没有上前。她长长远远瞟过来一眼,苏挽月就觉得自己像是高台上的戏子,正在唱一出闹剧。 独孤十二在左右侍奉,朱佑樘走到跟前时,从裘衣下拿出个小巧的暖炉,塞给了独孤十二,“拿着,一边玩去。”语气很清淡,但说不出来的宠溺。 苏挽月皱皱眉,烦的不行。 “不要,我就在这儿玩。”嘟囔了两声,接过朱佑樘递来的东西,但撅着嘴不肯走。 朱佑樘没管她了,垂下眼神来看着苏挽月,“你现在,是怎么个意思?” “我要嫁他。”苏挽月答得斩钉截铁,她一向是非常狠决的人,尤其对于气人这方面。 朱佑樘抬了下细细的眉毛,连苏挽月都被风沙吹出了几条细纹,他却仿佛从岁月中偷走了岁月。一直是精致完美的一张脸,就算不贵为天子,也依然是人中龙凤。 朱佑樘抬了下细细的眉毛,连苏挽月都被风沙吹出了几条细纹,他却仿佛从岁月中偷走了岁月。一直是精致完美的一张脸,就算不贵为天子,也依然是人中龙凤。 “火筛入侵,西北边境大破,国难当前,杨宁清身位镇北将军,不应在这时同朕讨赏。”一字一顿,说的极其天经地义,好像在这个时候,临阵换帅,要杨宁清十万火急赶回京城的,不是他自己一样。 “那若是赢了火筛,就皇上就答应么?”苏挽月笑了笑,咄咄逼人。 杨宁清一直没说话,他是认死理的人,就算要回去打仗,他也要带苏挽月回去的。不然这次回京叙职,摆明了就是骗他把苏挽月带回来。 “赢了再说。”望着跪在跟前的人,朱佑樘觉得隔着几尺雪地,好像隔了整座雪山一样。 苏挽月抿了抿嘴,站了起身,侧头去扯了杨宁清起来,她力道一下大得惊人,单手就有不容抵抗的样子,“不用求他,我自己愿意嫁你就是了。”她抿唇的侧脸,线条漂亮得几乎可以杀人。 许是跪久了,杨宁清有些晃荡,苏挽月伸手扶了他,两人相互搀扶的情景,有些刺眼。 但朱佑樘未说什么,反倒是独孤十二先开口了,“苏挽月,你要不要注意下廉耻?” “廉耻?我用不着你来教。”苏挽月冷笑了下,垂了手下来,隐隐不见握拳忍怒的小动作。说真的,她已经习惯被人骂狐狸精之类的,骂来骂去换了几个名词,也没多大意思。 “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独孤十二冷笑,她能当着皇帝的面这么有失礼节的吵闹,也算是被朱佑樘惯坏了。 张菁菁和莫殇皆是没动,站在屋檐下头,事不关己远远看着。 云天看了看牟斌,“我们要不要过去?” “再等下,也许这事马上就可解决。”牟斌摇了摇头,偌大的一个广场,皆是各怀心思的人。 “你做梦吧,那个独孤十二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云天嗤之以鼻,握了握腰间的绣春刀,好像随时准备的模样,“没事都能整出事来。” 牟斌没说话了,望着那头的人影。若不是皇上宠着,独孤十二什么都不是,也许还在兵部做侍卫,但人的机缘很奇怪,全天下人都不待见你,有一个很强大的人宠你就行了,何况那人是万人之上的皇帝。 皇上究竟沉迷于那个小姑娘什么?这个问题牟斌没有一天不思索的,但仍无解。 “皇上,我们可以走了么?”苏挽月懒得同独孤十二废话,有些已经过去的时光是没办法弥补的。就像现在,她在杨宁清身边两年,而这两年在朱佑樘身边的,是独孤十二。漫天大雪中,苏挽月站在那个愿意为自己长跪不起的男人身边,恍然有种对峙的错觉。 朱佑樘许久许久,都没有说话,他周边的气压变得很低,好像旁边的雪也更冷些。 “苏挽月,究竟是谁,准你这么放肆?”感觉过了几百年,朱佑樘很轻的开口,声音不大,但语气却很重,重的苏挽月几乎都直不起腰来了。 “皇上……” “望皇上恕罪。” 杨宁清本想解释什么,却被苏挽月一把拉到后头,急冲冲认了个错。眼下这个形势,她太明白了,根本没有辩解的余地。朱佑樘发起火来,从来都不是暴跳如雷,他杀伐狠决,从来都不是靠得脸色凶悍。 “你有认错的样子么?”仍是轻飘飘一句话,但话语中,自有君王一语千斤的压迫感。 “望皇上恕罪。”苏挽月没有一丝犹豫,重新跪了下去。 杨宁清抓着她肩膀,刚想再说什么,却被她覆手上来用力一握,示意不要出声了。 “你在塞外待久了,真是越来越野。”见苏挽月反应,语气缓和了些,略微有些笑意,但依旧很冷。 苏挽月觉得自己的心情,比这数九寒天还要冻人,什么时候,距离已经遥不可及到了这种地步。就算面对面,也需要一个高高在上,一个匍匐于地。她忽然间很失落,但却不伤心,很奇怪的感觉,早有预感般,已经忘记了怎么伤心。 “跟十二道过歉,你便可以走了。今天的事,朕当没有听过。” 苏挽月感觉得到,身后的杨宁清已经竭力在隐忍。他虽是忠君,但并非愚忠,被欺辱至此的时候,也会奋力一搏。不让苏挽月跟他回去,其实杨宁清明白,皇帝是怕苏挽月死在战乱中了。挥军蒙郭勒津,已经是送死,三月之内要平定,更加是痴人说梦。杨宁清此去,定是有去无回。 他想娶苏挽月,一是因为喜爱,二是为了牵制。这个步步为营的环境,杨宁清虽有真心,但却不能完全没有算计。有苏挽月在,皇帝就不会下死手。 “跟十二姑娘道歉是没问题。”苏挽月非常爽快,顿了顿,竟然真的恭恭敬敬朝独孤十二磕了个头,“十二姑娘,先前言语有些冒犯了,望海涵。” 朱佑樘瞳孔收缩了下,不动声色。 “不过,随杨将军回塞北,这事无论如何是肯定的。”话锋一转,苏挽月站了起身,平起平坐的架势。 杨宁清虽有些别心,但苏挽月却是完全没有察觉,她沉浸在愧疚的情绪中,怎么样都不愿意杨宁清孤身回去。女人不仅会被爱情冲昏头脑,也会被恩情蒙蔽了双眼,苏挽月再怎么聪明,也躲不开这个天性中的弱点。 “苏挽月,你是要造反么!”朱佑樘彻底被惹恼了,语气冷到不能再冷。 处处被一“情”字所绊,朱佑樘对这样的苏挽月,已经相当无可奈何。 “皇上,许是我自不量力了,您要留我在京有什么用么?我当年去意已绝,不惜伤了皇后,我不想待的地方,谁也困不住我。” “你还真是要造反了。”太久没人这么忤逆他了,重复了两遍,幸亏不是急性子,不然得挥手让人把她拖下去了。 “皇上,我愿有生之年替你戍守边关,忠心不二,何必要我困我在京城呢?”苏挽月语气寥寥,她年纪似乎大了,不再是当年说个狠话不眨眼的人了,语义斟酌,不想闹僵了本来就不好的局面。 “你以为朕留你在京,是念旧情?”朱佑樘冷笑一声,那笑声听起来,让苏挽月觉得阴风阵阵。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淡漠一语,似乎却有千言万语的疲倦。 苏挽月狠狠瞪着他,手抬起来指着独孤十二,“无论如何,你身边只要有别人,我死都不会回头。无论你什么目的,无论你什么手段。”束缚也好,不甘心也好,别有所图也好,太多的算计让苏挽月想得头疼,到后来,她已经分不清什么是自己想要的,唯独能分得清什么是不要的。 话音未落,眼前闪过一物,苏挽月情绪不太稳,没反应过来,被杨宁清扯到怀里护了一下。地上滚落的那只精致的暖手炉,再抬头时,看着杨宁清的额头已经被砸破了,伤口虽不深,但血流了他半脸,糊住了一只眼睛,看上去有些怖人。 “现在要不要过去?”云天眼尖,瞧见了流血事件,但仍是请示了下上级。 牟斌话都没来得及回答,却见苏挽月已经动手了。 “借将军利剑一用。”未等杨宁清说话,苏挽月冷飕飕拔了杨宁清别在腰上的剑,寒光一闪,剑已出鞘。她左手拿剑手上力道了然,直直冲着独孤十二过去。 独孤十二使的兵刃很奇怪,眼前金光闪闪,从她手里幻化出无数飞环,眼光缭乱间有些不知如何下手。苏挽月一声冷笑,不屑一顾的表情,手里的剑似有千钧之力,轻轻一挑,劈开了那飞环,贯穿了真气,剑身碰到飞环,就碎成了几瓣。 “雕虫小技。”苏挽月轻蔑说了一句,单手奕剑。 “那这个呢?”话音刚落,眼前闪过几枚袖箭,速度之快,让人避无可避。 苏挽月放缓了身形,瞟了一眼,当下就僵持住了,“尊皇箭已经死了,你何以有她的东西?”三寸袖箭,红黛绛衣,凤韵兮当年就是凭这几只尊皇箭,独步江南武林的。 “每一种武器,天下都不会只有一个人使用。”独孤十二答得理所当然。 “那很好,当年同凤韵兮未分出胜负,今日看看我会不会输给尊皇箭。”苏挽月寒意逼人,她现在已经断定独孤十二和冷霜迟有关系,不然怎会使凤韵兮以前的看家本领。怪就怪自己,太过轻信他人,结果到头来,被耍的团团转。 “挽月,你别同小孩子一般见识。”身前一刀挡道,是莫殇出手了。 云天和牟斌赶来,参见过皇上,见莫殇已经出手,就立在了旁边。不然三个人堵着苏挽月,她心高气傲,难免受不得这般待遇。 “让开,我今天一定要教训她。”苏挽月从来没有那般仁义道德,身形一闪,手劲大得惊人,莫殇本就没同她真打,被那一剑削下来,反手拿刀去挡,但僵持之下单手已经不能支撑,本能用双手撑刀了。 牟斌和云天同是大惊,两相对望一眼,眼里都是在说——苏挽月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她单手执剑,而且还是左手,闷声削了下去,竟然要莫殇双手撑刀去挡她的力道。这已经不是她该有的层次,超过太多了。 “杨将军,你有没有事?”云天拽着杨宁清到一旁,先塞了个手帕,而后犹犹豫豫问出声,“这挽月的功夫,是您指点的?” 杨宁清压了压伤口,擦了擦眼睛上的血迹,回过身去寻苏挽月的身影,那人正打得不亦乐乎,眉头越皱越深,“我知道你要问什么,只是如今我也同样惊讶。” 云天愣住了,杨宁清也不知道的话,那这事就蹊跷了。 本还想问,却见牟斌受了皇帝指示,拔剑参与战局去了。他不愿意同苏挽月打,但君命难违。果敢一个侧身,回劈了苏挽月刺过来的剑,让莫殇闪过了这一招。 苏挽月眼里满是阴郁之色,黛色青眉下的眼睛,显得很深,有种浓到化不开的戾气。白狐斗篷落在了地上,万年不变的窄身黑衣,像深夜里最嗜血的肉食动物,牙关都咬紧了,以命相搏的那种压迫感。 “挽月,你别胡闹。”两剑僵持间,牟斌侧步上前,在苏挽月耳边说了句。 苏挽月置若罔闻,绕过牟斌的肩头,看站在朱佑樘旁边的独孤十二,言语万分不屑和挑衅,“躲在皇上身边算什么事?身位御前一等侍卫,就那点几下本事,真是笑死人了。” 独孤十二自然是不服,刚上前半步,被朱佑樘不动声色扯在了怀里,那份维护的意味太过明显。苏挽月看得眼睛很酸,她总算明白自己这么多年,唯有把朱佑樘是放在心上过的。 对牟斌也好,对杨宁清也好,对冷霜迟也罢,这些人自己有过感激,有过愧疚,有过亏欠。但唯一又恨又矛盾的心情,只有对着朱佑樘。他们有过荒诞不羁的过去,有过相濡以沫的曾经,也有过心如止水的五年,但闹到现在这个地步,苏挽月知道是自己性格的必然,也知道那是朱佑樘刻意为之。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个人就可以避让了。也不难理解,千古一帝,把真心和心思全部让在一个人身上,那也太多了。 朱佑樘应是这个世上最有毅力的人,没有他戒不掉的瘾,也没有他放不下的人。 他由着历史的洪流,把生命和精力全部献给了大明,谁人不可利用?谁人不可舍弃?他以前可以用苏挽月来牵制牟斌,现在也可以用她来牵制杨宁清。一切都在掌控中,除去苏挽月已经不再听话。 她终究不是一条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狗,也终究不是任人宰割的小白鼠。 第302章 镜花水月 苏挽月觉得自己已几近成魔,抬了她伤势未痊愈的右手起来,筋骨扯动间,心如刀割。 牟斌实在不忍她这幅模样,再拆了数十招,一直是守势,本想拖着逮到机会不让她受伤,将人拿下。但还未等到那个时候,就见云天拎了绣春刀也加入进来了,“抱歉,皇上催得紧,要速战速决。” 云天也知这事场面上不太好看,两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女子。 “不必过来!”苏挽月瞥见杨宁清要出手相助,急忙怒喝一声,长剑一划,地上深深一道印子,透雪而过,地上青砖碎了半寸。 “皇上,替你征战沙场的将军,抵不过一个蛮不讲理的侍寝之人么?您就是这么爱才的么?”苏挽月直勾勾盯着不远处的朱佑樘,其实这件事情不是这么算的,但台面上来讲,她出手教训独孤十二的原因,只能是维护镇北将军。 “姓苏的,你未免管得太宽了!”独孤十二待不住了,被人当面这么讲,脸上很是挂不住,手上连发三枚袖箭,又是要来一决高下的架势。 苏挽月轻飘飘躲过,她是个很奇怪的人,先前能恭敬跪着去道歉,现在眼里一粒沙子也容不得了,只是直直盯着朱佑樘,“皇上,我要你说。” 朱佑樘抬了抬眼皮子,冷冷清清回了句,“朕要宠谁,由不得你来干预。” 这句话话音刚落,陡然苏挽月的戾气就增了三成。 黑气凝聚在剑刃周围,若有似无,飘渺至极,像她身上的黑衣。 苏挽月右眼角的那朵花忽然裂开了,每一瓣纹路,都淌出了血来,这一幕出现得太过突然,让周围的人都惊讶无比。 唯独只有苏挽月,毫不在意,眉骨下的眼睛,像黑洞一般,看不出生气。从那花瓣中淌出来的血,蜿蜒过曼长的瓜子脸,在她尖下巴那垂落。那血细细的几丝,看上去不是特别触目惊心,却仿佛一种诡异的妆容,衬得她有些妖异。 “那好,我就割了你的心头肉。”苏挽月冷笑的声音,绝情中带着些寂寥的绝望。 云天和牟斌双双,心颤了下,他们都知道,苏挽月说出来的话,都不是玩玩而已。几招过后,牟斌拿剑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剑身上也残破开来,再一招,是云天接的,直接踉跄了几步,有些狼狈。 虽说他们两人没有使全力,但以二敌一仍然不见占上风,苏挽月的武艺已经早胜当年了。挽了几个剑花,长发飘飘间,有些恣意逍遥之感。长剑袭来,那笼罩在剑身上的黑气,仿佛是沾上的一层毒气,让人稍微受个皮肉伤都不敢了。 的确,她剑身上的黑气是种毒药,无需涂在剑刃上,由她握剑的手传来即可。 苏挽月很多年前,就知自己体质异于常人,也难怪冷霜迟要拿走她的翠蛇,但那些都不会再困扰她了。人活到一定年纪,自然就会开窍,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是不会让人练到一等武艺的,任何事都有捷径。 朱佑樘依旧长身而立站在那,事不关己的漠然神情。垂头看了看怀里的独孤十二,拍了拍她脑袋,“别怕。” “我哪有怕了……”独孤十二皱着眉头,嘟囔了句,嘴巴翘得老高。 朱佑樘笑了下,众目睽睽下,低头含了她嘴唇几秒。 那边打得风生水起,苏挽月几乎要把地都掀翻过来了,她只是似乎还不习惯用剑,但手法仍是很快。凡是那柄剑扫过的地方,一片狼藉,若她手里的是龙鳞,效果可能更惊人,何况她现在右手有些僵硬,破坏力依然无敌。 云天绣春刀刺了过去,没敢真往要害刺,就愿让苏挽月拆了这招,牟斌恰好翻身从后心偷袭,能夺了她手里长剑,两人再好制住她。 但苏挽月反应太快了,长剑斜斜划了半个圆弧,云天的绣春刀被带到了旁边栏杆上,再稍一使劲,刀身折断,汉白玉的栏杆上出现一道长长的口子,他那柄黑钢锻造的绣春刀,竟然是被苏挽月内力给震断了。虽说保不齐杨宁清的剑也是稀世珍宝,但硬碰硬中,胜负悬殊已分。 云天愣在当场,苏挽月身形往后退了半步,牟斌左手成钩,朝着她的面门袭去。但她脸上的血流得更多了,那朵花的每一瓣花瓣,都被染得妖艳非凡,她眼睛红通通的,看得牟斌又不忍心。 “莫殇,你要去干什么?那边两大高手联手,怎么会输呢,再说,三个男人欺负个女人,似乎有失道义。”张菁菁自然是看得到云天处了下风的,见莫殇有提剑之势,轻轻淡淡说了一句。 “是。”莫殇站着没动了,手放了下去。 朱佑樘抬了下眼皮子,看着几步之遥的人,没怎么放在心上。他知道张菁菁那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的确,这事要是传出去了,一场闹剧。只怕人人都以为锦衣卫是草包,皆是一等一的高手,联手还打不过一个女子。 “她武功以前没这么厉害啊。”独孤十二有些怕冷,缩在朱佑樘怀里。朱佑樘也不在意,大大方方像裹小兔子一样搂她在裘衣下头,纯碎是来看戏的架势。 “哦?你以前见过她?”朱佑樘问得意兴阑珊,修长的眼睛似乎在笑,又似乎没有喜悦。 “也不是,以前在兵部当差,听过啊。”解释了句,不是太好的答案。 牟斌和苏挽月卷到了广场中央,两人十米之内,都是打斗的范围。朱佑樘一时间,觉得武举的殿试好像提前了,看得饶有兴致。不愧是锦衣卫指挥使,招招防御也没有落什么下风,但好像再这么下去,好像苏挽月会赢。拆了数十招后,牟斌在退了半米。 “皇上,为什么不要夜枭来打呢?他不是最厉害的么?”独孤十二像个小孩子一样。 朱佑樘扯着唇笑了笑,“你觉得朕会为了护你,把所有底牌都拿出来?” 独孤十二身体一僵,没有说话。 朱佑樘抬手抚着她顺滑的秀发,轻声说了句,“要听话,听话的孩子才有糖吃。” 又抬眼看了看那边战况,牟斌仍是不出狠招的话,十招以内,必定败下阵来。朱佑樘不禁在想,等下怎么办,难道真把怀里的人交出去让苏挽月砍了?不行,她还有用。头疼得在想,让宫里的锦衣卫都来捉拿苏挽月的话,事情又似乎闹得太大。苏挽月那么心高气傲的人,宁愿死在当下。 冷漠的丹凤眼挑了挑,一瞬间想过几种对策,但都被一一否决。 没等朱佑樘想好怎么办,却似乎已经不需要他去操心了。 杨宁清神色凝重夺过莫殇的刀,这次没等苏挽月的反抗或者拒绝,脚下生风就卷入了战局,但却是以对手的身份,“牟指挥使,您处处心慈手软,是打不过挽月的。” 一招“砍马金刀”,毕竟是杨宁清,挡得苏挽月攻势缓了几分,也让牟斌退出了战圈。两人皆是黑衣,漫天之中只剩模糊了的两个黑影,瞬间斗了数十回合。杨宁清常年在外征战,早已身经百战,且他不似牟斌一样处处留情,狠下心来就要制住苏挽月。 “挽月,你莫要入魔道。”一个空挡,杨宁清退了几步,地上已经一片狼藉,凡是被她剑气扫过的地方,白雪宛然成虚渺黑烟,诡异非常。 “连你也挡我?”持剑立在那儿,苏挽月觉得自己这个样子,太过可笑。 杨宁清额上的伤口仍在淌血,顺着眉骨淌下来,眼睫毛湿润了一片,半张脸如修罗,但表情又是凄厉而痛苦。苏挽月看了看他的脸,转身又看了看被拥在怀里的独孤十二,最后眼神落在那个怀抱的主人身上,精致如前的一张脸,温润端方,冷漠又孤傲。 苏挽月扔了剑跪倒在地上,黑气散尽,她却仿佛不堪重负一般,口中鲜血喷涌而出,她伸手去捂,但温热的液体从她指缝中流过。那样子即憔悴又苦不堪言。 你无论再怎么小心,一掬水捧在手心,终究会流逝,她以前抓不住的东西,就算现在变成了性命攸关的鲜血,也只能放任它们淌走。 血留在已经狼藉的雪地上,红得妖艳又让人心酸,苏挽月低低咳嗽起来,闷声在肺里。 那双墨云的皂靴走到跟前,苏挽月没有抬头,旁边寂静无声,连风声也没有。 “苏挽月,你若没打够,十万禁军奉陪到底,只是那时候,你就是死路一条了。”那声音依旧清冷,眼前的长袍精致得看不到一个针脚,滚着金线,苏挽月想伸手去抓,但被自己手上的血吓到了。 一样是下雪天,好像回到了他们最初见面的那天。也是这样,她跪着,看一个遥不可及的背影。而这次,她已经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都不准管她,都退下。”朱佑樘发话了,最后冲着杨宁清下通牒,“她在这跪到申时,你可以来带她走,在此之前,你若是违抗,休怪朕不留情面。杨宁清,你今天已经惹恼朕很多次了,好自为之吧。” 苏挽月始终没有抬头,血留下来,已经染红了前头的一小片血地,她没有力气去管,只是抬手蹭掉了眼角的几滴眼泪。不知过了多久,好像人都已经走空了,周围寂静得可怕,越是空旷的地方,了无人烟的时候,越是让人慎得慌。 抬了抬僵硬的脖子,目光落在前头的小金炉上头,鬼使神差般,爬了几步去端了那个早已经没了温度的暖炉在怀里,地上抖落的煤渣好像在嘲笑她一般。 苏挽月怔了怔,呆呆跪在那,这次虽然伤心到要死了,却已经掉不出眼泪了。 “杨将军,挽月刚刚是怎么了?”出神武门,离了太和殿广场,杨宁清却没有直接出宫,他是要在这扇门口等着苏挽月到申时的。 听着云天的问,杨宁清茫然侧过头,眼神之中,有着藏不住的疲惫。 “您的伤要不要紧?要不要叫太医?”直到杨宁清回过头来,云天才看着那张血迹斑斑的脸,看上去有些怖人。 “不要紧,一点小伤。”杨宁清摇摇头,背靠着朱红色的宫墙,长长叹了口气。 “是以蛊助力,你们难道都没奇怪过她眼角的扶桑花么?”过了片刻,杨宁清漠然说出口,语气蔫蔫,甚是乏力。 “成化二十三年,她从江南回来便有,我虽奇怪,也没怎么问过。”牟斌想了想时间,皱皱眉头,那一年发生很多事,先是万通暴毙,而后先帝大病,太子被压入宗人府。小宁王蓄意谋反,烟雨楼蠢蠢欲动,宫中和朝廷乱得像一锅粥一样,直到太子出狱,才将局势稳定。 那样风雨飘摇的环境中,谁也不会把过多目光放在苏挽月的脸上。 “可能你们有所耳闻,但并不知晓实情。当年张皇后和万通联手,囚禁挽月于永宁宫,挽月被毁容貌,当时还是太子的皇上势力不足以扳倒她们,并没有翻脸。”杨宁清顿了一顿,像是在整理思绪,继而幽幽再续,“她的脸是治不好的,冷霜迟以蛊虫入她身,就变成了她眼角上的那朵妖物。” “你为何这么清楚?”先不管那些话是真是假,牟斌沉声问了句。 杨宁清冷冷一笑,他里头穿着朝官武服,绯色的官服上绣着狮子图案,这是一品武官的标志,“杨某这些年虽身在塞北,但坐在这个位子上,无一天不是腥风血雨。你们二位身在局中,论视野,论手段,好像都是杨某比较占便宜。” 诚然,会有孑然一身的清官,如前朝的于谦于丞相,一身刚正不阿,不屑与人为党。但政治上的事情,太多时候是需要盟友的,杨宁清位高权重,永远都不乏拉拢他的人。 “挽月武艺大增,全是凭蛊虫的功力?”云天性子比较急,他没有牟斌那么谨慎。 “也不全是,我得到的消息,她的面貌因为蛊虫而恢复,又是冷霜迟亲自下的蛊,功效也许远远不止如此。她身体里,也许不止一只蛊虫,也许……她去修了巫道,也说不定……”杨宁清的话有些混乱,他只肯定与冷霜迟有关系,但他的势力,还不足以把事情盘剥缕析得分毫不差。 “以蛊虫修巫道,最后会怎么样?” “最后怎样很难说,经年累月,每过一段时间就要植入一只蛊虫,到后来,被蛊虫吃光了身体,就会变成傀儡。”杨宁清面无表情,连紧皱的眉头,也显得那么没有生气。 云天倒吸了口冷气,牟斌却是默不作声。 “有什么事情,值得她这么逼自己呢……”牟斌长长一声叹,像是把精气神都给叹没了。 “当年她独自出宫,可能只是一时伤心。两年前她离开京城时,你以为她还只是心灰意冷么?或许她觉得天下人没一个靠得住,便断了自己后路,就算凭邪术变得强大也无所谓。容颜只是镜花水月,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用巫蛊恢复了容貌,就能知足的小姑娘了。” 第303章 峰回路转(1) 苏挽月仍然跪在雪地中,已经冻得麻木。 脸上的伤已经诡异的愈合了,留下淡淡的血痂,颜色比之前更深,开在她脸上,有种破败颓废的美感。 “申时到了么?”前头晃过一个身影时,苏挽月漠然问了句,没有抬头。 那双靴子停在面前,上头绣了枚小巧的绿叶,再抬眼,是那张很年轻的脸,她眉梢飞扬跋扈的样子,让苏挽月觉得像以前的自己。 “皇上说,你可以走了。”独孤十二居高临下说了句,语气很活泼。 “申时到了么?”苏挽月仿佛没听到她说话一样,淡然再问了句。 “你看你真是奇怪,能打能杀又怎么样,失了宠仍是落到现在地步。”蹲了下来,视线和苏挽月齐平了,年轻而漂亮的一张脸,总有资本去骄傲。 独孤十二伸手去摸了摸苏挽月的脸,手指拂过她的下巴,像是在拿捏一样很好玩的东西,苏挽月没动,眼皮子都没眨一样。她脸上的血迹已经干涸,纵横之间,仍看得出先前的惨烈,但毕竟是冷掉了的血,不能够让独孤十二去害怕。 “你究竟是什么来历?”苏挽月冷不防问了句,那时候独孤十二的手刚好滑到她脖颈上。 “你猜呢?”手中袖箭抵着她纤细的脖颈,只要用力扎进去,神仙都难救,“其实你怀疑的,皇上也会去怀疑,但他依然喜欢我。”独孤十二似乎知道怎么样击垮苏挽月,轻轻松松说句“喜欢”,就有四两拨千斤的效果。 苏挽月皱了皱眉,猛然抬手抓着独孤十二手腕,“有种就动手啊。” 她眼神很狠,类似于兽类捕食时的凶猛,瞪得独孤十二退了半寸,恍惚间以为占上风的人不是自己。 “你以为我不敢么!”年纪小,就是沉不住气,袖箭扎进去一些,瞬间在苏挽月脖子上划出血来,只要再捅进去,穿过苏挽月的咽喉,这个人就再不能说话,但独孤十二的确不敢了。 苏挽月似乎看出了独孤十二眼里的犹豫,哈哈大笑起来,像是在看一个笑话一样。 独孤十二恼怒,扬手要去捅了苏挽月的肩膀,不敢让她死,那避开要害,也想要她疼上一疼。但手腕扬起来,却被紧紧抓住。紧接着整个人被往后一拎,甩在了后头。 “十二姑娘,还请您收敛些好。”杨宁清面色不善,弯腰扶了苏挽月起来。他脸上的血迹已经被清理干净,额上一道新鲜的口子,衬得整个人都不怎么友善。 苏挽月扶着膝盖缓了一会,肩上被披上了斗篷,她冻得已经全身麻木了,嘴唇薄得跟张纸一样,“是可以走了么?”抬眼望了杨宁清一眼,眼神之中很平静。 “可以了。”杨宁清半搂着她腰身,让她靠在自己身上,“你还能走么?” “能啊。”苏挽月满不在乎回了句,但杨宁清好像不怎么相信,把人裹了两层,再打横抱起来,转身大步朝外头走去。苏挽月晕乎乎的,已经没精力去抵抗了,再严重的伤势也不能打倒她,但最普遍的伤风感冒,却能让她蔫过去。 “杨将军,这样一来,整个京城都知道我们俩的事了,你要是不娶我,我可能真就嫁不出去了。”对着一路上那些诧异的目光,苏挽月有些畏缩,但毕竟年纪大了脸皮厚了,被行了几个注目礼,忽然坦然起来。 杨宁清把已经裹成粽子一样的人,再搂紧了些,肩膀宽阔,在他怀里无比安心,“别说那些无聊的,你冷不冷?”看她乌青的脸色,好像是着凉了。 苏挽月有些恍惚,觉得如果不是眼下繁杂的局势,清清闲闲起来,她倒愿意同杨宁清重新开始。其实人生,可以有很多种可能,衣不如新人不如旧,也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 出午门早有马车在那候着,苏挽月往旁边瞅了瞅,没见着云天和牟斌。 “你要找的人,领了任务被派往通州去了,半个时辰前已经动身。”车夫掀开了车帘,杨宁清抱着苏挽月进去,好像知道她刚刚目光里寻找的是什么。 车内温度颇高,苏挽月歪在一侧,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这么急,怕他俩在这,再卖我人情不成?” “可能接下来要调我回固原了,但我不可能放你一人在京城。”杨宁清正襟危坐,伸了伸腿,马车平稳行驶起来,他面色有些凝重。 “我还真不知道这一出戏唱的什么,容我好好想想。”苏挽月微微愣了下,手撑着额头,一副困苦不已的模样,再睁眼时,却见杨宁清直勾勾盯着自己,苏挽月轻轻叹了口气,头靠在车壁上,“你打算如何?” “这句话我也同样想问你,你打算做什么?” 苏挽月笑了笑,垂了眼眸,太过疲惫,让她眼睑下折了几条细纹出来,而双眼皮也被折成了三段,整个人都显得很憔悴,“说实话,我宁愿走得很远,让你们一个都找不着。”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能走到那里?”杨宁清的话很是残忍。 苏挽月闭了闭眼睛,慢悠悠问了句,“西北现在如何了?” “火筛退军五十里扎营,如你所算,他果真要走了杨柳。” “才五十里,退得不算远。”苏挽月像是在自言自语,皆说冲冠一怒为红颜,但很多时候,女人只是附属品,是远远比不上前程和地位的。男人要是位高权重,他就足以选择许多东西,包括女人。应该说,阴阳有别,存在即是真理。 “你的事,我也不过问,但希望你知深浅,不要误入歧途。”沉吟良久,杨宁清凛然说着,有一丝严肃的气氛。 苏挽月自然知道他所指的是什么,笑了笑,起了身跌过去,杨宁清连忙扶住,苏挽月兀自堵住了他的唇,蜻蜓点水的肌肤之亲,却让杨宁清整个人都颤了下。“你不会见死不救的。”苏挽月舔了舔嘴唇,笑得像狡猾的蛇,杨宁清有些恍惚,立场不明。 月夜,漆黑无风。 苏挽月披着那件白狐裘衣出现的时候,其实在黑暗中的环境中很打眼。但她一点都不在意,长发飘飘,别在腰上的古朴刀具,显得整个人都冷冽了几分。浑身都散发着一种寒冰之气,以前的她即便沉默寡言,也不会给人无端的压迫感。 果然人随心变,物随境迁。变化才是永恒的真理。 “你叫我过来有什么事?”苏挽月开门见山,微微一瞥眼神,迅速扫了周围一圈。确定没人后,才正过眼来看着张菁菁。 那眼神之中很是生疏,但却生疏得极为自然。苏挽月的心,似乎也像她的眼一样,既冷漠又不再屑任何温情。斜着一双眼睛看人,隐隐之中,三分孤傲,七分戾气。 “你莫要同独孤十二斗了,赢了也是输,何必让别人看笑话。”许久,张菁菁轻启了棱角分明的唇瓣,语气万分陈恳说了一句,但脸上的神色,有种无动于衷的感觉。那像是她的画皮,早已经刻在了她的脸上。 “这样的道理我会不知道么?”冷冷笑了一声,眼角的扶桑花,在夜色中极为妖艳,她微翘的唇形很恰当表现了主人漫不经心的心意,话锋一转,“可是,今日你也在场,那样的情形,我忍得下去就跟你姓。” “……要是你不肯,没有人能逼你。独孤十二就是逼你动手的,她年纪小,所有人都以为她单纯任性,其实不然。”张菁菁微微怔了半晌,而后开口。 “我不争不抢,但也不会任人欺辱。”摇了摇头,很坚决般。苏挽月很倔,一直就是个死脑筋,看着张菁菁的眼神,苏挽月似乎从那张淡漠的皮下看到了担忧,“不必替我操心了,路是我选的,走到今时今日,我也只能认栽。”也是难得,现在还知道要来提醒自己。 “你后悔过么?”忽然问了一句,夜风把他的话送到苏挽月耳里,这“后悔”两字,却像寒冰一样浸到心里。 “你让莫殇约我出来,其实是想叙旧吧?”苏挽月哈哈大笑,红唇映血,“怎么,这两年过得挺无聊?新纳的妃子不够分量让你动手?” 苏挽月也是直到最近,才明白历史就是张纸。写的东西还不容易造假?没有什么是完全真实的,唯有活在当下的感觉,才是明明白白。她以前掐着时间算,哪一年先帝驾崩,哪一年太子登基,哪一年大水,哪一年大旱,又是哪一年会战乱,但算来算去,一点意思都没有。而且在朱佑樘身上,和史学上记载的那个勤恳专情劳模型的皇帝,气质完全不一样。 “我也觉得,争来争去没什么意思。”张菁菁很大方笑了,她天生有种大家闺秀的气质,端庄又漂亮,这样的女子毕竟会嫁个好人家,一生衣食无忧,“人心最难猜透,还不如去把握可以把握的。” “那你把握了什么?” 张菁菁忽然不言不语了。 “忽然十年便过去,方知岁月冷似水。”苏挽月轻不可闻的一声叹息,揉进了夜幕中。愁绪本事摸不到看不着的,但此刻,你却仿佛看到她脸上长满了这种东西,不是皱纹的冗杂,而是会让人瞬间老去几十岁的东西。再回神,已经沧海桑田。 对任何事,你若耗费了太多精力,必然无法断臂止血。因为那已经是你生命的一部分。 第304章 峰回路转(2) “你问我后悔么,有的时候怎么定义后悔呢?我得到又失去的后悔?还是不能永远拥有的遗憾?可是我能肯定的是,我当年要是不去飞蛾扑火,我现在一定后悔。人生就是这样,一念之间,千差万远。只是我仍感激他当年待我的真心,我有过无忧无虑的时候,他现在欢喜了别人,我也没有资格去埋怨。”她抬头望着张菁菁,长长的话语,从她被冻得微白的唇瓣里泄露出来。 她们两人,当年争得头破血流,明里暗里,结下了多少怨气。张菁菁是明面上的赢家,她生了皇子,做了皇后,母仪天下,尊贵无比。可是她自己知道赢得窝囊,那时候皇帝整天整夜只需要苏挽月一个人陪着,宠到了什么地步呢?苏挽月一皱眉头,他就可以彻夜难眠。 只是苏挽月最后也输得不太坦然,她其实是输给了人性。别人君临天下的时候,不再会掏心挖肺哄你开心了,偏偏苏挽月是眼睛里容得沙子的人。要么全部给,要么全部不要。 比任何人都要看得清楚,感情的事最不好捉摸,或许当初只是闹脾气,但过了那个时间,原谅和求和或者妥协,都不是两个孤傲的人会做的事情。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和朱佑樘,已经错过了。 张菁菁微微眯着眼睛看着苏挽月平静到极致的脸,很难想象,有女人能这么坦然。太过看透彻的人,总是享受不到真正的快乐。 “我父亲说王大人昨日请求告老归田,应该就这几日,吏部尚书一职就要空缺。”张菁菁轻声说,这才切入今晚的主题。 苏挽月一时间并未搭腔,抬了抬眉毛,心想王恕几朝元老了,吏部又是六部之首,他这一走,带来的不说天翻地覆的变化,也算是新一轮的换牌了。定定看了张菁菁半晌,女子不应多干涉朝政,尤其她还是皇后,“这些事,应该还轮不到你或者我来操心吧。” “我没那个意思,只是想着这消息或许对你有用。”张菁菁忽然笑了下,笑着摇摇头。 “怎么说?” “王恕一走,吏部尚书一职,我猜十有八九由马文升担任。如此的话,兵部尚书的职位就空缺下来了。” “那绝对会是刘大夏的囊中之物。”苏挽月微微一思酌,觉得这种调动,不会有差池。 “朝中能人颇多,谨身殿大学士李东阳或者谢迁如何?” 苏挽月愣了下,一时间并不是十分明白张菁菁的用意,心中合计下来,“李先生在先帝时起,就是内阁首辅,况且先生一直是太子太保兼礼部尚书,要由他来掌兵部,有些牵强。倒是谢迁,此人谈吐尤健,又颇有江湖侠气,只是先前同马文升有过分歧,一向不和,我不知道你这两个提议,到底是几个意思?” 当年马文升提出大同边警,饷费不足,要求增加南方两税折银的数字。谢迁表示反对,他说:先朝因为南方赋税较重,所以用折合银两的办法来减轻。如果再提出增加,恐怕百姓不堪负担。结果马文升提出的议案没有被通过。 这两人虽都是难得的好官,但政见上的不同,导致关系一向不温不火。所以谢迁兵部侍郎的位子,一直坐得不怎么舒坦,但他为人坦荡不羁,心胸气魄,不会把这些放在心上。 “李公谋,刘公断,谢公尤侃侃。我父亲说,这三人皆是天下贤相,不过,同你关系要好的杨将军,也是出将入相的奇才。”李东阳善谋略,刘健学识博大精深,又敢于仗义执言,谢迁则是能言善辩。 绕了半天圈子,还是绕到杨宁清身上了。苏挽月盯着张菁菁,一时没搭腔。 “今日在太和殿前头,杨将军待你真心实意,旁人也是看得明白的。” “怎么?你要做媒?”笑得嘻嘻哈哈,苏挽月从不曾想到,有朝一日,会同张菁菁在这漆黑的夜里,讨论个人感情问题。 “我不确定你心意如何。”张菁菁望着苏挽月的眼睛,从她含笑的眼里,似乎又裹了一层冷霜,叫人看不太透。 “你们张家的权势,想借由杨宁清,再更上一层楼么?”摆了摆手,冷冷笑道,似乎扯到了点上,干脆就一口回绝,“那便不用想了,他一生戎马,不适合京城这个大染缸。” 张菁菁微微眯了眼睛,“我还没那么大的野心,想要杨将军那样的人为己所用。” “那你何必提醒我呢?我又不是瞎子,别人对我的心意,我感觉得到,只是我的事情,就不劳烦你去费心了。”苏挽月话说得很死,要是张菁菁都来打这个主意的话,未免太荒唐。 “你总是该抓住的时候让机会错过。”张菁菁叹得那口气,颇为真诚。 苏挽月依旧笑得漫不经心,不怎么在意,“连你都替我可惜了,那该是个多大的机会呢……” “独孤十二说你悖了她面子,吵着让皇上教训你,皇上已经答应了,这是乾清宫的宫女过来同我禀报的,应该就在今晚或者明夜。”与苏挽月嬉皮笑脸对比明显的,是张菁菁那张不动声色的脸,俩人各有各的处事原则,苏挽月惯于腥风血雨中安然自得,张菁菁习惯面色如常下的惊涛骇浪。 “教训?怎么教训?我今日已经磕头跟她道歉了,这姑娘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苏挽月暴跳如雷,恨不得现在拆了乾清宫去问个明白。 “你能屈能伸,倒是真让我意外。” “谢谢啊。”苏挽月没好气。 “也不可能真砍了你,但或许是雷声大雨点小的暗杀之类。虽是如此,你心里必定生寒,但环境就是这样,不进则退。所以我劝你,在大洗牌的时机,找到自己的靠山。你若能助谢迁掌兵部,又有杨宁清替你撑腰,朝中众人,无不要看你三分脸色。” “一石三鸟这么好的办法,你都替我想出来了。”苏挽月依旧笑笑,如春风拂面。 “实话同你说,独孤十二怀孕了,我不要她孩子生下来,威胁我皇儿的太子之位。我对你,不能说是借刀杀人,只是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没佩服过几个人,你是一个。” 苏挽月觉得自己像被闷棍击中了,脸上笑意犹在,但略微有些僵硬。 “随随便便蹦出来的一个野丫头,就让堂堂皇后害怕了,那后宫新收的妃嫔,岂不是更让你方寸大乱?况且,独孤十二还没有封妃呢,你太小看她的能耐了。”苏挽月依旧笑着,摆摆手,不以为意。 “不一样,独孤十二是北元亲王巴藏卜的女儿。” 苏挽月觉得自己今晚接受的信息量有些过多,直勾勾瞪着张菁菁,“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 “功过是非,自有后人评断。”张菁菁答非所问。 “巴藏卜的女儿,也算是北元皇族,不可能流落到这儿的。”苏挽月摇摇头,她面上虽说不信,但心里却又有一点怀疑。 “若是私生女呢?若是独孤十二的娘亲,从来都没有做过王妃呢?” “够了。”苏挽月一把打断,“我们今晚聊得太多了。” 张菁菁笑得意味深长,也不勉强,闭了嘴。 “告辞了,多谢你今晚的提醒。”顿了顿,苏挽月打了声招呼,旋即转身欲走。 “一直没问,你右手是怎么了?”张菁菁站在后头,仍是颇为关心询问了句,话音才落,侧步到了苏挽月前头。也没有先问过她的意思,就抬手顺着她右肩摸下去,先是摸到一截硬硬的通木,被打磨细小了藏在衣袖里,而后又是一截,张菁菁愣了下,直到小心隔着衣服摸完她整个右臂,碰到她气血不足微凉的指尖。 “真是厉害,伤成这样白日里也那么威风。”由衷感叹,收了手回来,“时光倒退十几年,或许我也会去习武。” “刀多利从来不是看用了多少钢,杀人也未必需要亲自动手,皇后娘娘,你就不必遗憾那些了。”雪白的狐皮落地,她依旧穿着最喜欢的黑衣,浓的像化不开的墨色,苏挽月漠然笑了笑,不经意抽了手回来。她右臂不能弯曲,所以只能很别扭甩开肩,单手捡起地上的狐皮再披上,动作仍是很利落,但有些不协调。 “谁伤得你?” “是我自己不小心,太过大意了。”摇摇头,仍是要立马离开的架势。 “就这样吧,我回去休息了。”苏挽月挑眉说了句,旋即转身,她的背影中,让人感觉有很沉重的东西,重到她的长发都不能被吹起来。 “等等,杨将军知道这事么?”牟斌在后头叫了她一声。 “不知道,他心思太浅,也从不怀疑我骗他什么。”苏挽月没回头,风中飘来她的回答。 “那皇上知道么?”张菁菁今晚的话似乎有些太多,像是一下要把苏挽月踩死的架势,不断问她各种能而不言的事情。 “不知道……吧……”苏挽月犹豫了下,忽而在心里抽了一下。 张菁菁是故意这么一问的,心思城府,在片刻之间就见分晓。 苏挽月却是在这一刻,真的很疼,疼到连呼吸都是千刀万剐。 悲悯舔舐自己的伤口,苏挽月做不到让人可怜,所以她只能高傲扬着头,在随波逐流的河水中,仍然能呼吸生存下去。 就当他不知道吧,若是已经知道却装作不知。苏挽月觉得,那该是多么伤心的事情。 可是连张菁菁都看得出来的事情,那人七窍玲珑心,向来没什么东西,能瞒得过他的眼。苏挽月所想,也不过是自欺欺人。 第305章 温润君子 走回将军府还需要一段路程,大概十里地,要穿过一片树林。 靴子踩在雪地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萧瑟,苏挽月脚程很快,徐徐寒风中,灌了她一身的冷意。 前头忽而有两个乌衣人挡住,双双跪在了前头。苏挽月一愣,单手扯了斗篷裹紧了些。 “找到了么?”苏挽月垂眸问了句。 “山海关外二十里亭,已经在来京的路上。” “那查到了么?”轻微点了点头,又问了一句。 “……属下无能。”后头的这件事好像有些棘手。 苏挽月挥了挥手,“罢了,再去办。” “是。”两人异口同声答应了句,一瞬又消失在黑暗之中。几句话里来去无影,若不是当事人,根本不知道说的是什么。 苏挽月立在原处大约半柱香的时间,心里的思索却似乎已经过了万年。再迈步的时候略微放宽了下心,还好是找到人了,只是如此一来,形势好像更加复杂。 到将军府的时候,见杨宁清着单衣在府前等人,他的身影,像门口的镇宅狮子一样寂寥。 “杨将军等谁啊?”站在台阶下头,苏挽月笑了笑抬头望,脖子上有道碍事的血痕,还需要一些日子才能长好。 “自然是等你。”杨宁清负手而立,直直望了过去。 旁边的守卫目不斜视,好像全然没听到。 苏挽月垂了垂头,把下巴埋进宽大的斗篷里,认真看脚下的台阶,走到杨宁清身侧时,拽着他胳膊,“我累了,回去休息吧。”轻描淡写对于今晚的去向,一笔带过。 杨宁清看了看她,长叹一声。 “将军有什么打算么?西北战事,需要去处理么?”走到院子里,苏挽月挑了个话题。 “若是火筛不反攻,没什么大事了。” “若是他反扑呢?延边九镇,只怕会失守三个,后果好像很严重啊。”苏挽月笑了笑,饶有兴致看天井下头的月光,雪被反衬得很白,有点刺眼。 “那时主帅亦不是我,与我何干?就算那时,皇上全权委派,我也无力回天。”杨宁清颇为不在意,也不知道他这话里真假。 苏挽月咬了咬唇,心想这句话简直就是废话,刘大夏收拾收拾残局还可以,但真对上了大场面,怎么会是火筛的对手。就算连杨宁清镇守边关十多年,也只是两相对峙,谁都没赢过谁,刘大夏带兵的本事,自然不及杨宁清。何况临时上任,军中威望,一比就是自然悬殊。 “杨将军就打算在这耗着,等到皇上松口答应我俩的事了,再回去?”苏挽月笑嘻嘻问了句,有点像开玩笑。 有两种可能,在这之前皇帝已经把杨宁清的羽翼拔干净了,另外一种,就是贺兰山下被火筛搅得鸡飞狗跳,后来的人手段不够高明,制服不了那个马背民族。本想剪了杨宁清的爪子,半途发现不太恰当,反倒帮他磨利了。怎么说,这都是一场博弈。 “不然你觉得怎么处理好?要我战场上卖命,就不该私底下盘算太多,何况我求的,根本不多。” “我怎么越听越觉的,将军你是在堵着口气呢?三月横扫蒙郭勒津,这是在做梦,若不是这个要求,您今天可能也不会要求赐婚,只是要个僵持不下的局面,是不是?”到了房门口,苏挽月站定,侧过身来,脸上仍是挂着笑,但眼神冷了再冷。 杨宁清平视过去,看不出眼中情绪,沉默良久,忽而开口,“你就这么,看待我一片真心?” 苏挽月推了房门进去,耳边萦绕着杨宁清的话,“对不起,我语意过重了。” 杨宁清站在门口,没有进去。 “只是将军,我已经不是十七岁了,不会再全无防备了,不再是吃颗粽子糖就高兴半天的那个我了。我们生活的环境,能活到现在,能站到现在的位子,无一不是险象环生。你在我心中依然是那个威风凛凛的少年将军,只是我心态已经老了,有些情谊,我已经拿不起来。” 杨宁清听着苏挽月说完,抬了抬眉毛,而后跨过门槛,拦腰抱着苏挽月一把吻住。 苏挽月愣了下,反应过来时牙齿已经被撬开了,嘴中闯入一个温热的物体。她太久没接过吻了,一时间压根没反应过来,待回过神来,已经被压在门上狠狠亲了片刻,嘴里和鼻腔全是那个人的气息,整个人都有种断线的感觉。 “那日我去榆林接你,你一定要同我睡一起,想没有想过我也有忍不住的时候?”鼻尖对鼻尖,杨宁清两手撑在苏挽月身侧,一扇的房门还开着,这简直就是世风日下。 苏挽月瞪着他,好像第一次见那张棱角分明又刚正的脸。 “你这人在感情处理上极为自私,想要温暖时,根本不管别人会不会误会,一心往人怀里钻。等你缓过劲来了,翻脸比翻书还要快。”杨宁清劈头盖脸一顿抱怨,两指嵌着苏挽月下巴,“今日你在车里亲我,是什么意思?” 苏挽月眨眨眼,仍是有些震惊的表情,她没见过杨宁清这般样子。她习惯牟斌的隐忍,朱佑樘的冷漠,或者就算是冷霜迟的轻佻,也已经见惯不怪了,这么说起来,苏挽月承认自己把感情处理得一团糟。 “没什么意思啊……”苏挽月吞了吞口水,唇上还有着杨宁清的味道。 杨宁清一时有些气结,再捉着她下巴吻下去。这次苏挽月已经有了准备,伸手就是一掌,但她不愿真下狠手,被杨宁清轻易拆了这招,手被抓着抵在门上,他另一只手绕过苏挽月的后脑勺,有些蛮横拉近了距离吻住。 苏挽月挣扎了几下,几乎都要跌出门槛了,但深入在口腔里的浓密亲吻已变得炽热了,除了无措地发出一些无意识的声音,就只能大脑空白,任由杨宁清在自己嘴里翻搅舔舐。 杨宁清吮吸着她的舌尖,牢牢缠住不放,嘴唇相互磨蹭。苏挽月直被亲得脚下发软,几乎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 “你竟敢强迫我!”稍微喘过气来,苏挽月脸色铁青,一巴掌扇过去,被躲了开来。 “要等到你想明白,还不知道猴年马月了,不如我替你做决定。”杨宁清理所当然。 苏挽月一脚踹过去,把人踹出了房门,她的确没想到杨宁清有这么无赖的时候。两人在门口吵着,却恍然见梅树下的有个影子晃过,苏挽月一愣,拔腿就要去追。杨宁清不明所以,以为她是生气了,反手就扯了她胳膊。 “嘶……”苏挽月那只老大难的右臂实在经不起这个折腾,本来好得差不多了,打了一架又有些错位,要重新拿木头固定。先前一嘴的血止住,也没看大夫,本以为能瞒得过去。 杨宁清见她异样,不由分说要来扯她衣服,“你先前受伤了?” 苏挽月本还急着追人,被这么一耽搁,回头时梅花树下已经什么都没有,“刚刚院子里有人?”退了几步,捂着自己被扯开的衣领,瞪着杨宁清。 杨宁清显得没心思管那些,看了看苏挽月,又望了望墙头,“我还是对你的伤比较感兴趣。” “还是你本来就知道有人?”两人都像是在自说自话,交流完全不在一个频率上。 杨宁清没有说话,夜色中那对眼睛有些阴郁。 苏挽月不再言语,从他身边走过去,而后重重关上了房门,在门后愣了半晌,推开门见着杨宁清还站在那,苏挽月破口大骂,“你们男人都是白眼狼!” 杨宁清被骂得愣了愣,身体有些僵硬,而后耸耸肩,好像不怎么在意,“本来不知道,中途发现,也觉得没什么。谁都知道我喜欢你,被人看见了又怎样?” 离着几尺距离,苏挽月一时半会噎得说不出什么话来,她以前压根没想到杨宁清还有这样蛮不讲理的一面,现在看来,温润君子也不过披着羊皮的白眼狼。半天没有说话,直到杨宁清再走过来,苏挽月急忙出声制止,“你别过来了,我真要翻脸了。” “你刚刚并没有拒绝我。”杨宁清站在那,本来严肃冷酷的脸,难得笑得有些狡黠。 “你只是太过沉浸在过去难以自拔,我替你做决定就好了。” “忘了那个男人,未来几十年我会陪你。” 苏挽月已经几百年没听到这么直白而且笃定的表白了,虽说杨宁清处事相当爽快,也从不藏着掖着,但明摆着被那样的言语砸过来的时候,苏挽月头都有些晕了。她所做的反应,就是毫不犹豫把那张脸关在门外。 时至今日,她二十五年的生命里,好像就喜欢过朱佑樘一个人,唯有那个人,是让她曾经捧着真心去面对的。 前世姻缘,跨越六百年过来相遇,这些东西,难免都影响了她的决定。 只是那种感觉太过奇怪,你接近一个人的时候,那人会给你快乐和伤心的双重感受,没有办法,一挨近就非常难过,但又像飞蛾扑火的感觉。 迷迷糊糊中身体里有东西在躁动不安,苏挽月去了铜镜前,就着昏暗的月光看着自己的脸。前后七八年的时间,这张脸是冷霜迟给的,是时候要还给他了。小时候对于容貌有过度的执着,总被一夜之间变成丑八怪伤心欲绝,现在越来越觉得,也就那么一张皮。 但凡事皆是前因后果联系起来,若不是当年的飞蛊,她也不知道巫蛊的好处,也不会走到今天的地步。 早上起床,又跟酒鬼一样喝了几口虎骨酒,洗漱完毕,推开窗,今天天气不错,难得出了太阳。 她今天戴了个金步摇的发饰,不似她以往利落的样子,温温婉婉披了头发下来,换了身月牙白的袄子,再破天荒抿了口脂。脸色不是太好,但苍白又愁苦的样子,好像也不错,至少很惹人怜爱,让人看着没有攻击力。 苏挽月出现在杨宁清面前时,那人差点把手里的小米粥给泼了。 “干嘛?”苏挽月在他对面停下来,大大咧咧咬了个馒头,抬眼瞅着还没回过神来的人,杏眼往上瞟的时候,有股子妖气,但又不经意,更加让人心痒。 “你今天不太一样。”杨宁清咽了咽卡在嗓子里的粥水。 “自然,要去见不太一样的人。”苏挽月含混吞了半个馒头,咬在嘴里,塞得满满的,再灌了半碗豆浆才噎下去。她打扮变了,动作举止却一点没收敛,在军中久了,早就没了宫里头那些规矩。 “见谁?”阳光很好,杨宁清心情不错。 “谢迁,你觉得他有没有可能当上兵部尚书?”一只手肘撑着桌子,苏挽月吃的没什么家教。 杨宁清皱了皱眉,似在思考,半晌后开口,心里已经是千帆过尽的深思熟虑,“怎么?兵部不是马老头的地盘么?” “你说说嘛……”苏挽月笑得像个小狐狸,略显病态的脸也显得有些荡漾,“我听到消息,王恕已经请辞,吏部的位置空下来,十有八九是马文升顶上去。” “你觉得兵部就会由谢迁补上?”杨宁清明白了苏挽月那句问话的意义。 苏挽月老老实实点点头。 “谁同你说的?” “昨天皇后同我叙了个旧。”把最后一小块馒头塞到嘴里,苏挽月终于细嚼慢咽起来。 杨宁清看着她没出声。 “怎么,不信?”苏挽月一挑眉毛,舔了舔嘴唇,“我可是什么都没隐瞒啊。” 杨宁清还是不说话。 “你能让谢迁当上兵部尚书是不是,不然皇后也不会来我这说一遭。”苏挽月笑了笑,眼神有些阴冷,“拐弯抹角到这个地步,我不成全他们,岂不是没好戏看了。” “你的意思呢?”杨宁清手指敲着桌子,等着苏挽月说话。 “我先看看谢迁是什么人啊,看眼缘咯。” “成化十一年的状元,能言善辩,为人仗义,名声不错。”杨宁清简短又面无表情说明。 “就算十八岁中状元,现在也快四十了,难怪有些急了。不然下一任位置坐稳了,不知道几十年后再换血。”苏挽月撑着下巴想了想,颇有些认真,女人要是下定决心操心政事的话,会发现有种天然的得心应手,因为她们本来心机城府,就比一般男人深沉。 “也不算是,那人并不急功近利,可能皇后想安插自己人手,张家作为外戚,野心有点大了。”杨宁清摇摇头,站了起身,他喜欢仗义的人,一般不愿把那类人想得过于庸俗。 “若是谢迁算个能人,你应该可以弄到六部九卿的联名上书吧?”苏挽月扯了杨宁清的袖子,迫得他停下来看着自己。 “你要同张皇后联手?”杨宁清语气中没有惊讶,“扳倒独孤十二有那么难么,值得这么大动干戈?”他有些不明白女人间的战争。 苏挽月嗤之以鼻,“那个小丫头哪里值得我去对付,她已经被人卖了,还能嚣张几天。” 杨宁清看着她,有一瞬间觉得看不懂。 “你今天没事?”苏挽月抬眼瞧着杨宁清,而后甩了个小瓶子过去,“治骨伤的虎骨酒你知道吧?要十味药的那种,你帮我去配。”抬了抬自己右边胳膊,一脸无辜,牲畜无害。 杨宁清长叹一声,觉得苏挽月剥离了那层客客气气的皮,是个十分不好相处的人。 第306章 进宫面圣 苏挽月在谢府拜完帖子的时候,门口守卫让她等上一等。 “你们先回去吧,我自己溜达下就好。”回头对着侍卫吩咐,她实在不习惯四个男人像四大金刚一样形影不离。 “苏姑娘,杨将军的命令,我们也不敢违抗啊……”面露难色。 苏挽月踢着门口的台阶,一上一下,头上的金步摇也轻轻抖动,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她今日穿成这样,也不是完全失心疯,自然是不想那身黑衣太过拒人于千里,也不想一切显得太公式化。而今谁看她,都以为只是哪家大户未出阁的闺女,羸弱又苍白。 门口通报的守卫出来了,“姑娘,请。” “城南的泥人张,城北的红拂扇,城东的蒋家馒头,城西的桂花酒。你们四人分别给我买到,半个时辰后,我在这儿等你们。”苏挽月望了眼不肯走的几人,意兴阑珊吩咐到,这几个地方在京城的最边角,要是一样一样买到,最快速度来回也要半个时辰。 人高马大的侍卫,被苏挽月弄得满脸窘迫。 “怎么?杨将军都被我差遣去配酒去了,我还请不动你们么?”眼里笑意冷却,她就算打扮得平易近人,凶起来还是很有魄力。 虽明知是故意调开他们,但也没有回绝的理由,“那苏姑娘注意安全,我等四人去去就回。” “去吧去吧。”苏挽月努了努嘴巴,而后背着手,踱着四方步随着守卫进了谢府大门。 “姑娘先在大厅歇歇,我家老爷刚上朝回来,需要换个朝服。”奉完茶,就解释了句,苏挽月摆摆手,丝毫不在意。 看得出来谢迁是个附庸风雅之人,摆设远没有其他京官那么财大气粗,色域淡雅,墙上挂着的那副价格不菲的古画,也只是简单裱了起来。屏风用的是苏绣,一副山水图,苏绣的娟秀和柔美,好像衬得主人隐隐有洒脱的淡然之气。 看惯了屏风上的描龙绣凤,或者七彩琉璃,恨不得镶金嵌玉的彰显富贵,如此简单的一副山水图,看得她颇为新奇。直到身旁站了个人,也没有察觉。 “苏姑娘来找在下?”温润的嗓音响起,苏挽月侧过头。成化十一年就高中状元,现在已经快二十年过去,苏挽月也算在京城中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但竟然完全没有见过谢迁。 不是说快四十岁了么,怎么看上去顶多三十成立之年。广袖长襟,貌比潘安,脸上温文儒雅的样子,“谢大人,苏某眼拙,以前竟然没见过你这么号人物。”这样的人,在官场中太过特立独行,应该见一次就不会忘了,但苏挽月确定,没一点印象。 “可是在下见过姑娘你,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次了。”谢迁笑了笑,温柔到淌水的样子。 苏挽月站着没动,似乎想得有些为难。 “姑娘你以前是御前侍卫,在下上朝的时候,岂不是日日见你?” 苏挽月这才反应过来,她对那些朝官记不太住脸,除了发言最积极的王恕,那是不记住也不行,其他人等,苏挽月仅仅有个名字做代号,同样貌联系不起来。在御座旁站了五年,仍是一片茫然的人,也只有苏挽月了,她那时候光看着朱佑樘,就可以发一整天呆了。 两两坐下来的时候,有个侍女模样的女子过来给谢迁奉茶,再帮苏挽月添水。 苏挽月一见那女子侧脸,就愣了下,而后想也没想,说了句,“我有个认识的人,同你长得一模一样。” 侍女蓦然抬头,眼神里尽是不解。反倒谢迁,却是了然于心的那种淡定。 苏挽月看了看谢迁,又看了看侍女,挥了挥手,“没什么,我记错了。” 侍女退下,苏挽月慢慢品茶,看杯子里的茶叶伸展开来,上下漂浮,“谢大人做事真是谨慎,什么事都查得清清楚楚。”没抬眼,依旧看着深棕色的茶水,低垂的侧脸,显得柔柔顺顺,她抿唇的样子,一直都漂亮得可以杀人。 “在下只是见她名门之后,落入风尘于心不忍。再说,在下同她父亲颇有些交情,赎回来养在府里,改日看个好人家嫁了出去,也不枉在下那已经九泉之下的故友。”那侍女就是苏雅,是苏柔的姐姐。苏挽月最初在榆林的时候,同那个只会哭鼻子的苏柔相处过几月,后来见她可怜,带她去了固原,也是一直在总督府当差。 苏挽月不算是善类,但对于那种天性柔弱的人,却又不能漠然见她们被人欺凌。苏柔以前只会哭,后来仍是特别单纯,但干活很卖力,尤其对苏挽月亲昵,说一不二。苏挽月没闲工夫跟人做什么姐妹,但被一个成年人全心依赖时,总会有点成就感。 颇不经意在想,要是告诉苏柔,误打误撞找到了她姐姐。苏柔应该又会激动得哭个三天三夜,然后不眠不休给苏挽月绣那些复杂精致的玩意儿。她毕竟是大家出来的闺秀,女工好到惊为天人。 谢迁似乎找到了诀窍,能和苏挽月一下子拉近距离。 “大人如今位高权重,在苏某面前自称‘在下’,真是折煞死苏某了。”撇开了那个话题,苏挽月抿了口茶水。 “‘位高权重’这四个字,从来不敢当。”谢迁自顾自笑了笑,他笑起来一点都不讨厌,起码不虚假,那张脸温文如玉,看得也让人舒坦。 “苏柔我改日派人送她回京,还请谢大人多照顾下,塞外那种地方,毕竟不是她久待得了的。”苏挽月瞬间已经把苏柔的后路给找好了,能同她姐姐团聚,又能有谢迁这样的人庇护,她的苦难应该到头了。 “举手之劳。”谢迁答得很平淡,甚至有些冷淡。 苏挽月也不多言,茶盏放下,“那大人您先忙,苏某先告退了,久不在京,从未来拜见,还请大人恕罪。” “姑娘言重了。”谢迁随着她起身,亲自送客。 苏挽月行了个万福礼,垂眉顺目的样子,看得一点侵略性都没有,谢迁扶了她一下,苏挽月笑笑退了半步。 “姑娘慢走,改日再登门造访,拜见杨将军。”谢迁一直把她送出府外,拱手说了句。 “苏某会转达给杨将军的。”苏挽月依旧是笑了笑,脸上有些苍白,但唇红齿白又眉眼含俏的样子,比一般女子都要独特。金步摇的发髻也衬得她极为灵动,月牙白的裙摆翩然,她就算不穿武装,也一样可以杀人眼球。 甩手打开了那扇红绸做的扇子,扇骨精致,片片均匀,裹着的那层绸子也是上好的染色。苏挽月颇为满意,笑了笑,冬日里摇扇,红拂扇趁着她眼角的妖花,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杨将军人在哪?”走在大街上,苏挽月不打算先回去。 “西坊药铺,刚刚属下在路上见着将军的马了。”先前被支去城西买桂花酒的侍卫说了句。 “那好,我们去那。”苏挽月大摇大摆,脸上挂着笑,心情却仿佛很沉重。 到了西坊药铺,果然在门口见着杨宁清那匹枣红马驹,他自个的贴身侍卫在药铺门口站着,像是在抄家的架势。苏挽月点了点头,自己进去了,后头几人也并未跟上来。 进大堂,就见杨宁清在那正襟危坐,在不起眼的角落,光线较暗,苏挽月却是一眼就瞟见了,直直走了过去,招摇无比甩着扇子。往那一站,就是风景独到。她眯着眼睛弯腰同杨宁清差不多平行的视线,“将军,我见完谢迁了。” “如何?”杨宁清略微抬了下眼皮。 苏挽月侧步在旁边椅子上坐下,捂着胸口,“差点吓死我了,果然不是省油的灯。” 杨宁清没说话,听她抱怨,苏挽月扁扁嘴,笑得没心没肺,“他一下就卖了我个不得不接的人情,帮苏柔找到了她姐姐,你说谢迁是不是个奇才?” “你再修炼十几年,也会如此。”杨宁清一点惊讶也没有。 苏挽月瞅着杨宁清波澜不惊的侧影,打趣道,“不过比将军你还是差远了,您才是真正的英雄出少年,前途无可匹敌。”三十岁就能有这样的成就,谁也保不定杨宁清过个十年,不能成为卫青霍去病那样名留青史的名将。 杨宁清瞪了她一眼,苏挽月不好再开他玩笑了。 “你出府后,宫里来了人,被我打发走了。”杨宁清坐在任何一条凳子上,永远都像坐在军机大厅里步兵埋阵一样的气势压人。 “怎么?找我干什么?” “皇上要见你。” 苏挽月冷哼一声,“不怕我再打起来拆了紫禁城么?” “我说你出城办事去了,几日后才能回。”杨宁清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一点都不弱,耍起流氓来,武将其实一点都不会比文人弱。 “这么好打发?”换做以前,连滚带爬在天边也要回来复命。 “现在不是十万火急的事,都可缓一缓。”杨宁清顿了一顿,接着说,脸上没什么表情,“今早传来的消息,巴藏卜亲王领兵二十万,同火筛会合了,贺兰山以北扎营。” 苏挽月依旧摇着手里的扇子,但略微觉得有些冷了,思绪一下就炸开,还想要更低的气温才能冷却下来。瞅着杨宁清怡然自得的姿态,他明摆着背手在等好戏开锣,只是苏挽月听到“巴藏卜”三个字的时候,头又大了一圈。 如果独孤十二真同巴藏卜亲王有血缘关系,那这件事未免也太巧了。 正说着,药房掌柜拿了配好的药材过来,一大堆东西,毕恭毕敬,“杨将军,已经配好了。” 苏挽月愣了下,就见杨宁清点了点头,让人拿着出去交给自己侍卫了。 “你有没有搞错?我哪有那么虚弱?” “少废话。”杨宁清难得的蛮横,苏挽月愤然瞪着,他只当做没看见。 出了药铺门槛,却见门口几个锦衣卫在那候着,似乎已经站了片刻了。杨宁清直接把苏挽月扯到了身后,面色十分不悦。 “怎么了?”苏挽月不明所以。 “杨将军,苏侍卫这是出城办事回来了么?那随我们走一趟吧。”为首的人客客气气问了句,摆明了刚刚是守株待兔。 “哼。”杨宁清脸色铁青,“我说了她出城去了,几日后才会回。” “杨将军是当我们瞎子么……”对着杨宁清这样耍横的态度,有些为难。 “要是你们想,倒可以变成瞎子。”杨宁清气得不轻,苏挽月在他身后,都觉得气压骤低,寒意逼人,也没见着他眼神到底多凶了。 僵持间,苏挽月满不在意探出头来回一句,“又不是阴曹地府,我随你们去就是了。” 杨宁清回头瞪她,“你傻么?!” 她今天上了妆,但仍然掩盖不住倦色,眼下的一抹青黛,下巴更尖了,再贴切的胭脂也掩盖不了她苍白的底色。杨宁清好像一瞬间,就明白她为什么突发奇想要擦脂抹粉了,一夜之间,她又愁苦了几倍,那些东西,无非是亡羊补牢罢了,不愿敞着张谁都看得出异样的脸。 “我去去就回,你的剑借我。”苏挽月垂眼瞟了杨宁清腰间的剑,睫毛长长,安静伏在眼上,那一瞬间的线条,温柔得杨宁清可以再痴迷几年。 默不作声解了腰上的剑递到她手里,有些埋怨的嘱咐,“万事小心。” “我没那么鲁莽。”苏挽月勾着唇笑笑,她有点喜欢杨宁清这种表情了。 仍是一张不太爽利的脸,“谢迁的事,三日之内办妥。”他的承诺,好像都是淡漠无比。 “你还怕我三天都回不来?” “……那我就立马收拾东西,去西北落草为寇算了。”杨宁清有些自暴自弃的样子,实在不是他一贯作风。苏挽月若是一去不复返,那只能是同朱佑樘和好如初了。 苏挽月哈哈大笑,手中扇子收入袖中,“堂堂将军,说这些话也不怕别人嗤笑?” 没待杨宁清再回答什么,苏挽月下了台阶,朝着那几个锦衣卫点点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冲着杨宁清说,“我买了坛桂花酒,还有六两蒋家馒头,全部送你了。”蒋家馒头虽是京城的老字号,面粉松软,发出来的馒头个个饱满,但杨宁清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被当着众人的面打发了一袋子馒头时,脸上铁青,但憋着没发飙。 苏挽月挥了挥手,随那几人走了。这样根本不像是进宫面圣的,反而像是押犯人,但她还不至于轻易就被吓破胆。 第307章 虐心之爱 一路上苏挽月都在想各种可能,她真的还可以做出跟昨天一样的事来,反正横竖一条命,心情好了把别人当大爷供着,心情不好了,谁来招惹就是找死。 但越走近,心情越是难以平静,她终究只能承认,还是没办法心平气和面对朱佑樘。 锦衣卫直接把苏挽月往东边带,这宫里的布局,苏挽月闭着眼睛也能知道一条路上几颗石子。已经偏离了乾清宫正轴的方向,直接去了毓庆宫,对于朱佑樘要在这里见自己,苏挽月微微有些讶异。 “苏侍卫,我们几个就先走了。”到了门口,几人停下脚步。 “有劳,多谢了。”苏挽月漫不经心望了几眼,轻声道了句谢。 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她仍是没勇气走进去,给自己打了半天气,遥遥望着里头殿门的样子,就立马像泄气的皮球。有些愤恨自己的懦弱,苏挽月烦躁到不行,踹了旁边的石柱一脚。 “那柱子哪里惹你了?”后头猛然有个声音,冷冷清清,苏挽月背脊都僵硬了。她本以为朱佑樘在里头,还在犹犹豫豫准备好了再进去,但猛然面对的时候,她感觉自己手无寸铁被扔进了侏罗纪。 身体像是缺少了某个零件,僵硬侧过身,先是看到了独孤十二,但见到她就够了。苏挽月是越挫越勇的性格,有对手的时候,浑身羽翼漂亮极了,立马就回复了正常。 “你先自个玩去。”朱佑樘对独孤十二吩咐了句,后者再怎么不愿意,还是嘟囔着嘴走了。 “进来啊。”朱佑樘往前走了几步,对着苏挽月说。他没有带任何侍卫,苏挽月的武艺,随时能一刀把人切了。 此时苏挽月正和独孤十二大眼瞪小眼,她的确不该和比自己小八岁的人怄气,但就是控制不住。听着朱佑樘的声音,才又瞪了眼,转身随着他身影进了毓庆宫。 “皇上叫我来做什么?”苏挽月低垂着头,迈进那间书房时,头疼到不行。 “没外人在,你不必叫我‘皇上’。”朱佑樘随手抚落了桌上的灰尘,看样子他也有断时间没来了。这句话说得极为自然,好像仍在两人非常亲昵的时刻,苏挽月心狠狠颤了下,尖锐得疼起来。 “属下不敢。”苏挽月冷冷笑了声,是在嘲笑自己。 朱佑樘在桌子后头坐定,望了望局促不安的人,招手道,“你过来。” 苏挽月握紧了手里的剑,她现在才觉得,有些人不用一招半式,就能杀人于无形。 “你是想杀了我么?”许是苏挽月眼里的神色太过恐怖,红通通充着血,让人不得不怀疑她走火入魔了,但朱佑樘仍是问得不咸不淡,一如他身上寡淡至极的长衫。 “属下不敢。”苏挽月被这么一问,吓得跪了下去,她太怕朱佑樘了,宁愿千刀万剐也不愿意再走近一步。手里的剑放了下去,本就没有出鞘,谈不上威胁,但她好像要表明态度一样,扔了几尺远。 这个地方是他们都分外熟悉的环境,无数个午后,她曾经昏昏欲睡在窗边的玫瑰椅上,撑着头看他批阅文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一点都没有贴身侍卫的样子,反倒是朱佑樘,时常轻手轻脚关了窗户,怕她被外头的知了给吵醒了。 在他是太子的时候,他做过很多是讨她欢心,幼稚的,隐忍的,默默无言的,但那些东西好像全不值一提了。只有她此刻跪在前头,君臣有别,将一切打击得灰飞烟灭。 “你过来。”朱佑樘固执道。 苏挽月站了起身,犹犹豫豫走过去,牙齿都打着颤。 “你以前很威风的啊,怎么现在这么胆小?” 苏挽月没回答,她以前飞扬跋扈,任意妄为,无非是仗着朱佑樘喜欢自己,还贪心想要霸占。什么都可不要,但惟独他,是要全全部部收入囊中,但最后南柯一梦。 待走到跟前,就被朱佑樘扯了过去,苏挽月脑子跟浆糊一样。 “昨天杨宁清吻你,你没拒绝。”那人语气有些冷,也不能说是凶,就是非常冷漠。探子回报,描述得一清二楚,他面上没有怒意,心里却有些凉薄。不知为何,仍是放不下。 苏挽月没说话,抖得厉害,她实在不想这么相处下去了,撑了桌子想要起身,但仍是被朱佑樘按在了怀里。按道理,现在的两人,已经和这种暧昧姿势格格不入了,但朱佑樘仍是十分自然,苏挽月却如坐针垫。 “皇上,那是我的事。”苏挽月沉默了半晌,抬头回了句。 “你真愿嫁他?”朱佑樘问得四平八稳。 苏挽月怔了怔,不是为朱佑樘的问,而是为他鬓间的白发,不是很多,但在浓墨一般的黑丝里很打眼,他这样的年纪,本不该愁白了少年头。两年不见,再认真看他一眼,苏挽月恍若隔世。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红了眼睛的样子,像兔子一样,朱佑樘似乎被她这个表情逗笑了,抬手抹了她眼睛一把,“年轻人啊……” “你年纪又不大,怎么拿这种语气同我说?”苏挽月缓过劲来,没有哭出来。 朱佑樘笑着没说话,一眼万年。 苏挽月才恍然而悟,他们的岁月是不一样的,她随便操练几个兵阵就嚷着腰酸背疼,塞外环境艰苦,但杨宁清从来不曾亏待过她。到是朱佑樘,他肩负的东西太多了,多到睡觉都不安稳,多到无时无刻不在深谋远虑,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只能拿日后的时间来透支。 “我让杨宁清回京叙职,也无非是想看看你。”朱佑樘缓缓道,依旧是不动声色的那种语气,“你若是真心要嫁他,我最后还是会允了的。” 苏挽月颇为惊讶,但也没出声。沉默良久,再过了一个世纪般,苏挽月动了动眼皮,感觉到朱佑樘即将覆下来的唇,急忙别开了脸去,“那多谢皇上成全了。”语气生硬,但没有犹豫。 她拒绝了记忆中的温柔,人有时候觉得爱情是天,失恋的时候比天都大,但后来才发现,尊严更重要。昨日的事情历历在目,她永远需要遍体鳞伤,才能得到这个人的侧目。但是拿又如何呢,心的一个轮回。 朱佑樘把她搂紧了些,苏挽月听着自己骨头咯咯在响,实在太用劲了。 “你一直怪我么?” “说那些还有什么意思呢……”苏挽月觉得很疲惫,“人生很长,会有不同的人陪你走的,独孤十二不是第一个,应该也不是最后一个。”那双杏眼,以前流光溢彩,现在却灰败起来,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老了。 侧目对上了朱佑樘的眼睛,那双漂亮的凤眼斜挑了下,很深情,一瞬间苏挽月以为他要说出“我只欢喜你一个”,但等了许久,却不是等来的这句话。 “她应该是最后一个。”朱佑樘轻声的话,开在苏挽月心里,却像炸雷一样。 “你很喜欢她么?”苏挽月垂了垂眼眸,心疼得发抽。 “……她有点像你。” 苏挽月不知该哭还是该笑,“那挺好啊,让她替你生孩子,让她陪你身边。她应该比我听话多了,虽是任性了些,但脾气应该比我好。”想起张菁菁说,独孤十二已经怀孕了,苏挽月心里又被砍了一刀,她是在太难受了,但又要装作若无其事,太过可笑。 朱佑樘没说话,只觉得怀里的人,颤抖得厉害,几乎都可以听见她剥落的心脏。但就伤上她如此,还是舍不得放手,朱佑樘贪念着她在怀里的现在,片刻的温柔,仍然愿意全心投入沉迷。 “让我抱下你……”朱佑樘的话里,几乎有一丝恳求,这是在不像他的性格。 但没关系,苏挽月已经破了太多例。 苏挽月有些发酸,想着这个怀里还有过别人,而且不止一个。她以前就非常吃醋这些事,看都不看张皇后的孩子一眼,现在想起,当年幼稚,现在也高明不到哪里去。 “你也会这么抱你的妃嫔么?”苏挽月觉得自己无比心寒意冷。 “不。”朱佑樘如实答。 苏挽月心里终于略微舒服了点,但人就是犯贱,一定要知道那些不开心的,“那独孤十二呢?”她像是很小很小的时候,仰头看一个遥不可及的人,那种感觉记忆犹新,会觉得自己特别无用,虽说往往是把对手想象得过分强大。 朱佑樘没说话,这种沉默,等同于默认。 “你们上过多少次床?”苏挽月咄咄逼人,再粗俗的话也问得出口,她是成心给自己添堵。 朱佑樘望着她,皱了皱眉头,谁都不爱被人打探这种隐私,尤其是天子,已经多少年没人这么敢问了。 “多少次?”苏挽月皮肤很薄,瘦了些,下巴更尖了,巴掌大的一张脸,几乎看得到她咬牙切齿的表情。 “不记得了。”朱佑樘很平静回答,望着苏挽月眼里很明显黯淡下去的光彩。 他们两人最大的不同,朱佑樘觉得,便是苏挽月会无意中四处留情,但她的确心里不曾有过别人,无论暧昧还是其余肌肤之亲,的的确确不曾有过二心,但那些情绪,最后会变成愧疚或者自责,留在心底,她是狠不下心忘掉那些真心相待的人。 但朱佑樘不一样,他可以和别人鱼水之欢,逢场作戏,做尽各种荒唐之事。到最后谁都看不出来他心里怎么想,究竟是谁才是他心头肉,而那些曾经身边的人,也可以说扔就扔。 他眼睛是长在天上的,没有几个人能入他的眼。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上床的?”苏挽月听到自己问,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愿意自己捅自己一刀,大概是想死个痛快吧。 朱佑樘默不作声,脸上很不高兴了。 苏挽月瞪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俊美非凡,从来都是高不可攀的模样,苏挽月觉得自己怎么样努力,也无法完全契合站在他身边。 “说啊?我充军西北后多久?” “第一天,就是你发配榆林,离京的那一天。”惹他发怒的后果,就是说出她最不想听到的答案。 苏挽月豁然起身,几乎要掀翻了身前的桌子,而后背对着朱佑樘猛咳起来。她觉得自己分外可悲可笑,日日夜夜,多少次想念过这个人,但最悲切的深情,换来的是最决绝的无情。 “我谢谢你,让我彻底死心。”血滴在桌上的宣纸上,像红梅一样鲜艳,苏挽月捂着嘴,想要拼命咽进去从喉咙里流出来的血,就像她故作镇定要把那种可笑的深情给磨灭一样。 “挽月,挽月……”朱佑樘看着她吐血,有些急了,拿手帕按着她嘴角。 苏挽月退了几步,“昨日又不是每见过,何必这么假惺惺呢?” 她再强悍,也终究是女人,她流尽心血,耗尽眼泪,也无非得来今日的结局。 朱佑樘捉着那只染血的手帕,手顿在半空中,望着她心如死灰的表情,一瞬间觉得罪孽深重。如果这阴间有地狱的话,朱佑樘觉得,自己死后一定会去那里报道。 “皇上,属下告辞了。”苏挽月踉跄了几步,弯腰去拿了杨宁清那柄剑,出去的背影很倔,但又很虚弱。地上点点滴滴落着她的血迹,苏挽月身体是越来越不好了,以前时透支太多,迟早是要还的。 人心肉做,朱佑樘以为自己能承受得了,但待那抹身影消失,重重跌在椅子上时,仿佛又苍老了十岁。 “你要的一切我都会给你,比你想要的还要多。”朱佑樘望着门口,自言自语,“但除了我自己。” 第308章 五味杂陈 苏挽月跌跌撞撞进了将军府时,杨宁清一看她样子,以为又打了一架回来。 衣襟上全是血,头发也散了,捂着嘴指缝里血红色的液体流淌出来。拽着她手下来,一张脸跟被泼了狗血一样,她样子狼狈,眼神也狼狈,有点丧家之犬的感觉。 “快去打盆热水!”杨宁清扭头就冲着旁边的下人吩咐。 苏挽月站不住一般,在院子里就半蹲了下来,伸手过去,递过一物,“东西还你。”是杨宁清的剑,被她沾血的手抓了一路,感觉比本身的分量还要沉重些。 杨宁清现在哪还有空管那些,扔到一旁,就蹲了下来,硬要扳起苏挽月肩膀。 苏挽月低低在咳嗽,很倔,不肯抬身,捂着嘴的左手忽然拉拢下来,掌心是只通红的虫子,在她掌心扑腾了两下,像一缕烟一样消失了,“又死了一只……越来越不经用……”像是在自言自语,那个样子,让杨宁清无端害怕起来。 “挽月,你到底怎么了!”半抱着她起身,但人已经是半昏迷状态。 打横抱起朝房里走去,却见她那张无比憔悴的脸,眉头拧在了一起,“你说什么?”杨宁清凑到她耳边,勉强辨认出她细细的低吟。 “我好恨……”苏挽月反复说着的,是这三个字。 杨宁清叹了口气,心里五味杂陈。太医署的太医来看过,说是怒火攻心,加上旧伤未愈,就好像看似强大的躯壳,内里已经腐败生锈了一样。本就不堪一击,加上郁气积心,也就呕血。她才二十五岁,却已经透支了太多东西,太医诊断,她身体已经只剩“底油”,若还不加调理,后果也就是见阎王了。 太医诊得出苏挽月体脉异常,杨宁清也知道是因为体内种了巫蛊的作用,但巫蛊之术,从来只有下蛊人可解,本就是邪道,太医也没办法。而这下蛊人,是苏挽月自己,她不愿意,谁也奈何不了。 派人送太医走后,下人赶着去煎药。杨宁清亲自沾湿了帕子,给苏挽月细心擦过脸和手,脸上的血迹被擦干净以后,施在上头的那层粉也擦掉了,杨宁清愣了愣,这张脸已经不是苍白能形容了,而是泛着死气,青色重重。 睡梦之中,她仍然像在想不开心的事,眉头皱的特别紧。苏挽月最近很爱皱眉,两个眉头之间,几乎要被她皱成“悬针破印”了,那是极不好的面相,会损她的运势。 但人烦心的时候,也就顾不了那么多。所以,面有心生是有一定道理的。 第二天醒来,苏挽月便看到了趴在床边的杨宁清,似乎照顾了自己一夜,乏得不行在打盹。手被他紧紧捏着,都握得有些麻了,苏挽月轻微动了动,杨宁清很快醒来。 “挽月,你醒了?” “你一夜没睡?”窗外已经天亮了,其实这句话是废话,杨宁清衣服都没换一套,脸上也是掩不住的倦色,自然是没睡的。 杨宁清干笑了两声,没回答,望着苏挽月的眼,“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好多了。”仍是略显虚弱,但比起昨天,已经好太多了。 “…………” “…………” “我去让人给你端药。”长久沉默后,杨宁清找了个事,起身来,“那药会有些苦,总之我闻着都头疼的,你一直没醒,我就让人一直给你热着。” 苏挽月却忽然抓着他手没放,她一直沉默,是对于昨天觉得太过丢脸。见过那样状态的自己,他仍然没被吓走的人,这已经足够惊讶半晌了。 “怎么了?”杨宁清见她举动,笑了笑,俯身下来问了句,一如既往的铁血柔情。 “谢谢。”苏挽月说得非常诚恳,但好像说再多感谢的话,也不能说明问题一样,所以瞪着双病怏怏的眼睛,眼巴巴看着杨宁清。她病起来,黑眼珠好像大了一些一样,看起来比平日里孩子气些,长长的睫毛很乖顺缀在眼皮上,忽然觉得她眼睛,有点像小鹿。 “真傻。”拇指和中指合了起来,在她额头弹了下,声音很清脆,但并不怎么疼。 此后的半个月,苏挽月就没出过后院,被各种药罐子泡着。 但人开始认真起来和自己身体较劲的时候,往往还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的,虽说不可能立马复原,但她起色好很多了。右臂也是,杨宁清千叮咛万嘱咐,每天要说上八百遍,要苏挽月这段时间千万别动武,要么又是前功尽弃。 半个月中,张菁菁来看过自己两次,带着数量夸张的各式补品,苏挽月坦然手下,而后背地里一个也不碰。她不喜欢宫里的东西,一点瓜葛都不想有。 王恕告老还乡了,马文升接任吏部。而兵部,则果然由谢迁坐上了头把交椅。暗地里的事情,苏挽月也不想去猜测太多,吏部管官员调动升迁,兵部掌军权,这份肥差一定程度上,比六部之首的吏部还要吃香。张家和谢迁,都可由此,在军营中安插自己的亲信。 那些东西,苏挽月是不太担心的,因为最大的赢家,是杨宁清。不仅收了谢迁在麾下,朝中换血,他也笼络了许多人。虽说虎豹营已经被折腾得够呛,但他根基犹在,手握兵权的人好像就握着别人的命,将军府每天都门庭若市。 全部都在意料之中,唯独有一件事,苏挽月隐隐有些担忧。就是朱佑樘一直没有任何反应,他那样心机的人,不会看不出来底下的人在干什么,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和先帝执政时,颇有些相似。于是很多矛头,又对准了独孤十二,苏挽月知道有一半原因是张菁菁在煽风点火,政治中的水太深了,让人细想起来,就一身寒颤。 朱佑樘越是不动声色,苏挽月越是不安。老虎不可能变成温顺的大猫,朱佑樘天生就是要吞噬别人的,他永远不可能坐以待毙。那么,反击是什么呢?苏挽月光是想想,就一身冷汗,她在朱佑樘那吃的亏,是在太多了,多到杯弓蛇影的地步。 年关将近,京城里的商铺比以前热闹很多,也有从附近过来赶集的老百姓。一时间,京城好像多了很多人。 “挽月,你想怎么过年?”杨宁清坐在对面,一脸紧张看着苏挽月面不改色干了一碗黑漆漆的中药,赶忙倒了杯清水递过去。他实在佩服苏挽月这种技能,再难闻再难喝的药,也是眉头不皱一下。 “过年不是差不多么,同以前一样就好了,包个饺子之类的。”苏挽月完全不放在心上,年纪越大,对这种事越来越不上心,小时候还能期待有个压岁钱,但后来过年的意义只是被提醒一年又过去了。女人天生不爱被人提醒岁月匆匆。 “那是在固原,又是军中。”杨宁清一脸凝重,好像以前是委屈了苏挽月一样。 “咋了?今年打算亲自给我舞个龙灯花鼓?” 杨宁清一脸黑线。 “就包包饺子,守个岁,牟斌马上要回来了,他值完夜可以跟我们一起玩,叫上云天……”苏挽月顿了顿,可惜这个时候麻将还没被发明出来,要么四人凑桌麻将也甚是逍遥。 “怎么?想干什么?”看着她兴致勃勃又暗淡下来的神色,杨宁清有些不忍。 苏挽月摆摆手,“到时候再说吧,放放烟火也不错,哈哈哈。”把打麻将这事押后,或许这一押,又是百年之后了。 “那我们今天去挑年货吧。”杨宁清提议到。 苏挽月已经要宅到发霉了,一听这建议,头都要点掉了。 出门的时候,杨宁清慎之又慎把苏挽月裹厚了几层,生怕她吹着了。苏挽月跟个球一样,趁杨宁清不注意,回房脱了两件,不然胳膊都不好抬。 “能不能不带侍卫啊,太别扭了。”苏挽月看着杨宁清的贴身侍卫,一脸难堪,她永远无法享受那种与人群隔离的优越感。 “好。”杨宁清随口就答应了。 苏挽月有些不好意思,京城屁大一个官都要前呼后应出门,宅子都按王府的规模修,杨宁清不摆架子还一直很低调,将军府又是冷冷清清在偏僻一隅,也没多气派,现在被自己闹得侍卫都不带就出门。 “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 杨宁清一时有些没听清。 “反正那些侍卫没我能打。”苏挽月嘟囔了句,杨宁清笑着拍了下她的头,“真有危险,哪能让你上啊……真是的……” 苏挽月已经很习惯他这个宠溺的动作了,被摸了几下头,自然而然被牵着手出去了。她愣了下,但没反抗,杨宁清回过身来冲她笑得极为温柔。一瞬间在想,不管塞外,不管朝廷,就这么平平淡淡也很好。 街上人果然很多,小商小贩的摊子都摆到路中央了,一般平日,那些大商家门前是不容许摆摊挡道的,但快过年了,也求个和气生财,只要不占着正门,也就随性了。 苏挽月一直挺爱热闹,笑着在一堆摊贩中,挑五花八门的年画和剪纸。杨宁清站在后头替她付账,再帮她拎东西,人多的时候,伸个胳膊把她护在怀里头。他一脸严肃又不苟言笑的样子,会让旁边的气压骤低。但那张雕塑一样完美的脸,又会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杨大将军,你出来走一趟,京城姑娘的魂儿,大都被你勾走了,可真是害人不浅啊。”苏挽月侧目瞟了一眼,笑着打趣道。 “你胡说什么。”杨宁清皱着眉头。 “我夸你还不高兴啊?” 杨宁清干脆懒得搭腔了。 忽而走到拐角处一家银号面前,前头悬着的商旗,也是足足挂了十几年的老字号了,“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这里,永康公主扯着你给她挑首饰。”苏挽月抬头望了一眼,笑了笑,时间还是过得真快。 可能是以前阴影太大了,听到“永康公主”这几个字,杨宁清就有些头疼,“幸亏现在嫁人了,谢天谢地。”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那种围着自己撒娇的女人,嗡嗡的声音,又不能像拍蚊子一样拍死。 苏挽月看杨宁清百般无奈的表情,没良心的哈哈大笑。 其实以前看上去多难以解决的事情,不知不觉中,已经被游刃而解。岁月有着不动声色的力量,会把人磨练到你一直想要变成的人,会达成你一直想要去做的事情。 苏挽月想着,以前同永康在毓庆宫门口闹成那样,当时被扇了几下,觉得委屈到不行,现在想想,其实是很小的一个挫折。 有时候很想穿越到以前,拍着自己的肩膀说,不要难过,一切都会过去。 那么现在呢,以后的自己,也会看到现在的情形,觉得完全不在话下么? “你在想什么啊?”杨宁清把所有东西拎到一个手里,一手搂着她肩膀。她瘦多了,能轻易被揽在怀里,身高正好,抬着下巴,可以抵到她顶心的发。 “我在想,如果时间能倒流。”杏眼一挑,眼里有抹看不清楚的情绪。 “那会怎么做?”杨宁清问得极温柔,又极为有耐心。 如果时间可倒流,这种可能不是没有发生,倒流了六百年,她亦知道再千年的事情,可是又如何呢?一切还是没什么能够把握,想到这里,不觉心灰意冷。人太渺小太卑微,如沙粒,如蝼蚁,再怎么努力,也好像只改变了身边一点点环境。 抬头对上了杨宁清的目光,苏挽月浅笑了下,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离得很近,几乎都可听到他的心跳,肩膀宽阔,臂膀坚韧,深情又专一,这样的男人,没什么好挑的了,“你到底喜欢我什么?”要是放在她还在做白日梦的高中时代,一定会高兴得睡不着觉,现实版的灰姑娘的童话,竟然给自己撞上好运了。 “那你不喜欢我什么?” “我也没说不喜欢。”苏挽月听着那句问,有些急了,但话说出口,才觉有些歧义,但杨宁清眼里一瞬间燃起的喜悦,又让苏挽月不忍泼冷水。 “真的?”反问的声音,几乎有些颤抖。 小时候,我们会说“我爱妈妈”,“我爱爸爸”,“我爱老师”……那个时候对于“爱”的定义,好像直白又天真。长大了才知道这个字里富含了多少层深意,你要承担得起,才能开口说,所以大多时候,我们习惯用“喜欢”代替。 “喜欢”比“爱”,好像容易很多,好像不用负那么多责任,好像也不会那么难以掌控。 在人来人往的街头,这儿是六百年前的皇城根下,但苏挽月被人以紧张的语气,问“是否喜欢”时,有一刻是头脑空白的。 朱佑樘于她,像是遥不可及的梦,她曾经若有似无的拥有过,但实在承受不了。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连呼吸都不在一个频率上。她亦步亦趋跟随了很多年,连滚带爬扯上了那人的衣角,但换来的仍是背影。 第309章 前世纠葛 在这一刻,苏挽月好像非常理解那个死在桃花树下的女子。她忘掉了前尘,但冥冥之中,却有重叠的部分。你爱上的,若是比你高高在上太多的人,注定会是悲剧。无论是那人是否愿意屈尊纡贵,幸福一词,含义已经变得复杂苦涩。 沉默了许久许久,杨宁清看苏挽月轻轻摇了摇头,“我不想喜欢你。” 一瞬间,心情好像跌落谷底。他在战场上再怎么面临险境,也没有现在这么难过。 难过是个懦弱的词,他可以流血流汗,但不想懦弱。 深呼吸几口气,想着再摆出个什么表情来,显示“没什么大不了”,但好像有点力不从心。 “怎么?就这么消沉啦?”苏挽月盯着杨宁清的脸,看他宛若毒气攻心的表情,青一阵绿一阵,开了染坊一样。 “怎么会,我习惯了。”杨宁清不在意笑了笑,有点僵硬,垂了手下来,不再抱她。 “你还真是执着……”恍惚之间,杨宁清听着苏挽月叹了口气,而后自己一侧的脸颊被个柔软的东西轻描淡写擦了下,再看她眨着眼睛笑得很漂亮,那双杏目,带着点倦色,但依然顾盼生辉。 “你待我的好,我当然都记在心里。如果你不介意我的过去,也不介意我脾气有点大的话,发起火来可能把你府邸拆了的话,我想我不会喜欢你,而是会努力爱上你。” 杨宁清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到稍微回过神来,那张战场上手起刀落从来面不改色脸,居然微微红了起来。他肤色偏黑,脸红起来略显局促和窘迫,而他又刻意板起来装作不经意的神情,又让苏挽月毫不忌讳的嘲笑起来。 “你也会脸红啊?” “闭嘴。” “脸红起来很可爱呢……” “闭嘴!”高大的男人形象全无,仍了手里的东西,就要去捉苏挽月,他现在恨不得把人变小塞到袖口里,让她不再张牙舞爪嘲笑自己。 “我的对联!”看那小桶卷起来的红纸滚了出去,苏挽月很心疼似的。 “等下再给你买,先让我抱一下。”高大的男人大步走了过来,拎小鸡一样把人塞到自己怀里,他脸仍是有些红,抿着嘴却是不苟言笑,但拽拽的表情,不影响他可以杀人的面容。 “这是街上呢……”苏挽月有点欲哭无泪。 但杨宁清好像不完全没所谓一样,只是把人抱得很紧,勒得她骨头都响了几下。 苏挽月忽然有种归宿了的感觉,漂泊良久,终于可以安心靠岸。她不害怕孤独,也不担心一个人寂寞,只是害怕没有了付出的勇气,失去了再爱的能力。 “杨将军好雅兴。”后头冷冷有个声音,苏挽月一惊,从杨宁清怀里钻了出来,望着是独孤十二,后头的几人皆是高头大马,应该在例行巡视。 独孤十二笑了笑,在马上的姿势也颇为英气,“杨将军是要去哪呢?” “以你的职位,应该管不了我的行踪吧。”杨宁清笑得客气,嘴里的话却像扇了独孤十二一巴掌。 “你!”到底是年纪小,沉不住气,刚想骂人,但还是忍了下去,接着冷笑一声,侧眼瞅着苏挽月,“大半个月前,还见你伤心欲绝从毓庆宫出来,怎么,愈合得这么快,立马找下家了么?” 那天的事情,具体情节,苏挽月和杨宁清全都没有再提起过,两人都很自觉忽略掉那一天。但被人扯到台面上来讲时,苏挽月一时间很尴尬,有种被人扒光了衣服推上断头台的耻辱感。 “十二姑娘还是管管你自己的事好,好好积点口德,为你肚里的孩子。”苏挽月心里不悦,仍是没发作。 “孩子?”独孤十二露出一种茫然的表情。 苏挽月一瞬就明白了,这件事上,张菁菁肯定骗了自己,独孤十二根本没有怀上龙种。 两人皆是还要开口再说什么,苏挽月忽然瞥见街角一抹身影,一时间以为自己眼花了,本想再看,但一闪而过苏挽月还来不及确认。 “别跑!”苏挽月转身就要去追,那人应该在三千里外的地方,怎么会出现在京城。 “挽月!”杨宁清喊了一句,也只能跟上去。 本就人多的街道,一转眼就能淹没在人群里,但苏挽月眼尖,也特别狠,不客客气气要人让开,挡道者一律暴力对待,连同面前的摊子也掀了,反正打算闲下来再一起赔钱。围观群众瞧着这么一个母夜叉,也纷纷避让,或者一窝蜂往边上跑,生怕挡着她被踹翻。 鸡飞狗跳,乱到不行。苏挽月伸手捉了旁边的朱砂盒子,再掂量了几下,瞅准了砸过去,前头那人一个踉跄,没有停下来,但衣服上被染了朱砂。 “你歇着,我给你追。”杨宁清拽了苏挽月一把,长腿一迈,就超过了她半个身位。 苏挽月停了下来,踮脚望了眼情形,弯下腰扶着膝盖喘气。在药罐子里被泡了半个月,她体力忽然萎缩了一样,有点未老先衰的症状。 “这么热闹,是捉谁呢?”独孤十二走了过来,没再骑马了,周边乱作一团,压根没地方给她耍威风。 苏挽月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堂堂镇北大将军亲自去追,那人还真有面子呢。”独孤十二冷冷笑了下,有些挖苦。因为她一点没让她手下帮忙的意思,杨宁清没带侍卫出来,又不忍让苏挽月干这体力活,当然只能自己跨刀。虽说背影依旧挺拔威风,但这事还是有失身份。 苏挽月直了身起来,斜眼看着独孤十二,忽然笑了下。 “你笑什么?”眼珠子瞪圆了,不是很凶,颇有些乳臭未干的稚气。 “我笑你傻啊,老是同我作对干什么?我一不在宫里当值,二不是皇上身边的人,论职位,论受宠程度,都不会威胁到你。况且我同杨将军好了,你应额手称庆才对,因为我离皇上越远,给你的威胁就会越小,你又何必要处处和我们为敌?” “你们俩抱团了,势力只手遮天,不能不防。”独孤十二颇有些严肃。 苏挽月笑得更加坦荡了,语气中有着藏不住的轻蔑,“这些道理是谁灌输给你的?镇北将军镇北将军,你也知道这四个字怎么写的,他使命就是戍守边疆,你以为吃素就能镇得住北方的虎狼之族么?鞑靼瓦剌虎视眈眈,你身位御前侍卫,还在担忧这些,真是可笑。” “我不要你教!”独孤十二有些窝火,愤愤回了句。 “你省省吧,少因为几句话就被人当枪使了。”苏挽月拍了拍手上的灰,背过身就不想再交谈的意思。话里有话,聪明人听得明白,愚钝的人,事后想想也能猜得出蹊跷。 是有人搞鬼了,独孤十二同苏挽月作对本没有错,苏挽月是以前最受宠的人,她回到京城,自然让独孤十二如临大敌。但道理不是那么浅显的,她不应该和苏挽月站在对立面,换句话说,起码不应该这么明目张胆,典型当了炮灰还不知情。 苏挽月在回想张菁菁的话,到底有几句是真的。她说独孤十二同巴藏卜亲王有血缘关系,这种血缘,口说无凭,若要真材实料去考察,在这种医疗如此落后的世代,未免太困难。 十七年已经过去,当年知情的人可能都去见阎王了。没有一丝线索,仅凭张菁菁的一句话,就要掘地三尺去查,未免太不划算了。苏挽月没那么傻,只是张菁菁为什么要那么说,苏挽月仍是没想明白,亲王的女儿,放在皇上身边,威胁有多大,可是张菁菁偏偏又泰然处之。 正琢磨着,杨宁清拽着人回来了,威风八面,好像脚下不是一片狼藉的集市,而是肃杀萧瑟的战场。 苏挽月一扶额,觉得自己真是犯花痴了。 来人被推到在地上,苏挽月仍是望着杨宁清的脸,弄得后者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了?” “没啊,看你很帅。”苏挽月眨眨眼睛,一瞬间就在杨宁清脸上看到几种情绪交叠而过,烦恼,紧张,故作镇定,又有那么一丝丝骄傲。 独孤十二嗤之以鼻,很大声哼了句。 苏挽月不在意,望着前头的人,“薛十,你来京城做什么?”那人正是薛十,是杨柳的贴身侍女,她就算不在榆林,也不可能千里迢迢来到京城。 “怎么?京城是你家开的?别人来不得了?”薛十先是有些恼怒,后来像是自暴自弃了。 仍是皮肤白皙的一张脸,单眼皮,眼睛小很藏神,你自上而下俯视她的时候,也无法将她眼底情绪看清楚。 “杨柳呢?”苏挽月没一点表情,冷冷问了句。 “跟着火筛走了,怎么着,你嫉妒了?”薛十每一句话,都有种想要噎死苏挽月的打算,但每一次,苏挽月都是笑笑,那些话甚至都不能让她皱一下眉头。 她用的词是“走”,那想必火筛声东击西去榆林的时候,没有得到多大反抗。杨柳还是愿意随着这个旧情郎的。苏挽月略微一思索,眼神一闪,厉声而问,“那冷霜迟呢!”薛十的表面身份,是杨柳的贴身侍女,在榆林的风沙中其貌不扬。但她也是烟雨楼冷霜迟的影卫,且是最精锐的那一批。 苏挽月从来想不明白冷霜迟要干什么,处处留情归咎为风流倜傥,以前协助小宁王造反,归咎为报恩,但烟雨楼要干什么,她压根想不明白。 冷霜迟天生是个捕猎者,能把世间所有高明的猎人,都变成自己的猎物。苏挽月不爱同他打交道,有种随时会被吃掉的感觉。 “那次还真不该救你。”薛十冷冷笑了声,她应是后悔那时候暴露了身份,不然也不会让人知道,她是青衣十二骧。 “我也不想谢你,你上次害我摔马的事,真真让我养了快百来天的伤。” “那是杨柳折了你坐骑的前蹄!”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怂恿?不然从易货城走,杨柳根本不会追上来。”苏挽月一下子就拆穿,她平生一恨欺骗自己的人,二恨睁眼说瞎话的人。有些事本不想计较,但真的算计起来,谁也不占谁的便宜。 “你右臂的伤,是杨柳害的?”杨宁清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他还一直以为是同独孤十二那场仗弄的。 “先不说这个。”苏挽月扯开了话题,她不忍看到杨宁清脸上有点愧疚的神情,上前提了薛十衣领,拽紧了些,那张本就苍白的脸,因气血不调更加白了,“说,你来京城什么目的!” “哼。”眼神轻蔑至极。 “冷霜迟人呢!”苏挽月有些没耐心了。 “就凭你,直呼公子名讳?”虽然有些困难,但仍是吐字清楚说完整了。 苏挽月对江湖一直不是很了解,她不知道人人忌惮的冷华公子就是那个风流成性的人,也不知道那人到底有多大的势力,多高的江湖地位。但的确从很久以前,就知道此人不得不防。大才华加上大智谋,若是不为朝廷所用,终究会成个祸害。 “你是打定主意什么都不说了?”苏挽月扯着唇角笑了下,那抹笑,让人寒从心来。 薛十没有说话。 “青衣十二骧,我会把你们一个个捉住,看到时候冷霜迟出不出面,救不救你们。” 那是烟雨楼的影卫,名字叫“青衣十二骧”,但到底多少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幼,外人都是道听途说。若不是自暴身份,苏挽月误打误撞,压根也猜不到。 “你也只有……这个时候,才能记起公子啊……”薛十笑得却是更加不在意,脖子已经被苏挽月勒出血痕来了,每发一个音节,都要费极大的力气,但薛十,好像天生意志力就比别人强大一番。 苏挽月松了手,起了身来,“先关起来吧,今天是问不出什么了。” 说实话,苏挽月不该对冷霜迟的手下这么苛刻,但她是在无法去相信这些人不心怀不轨。骨子里,她是朝廷的人,而冷霜迟是江湖中人,这就隐隐决定了势不两立的那种分歧。 易货城匆匆一面后,苏挽月没见过冷霜迟了,算起来,也快有四个月了。苏挽月心里有些发慌,她不想同冷霜迟博弈,对于救过自己性命的人,苏挽月不仅妇人之仁,反而觉得一点点的防备都是小人之心。 只是虽说左右为难,但事到临头的时候,苏挽月也不会是个缩头乌龟。 第310章 并蒂双花 除夕之夜,苏挽月没在打麻将,没在放烟火,也没在包饺子。而是站着城楼上,底下卫兵正一个一个盘问出城的人。她神色很凝重,天已经黑了,还没回家的人都急着回去过年,但她一点都美放松警惕的样子,下头的队伍行进很缓慢,人群之中有些躁动。 “挽月,你知道你要找谁么?”牟斌问得有些无奈,这样下去,半个时辰就会暴动了,今天这个日子特殊,谁都归心似箭。 苏挽月抱着双臂,身上的黑衣无比契合在后面的黑暗中,面无表情摇了摇头,“是男是女我都不知道,怎么知道是谁呢,行踪诡常的拦下来就好了。”从她语气中,仿佛也不抱多少希望。 牟斌撑着腰觉得有些腰疼,“你还真是性情啊……” 过了会,牟斌看了看天色,“我等下要回宫里巡视,子时过后再来找你。” “你不必担心我,先忙你自己的事要紧。” “总之……你一切小心。”牟斌犹豫了下,冰山一样的脸显得更冷了,那日苏挽月吐血的样子还在脑海里,没看到她后来怎么样,就急急忙忙去了通州。而今再回来,虽说表面上四肢健全,牟斌还是怕她那副样子。 “你对烟雨楼了解多么?”苏挽月侧目,忽然问了句。 她一直没对牟斌说明白,这种事无巨细的排查,是为了应付冷霜迟。打心底里,苏挽月不希望和冷霜迟为敌,也不希望别人误会他,所以事情没弄明白前,也就有些隐瞒。 牟斌并未立马回答,望了望城楼下,又看了看苏挽月的脸色,“和烟雨楼有关么?” “我只是怀疑。”脸上不动声色,心里不愿承认。 “小宁王一事后,很少有烟雨楼的消息了。江湖上的事,很难说,武当少林是正派,但好比根基太大的古树,被撼动是日积月累蝼蚁腐蚀的结果,但胆子如冷华公子那样大,还是少见。” “怎么?”听到那个称谓时,苏挽月心里一凛,像是外头的寒风刮到了心口。 “你不知道少林的玄决大师,武当的风明子,都是死在他手里么?也就一年之内的事情。” 苏挽月有种秀逗了的感觉,她确实不太关心那些东西,但从没想到自己消息闭塞到这种地步,“他一个人干的?还是他所有手下去围殴?”这就有差别了,苏挽月宁愿相信是以量取胜。 “一人一萧。”牟斌一字一顿吐词清晰。 苏挽月眼睛瞪得老大,当年虽知冷霜迟武功深不见底,后来再未过招,但没想到,已经到了斜瞥天下武林的地步。她知冷霜迟也修炼了巫蛊之道,蛊王炼成,功力大增,算一算时间,应该已经炼了两只蛊王了。 “他对我还算客气,我没想到他如此杀人不眨眼。”苏挽月有丝苦笑,一直只觉冷霜迟脾气古怪,未料到那人是那么危险。 天边的夜空开始放烟花了,很大一朵,绽放在黑幕里。天已经全黑了,看起来很明显,此起彼伏,城里也有开始放鞭炮的声音,总之很热闹。 苏挽月望了天边一眼,侧身对牟斌说了句,“我有点急事,要离开会。若是杨将军过来了,你同他交代下。”杨宁清被谢迁拉过去喝酒了,高手过招,好像都不必出手一样,苏挽月还没反应过来,那俩人都跟拜把子兄弟一样亲热了。 “你小心些。”不好问什么,牟斌皱着眉头嘱咐了句。 话音未落,苏挽月翻身下了围墙,直接从城楼上跳下去了。气得牟斌在后头破口大骂,“我刚叫你小心些!!” 没有得到什么回应,苏挽月置若罔闻,黑衣快速隐没,骑在马上消失了。 鞭炮声逐渐远离,但仍然听得到。大户人家讲究彩头,鞭炮要从年前点到明天,寓意红火风光一整年。京城的大户,都是有些家底的,自然不会介意这些小钱,苏挽月听着那声音,几乎都能想到明天小山一样高的鞭炮屑。 再过十里,穿过树林,勒紧了缰绳,望了望周围,“出来吧。” 幽灵一样的人跪在马前。 “雪罂还没回么?”面前只跪了一人,苏挽月皱皱眉,语气略显冷漠。 “回主子,三日内到。” “上次问的事,还没查到么?”苏挽月已经有点不抱希望。 “查到了。” 苏挽月略微抬了下眉毛,“说。” “是北元前帝师,清浊禅者。” 苏挽月觉得自己有根神经要断了,“无逸,你确定?” “回主子,千真万确。” 苏挽月呆了半晌,黑夜中只有马驹的呼气声,过了半天抬了下手,“你先忙你的去吧,万事小心,这几天没事了。” “诺。”又是幽灵一样消失。 苏挽月抬头望了眼皎洁的月亮,她要无逸和雪罂去查的事情,是冷霜迟漠北上师尊到底是谁。高人总是神龙见尾不见首,但只要有过痕迹,就能追查出来。况且这人收过三个徒弟,虽说那两个已经死了,但以前留下的线索却很多。 北元帝师,其实就是国师的等级,但北元已经只是残余的势力了,皇族也是岌岌可危。清浊一词,在于此人行事乖张,似僧非僧,似道非道,没出家却感觉已还俗。 于浊世中修道,两袖清风。他的字号,应该是这个意思。 回到城楼时,已经鲜少有人出城了。冷清了下来,苏挽月下了马,脸上仍是一脸迷茫的神色,她自觉非常懒惰,被逼着想事情的时候,脑子总是转不过弯来。 牟斌还未走,杨宁清还未来,只是城楼上,多了个白色的身影,长袖飘飘站在那,有点出尘脱俗之感。 苏挽月愣了下,快步从台阶上走上去。心里扑通跳个不停,满怀期待却又有些紧张的那种感觉。那人在同牟斌谈笑着,声音没怎么变,这么多年,还是冷冰冰没什么人类情感的样子。 “雪若芊。”苏挽月站在后头,叫了她一声。 白衣的人侧过身来,一张很冷清的侧脸,但却让苏挽月感觉异常熟悉。她们是双生花,并蒂开出的两朵,朝着相反的命运走去,但某种意义上来说,血脉相连,休戚相关。 “好久不见。”雪若芊轻声笑了下,她说的这个好久,过了今夜,已经第八年。 她脸上有种和以前不同的味道了,更淡然,更温和,虽然还是让人感觉不近人情,但默默无言间,却有种不动声色的,让人安心的味道。 应该牟斌也感觉到了,所以他看雪若芊的眼神,有点不一样了。 “你那两个傀儡,找到我时,还真让我吃惊呢。”山海关外二十里亭,那么偏僻的地方都被揪出来了。 “你不准这么说他们两个。” “抱歉……只是你年纪越大,怎么心眼越小?”雪若芊笑着损了苏挽月一句。 雪罂和无逸的确是傀儡,真正意义上的活死人偶。他们以前是对恩爱的恋人,生和死都在荒凉的边境上,鞑靼部落某次的南掠,让他们重伤在砍刀下,苏挽月的营队到时,无逸一身是血抱着雪罂,两人都只剩一口气了。 其实那两个名字,不是他们本来的名字,但苏挽月已经无从得知他们本来的名称。用了蛊术困住最后一口气,这是偷寿,本是损阴德的事,但苏挽月那时候看着血泊里的人特别难过,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见死不救。 活死人会留在最后的时间,永永远远活在最后的一刻,所以他们相爱无比。只要下蛊人不死,他们也将残喘最后一丝气息,作为回报,他们会无条件效忠于下蛊人。 见过冷霜迟的傀儡,毫无生气关了好几个院子。像阴曹地府偷寿这种事,绝对会损阴德,这样看来,冷霜迟死后应该有的受了,说不定要在地府受刑千年。 “雪若芊,这次请你回来,是的确有很重要的事情。”起先的几句寒暄过后,苏挽月开门见山。 “不急。”雪若芊抬了下手,示意苏挽月先不必说下去,“我这次要待很久,过完年再说。” 那语气很有分量,苏挽月眯了眯眼睛,“过到什么时候?” “出了十五。”雪若芊笑笑,那已经是半个月以后了。 苏挽月微微瞪大了眼睛,“你可知我要问什么事?” “大概。”眼神对视中,苏挽月叹了口气,一物降一物,她是拿雪若芊没什么办法的,况且还是有求于人。 “新年大家有什么愿望呢?”雪若芊回过身,撑着石质的城墙,微笑的侧脸看上去脱俗又安静,眉目如画。 苏挽月望天,她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看牟斌深思熟虑仍是紧皱眉头的样子,应该他也想不出来吧。 “都没有么?”雪若芊笑笑,转过身来,手肘撑着后头,白衣下的身形显得很慵懒。他们三个自小相识,但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完全另外的人。按照现代医学来说,人体每过七年,身体里的细胞就会全换过一次,无论你愿不愿意,每个七年,都是新生。 明日就是第八年的第一天。 京城里的人家这个时候都不会睡,有小孩在玩烟火,每个院子都很热闹。卫兵依旧需要兢兢业业,但一个时辰轮班一次,几乎都能够合家团圆。很热闹的气氛,宅邸在城外的大户开始不惜血本放烟花和鞭炮了,那外头还有张家的皇庄,隔着遥遥夜幕,苏挽月看着排场最大的,就能猜到是张家。 雪若芊伸了伸胳膊,把苏挽月一把勾了过去,两人脸离得很近,她望着苏挽月的眼睛笑了笑,在夜幕下像星星一样闪耀,“今年我会嫁给牟斌。” 苏挽月几乎以为听错了,想要弹起来却依旧被雪若芊搂着脖子,好像很久以前她们打过一架,然后发誓要绝交。这次苏挽月不想同她拉扯得打起来,但又实在想问个究竟,她虽说天生有那么点迟钝,但以前好像看不出来雪若芊对牟斌有心意。 “你喜欢他么?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 雪若芊把人拉远了些,虽然牟斌完全没偷听的意思。 “以前是以前,缘分要天时地利人和,现在时间到了,水到渠成。”雪若芊笑了笑,和苏挽月扭作一团。 两人平日里都是比较不近人情的冷脸,毕竟嘻嘻哈哈镇不住手下,但老友相见,自然不必管那些东西了。苏挽月好像现在才明白雪若芊那个双生花的说法,漂泊于世,一枝上并蒂开出的两朵花,注定要相互扶持,千丝万缕的联系。 “如果真的,那就太好了。”苏挽月抹了把额头,她往后也无需对于牟斌愧疚了,有雪若芊那样的女子为伴,羡煞多少人。 “不是如果,命里如此说。”雪若芊难得的斩钉截铁,没有她一贯比较柔和中庸的说法。 苏挽月自然不能在这事上同她争辩,那是别人的天赋和专业,没有理由来骗自己。吐了吐舌头,小心翼翼问,“那你喜欢牟斌么?”要是全部归咎为“命”,那就太没人情味了。 “我一直很爱他。”雪若芊脸不红心不跳。 “那你一直没说过……” “他喜欢的是你时,我说了不是自讨没趣么?” 苏挽月要把舌头都咬断了,她一直以为雪若芊不食人间烟火,原来也会卷入这种俗气的情情爱爱。那这样说来,以前那么多年同自己绝交,也不是完全因为打架输了。 认认真真看着雪若芊那张脸,苏挽月觉得,她绝对做得出来死要面子活受罪这种事。 “好吧,希望你们幸福。”苏挽月平复了下心情,“我以后会注意同他距离的。”不知为何,她心里那种愧疚的情绪好像又蔓延上来,好像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牟斌不应该痴情那么多年,雪若芊也不应该沉默这么多年。 雪若芊笑笑,那双桃花眼斜飞起来,有些看透人心的魄力,“你无需内疚的。” 苏挽月咯噔一下,没想到被看穿了。 “时候未到时,一切都是强求。不是所有的苦等都能换来柳暗花明,也不是所有的深情都值得去感激。”瞟了眼城墙下头,远处似乎有个高大的身影走来,雪若芊笑了笑,接着说,“好比杨宁清,去年今日,你能猜到你此刻对待他的心情么?” 苏挽月愣了下,摇摇头。 “那就是了,这就是生活让人期待的地方,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雪若芊退了半步,朝苏挽月笑笑,“好好享受你的当下,正月十五,我在观星楼等你。” “我先走了。”雪若芊打了声招呼,不给人问她要去哪儿的时间,转身就懒得回头的架势。 “我回宫巡视了。”牟斌也就势要离开,他和雪若芊并肩走下台阶,但两人都没有搭腔。 杨宁清走过来的时候,苏挽月还在望着两个友人的背影,心里头仍然在想雪若芊的那句话。 永远都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第311章 除夕定情 “逮到你要的人了么?”脚上生风走过来,高大的男人瞬间挡住了面前的景,遮得严严实实的,连颗星星都看不到。 “别取笑我了,鬼影子都没抓到。”苏挽月懊恼回到,伸手推了面前碍事的人一把。 她恢复得差不多了,所以下起手来并不是普通的打情骂俏,杨宁清拆了她几招,逐渐拿她没办法,侧了侧身不挡着她视线了。苏挽月笑了笑,好像颇喜欢这种用武力解决问题的办法。 “唉,我说……”回身扯了杨宁清斗篷,后者没防备,被拽的一个踉跄,堂堂将军如此狼狈,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以后是不是我打架厉害,你就凡事听我的?”苏挽月压在他身上,懒懒说了句。 “你打得过我么?”满腹狐疑的表情。 苏挽月竖了跟食指起来,在他眼前轻轻晃了下,“错,我压根不屑同你打,好不好?” 杨宁清彻底恼了,伸手过去叩了苏挽月的腰,翻过来咬牙切齿打了她屁股几下。虽是恼怒,还是捡了肉多不太疼的地方下手,苏挽月眉毛都横起来了,一副要吃人的样子,“你这样占我便宜!我咬死你!”张牙舞爪扑过去,又是近身肉搏,十几招过后,苏挽月气喘吁吁被人锁在怀里。 “你服不服?”杨宁清一挑眉,嘴里泄露着清酒的味道。 “我最讨厌会太极的人!”苏挽月跟炸毛了的猫一样,她不擅这种赤手空拳的近身格斗,没有了武器就好像被剪掉了爪子。 “你以前客气多了……”杨宁清有丝怀念初见时那个腼腆又懂礼貌的姑娘。 “以前是什么样的?”苏挽月随口问了句。 “我第一次回京叙职,你来将军府办事,同我比试了一场。你那时输了仍无比坦荡,但颇有些迂腐,除此之外,你那时候都很可爱。” “技不如人,就要认输。才疏学浅,就要认命。”苏挽月竟然还记得那时候自己说的话。 “对啊,明明不过十七岁,跟个小老头一样念叨。”那四句话对仗工整,还整有些八股文的架势。 苏挽月冷冷斜了他一眼,呸了一句。杨宁清毫不在乎,笑得非常爽朗。从很久以前,苏挽月就知道,这个男人笑起来,可以让人感觉天地都开阔了一些,便是有那种神奇的魔力。 杨宁清抱着她,下巴搁在她肩上,懒懒的像大猫一样,苏挽月有着承受不了他的重量,嘟囔了句,“你好重啊……”身上的负担好像一点没小,反倒更重了,退了半步,后背靠着城墙才不至于被压弯了腰。 “挽月。” “嗯?” 肩膀上的脑袋挪动了下,苏挽月觉得自己脖颈一凉,就是被杨宁清贴着脸在蹭,“杨宁清!你到底几岁了!”又痒又麻,苏挽月躲不开,被他两臂固定在中间,蹭了半天蹭到脸颊上,“你喝醉了。”苏挽月闻得到他呼吸里酒精的浓度。 “假如有一天……”那人眼睛有些红红的,忽然有点可怜的味道。 “有一天怎么了?”四目相对,那眼里的神色,让苏挽月觉得这男人也很脆弱。 “如果日后,皇上来找你,你会不会回头同他在一起?” 苏挽月扯着唇角笑了下,盯着他眼睛,“为什么会这么问?” “承认起来有些丢脸,每每想起皇上同你的过去就会害怕,岁月无痕,那是我追赶不上的记忆。”其实感情中,你要完全忘掉上一段,是不太可能的。就像杨宁清反反复复强调自己不介意,每当想起,心里还是有疙瘩,男人都有自尊心,他不是圣人,做不到心如止水。 “我们以后不是会有更多共同的回忆么?何必要同自己过意不去呢?”叹了口气,苏挽月抬手摸了摸他棱角分明的脸。她无法让时光倒流,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 未得到时,想着得到了便好。真正得到了,心里或多或少就有着挑剔和遗憾。 人性都是如此。 杨宁清盯着她眼睛,带着点笃定,又带着些占有欲。酒精沸腾起了心里的欲望,扯着她头发让她被迫仰头,而后重重吻了下去。毫不掩饰的情欲中,略带粗鲁,几乎要把人啃碎。苏挽月有些吃疼,但仍是反手抱着他的背。 被压在男人和城墙之间,苏挽月觉得自己肺部严重缺氧,浓密冗长的亲吻像是永远停不下来一般,要榨干她最后一点氧气,“你等一下……”好不容易撇开了头,苏挽月费力得喘着自己那颗老肺,嘴巴里全是他渡过来清酒的味道,苏挽月有些晕乎乎的错觉。 她睁着眼睛望过去的时候,又被男人嵌着下巴吻了下来。也许是因为她半睁的眼睛太过迷离,也许是因为除夕的气氛太好。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城墙下头还有守卫,苏挽月很害怕被人看见了,但又在杨宁清满怀深情的亲吻中无可自拔。身体逐渐热了起来,脸上也红彤彤的一片,苏挽月别开了头去,呼吸了口冷空气,尽量不让自己太过失控。 “我很爱你。”杨宁清像呓语一样的话,缠绕在她耳间,从耳膜的震动,带到了心房的跳跃。 “你会离开我么?”他那样强大的人,不应该问出这种话,但听上去无比伤感。 “为什么这么问?”苏挽月自然是不解,她忽然觉得,自己只是一直把杨宁清想象得太过强大了。 被勒在他怀里的力量又紧了几分,苏挽月却仿佛早已习惯他不分轻重的拥抱,“你太看得起我了,被你钟情我应该修了八辈子福,我怎么会走?”笑了笑,想缓和下气氛,但感觉那个拥抱自己的人并不快乐,胳膊收紧了,那种感觉让苏挽月很心酸。 “我也爱你啊。”直到苏挽月轻声说了这句话,那个人才浑身一抖,抬起头来认认真真看了苏挽月的眼睛。 那个眼神,像是存了很久的钱终于让买到了心仪已久的玩具一样,小心翼翼,又满怀欣喜。 “是真的,不是将就,也不是因为你这么多年很照顾我……”苏挽月好像很想解释清楚这一切,但她又有些讲不清,断断续续,前后颠倒,“我知道自己斤两,这个年纪,又有那么乱七八糟的过去……你还愿意待我好,我真心觉得自己走运……” 她啰嗦了一堆,又觉得不应该把自己说那么惨,皱着眉头想措辞,抬眼却看到杨宁清似笑非笑的眼。那双眼睛这么深情的时候,看得苏挽月愣住了。 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牵着手走下城楼了,下头的守卫虽是目不斜视,但苏挽月好像做了亏心事一样,低着头任由杨宁清带着自己走。 地上的雪被踩得沙沙作响,周围有种奇妙的气氛。 杨宁清时不时垂眼来看她一眼,好像怕她随时会被风刮走一样,那种珍视感,伴随着几声痴笑,几乎让苏挽月立马要暴跳如雷,“你能不能正常一点啊!!”她倒不是真的发飙,而是不好意思的时候,习惯于用大嗓门去掩饰。 没搭腔,但仍是好脾气拉着她的手。苏挽月不好意思揉了下鼻子,觉得自己太凶了。 “薛十还是什么话都没招么?”走过空无一人的街道,苏挽月随口找了个话题。 嘴上比缝起来了都严实,问啥都是后脑勺示人,苏挽月也没让人用刑,吃喝照供,薛十在那不见天日的诏狱待了一阵,皮肤比以前更白了,好像还多了几两肉。烦的苏挽月没一点办法,反倒是别人,都不理解她为什么那么紧盯一个没前科的人。 “虽然她是‘青衣十二骧’,你也没必要这么紧张吧?一个人能干成什么事?”杨宁清就是那堆不理解人中的一个。 “我真是怕了烟雨楼了,神出鬼没。” “你也有怕的东西?” “拜托,我怕超级多东西好么?再如何说,我也是女人。”苏挽月嘟嘟囔囔,以示不满。 “是么,我有时候都忘了你是女人。”杨宁清还真停下来,认认真真看了苏挽月的脸。 理所当然一个肘击,苏挽月一点水都不放,胳膊肘横过去,朝着最脆弱的肋骨。幸亏杨宁清闪得快,要么断两根肋骨小意思。 “挽月,你还真下手啊?”杨宁清往旁边躲了半尺,隔开了些距离。 苏挽月朝天哼了句,背着手大摇大摆走在前头。反倒是杨宁清,那么高大的男人,愿意跟随她的步伐。 “对了,你日后回军营,要留意下屠四,他也是‘青衣十二骧’。”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头来说句,后头却没有任何人影,只有黑漆漆的风飕飕刮过,苏挽月待在原处,一瞬间脑子很空白。 左顾右盼也乱了阵脚,苏挽月有些急了,想过千万种可能,要在这么一刹那间就能卷走杨宁清,还没让自己发觉的人,整个京城甚至整个天下,也就有几人。冷霜迟么,或者是夜枭? 也许才过了十几秒钟,苏挽月已经换了八百种处理方式了。先去诏狱严刑逼供薛十一番,她若不承认,再进宫去要人。打定这个主意后,心好像没那么乱了,转过身,却看着杨宁清没事人一样出现。 本还明白发生过来什么事,但见杨宁清轻描淡写说,“想看看你反应。” “看个屁啊,一点不好玩。”除夕夜开这种玩笑,实在太过分,苏挽月脸拉得跟马一样长,她没有吓得魂飞魄散,还真是应该感谢处变不惊的性格。其实刚刚心跳已经漏掉好几拍,只是脸上蹦得紧。 杨宁清好像也觉得这个玩笑不太好玩,悻悻跟了上去,哄小孩子一样,“不要那么小气嘛,逗你玩而已……” “哼。” “忽然想看你有多紧张我,要是我不见了,会不会很着急啊……” “哼。”苏挽月觉得自己要吐血了。 “你知道我终归没那么自信的。” 那种带着丝怯弱的话,着实不像是杨宁清能说出来的。在苏挽月眼里,他是个说一不二的人,执行力极强,简直比钢铁还强硬,可能就算地震山洪在他眼前,也能淡定如初。但这样的人,小声说着“没自信”时,让苏挽月心里微微有些发酸。 “杨宁清,你到底几岁啊?”她心软了下来,脸色还是很臭。 “虚岁三十。”不明所以,仍答得很认真。 “这么大年纪了,还那么幼稚。”苏挽月斜过去一眼,语气虽不好,但忽然伸手拽了那个高大的男人,两人跌跌撞撞手交握在了一起,“你不需要试探我来增加你所谓的‘自信’,我明确说,我喜欢你,现在我心里,只喜欢你一人。喜欢的程度,以后会越来越多。” 杨宁清听完,仍然像没听明白的神情,但也没再说话了,握着她的手,拽的很紧。 将军府里很热闹,贴满了苏挽月上次选回来的年画和对联,灯笼挂的俗气又喜庆。下人和卫兵在厨房忙成一团,张罗着年夜饭,每个人脸上都是喜气洋洋,杨宁清亲自上手,挽着袖子在那包饺子,他本就没什么架子,和卫兵关系都很好,一堆人凑那看他手艺,笑声不断。 杨宁清可以包各种样子的饺子,柳叶形,元宝形,四喜格的,还能捏出个鱼形的来。各各饱满又漂亮,看得苏挽月目瞪口呆。 “你去年怎么没展示这门手艺啊?”苏挽月捧着那个被捏成金鱼形的饺子,啧啧不已。 她虽只干了个擀皮的活儿,但弄得脸上很脏,身上也到处被沾了面粉,杨宁清看了她眼,抬了袖子替她擦了擦脸上的面粉,“今天心情好啊。” 苏挽月笑了下,一嘴大白牙。 “杨将军这是有喜事啊。”旁边的卫兵开始起哄,脱了那身盔甲下来在那杀鱼,对面那个在杀鸡,个个皮糙肉厚,被杨宁清踹了几脚也不消停。 苏挽月看着鸡飞蛋打的局面,笑到不行。 在大厅里支了几张大桌子,敬完天地后各自敞开了膀子喝酒吃饭,凳子不够的也懒得去找,端着碗吃百家饭。因为杨宁清没那么多规矩,按理说他不应该同卫兵一个屋子吃饭的,地位越高,独享的东西也就越多。 就像皇帝,现在肯定是一个人一张桌子,旁边平行放着两张,三张是一模一样的菜式。一桌天,一桌地,皇帝是和天地齐平的。苏挽月不知怎么的,忽然想到这个画面,巨大的宫殿内,不会再有同桌人。 “你在想什么?”杨宁清夹了块红烧肉到她碗里。 肥而不腻,精瘦正好,苏挽月立马塞到了嘴里,然后看着杨宁清不动声色望着自己,四目相对,苏挽月忽然凑了过去,在他脸颊上印了个油乎乎的印子,哈哈大笑。 被眼尖的人看到,众人一窝蜂起哄,杨宁清军威再强势,也压不住。 闹闹哄哄了一个晚上,这个晚上,似乎漫不经心,从去年跨越到了今年。 第312章 蝴蝶沧海(1) 正月十五,一系列过年的事宜全都进入尾声。苏挽月也记得,同雪若芊的约定是在今天。 从杨宁清怀里起身时,那人还在睡。但即便在睡梦中,也要牢牢抓着自己的手,苏挽月看了看,觉得有些好笑。 支着手肘看他睡觉的样子,鼻子很挺,有骨有肉,脸上皮肤很薄,好像永远都不必担心这张脸会下垂。苏挽月伸手,摸了摸他的眉毛,眼睛,鼻子,而后嘴唇,最后捏了捏他鼻子,“起床了……” 闷哼了一声,似睡非睡往被子里钻。 “起来陪我玩……”苏挽月也拱到被子里去。 杨宁清努力睁了半天眼睛,还是困到不行,苏挽月很奇怪,“你明明昨天同我一起睡的啊,为什么现在没睡饱?” 没搭腔,胳膊一横,把人压倒了身下,头在搁上去。他没说是因为每晚都要偷偷看她很久,抱在怀里,总是小心了再小心,看她睡着了,动都不敢动一下,生怕惊动得她醒了。 “你好重啊。”苏挽月推了推胸前的脑袋,没得到回应,却觉得他头发摸起来很舒服一样,重新摸了几下,苏挽月一点都睡不着了,但听着杨宁清均匀的呼吸声,也不忍起身。 再过了一个时辰,杨宁清悠悠然睁开眼睛,苏挽月已经被压得半边肩膀都酸疼了。 “早。”苏挽月揉着肩膀打了个招呼,她毕竟骨架在那,被那么个浑身肌肉的男人当床板,没被压散架已经是她本事了。 “早。”杨宁清呆滞打了个招呼,眼睛呆呆得,看着身下的人慵懒的一张脸,眉眼皆随性,他每次都要被这个表情迷倒,无论见了几次。 看着看着,身体上起了某些反应,慌忙侧过身去。但苏挽月却缠了过去,在被子里滚做一团,他每次忍了又忍,这样的事一天重复起码两次。上床的时候一次,起床的时候一次。苏挽月从后头懒懒抱着他的腰,“杨大将军,你还真是定力非凡。” 调侃之中,还真有几分佩服的意味,睡了半个月,也真就仅限于“睡”。 “我们还未成亲,同床已是榆矩。”感觉她软软的身子贴了上来,杨宁清太阳穴猛然跳了下。 “那容易,你起来同我拜天地。”苏挽月哈哈大笑,就要扯着杨宁清在床上拜天地。 “这种事岂能儿戏!” “你打算八抬大轿把我娶进门?”在他耳边打趣,看杨宁清瞬间红了耳根。 “那是自然,我不会委屈了你。”杨宁清想都没想就回答着。 苏挽月愣了愣,手上缠紧了些,“你的那些心意我都知道,可我天生讨厌那些形式,一纸婚约又怎么样,我一点都不在乎。” 杨宁清翻过身来,把她抱在怀里,摸了摸她的头,“可我想给你那些,你会是我的平妻。” 平妻一词,意义太大。意思是杨宁清终生都不会娶别人。苏挽月笑了笑,心里确实有些感动,但名分那些东西,她好像一直懒得去争,“我也想给你我有的啊……”轻声叹了口气,手指勾开了杨宁清斜开的衣襟,触碰到胸膛的时候,她倾身吻了过去。 “你难道不想要我么……”她的话很蛊惑,苏挽月只是觉得,好像没什么东西能够给杨宁清了。曾经付出一切,所以现在拥有的也是零星半点,只要杨宁清不嫌弃,或者他想要的,苏挽月有多少,就愿意给多少。 那些可笑的名分和形式,在她眼里,不值一提。她才不要每天看杨宁清忍来忍去。 舌头像蛇一样撬开他齿列,只是略微吮吸了几下,就完全被反攻了。苏挽月仿佛听到杨宁清有些恨恨的声音,被压在枕头上亲得三魂丢了七魄,下半身贴着,那份炙热的感觉太过于明显,隔着衣料仍然烫的人心里发毛,苏挽月有些后悔不应该勾引他了。 从嘴唇亲吻到锁骨,而后剥开了她的衣服,没有了剥糖纸的小心翼翼,杨宁清红着眼睛,几乎是用撕的。交叠的喘息声充斥着整个帷帐,好像被关起来了一样,声音出不去,留在帐中徒增情欲。 赤诚相见的时候,杨宁清微微诧异于她一身的伤,那停顿的一秒让苏挽月睁开了眼,“很丑么……” 她皮肤很白,线条比以前不经世事的时候,已经好很多,细腰长腿,小腹平坦。但就是上头的伤疤,好像过多了一些,深深浅浅,看得人触目惊心。连同她脸上那朵妖异至极的扶桑花,其实也是一块疤痕。 “没有。”她眼里的慌乱似乎刺痛了杨宁清,拽着她的手掌,撑开来十指交握,俯身吻了下去,一遍一遍加深那个吻,深不见底的深情,“我会待你好,不会再伤痛。” 苏挽月没有回答,被吻得七荤八素,再然后紧贴着的下身也不那么紧张了,肌肤相亲的感觉,但她心里却是残存着丝清明的。现在的她,已经不是那个脑子一热就什么都不知道的人了,无论如何,都不会完全迷失自己。 人生就是这样,如果有机会你遇到了以前的自己,会嘲笑她软弱又爱哭,那你看着现在的自己,又会可悲心态苍老。抬手抱了下那个宽厚的背,苏挽月忽然很心酸,还能有人愿意同自己说那样的承诺。 我会待你好,不会再伤痛。 被进入的时候,苏挽月呜咽了出来,身上的人费了些力气停下来,喘着气问,“我弄疼你了么?” 苏挽月摇头,胡乱吻着眼前赤裸的肩膀,双腿缠了上去。 再也忍不住,律动到像是要着火了。苏挽月本来咬着牙,被捏着下颚撬开了牙齿,泄露出阵阵呻吟,不高亢,像猫一样,更像小动物的呜咽声,但那种声音,又能痒得你心头难耐。 胶合的地方早已经一片潮湿,那种抽动中无可避免发出淫靡的声音。苏挽月全身都潮红着,白皙的皮肤上像上了一层胭脂,香艳无比。 俯下身去近乎于狂乱吮吻着她的脖颈,她略带可怜的呜咽声大声了些。伴随着那些玫瑰色的吻痕,还有体内被摩擦的部分,感觉异常鲜明,每一次抽出都会觉得空虚,而后恨不得立刻被塞满。 “再……快些……”她的声音,已经被抖得七零八落了。 身上细密的汗珠,落在身下的锦被上,湿了又湿。 睁开眼,看着身上的男人,苏挽月眼角溢泪,显得楚楚可怜。男人低头吻了吻她的眼角,但这个温柔的亲吻,又随着下身的撼动变得凶狠,落在眼角的吻显得不知轻重。 微微抬身,去抱了那个宽阔的肩膀,全是汗,贴了上去,黏糊糊缠到了一起。身上再怎么湿,也比不上身下的淫乱,纠缠在一起,好像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男人一手扶着她的臀,一手托着她的腰,贯穿的深度好像更彻底,被连续着贯穿,呻吟的也越来越让人亢奋。 知道绷紧了脚尖头脑彻底空白,缓了好像很久。身上的人还没有停下的意思,她已经累得攀不住那个人的背了,陷在了柔软的床里,被翻了个身再接着捣弄。 完全没有异议,她动一根手指都费力了。 手臂穿到前头抱着,她支撑不起两个人的重量,被压得面朝下倒在床上,但被桎梏着肩膀,没办法逃,只能任由身上有些恐怖的律动,再把自己的声音撞击得不再成调。 直到身后的人最后加大力度几乎凶狠在深处捣弄,激烈中到达高潮,而后那个重量压在自己身上,半晌没有动弹,苏挽月几乎觉得自己会被压死的时候,却感觉那人大发善心撑了撑胳膊,本想着可以舒口气了,但就着那个姿势,又开始缓慢而有节奏的律动。 苏挽月本气得想破口大骂,她脾气越来越不好,但体内的欲火再被燃了起来,一发不可收拾。她也荒得太久了,平日里再隐忍的欲望一旦被揭开了一角,便是不可收拾的架势。 杨宁清,应该也是如此。 不知道要了她几次,最后筋疲力尽的时候,她全身都是吻痕,眼睛又被自己弄哭了。 第313章 蝴蝶沧海(2) 感觉到体内的炽热物体终於停下来,密合的下身一片滚烫的潮湿,苏挽月像逃命一般从他身下爬走了,心脏跳个不停,有些要破表的样子。 “挽月……”床上一片狼藉,杨宁清拖着她脚踝,把人拽回了怀里。 挣扎个不停,仿佛那是个很不安全的地方,“我要被你弄死了。”无论怎么强调说“不要”和“受不了了”,都好像听不到一样,回应是永远不会间断的贯穿。 “对不起啊,太爱你了。”摩挲着她薄薄的蝴蝶骨,杨宁清喃喃,“你明知道我早就心怀不轨,还要勾引我,自然会控制不住。” 苏挽月瞪大了眼睛回身望去,本想理论,但却被面对面抱着亲吻。他吻技不算太好,但却异常深情,撩拨得人火烧火燎,光是接吻就让人全身再热起来了。苏挽月感觉事态不妙,推了推他胸膛,“不要亲了,我真受不住了。” 那男人大大咧咧把下身纠缠在一起,火热的东西抵得怀里的人一个寒颤。 “你先前装个什么正人君子啊!你就是个精虫上脑的混蛋!”苏挽月死都不干了,挣扎个不停,她甚至都有些怀疑,那个口口声声说要先拜堂的人,还是不是眼前这位。 杨宁清笑得爽朗,一点不介意被苏挽月骂。手上拆了两招,还是把人锁在了怀里,若不是她刚刚耗费了太多体力,应该没这么容易。杨宁清略微有些觉得,苏挽月那身武艺碍眼了。以后若是她不肯的话,要次次这么动招,好像有点麻烦。 走到前院,天上跌跌撞撞飞下来一只鸟,直接扑到了苏挽月脚边。 “怎么了?不是要出门见钦天监么?”杨宁清在后头走来,没见着发生什么事了,只是看苏挽月愣在原地。 没回话,蹲下来摸了下那只鸟的羽毛,它翅膀受伤了,白毛上染着血迹。这不是普通的鸟,在雕类中也是最名贵的一种,叫海东青。苏挽月这么多年,也只见过被人驯服了的这么一只。 抱了海东青起来,回过身去,杨宁清明显没意料到一样,脸上很诧异。 “这不是,屠四的那只‘玉爪’么?” “我陪你去城外搜一下,应该是你部下过来找你了。”苏挽月面色凝重,有主人的海东青是不可能自己从固原飞过来的,只可能是被带过来的。如今海东青重伤,那主人肯定也好不到哪去,苏挽月知道,屠四看重他的这只“玉爪”,可是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 杨宁清也反应了过来,脸色不太好看。从苏挽月手中接过海东青,交给了下人吩咐要小心治伤,而后让牵马过来,再点了十几个侍卫,随同他一起出城。 “挽月,你若有事,不必随我去了。”跨到马上,杨宁清仍是念念不忘苏挽月本来的计划。 “我自是觉得你的事比较重要。”苏挽月横过去一眼,也没多言什么,勒紧了缰绳,跑得比杨宁清的坐骑还快。 出城门的时候,守城的卫兵明显很紧张,但杨宁清冷着一张脸下来,天王老子也拦不下。 “挽月,你觉得是什么事?”杨宁清目不斜视,但仍然大声问了句。 “西北战况如何?”苏挽月不答反问。 “两边皆是按兵不动。” “这战报从哪传来,准确么?” “……兵部。”杨宁清有些迟疑了,眼神越加阴郁。 “我们在京城,就像蒙住了眼睛的人,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苏挽月冷冷笑了声,“可终究我们都不是瞎子,没办法糊弄我们太久,一切应该终有定夺。” 城外五里,果然是一伙人在械斗。苏挽月一眼就望见了云天,有云天在的地方,应该是皇帝直接下令。而后才见着被围在中间的是屠四,旁边还倒着一人,昏迷不醒,看身形应该是张倫。 云天明显没料到杨宁清回来,直到被利剑逼退的时候,紧闭着嘴,什么都不肯说。 “云统领,不知我手下,有什么事得罪你了,劳烦了锦衣卫这么多人。”杨宁清客客气气问了句,本还有打斗,但双方为首的人皆停了下来,也就各自收手,默然退到了两边。 苏挽月去看了张倫的伤势,都是皮外伤,没伤到要害,不会致命,只是失血过多昏了而已。“这到底怎么回事?”苏挽月冲着屠四厉声问了句,屠四一脸的血,看上去很是吓人,罗刹一般坐在旁边喘气,连说话都费力了。 对峙了半晌,云天什么话也没说,“撤。”冷冷吩咐了句,转身就走。 “等等,为什么这么做?”苏挽月拦到前头,望着云天眼睛。她没有想到,两人有一天会站到对立面,非常鲜明的敌对方。 “无可奉告。”云天公式化回了句,垂首就要过去。苏挽月伸手挡住,云天握了握手里的绣春刀,“请姑娘不要为难在下。” 苏挽月垂了手下来,她实在没办法拿那样的语气和熟悉的人对话。 云天带着人走了,苏挽月望着他背影,有种渐行渐远的感觉。 “将军,西北告急。”等着只剩杨宁清的部下,屠四才开口出声,跪了下去,身上大大小小的伤,若不是救兵赶到,云天应该是不打算让他们活命的。 杨宁清没说话,站在那等着屠四接着说下去。 “巴藏卜亲王率兵二十万同火筛可汗会合,驻扎于贺兰山下。除夕之夜突袭,虎豹营全军覆没。巴藏卜亲王传战书于刘大人手中,下月初一大军逼近,决一死战,并说……” “说什么?”淡然一句,没什么大波澜。 “说届时,将拿陶格斯祭旗。”屠四吞了下口水,艰难说完,“刘大人下令封锁消息,属下和张倫,是拼命来京禀报实情的。” 杨宁清没出声,沉默了片刻,挥了挥手,“你和张倫先养伤,一切事宜,容我思酌会。” 若是消沉起来,苏挽月能理解,就算只是失落片刻,或者有个心慌的表情,也可以。但苏挽月最害怕的,是那张不动声色的脸,风云变幻表面不起涟漪,这不可捉摸的,就是这类。 虎豹营全营覆没,他一手培养起来的精锐部队,被人几个月就折腾得片甲不留。对方欲拿自己的亲生妹妹的祭旗,而看似盟友的那人,却下令封锁消息。他应该无比心寒,也无比愤怒,但就那么一抬手间,好像所有的事,只是缠绕在指尖的浮尘,抖落就是了。 “你去哪里?”见杨宁清上马,苏挽月追了过去,那人没同自己交流的意思。 “我进宫面圣。”勒了缰绳,面色平淡。 “我陪你去。”苏挽月站在旁边,有些局促。 “不用,这些事我处理得来。”他只是不想把苏挽月牵扯进来,面色笼罩了一层深不见底的寒霜,语气已经尽量拿捏,但还是冷冰冰的,一时间让苏挽月有些尴尬。望着她垂头有些委屈的嘴角,杨宁清现在完全没时间去安抚,马蹄阵阵,就窜出去老远。 “屠四,一路上都有人阻拦么?”回过身,走过去蹲下来,和那个满脸是血的男人视力平行。 “是。” “冷霜迟在哪?”下一句,就陡然问了一个完全不着边际的问题。 有些人,即便不露面,你也知道他肯定有所参与。好像那些腥风骇浪,是不可能凭空而起的,往往有人不着痕迹在操纵。冷霜迟的确是那样的人,野心和机遇,他都拥有,倒是说起动机和手段,会让苏挽月有些摸不着头脑。 “您也许猜错了,”屠四笑了笑,血腥的脸上扯出笑容的弧度,有些诡异,“您明白我的底细,公子也知道您知道了。那公子怎么会把事情交待给我呢?恕我直言,比起公子的智谋,您差得远了。” 话音未落,苏挽月已经掐上了屠四的脖颈,“我只知道京城混入了烟雨楼的人,若是你们敢造反,我见一个宰一个。”还未有明确证据,就已经把人打入反派,苏挽月的确对冷霜迟的神秘提防太紧。 “要是您防错了人呢?”屠四哈哈大笑,嘴里也全是血。 苏挽月默不作声,但片刻后收回了手,“在我眼皮子底下,你要安分些,否则把你的海东青煮了炖汤。”漫无边际的一句威胁,却见屠四的脸僵硬了下。 话虽如此,苏挽月仍是安排人把屠四和张倫安顿去治伤了。 第314章 命不长久 杨宁清回来的时候,苏挽月刚给海东青缝好翅膀上的伤口,一手的血,望着杨宁清从前院走进来,后头跟着独孤十二。莫名其妙,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皇上怎么说?”也顾不上手上的血迹,苏挽月迎了上去。 “我即日回固原,督军备战。”杨宁清脸色有些青,语气尽量平稳,但看得出来,也是气得不轻,在宫内肯定言语过激有过争吵。 “这么快?”苏挽月愣了下,本来临阵换帅下来,再让他前线领兵,不会那么轻易妥协。但好像已经被抓了软肋,血浓于水,杨宁清自然不会放着杨柳不管,“那我陪你回去吧,你先不要急。” “不必了,我自有打算,你留在这儿,等着张倫和屠四的伤养好了,再回固原也不迟。”杨宁清一把就回绝了苏挽月,语气没得商量。 听屠四转述巴藏卜亲王的战书,是下月初一,也就是刚刚过完正月。屠四和张倫的伤什么时候好,苏挽月不能肯定,但能确定的事,要等到那时候,杨宁清说不定已经杀了几个来回了。皱了皱眉头,苏挽月不太愿意妥协,“你这分明是疏远我。” “两军交战,又非儿戏,你还是待在安全的地方比较好。”杨宁清抬手捏了捏鼻梁,有些疲惫。 “我又不会给你添麻烦!” “我不放心。”反驳无效,杨宁清皱着眉头,安慰性抱了苏挽月一下。 苏挽月侧头看着站在后头的独孤十二,“那她是怎么个意思?” 独孤十二笑了笑,扬了手里的令牌,“不好意思,皇上令我做监军。”她手里的是皇帝御赐的令牌,见牌如面圣,给了她极高的权利。 监军是替皇帝去督促军队的,某种意义上,代表了九五之尊的帝王,以前会要大臣或者镇守太监去,这次让个毛都没长起的姑娘去,苏挽月一时间有些意味朱佑樘被迷昏了。只是心里万分诧异,嘴上并没说出来。 “我进去收拾下东西,你这段时间好好照顾自己,将军府全交给你了。”杨宁清吩咐了句,转身去了内室,留下苏挽月和独孤十二在那大眼瞪小眼。 “十二姑娘,元宵佳节,没回去陪父母么?你这般出人头地了,想必你父母见着,也是无比开心的。”苏挽月笑了下,问得很客气。 “你干嘛?我昨天才从家回来,不劳你挂心。”愣了下,冷冰冰回了句,扁嘴看苏挽月神情,带着丝得意,又有着掩藏不了的戒备。 昨天才回。苏挽月在心里默默想着这几个字,那就是父母健在。想着张菁菁前段时间跟自己说的事情,又是一团乱麻,她能找到丝丝缕缕的线索,但找不到最开始的那个头,也就无法真正把那团乱麻捋顺。 “喂,同你做个交易怎么样?”独孤十二扬着下巴,眼神闪烁。 苏挽月笑得不动声色,没做声,就安静看着她的眼睛。 等了半天没见回话,有丝心急,见旁边没人,也就上前半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我做监军不找杨将军的麻烦,你在京城可不可以帮我个忙?” “杨将军一向忠君爱国,没地方让你挑刺。你就算有御赐的权利,国难当前,你更不可滥用职权。”苏挽月都懒得去好奇那个“忙”是什么,只是义正言辞纠正了独孤十二的观点。小小年纪,思维不该如此肮脏。 “这年头谁要做圣人啊!就是你这种思想,才被踹得一干二净,现在杨将军执迷不悟迷恋你,迟早会醒悟!”独孤十二嚷嚷起来,她像是被宠坏了,见不得别人有异议。 苏挽月抱着双臂,一脸冷傲,“小丫头,我像你这么个年纪的时候,也以为天下都是自己的。但事实上少了你,太阳还是照成东升西落。你最好把自己看卑微些,不要什么都想要,不要什么都去争,免得,被人利用而不自知。” 她特意把最后一句话说中了语气,也不知道对方听明白没有。 “利益相关,各取所需罢了。除了利益,还有什么能让人站在一起?”独孤十二对苏挽月的话,不屑一顾,脸上有种不属于她年纪的冷酷,“你到底答不答应同我做交易?” “免谈,你还没资格同我谈。”苏挽月眼皮子都没眨。 “你会后悔的!”独孤十二气得跳脚,“张皇后迟早把你吃得骨头都不剩,到时候你就哭去吧!” “你可知张皇后也来我这说了你的事情?”浅淡一问,苏挽月笑得有丝疲倦。 “十二姑娘,没有人是傻子,都在盘算着各自的事情。只是要看那件事情,值不值得不折手段,你想要我帮你对付皇后么?”看到独孤十二眼里一闪而过的情绪,苏挽月肯定了自己猜测,“那你错了,一切都是假想敌。我最讨厌受人威胁,杨将军也不会希望我因他做什么卑鄙的交易。” “可是你知不知道,那个表面上吃斋念佛的女人,心思有多毒?”独孤十二笑着,眼里神色,不像她这个年纪的。 苏挽月阴沉着眼睛,没有说话。 独孤十二倾身过去,在苏挽月耳边轻声说,“张皇后,才是真正想要谋反的人。” 虽是惊讶,但苏挽月已经不会被一句话就激得胆破心惊了,只是冷冷看着她,“是么,这事你应该同皇上去说。” “皇上早知道了,还知道张皇后来拉拢过我。我虽是不怎么善良,但知恩图报还是知道的,谁对我好,我自然跟着谁。张皇后那步棋,应该算错了。” 苏挽月看着那张稚气未脱的脸,轻轻摇了摇头,“你又错了。” 杨宁清走了过来,随便拿了些行李,还有上次苏挽月买着好玩的泥人张,一定要带在路上。 独孤十二仍然盯着苏挽月,后者沉默良久,再抬眼看着她说,“出师未捷身先死,你此行自求多福吧。”那个眼神让独孤十二看得心惊胆战,过了很久,才回忆起来,那眼里,是深深的同情。 府门前,整装待发的军列,杨宁清回身同苏挽月告别。 “挽月,我走了。”伸展开了手臂,敞开了怀抱。 苏挽月难得温顺过去让他抱了下,颇有些咬牙切齿说了句,“给老娘活着回来。” “遵命。”杨宁清笑了笑,高大的男人挡住了视野,让苏挽月眼里只有他一个人。 梧桐相待老,与子共扶桑。 苏挽月那天买了四样东西,城南的泥人张,城北的红拂扇,城东的蒋家馒头,城西的桂花酒。酒喝馒头早就吃了,泥人被杨宁清带走,就剩那把红拂扇,安安稳稳在书桌上展开,上头被杨宁清提了那么两句诗。 望着红绫上头龙飞凤舞的自己,不自觉笑得很温馨。应该是他刚刚进房收拾东西提的,墨迹还未干透。 拿了起来,下面被压着一封信,苏挽月偏头有些奇怪。其实也不是信,一张便纸草草写了几行。但迅速扫过后,眼睛骤然瞪大了,她千算万算,也没想到会是如今局面。匆忙回身,想去要追杨宁清,却见雪若芊站在门口。 便签上的内容是:独孤十二乃北元巴藏卜亲王之女,皇上令吾以其命相要挟,一举攻破火筛同巴藏卜之盟约,不胜不归。吾知此行困险重重,但必将殊死一搏。若有幸存命归来,誓要娶汝为妻。勿念勿挂。清笔。 “抱歉,卫兵说你在里头,我就没打招呼进来了。” “我现在有点事。”苏挽月一句话解释的时间都没有,脚下生风,就要绕过雪若芊。 “我说……”雪若芊冷不丁伸手拽了她胳膊,有种不容抵抗的气魄,从她手里结果那封便签,看也没看,揉成了一团,“你要相信他,除此之外,任何事都是徒劳。” “你早就知道?”苏挽月侧头等着雪若芊。 “今日正月十五,是你我约定之期。”雪若芊顾左右而言他。 “相信什么?鞑靼那帮疯子抓了他的妹妹,他现在捉了人家女儿上前线,会给好脸色么?这绝对是两败俱伤,而后刘大夏能坐收渔翁之利!”苏挽月有些发怒了,声音有些大,语气也恶狠狠的。 雪若芊走过去,在桌上拿起那把扇子,眉目温情看了看上头的题字,“然后呢?你去了又能如何呢?这是早就设定好的局,一环套一环,你根本无从解开。” 苏挽月一掌就震碎了前头的屏风,琉璃色的玻璃碎了一地。 朱佑樘太狠,全部都算计在里头。杨宁清只能拿命去博,根本无需什么忠义的誓言。而独孤十二,也许从开始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到最后也不会明白那种欺骗和利用。最终受益的只有朝廷,他的帝王之位,将更加无坚不摧。 “这场仗会打很久,可能一年半载结束不了。但你要打的仗,却近在眼前。”雪若芊回过身来,走过去把那把扇子交到苏挽月手里,已经合了起来,小小的一柄,上头的伞骨很精致。 “我的?”苏挽月不明所以,火气还未消。 “今日杨将军是在太和殿门外见的皇上,根本就没见到面。杨将军一出宫,皇上就移驾去了法源寺,你想知道,皇上变成了什么样么?” 苏挽月没说话。 “挽月,普天之下,唯有你可以真正救得了这场劫难。”雪若芊重重叹了口气,她像是已经耗费了太多精力一样,疲惫不堪,甚至连眼神也灰蒙蒙没有神采。 “什么意思?”云里雾里,一个字都听不明白。 “你和皇上的事,我不便多说。但现在情形,我用桃花瘴守了法源寺,但冷华公子肯定破得了,他今夜子时到,只有你能赢得了那个疯子,胜得过烟雨楼,因为你也修得蛊术。” “堂堂大明没有人了么?十万御林军呢?为什么一个江湖门派,就能兴风作浪到这个地步?”苏挽月压根就不相信这种拯救世界的人物,会落到自己肩上。她完全没这个能力,也没这个担当。 “御林军抵不住真正的高人,你明白么?这是背水一战,输了的话就要改朝换代了。”雪若芊声音不大,但听在苏挽月的耳里,犹如五雷轰顶。她一直以为一片祥和,也以为按着现代历史写的,清朝的崛起还要往后三百年,但没想到,历史书上也有没记载的东西。 “我还真是服了,要杨将军去塞外卖命,留我在京城,却是要我去法源寺卖命。”苏挽月心里震撼,嘴上仍是毫不在意,甚至有点不屑。 “皇上,命、不、久、矣。”一字一顿,雪若芊幽幽说了句。 仍是轻轻的声音,但苏挽月觉得比盘古开天地的动静还要大。瞪大了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这种话,不能随便说的!” “你觉得我是爱开玩笑的人么?”雪若芊面色平淡,一点没有好笑的意思。 “你去法源寺看看便知了。” 苏挽月没出声,跟着雪若芊往外走。但出房门,却见屠四持刀站在那,刀尖上淌着血,脸上的伤口处理好了,还缠着砂带,白色的绷带上也有血,但看得出来,不是他自己的。 “你疯了么?”苏挽月看着遍地的尸体,又惊又怒。 杨宁清才走不到一个时辰,将军府就尸横遍野,苏挽月觉得自己太过没用。都是一刀毙命,没来得及发出呼喊,看来那座院门外,应该还有接应屠四的人。薛十走了过来,脸色已经白到诡异,衣袖上伸出来的手尖尖细细,滴滴答答也淌着血。 “你不是被关在诏狱么?”苏挽月像见鬼一样的神情。 薛十也的确像鬼,肤色白到透明,头发披散着,伸着爪子,“你以为我蠢到能那么轻易被你抓住么?” “她毒死了整个镇抚司的人,小一百的人命。”雪若芊轻声说了句,语气波澜不惊。 “你明明都知道,为什么不去阻止?”苏挽月有些恼怒了,对着雪若芊那样永远置身事外的态度。 摇摇头,神色有些悲悯,她知道苏挽月怪自己,“很多事都是无能为力的,不是我不想帮,而是那个时候根本没人听我的。挽月,大明外强中干,其实已经摇摇欲坠,你离京太久,很多事都不清楚了。” “废话少说,你俩走不出这个院子了。”薛十像厉鬼一样来索命,却是被屠四的刀拦了下来。 “屠四,你杀人杀傻了么?”薛十厉声一问,语气尖锐,有如鬼哭。 “苏姑娘,我家公子特意要小的问您一句,愿不愿意随他走?” 苏挽月甩了手中的扇子开来,招摇笑了笑,“这话冷霜迟起码问了八百遍了。” “那小的得罪了。”屠四拱了拱手,就要出招。 “你同杨将军禀报的那些军情,有假么?”万分危难的时候,苏挽月还在关心杨宁清的处境。 “姑娘放心,句句属实。”屠四的语气,好像是要苏挽月放心去死一样,“公子还是不愿鞑靼侵犯大明疆土的,杨将军领兵神效,又愿意效汗马功劳,何乐而不为呢?您说,是不是?” 苏挽月摇了几下扇子,扇了几下风,在一堆残尸肉骸中,也平添了几分诡异的气息,“冷霜迟的师父是清浊禅者,也就是北元帝师,这样的事,你怎么未和我交代清楚呢?他会一心一意向着大明?你当我那么好骗?” “想要我死也没那么容易,起码不会死在你们手里。”话锋一转,语意奇冷无比。 第315章 以蛊之名(1) 苏挽月摇了几下扇子,扇了几下风,在一堆残尸肉骸中,也平添了几分诡异的气息,“冷霜迟的师父是清浊禅者,也就是北元帝师,这样的事,你怎么未和我交代清楚呢?他会一心一意向着大明?你当我那么好骗?” “想要我死也没那么容易,起码不会死在你们手里。”话锋一转,语意奇冷无比。 “你还啰嗦个什么劲儿!”薛十骂了屠四一句,身形陡然移了数丈,尖利的爪子朝着苏挽月的面门。她很少把自己手露出来,她的武器就是那双手,人称“白骨”,露出来就肯定要尝人血。 血淋淋的爪子还碰到猎物,就被凌空挡住。一乌衣人挡在薛十和苏挽月中间,凡人肉体,竟是刀枪不入,硬生生挡得薛十的手缩了回去。 苏挽月只是抬了抬扇子,轻轻一点。 “活死人?”薛十盯着面前人那乌溜溜的眼珠,没一丝生气。她平生第一次看到比自己还像鬼的人。 “差不多。”苏挽月笑笑,而后吩咐了句,“无逸,你回来。” 不像一般的活死人关节僵硬,无逸活动很自如,不是看那双眼睛,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异常来。 “是活是死都一刀切了!”屠四似乎受不了这神叨叨的把戏,横刀砍过去,劈了无逸的后颈,但刀割不下去,削铁如泥尚且轻松,但砍这么个人时,刀刃无法下去半分。 只有雪若芊的角度看得到,苏挽月的后颈有道细细的血痕了。 “屠四,薛十,你们当年都救过我一次。今天我放你们一马,下次遇到,我手下绝不留情。”苏挽月冷冷说完,抿着唇站在那,一地血腥,她却处之泰然。 “你有这本事么?”薛十厉声叫唤,尖锐的声音几乎要刺穿人的耳膜。 她扑上来的时候像是撞到了一堵气墙上,张牙舞爪也穿不过去,苏挽月站在那,微微闭了眼睛,地上破土而出黑色的瘴气,像植物一样生根发芽,黑气触碰到的那些尸体,像硫酸一样腐蚀它们,一点一点把残肢拉入泥土。 本来一切都会融入大地,但苏挽月,却凭空加快了这种速度。 “无逸。”苏挽月轻轻喝了一声,那傀儡闪电一般朝着薛十冲了过去,赤手空拳,像是不要命一样,或者本来就已经感知不到疼痛的缘故。 薛十伸爪,他亦伸爪。动作相辅相成,总是能在恰好的时机抵消掉薛十的攻击。十招过后,薛十已经微微冒汗。鬼会冒汗么,自然是心慌的缘故。再拆一招,五指成勾,袭向无逸的心房,这次手能伸进去了,但立马被死死困住,硫酸一般的腐蚀感。 地上的黑气便是无逸的内力,别人若是伤他三分,也要自伤一份。敞着心房让人捅空,却废掉了别人一只手,他本就是没心的。 苏挽月悠闲抚着扇,脸色已经苍白了些。雪若芊看着她,有些难以想象这种类似自残的对敌方式。 最终薛十惨叫了一声抽了手回来,白骨森森,上头的肉全部已经被腐蚀干净,她那只手,真正成了利爪。而无逸的胸膛,片刻后却慢慢长好了皮肉,像是从来都没受伤过。缓缓退了回来,立在苏挽月左侧。 “雪罂。”苏挽月轻斥一声,右边摇摇晃晃另外个小小的身形,亦是穿了身黑衣,裹在了浓雾中一样。 “屠四,你要试试么?”轻声一问,意兴阑珊,地上翻滚着的薛十隐忍着呻吟不已,屠四望着那个小小的姑娘,横刀在前。 “你这痴情蛊,下得还真是够本事。让傀儡的力量,足足翻了十倍。”不得不感慨苏挽月的高明,屠四望着那两个傀儡,心里不惊是假话,你同活人打尚且能一命抵一命,但同半人半鬼抖,完全摸不清底细。 “我平生最恨背叛,你于虎豹营忠于杨将军,如今却杀了这么多同门。”苏挽月顿了顿,闻着空气中的血腥,有些疲惫,但又有些亢奋,“我应该怎么让你死得难忘一点呢?”以前在军营中朝夕相处,而今却要以死相搏,苏挽月都已经分不清,究竟是自己搞笑,还是这命运搞笑。 “姑娘你可能记错了,屠四先是烟雨楼的人,后是虎豹营的人。”笑了笑,阴森不已。 “那别废话了,出招吧。”换了只手拿扇子,脸上不动声色,手上风云变动。 地上的黑气越来越浓,到了雪若芊也有些受不了的地步。纯阴和纯阳,本是生生相克。她和苏挽月各自修炼的道,已经处于两个极端。 屠四横刀在前,势在必得的样子,他就不信一个傀儡能撂倒自己。 苏挽月笑了笑,在血泊中怡然自得。 猛然传来了猫头鹰的叫声,白天是不会有猫头鹰的,苏挽月听过这个声音,冷霜迟应该在不远处。听不懂叫声里的意思,但应该在传递某种信息。 果然,屠四收了刀,弯腰一把扶起了薛十。两人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就往外头走了。 “挽月,你有没有事?”黑气散尽,雪若芊上前,望着苏挽月苍白不已的神色。 “看看还有没有活人。”苏挽月摇摇头,示意自己无碍,这点折腾,还不足以让她元气大伤。 查了一圈,整个将军府像是阴曹地府一样,阴森森没一点人气,只有东屋的张倫,本就昏迷不醒,也就逃过了一劫。苏挽月有些欣慰,幸亏还有人活着,不然太愧对杨宁清了。有些邪你不得不信,你下定决心要做某件事情的时候,往往老天就不给你这个机会了。 就如同苏挽月下定决心要同杨宁清在一起,却硬生生再被分开。 其实细想起来也没那么难理解,因为你已经辜负了过往的时光。岁月是有灵性的,终究都会有报偿。 “去法源寺之前,你能不能同我说说,这一切是怎么回事?”苏挽月懒散下来,倚在门口上看院子里的情景,今天是元宵,有些下人请假回去过节了,不然死的人更多。 “你把我想得太厉害了,我也是凡人,我知道的,你未必蒙在鼓里。”雪若芊站在那,无喜无悲。 “冷霜迟联合谁,能掀起这么大的风波。”第一问。 “如你所知,他的师父是清浊禅者。冷华公子以前帮小宁王,现在帮他师父,都是逃脱不开的使命,但你也莫要太怪他了,身不由己。”难得雪若芊还能替冷霜迟去辩解,苏挽月咋舌不已,但也难怪,雪若芊同冷霜迟也认识很久了,但能这么心平气和站在对立面,还能头脑清晰的人,只怕只有雪若芊了。 “那独孤十二呢?她到底什么来头,现在还傻乎乎以为自个是监军么?”第二问。 “她的确是巴藏卜亲王的女儿,但除了她自己,谁都知道。其余的事,想必你已经猜到,皇上留她在身边,应该就是为了今天。” 第316章 以蛊之名(2) “不止,我看得出来,是动了几分真情。”苏挽月反驳了句,语气倦倦。只是如此的话,把心爱的人毫不犹豫送出去,还真符合他的性格。 “我凭什么要救皇帝?他处心积虑把杨宁清送去了个九死一生的环境,我很不喜欢被人利用的感觉。”第三问,说起这个,她改日还要同张菁菁算一笔账,真把自己当猴儿耍了。 这次雪若芊没有回答,只是笑着反问了句,“你会见死不救么?” “…………”苏挽月长久的沉默后,只是叹了口气。 法源寺本就地处较偏,香火不算旺盛,但如今这般冷清,却是没见过的。 可以说,如死一般的寂寥。 “僧人年前就转移了,所以很安静。”像是看出了苏挽月的困惑,雪若芊解释了一句。 无逸和雪罂已经不见,他们去了地底,跟随着苏挽月的步伐。严格意义上讲,苏挽月已经不是修得蛊术了,以蛊之名,控制人生前叫做巫蛊之术,而控制人死后,敢同地府较量,就类似于魂术了。 她胆子很大,几近于疯狂而不顾后果,但若不是如此,今天也不会让她去对付冷华公子。 雪若芊的桃花瘴,已经越来越高深莫测了,如若不是被带着,苏挽月肯定会迷路。早已经不似当年那么简单了,每个人都在越变越强。 “师兄。”行到寺前,雪若芊看着山门前站着的僧人,双手合十行了个礼。 “请进吧。”了因侧了侧身,面容很矍铄,但又有着出家人的淡然,岁月在他脸上,好像平缓流过,不会让他变得面目全非。 “好久不见,多谢你当年戒台殿那场大火的救命之恩。”苏挽月经过他身侧时,规规矩矩行了个合十礼。 “施主客气了。”了因笑了笑,不以为意。往事随风,好像已经不值一提。 到戒台殿前,苏挽月看了看上头那块匾额,当年大火后,是朱佑樘亲笔提的这块匾。墨漆作底,上头是金粉描下的三个大字,气势如虹,又行云流水。一如字的主人。 “皇上在里头,你进去吧。” “你不一起么?” “皇上只肯见你。”雪若芊摇摇头,缓慢又坚定,“皇上不会让别人看到他现在的样子,除了你。” 苏挽月心里万般疑虑,但雪若芊却守口如瓶什么都不肯透露,冷冰冰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戒台殿永远是法源寺最主要的殿宇,依山而建,位于千佛阁的后头,也就是法源寺最里头。一路走下来,这些年,台寺的修葺和扩建规模不小,也看得出来,朝廷对这方寺庙尤为关照。因是感激这儿,当年是纪妃埋骨的地方。 推开殿门,里头点着油灯,忽明忽暗。 殿内的天花板为金漆彩绘,殿顶正中部分是一个“斗八藻井”。藻井内纵深分为上圆下方两个部分。井口内壁雕有许多小天阁,每阁内都雕有佛龛,龛内则供有金装小佛,宝相庄严。 衬着三米多高的汉白玉戒台,环绕四周,雕刻着一百一十三尊泥塑金身的戒神,或面目狰狞,或顶盔贯甲,或仙风道骨。形态各异,在长明灯中兀自宁静。坛上供奉着释迦牟尼的坐像,像前有十把雕花木椅,即是“三师七证”的座位。 蒲团上盘坐着一人,苏挽月远远站着,没有走过去。身着白衣,披散了头发下来,竟也是满头华发。那背影,看得人触目惊心。 “你是谁?”站着没动,硕大的内殿,其实已经再无其他人,但苏挽月就是不愿意相信。 那人没有回答,脊背凉薄,手中经书再翻过一页,佛前的长明灯闪烁不已,但依旧发着不甚明亮却温暖的光线。 苏挽月快步走了过去,绕过蒲团,几乎是跪倒在了面前。半个多月前见他,鬓发间见他几缕白发就看得自己心惊胆战,如今的样子,已经不是苏挽月能够想到的。难怪雪若芊语气隐忍又犹豫,苏挽月心里一瞬间满目疮痍,似乎光看着他的头发,就自然而然放下很多事。 “吓到你了么?”朱佑樘目光仍停留在那页经文上,脸上依旧无可挑剔,一双凤眼,仍然举世无双,他表现得越淡然,苏挽月越是内心惊涛骇浪。 “发生什么事了?”苏挽月听着自己声音都在颤抖。 朱佑樘抬眼,却是先看到了她脖颈上的吻痕,咬得有些深,有几处都青紫了,想必有过缠绵悱恻的情事。笑了笑,如玉的那张脸没做任何表示,而是缓缓问了句,“你怪我么?” 他淡然起来的样子,让苏挽月几乎发狂。 “生病了么?没找太医么?你快点回答我啊!” 对比苏挽月暴跳如雷的样子,朱佑樘清心寡欲跟谭死水一样,抬手起来,伸过去,摸了摸她的脸,像是以前很多次一样,“挽月,我应该还能活一个月,你就不能温柔些么?” “什么意思?” “早衰之症,我小就体弱多病,那时候太医诊断说,我活不过十五岁。而今偷得十年的寿命,也该到头了。无从医治,我早已油尽灯枯。”好像没有什么遗憾,也没有什么可以去期待,只是静静拿着手里的经书,超脱的样子,让苏挽月想起那个前世的优昙尊者。 苏挽月头脑里的弦一下子崩断了,从他手里夺过经书,撕得稀巴烂,站了起身,指着释迦牟尼的佛像,“所以你如今躲到这个地方求神拜佛了?我才不信,天下都是你的,你从来都没有做不到的事情!” “我见你,不是想同你大吵大闹的。”朱佑樘自下而上望着她,却莫名有种俯瞰众生的气魄,他说话没了以往的尖锐,好像只残留了那份冷清。 唯独那份冷清,衬着他满头华发,让人触动太大。 苏挽月倔强站在那,肩膀起伏,“那雪若芊找我来做什么?你若死了,我赢了冷霜迟又怎么样?天下无主,还不是一样会大乱?” “那天下,不是还有你么?”朱佑樘兀自笑了笑,站了起身,看着苏挽月茫然的眼神,他却是双手合十,对着佛祖一拜,“天佑大明,千秋万世。” “大明疆域,西南有沐国公世代镇守昆明府,东北有朵颜三卫为屏障,唯独西北,鞑靼瓦剌虎视眈眈,北元王朝苟延残喘。此次杨宁清背水一战,虽不可说有必胜的把握,但却是百年来最难得的机会,若是成功,被保北方五十年平安。” “中原武林,一直游离于朝廷之外。少林武当独树一帜,恃尊而骄。烟雨楼始于漠北,又立誓要杀尽中原武林,树敌众多,但结果少林玄决、武当风明子后,已无大用,可杀之。” “朝内已有你党羽,听你号令。牟斌掌御林军,杨宁清掌边境百万兵力,他们二人会为你撑腰,届时烟雨楼已灭,边境安宁,武林清静。至于张氏外戚,完全不是你的对手。日后,没人会与你为难。”朱佑樘侧身望着苏挽月,一步步走过去,缓慢但又坚决,眼神之中,有嘱托,有安抚,“挽月,不会很难,掌天下其实并不难。” 苏挽月瞪大了眼睛,反应了很久很久,久到油灯的灯芯都烧断了,才恍然而悟,“你的意思,把皇位给我?” 第317章 无用傀儡(1) 看着朱佑樘没有异议的表情,苏挽月完全崩溃了,“你想得美!你甩手死了,把这个烂摊子留给我!我才不要那个冷冰冰的皇位,你若要灭烟雨楼,尽管找别人,我没有把柄在你手里,不会按着你设想去做!” 何曾天衣无缝的计谋,他算好了所有事,把几乎可能想到的威胁都去除了,而后拱手奉上自己的河山。苏挽月没想到最终,朱佑樘会如此大方。 西北一事,不是由她可决定,但对不对付冷霜迟,却可以争取。苏挽月想不到其他方式,可以来驳斥朱佑樘,心里震惊过大,大到脑子都要炸了。 “其实烟雨楼,朝廷出兵也可以,但我不愿死那么多人,也不愿你日后狠不下心。”朱佑樘站在那,白衣胜雪,宛若能看透所有人的内心。苏挽月心不够狠,她就算到了你死我活的局面,可能也不会下狠手了解了冷霜迟。 但有些人,天生就是个毒瘤,你若留着,早晚一日会伤及自身。 朱佑樘太知道苏挽月的弱点,也太知道冷霜迟的本事。 “冷霜迟三日之类就会来取我性命,你可以走,但我绝不离开法源寺。”朱佑樘望着摇摇欲坠的苏挽月,没有伸手去扶她一把,望着她颤抖不已,终究会经历内心苦痛不堪而成熟,“你可以选择的,是让我三十日之后早逝,还是三日内被人屠杀。” “朱佑樘,你未免太狠!”苏挽月抬了眼起来,红得吓人,她气到不行。 三日和三十日,这种抉择好像太荒唐,赢了又怎么样,让他帝王之身能死的有尊严些?砸碎了长明灯,灯油流了一地,长长的灯芯哗一下烧了起来,但那种火势,也不过是她内心徒然的挣扎。 “无逸,雪罂,出来。”轻喝一声,从火里走出来两个人影。 苏挽月看着朱佑樘,“这是活死人做的傀儡,你看看清楚,不是死了就可结束的。若是惹急了我,你也会被做成傀儡绑在我身边,我说到做到,你别想轻易求死。” 那两人偶眼珠像脖子做的,泛着死气,直挺挺站在那,阴森森。但朱佑樘看着面前的东西,仍是面不改色,笑得有些无奈,“我也不想死啊,但阳寿如此,有什么办法?” “你不准这么说!”苏挽月急了,推了他一把,但朱佑樘仿佛没力气一般,直接摔到在地上。 苏挽月惊了下,挥手退了傀儡,过去要扶他。 “不必扶我。”但那人却很逞强一样,一定要自己起来,苏挽月手顿在半空之中,有些凄凉。 需要用膝盖的力量,跪着缓慢爬起来。全身的关节都好像散架了一样,连呼吸都会疼到几根肋骨。就是如此痛不欲生,他都可忍受,内脏已经萎缩殆尽,黑发成雪,他也不在意,但不是你能忍,苦痛就会过去,最终还是会死掉。 苏挽月忽然哭了,半蹲在地上,苦不堪言的那种,“为什么我决定要忘掉你,又让我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为什么我恨你恨得要死,你却要把你所有的给我?” 最难过的事,就是无能为力。 朱佑樘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其实并不脏,但他很有洁癖。摸了摸苏挽月的头,像哄小孩子一样,“杨宁清也不坏啊,你嫁了他,会幸福的。” “那当日在太和殿他求你赐婚,你为什么不允?”苏挽月眼睛哭得跟核桃一样。 “你那时喜欢他么?” 苏挽月不语,心里悲怆,又徒生寒意,朱佑樘始终是看得最透彻,手段最高明的那人。 “我不怕你喜欢别人,也不怕你嫁了别人。我原本以为什么都不怕,但最后发现,我怕你忘了我。你可以有另外的人生,有其余的感情,但我死之后,希望你偶尔记起我。”语气平淡,没有请求的意味,冷冷清清像是在诵读书上的旧情往事。 “那独孤十二,你也一直在骗我?” “知道多了,你会更难过。没有人了解我,我也不需要别人同情。”朱佑樘满头华发站在那,有种让佛祖都侧目的悲悯,“你是我最在意的人,我的江山给你,我的亡魂也愿守护你。” 时日无多,看过往前尘,如白驹过隙。年少时做过多少愚钝之事,现在想起来,所有的都不值一提。贵为太子的苦衷,年少登基的风光,平定四方,国泰民安又如何,还不如每日倚窗看雪景来得惬意。 苏挽月哭得肺都要咳出来了,只是一个劲的重复,“我不准你死……” 朱佑樘给的爱,太过沉重,或许已经超越了她的理解能力。纠缠不止就是这类情形,恨不能,罢不予,生生世世。 “如果有来生,你还愿意见到我么?”朱佑樘轻声问了句,眉目有种寡淡的温柔。 “我们前世就已经见过了。”苏挽月在心里默默回答。 从戒台殿出来,苏挽月脸上的泪痕已经整理干净了,只是眼睛有些红,吸着鼻子的样子,有点可怜。 雪若芊背着手站在下头,听着殿门开合声,回过头来,外头已经天黑了。 “有的救么?”苏挽月劈头盖脸问了句。 “已经救过十年零三个月,无可再拖。” “就算是你师父也不行么?”苏挽月仍不死心。 “我师父也只是凡人,不是神,就算身烙红莲,也与千年前那个红莲尊者不同了。”冷冷解释,在夜风中,她显得孤傲又绝情。 所有的辜负,都是浪漫的蹉跎。苏挽月片刻间,心若死灰。 “无逸,雪罂。”轻声召唤出了傀儡,两手交叠伸出,掌心皆是两块三角形的符,两人分别拿过。 “保护殿内的人,魂飞魄散亦不离。”苏挽月轻声念叨着,而后走下台阶,身心俱疲的模样。那是换魂符,从她身上提取两魄,分别交给傀儡,有了一魄的傀儡会比以前更厉害。她已经不在意自己了,什么都无所谓。 “你若魂魄不全,日后下了地府,不可轮回。”雪若芊轻声提醒。 “今生都无法去掌控,还奢求什么来世。”苏挽月冷冷笑了下,有点残忍的笑容。 山门殿为南轴线上的第一座殿宇,两侧与院墙相连,左右各有一个旁门。 殿前有石狮子一对,面阔三间,单檐庑殿顶,灰筒瓦覆顶,四角挂有风铃,门额上挂“山门殿”三字的金匾。殿内前后贯通,中间为通洞。两侧各立有一尊泥质彩绘的护法神塑像,一为密执金刚,一为那罗延金刚。 苏挽月盘腿在殿前,看着前头空地上的松树,已经足足看了两天了。 潭柘以泉胜,戒台以松名。一树一态,都不重复,形成了“戒台松涛”的独特景观。只是景色再奇特,苏挽月也无心观看,不吃不喝已经两天,但感觉不到一丝饥饿。 烟雨楼教众到来的时候,她目光停留在山间的晚霞上,火红的夕阳照到她脸上,镀上一层七色的华彩,看上去恬静无比。 淡粉色的薄雾消失殆尽,桃花瘴应该已经破了。 “诸位施主,回头是岸。”了因单掌立胸,右手执禅杖。苏挽月在后头望了望那个灰袍的僧人,并未起身。他坦坦荡荡站在那的时候,让苏挽月有种舍生取义的感觉。出家人,好像都是把身死置之度外,也早就找到了比生死更重要的东西。 第318章 无用傀儡(2) “你算老几?”一支冷箭射过来,角度一点都不刁钻,但了因却没有躲,扎在他左臂上,单掌立胸的慈悲姿态却没有变。他成了今晚第一个见血之人。 殿内的密执金刚和那罗延金刚拔地而起,缓缓走了出去,近三米高的泥塑金刚,行动起来有些缓慢,但却异常威武。苏挽月仍然盘腿坐在殿中,望着两个金刚走下神殿,去了了因身旁。 以血为誓,僧人和神殿共存亡。 众人见了凶神恶煞的二将,只当做这是唬人的把戏。纷纷一窝蜂涌上来,苏挽月冷冷在后头看着,并未见冷霜迟的身影,甚至是屠四和薛十的身影也没见着。 金刚密执和金刚那罗延,乃是佛门的护法神,一火红,一青紫,就算现在只是个泥塑的身体,也不容许外人在佛门放肆。几番恶战,虽泥塑身子被砸了几道口子,但巨人的体型,一抬脚就能踩死躲避不及的几人。 “我若入了这空门,又如何?”正半睁半闭看着殿外的场面,冷不防后头有人问了句。 “一入空门,二进无相门,三过无作门。若过了这三道解脱门,才可入涅槃。”苏挽月没回头,没起身,双手放在膝盖上,冷冷回了句,语气波澜不惊,“好久不见,冷华公子。” “还真不习惯你这么叫我。”冷笑一声,冷霜迟伸手成爪去抓,但却扑了个空,面前那个身影已经消失。 “你才过了空门,在第二道门前。比起你手下那些乌合之众,你还有几分本事。”苏挽月出现在后头,离的很近,又似乎很远,模模糊糊像是只有个幻影,但却眼神执着,像她真的就在这里。 冷霜迟回头,看着已经站到后殿的苏挽月。山门之中,已经封了两个旁门,只剩这前后相通的一道门。 “朱佑樘待你如此,你还愿意舍命护他?让我杀了岂不各自轻松?”冷霜迟笑笑,一扬手,长明灯全灭。长长的甬道中,漆黑一片,听不到外头的打杀声,却很诡异能听到殿角上的风铃声。 “若真让你得手,你会轻松么?”黑暗中,看不见苏挽月的脸,只听得到她声音,好像来自四面八方,“弑君之罪,你有何颜面去面对九泉之下的父母?” “大明杀我双亲,灭我九族。我自当报仇雪恨。”玄色衣裳,立在黑暗中有丝隐隐的光泽。抬了下手,袖口中抽出小截管子,抽开来,便是条通体雪白的狐狸,比普通狐狸要大个两三倍,兽眼中满是杀戮之气。 “这是你自幼被灌输的么?真可惜,成了别人的工具。过去无从更改,但你已经忘了你的祖先是谁,反而俯首称臣在异族的脚下。”完全没有苏挽月的影子,但黑暗中,走过来两个血红的身影,从黑暗中走来,又被浓墨重彩的黑暗所包围。 黑衣为地煞,红衣为天煞。那两个傀儡,已经是最嗜杀而强悍的样子了。 冷霜迟看着苏挽月见面礼,啧啧称奇,“你从什么时候起,摆弄这巫蛊的修行?竟然天赋至此。” 管狐扑了上去,化作一道白光,爪子和牙齿都陡然长了数存,一爪就可把人撕成碎片。但那两人的红衣,好像是火,挨近了便烫的不行,只一招,管狐落地时,前爪的毛发已经被烧焦了。 “为何要帮鞑靼做事呢?你在我眼中,一直不是那样的人。”黑暗中,苏挽月叹了口气。 “你怎么那么多废话?”冷霜迟好像极为不满苏挽月今日的啰嗦,“如果硬要解释,只能说身不由己。” 每个人都有必须要做的事情,不管你愿不愿意。可以在人前骄傲得眼睛长在天上一样,作为代价,你在人后就得活得像条狗。 管狐蛮横撕裂了雪罂的时候,无逸正一口咬在它脖子上。傀儡是没有武器的,但他们天生会用对方的手段,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管狐力道很大,又是野兽,一爪拍飞了吊在脖子上的无逸。但就算如此,它喉咙上,还是有道不大不小的口子,幽幽淌着血。 雪罂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碎裂的地方又开始粘合。他们得了苏挽月的一魂,已经略微有了七情六欲,慌慌张张看了倒在地上的无逸,又咬牙切齿扑了上去,像是要报仇般。 无逸爬了起来,亦是毫不犹豫卷了进去打做一团。两人一狐,在黑暗中跌跌撞撞,白色和红色的影子交相辉映,动作快得像是一团跳动的火焰。 “当日你送我的飞蛊,今日还你。”黑暗中,感觉有东西碰到自己手背,张开手来,感觉到掌心蠕动的,是条虫子。 “你是自个开始修行蛊术,看不起这个小把戏了么?”若是她没了飞蛊,脸上会回复原本的面貌,冷霜迟虽然心惊,但也生气苏挽月如此拒绝。飞蛊的炼成虽然不是万年一遇,但也相当麻烦,若是她自个再去练,还要花几年。但好像她拒绝了,就没有自己去忙的打算。 苏挽月抱歉一样笑了笑,“我欠你的人情已经够多了,能还的自然还了。” “你若让开这条道,让我杀了皇帝,才算是真正两不相欠。天底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欠了就是欠了,我给了就是给了。”冷霜迟冷笑一声,捏碎了手里的飞蛊。 “你杀得了我两个傀儡,再杀了我,就可以如偿所愿弑君了。” “那我便试试。”指尖如刀,割开了手腕,血顺着他线条优雅的手流了下来。那双桃花眼里,有种慵懒而志在必得的神色。管狐问着血腥味,不管不顾跑了回来,趴在地上舔得一干二净,而后眼里通红,看样子更饥渴了。 “雪罂。”苏挽月轻喝一声,那个穿红衣服的小姑娘即刻不见,管狐追着那个身影跑,竟然也不见了。 但片刻后,听到了隐忍一声的轻呼,傀儡是不会叫痛的,只能是苏挽月被咬了。 红衣如火,再出现时同管狐扭做一团,在地上厮打在一起。一人一兽,用着几近野蛮的姿势。管狐被抓得毛发掉了一地,那小姑娘也是发髻散乱,木然的一张脸也满是狼狈。 无逸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把大刀。手法果断,竟然生生切下那狐狸的尾巴。 普通的伤会让管狐更加兴奋,唯独这切尾巴之痛,让它一下变成了丧家之犬。一声哀嚎,朝着冷霜迟跑回来,但立马被一脚踹翻,“没用的东西!”恨恨骂了句,取了玉箫出来。 他本不屑亲自动手,虽说苏挽月用的傀儡,本质上同她自己并无差别,而管狐已经是区别于自身的存在了,自然没有她的傀儡厉害。 一萧在手,准确捅穿了雪罂的眼睛,血糊糊一个洞,但感觉不倒疼,睁着瞎了眼睛看他。 无逸持刀扑了过来,被齐齐砍断了手腕。手臂伸了过去,玉箫一横,冲着无逸的心窝。真金不怕火炼,断他身上如火,也烧不了冷霜迟的玉箫。 “苏挽月,我就不信你这两个傀儡打不死的。”冷冷一笑,桃花眼肆意慵懒。 只听得幽幽叹了口气,而后苏挽月有些无奈说,“我同你打便是了,欺负他俩做什么。”天底下会心疼傀儡的主子,只怕只有苏挽月了。见着雪罂血淋淋的眼睛,虽会缓慢愈合,但苏挽月也觉得痛一般,而无逸的断腕之痛,也看得她心惊胆战。 第319章 百世轮回 无相门破,眼前的黑暗像碎片一样扯开而后消失,缓缓现出了本来的面目。 原来已经到了最后一殿,戒台殿。先前山门殿里种种,不过是空间倒置的把戏。回头一望,山脚下打杀的声音犹在,这才感觉回到了人间。 苏挽月盘腿而坐在殿门前的空地上,一如她先前在山门殿中的情形。 她从未离开过这里,无作门亦称无欲门。谓若知一切法无相,则于三界无所愿求;若无愿求,则不造作生死之业;若无生死之业,则无果报之苦而得自在。 “过了无作门,你即重回涅槃。”苏挽月轻声说了句,两个傀儡立在她两侧,面无表情。她脸上多年不见天日的伤疤露了出来,在她苍白的脸上,看上去有些触目惊心,狭长的一道疤,真是破相了。 冷霜迟望了望她,语气有些怪异,“你不是守着这第三道门么?我如何过得去。” “杀了我,便过得去。”语气轻松,像在谈论天气一样。 话音还未落,被斩了尾巴的管狐扑了上去,白驹过隙的速度,眨眼之间行到苏挽月面前。它大抵是猜出来了,还它尾巴断了的人,便在眼前,张了血盆大口,身形也大到小牛一样,要把苏挽月活生生吞下去的架势。 手中红拂扇一展,上头杨宁清提的两句诗分外显眼。苏挽月甚至还垂了眼眸去看上头的字,而后一扬手,卡在了管狐的利齿上,手臂一横,手掌一翻,电光火石间巧劲撬掉了管狐左上的尖牙,带血的利齿落在地上,管狐看上去狼狈不堪。 “畜生毕竟是畜生,要好好管教。”苏挽月笑了笑,看着脸色铁青的冷霜迟。 这狐狸,应该养到头了,他不会容许这么丢脸的东西存在。 困兽犹斗,那狐狸发狂一般,前爪弯曲,一副攻击的样子。 “雪罂,退下。”苏挽月叫下了挡在前头的傀儡,面无表情看着那畜生通红的眼睛。 “你若是方便,就替我杀了这玩意,我不在意。”冷霜迟在后头漫不经心说,一点也不心疼。 管狐似乎听明白了一样,扭头看冷霜迟的神情,似乎有些可怜。 只一招,红扇出手,像利刃一样围着管狐的脖子绕了一圈,世界好像静止了几秒,而后它的头掉了下来,被齐齐斩断的。红扇回手时,那副挫败的身躯已经倒下,眼睛仍然睁着,畜类的眼睛,竟然有几分不舍的人情来。 苏挽月站了起身,摇了几下扇子,上头一滴血都没沾到。 “冷霜迟,你知道为什么要我来对付你么?”苏挽月幽幽问了句,巴掌大的脸,却显得满目疮痍,不忍让人细看。她大大方方敞着破相了的面容,好像到现在才想明白,没有什么值得去在意。 “因为你的蛊术奈何不了我,也因为,清浊禅者再厉害,斗不过红莲行者的伏羲八卦阵。”她笑笑说了这句话,抿着嘴角,轻轻颔首的样子,一半的侧面依旧美好到可以杀人,只是另一半,宛若罗刹。 冷霜迟没说话,一点也不惊慌的样子。地上爬过四尺来长的翠蛇,长大了许多,它所经之处,泥土开出了诡异的红花,片刻之间,从绽放到凋零。 “无欲无求才可过无作门,你若是心存杀念,怎么可能过得去?”苏挽月依旧在笑,看着那蛇朝自己爬过来,“雪若芊布的伏羲八卦阵,就算是清浊禅者,也破不了,你就算得了全部真传,又能如何呢?” 最后那抹笑,已经有如罗刹,苏挽月屈了屈手指,口中送了个咒法。 地上腾起橙色的火苗,烧了片刻,便是成了黑色的瘴气。环环相扣,步步为营,把冷霜迟困在了里头,这是种宿命,清浊禅者永远比红莲行者差了那么点。 冷霜迟哈哈大笑起来,一身玄衣,握萧的手捏紧了些,眼角上的泪痣衬得人风情万种,“难得难得,让你们两人联手对付我,我死在这也是值得了。” 雪若芊的阵法,加上苏挽月的魂术。独独对付一人,却似乎有着稳赢的把握。 “冷霜迟,难道你还不知道么?我们都是棋子,走到如今,每一步都身不由己。”苏挽月站在外头笑了笑,眼睛里闪过凄凉。雪罂走上前,双手奉上了她曾经拒绝过的“龙鳞”。 冷霜迟身上闪着寒冰之气,他所在的位置,已经如同炼狱的温度,但一点不影响他脸上的笑意,一样妖孽。伏羲八卦阵困住他,魂火永烧不灭,确实,要对付区区一个冷霜迟,已经给足了她面子。 慎之又慎把手里的扇子放在地上,有些东西,虽然喜欢,但不能让你赢得过眼前事。 再接过那双梅花匕的时候,恍若已经过几百年,“你出招吧,除非我死,你不可能达到目的。”踏进阵中,似乎都能听得到雪若芊的惊呼声,没有人能想到,她自己降了筹码。 “你一直待我不薄,如今到现在处境,非我所愿,多多得罪了。”黑色瘴气包围着她,让她不被魂火所伤,浓郁的黑暗,衬着她身上的黑衣,眼神阴郁不已,看得人胆战心惊。她本可在外头等着冷霜迟被困到力竭身亡,但愿意走进来同他一决高下,其实是给对方以尊严。 一匕劈了过去,手肘一横,捅破了冷霜迟身上那层水汽。 “那我便不留情面了,是死是活,我也认了。”冷霜迟笑了笑,手指修长,抬了起来在空中划过几道弧线,拼凑成符文,拍打下来的时候,苏挽月手臂被震开来。 几乎要吹散身旁的瘴气,苏挽月身上的黑雾越来越薄。冷霜迟抬了抬手,手掌朝上,瞬间掌心散发出同瘴气一样的黑雾,他们都是修的蛊道,如今就看拿身体养得虫子,哪个更厉害。 迷人心魄,惑人心魂。 苏挽月有一瞬间,看不清冷霜迟在哪里,手中梅花匕握得很紧,几十招后,她手心微微冒汗。阵外似乎有打斗,但苏挽月分身无暇,眼睛盯着冷霜迟,一匕一匕斜劈过去,都被他手里玉箫一招一招拆开来。 是烟雨楼的教众,在和无逸和雪罂打,他们两人只是傀儡,纵然凶残,也抵挡不了那么多人的围攻。 苏挽月额上忽然流了血下来,那是雪罂被人削去了一半脑袋,虽可复原,这伤也需要苏挽月去承受一些的,左手有些动弹不了,她着黑衣,却也能隐隐看出深红色的液体涌出来。一个分神,冷霜迟便袭了上来,萧如利剑,朝着苏挽月的面门。 红色的花,花开花落于一瞬间,但那花如火,直接烧得冷霜迟的寒冰之气漏了个大洞,被魂火侵蚀过去,疼得人退了半步。 “挽月,你快些出来。”是雪若芊的耳语,她于山顶守阵,是不可能离开的,她责任所在,也不可能因为苏挽月而解开了阵法。就算冷霜迟天大的本事,被困良久,他也没有足够的内力支撑。 地上蜿蜒而过翠蛇,它爬过的地方开出红色的花来,阴阴郁郁绕着冷霜迟几个圈,硬是要造就花开不败的架势。 “你知道蛇是冷血动物么?它是养不熟的。”苏挽月额上的血越流越多,盖过了她脸上的疤,看上去凶狠无比。 “你最开始修蛊术,凭的是翠蛇招百毒,你以为现在不需要它了么?但它才是最基本的东西,它只认我一个主人,所以我今日势必会赢。” 话音未落,冷霜迟手起如刀落,切断了那蛇的七寸。苗蛊最后一个圣物,被他轻易给砍断了。花再开败,却没有力量能烧断冷霜迟的寒冰冷意了。 苏挽月笑了笑,看着冷霜迟的神色,两人都是无比阴郁的眼神。 “说实话,我不喜欢修蛊术,或许魂术会更有意思。虫子永远不会有人性,但魂魄就不一样了。你现在被万虫噬心的滋味如何?”翠蛇是个载体,有它在,冷霜迟体内的蛊虫不会反噬,但如今他亲手斩断了那个宠物,就如同打开了自我毁灭的闸门。 “一时半会还死不了。”冷霜迟冷笑,他的意志力,从来都是让人惊讶不已。 再过一招,玉箫离手,镶在了苏挽月右肩上,不久前这儿有过旧伤,一刹那间,她觉得自己要被废了。 论武艺,她从来赢不过冷霜迟。只是异术方面,有些独天得厚的优势罢了。 颓然垂了右手,一半龙鳞脱手在地,蛮横扯了冷霜迟的玉箫出来,一瞬间右肩血流如注。阵外,无逸和雪罂行动也越来越缓慢。 盘腿而坐,一双杏目不再看外头,地上魂火愈演愈烈,蛊虫纷攘而至。若那万虫噬心的苦痛,不足以击垮冷霜迟,那炼狱之火总可以了。 两厢对抗中,到最后,从来不是看谁的本事厉害。而是看谁最不怕死。 魂火凄厉,伏羲八卦阵骤然收紧,困得苏挽月都心颤了半分,但雪若芊显然是冲着冷霜迟去的,在苏挽月的方位,放了些水。 “死魂余威,生魂避让。”轻声念了句,阵内橙色的魂火仿佛活过来了一般,叫声凄厉无比,像是来自炼狱。 “魂火不断,灼我亡魂。”唇瓣几乎看不到开阖,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万鬼同哭,为我所用。”最后那四句说出口,冷霜迟像是经受了难以忍受的痛苦一样,他那样强大的人,也尖声惊叫了起来。混着如万鬼同苦般的魂火,凄厉震人耳膜。 橙色的火焰跳动不安,像是最狂热的舞蹈。伏羲八卦阵紧了再紧,困得人动弹不得。 苏挽月浑身都有伤,无逸和雪罂已经耗尽了她太多元气。眉心皱了起来,悬针破印的时候,伏羲八卦阵,破了。 冷霜迟像是从血海中走了出来,狼狈不堪,但依旧神情骄傲,手里捏着他的玉箫,指节几乎发白。苏挽月疲惫不堪倒在地上,看着那个人朝自己走来。魂火灭,八卦阵破,她元气大伤,无法再做抵抗。 “苏挽月,你比我,还是差了那么点。”那人居高临下看着她,眼里桀骜不驯。 “是么?”苏挽月看着那人眼神,有点同情,“可是,我们都输了。” 那双桃花眼有些疑惑,他好像武功盖世,也不见得开心片刻。 “我们都输了,都是失败者。”苏挽月倒在地上,有种重回母体的感觉,背朝黄土,眼望星空。今天的夜色的确不错。 冷霜迟没再搭腔,脚下生风,要去闯戒台殿。无作门破,但好像没有涅槃,他依旧心生茫然。 殿前一片狼藉,两个傀儡凶狠厮杀,也渐渐控制了局面。冷霜迟没心思同他俩斗,到了殿门前,脚步有些凌乱。表面上他赢了苏挽月,但实际上,他亦是大半条命都搭进去了。 门后便是自己要杀的人,是师父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的嘱托,但走到最后,却只剩自己孤零零的一个。弟弟死了,夏师妹也死,一切都好像没有任何价值。 家仇又怎么样,师恩又怎么样? 无作门,原来是如此。过了佛门三门之后,无欲无求便是这个意思。 后心被插进一个匕首的时候,冷霜迟刚刚推开深重的殿门,没来得跨进去,或者也不想跨进去了。不可思议望向后头,看着满脸是血的苏挽月。 “我说过,先杀了我,才能动殿内的人。”一字一顿,她似乎有着常人不曾有的毅力和勇气,大概,她有真正让她值得去坚守的东西吧。 冷霜迟昏死过去,那么强大的人,被苏挽月亲手扳倒了。 她亦倒了下去,缓慢爬过门槛,看着里头满头华发的人朝自己走来。戒台上释迦牟尼的佛像慈悲无比,雕刻出来的眼神,望着苏挽月,好像又满怀同情和不忍。 苏挽月越过朱佑樘的肩头,望着佛祖,平生第一次,有了忏悔的感觉。 虽可百世轮回,但以前所作恶,业障随身永不断。 “挽月……”朱佑樘抱起了她,外头火光冲天,但好像一切都不重要。 “我好想死在你前头。”苏挽月眼神有些涣散,她伤得太过严重,“你是我见过……最狠的人……” 朱佑樘的头发倾泻下来,像雪一样,如玉般的一张脸,有种无暇的气质,眉目比任何画作都要动人,笑一笑,倾城绝色。 “你不会死,你已经强大到,没有任何人和事可以打倒你了。”朱佑樘近乎蛊惑,在她耳边轻声说。苏挽月已经闭了眼睛,昏过去的时候,有种一死了之的想法,活着太累了。 第320章 殊途同归 半个月后,既是巴藏卜亲王宣战的日子,西北战火已经烧起来了。 而苏挽月,也能下床活动了。 她又回到了那个药罐子的时候,每日要大碗大碗的汤药来续命,喝不下去,却被朱佑樘硬灌了下去。 间或醒着,从宫里运出来的奏折给她看。小山一样高,密密麻麻的字,头大如斗中死活不愿意,却还是被朱佑樘翻来覆去不断讲解。 他好像,要在一个月之内,把所有的东西都教给苏挽月一样。 “若是巴藏卜早些宣战便好了,时间也不会这么赶。”这是朱佑樘最近重复最多的话,也是苏挽月最不愿听到的话。 “我不会答应你的安排,你不必煞费苦心教我了。”苏挽月冷着脸,摇摇头。 朱佑樘只能坐在轮椅上了,瘦的只剩一把骨头,眼神却显得格外深邃。 “挽月,莫要任性……”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好脾气笑了笑,阳光洒在他身上,有种与世无争的感觉。 “凭什么一切照着你预想的轨迹发展?凭什么?”从床上下来,她走路还不是很利索,说话大点声就硌得胸口疼。才二十五岁,就已经跟七老八十一样的体格了,不得不叹。 轮椅上的男人也好不到哪去,他说话都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所以语气一直很柔和。 两个人像变成了老公公老婆婆,想到这里,朱佑樘不着痕迹浅笑了下。 “以后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我不吵不闹了,再不发脾气了。”苏挽月跪倒在他脚前,只有这个人,让她不由自主跪下臣服,永远都追不上他的步伐,“只是……你能不能不要死……” 那种虽有一口气,但你随时怕那口气断了的感觉,太过难受。苏挽月已经要疯了。 男人伸出手,温柔摸了摸她的脸,手指上没有一点肉,冷冰冰的,嘴角扯不出来笑意,但却眼神含笑,“不要怕……我们会再重逢……” 而后苏挽月,哭了出来,泪如泉涌。 我们会重逢,但重逢的时候,又是过了几百年呢?还会记得彼此么? 他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但事不遂愿,仍不能做到每件事都尽善尽美,每个人都心满意足。他亦希望平平稳稳陪苏挽月活到一百岁,但太多无奈,不说也罢。 “朝中可以信任的人,名单你都记住了么?”朱佑樘又开始公式化的教学。 苏挽月没说话,捂着嘴。 “日后要提防的人,也记住了么?” 仍然是一片沉默,但双肩抖得厉害。 “你啊……真是小孩子脾气……”看着那个哭得不能自已的人,朱佑樘摸了摸她的头,苏挽月扑在他腿上彻底哭开了。 像小时候,上幼儿园,看着妈妈走的时候,也是哭得昏天暗地,好像整个世界都没有了。但盼到幼儿园放学,也不是很久。从周一到周五重复绝望和期盼,那种恐惧伴随了她的幼儿时代。 她多想,现在的不舍,只是早晨的离别,到了放学的时候,重要的人还是会在门口接自己。 “杨宁清是个好人,你可以跟他。但他心软又耿直,迟早吃了正人君子的亏,你要多留意。”朱佑樘缓缓说着,偶尔皱着眉头,好像在想那些还未提到的,“独孤十二不能留,就算杨宁清未拿她祭旗,日后回京,你也要杀之,不可有犹豫。” 苏挽月一点都不希望听到那些东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脸上本就破相了,这样看起来更丑了。 朱佑樘看着她哭花了的脸,挤了个虚弱的笑容。 “我有些乏了,陪我躺会吧。”他是真的疲惫了,想要睡很久很久的觉。 和衣躺下去的时候,苏挽月哭哭啼啼中,似乎有些犹豫,朱佑樘却似乎看出她在迟疑什么,笑道,“我就抱抱你,我知你把自己给了杨宁清,但你日后几十年都是他的,就当借我几日吧。” 苏挽月哭得更凶了,像个小孩子一样。 若不是朱佑樘从中手段,她根本不会去西北,最后也不会和杨宁清在一起。他那样深谋远虑的人,不想看到的事情,从最开始就会被扼杀。 苏挽月从未觉得自己很蠢,她只恨自己的自私和无能。 手臂很细,不再是以前精瘦但结实的感觉了,苏挽月枕在上头,生怕压断了。人真的很脆弱,皮肤会萎缩,牙齿会掉光,内脏会坏掉,从生到死,没有那一刻不是朝着死亡在狂奔。那是种不着痕迹的变化,只有叠加而快速时,才会让人看得触目惊心。 苏挽月就是这样,看着朱佑樘一点一点流失掉生命力,这是她这辈子最难受的时光,却也恨不得一分钟掰成一年来用。闻着他身上的味道,苏挽月抽了抽鼻子,眼睛仍旧很酸。 “雪若芊,你如实同我说,事情无可逆转么?”苏挽月站在殿外,望着跪在佛前的人。 已经不知道问过多少次了,苏挽月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把渺茫的希望,仍然寄托在这个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子身上。雪若芊其实远没有别人想象的强大,再厉害也是凡人啊。 “你问我再多遍,也是一样答复,天意如此。”没回身,阳光照进大殿里,金身的佛像显得端严肃穆,她一身白衣跪在那,如多年前一样。 “可你明知我不会坐以待毙。”背着阳光,苏挽月有种阴郁的气息。 雪若芊长久没有回话。 偌大的法源寺,这段时间安静得跟一座死城一样。 苏挽月最讨厌的就是“听天由命”四个字,她连损寿的魂术都可去修,没有什么禁忌是放被他放在眼里的。 “你离开的这几年,是去山海关外找什么东西了么?”冷不防,苏挽月在后头轻声问了句,“东海之底,如今变为昆仑山巅,那里斗转星移是异世的通道,我是不是能从那里,逃离现在的时空?”她本来就来自东海,山娥巍巍,在那些诡异莫测的联系中,也终究看出了些蛛丝马迹。 雪若芊猛然回过身来,“挽月,你别逆天而行,再铸大错。” “我猜对了么?”苏挽月只是幽幽问了句,她知晓前世一切前因后果,本就是轮回的异常了,而今还要妄想忤逆天意,实在是胆大妄为,心比天高。 “谁告诉你这些事的?”雪若芊声音很冷,抿着的唇显得无比严厉。 苏挽月笑了笑,吐出两个字,“亡魂。” 人若是急了,就是无所不用其极,她同雪若芊不一样,雪若芊是窥测天意却不能过多言说,苏挽月却是恨不得死死扒下一层皮来,看个透彻。 “魂飞魄散也没关系么?我们都太渺小……”雪若芊垂头看了下地面,在金漆彩绘的奠定下,她跪着的身影虔诚又微小。 “花我十年去寻一个渺茫的几率又如何?我只是不愿意他死罢了。”苏挽月转身,终究没有踏入殿内。她无法饭依佛门,因为无法接受砸下来的命数。一个在门外,一个在佛前,她和雪若芊血脉相连,却也无法殊途同归。 再十天过去,西北战况传来,不出所料,两军相持不下。 苏挽月看了战报,随手合起来,挥手退了跪在前头的人。她仍是在法源寺,心里一直抵触回到宫里,她特别愁苦每天要面对的那种生活,睁开眼就是批不完的折子,闭上眼就是想不完的事情。 “火筛真的会杀了杨柳么?”苏挽月在男人面前蹲了下来,有些像学生请教先生。 男人侧过头看着她,并没有说话。 “杀了有怎么样呢,无非是让杨宁清更气愤罢了。威胁一事,若是达不成目的,反倒成了束缚自己的累赘,再怎么说,应该拿个自己根本不在意的人,却威胁对手吧。”苏挽月说了很长一段,而后又有些无聊,站了起身来。 “别人的故事,我一点兴趣都没有。”嘟囔着嘴,她是真嫌麻烦。 “火筛应该不会动杨柳,很可能会因此同巴藏卜闹僵。”朱佑樘轻声说了句,脸上有种淡淡的愁苦,但并不觉得悲伤。 “你若答应我多活一阵,我帮你杀了北元皇帝也不是难事。你会真正一统天下,成为千古一帝。”略带撒娇的意味,苏挽月笑了笑,那笑意仍是嚣张跋扈,但却有着种无奈的情绪。 “天下究竟有多大,哪能是完全收入囊中的。”朱佑樘却似乎觉得她话里的诱惑不大。 “我陪你去外头走走,今天天气不错。”苏挽月百般聊赖,她一谈起政事,头就又疼又晕,恨不得再去睡个回笼觉。 积雪未化,依山而建的寺庙,有种隐居的味道。苏挽月小心推着轮椅,看那个慵懒支着手的男人,他仍是气度怡然,任何挫折和灾难都无法泯灭他的气魄。反倒是苏挽月,觉得真正命不久矣的,好像是自己才对。 “我同你说个故事。”放生池前,苏挽月停了下来,倚着石头砌成的池壁。 各色鲤鱼穿梭在还残留冰渣的水池,乱石嶙峋,这些生物又单纯又活得任人宰割。 “佑樘,你相信人有前生和来世么?”轻声问了句,回过身去看那个坐着的人,手支在扶手上,撑着头,眼神慵懒又漂亮。被皮草包得严严实实下,露出的那张脸,也没了平日里的桀骜不训,好像温柔了许多。 “相信。”好看的唇动了下,眼睛含笑。 “我们前世就在一起,虽然我们都已经忘了那些情绪和纠葛。”苏挽月亦是笑了笑,今天已经是第二十九天,有些事,若不说,就再也没有时间了。 “你前世很威风,是个很厉害的人物。但却是被我害死了,你看,我从那么就以前,就是个自私又倒霉的人。”放生池中的鲤鱼悠哉而游,苏挽月看得却有些眼酸,要几千年的修炼,才能幻化成人,只是好像最后会发生,还是做简单生物过得开心。 “前世已过,我觉那些东西,不会影响到我。”朱佑樘打断了苏挽月,好像他原本就知道这一切,招了招手,让苏挽月走过去,“我希望你活得像自己,不要被任何东西牵绊。” 苏挽月伸手任由她握住,“可你给了我那么重的责任,我无法不被牵绊。” “前生的你也是这样,我死了又那么了不起么,值得你犯下天条?”朱佑樘声音轻之又轻,但听在苏挽月耳里,像炸雷一样,她瞬间就觉得自己奇蠢无比,以为这种东西只有自己知道个冰山一角,却忘了别人是比自己厉害太多的人。 “我的手段,比你还是高明那么一点。”看出她眼里的疑惑,朱佑樘笑着解释了句。 “你相信那些东西么?”苏挽月眼睛里的神情很认真。 朱佑樘摇摇头,又点点头,“往事不可追,所有的事虽有因果,但也不要过于去追求缘由了,否则适得其反。” “我以为这一切都是我的惩罚,但忘了,现在的样子,也是我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你以后会走得更远,后面的,就永远抛在后面。”朱佑樘像在看自己精雕细琢出来的作品一样,最得意的作品。天下女子,不会再有人,能超越苏挽月的胆识和高度。 手上用力,朱佑樘示意苏挽月蹲下来,而后摸了摸她的脸。狭长的刀疤,半面罗刹,但没关系,她已经不需要用容貌去获得任何东西,“挽月,我最怕你执迷不悟,不要强求,努力过好你接下来的人生。” 他似乎很了解苏挽月一根筋的性格,可以任性到指天为地,也恨不得转死为生。但天和地,生和死,六道轮回,都有其规律,那是宇宙存在的理由和秩序,不应该为一己私欲而去打乱。 苏挽月吸了口气,皱了皱鼻子,“我知道。” “等到哪一天你也要去那个世界了,要记得跟我合葬在一起。”带笑的话,语气轻松,却听得让人心揪。 “我不想听那些。” “太子年幼,贪玩,但还是挺聪明的,那是我唯一的儿子,你日后要多费心。” “又不是我儿子,要教你去教……” 良久的沉默,而后像是一声轻叹,揉碎在了风里,“……你是我唯一喜爱过的人……”温润嗓音,带着些冷傲,他从来都是这种人,恨不得把心掏给你的时候,也是冷冷淡淡“爱要不要”的语气。 苏挽月觉得浑身都疼,疼到要大口大口喘气,阳光骤灭,天上阴云飘过,遮住了太阳。一瞬间的时间,天就变了,而后抚在脸上的手缓缓垂了下去。只敢盯着那只手看,她这辈子见过最漂亮的一双手,像艺术品一样,手指修长,骨节像是玉雕的节。 蹲在地上,直到腿都麻了,周围昏天暗地的一片,她只觉得眼前发黑,抱着膝盖缓了很久很久。最后小心翼翼,抬起头来,看那张宛若睡着了的脸。依旧有些凶的皱着眉头,那双微微上扬的凤眼,却似乎不会再张开了,风吹起他的头发,发丝抚过他的脸颊,白发如雪,冷得苏挽月如坠冰窖。 “没关系,我们会再重逢。”用着他曾经安慰自己的话,苏挽月轻声说了句,像是对他说,也像是对自己说。 第321章 困兽犹斗 天地仍是混沌一片,本来好好的天气,一下子肆掠起来。 苏挽月站起来的时候,看着雪若芊和了因站在不远处,她很诧异自己没有哭,生离死别也许是这个世上最无奈的事情。那最深的悲伤,也不需要用眼泪去描述。 了因持禅杖,上次的伤,让他右手上吊着绷带,所以只是颔首点头,没有单掌立胸。 “牟斌云天在山下等你,你要回宫么?”雪若芊轻声说了句。 苏挽月抬了手起来,掌心是只五彩斑斓的虫子,那是魂虫,也是做傀儡的引子,“我最讨厌就是‘听天由命’四个字,就算拼尽我性命,我也不会让他独自去冷冰冰的地下。” “就算变为傀儡,也活不过来,死了便是死了。”雪若芊无情打碎了苏挽月的幻想。 “我舍不得把他做傀儡,但起码尸身不腐,死亡太可怕……”苏挽月斜瞥一眼横过去,扫了面前的两人一眼,有些疯狂的神情。掌心的虫飞了起来,最后从朱佑樘顶心落下去,没入了人的身体。 苏挽月无法接受人死如灯灭这个事实,她现在疯狂得想,只要身体不腐,就当他睡着了就好。想着想着,就好像朱佑樘又重新活过来了一样。 但她也知这样是自欺欺人,她的身体,也撑不了魂虫多久。一年?两年?但就是拿什么去交换也不在乎。 “你早就知道会这样,是不是?早知我会走到今日的地步。”法源寺山门殿前,苏挽月一袭黑衣站在那,望着下头的锦衣卫,却侧头看着旁边的雪若芊说。 雪若芊遥遥望着底下的牟斌,说得轻描淡写,眼里笑意闪过,“怎么,你要同我翻脸?可以把我赶出京城啊……如今大明都是由你说了算呢……” 苏挽月脸上的疤痕很突兀,看得人触目惊心,所以现在很少有人会看她的脸了。 “我会让他活过来的。”回头望了眼法源寺,苏挽月不知道在对谁说话。 “挽月,你觉得你能么?”雪若芊站在那没有动,望着苏挽月走下台阶,下头是接她回宫的锦衣卫,青山之中一片肃穆威风,但又显得有些凄凉。 前头那个背影没有回答,雪若芊苦笑一声,女人的肩膀太柔弱,但有些事,不得不扛。 回到那座紫禁城,苏挽月走过午门时右眼皮一直在跳。正北正南严格按着中轴线建造,宫殿的气场太强大,只有九五之尊的帝王才镇得住。苏挽月有些力不从心,她本身就最怕失去自由。 像是一座死城,所有的人都噤若寒蝉。她眼神扫过的地方,没有人敢抬头去对视。 回头望了牟斌一眼,还好,还有人能心平气和看着自己,苏挽月长长叹了口气,“我以后在毓庆宫住,若有什么事,直接来那找我。”牟斌不语,但点了点头,表情有些凝重。 只剩牟斌和雪若芊并肩跟着苏挽月走,越发显得她孤家寡人一个。过了后宫苑,经过那棵连理树时,苏挽月停了脚步,想了一想,又回头来看着牟斌,正色道,“对外,就说皇上病了,住在法源寺养身。” “皇上早就写好传位于你的诏书,你可以名正言顺继位。” “不荒唐么?我非皇族血脉,还是女子。”苏挽月断然拒绝,脸若寒霜。 “古有武则天为先例,你也不算冒天下之大不韪。”雪若芊笑了笑,说得异常轻松,她倒是有苏挽月以前没心没肺的样子。 苏挽月翻了下白眼,一副交流不下去的神情,抬手摸了摸连理树,“这儿风景好,适合你们谈情说爱,我就不打扰了。”拂袖便走,望着牟斌微微红了的脸,还有雪若芊似笑非笑的眼神,瞬间觉得人间还是有希望的,起码还是有人得了幸福。 才走几步,手臂却被人抓住,苏挽月回头,看着牟斌欲言又止的脸,“怎么了?” 牟斌仍是没说话。苏挽月望了望雪若芊,眼神询问,但那人耸耸肩,好像看戏的神情。 “挽月,我决定同雪若芊在一起了。”牟斌说任何话,都有种一诺千金的感觉。 苏挽月抬了抬眉毛,这段时间太忙,完全没去操心他们两个发生了什么,所有回过神来才发现,事情在以光速发展,“我知道了,但你没必要如此凝重同我说话吧?”笑了笑,半面罗刹的那张脸其实也并不骇人。 牟斌像是诧异苏挽月已经知道了一样,瞪大了下眼睛,而后有丝忐忑,“对不起……” 苏挽月哈哈大笑起来,后头的雪若芊也是满脸无奈。 “我这辈子得到过很多人的深情,但我鲜少有能抓住的。人生很长,没必要吊死在一个人身上,你也不必为现在的情形跟我说抱歉,本来就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略微止住了笑,苏挽月有些难以理解牟斌的想法,太看重感情,而后喜欢了别人就好像犯错了一般,还真是思维迂腐。 “……我也不知我为什么要说抱歉……也许不止这事,我们都不该把你推到现在的处境……”牟斌皱皱眉在说,神情有些苦闷的寂寥。 雪若芊眼神有些古怪,不知为何,苏挽月觉得同她疏离了很多。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什么不好的?”苏挽月摆摆手,春风得意马蹄疾的表情。 有什么不好呢,手握生杀大权,但转念一想,又有什么好呢。谁人都看得到前头是刀山火海,她一个人,就要这么走下去。无人能陪伴的前程,这是朱佑樘亲手把她推上去的高度,享尽世间荣华,也会成为众矢之的。 张皇后遥遥走了过来,身上的狐裘大衣显得雍容华贵,后头跟着两个侍女,而莫殇,一如既往跨刀立在身侧。 “你们猜她来同我说什么?”苏挽月抬手摸了下右脸上的疤,眼神兀自冷了冷。 “跟你宣战吧,”雪若芊冷笑了下,立在那儿宛若冰雕,“或者求饶?” 牟斌没说话,双臂环胸脸色是一贯的冷漠。 三人对于张皇后都是敌对的态度,朝中势力,唯有外戚张氏虎视眈眈仍有不服的噱头。张氏自然不会拱手称臣,就算朱佑樘在位时也是暗自扩张,而今明摆着换了当权者,张氏更加不会坐以待毙。 “我本无意同她作对。”苏挽月摇摇头,她不想回宫第一天就闹起来。 苏挽月的势力,是凭借别人给予的。有朱佑樘给她布置好的权臣谋将,有杨宁清给她守好的边疆,有雪若芊和牟斌替她坐镇好的京城。就算三头六臂,苏挽月一个人,没有办法应付张皇后这些年盘根错节的关系。 “张皇后,近来可好?”苏挽月先打了个招呼,杏眼略带笑意。 张菁菁有些惊讶,愣了下,而后笑得很温柔,“你从法源寺回来,不知皇上怎么样了?” 除去最亲近的几人,谁都没见过朱佑樘最后的样子,所以外界揣测皇帝只是生了很重的病,没敢往已经驾崩这方面想。 “皇上很好。”皮笑肉不笑,连理树开始发嫩芽了,她却如同枯木一般,鲜明对比的生命力。 “你脸上……”张菁菁欲言又止,谁都会诧异苏挽月脸上那条有了年岁的老疤,但没几个人敢问。 “再好的胭脂都会掉色,更何况本就破相了的脸。”苏挽月笑笑,望着张菁菁的眼睛,“皇后,这道疤我还要谢谢你呢,拜你所赐,一生荣辱。” 张菁菁没搭腔,但周围的气氛冷了好几度。 “你答应我个事好么?”苏挽月忽然笑开了,两排整齐的牙,有些阴森。 “什么事?” “我看你不太顺眼,以后劳烦你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依旧在笑,但语气很僵硬,苏挽月挑了下眼角,眉眼之中,仍然有她独有的风韵,那是拿时间和挫折沉淀下来的。 莫殇在旁拔刀,眼神之中略有杀意。 苏挽月横了一眼过去,抽了牟斌刀鞘里的东西,寒光一闪间,挽了个花利落干净削断了近旁垂着的树枝。这不算太厉害的功夫,但发芽的绿叶转瞬间变成黑色的粉末,碾落成泥,却也显得她武艺有些诡常了。 “莫殇,你要同我动手么?”苏挽月冷冷一问。 莫殇铁青着脸没动。她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在毓庆宫当差的小姑娘了,杀伐果决,强悍宣示着自己的话语权。 “退下。”张菁菁低声训斥了莫殇一句。 苏挽月看着莫殇的表情,忽然有一丝伤感,他们以前是同僚,现在却站在了对立面。 “你说什么,我照做便是了,只要你高抬贵手,放过我皇儿。”张菁菁扯了唇角笑笑,看不出她眼里情绪。 苏挽月一时有些不确信张菁菁听到了什么风声,垂下手把刀还给了牟斌,又盯着那张端庄的脸。让在场的人都诧异的是,张菁菁忽然双膝跪了下去,她贵为皇后养尊处优,如今肯同苏挽月行如此大礼,着实让人大为震惊。 “以后这宫里,甚至是朝廷,我不会再同你作对。” “你以前一直在同我作对么?”苏挽月吸了口气,有些疲惫。 张菁菁没说话,气氛尴尬又沉重,风水轮流转,前后不过十年的时间。苏挽月摆了下手,脸上有种说不出的表情,“你起来吧,没必要这么求我。” “你会放过我么?”张菁菁抬头一问。 苏挽月望着远处,目光有些虚无,过了许久,垂下眼眸来看着张菁菁,“你是还做了什么事,暂时没有被我发现么?”对方没有回答,苏挽月心里有些发虚,侧头望着牟斌,吩咐道,“固原战况,今日送过来了么?” 牟斌望了望雪若芊,而后领命离去,苏挽月拂袖往毓庆宫的方向走了。 雪若芊看了看地上跪着的堂堂皇后,叹了口气,“你何必要这样做呢?” “你什么都知道?”张菁菁缓缓站了起身,面色平淡。 “激怒挽月会死得很惨,你不应该挑战她的耐性。” “我不是委曲求全的人。” “皇上唯一喜爱过的只有她,无论你承不承认,无论你替皇上生过几个孩子,今日今日的下场,其实也是你一步一步走出来的。”雪若芊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她没有以前那么冷漠了,笑起来有了些人气,但永远让人亲近不起来。 “明里暗里,所有的人都喜欢她。我偏偏不信邪。”张菁菁冷笑看着雪若芊,后者渐渐收敛起了笑容,面无表情。 “那你刚刚演那出戏,又是为何?”雪若芊慵懒问了句,眼睛妩媚生情。 张菁菁翘了下嘴角,并未回答。 “你孩子都那么大了,别折腾些有的没的,安分些吧。”雪若芊没再说什么了,白衣如雪,站在那却忽然少了些出尘的味道。她也被这些琐碎,磨光了仙气,变得世俗起来。 “皇上到底怎了!”雪若芊刚刚转身要走,却被张菁菁拽了胳膊,不知那女人哪里来的力气,抓得雪若芊手腕顿时青红了一圈。 “你干什么?”皱眉。 莫殇提刀横在了雪若芊脖颈上,那两个侍女吓得头都不敢抬。 “你好大的胆子!”雪若芊轻叱一声,苏挽月和牟斌皆已离开后宫苑,本是眼皮子底下的地方,却没想到立即被人摆了一道。 “我逼走他们两人,留你在这里,也是无奈。”张菁菁眼里忽而很镇定,又很坚决,“还请钦天监告诉我,皇上到底是如何下落?回头我再跟姑娘好好赔罪便是。” 雪若芊冷笑,“你疯了还是没其他办法了?” “姑娘是不说?” “你觉得我同你一样疯傻?” “…………” 张菁菁也许是急得没办法了,所以出了个下下策,要雪若芊人头落地容易,要从她嘴里撬出点东西却很困难。紫荆城里里外外已经换了守卫,张菁菁是不想再拖下去了。 “刀剑无情,还是收好些。”莫殇的刀被挑开,牟斌一把拽了雪若芊到身后,右手上的刀横在了身前,维护的意味很明显。 “牟统领。”张菁菁望着牟斌,眼神有恳切。 “皇后,您这次真是莽撞了。”牟斌面无表情,把雪若芊从上到下看了三遍,确认她没事才回了句话。 张菁菁垂了垂眸子,不再言语。她已经深陷孤城,无法同外界联系,困在这宫里坐以待毙。 牟斌拉着雪若芊走了,后者一袭白衣,笑得慵懒肆意。 “你怎么回来了?挽月的吩咐不是最重要的么?”这话怎么都有点醋意,但雪若芊却不是在吃醋,她心眼没那么小,而是原原本本的调笑意味。 牟斌瞪了她一眼,穿过神武门,眉头仍不见松一分,“你以后不要同张皇后单独相处,她困兽犹斗,什么事都做得出。” “你在关心我么?”雪若芊永远听不到重点一样。 “……”牟斌无言以对。 “挽月接下来会怎么做?慢慢抽掉其他人的势力?这个摊子太大,江山的布局太广。”雪若芊笑了笑,风吹过她脸上,微微上扬的眼角,有一丝淡淡的纹路,她也并不是能逃脱岁月的痕迹。 “若是有一天能结束这一切,我们去隐居好不好?”牟斌忽然说,像最简单的誓言。 雪若芊愣了下,咬咬唇没说话。 “我记得你以前,说要开间‘观星楼’的酒馆,秦淮河边的那一间倒了么?” “那本就是牵制小宁王的一步棋,并不是我初衷。”雪若芊摇摇头,而后想了想便说,“你的提议倒是不错,可以考虑。”微微有些脸红,但仍是一副孤傲到死的表情。 牟斌望着她笑了下,拽着她手走过长长的甬道。 第322章 亡者之魂 天气渐渐暖和了,苏挽月的心情却仿佛仍在深冬。 外头的迎春都开艳了,她一直没时间去看一眼,埋首在书案后头,垒得跟小山一样的折子,这些东西占尽了她一天中大部分时间。 也好,没精力去想其他的。 “雪罂。”曲起一指,在桌上敲了敲,门口晃进来一个乌衣人。 “主人。”望着苏挽月的那双眼睛,比以前多了三分生气。 “这个折子你去递给兵部谢迁,让他尽快去办。”手支着下巴,苏挽月眯了眯眼睛看雪罂的脸,“你最近好些了么?闻得到外头花香么?” 雪罂做了个抽鼻子的动作,而后摇摇头。 “什么时候闻得到花香了,来同我说。到那时你和无逸便可走了。”苏挽月摆摆手,又垂头去看折子。 “主人,你不要我们了?!”雪罂那张脸瞬间就急得扭曲了,瞪大着眼睛,像受惊了的布娃娃。 苏挽月笑了笑,又抬起头来,“你们能活到如今已是奇迹,若可重新有自己生活,岂不是更好?但还魂需要缘分,我不太能保证,只是事在人为,还是值得期待的。” “还魂……”这个词对雪罂来说,要理解有些困难。 “到那时再跟你解释吧。”苏挽月皱了皱眉头,显得有些苦恼,只是在嘱咐了句,“记得,闻到花香的时候告诉我。” 雪罂点了点头,两手拿着那封批好的折子,恭敬出去了。苏挽月望着那习背影有点出神,巫蛊续命,续的是阴寿,后果有些不好掌控,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她终究对两全其美这种好事,不太敢怀期待。 若是雪罂和无逸皆可还魂,那对于另外个人,这样的方式是不是也合适? 如果可以的话,苏挽月会毫不犹豫折了自己阳寿,但事与愿违,她无法去挽留住朱佑樘,又从何谈起还魂?虽不愿承认法源寺的那具身躯只是不腐而已,但事实上如此,人已经死了。 四喜慌慌张张跑进来的时候,苏挽月仍在发呆,宽大的座椅里,显得有些落寞。 “大人!大人!不好了!”四喜现在也是二十多岁了,但对比起以前,没成熟多少。 苏挽月侧头望了望,目光很平静,手藏在袖子中,淡淡问了句,“什么事?” 咽了咽口水,四喜尽量冷静叙述清楚,侧着身子指着门外,一脸惊慌失措,“刘清刘大人正带人出城……要去法源寺……要去见皇上……牟统领正和人僵持着呢……” “刘清……兵马指挥使……”皱皱眉,若有所思。 “您要不要去看看?”四喜火烧火燎,急得眉毛快冒烟了。 苏挽月慢悠悠站起身,“先去下坤宁宫。” “大人,牟统领要和人打起来了?您不赶过去?”四喜愣住了,不怕死地再三劝说,但被苏挽月瞪了一眼后,立马噤声。她凶起来的时候,已经今时不同往时。 皇帝在宫的时候,早午朝从不间断,现在虽仍然延续这个传统,但也只是收了折子上去,太和殿上是不可能有人出现在御座上的。时间久了,不生疑就是傻子,但明知有蹊跷还要捅破这层窗户纸的,就是别有用心了。 朱佑樘早就安排好朝中权臣,但也告诫过苏挽月,有些人必须要除。刘清在那些人当中,如今自己送上门来,苏挽月不会心慈手软。 绕过后宫苑,东西六宫里虽没住满人,但朱佑樘也纳过几个妃子。在此之前,苏挽月从来没见过,但望着花园里那个娇小的身影时,心里难免有些涟漪。她真是有点难堪自己的处境,不三不四,不伦不类。 那女子一见苏挽月,吓得不行,赶紧跪了下来。苏挽月侧目望了下四喜,“她是谁?” “回大人,她是弘治六年封的桃妃。” “桃妃?”好像因为她进宫时是三月,桃花正开,美不胜收。 那女子略微一抬眼,露出一张清丽的脸,果然也对得起这个封号。可能是看到苏挽月吓到了,再看到她脸上的疤,迟迟没有收敛起惊讶骇人的神情,一时紧盯着苏挽月的右脸。 “放肆!”连四喜也觉得太没有规矩了,厉声训斥了一句。 本来就是空有其名的妃子,被奴才这么训了一句,脸皮子薄,当场就哭了出来,垂垂落泪的样子也确实惹人怜爱。她就像被养在深闺的名贵花朵,倾国之姿,倒不如道边的野花开的肆意潇洒。 “这是怎么又惹你不高兴了?”后头有个声音传来,温润婉转,是张菁菁。 “参见皇后娘娘。”四喜跪了下去。 “见着别人哭,就以为是我在发火骂人么?”苏挽月略微侧了下身,望着走过来的张菁菁。 两人四目相对时,有种针锋相对的感觉。但苏挽月赢了,赢在她现在斗都懒得斗。 “桃妃,你是犯了什么事?”张菁菁问着地上瑟瑟发抖的人。 “什么事都没犯,但我今天就要她滚。”苏挽月打断了问话,盯着张菁菁的眼睛,“后宫的妃子,在我回来之前,都要滚个干干净净。当然除了你,皇后娘娘,你替我弄干净了那些胭脂粉黛,再留下来坐镇坤宁宫。” 张菁菁一抬眉毛,周围是万分紧张的气氛,顿了半天,冷冷吐了一句,“你凭什么?” 苏挽月笑了笑,半面罗刹的那张脸,显得阴晴不定,“我现下要出宫去操办刘清的事情,你愿不愿意照着我的话去做,不妨先看看刘清的下场,再去考虑。”她就是要杀鸡儆猴,要肃清这紫荆城里的风气,竟然未来几年都要被困在这里,没有理由不弄干净一些。 “刘清的事,与我何干?” “我就不信区区一个兵马指挥使,没有背后授意,敢明目张胆同我作对。” “苏挽月,你以为你可以只手遮天么!”张菁菁彻底被激怒了的表情,眼神狠厉。 苏挽月走进半步,离张菁菁的脸只有一寸,冷冷一笑,成年累月的那道旧疤,显得她冷酷无比,“贺兰山一仗,因为探旗营失误,损兵五万,幸好杨宁清没有事,我就不同你追究了。皇后,你好自为之,不要以为你所作所为我都拿你没办法。” “你有本事杀了我啊……”张菁菁摆明了苏挽月不敢动她的立场。 “杀你有何难?”苏挽月抬了下下巴,形状姣好,却有些冷冽的弧度,“为你儿子想想,为你家族想想,不要自取灭亡了。” 她像是有些厌倦一般,手起刀落仿佛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不是心软,只是疲惫而麻木了。要是可以选择,苏挽月不太愿意让双方都走上绝路。 张菁菁半眯着眼睛没有说话,苏挽月指着地上的桃妃,“记得我刚刚说的话,我回来前,你让后宫的妃嫔都滚出去。”张菁菁毕竟是皇后,她去处理的话,要容易很多。 “你同你两个弟弟,都要收敛些。否则,今日刘清的下场,就是你们的预演。”语气很平淡,但说不出来的诡异和冷酷,虽然她现在什么都没有做,却让人感觉刘清已经死得很惨。 拂袖离去前,漠然看了眼周围的人,她已经不需要用容颜去惊艳任何人了,冷冷一眼扫过去,世上任何一个女子都不会有的王者气魄。权利会麻痹一个人的思维,任何人可能都要沉迷于那样至高无上的东西,苏挽月也不例外。高处不胜寒的寂寥之外,她仍然获得了许多。 策马来到城门前时,那里果然僵持了两方人马。 牟斌依旧冷脸,关了城门就是不让出去。刘清也是带兵的,带着自己嫡系僵持在下头,兵戎相见的意味。但毕竟是在京城,堂而皇之打起来的话,同造反无异。六部之中也有官员加入到对峙的场面之中,看样子倒真像要造反了。 苏挽月下马,什么废话也没有,直接去了前头。牟斌低头同她交代了下主要经过。 “开城门,让他出去。”苏挽月一抬手,说了句让在场人无比惊讶的话。 “你莫要反悔。”刘清一愣,穿戎装的人看上去有些拼命的架势。 “我说,你可以走,其他愿意跟着去法源寺的人也随便。只是皇上愿不愿意见你们,就不关我的事了。”笑了笑,语气颇为客气和柔和。苏挽月唯一个不同,便是仍然把自己当个女人看,没有褪变为一个高高在上的怪物。 满腹狐疑中,望着牟斌让人把城门开了,而后守兵也退到了两旁,让出了道路。 “诸位,请。”依旧笑着,曼长脸,尖下巴,神色柔和中,却看得人触目惊心。 “真打算让他们去法源寺?”牟斌低声问了苏挽月一句,皱眉看着浩浩荡荡的军列。 “我已让无逸和雪罂跟上去了,你大概一个时辰后,去路上收尸。”苏挽月抱着双臂,收敛起笑容,神情很是冷漠,“而后把刘清的尸身,挂在城门上。” 牟斌眼神阴郁,但也没说什么。 “到那时候,可能只剩下一副人皮,你不要被吓着了。”苏挽月又提醒了一句。 “什么?” 苏挽月微微眯了眼睛,抬手抚过眉毛,那一低头的神情,显得很温柔,“很久前,万通问过我,有什么办法是让人死的最痛苦的……凌迟?五马分尸?都不是。” 抬头对上了牟斌疑惑的眼神,苏挽月回忆了下,接着说到,“在人活着的时候,在天灵盖上开道口子,血液流动时灌上水银,人肉就会从那道口子里剥离出来,一滴眼泪也来不及流,会有一副完好无损的人皮。” 纵然牟斌见多识广,也不由打了个寒颤。 “这样一来,没人敢再闹了吧……”苏挽月若有所思。 “你确信无逸和雪罂能摆的平刘清?他毕竟那么多人跟着。”吸了口气,回复了下正常,牟斌平静问了句。 “他们就是我的左右手,同我本人去操办,没什么两样。”苏挽月抬了下手,在袖口中露出了一小段手指,上头黑雾缭绕,隐隐之中指甲也是黑色的。牟斌愣了下,待再要看清楚,苏挽月却像发现了什么似的,收拢了手在袖子中。 “你……”牟斌欲言又止。 “雪若芊来了。”苏挽月笑了笑,不动声色转移了话题。 “你怎么过来了?”牟斌望了过去,神色有些担忧,“这里不安全。” 雪若芊没有回答牟斌,而是直直望着苏挽月,“冷霜迟醒了。” 对视一眼,什么话也没问,苏挽月脚下生风就走了。裹在黑衣中的身影看上去无坚不摧,她给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极具侵犯力的同时,又与世无争。 “冷霜迟醒了?”牟斌问了句,语气之中有些紧张。 法源寺一仗,苏挽月和冷霜迟算是两败俱伤,但前者险胜,冷霜迟受重伤昏迷不醒,性命无大碍后被关押在地牢。苏挽月没有去杀冷霜迟的原因,没有人去问,她本就胜得极为艰难,却没有乘胜追击铲除了那个祸害,也着实让人诧异。 “是的,刚醒就扯断三根铁链,兵器坊的黑钢链子三日后才能出来。”雪若芊扁扁嘴,极为苦恼的样子。 “你去地牢看了?没伤了你?” “我哪敢进去,在外头瞟了眼。” “那就好。”牟斌松了口气。 雪若芊似笑非笑看着他,看得牟斌都有些脸红了。 “刘清又带人闹什么?”雪若芊侧目望了望已经走出城的军列,平淡问了句。 “他要去法源寺找皇上。”牟斌扶额,被这些事炸的头疼,“挽月让我一个时辰后去收尸。” 雪若芊轻蔑一笑,没放在心上。 “挽月的手,我不确定……”牟斌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皱着眉头,又是一副担忧不已的神色,“为什么她指甲都黑了?” “不止指甲,她手指应该都发青了。”雪若芊淡淡说了一句,即便没看到那双最近时常笼络在袖子里的手,也能大概想象得到苏挽月身体慢慢发生的变化。 “笼罩在她手上的,是黑瘴,那是忘川河里腾升出的死气。” “她修的是魂术,是同死人打交道的。生者和亡魂,永远是在两个极端,她正在一点一点被吸去生气。若要修魂术,这是无可避免的阶段。” “最后会是如何?”牟斌眉头皱的越紧了,他习武多年,也没听过这般骇人的武艺。 “最后么……”雪若芊顿了顿,“游离于阴阳两界之外,摄魂,你听过么?摄亡者之魂,安生者之心。‘摄’的意思等同于‘噬’,摄魂就是噬魂。” 那两个字用得太重了,量牟斌对阴阳这类灵术没什么研究,也明白这是极为严重的事。 “为什么会这样呢?” “没有为什么,上天选中的是她。” “为什么你全部都知道?”牟斌疑虑一问,神色很沉重。 雪若芊笑了笑,脸上表情很复杂,但却并不拘泥,“因为是我师父交会她魂术,我重回观星楼,就是为了帮她成为摄魂使。” 第323章 斩草除根 诏狱地底下,有间很少会用到的地牢,阴暗潮湿,四周环水,石墙上连着铁链,有人的小臂那般粗。 就算是那样的环境,对于困住这个人来说,还是有些困难。 苏挽月走了下去,推开了石壁,望着背对自己的人。水顺着墙壁滴滴答答流下来,淌到旁边的积水里,深不见底的感觉。冷霜迟一头的青丝披散了下来,身陷囹圄,却没有丝毫狼狈,一身的白衣依旧平整。 “从鬼门关回来的感觉怎样?”苏挽月站在了背后,漠然说了句。 那人没有转身,苏挽月弯腰在地上放了个瓷瓶,语气倦倦,“金蛊我给你配好了。” “不必同情我。”声音清冷,依然没回头。 冷霜迟亲手斩了翠蛇,他体内的蛊王必会反噬,需要不断用新的蛊虫去压制。生生不息的吞噬过程,皆是以命相搏。 苏挽月垂了垂眸子,似在想怎么接话,而下一秒,却看冷霜迟站了起身,铁链子被拉得哗啦作响,右手上的那根已经断了,但他扯不断剩余的,困兽犹斗。周围滴水声,夹杂着他压抑而愤恨的嘶吼,回荡在地牢之中,惊心动魄。 “你别再伤了自己。”苏挽月低喝一声,看不下去冷霜迟自残般的抵抗,上前几步,抬手按住了他肩头。冷霜迟身形闪躲,被铁链限制住了行动,最终被苏挽月拧着胳膊压在了石壁上。 血红的眼珠瞪着苏挽月,那双桃花眼形状仍然姣好,眼角下的泪痣也分外风情独到。 只是苏挽月那张脸,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 “冷霜迟,你再抵抗有什么用?”轻轻问了句,她听上去比对方还要疲惫。 “成王败寇,你尽管一刀剐了我。”冷霜迟笑了句,被蛊王反噬成血色的眼睛,看上去很吓人。 “若不是我同雪若芊联手,也赢不了你,其实谁都没有输,只是那时候我有不能让你赢的理由。” 冷霜迟眨了下眼睛,没有说话。 “你伤好后,我就放你走。但整个烟雨楼我只放过你一人,其余的人,我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斩一双。”苏挽月的眼神,在昏暗的环境下,看不太清楚,只觉得很阴郁,眼角下妖异的扶桑花,已经被道凌厉的疤痕取代。她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放了我?我没你想的那么贪生怕死吧。”冷霜迟笑笑,又是以前慵懒万分的语气,“再说,朱佑樘会答应?” “皇上已经仙逝了,现在一切事宜由我做主。”苏挽月面无表情说了一句,冷霜迟漂亮的桃花眼骤然瞪大。 “不敢相信么?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想让我亲手杀了你,可我却仍下不了手。” “冷霜迟,你会是我最大的威胁,但我仍愿放你离开。” “为什么呢……”冷霜迟骤然长叹,“让我死了,对你我都好。” 苏挽月垂了手下来,站离了半步,望着冷霜迟被头发遮住了一半的那张脸,寻到了隐没在青丝里的桃花眼眸,“我们都是同类对不对,都是身不由己在做很多事。” 冷霜迟大笑,脸色苍白,目红如血,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挽月啊挽月,我们两个除了自私自利以外,没有什么相同的吧?” 苏挽月抿唇没有说话,一丝倔强,三分寂寥。 “他死了你伤心么?”冷霜迟忽然问,手腕上铁链的声音非常刺耳。 苏挽月看着他的眼角,没有搭腔。 “你该伤心死了是不是?痛不欲生是不是?” “闭嘴!”苏挽月忽然暴怒了,额上细小的青筋凸起,冷面如罗刹。 她可以容忍蚀骨相思,也可以日复一日在毓庆宫中逃避现实,但却受不了被人一遍一遍提起,每每问及此事,她最讨厌的就是冷霜迟这种反应。 冷霜迟扬长而笑,青丝散漫开来,囹圄之中却仿佛被囚禁的是对面站着的人。 “这是你的旧物,我带来一并给你。”苏挽月转过身去,弯腰放了玉箫在金蛊旁边。 “等你伤好,等我杀光了烟雨楼的人,就放你出去。”回过头说了句,这句诺言里面,好像承载了太多血腥的东西。 “好啊,我等你。”冷霜迟像是在看一个笑话一样。 苏挽月侧身走了,浓到化不开的黑暗中,黑衣如墨,寂寞如斯。 “挽月,独孤十二是我的人。”冷霜迟忽然觉得一切都很无聊,在黑暗中说了句。 “你以前不是否认了么?”苏挽月停下脚步,侧目望了过去,看不清冷霜迟的表情,循着他面部的那个方位,有些诧异问了句。 “唯独此事,我骗了你。”冷霜迟有种理所当然的意味。 “‘青衣十二骧’到底有多少人?” 冷霜迟没有回答,只是冷笑了一声。 苏挽月回眼望过去,只觉目之所及全是阴谋,也不知道最后被困住的,究竟是谁。 在长久的对视中,冷霜迟那么沉得住气的人,先开口了,“其实你那日,杀了我会更好。我在这世间,已经没有一个亲人,无非在不断虚度光阴罢了。” “虚度光阴”这四个字,到底有种什么样的界定,苏挽月也拿捏不准,只是在某个瞬间,觉得非常难过。你一直在追求你要的生活,而那种生活迟迟不来,最终你发现,它们永不会来。 “在这世间,我也没有一个亲人。”苏挽月漠然说了句,似在重复,也似在倾诉。 冷霜迟笑了下,眼眸里的光彩忽明忽暗,像是翩飞的蝴蝶,破落不堪的环境里,却仿佛也有涅槃重生的气势。他曾经对苏挽月很有兴趣过,但同男女之情又不太相同,很奇怪的感觉,混杂了很多东西,到现在却又宛若,有种惺惺相惜的气氛。 “你别再惹恼我,我杀的人不多也不少,但却不想有你一个。”苏挽月冷然说着。 “啧啧……我甚至都以为你下不了手的原因,是看上我了。”冷霜迟大笑起来,声音回荡在地牢中,阴森恐怖。 苏挽月半眯着眼睛冷眼看着他笑了一阵,而后一挥手,地上装金蛊的瓶子应声炸裂,那只有翅膀的小飞虫挣扎了两下,身上金色的光芒就暗淡下去了。金蛊练就,若是不入人血,就会消陨在空气中,如同火入冰水,不能共生。 “你说话永远不知轻重,蛊毒噬心的几日,足够你好好反省。” 冷霜迟神色自若,苍白的脸上看不出被那句话吓着了,“朱佑樘把江山给了你,你要把他手段学个七八成么?” 苏挽月抿嘴不答,因为一时间有些不想论起那个名字。 “活人永远争不赢死人,朱佑樘真是心狠手辣,他这么一死,你一辈子都放不下他,就算你日后下嫁他人,就算你同杨宁清两厢情悦。对了,你的地位和权势,也应无人敢娶你。”冷霜迟又笑了笑,机关算尽,他只佩服朱佑樘。 “你那管玉箫,也不想要了么?!”苏挽月厉声一问,神色冰冷。 冷霜迟扬眉看着她,两人都是翘楚之才,奈何需要你死我活。 苏挽月收拾东西的时候,忙忙碌碌,进进出出,雪若芊在旁边看着她。 “你要出远门?”漠然看了一阵后,雪若芊出声问了句。 “是。”苏挽月随手折了叠银票,以前想过把钱当纸一样花,你真的能够时,钱也是像纸一样,没办法让你享受太多快乐了。 “去哪里?去多久?”雪若芊像管家婆一样孜孜不倦想要问明白。 “这段时间我不在,若有事情你去处理,我信得过你。”随手把书案上的章子递给了别人,再接着去收拾,眼皮子都没空去抬一下。那么急的样子,感觉像是要去急着私奔。 雪若芊抓着她手臂,“到底去哪里?” 毓庆宫里,有种难以言喻的冷清感,苏挽月抬眼和雪若芊对视了下,说了两字,“昆仑。” 雪若芊的眼睛骤然瞪大,她一向四平八稳,内敛冷静,所以和牟斌那个冰块脸是绝配。能让她一下子就惊讶到的事情不多,而苏挽月却往往有这样的本事。 “你疯了么?可能没到昆仑山脚就死了,你知道有多少人虎视眈眈等着杀你么!” “那又如何,等他们有那样的本事再说吧。”苏挽月拎了东西要出门,雪若芊根本拽不住她。 “你不能撇下所有的事。”雪若芊挡到了殿门前,外头的人不明所以,但也不敢张望。反手关了厚重的朱漆门,雪若芊狠皱着眉头,“人死不能复生,为什么这么浅显的道理,你都不愿去明白?” 东海之底,昆仑山巅。那里头羽毛都不能浮起来的弱水,其实来自东海。这个世界来就是休戚相关,互为因果的。她前世拥有的东西,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会遗落一些在这世间,只看你能不能找到罢了。 雪若芊很佩服苏挽月能无师自通,明白其中的奥妙。那是座神山,连师父可能也不清楚,那上头有什么。苏挽月或许也不清楚,但她却知道那里有唯一的希望。 苏挽月抿唇,没有答话,抬眉望着雪若芊。 “生死是个轮回,这一世,你们已经完整经历了。”一字一顿,雪若芊说得慎之又慎。 “完整?我并不觉得。”苏挽月笑得有些狰狞,“他欠我那么多,瞒我那么多的事情,死了就可以一了百了?” “你痴念如此,不会有好结果。”雪若芊摇头,冷酷又漠然。 “总之他没有死!”苏挽月伸手去推雪若芊,两人僵持不下。 “是你自己不愿承认,尸身不腐又如何?先帝魂魄已入地府,转入轮回了,你耗尽你灵力去挽留的躯体,不过是个空壳。”长叹一声,站在紧闭的殿门前就是不愿意让开。 苏挽月站在那儿,像是黑色的浓雾一般,过了许久,轻声说,“我最近总是做一个梦,让我明白了些事情。” “我知道我前世是条金鲤鱼,在出嫁当天,哭得金鳞逆落才变成了龙。那前世的我嫁给了谁?” “……”雪若芊隐隐有些不安。 “你和你师父都在骗我,说前世优昙尊者犯天条被诛,而我大悲后大怒,东海发难,水淹人界。最后闹得浮尸百万,一身杀孽被红莲行者困死在桃花树下。” 那是个有棱有角的故事,苏挽月从头至尾都没有怀疑过。 “但我最初的梦境你们却无法解释,我身穿嫁衣坐在间简陋的房子里,后来我想了一想,布局同我以前在毓庆宫外的那间差不多。是不是意思,有意无意间,我们今生都在和前世重叠,没有人能走出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雪若芊平静看着她,但苏挽月却仿佛更平静。 “前世的我,穿嫁衣等的人是优昙尊者。我也并非报复而要东海发难,因为优昙尊者被天帝困在昆仑山,永世不得与我相见,我逆天而行犯下杀孽,只是不愿那样被分开。”苏挽月忽然笑了,面目有些恐怖,她以前听这些事情,心境如在听别人的故事。现在总算明白为什么了,因为那本不是故事真实的模样。 “你什么都想起来了?”雪若芊平静如水的脸,出现一丝破绽。 “佑樘到最后没告诉我实情,你愿意回宫来辅佐我,原因都是怕我记起那些东西。人是不可能走完全相异的道路的,前世我闹得伏尸百万,今生也不一定会一切顺利,照着你们给我设定的道路走。” “你要做的,是守住先帝的江山,不是节外生枝。” “前世把他困在昆仑山巅,最终也没办法把我们分开,今生以为这样就可以么?我偏要去昆仑山,去看看开明兽守着的那座大门是什么。”相传那里是天宫的大门,由开明兽守护。 “你已经疯了……”雪若芊缓缓摇头,眼神之中有些不忍,舔了下嘴唇,“我承认我隐瞒了你一些事情,但目的是为了你好,先帝也是如此想的。” “为我好?坐无边江山,拥无边寂寞,就是你们为我好?” “这是最好的结局了。我再说一遍,人死不能复生,先帝魂魄已入轮回,进入下一世了。你再耍赖,就算把东海倒干,把昆仑削平,也还是如此。况且你只是独独一个凡人,前世的你为神族尚且奈何不了,现在你又能怎样?”雪若芊头都要炸裂了,因为无从去解释那些。 “你不要一遍一遍提醒我!”苏挽月尖叫起来,她没办法接受朱佑樘已死这个事实。 “不要发疯,做你现在该做的。”雪若芊铁面无情。 苏挽月不听劝阻的样子,有些千年前的影子,一意孤行,不顾后果。雪若芊一巴掌扇过去的时候,两人都愣住了。 半面罗刹的那张脸,有几个人敢直视,现在却还有人敢掌掴。 两人沉默间,听着外头四喜在小心翼翼禀报,“大人,钦天监,你们在么?” “什么事?说。”是雪若芊回的话。 “十二姑娘回来了,在午门外候着。” 殿里的两人同是一愣,独孤十二是监军,随同作战,她现在回来干什么?那杨宁清和刘大夏又准她这样藐视军纪么? “让她在那等着,我就过去。”苏挽月回了句,面色有些烦躁。 “诺。”门外四喜答应着退下。 “我陪你去。”雪若芊说了句,却见苏挽月仍然站着没动,便问了句,“怎么了?“ “按理说,独孤十二不应该活到现在。”苏挽月面色凝重,扔了手里的东西到一旁,示意雪若芊开了殿门出去。朱佑樘曾经下令,让杨宁清杀了独孤十二,也嘱咐过苏挽月,若是杨宁清没有下手,自己也一定要除掉。 第324章 一败涂地(1) 正午,午门。 独孤十二应该还不知道宫里发生的事情,大吵大闹在那里要见皇上。 “凭什么不让我进去?我要见皇上!”小姑娘肤质粗糙了些,眉骨下头有个结痂了的疤,风尘仆仆的样子。 “你吵什么吵?”雪若芊走在前头,先训斥了一句。 “我要见皇上。”倔强重复着这句话,眼睛里的神色,有点像当年的苏挽月。 苏挽月望了周围一眼,没有其余的人了,淡淡问了句,“你一个人回来的?” 独孤十二咬着唇看过来,眼里不知为何,有些委屈和受伤的神情,“杨将军要杀我,他说是皇上吩咐的,我不信。” “说什么胡话!”雪若芊怒喝了一声,担心旁边的卫兵听了传出去。 “我被抓去鞑靼,他们说我能换回杨柳,但鞑靼头目没有杀我。” 苏挽月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缓了半天回过神来,“于是,你死里逃生后,跑回京城要讨个公道?” 独孤十二没有说话,那个年龄阶段特有的,类似于兽类被抛弃后的神情。 苏挽月挥手示意旁边的人退下,抬眼平静望着独孤十二。她还小,但明显对朱佑樘是动了真情的,所以现在,就算事实摆到了眼前仍然不愿相信,还天真以为回宫就能说清楚一切。 “那你为什么要见皇上?”苏挽月听见自己无奈问了句。 “我根本不信皇上会这么对我!”独孤十二接近于咆哮的声音,她不傻,但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三千里路途,你一人根本无法走回来,是谁帮了你?”在纷繁复杂的情况中,还能冷静看到些蛛丝马迹,苏挽月已经缓慢蜕变成那个人希望自己变成的样子。冷酷的眼神扫过去,比她脸上的刀疤还要冰冷。 独孤十二忽然不说话了,站在那倔强无比,一扭头,重复着那句,“你让我见皇上。” “皇上不在宫里。” “在哪里?” “烟雨楼的人没告诉你么?” “他们没说。” 苏挽月笑了下,扯了扯唇角看不出笑意,侧头对着雪若芊吩咐了句,“你去布置下封锁城门,京城应该又混进了许多烟雨楼的教众,逐个排查,我要一个不留。” 雪若芊点点头走了,独孤十二意识到苏挽月是在套自己的话,拔剑出来就要拼命。 “你年纪太小,被人利用了几遍,还不清楚。”苏挽月几下就拆了独孤十二的招式,拧着她胳膊架到了午门旁的宫墙上。 “我求你了……让我见见皇上……”独孤十二被反拧着胳膊,忽然哭了,语气踉跄。 “见了又有什么用呢?”看着她趴在宫墙上哭泣的背影,苏挽月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我不管……见一面就好……以后我什么都不同你争了……”她以为苏挽月是从中作梗,低声哀求中,把自己降到了极为卑微的位置。 “我带你去见另外个人吧。”苏挽月叹了口气,垂了手下来,她不是有侧影之心,而是见不得这般痴傻之人。 独孤十二含着眼泪扭头望过去,嘴角瑟动了下,“谁?” “冷华公子。”苏挽月面无表情说了句,却见独孤十二骤然惊吓的表情,极为害怕。 “我若没猜错,你本是烟雨楼的人,被安插在了皇帝身边,而后你动了真情,背叛了烟雨楼,所以此刻让你去见烟雨楼的主人,你万分恐惧。”苏挽月笑笑,信手拈来,也不怕猜错了别人笑话,细节或许有偏差,但现在情形看来,大体如此。 而独孤十二有个特别之处,因为她是巴藏卜亲王的私生女,两方势力,便在这其中不断利用这个特别之处。但最后显然,是朱佑樘赢了,他硬生生让独孤十二爱上他。 “我没有背叛烟雨楼。”独孤十二咬唇,又是倔强无比的神色,“公子救过我家人,我不可能背叛他,若不是公子,我们全家早就死在山匪的刀下了。” 苏挽月长叹一声,她现在已经不相信有巧合了,或许那帮山匪就是冷霜迟找人假扮的。 “我唯一没有听从公子的,便是刺杀皇上,我真的做不到……”小姑娘有些委屈,倔强站在那的样子,让苏挽月莫名有些熟悉。自己当年也那么傻乎乎,左右为难被夹在中间,但好像自己又幸运那么一点点,起码是她得到了朱佑樘的真心。 “说那些已经没用了,烟雨楼的计谋已经破灭了,鞑靼也不可能侵犯大明。”苏挽月看着独孤十二的眼睛,“你现在自由了,你的公子自身难保,已经不会再逼迫你了。他当年的救命之恩,你这些年也已经偿还了。” “公子现在在哪?”她眼里仍是担忧无比,但比起刚刚要见皇上时,肝肠寸断的神情,差了太远。 “你仍要见?”苏挽月确认了一句,看独孤十二点头,转过身挥手叫了个锦衣卫过来,“带十二姑娘去地牢。” 独孤十二骤然瞪大了眼睛,又是凶神恶煞扑过来,“你把公子怎么样了!” 苏挽月身形一闪,退了好几步,并不想同独孤十二过招。锦衣卫上前,拔刀去战,苏挽月在一旁冷冷看着,“你本决心帮皇上了,就自然是烟雨楼败,现在又矫情什么?若是反过来,让皇上成了阶下囚,你心里就好受了?” 这本是自相矛盾无解的命题,扔给十七岁的独孤十二,她自然是想不明白。想不明白的结果就是要泄恨,但一招一式之中,难以给别人构成威胁。尊皇箭射出了几枚,却远没有当年凤韵兮的威力,看来冷霜迟没把真本事教给她。 “苏挽月,你以为你高高在上就不会受伤了?”独孤十二忽然说了一句,垂死挣扎。 她好像明白了自己被利用了,而且被双方在利用。苏挽月看她被锦衣卫压着跪在了地上,并不是同情,而是无奈。她说知道自己的身世,应该更加崩溃。 “你不要执迷不悟,若是现在离开,你日后还有几十年的时间可以重新开始,若是要同我斗,你想想值得么?” “皇上是不是一直在骗我?”独孤十二抬头望着苏挽月,等她确认一样。 “为什么要问我?” “只有你敢说实话。” “那我告诉你,所有人都在利用你。”苏挽月面无表情。 “我真的特别讨厌你。” “我知道,可你又能怎么样呢?” 独孤十二眼中忽然有种绝望的神色,但瞬息之间,却又变了。哂笑望着苏挽月,眉骨下的疤有些狰狞,“薛姐姐说,你是最不值得重视的对手,因为你弱点太多了,报复你也太容易。” 苏挽月半眯着眼睛,“薛十?她被我废了一只手,还没死么……” 两者的对话被打断,因为一个锦衣卫急冲冲策马而来,身上带伤,血滴了一路,身形也是摇摇晃晃。 “大人,诏狱告急!有人劫狱!” 苏挽月愣了下,城门已经封锁,就算出了诏狱也跑不出去。 “独孤十二,你是特意拖住我么?好让其他人去救冷霜迟。”苏挽月明白过来,笑了笑,一把拽着她手腕扯过来,“小姑娘,演戏还挺逼真。” 独孤十二憋红了脸,“你早让我见皇上,就不会耽误这么久了!” “放肆!哪轮得到你同我谈条件!”苏挽月怒了,抓着独孤十二的手腕也越来越用力,再稍微加力,那姑娘的手腕就要折断了。尖锐的疼痛让独孤十二尖叫起来,另一只手也在死命挣扎。 苏挽月反手一摔,把人摔到了地上。 “捆起来,绑去诏狱。”收拢了手指在袖子里,苏挽月吩咐了句。 独孤十二的手腕,已经呈现出烧灼的痕迹,她惊愕望着自己皮开肉绽的皮肤,再抬眼看着苏挽月,像看怪物一样。 “怎么,你不说我弱点很多,很容易对付么?” “你不是我在乎的人,最好不要惹恼我,因为我不会心疼你。” 苏挽月漠然说了这几句话,转身就走。旁边的锦衣卫上前来,捉了摔在地上的独孤十二,两人架着她起来用绳子绑住。 镇抚司前头,已经乱作一团,打打杀杀间匾额都要被拆下来了。 那日法源寺未被消灭的余孽,如今又到锦衣卫的地盘撒野。以卵击石的效果,他们甚至都进不到地牢,更别说救出冷霜迟了。严正以待的锦衣卫已经集结过来,晾“青衣十二骧”以一敌百,也不足以撼动京城。 “死了多少人?”苏挽月没走入战圈,在地势稍高的地方看着。 “两列卫队。”云天答了句,语气不是太紧张。 “雪若芊在城门,你要么去那帮她下?她那几下三脚猫的功夫,太容易败下阵来。” “牟斌已经去了。” 苏挽月没说话了,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去搭腔。 “怎么今日忽然出了这么多事?”云天抱怨了句,拎了拎手里的刀,看了下面情形,就要加入战局的样子。 “不是忽然,是一直有。”苏挽月解释了句,把云天拽了回来,“你不必去凑热闹了,火器队过来了。” 明代的火器已经很普及了,大概三分之一的军队会配备火器。这儿用的是梨花枪,枪头旁只用了一个铁制筒子,铁筒形状略如尖笋,大头口径一寸八分,小头口径只有三分,上安引信,内装含毒药物,用泥土封口。每人随带几个药筒,以备随发随换。 云天望了苏挽月一眼,仍是听她意思撤了回来。 “让我们的人都退下,火器队准备。”苏挽月挥了下手,示意召回战局中的锦衣卫。 第325章 一败涂地(2) 梨花枪准备就绪,这种铁制喷筒的威力,并不像它名字一般客气柔弱。喷发的毒焰远,敌人中毒立即死亡。 锦衣卫退了回来,十几枚喷筒同时发射,瞬间就是烟雾缭绕的情景。 “一帮乌合之众。”云天恨恨说了句,他对于对方的死伤没有一点感觉,反倒憎恶他们伤了自己手下。 “把独孤十二带过来。”苏挽月有些疲惫,应该说她最近都很疲惫。 云天愣了下,也照她吩咐去做了。 独孤十二被绑着双手,一见苏挽月就破口大骂,被甩了个巴掌也不见消停。 下头是惨叫声和厮杀声,烟雨楼可能也是被逼急了,一心想要救出冷霜迟,却忘了自己早就没有那个实力了。 “树倒猢狲散,你们没有各奔东西,反倒要舍身救主,我很感动。”苏挽月皮笑肉不笑。 “呸!”独孤十二一点不领情。 “只是为什么要这么蠢呢?我并没有要冷霜迟死,你们反倒成全我斩尽杀绝的愿望,我不用费尽心思去搜查烟雨楼的余孽了。”抬了抬手,抚过细长的眉翎,形状姣好的脸型,有种不动声色的冷酷感。 “你以为就你一人运筹帷幄?!你太天真了!” “看来有计中计么?”苏挽月笑笑,嘴角都带霜寒。 “苏挽月!你注定这辈子孤独终老!杨将军也不可能要你了!”独孤十二疯了一般,眼睛通红,只想要用最恶毒的言语,打击苏挽月漫不经心的态度。 云天在旁边听着,那些词汇太刺耳,连与他无关,都听得心惊胆战。望过去看着挽月,她反倒仍是处之泰然。 “你以为皇上不会答应我同他的婚事?”苏挽月淡漠问了句,对着咆哮的对方,她反倒显得平静端庄。 “同意又如何?是你自己太不要脸了,上了那么多人的床还想要个好归宿……” 苏挽月面无表情,一点都不介意,“而后呢?你管得了我么?” 独孤十二痴痴笑了下,恨不得把槽牙都咬碎了,“那你尽可以等着,看杨将军回京叙职的时候,会同你说什么。” 她本还想再说,但下一秒被苏挽月掐着脖颈,呼吸骤然紧促。云天在旁边,根本没看清楚苏挽月的动作,太快了。 “他会同我说什么?你们对他做了什么?”语气仍然倦倦又疲惫,但听得出来,她开始担心了。 那只手仍未从袖子里伸出来,被衣袖盖着掐了独孤十二的脖子,轻描淡写的一个动作,但却给对方带来了极大痛苦。黑气缭绕中国,连云天也闻得到皮肉烧焦的味道,但独孤十二什么话也没说。 最后一刻,苏挽月收了手回来,独孤十二虚脱般瘫软到地上。 “等下头解决干净了,把她同冷霜迟关在一起。”收拢了手,苏挽月皱皱眉,想了下。 “杨将军出什么事了?”云天紧张问了句。 “我也不知道,他几日前同我写的信,并没有异样。”苏挽月摇摇头,眉头几乎要皱到悬针破印。 城门还悬着刘清的皮囊,剥得只剩干瘪的一层皮,悬城示众。 虽说这是苏挽月的主意,但她本人没有来看过,这次第一次见,还算是相当震撼。本来想挂在那十天的,可这才第五日,就已经腐烂到不行,恶臭熏天。估摸着来往的人也都看到,朝中不轨的官员应该也都听闻了,招呼着人把那层面目全非的皮囊给埋了去。 雪若芊和牟斌亲自站在城门下,一个一个盘问。 “捉了多少人了?”苏挽月走过去问了句,面色平淡,没怎么紧张。 “听说镇抚司前头有暴乱,你已经处理完了?”雪若芊见苏挽月过来,愣了下。 苏挽月点了点头,“出动了火器队,几下就清静了,不死也是重伤。” “为了救冷霜迟,这帮人真是在所不辞。” “有什么办法呢,别人愿意。” “你知道法源寺大火么?”雪若芊忽然说了一句,话题转换过快,让旁边的气氛也骤然变冷。 “什么?!!”苏挽月是彻底惊诧了,反应大得旁边的人都纷纷侧目。 但显然她心里的震撼远远不止如此,转身拔腿就要往外头跑。法源寺存着朱佑樘的身子,虽说已经魂魄散尽,但苏挽月仍然舍不得埋了,隔三差五去隔着水晶棺看一眼,似乎是她留在京城的唯一动力。 “独独烧了牡丹园。”冷静回了句,拽着苏挽月的胳膊。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但没有波及到你很在乎的‘人’。”雪若芊依然很冷静,意有所指,话里有话。 “你是不是疯了,现在才告诉我?”苏挽月是真的有些生气了,甩开了雪若芊的胳膊。 牟斌看出了这头的异样,便要走过来,但雪若芊抬了抬手,示意他先不必过来。 苏挽月瞪着雪若芊,一副要吃人的表情,“你为什么要瞒着我?又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雪若芊比苏挽月冷静多了,人来人往之中,或忌惮于卫兵盘问的严厉,或骇人于城门上悬着的东西,只有雪若芊一人,运筹帷幄的淡然之感。 “今日同你说,是有瞒不下去的理由,但的确,我自己都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同你摊牌。” 苏挽月冷冷看着雪若芊,等着她接着说下去。 “独孤十二做了件换让你瞬间崩溃的事情,不知道你先前有没有从她嘴里翘出来?”雪若芊先是笑了笑,但看上去,也是同苏挽月一样疲惫的神情。 “她倒是说了一堆狠话,但没说重点。”双手抱胸,有些烦躁的样子。 “她想气你,但又不敢明说,怕你当场把她撕了。”雪若芊略微轻松笑了下,而后笑意凝固,盯着苏挽月的眼睛,“杨宁清和别人上床了,是这丫头从中设计。” 果然,苏挽月头顶冒青烟,隔着几米的距离,旁边没一个人敢靠近。 “你去哪里?质问就不必了,细节问我便好。”看着苏挽月怒气冲冲转身,雪若芊没动,只是站在原地说了一句。 苏挽月斜眼望回去,“同谁?” “苏柔。” “什么时候?” “两个月前。” “…………”苏挽月一时无言。 “我还要提醒你下,苏柔怀孕了,这事等着杨将军回京亲自同你解释。”雪若芊皱皱眉,好像量她心思缜密,也想不出来万全之策。 苏挽月胸口闷得慌,说话都是咬牙切齿,“还解释个什么劲,气死我了。” “我怕你知道会跑去固原,所以杨将军同你的书信,我都拆开检查过了。” “雪若芊,你是不是太过分了?” “我知道,但我也有苦衷。”雪若芊苦笑了下,望着苏挽月越来越冷漠的脸,亦觉两人正在越走越远。这是种必然的趋势,虽是无奈,但也无能为力。 “挽月,你要安心留在京城,守着大明江山。”这句话语气太重,重的苏挽月都直不起腰板来。 “还有多少事,你隐瞒了我!说!”下一瞬,苏挽月已经倾身到雪若芊面前,掐了她脖颈,收了手心里的黑瘴之气,但也足够让雪若芊脸色一下惨白。 “挽月!你干什么?!”牟斌在那头反应过来,脚下生风赶过来,想去插手但被苏挽月喝退了。 “滚开。”苏挽月冷冷望了眼,眼睛都烧红了,她是真的气愤。一直以来,她是无比信任雪若芊的,但这种信任被践踏的时候,欺骗和背叛双重的打击,几乎可以让她同人反目成仇。 “挽月,你若敢一意孤行离开京城,我绝对会让你后悔。”雪若芊两手握着苏挽月掐自己脖颈的那只手,语气柔柔,但异常坚定,“我会彻底烧了法源寺,让你再也见不到那人。” 牟斌在旁听着,亦是惊诧无比,但苏挽月只是半眯了眼睛,“你敢么?” 若有人动了朱佑樘的尸身,上天入地,她也会把那人碎尸万段。 “挽月,你先放手。”牟斌扯了苏挽月的胳膊,本以为会很难拽开,但没想到,苏挽月软软垂了手下来,似是身心俱疲。 低低咳了一声,把嘴里的血腥咽进去,但嘴角仍是落了丝血迹下来。苏挽月大笑了下,牙齿上来不及吞咽的鲜血触目惊心,“我把你当朋友,到后来,骗我逼我的人,反倒是你。” 朋友就像水中的鱼,深水层和浅水层的鱼永远不会走在一起。贫和富,官和民,草根和显贵都不可能成为真正的朋友,因为各自对人生的感悟不同,最关键他们对待世界和自然的心不同。即便是富和富,官和官,显贵和显贵也不会成为真正的朋友。 因为有利益,有分别,有取舍,有轻重,有顾虑,能分出三六九等,尘世利益纷争之心蒙蔽了真情,因此,也不会有真正的情义。苏挽月好像到现在才明白了这个道理。 雪若芊站在那没动,和苏挽月对峙着。 “我想去哪里,不是由你决定。等西北平定,烟雨楼被除,我亲手烧了法源寺,可好?”又是笑了笑,看得触目惊心。 这是在城门,旁边多多少少会有闲杂的人,但没人敢上前听这份八卦。 雪若芊抿嘴不言,像是竭力在隐忍什么。 苏挽月看了看雪若芊,又看了看牟斌,最后摇摇头,“让我留在京城也可以,但我不想再见到你们两人。” 牟斌神色很落魄,苏挽月知道自己不该迁怒于他,但想了一想,和雪若芊有关的一切,还是不要再见了。或许雪若芊,此时此刻,于情于理,也不希望苏挽月和牟斌再有过多交集。女人都是自私的,尤其在爱情面前。 第326章 女帝禅位 半年后,仲夏,热到整个紫禁城都要烧起来了一样。 苏挽月一直难以理解古人的衣着,夏天活生生要闷出痱子来。敞着衣襟斜倚在廊柱上,左手摇着扇子,右手端着本书。敞开的衣领露出雪白的脖子,再往下一截形状姣好的锁骨,仍是嫌热一般,光着脚踩在光滑的地板上。 她手上的扇子,上头有杨宁清当初写的两句诗——梧桐相待老,与子共扶桑。 “大人,钦天监求见。”四喜跪在殿外,不敢进去,也不敢抬头。 “不见。”苏挽月一摇扇子,想都没想便回答。 这半年隔三差五就会上演的戏码,苏挽月是铁了心不打算再见,一切必须要商量的事宜,也是通过书信来往,但雪若芊好像不急不恼,也没有狗急跳墙。 四喜退下去了,过了片刻又跪到了殿外。 “这次又怎么了?”苏挽月遥遥问了句,语气倦倦,她还是嫌热。 “大人,牟统领求见。” 苏挽月翻了个白眼,他们俩谁求见都不是一样的道理么,一挥衣袖,“不见不见!别来烦我!” 四喜见苏挽月发怒了,连连答应着退下了。 等到一个人都不剩时,苏挽月思绪却难以再回到书上了。天气转好,西北战况亦是一路好转,刘大夏已经回京叙职了,鞑靼铁骑退回漠北,十余年内应该不会再南侵。这场仗果然是赢了,但接下来的事情却让苏挽月不知如何去应对。 杨宁清三日后回京,念及此处,苏挽月就觉得头大如斗,想了几个处理方式,最终越想越烦躁,也越来越热。 谢迁走进来时,苏挽月正扯开着衣领,拼命往胸口扇风,一副市井流民的样子。 “抱歉。”谢迁背过身去,苏挽月的形象,在他理解中已经接近于衣衫不整了。 “没关系,这天气太热了。”苏挽月倒是很大方,整理好斜开的衣襟,系好腰上的衣带,只是头发上绑着的银色丝带有些松了,头发松散着,衬着她有些懒散的眼神,怎么看都不像手掌生杀大权的人。 谢迁估摸着苏挽月整理好了,便回过身去,“大人,心静自然凉。” “这句话简直是废话。”苏挽月摇摇头,一点都不相信,侧身往书房的方向走,“你找我有事么?去那边说。” 谢迁跟在她后头,看她光脚踩在白玉砖上,青灰色的长袍拂过地面,若隐若现一双玉足。她现在的容颜不是最好的时候,谢迁看过她最美不胜收的样子,但好像现在更加吸引人,有种岁月沉淀的美好。 坐在书案后头,抬头望了过来,眼角下的疤很明显,但放在她脸上,却并不觉很突兀。 谢迁看着她的脸,觉得她真正做到了独一无二。 “你还要看多久?”苏挽月侧目问了句,笑了笑,露了尖牙出来,眼神极为懒散。 “您以前同在下提过,希望苏雅可以同她姊妹重聚,三日后苏柔随同杨将军回京,不知您有何打算?” 苏挽月带着笑意的眼神瞬间就冷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看着谢迁泰然处之的神色,也不好发作。谢迁是个聪明人,他不可能什么事都不知道,但偏偏装作不知道这么来问,肯定有他的目的。 “你觉得呢?”苏挽月都听得到自己磨牙的声音。 “在下不知道大人的心意,究竟是如何?”谢迁站在那儿,温润端方的样子。 苏挽月扶额,有些无奈,心情有些不好,“苏柔有八个月身孕了,杨宁清应会娶她。你若是舍得苏雅,把她送回将军府中,让她们姐妹重聚。” “听大人吩咐,待杨将军回京,在下便带苏雅前去拜访。”谢迁顺水推舟。 “还有事么?没有便下去吧。”苏挽月下了逐客令,脑袋隐隐作痛。 谢迁站在那并未走,一袭白衣,在朝官之中,有些与众不同的意味,三十多岁的那张脸,早就褪去了青涩和轻狂,七分稳重,三分心计。 “大人,可会成全杨将军和苏柔?” 苏挽月一时没说话,抬眼望过去,面无表情。坐在书案后头,隔着些距离,但也能到骤冷的气息。 “谢迁,你一直是个人才,但有些七拐八弯的关系,还是不要去琢磨。”苏挽月知道谢迁在盘算什么,苏柔和苏雅是同胞姐妹,若是苏柔嫁了个镇国大将军,以他对苏雅的知遇之恩,似锦前途更是多敞开了一道门。若是此事会惹恼苏挽月,他也需要早作打算。 面对苏挽月不悦的职责,谢迁仍是淡然的样子,好像一切反映都在他料想之中。 “那您会成全么?”谢迁不怕死地再问一句。 “放肆!”苏挽月一拍书桌,砚台被她震碎了,她发起怒来很恐怖,狂风暴雨般的破坏力。 谢迁直勾勾望着苏挽月,没有退半步。 “你为什么要替他们争取?”吸了口气,苏挽月尽量平静问了句。 “若是大人不想,苏柔便不能活着回到京城。”谢迁笑了笑,意味深长,他那张温润俊秀的脸,好像不适合说出这种话。 苏挽月眯了眯眼睛,“你当我傻的么,苏柔怀了身孕死于意外,天下人都会怀疑我。”当然杨宁清也肯定会,苏挽月拿捏不准两个人现在的关系,她想过要好好重新开始一段感情,但颠沛流离,破绽百出。 “所以在下动手的话,没有人会怀疑大人。”仍是笑了笑,不动声色。 苏挽月沉默了,重重叹了口气,许久吐出几个字,“算了吧……” 她好像很累了,累到动一动指头,想一想坏心思就喘不过气来。经历到了现在的地步,已经没什么让她痛彻心扉了,最多是难过,“难过”这个词很有意思,再难过去的波折,终究都会过去。人远比自己想象得,要坚强。 谢迁望着在书案后头的女子,青灰色的长袍显得很老成,比伤疤更沧桑得,是她的眼神。但很奇怪,却有生生不息的精力一般,好像有种无坚不摧的力量。 毋庸置疑,谢迁见过最强悍的女子,便是眼前的这个。 说来也奇怪,这段时间本来是骄阳似火的天色,今日忽然狂风大作,阴云罩顶。 镇国将军杨宁清凯旋回京,除去官方的排场,老百姓自发迎接的队伍快要出城十里了。 苏挽月没去凑那个热闹,准确的说,她躲起来了。谢迁三日前问过自己,会如何处理,直到前一个时辰,她才想好到底如何去做,便是避而不见。 法源寺的牡丹园久负盛名,以黑牡丹最为奇特。半年前大火后,重新修葺了一遍,四五月份时牡丹盛开,美不胜收。现在已经过了花期了,园里难免有些寂寥。 从牡丹园走过戒台殿,再往山上走,后头有座偏殿,常年被锁着,乍一看没什么奇特,细看起来却是暗藏玄机。竹林掩映之中,四周环翠,但土地上隐隐腾起着黑雾,后山一般不会来外人,就算来了,也不会靠近。 “主人,你要进去么?”每一次,傀儡都会问这么一句话。他们奉命守在这儿,日夜不离半步。 “不用。”而每一次,苏挽月都只会答这么一句。 她习惯在外头静静看一阵,便也知足了。不敢奢望去里头看水晶棺里那人面貌,没有办法让他醒来,就会一遍一遍提醒自己,他已经死去。苏挽月到现在为止,还不愿接受这个事实,每一次想起便心如刀绞。 其实不可否认雪若芊是正确的,朱佑樘的魂魄已经转入轮回,这一世留下的,只有躯壳了。 “主人,有人上山了。”无逸轻声说了句。 雪罂微微侧过身,眼神循着山间的小道望下去,“要杀么?” “你们两个先退下吧,接着帮我守着偏殿去。”苏挽月沉默了会,而后皱着眉头说了句。 无逸和雪罂两人转身走了,几步之后,化作黑瘴没入地下,和地上若隐若现翻腾的黑气融为一体。 苏挽月站在原处半晌,遥遥望着竹林里隐现的一角殿顶,清风吹过,还听得到铜铃作响。她忽然有种错觉,觉得朱佑樘一直住在那里,从不曾离去。 “易地而处,换做是你的话,会怎么办么?”苏挽月问了句,像是自言自语。 最终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转身离开。山里气温比较低,没把她热成平日里的狼狈样,风吹起她的头发,青灰色的长袍拂过石板堆起来的台阶,一步一步往下,她藏在宽袖里的手,已经攥成了拳。 沿着台阶上来的那人,依旧高大,窄窄的石道上只容得下他一个人。因是爬久了,身上穿着的戎装又有些厚重,那人额上微微渗着汗,但依旧严谨又英气的模样。 苏挽月站在那儿,离他大概五个台阶的地方停住了,“好久不见。” 杨宁清愣了下,高度的差异让他需要微微仰视,对峙良久,眼中千钟情绪变换,最后也只是百感交集唤了她一声,“挽月……” 苏挽月笑了笑,煞白的一张脸看上去不怎么轻松,指了指旁边,“那头有个亭子,我们去那说吧。” 半山腰的地方有座凉亭,很简陋,但风景不错,站在那能望得到整座法源寺的景色,甚至更远。苏挽月站在前头,望了眼远处山门殿前,人头攒动,应该来了不少人,再回身看了下杨宁清,“你手下都在寺外等你吧?” “我本想一个人来的,但刚回京脱不开身。了因说你在山上,我急着见你……”杨宁清忙着解释,他怕苏挽月喜欢清静,这么多人扫了她的兴。 “热不热?”苏挽月像是没在意一般,顺口捡了其他话题。在杨宁清不解中,她掏了怀里的扇子出来,“夏天真是没办法活了,这个给你用吧。”递了过去,但那人怔怔,没有接,苏挽月也不管,塞在了他手里。 “你走之前留给我的东西,现在还给你了。夏天终究会过去,就像冬天的严寒,再恶劣的天气,也是折腾不死人的。” “挽月……我不知如何解释……”杨宁清峻挺的一张脸,显出痛苦的神色,他瘦多了,五官显得更深邃。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本应是久别重逢的喜悦,但莫名其妙发生的一些事,让两人不再纯粹了。 “不必解释,刚知道时,为了这事我气得差点把独孤十二凌迟了。”笑了笑,她想缓和下气氛,但却越来越尴尬,最终只剩下苦笑,“我就问一句,你会娶她么?” 以苏挽月现在的地位和权势,她本无需征求任何人的地位,但好像那些东西都不再有意义,唯有杨宁清的回答,是她处理的唯一标准。 “苏柔有好多次想过自杀。”杨宁清顿了顿,盯着苏挽月的眼睛,“这件事她没有错。”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依旧在笑,曼长脸,尖下巴,眼里有些闪烁不已的神色,“娶,还是不娶?” 杨宁清忽然一把抱住她,“挽月,你知道我心里只有你。” “那又如何呢?你终究会成为别人的丈夫,别人的父亲。”苏挽月皱眉,没反抗,被锁在怀里越抱越紧,有点要勒死她的架势。 易地而处,你会怎么做?苏挽月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现在忽然想明白了。朱佑樘的作法就真是让人拍案叫绝,会成全别人,给别人比想要的还要多的东西。而后让人活在无端愧疚里,永远记得自己。 “人生总是有很多种可能,我当年没有想过会爱上你,也没想到你会辜负我。” 杨宁清有些痛苦得低吼了一声,他征战沙场,却从未有现在让他如此痛苦的时刻。他的责任,让他不可能抛弃苏柔,他的内心,也让他放不下苏挽月。 “可不可以,你也嫁我?挽月,我是真心待你。”一字一顿,像是灌注了极大勇气。 “我何尝不是真心?”苏挽月推开了他,瞪着他眼睛,“她同你上过床,你便要娶她,那我呢?”这种粗俗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没有低贱,却有种卑微的感觉,让人听得心里发憷。 “你们所有人都以为我无坚不摧,刀枪不入。苏柔本就爱哭,没有你她会死,那我呢……”好像是真的,没有人想过苏挽月的感受。每个人都防她,算计她,但忘了她也是女子。 “我没有不要你!”杨宁清急了,紧紧抓着苏挽月的手,却被她一把甩开。 “照顾苏柔是我应付的责任,而同你在一起,才是我本心。”杨宁清见苏挽月怒极的样子,也不想刺激她,站在原处,声音不大,但却异常坚定。 “你的意思,两个都要?”苏挽月斜眼问了句。 杨宁清皱眉点头。 第327章 江山未老 苏挽月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像是听到了极为好笑的事情。天上阴云密布,雷声大作,滚滚翻飞的乌云,好像彰显着她的心情。 “我这辈子最做不来的事情,就是一女侍二夫。当年对朱佑樘如此,现在对你也如此。”与其后半辈子同人分享自己的丈夫,还不如一个人来得清清静静,苏挽月想起那样的处境,就觉得生不如死。 “挽月,何必这么倔呢……”杨宁清再想去抱她,却被躲开了,“你要怎样,才肯原谅我?” “你带苏柔回塞外吧,我不想再见到你。”苏挽月背过身去,她愿意把自己留在一个壳里,谁也进不来,自己也不走出去。这样挺好,起码不会有期盼,就不会有失望。 后面的人沉默了许久,久到苏挽月都以为他走了,再回过身去,却看着杨宁清仍站在那。 那么高大的一个男人,怔怔无助,他向来嘴拙,处理不来这类事。见苏挽月回过头来,嘴唇瑟动了下,却终究没发出声音。苏挽月忽然想起朱佑樘提醒自己的,杨宁清是正人君子,迟早要吃亏。一语成谶,果真是吃了大亏。 无论哪种选择,除了苏柔,没有人会是赢家。苏挽月有些伤感,无能为力的感觉。 “不要再逼我了,你就让我一个人吧。”苏挽月像是特别烦躁,像动物受伤后的反应。 杨宁清朝她走过去,外头开始下雨,除去这小小的凉亭,一伸胳膊把她捞进怀里,挣扎中苏挽月浑身僵硬,“乖,让我抱一下,我好想你。”苏挽月只觉得自己脑子里的一根弦,被崩断了。 夏天的雨下得很快,电闪雷鸣的声势,让苏挽月觉得影响了自己心跳。 而后苏挽月,越过杨宁清的肩膀,看到了亭外的两人。即便撑着伞,狂风鄹雨中也淋湿了半边身子。 “哥。”其中一个女子先出声了,一脚踏进了凉亭,再回过头去拽苏柔,“嫂子,外头雨大,你也进来。”但苏柔有些害怕一般,只肯站在外头,肚子挺大了,她脸色也圆润了许多。 杨宁清反应过来之前,苏挽月就先把他推开了。 “杨柳,你怎么来了?” “不能来么,大家当面说清楚比较好。”抬了下眉毛望着苏挽月,有几分挑衅的意味,杨柳应该同苏柔关系不错。但也说不准,杨柳一直看不惯苏挽月,没有理由。 “急成这样?怕多待一炷香时间,就抢了你男人么?”苏挽月没搭理杨柳,直勾勾看着苏柔。 苏柔脸一下子红了,站在那不知所措,只得看着苏挽月,一下子又哭了,“对不起……” 苏挽月叹了口气,她也知道苏柔的苦衷,怀了孩子,自然是要争取的,而且是一定要争赢,否则就什么都没了。 “你就退出吧,我哥有苏柔给他生孩子就行了。”杨柳斩钉截铁,小小的凉亭里,气氛骤然很僵硬。 “杨柳!闭嘴!”杨宁清额头上青筋都暴起了,看样子气得不轻。 苏挽月只是心里被磨了下,但脸上没什么反应。苏柔仍然站在外头,两手紧紧拽着伞柄,裙子都湿了。 “你先进来。”苏挽月轻声说了句。 “对不起……”苏柔哭得不行,“我对不起你,你一直待我恩重如山,我还这样……但请不要拆散我们。” “你先进来。”苏挽月重复了句,语气仍然无悲无喜。 苏柔迈进了凉亭,收了伞垂着双肩站在一旁,偶尔抬眼看了看杨宁清,一副害怕被遗弃的猫犬之类的表情。 苏挽月望着杨宁清矛盾的神情,忽然觉得疲惫。那人总愿意所有人都好,希望他妹妹开心,希望自己也不辜负任何人。既然如此的话,比起苏柔,苏挽月还是要强悍许多,起码没了他,不会去死。 “苏挽月,我要你保证离开我哥。”杨柳站到了苏挽月面前,势在必得的样子。 “杨柳!你给我滚回来!”杨宁清暴跳如雷,拽了杨柳一把,但也没舍得真打她。 苏挽月脸色很阴郁,抬了抬手,但仍是放下来了,“这里是京城,容不得你撒野。” “你有什么本事管我?”杨柳一点都不服气,她忘了这里不是她的塞外。 苏挽月一点犹豫也没有,一巴掌扇过去,速度快到杨宁清也来不及阻挡,“我再说一遍,这里是京城,惹恼我,后果自负。” 她身上的暴戾气息,和那种隐忍苦楚的眼神,相得益彰。杨柳怔怔看了看她,隐隐觉得她同以前不一样了,但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捂着脸,一边脸肿了起来,力道大得她脑子都发昏。 “挽月,你别这样。”杨宁清想伸手去抓苏挽月,却被她躲开了。 “别碰我。”苏挽月有些受够了的表情。 抬了手起来,指甲浓黑,手中黑瘴涌现,朝着亭外一指,冷冷喝了一声,“雪罂,出来接令。” 地上腾起一团黑雾,幻化出一个乌衣人的身形,跪在了雨中,“主人。” 苏挽月拂袖,出了凉亭走进雨里,雨水迅速沾湿了她的头发和长袍,湿了的衣服裹出她修长清瘦的身形,背影很倔强,“送客。”她只这么说了一句,就迈上了石阶朝山上走。 杨宁清追了出去,雪罂鬼气森森挡在他面前。 “挽月,我知道你心里仍是有我!”杨宁清不想伤了苏挽月的人,但又不忍心放她走。 苏挽月停了下脚步,侧了下身,看着苏柔费力得跑过来,用整个身体抱着杨宁清。 雨下得很大,杨宁清让苏柔回去,但对方不肯,抱着他一直哭,杨宁清只得解了外衣披在她身上。苏挽月站在石阶上头,中间隔着雪罂,觉得这场面无比可笑。 “有她就没有我,你敢不敢选?”苏挽月冷冷问了句。 苏柔哭得更大声了,滂沱大雨中,苍白着一张脸哭得几乎昏厥,“挽月,求求你不要拆散我们,我也是真心喜欢杨将军,为奴为婢都没关系,不要赶我走。”她怀着身孕跪在雨里,一下一下磕头。 苏挽月望着杨宁清把人打横抱起,脸上尽是不忍和心痛的神情,苏柔哭得昏过去了,杨宁清抱着她回到了亭里。 “主人。”雪罂回过身,望着苏挽月嘴角溢出了鲜血。 她一直很强悍,再重的伤也不会杀了她,再难的处境好像也能化险为夷。直到后来才发现,对男人而言,坚韧敌不过柔弱。就好像她现在,一样身处苦雨之中,一样心如刀割,但别人只看得到更脆弱的苏柔。 苏挽月捂着胸口半跪在了石阶上,雨落下来,周围树木摇曳,滂沱大雨把她淋了个通透。嘴里吐出的血流在石阶上,很快就被雨水冲刷干净。苏挽月觉得很难过,但已经没有眼泪。 “不准任何人上山。”苏挽月吩咐了句,缓缓起身,最后望了眼亭子里的杨宁清,觉得特别遥远。 “遵命。”雪罂领命,目送苏挽月有些单薄的背影。 一炷香后,杨宁清眼睛发红要从雪罂这儿过去,但雪罂只是抬了湿漉漉的衣袖,“主人有令,不准任何人上山,将军请回。”她声音比起以前,没那么僵硬了,有几丝人气。 “让开。”杨宁清要拔剑。 “雪罂有主人一魄,才活到现在。恕雪罂直言,将军刚刚伤了主人的心了。” “我知道。” “将军其实不知道。”雪罂面无表情,只是站在那挡着唯一的上山道路,“真正的痛苦,不会展露在您面前。” 杨宁清一时沉默不语。 “将军请回吧。”雪罂做了个请的动作。 杨宁清仍是没动。 “请回吧,不要逼雪罂动手。”虽是如此说,但伸了手出来,鬼魅之气缠绕在她尖尖的手指头上,同苏挽月一样的黑指甲,肤色青白。本质上说,雪罂是苏挽月的一魄,她的招式和手段,都源自于苏挽月。 “哥,我们走吧。”杨柳走了过来,撑着伞,一点也不想留在这里。 “你先回去。”杨宁清越过雪罂,遥遥望着上头的石阶。 “哥,她不搭理就算了,你为嘛要作践自己呢?”杨柳要帮杨宁清撑伞挡雨,但却被他一把推开。 “你带苏柔回去。”虽然语气仍然柔和,但也有着不容抵抗的意味。 “哥……” “别再说了。”杨宁清低喝一声,“今日你自作主张,回头我再罚你。”若不是杨柳怂恿,不会闹到现在这个地步,苏挽月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肯定恨死自己了。 杨柳自知理亏,也怕她哥哥真的发火,扁扁嘴就退开了。 雪罂直挺挺站在雨里,娇小的身影像有无穷尽的毅力一般。杨宁清捡了颗树,盘腿坐在下面,意思是要和雪罂长久对峙。 “将军是不走么?”雪罂问了句。 “不走。” “那雪罂只能奉陪到底了。” “有劳姑娘。” 苏挽月回到山上时,却见短短时间里,竹林已经开出了花。竹子开花并不好看,密密麻麻,有些恐怖。待走到偏殿前的时候,天上的雨下得更厉害,竹林盛开着诡异的花,愈加繁盛。 地上黑气翻滚,低低浅浅的水洼,肆意溅起着水花。泥土沾污了她的长袍,长发贴着脸,有些狼狈,但一双杏眼,仍然锐利无比。 “主人。”无逸出现在眼前。 苏挽月抬眼望他。 “我闻到花香了。” 苏挽月眼皮子动了下,手抬起来,指着那一片竹林,“这种花的味道?”语气淡淡,但略微诧异,因为她都闻不见那种微乎其微的味道,竹花到底有没有味道,她一直以为是没有的。 无逸点了点头,傀儡得了主人的一魄,若是可以感应万物灵气,便可重归新生。想了一想,似在思考怎么样的措辞,“有种很悲伤的味道,像地底的瘴气般。我本以为花香会让人愉悦。” “竹子开花后便死亡,但生死循环,来年会在这片地方重新长出竹林。” 无逸听着苏挽月的话,若有所思。 “等下你们帮我做完最后件事,便可重获自由。”苏挽月朝着偏殿的方向走去,地上黑雾往旁边散去,给她让出了一条道。竹林里开出的话,并不美丽,但很震撼,一种死亡之前的肆意之感。 “主人,我和雪罂都不走。”无逸在后头说了句,苏挽月没有回头,脚榻上了偏殿的台阶,每走一步,都好像要用尽全身的力量。 等到再开了殿门那把繁复的锁,推开厚重的门,站在门口,却又迟迟不敢进去。 雨越下越大,不觉让苏挽月想起千年前的那个雨幕,她最后死在了漫天苦雨中。这一世好像还不是那么凄惨,起码是生是死,能知道那人便在不远处。 望着平躺在透明棺木里的人,底下垫着璞玉寒冰,他满头的华发铺散开来,像是睡着了一样。眉目如画,是苏挽月最心底的那个画面。但亦仅仅如此,她能做的,只是把人当成标本一样储存起来,没办法再开棺去触碰。 伸手去摸那个水晶的棺材,想隔着这层冰冷的东西,去触碰下那张仍然无双的脸。但手撑开来放上去时,看着自己厉鬼一般的爪子,就无比厌恶收了回来,拢在袖子里。 她已经是半人半鬼,无论身体还是心境。不想去脏了朱佑樘的完美。 “也许这是最好的结局,我注定孤苦无依。”苏挽月笑了下,贪婪看着那个人的面孔,“世间所有对我好的人,都不得善终,若是可以,我宁愿一个人扛掉所有苦难。” “对不起,我知你已入轮回,而我执著着不肯让你入土为安。”语气温柔,千般柔情,却又有万种苦楚。 “从今开始,我不会再任性,不会再不负责任。我会守住你的江山,完成你未完成的。” “我们还会再重逢,无论多久,无论多远……” 苏挽月觉得无比难过,心里好像被挖了个特别大的洞,空荡荡,但却没有什么能拿来弥补。也哭不出来,她经历过的那些,已经不太会让她掉眼泪了。可能可以笑出泪水,但无法哭出来。 第328章 寂寞宫廷 出偏殿的时候,雨势小了很多。雪罂和无逸都站在殿前等着自己。 “雪罂,杨宁清肯走了么?”见雪罂已经回来,苏挽月长长舒了口气,想着等下可以安心下山了。 “杨将军不肯,但被钦天监拽走了。”雪罂面无表情复述她看到的事情。 苏挽月没再问了,站在那思酌了片刻,“你们把里头的棺木好生埋在这片竹林。”朱佑樘的死讯还不能告知天下,所以不能葬入帝陵,只能暂时先委屈一段时间了,但或者,朱佑樘或许更喜欢这里的情景和自由,没有皇陵那么冷冰冰的气氛。 “事后,你们便是自由身了。”两手平举往前伸,掌心分别捧着一只蛊虫,“拿着。” 两人皆不动,那是母蛊,苏挽月以魂术救活他们,又用子母蛊牵制他们最开始的行为。而今施术的人愿意解除契约,傀儡自然可以重获自由。 “主人,我们不走。”两人跪了下去。 “好不容易换来的几年阳寿,还要跟着我做什么?”苏挽月苦笑,傀儡重生,已经几乎于奇迹,但就算重新有了人格,也已经是半个身子被扯进了黄泉,能活几年,全凭造化。 两人不语,苏挽月拂袖离去,回眼望了下敞开的殿门,仿佛可以看到那人一袭白衫站在那。 今生,他们不会再相见了,苏挽月终于认输,承认自己已经永远失去那人了。 入土为安吧,断了她那些异想天开的念想。好好去做别人希望自己做的事情。 回宫的时候,苏挽月浑身都湿透了,嘴唇发青,目光涣散。 吓得四喜和初八捂着胸口,像是自己要生重病了一样。 “大人,小的叫人来伺候您沐浴更衣?”待苏挽月脸色缓和了点,初八趴在门口问了句。 “好。”苏挽月难得好说话,望了初八一眼,再吩咐了句,“让人把钦天监请来。” 殿门前的两人对望了一眼,以一种不可置信的表情。大人主动要求见钦天监?几率比太阳从西边出来高不了多少。 “是,小的马上去办。”两人一溜烟跑了,生怕苏挽月反悔似的。 被人伺候沐浴的时候,苏挽月发了好一会儿呆,她有些发烧的迹象,但本就脸色苍白,外人看不太出来。 换好衣服,再擦干头发,长长披散下来,不逊色于当年的色泽。这么多年,好像留得住的只有这一头青丝,只有这三千烦恼丝,在没心没肺的疯长。 “挽月,你找我?”雪若芊来得很快,对于苏挽月终于肯见自己,脸上没什么欣喜的表情。 苏挽月披了件青灰色的长袍,衬得她整个人都灰蒙蒙的,就像今日的天色。 只是那双眼睛,依然鲜活,像最华美的宝石。 “我想明白了。”杏眼一抬,望了雪若芊一眼。面无表情侧身,走出去站在屋檐下,看着雨水顺着琉璃瓦落下来。 “什么?”雪若芊有些不解,白衣飘飘走到她身侧。 “我便如你所说,安心待在宫中。”苏挽月没回头,恹恹的神情,“我已经让他入土为安。” 雪若芊大为震惊,当初好说歹说不肯松口的事情,如今这人竟然会主动去做。 “为什么忽然想通了?”沉默良久,雪若芊忽然有点伤心的感觉。 “想不通又如何呢,我们都有太多的事不得不放。”苏挽月笑了笑,在雨幕之下,有些出尘的超然之感。 “杨将军的事,你准备怎么处理?”雪若芊听着自己问,她不愿意做伤口撒盐的事情,但有意无意,她是那个冷不防会捅苏挽月一刀的人。没有办法,人活于世就存在未知。 “成全他和苏柔。”几乎没有任何表情,所以雪若芊看不出她内心的起伏。 “你心里没有不舍么?”雪若芊皱眉,她不忍心看苏挽月这么孤寂,“恕我直言,杨将军心里仍是只有你的,你就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这只是中了独孤十二的计,本不是他的错。你都没见到他今日失魂落魄的样子,若不是被我拽回来,在野外等你十天半个月是很可能的。” 苏挽月抬手止住了雪若芊的话,而后手伸过去,摸了摸她的眼睛,无不感慨,“真是一双好眼。” 雪若芊眨了下眼睛,不明所以。但被碰到的皮肤有种特殊的触感,挽月的手,也凉得太过诡异了。 “我一生只倾心过两段感情,但都不得善终,到后来我明白,这些都不是巧合,是我应得的罪孽。拥有时不知珍惜,瞻前顾后永远不懂享受当下,我辜负了太多人,也终究得到了惩罚。”苏挽月垂了手下来,被雪若芊捉了过去细看,这次她没有反抗。 “若是时光倒流,我不会同佑樘耍脾气,不会赌气去西北,不会做很多事情,只要他好好的。”苏挽月仍然在念念叨叨,她好像有很多苦楚,压抑了很久。 “过去的事我从不后悔,但若是可以重来,我绝不那样做了。” “而今我也只愿意杨宁清能好好的,去广阔的塞外,有他的妻儿,幸福美满一生。我不是他的良人,注定要两厢厮杀。” “那你爱过杨将军么?”雪若芊两指搭上苏挽月的脉搏,轻声问了句。 苏挽月有些晃神,“爱过吧……我的确鼓足勇气想要重新开始……”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情绪,感情里没有先来后到,若是真命天子是后一个,前头的所有人都将是浮云。但苏挽月却不会有这种感觉,那种爱意,没有浓烈到让她否定以前。 这样对杨宁清是非常不公平的,但指天发誓,苏挽月曾经真心相待。她以为可以用几十年的时间,爱他如以前欢喜朱佑樘一样,但老天爷,明显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挽月,你的身体……”雪若芊欲言又止。 “顶多再活十年,或许还撑不到。”苏挽月先行回答,任由雪若芊卷了她袖子,看见青筋凸起的小臂,瘦到了皮包骨,隐隐约约,还能看到血管中异常涌动的东西,那是她体内的蛊虫。 “很丑吧。”苏挽月抽了手回来,放下了袖子。 “你怎么把自己折腾成了这样?!”雪若芊的声音都变调了,太过气愤。她知道苏挽月蛊术魂术双修,但没想到,她不折手段到了这个地步。 “我以为,魂术到了一定境界,就可以起死回生。”苏挽月苦笑一声,雨声嘀嗒,像是捶打到了心里。 “你太傻了!”雪若芊摇头,脸上仍是不忍的神情,“是不是这个原因,让你怎么也不肯给杨将军机会?”她有些了解苏挽月的办事方式,永远在扛大包,永远不低头。 苏挽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的直觉,他应该有更好的人生。但他要娶别人时,想到以后几十年,陪伴他的不是我,我也没有寿命去陪伴他时,我仍是伤心。只是不管怎样,我心力憔悴,不想再问感情之事了。” 雪若芊扶额,“挽月,你应该自私些。” “我以为我已经足够自私了。” “还不够。”雪若芊摇头,“你的心肠一点都不狠,杀一个人能让你难受好久,就算损了自己魂魄和阳寿,也要去救无逸和雪罂。对先帝,你以命护之,对杨将军,你宁愿自己孤苦,也不想他日后为难。” 雪若芊抓着苏挽月的手,后者太瘦了,十指尖尖冰凉无比,有种不来自人类的气息蔓延开来,“我当初骗你逼你,你虽生气,也没有把我怎么样。外人都说你杀伐狠决,但我知道,你一直在做自己不喜欢的事……” 说了长长一段话,雪若芊却仿佛轻松了许多,十指连心,她像是碰到了苏挽月颤抖的心脏。 “那又如何呢?全天下都以为我杀人不眨眼,我亦不介意。”苏挽月苦笑,像是破碎开来的傀儡,嘴角勾勒,脸上肌肉却没办法笑意。 “你会得到幸福的。”雪若芊不知如何安慰。 “下辈子吧。”苏挽月认真说着,她有种更强烈的感觉,已经改变不了任何事情的无助感。即便位高权重,也阻挡不了历史的洪流,也控制不了人心的相背。 有的时候你不得不信命,命里无时莫强求,苏挽月注定是孤独终老的命格,也注定红颜薄命。她才二十六岁,却至多还有十年阳寿,那就是刚好到弘治十八年。预感很强烈,她知道自己是历史的衔接者,连接大明这一段空白的帝位。 朱佑樘也许不知道,无论她如何努力,无论推她到一个什么样的高位,结果仍是一样。而当事人,也不见得会快乐。 外头的雨仍在下,苏挽月眯了眯眼睛,有些乏力,瘦削苍白的一张脸,却莫名有种不动声色的力量。只是再深邃的眼神,也掩盖不了她的病容,她像是处心积虑,要把自己耗到油尽灯枯一样。生命在流逝,而她平静接受。 雪若芊看了看她,长长叹了口气,“我总觉你今日,是在同我交代后事一样。” “有么?”苏挽月笑了下,“你难道想我真的永远不再见你?” “你赌气的话,我向来不放在心上。”雪若芊摇摇头,好像比苏挽月自己还要了解她。 “也许吧……”笑了笑,不知道语义何指,“让我一个人静一会,你先下去吧。” “杨将军在宫外,你打算一直不见?” “不见,你替我打发走。”摆摆手,异常疲惫,“你们都放我一个人待着就好。” 雪若芊点了点头,再轻轻拍了下她肩膀,“那我走了。” 在接下来的两个时辰里,苏挽月维持着双臂环胸的姿势,站在屋檐下一直没动。外头雨势不绝,一扫夏日的闷热,刷得院里那块太湖石干净无比。这也是苏挽月这大半年来,最为舒心的一个下雨。 什么都不必去想,也什么都不必去期盼。 猛然回过头,觉得后面有人在看着自己,但殿内黄昏中一片萧瑟之景,其余什么都没有。 苏挽月有种幻觉,觉得朱佑樘刚刚就站在后头看着自己。但唯有清风,不再会见他白衫翩然。再回过头去看天,苏挽月从未有现在这么一刻,深刻明白自己是被抛弃了。拥有他的江山,拥有他的皇宫,拥有除去他以外的所有东西。 那么然后呢?仍是被抛弃在六百年前的异世,世间无人再值得她用真心。 这场雨下了三天,细雨柳风中,颇有些烟雨江南的感觉。 在哪里都无所谓,什么样的风景也无所谓。苏挽月现在看任何东西,都是一滩死水一样。 戏台上的人唱着曲儿,偌大的金园今天只有她一个人。听得昏昏沉沉的,苏挽月现在看任何把戏,也听不起劲来。 听雨,听曲。 本是无比惬意的好消遣,也终究被她折腾成百般聊赖。 打了个盹,醒来时那曲西厢记已经快要唱到尾声了。崔莺莺身穿嫁衣,本要另嫁他人,最后时刻考取功名的张生,以河中府尹的身份归来。两人终究,有情人终成眷属。 一出合合美美的好戏,却让苏挽月看不出一点温馨的感觉。太假了。 台上的戏子过来请安,穿着红嫁衣的崔莺莺也跪在了旁边,苏挽月支着下巴,看浓妆艳抹的脸,“你叫什么?”隔着雨幕,细雨下的人面颜有些模糊,她也不过是一时兴起,问了那个戏子名字。 “回大人,奴才名叫蓉儿。” 苏挽月隐约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愣在那里半晌,杏眼眨了几下。跪着的人又小心翼翼说了句,“奴才以前是牟统领的贴身侍女。” 这么一说,苏挽月倒是想起来了,多年前自己被万通打得下不来床,牟斌叫她来照顾过几日。想到此处,笑了笑,“你后来怎么唱戏了?牟斌把你辞了么,下次见了,我必要训他。” 在金园能唱上红角的人,京城里也是数一数二的戏子了,但戏子终究是戏子,女人抛头露面多了,也就不容易嫁个好人家。苏挽月着实有些不理解,牟斌那么有情有义的人,为什么会让自己婢女来了戏园。 “不是的,奴才从小在戏园长大,本就是戏子。十三岁逃难到京城,多亏牟老爷子收留,十八岁和师兄重遇,”蓉儿说到这里时,望了望旁边的张生,一脸娇羞,“后来奴才就出了牟府,接着和师兄唱戏了。牟统领去年给我们做了见证,奴才已经嫁给师兄了。” 苏挽月仍是支着下巴,眼神有些慵懒,但闪烁着不经意的光。多好的缘分,从青梅竹马到喜结连理,中间虽有波折,但好在结局圆满。望着那张浓墨重彩的脸,看不清蓉儿本来的样子,但眼角眉梢,都是甜蜜。 “以后要唱一辈子么?”苏挽月轻声问了句。 “嗯,然后教娃娃们唱戏。”蓉儿笃定般点了点头,张生在厚重的戏服下,偷偷拉了她的手。 苏挽月笑了笑,好像蓉儿和她师兄现实中的故事,比台上那出“西厢记”更要夺她欢心。 “绸缎千匹,白银五十万两。初八,等下把这两样东西送过来。”苏挽月起了身,对着旁边的初八吩咐了句,四喜撑开伞,恭敬举着。蓉儿诧异望着苏挽月的背影,都美来得及道谢,她只是在想,那女子,有什么能力给予这么大的赏赐呢? 若是没有得到幸福,那就是还没有到最后。苏挽月走在雨里,一直在想,那什么才是尽头,到底有没有一种可能,让她过得稍微舒服一点。 回应她的,只有天际飘下的无边雨丝。 第329章 求而不得(1) 一个月后,热得要冒烟了的某个中午,苏挽月万分烦躁在看折子,翻到牟斌呈上来的那封时,愣了下,但仍是很爽快提笔批了。他请求的是同钦天监雪若芊完婚,他们两个那样的职位,婚姻大事需要皇上批准。苏挽月是个假皇帝,但她有朱佑樘留给自己的玉玺,甚至还有传位的诏书,那样的权利自然落到她手上。 雪若芊真是神机妙算,她果然在这一年,成功把自己嫁出去了。苏挽月不禁仰天长叹,就剩自己一个光棍了。 下一封是杨宁清的,文言文看得苏挽月头疼,但大致意思是要纳苏柔为妾。苏挽月看了几眼,取门小妾本不需要呈上来的,但他愿意打声招呼,苏挽月不知道该喜该怒。 “初八,这一封是什么时候送过来的?”苏挽月抬眼问了句,扔了手里的折子到地上。 初八跪在地上捡起来看了遍,“回大人,今天早上。” 苏挽月没说话了,似在想事情,挥了挥手,“你起来吧,替我拿碗酸梅汤进来。” “是,大人。”初八站起了身,小跑着去御膳房了。 四喜站在书案一侧,苏挽月抬头一看他,就紧张得发抖,他实在揣摩不了苏挽月阴晴不定的性情。 “你说……”苏挽月懒懒问了去。 四喜伸长了脖子,等着苏挽月接着问下去,但等了老半天,却再没了声响,抬头去看,却见苏挽月起身走了过来。她在殿内一般都不穿鞋的,天气太热,偶尔也是敞着衣领,四喜瞟了一眼,赶忙垂下头去。 “外头来人了,你去看下是谁?”苏挽月吩咐了句,没在意四喜窘迫的神情。 但还没等到四喜去查看,就听着外头侍卫的声音,“杨将军留步。”而后有些争执的声音,杨宁清声音很大,也很坚决,“我今天必须要见她!” “去跟侍卫说,放行。”苏挽月抬手捏了捏眉心,见就见吧,迟早要面对。 在四喜跑出去的当口,苏挽月站在书案这头,潦草签了杨宁清那封折子,心情说不出伤心,只是难免有种被辜负的感觉。 没回身,但感觉得到那人大步流星走了进来,恰好苏挽月收笔。抽了桌上的东西起来,眼皮子都没抬,回过头递了过去,“你的东西已经给你批了,没什么事就出去吧。” 杨宁清没有去接,直勾勾盯着苏挽月的眼睛,“皇上呢?”他还不知晓皇帝已经过世的事情,只当是皇帝宠爱苏挽月,把大权都给了她。 苏挽月笑了下,摇摇头,“我都见不到,何况是你?” 抬头看了杨宁清一眼,但马上转开了视线,“你也应该回固原了吧,在京城逗留得够久了。” “你同我回去么?”脱口而出这句话,但杨宁清一点都不觉得突兀。 “拿着。”苏挽月垂眸看手里的折子,杨宁清仍是没接,苏挽月一把就扔在了地上,“爱要不要。” 拂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景色,迅速平复了下心情,苏挽月也知道自己失态了。 “我不会同你回去,你连想都不用想。”沉默了一会,苏挽月冷冷说道。 “挽月……”杨宁清仍然站得笔直,但语气有些痛苦,“你别这样……” “你希望我怎么样?”苏挽月斜眼望过去,杏目微挑,“我永远都不会觉得三妻四妾是正常的,你碰过别人,就不要来找我。” “你不一样被人碰过!可我说什么了么?”或许是苏挽月的话太决绝,让杨宁清一时失了理智,等他回过神来,却发现苏挽月以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自己。 “原来你一直是介意的,那当初何必装作非我不可的样子。”苏挽月从惊愕中收回了目光,淡淡说了句,心里有些莫名的伤感。 杨宁清不语,高大的男人站在那,地上投射出一抹阴影。 他本是爽朗无比的人,笑起来的样子,会让天地都开阔一些。但此刻,他带不来阳光,只是在苏挽月心底,投射出一方浓重的阴影。 “我们都不必骗彼此了,你口口声声说,对苏柔只是责任。那我问你,半点心意都没有给她?”仍是笑了笑,她很习惯去面对更惨痛的局面,“不必要瞒我,你们的事情我知道得一清二楚。苏柔几次三番寻思,你在贺兰山下指天为誓,要护她周全,给她一生安稳。” “你调查我?” “不是,是自然有人事无巨细同我说。”苏挽月摇摇头,“你抱她睡过几晚,喂她喝过几碗汤药,搂她看过几场风雪,我都知道。”一丝苦笑,说不清楚是讽刺还是无奈。 杨宁清看着她眼里,有丝光泯灭坠落。 抬眼望了过去,外头的知了叫个不停,她衣衫单薄光脚站在那里,有些可怜的感觉,“所以,何必要骗自己呢,你也是喜欢她的。我不过是你以前得不到的一个幻影,时间久了,你自然就淡忘了。” “为什么一切变成这样,我离京时,我们本来那么好……”那段惺惺相惜的时光太短暂,那个春节,过得无比热闹和温情,但现在想起来,却仿佛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再也回不去。苏挽月是他心里的朱砂痣,无论谁也比不上,但人不是光凭感情就能存活,休憩相关着太多责任。 人性真的很奇怪,到底有没有一种感情,能一辈子只对一个人忠贞。就像朱佑樘,亲口说今生唯一爱过的人,只有苏挽月。但他也护了张菁菁一世荣华,也封了其他佳丽,也会在寂寞时同独孤十二纠缠良久。或者牟斌,一心一意那么多年,最后会把那种一心一意转嫁到其他人身上。没有谁是离开了谁活不下去的,苏挽月有些失望得出这个结论。 “我下过很大的决心,来同你在一起。其实我伤心的,不是苏柔怀了你的孩子,不是你回京城在同说实情,而是你的心,的的确确分给了别人一些。” “不是那样的……只是责任而已,她毕竟怀了我的骨血……”杨宁清想辩解,却不知如何解释,只是看着苏挽月的苦笑,万分心疼。他没有办法改变,没有办法去两全其美。 苏挽月脸色苍白,笑得有些愁苦,“那这样,我替她许配个好人家,你的孩子,仍会受封为王。这样的方式,你愿不愿意?” “哪有男人会愿意……” “你觉得我现在有办不到的事么?我指的婚,有哪个男人敢说不愿意?” 杨宁清回应苏挽月的,是无尽的沉默。 苏挽月看着杨宁清的表情,忽然很烦躁,本就只是试探,拒绝也在意料之中,但没想到弄得自己这么狼狈,“算了吧,我平生最讨厌和别人争,你若肯把心分给别人,我愿拱手相让。” 杨宁清竟然被她逼得没有话讲,只是有些恨恨的神情,抓着苏挽月的手腕,“我不会放手。” “不要咄咄逼人了,我明天就让你回固原。”苏挽月垂眸,看不见她眼神。 “你跟我一起回去!” 杨宁清拉了一把,想要将人扯到怀里,但却被她挣扎开了,猛然甩开了他的胳膊,苏挽月听着自己咬牙切齿,“你听不懂我说话是不是!” 第330章 求而不得(2) “你一定要我跪下来求你原谅么!”杨宁清也火到不行,“能怎么样,把苏柔随便扔给别的男人,就算荣华富贵又怎样,她会伤心死啊!” “你别太过流露出对她的关心,保不准我把她……”苏挽月欲言又止,做了个“咔嚓”的动作。 “你敢!”杨宁清太阳穴突突跳着,被气到不行。 苏挽月抬着下巴笑了笑,邪魅狂狷到不行,“要么你试试,我会给你个一尸两命的礼物。” 话音刚落,杨宁清的手就扇了过来,他从来没动过苏挽月一根寒毛,但没想到,初次动手,竟是为了别的女人。 初八恰好端着个托盘在门口,上头是碗冰镇的酸梅汤。见着书房这个剑拔弩张的情景,吓得不敢进来。 杨宁清气呼呼的,但也没表态。他只是憎恨苏挽月有了那样的念头,为人正直就是如此,看不得别人这么狠毒。苏挽月愣了愣,抬手摸了下脸,仍是没有反应过来一样,抬眼望了下杨宁清,好像从来都不认识这个人一样。 她受过很多严重不已的伤,她也遭遇过更加绝望的时刻,但好像,最伤人的东西,往往不必多锋利。能击垮她的攻击,原来也不过是别人扬手一挥。 “初八,进来。”面无表情,唤了初八进来,没事人一样端起托盘里的东西。 杨宁清看她肿起来的脸,伸手想去摸,但被她轻轻躲开了。 “送杨将军出去。”苏挽月头都没抬,专心致志盯着碗里漂亮圆润的杨梅。 “挽月,对不起。” “滚。”苏挽月轻轻喝了一声,多说一个字都浪费。 杨宁清走后,苏挽月颓然垂下了手。她一生不愿意做损人利己的事情,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害人,但好像,所有的人都把她想象成了,天底下最坏最坏的人。 人能活得像自己么?苏挽月以前想过这个问题,她那时候觉得,只有极端有才华,或者极端有权利的人,才可以随心所欲。但现在发现错了,小人物或许可以活出自己的人生,但大人物,都是牵线的木偶,在演绎别人眼中的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究竟有几件事能抓住呢,苏挽月漠然看着地上碎落的瓷片,只是觉得那一颗颗漂亮的杨梅可惜了,蹲下身去看着,发了好久的呆,知道手指被锋利的瓷片割破,她才回过神来。 只是立马又是出神了,她很久没细细观察过自己的手了,雪若芊惊讶过,看见的人都会惊诧。原来,已经丑成了这个样子,厉鬼一般的两只手,十指如枯枝,青筋暴露,唯有肤色仍然像以前一样白皙。苏挽月看着殷红的血流出来,红中带黑,看了许久,才觉得有些疼了。 她是不能流太多血的,身体里养着蛊虫,就像养在池子里的雨。池子的水若是少了,凶狠的鱼就会跳出来。 初八送完杨宁清回到书房,被吓了一跳。 “我的姑奶奶啊,你这是干嘛啊?!”已经口不择言了,拉着呆若木鸡的苏挽月起身,然后招呼着四喜去叫太医。 “你随便包一下就好了,不用麻烦太医了。”苏挽月回过神淡淡说了句,几道口子而已,死不了人。 四喜和初八忙翻天了拿药箱出来,给她清理完伤口,消完毒,再包成一个粽子一样。 “大人,你怎么了?”忙完以后才发现苏挽月的情绪有些木讷,是真的失魂落魄的那种,两人小心翼翼看了看她脸色,再慎之又慎问了句。 “活着太累。”苏挽月轻声回了句,眼睛依然是木然的。 “大人是批折子累着了么?”四喜抓了抓脑袋。 “当然不是,大人肯定是被杨将军气着了。”初八打了四喜一下,看蠢人一样的眼神扫过去。 苏挽月看着他们两人苦笑,要是像他们一样无忧无虑就好了。 “大人,您以前也经常气得皇上这样。”初八小声说了句。 “哦?” “您以前一同别人吵架,皇上就愁。何况您还经常同人打架来着……”初八眨巴眨巴眼睛,像是在回忆,“皇上待谁都冷冷的,只有看您的时候眼中含笑,奴才服侍皇上这么多年,也只有看您最得宠。不对,皇上应该只宠过您。” “你们别糊弄我了,独孤十二那么大个活人在,我还不敢说‘独宠’这俩字。”苏挽月淡漠回了句,心里虽是欢喜的,但不想被人看了出来。这也是她一贯性格,死鸭子嘴硬。 “那不是呢,皇上待十二姑娘,明显就逢场作戏嘛。”四喜在旁边插嘴。 “你别瞎说!”初八制止了那个话篓子,背后说人长短本就要极为注意措辞,四喜竟然这么评断皇上的行为,简直是不要命了。 “肯定是嘛……一眼就看出来了……”四喜明显不服气。 “你要死了啊,要你别说了还说!”初八揍了他一下。 “我不说就是了嘛……”扁扁嘴,四喜比初八要小一岁,所以总被管着,侧过头来眼巴巴看着苏挽月,“大人,皇上什么时候回来啊?” 这句问触动了苏挽月一样,瞬间眉头紧锁。 “你们下去吧。”沉默良久,只是淡淡吩咐了句,看着被包成粽子的手,笑了下,“你们给我包得很漂亮。” 两人喜滋滋的退下了。 苏挽月一人坐在午后的书房,外头知了叫个不停,窗梗上的雕花被阳光照出了利落的影子,窗前的玫瑰椅孤零零摆在那,许久没人去坐了。她坐在他以前坐的位置,看自己当年最喜欢的椅子,有种异样的感觉。 抬了没受伤的那只手起来,撑在桌上,最后心中思绪翻滚,她狠狠咬了自己拳头。 这个世上,愿意不让自己受一点委屈的人,已经离开了。无论表现出来的,还是没表现出来的,他惯坏了自己所有的脾气。 因为她一个不喜欢,就扔了新婚之夜的所有东西。因为她赌气离宫,竟然真的肯去顺天府接她。更不用说,那个人维护过自己千万次,为她当面违逆过圣意,下过宗人府,扛过多少人的职责。所以在爱情中,苏挽月最后变得非常自私,她不得不承认,只有朱佑樘,承载了她最单纯最真挚的爱恋。 为什么你在的时候,我总要发你脾气呢?苏挽月不禁在想,心里头很苦楚,我总觉得你应该做得更好,应该舍了江山陪着我,不应该去看张菁菁,不应该去看你的儿子,也不应该要纳妃。当年幼稚,还以为你应该要把,所有伤害我的人全杀光,才是维护。现在念及当年的愚笨,愧疚不已。 那人最后很大方替苏挽月想好了后路,要她跟了杨宁清。所有真心喜欢她的人中,牟斌太被动,冷霜迟太风流,只有杨宁清让他放心。 但事情的发展,又怎么能那么顺利呢。苏挽月被惯坏了的脾气,眼里容不下一点砂子,她不愿跟人分享杨宁清,也没办法去理解那种责任。或许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原因。苏挽月终究不忍去享受另一段人生,脚下的土地,是朱佑樘用生命守护的。苏挽月不愿意在他的地盘上,同另外的男人厮守终身。 人永远是矛盾的,求而不得,舍而不能,所以不幸福。 第331章 一世倾心 九年零三个月后,距离苏挽月说的十年之期还有九个月。 雪若芊问过无数次,有没有可能,能有下一个十年。每次苏挽月都是摇头,她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 “你会死么?”雪若芊问了这种幼稚的问题。 “所有人都会死。”苏挽月淡淡回了句,从高高的台阶上走下来。 这里是史家山,在修建泰陵,是在朝皇帝修给自己的陵寝。其实皇帝早就去世了,这座宏伟的陵墓,是苏挽月送给他的最后一个礼物。 石龟上驮着方碑,冷硬无情望着下头的人。苏挽月抬头一望,侧影寂寥无比。 连雪若芊那样的人,都已经被岁月催老了容颜,眼角爬上的细纹,显得她有些忧愁。但苏挽月好像仍是十年前的样子,不曾变好,也没有变坏。那道狭长的疤痕,变淡了颜色,仍然是她最显眼的标记。杏眼依旧光彩夺目,但鲜少有人敢去直视了。 “你是天地间的摄魂使,牵引得了任何人的魂魄,为什么奈何不了自己?”雪若芊愤恨说了一句,有些不相信一般。她好像染上了苏挽月以前的毛病,任性而无理取闹。 “摄魂使者”这一名词,还是雪若芊告诉自己的。苏挽月现在听起来,仍然觉得刺耳。吞噬生者的魂魄,左右地府亡魂,于天地之间,另成一道。 “你师父教会我魂术,你又领我入法门,怎么到最后会有不舍?难道还希望我长命百岁不成?”一半阴间,一半人间。苏挽月只知道自己,变成了半人半鬼的东西,两界不容,要早早被耗尽了阳寿去地府重入轮回。 雪若芊咬唇不语,苏挽月却笑了笑。偌大的陵寝,只有她们两个人,气氛显得有些诡异。 “我知你多年来一直怪我,怪我困你在京城,怪我让你做了摄魂使,但……” “你觉得我还会那么幼稚么?怪你,没必要。”苏挽月打断了雪若芊的话,笑着摇摇头。 地上腾起一团黑雾,苏挽月伸了伸手,那团黑雾就笼络到她袖子里去了,“陵寝就是聚阴,这么多年,不知道收了多少个了。”自言自语一般,手心向上,袖口里的黑气蔓延到她掌心,而后越来越弱,像是被吞噬掉了一样。 “摄魂”的意思,本来就等于“噬魂”。 红莲行者,奔波于八方大地,斩尽四方妖孽。那个老头同他的前世一样,看不得世间一点脏东西,所以他教了苏挽月魂术,让她把那些不应该逗留的孤魂野鬼,全都消灭殆尽。 这世间做得来此事的人,也只有苏挽月了。她本是万毒不侵的血骨,又有着万鬼莫侵的命格,所以最后变成了别人手里一颗子,成就了别人的雄心壮志。 “你撑得过十年,会有下一个人接替。所以,我替我师父同你道谢。” “我死之后,仍然会有太子继位,我同样替朱佑樘撑了十年。”苏挽月有些恨恨,但却恨不起来。 “对不住。”雪若芊好像只剩这一句话能说。 苏挽月摆了摆手,示意雪若芊没有必要再说下去了,“你先走吧,我想一个人在这待会。” 夜风袭来,陵寝的温度好像比正常气温还要阴冷。寒雪之中,她也习惯了不再抱怨天气,处之泰然的样子,会让人忘记她以前——夏怕酷暑,冬怕严寒。 风吹不起她厚重的裘衣,御寒的外衣,如同她身上的枷锁一样厚重。站在陵寝的大门外,留给雪若芊一个背影,这个场景在很多年以后,一直清晰存留在她的脑海里。因为那个时候的苏挽月,孤傲,清冷,君临天下却又与世无争。世上再无人,能有她那样的气魄。 雪若芊轻声走了,回头看了苏挽月几眼。她有种不好的预感,但却说不出哪里不祥。 “我建给你的陵墓,你喜不喜欢?”苏挽月轻言轻语,也似在自言自语。 “忽然十年便过去,防止岁月冷似水。我好像认识你,快有两个二十年了……” “若是某日,发现这不过是黄粱一梦。那我究竟,是做了十年的南柯一梦,还是梦到了十年的南柯?” 苏挽月笑了笑,只有她气息的地方,回应她的也无非呼呼风声。 “总有一日,我们会再重逢。我从不怀疑这句话,那么,我一定可以等到,是不是?” 说着说着,苏挽月缓缓半跪了下来,捂着胸口,淡淡皱着眉头。帝王的陵寝气场极大,一般人待久了会损好精气,谅是苏挽月也无解。但她此刻,却并非因为那个原因身体抱恙。 “无逸,你要跟着我到什么时候?”苏挽月冲着空旷之地问了句。 一片寂寥之中,没有人回答,过了一阵,夜色之中腾然而生一个乌衣人,奔过来想要扶起苏挽月,“主人。” “我没事。”苏挽月抓着无逸的手,将先前那缕幽魂渡到他身上,“都跟你说过八百次了,你们早已是自由身,不用再那样叫我。”这句话,足足训了快要十年,但仍然没把他们改过来,苏挽月表情有些失败。 无逸没有反驳,但有些委屈。苏挽月站了起身,定了定心神,“十年前我让你们埋下的那副棺木,此间可曾出过差错?” “不曾。”无逸回了句。 “雪罂呢?”苏挽月想了什么似的,“她去哪里了,我有三四个月没见她了。” 无逸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青灰色的那张脸低了下去,“她同我吵了一架,发脾气回漠北了。” “那你这么久都不去哄她?”苏挽月愣了下,反应过来时,才想起来他们两个早已经恢复了平常人的七情六欲,比起以前,多了许多麻烦事。 “去了,她一直不肯跟我回来。”无逸有些无奈。 “罢了,你也回漠北。”苏挽月一挥手,淡淡说了句。 无逸瞬间着急起来,青灰色如鬼魅的一张脸,急起来有些恐怖,刚想要开口辩解,却被苏挽月制止了,“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去漠北找到雪罂,而后你们俩去昆仑山下等我。我大概,一个半月以后会到。” “是,主人。”无逸也没问为什么,依旧绝对服从的习惯。 苏挽月有些伤感一样,半眯了眼睛,看着前头的石龟,若有所思,“死而复生的感觉好么?” 无逸呆滞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苏挽月是问自己,“前尘往事记起,惘若隔世。无逸感激主人,能让我和雪罂重新在一起。” “惘若隔世……”苏挽月低低吟了这句话,“我多想能有人,也让我重生。” 无逸不语,深知世间只怕没人有那样的能力,但又不舍出声打击苏挽月。 “但没关系,我还有来世。”苏挽月笑了下,自顾自说了句。无逸听不明白,看着她深不可测的笑容,隐隐有些不安。那笑里有太多伤感和无奈,好像又有着不肯屈服的魄力。 雪若芊怎么也没想到,昨天晚上是最后一次同苏挽月相见。 天才蒙蒙亮,四喜哭着跑过来说“大人不行了”的时候,雪若芊还在想,那个人觉不会这么轻易就死掉。四喜说,大人昨夜感染了风寒,咳了一夜,半夜开始呕血,到早上已经油尽灯枯。 雪若芊听着,只觉得是放屁,这么一点小事,跟苏挽月经历过的大风大浪起来,简直不值一提。但她忘记了,还有一句谚语,叫做“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到毓庆宫的时候,雪若芊只看见床榻上的人那么瘦弱,一头青丝披散下来,像海藻一样,苍白羸弱的脸埋在长发里。黑白分明而又触目惊心,雪若芊呆愣了下,没想到一夜之间,那个强势的人就变得这么弱小。 “挽月?挽月!”雪若芊叫了声,但那人闭着眼睛,似乎蹙着眉头仍在想事。 牟斌赶到,也是惊诧无比,半搂了情绪失控的雪若芊,而后吼着床边的太医,“快去医!” 几个太医战战兢兢,脉搏微弱,心跳几近骤停,连回光返照都没有,就直接是死脉了,“牟统领,恕老朽无能……”长长磕了个头,大夫不能逆转生死,只能顺应天意。 “不是还没死么?你们给我医啊!”沉稳如牟斌,也有暴跳如雷阵脚大乱的一天。 雪若芊半坐到床边,把了下苏挽月的脉,面色越来越沉重,心口好像被压了千斤之石,“没有用了,挽月应该……再也醒不过来了……”气若游丝,就算耗尽天下灵丹妙药,也无法替她续命,雪若芊深刻领会到,什么叫无能为力。 “怎么会……”牟斌把手放到雪若芊肩膀上,话语颤抖。 雪若芊抓着苏挽月的手腕,直到那个细微的脉搏也逐渐消亡,冷情如她,也垂头掉了眼泪,“我看淡了生死,但看着故人离去,仍是不忍。” 牟斌的手用力了一些,千年冰山的一张脸,也有些动容。 “昨晚她同我说,已经十年。我本以为十年之期还有九个月,没想到她这么狠。”雪若芊哭湿了一张脸,但语义表达仍是清楚无比。她以为没有那么快,她以为还有最后的时间好好去相处,但生活就是这样,永远不会让你完全准备好,再去面对一件事情。 “别哭了……她走了也好,世间凉薄,再也伤不了她……”牟斌安慰了句,越过雪若芊的肩头,看着床上闭眼的苏挽月。 认识了多少年,从欢喜爱恋到互道珍重,而今离着不过几尺距离,却是阴阳相隔。他没有太过浓重的痛苦,只是絮絮绕绕有些抹不去的悲哀,而且在未来的时光里,仍然会记起此刻的感受。 捉不住,握不紧,徒劳无功。 离京城十里之外的树林,穿着夜行衣蒙着面的人脚程很急,前头同样立着一个黑衣人,牵马站在那。 “谢谢你放我出城。”轻声说了句,扯了面纱下来,露出苏挽月的那张脸。 “你要想出城,三千锦衣卫也拦不住你。” “我不想惹麻烦。”笑了笑,走过去一把跨上那匹红棕马,摸了几把鬃毛,再接过那人递来的包袱,“大恩不言谢,我就不说那两个字了。” 牟斌盯着她的眉眼,看得有些深沉,见她勒马要走,问了句,“我是不是不会在见到你了?” “看了我这么多年,不腻啊?”苏挽月笑了笑,她虽诈死,但身体状况并不容乐观,依旧是徘徊于生死边缘。笑起来露着两颗尖尖的牙,但不再如兽类一样散发着攻击力,反倒有些羸弱。 “三日内,她应该就会发现,殡殿中停放的尸体不是你。”这个她,指的是雪若芊。 “那我猜猜,你还能替我再拖她三日。”苏挽月满不在意,“时间够了,我足够离开了。” “凭你的本事,明明谁都困不住你,为什么最后愿意用这种方式离开?”苏挽月若是不想留,杀得尸横遍野,也能杀出条血路来。她愿意去做那种索然无味的事情,整整十年,本来就超出了牟斌的预想。 “若是雪若芊知道我要去的地方,她一定会阻止我,那是另外一回事了。我在那个位子十年,站在天下人仰望的高度,去做那些我不想做的事情。而这些年来我不曾逃走,因为我答应过佑樘,会替他守住江山。而现今,我时日不多,是不得不走的时候了。” 勒紧了下缰绳,调转过马头,苏挽月重新蒙上了面,又看了看牟斌,“还有什么问题么?” “为什么会让我帮你?不怕我告密坏了你的事么?”牟斌有些阴暗在想,他从未有事隐瞒过自己妻子,若是这次也一样,苏挽月诈死的计谋肯定不会成功。雪若芊那么精明的人,能被骗到,也是因为见苏挽月死了,乱了心神。 蒙着面,看不到她的笑,但听着她轻笑出的声音,淡淡回了句,“你这辈子,拒绝过我什么?” 牟斌愣在当场,一时无法去辩解。 “我走了,也就不说后会有期了。好好同雪若芊在一起,未来的几十年,都要幸福美满。”苏挽月说完就走,没有一丝留恋,马蹄嗒嗒,塌在雪地上,迅速只剩一个黑影。 牟斌站在原处,就这么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忽然有种生离死别的感觉。 他真真切切意识到,这辈子,再也见不到那个人了。 人生太短,短到会留下太多遗憾。人生也太长,长到不能够去一生只怀一种情殇。在无数的遗憾和变数中,也就跌跌撞撞走过了大半生。 白日里,见她气息全无躺在床上,牟斌在想,若是她真的死了,自己会不会崩溃。最残忍的别离,就是生死。牟斌愿意看苏挽月同别人在一起,无论纠葛或者幸福,好像只要她活在世上,也就够了。 所有人终究会走上那一条路,挥别尘世里的故人,奔向未知的死亡。 苏挽月走得很决绝,她那么勇敢,完成自己的宿命后,又勇敢奔向了未知。没有苍老了容颜,没有发秃齿摇,她走的时候,仍是那么威风八面。牟斌甚至在想,这一切已经被计划了许多年。她那么骄傲的人,不会让人见到她最后狼狈的样子。 站在雪夜的树林里,牟斌望着苏挽月消失的方向,漠然想了好久好久。 这一世,苏挽月拿走了他最深的爱,而雪若芊,是他最后一个人。前者是一见倾心,生万千欢喜心,后者却是相随相守的分量。两者皆是同等重要的存在。 第332章 神山昆仑 事实上,雪若芊直到第五日,才发现异样。 她那样的人,本不该如此粗心,但奈何这件事对她打击极大,整整两天两夜没合眼,再又两天如行尸走肉。直到第五日,方才回过些许魂魄。 当发现那具尸体不是苏挽月时,雪若芊拽着蒙尸的白布,回过身来冲着殡殿的下人低喝,“全部都出去。”她平日里不凶,如此语气时,就是心情非常不悦了。 众人呈鸟兽散,唯独牟斌站在那。也难怪,他同雪若芊的关系,没必要言听计从。 “你不要问我她去了哪里,问了我也不会说。”牟斌知道雪若芊恼怒,语气有些怯怯,但仍是没得商量的语气。 雪若芊拽着白布的手,青筋凸显,看样子气得不轻。咬牙切齿瞪着牟斌,雪若芊以前再出尘脱俗,这些年也被折腾到了柴米油盐。猛然踹翻了前头的供桌,香炉蜡烛撒了一地,雪若芊背过身去,全身都在颤抖。 “对不起。”牟斌走过去,从背后抱了她。 雪若芊咬唇不语,肺都要气炸了。过了好一阵,才叹了口气,有些无奈,“为什么要骗我?” “我唯独骗过你这一件事。”牟斌不会说好话讨饶,要他花言巧语哄人,是绝对做学不会的,但这话里意思,已经是在示弱了,“挽月求我帮忙,我总不可能一口回绝。” “她便是吃准了你。”雪若芊愤恨难平,背靠着牟斌宽广的背,努力平息自己腾然而起的怒火。自己的丈夫帮着外人骗自己,她实在难以去想象,十年的相处,到底还抵不抵得上别人的以前。 “我们做我们该做的吧,是时候要面对了。你打算何时昭告皇帝驾崩的事情?”瞒得了一时,却瞒不了一世。 “命里如此……命里如此……大明气数将尽……”雪若芊沉吟良久,漫无目的唠叨着。 “什么意思?”牟斌自然听不懂。 雪若芊推开了牟斌的手臂,兀自转过身去朝着殿外走,夜雪纷飞,她像是苦行于世的修行者一样,孤独而来,寂寥而去。 “你知不知道多年前,我为何要辅佐先帝?为什么要助挽月坐上那个位子?”雪若芊长长叹了一声,“先帝对挽月恩宠无比,他有他的考量,而我只是遵照师父的嘱托。” 牟斌站在离她三尺的地方,等着她说下去。 “明朝到先帝为止,经历九代。而从第十代皇帝开始,上位者昏庸无比,我不愿大明由盛转衰,不愿民不聊生,起码在我有生之年,我不愿意见到。” “你的意思,太子继位后……成了昏君?”牟斌想了一想,仍说了这个大逆不道的话。 “太子尚且年幼,实则张皇后掌政,你预感会变成怎样?”雪若芊不答反问。 “张氏不敢造次。” “敢或不敢,日后才说得清楚。现在最要紧的不是担心那些。”雪若芊顿了顿,忧心忡忡的样子,“你陪我去趟法源寺。” “现在去那干什么?” “我要确认一件事情。”雪若芊没有明说,眼神灼灼。 法源寺后山,摈退所有外人。了因和牟斌亲自掘开了那座孤坟,掩映在竹林中已有十年。 这儿曾经藏过纪妃,现如今葬着同那女子血脉相连的人。 月色下,雪若芊一脸苍白,似乎对于即将知道的答案,惴惴不安。 拖出了那座棺木,三人跪在地上,先行三跪九叩之礼,而后焚香烧纸。雪若芊低低念着符咒,同山间的孤魂野鬼一一打过招呼,再走到棺木前。水晶棺下,那人的面目一点未变,满头的白发,闭目之间仍有未曾褪去的威严。 “先帝恕罪,雪若芊今日多有得罪,还望先帝海涵。”双手合十,再行过三拜之礼,雪若芊便让了因去推开棺盖。 手伸进去触碰那具百死犹存的身体,让另外两人诧异的是,雪若芊的手直直穿过他的左胸,白衣下的胸膛,好像是被挖空了。朱佑樘那张宛若神邸的脸,依旧完美无缺,但让人想不到的事,他的身体已经被人挖到残缺,那么到底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这是怎么回事?”牟斌震惊无比。 雪若芊收了手回来,脸上没什么表情,看着了因,“师兄,今晚你就派人去宫里,禀报皇帝驾崩的事。”这么多年,对外都是宣称皇帝幽居于法源寺,真真假假,也有不少人信了。 了因沉重点了下头,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你要去哪里?”牟斌见雪若芊转身即走,拉了她胳膊,问了句。 “你立即回宫处理相关事宜。”雪若芊回头看了眼牟斌,语气凝重,“就说挽月一死,皇帝悲伤不已,五天之内,跟着一起去了,也替他们传下一段佳话。”面对越紧急的情况,雪若芊越是冷静,沉着到可怕。 “那你要去哪里?”牟斌坚持着重复问了遍。 “去挽月去的地方。” 牟斌顿时阴沉了下眼睛,以为雪若芊仍要去与她为难。 “你别误会,我是去帮她。”雪若芊看着牟斌的眼神,笑了笑,有些苦涩,轻巧解释了句。 “到底怎么一回事……”牟斌彻底糊涂了,“挽月走时,说你若知道她要去的地方,一定会再三阻拦。” “是,在我看来,她已经疯了。” “那是哪里?” “若是贫僧没猜错,应是去了昆仑。”了因双手合十,寂寂然说了句,“传说之中世界的尽头,可以选择轮回的地方。挽月大人挖了先帝的心,敢做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应是希冀在昆仑山巅,他们能阴阳相逢,重坠轮回时,能再相遇。但那只是个传说,很有可能,会魂飞魄散,六道轮回之中,再无此人。” 牟斌听完,半晌没说话,静静看着雪若芊,说了句,“是这样么?” 愿意去承担魂飞魄散的后果,也要殊死一搏,这的确符合苏挽月的行事作风。 “是的,她很久以前便同我说起过,但那次我威胁了她,至此再没提过。”雪若芊重重叹了口气,怪自己的疏忽,也怪苏挽月的执拗。但再小心谨慎的人,也防不住苏挽月的心计吧,她想做的事,鲜少有做不成的。 “你不用自责了。”牟斌听出了雪若芊话里的愧疚和失落。 “我说她若敢去昆仑,我便烧了先帝尸骨,我真是一身罪孽……挽月如今,只怕知道自己阳寿将尽,想要拼死一搏。这样的话,下一世轮回,他们一定会再重逢。”雪若芊苦笑不已,很是佩服苏挽月的胆识。 牟斌和了因皆是沉默不语,要怎么样的情愫,才会愿意做这样的赌注? 下山的时候,雪若芊嘱咐牟斌,“你回宫后,处理相关后事。若是先帝尸身未腐,暂时可以不必下葬……先帝的身体是和挽月的魂魄连在一起的,挽月未死,也就尸身不腐。” “你不用我陪你去昆仑山?”牟斌诧异无比,他没想到雪若芊打发自己先回宫。 “我们两个不能都走,再说,方术之事,你也插不上手。”雪若芊摇摇头,婉转又固执。 四喜撒丫子跑过来,要断气了的样子,一把扑倒在山门殿前,手里头举着封信,气喘吁吁道,“钦天监……你快来看……” 雪若芊莫名其妙,走过去接了过来。看过一遍后就递给了牟斌,“看来,你铁定要坐镇京城了。” “怎么?”牟斌虽是在看,但先问了句。 “镇国将军知道挽月的死讯,正从西北赶来,你若不在京城,他随随便便一挥军,就可横扫中原。”雪若芊冷笑一声,“那个人果然只给挽月面子,或者,他以为我们逼死了挽月。” 生命无数次充满挑战,而唯有那些能掌控的挑战,才不会让我们心生恐惧。 苏挽月在山脚下,极力抬头,望着这座盘古开天地就有的神山。山顶上终年积雪覆盖,此刻正值冬季,山脚下也是白雪皑皑,一片银装素裹的景色。 无逸和雪罂从地里冒出来的时候,苏挽月刚喝完暖壶里最后滴热茶,看着他俩,乐呵呵笑了句,“哟,你俩和好了啊……” “谁要同他好。”雪罂板着脸往旁边一站,撇清了关系。无逸摸着脑袋,一脸窘迫。 苏挽月哈哈大笑起来,似乎在看小孩子闹别扭一样。 “主人,我们上山吧。”无逸等苏挽月笑完,上前了半步。 “好。”裹紧了衣服,风仍然能从各个角度灌进来,苏挽月已经被冻得浑身僵硬了,说起话来上牙碰下牙。天色如此,也耍不出什么威风来。 “主人上山是要做什么?”雪罂好奇问了句,走在苏挽月右侧。 回过头笑了笑,脚下生风,深深浅浅塌在积雪上,“上山看风景啊。” 雪罂眨了眨眼睛,觉得哪里有些奇怪,但没有想过主人是在信口雌黄,“全是石头,有什么好看的呢?” 苏挽月想了一想,“昆仑一直被封为神山,被称为世界的尽头,你们不想来看看么?” “从来没想过。”雪罂老老实实摇了摇头,“没有人赶去山顶。” “对我们而言,昆仑太高了,我是说它在我们心里。”无逸补充了句。 “那我带你们上去次,算做临别的礼物。”苏挽月笑了笑,伸手摸了摸脖子上带着的东西。她不好首饰,兴致来时带过几个金步摇,耳环发钗,堆到像小山一样也不记得戴。脖子上挂着的东西,像玻璃珠子一样,瞧不清楚材质,里头亮光闪闪,同那些金银饰品完全不同。 昆仑,在西海之戌地,北海之亥地,去岸十三万里。又有弱水周回绕匝。山东南接积石圃,西北接北户之室。东北临大活之井,西南至承渊之谷。理九天而调阴阳,品物群生,稀奇特出,皆在于此。 “主人,为什么要说是临别呢,您要去哪了?”雪罂不解问了句,越往上走,低矮的灌木也越来越稀少,偶尔有牦牛跑过,速度极快,眨眼就消失在雪地里。 “你们会舍不得我么?”看着雪罂那张懵懂的小脸,苏挽月哂笑了下,没有正面回答。 “当然!” “肯定!” 雪罂和无逸同时回答,这样的默契,让俩人相视而笑。但雪罂好像想起来她仍在发脾气,回过神来,立马把头扭到一边。无逸百般无奈看向苏挽月,求助一般的眼神。 “雪罂,别耍脾气了。你可知道,这个男人已经为你死过一次?”苏挽月淡然劝了句,无逸曾经为保护雪罂,死在鞑靼的铁骑下。但人变是那般矛盾,明明知道不应该,该生气时,还是忍不住。 不说这事还好,一提起,雪罂瞬间就红了眼眶,她回魂之后,越加多愁善感了。无逸牵了她的手,眼巴巴盯着她的脸,生怕她哭出来。 苏挽月笑笑看着他们两人的反应,回过身快步走了。或许,舍得花时间同你发脾气的人,才是真正在乎你的人。 灌木带往上,便是荒漠,常年降水稀少,变成了高山荒漠。遥遥一望,荒凉而雄浑,昆仑山的气魄,淡淡然。看得到雪线,雪线以上,是终年不化的冰川,而这里冰川的融水,是几条鼎鼎大名河流的发源——长江,黄河,怒江,澜沧江,塔里木河…… 握着胸口上的坠子,苏挽月不禁在想,山川河流的气魄,让人不得不臣服。 人之一世,不过须臾百年,而随便一座山,便是百万年的历练。昆陵神山,自是风吹雨打已过千万年。 第333章 人间冥界 离雪线还差一段距离的时候,无逸和雪罂走不动了,他们本就只剩半条命,而今体力耗费过多,又被昆仑的气势压得迈不动腿。山有灵性,不太欢迎异类。 “在这道别吧。”苏挽月停下了脚步,她亦是不太好受的脸色。 “主人……”两人眼中难舍。 “本意若是途中碰个挡道的,还需你俩动下手,但一路挺顺利,也就不必你们出手了。”苏挽月笑了笑,脸色青白,狭长的疤痕突兀又和谐,笑起来的时候,那疤痕都隐隐有了温柔之感。 “也好,我见了你们一趟。以后别再吵架了,欢喜度过人间岁月。” “我走后,你们阳寿几何,都看自己造化。本就是偷来的阳寿,切记不可做伤天害理的事情。” “如果可以的话,不要回京城了,那里是个是非之地,你们心术浅薄,难免被人利用。” 想了一想,又嘱咐了几件事,却见雪罂忽然低低哭了起来,苏挽月伸手去抹了她脸上眼泪,“哭什么呢?你这孩子……” 雪罂情绪似乎崩溃了样,一把抱着苏挽月,“主人,你不要死。”她隐约之间,已经感觉到了什么。 “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生不如死。我不愿那样生活下去了。”苏挽月皱皱眉头,拉开了雪罂,低低喝了一声,“不准哭!” 转身走的时候,仍然听着雪罂的哭泣声,隐忍又伤心,哭得苏挽月都有些伤感了。 抬头看天,白云如苍狗。 苏挽月从来不觉自己是个懦弱的人,她决定了的事情,很难去心甘情愿改变。若是下一世不能遇见你,她情愿元神俱毁,消亡于六道之中。每一世都在错过,每一世都在伤心,游鱼飞鸟尚且能成双成对,她却生生世世形单影只。 昆仑山巅,其实是一望无际的冰川,苏挽月冻得浑身麻木,她现在的手段,近乎于斜瞥天下,但终究奈何不了山河大川。 取了脖子上的玻璃珠下来,缓缓倒在了手心,极为羸弱却又闪耀无比的光芒。这是她犯下大逆之罪也要做的事情,那是朱佑樘心脏练成的精气,那人早已如轮回,魂魄皆不在,苏挽月存在的空间之中,她掌心里的东西,是朱佑樘最后一丝气息。 “希望我能去有你的那个轮回。”小心翼翼捧起了那点魂火,苏挽月近乎虔诚亲了亲手掌。 “若是天帝不许,我再活几百世也是虚度。”掌心魂火,在昆仑山巅极寒的气温下,变得越来越渺小,几乎微不可见。 苏挽月跪在那,眼神决绝,“昆仑山圣,以吾摄魂使之名,望开冥界之路。” 她噬尽世间孤魂,引过多少生魂,身上背负幽冥万丈,却从未见过地府模样。脚下冰川没动,苏挽月闭了闭眼睛,把掌心笼回了胸口,小心翼翼捧着。 地上黑雾翻腾,隐隐似有哭声,万鬼哭泣,纠缠不息。再睁眼时,于冰川之下,陡然望见了奔腾的血色河水。那是忘川河的河水,终年血黄,里头淹没着不能转世的孤魂野鬼,腥臭无比。 她依旧跪在那,悬空看着下头景象。鬼哭的声音骤然尖利,苏挽月呕出了一口鲜血,瘴气翻滚,她仍然没有起身。 忘川河边有座三生石,上头能照出人的前世今生。苏挽月的目光,急急寻着那座灵石,捧着手心里的魂火,妄想照出那人的下世。走过奈何桥,途径望乡台,逼迫身上的阴魂接着往下走,但那些残缺不全的魂魄,好像极其痛苦一般,每走一步,苏挽月都要耗费大量心血。 吐血不已,最终跪倒在地,勉强撑起了上半身。却见白无常寡淡的一张脸,“摄魂使,你好大的胆子!” 苏挽月趴在冰雪上,昆仑山的大气容纳了她,这里是世间至纯之处。天地的尽头,亦是生死阴阳,离得最近的地方。 “你能奈我何?”苏挽月笑得一嘴的血,身上背负的孤魂散尽,一时间昆仑山巅,阴气冲天。腾起的黑雾,几乎要将她包围,没入地底,却又似乎被吸了进去。起起伏伏之间,她流出的血,越来越多。 苏挽月一掌震碎了面前的积雪,碎裂的痕迹中,白无常在下头的那张脸,像是也裂开了。 “反了反了!”乱作一团,没见过这么大胆的凡人。 厉鬼同哭,忘川河水翻腾不休。她前世就是个不消停的主儿,优昙尊者被关在昆仑山,她曾引过东海之水,发过誓要让将昆仑淹没为海底。后来人界下了整整三个月的雨,尸横遍野,淹没过所有繁华和平凡。天帝大怒,将龙族水无忧贬为凡人。 那些都已经过去,这一世的苏挽月,依旧让天帝和地府伤透了脑筋。 “此人魂火,下降于何世?”苏挽月厉声一问,血已经从她鼻孔里流了出来,眼睛通红。 牛头马面挡了三生石,小鬼上串下跳,缠住了苏挽月的那些魂魄分身。人总不能同鬼斗得,凡人再厉害,也不能够拆了冥界。 白无常看着苏挽月掌心里的东西,神色大骇,吐出的长舌头,似乎还要再咬断一次。 阴阳两隔,就这么僵持着。苏挽月精神越来越迷茫,她知道自己快要魂飞魄散了。 眼前陡然一袭白衣,苏挽月倒在地上,看着那身影,以为是朱佑樘,眼角留下来血泪,嘴角已经无力去勾勒。她看不到三生石,就不知道投生于哪一世,若是稍微出了偏差,就是永生永世不得相见。 “挽月……”那白衣身影跪在了跟前,听着声音,才明白不是朱佑樘。 苏挽月哭得更厉害了,眼睛鼻孔,不停流着血,而后耳朵也冒血了。视力模糊间,她看不清眼前的人,但只是把掌心的气息越加贴近胸口处。 “我是雪若芊。”在她眼前晃了下手,却没有反应,雪若芊一怔,才明白苏挽月已经瞎了。 苏挽月已经说不出话来,漂亮的杏眼看着雪若芊的方向,有一种凄美的感觉。 “别担心,我是来帮你的。”雪若芊轻声说了句,接过苏挽月掌心里的东西,冰川下头的鬼魅无不悚然。 抬了下手,从她指尖幻化出无数红莲,地上冥界的景象更为宽广。手指一动,拨开了三生石前的牛头马面,魂火跳跃了几下,刻画出了那人的前生和来世。前世是天界的优昙尊者,下一世…… “雪若芊,红莲行者将法力传给你,并不是让你胡作非为的!”黑无常拽着铁链,要去锁雪若芊的手,但却被红莲烧断。那是佛祖座前的红莲圣火,能烧尽三界污浊。区区一个冥界鬼差,奈何不了她。 “我的事,轮不到你们管。”雪若芊冷笑一声,待看清了三生石上景象,手臂一挥,就要关上冰川下冥界景象。 “雪若芊,他日孽镜台前论功过,你要多受百年刑罚!”黑无常愤恨不平,只要是人,就要有来地府报到的一天。平生的所有事情,在孽镜台前都会看得清清楚楚,雪若芊一直兢兢业业,这次却犯下这样的事情。 “那么他日再说。”满不在乎,一挥袖,众鬼影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万年不化的冰雪。 “你不该来的……”没了冥界的气息,苏挽月缓缓能说句话了,但眼睛是不可能再看见的。 “我不来你就白死了。”险境已过,雪若芊像是责怪苏挽月一意孤行一样。 “你这辈子修行那么久,本可以功德圆满,做个小仙之类的……” “天上规矩那么多,还是做人来得痛快。成亲生子,百般聊赖,就是一生。”雪若芊不以为意,半抱起苏挽月,想要扶她起来,但苏挽月已经站不起身。 七窍流血,油尽灯枯,就算没有魂飞魄散,苏挽月也活不了多久了。 “挽月,我见到了先帝下一世的影像。”雪若芊只要扶她平躺在雪地上,语速很快,生怕没有交代清楚,“凭你残存的力气,你或许还追的上。” “嗯,什么时间?”苏挽月闭着眼睛,感觉到地上的寒冰之气,逐渐吞噬了自己的体温。 “便是你十七岁前存在的那个空间,你若是能回得去以前,就能再见到先帝。” “很好……”还能回得去以前,苏挽月疲惫笑了下。 “只是因你刚刚擅闯地府,阎王肯定增减了你的功德,你重入轮回,可能是颠沛流离,万分辛苦的一生。”雪若芊尽量平静而清楚复述,想在苏挽月意识涣散之前,把所有问题讲清楚。 “会比之前……还惨么?”苏挽月有些好笑,笑了下,但被血呛住了,猛烈咳嗽了几下。 “会。”雪若芊只答了一个字。 “那也要见,终有一世,我和他会的圆满。”这句话,苏挽月说得万分笃定又坚决。 生生世世以后,只要心意仍在,总会有美满的那一天。就是这种渺小的理论,让苏挽月绝对万劫不复,也不会后悔。 “我引你入轮回,接下来的事情,要看你自己了。”雪若芊长长叹了口气,抓着苏挽月的手,搭着她手腕上的脉搏。 “谢谢你。”已经看不见东西的眼睛,望向了雪若芊,轻声说了句。 “你骗我这件事,下辈子再同你算账吧。”雪若芊忽然有些想哭。 “好啊,我等你。” “挽月,还有一事,我要问你一句。” “你说……” “杨将军知你死讯,连夜赶回京城。我能否问一句,这么多年,你对他到底是和情感,可有话要带给他?” 苏挽月忽然显现出了痛苦的神情,“你不该……让我在将死之时,愧疚再多一些……我的确爱过他,若是先爱上的是他……我就没那么矛盾,没那么固执……会很单纯……” “也许是有缘无分,也许是我无福消受……他给过我快乐的回忆……我也将永远记得他……” “人一辈子会遇到很多人……但我们往往,在该珍惜时……选择了退却……在该争取时,选择了将就……” 雪若芊越来越听不清苏挽月说什么,直到搁在她腿上的手,颓然垂下。 “挽月,今生的事都同你无关了。委屈也好,遗憾也好,下一世,希望你以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雪若芊对着天空说,指尖红莲,化作一道彩虹。佛祖座前的红莲圣火,开出了血色的道路,指引着亡者的路途。 雪若芊不得而知苏挽月死后的事情,只是看着红莲盛开殆尽,亦不知道她到底去没去到那个轮回。 垂下头来看着面前那具躯体,遍体鳞伤,几乎认不出她本来的模样。 也好,终究解脱了。 雪若芊笑了笑,却笑出了眼泪。 挽月,记得我曾经说过,我所知道的未来,便是你所知道的过去。 这一世,我们缘尽于此。 但来世,你,我,他,还有他们……我们依然会相见…… 第334章 尾声 时空逆转 苏挽月只觉得头疼欲裂,床头的闹钟肆无忌惮地响个不停。今天是周末,他们考古小分队约好了一起活动,她想到这里,赶紧一个轱辘爬起身来,迅速找好装备,冲着约定的地方,踩着脚踏车一路狂奔而去。 “苏挽月,你看看这张照片,我在陵墓东侧一块石壁上发现的图腾,”宁飞没有计较苏挽月的懒散,反而主动靠近过来,在苏挽月身边坐下,将手里的相机打开,展示着他刚拍的一张照片,“说说你的感觉,它像什么?” “什么?”苏挽月打着呵欠,忍不住侧过头看了一眼。 其实苏挽月并不是真的讨厌宁飞,他脾气不坏,人也很斯文,为人行事比较靠谱,外出时对每个队员都很照顾,遇到困难一定冲到最前面去,就是工作过于认真了一点,遇事过于淡定了一点,平时不大喜欢搭理女生傲慢了一点……综合起来想想,长期被这样的领导罩着似乎也不是一件坏事。 “明清古物里,很少有这样的图腾,它的样子很奇怪。”宁飞说。 那张相片里清晰地显现着一个形状怪异的图腾,它像一只仙鹤,仰首长脚而立,翅膀却比仙鹤更长,犹如凌空飞舞的凤尾,最令人诧异的是,它的头不是一个,而是两个。 “像古代楚国的虎座鸟架鼓。”在苏挽月的记忆中,这个似乎是最接近它的图腾样式了。可是,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蔷薇山庄?是梦境里的蔷薇山庄吗?司寇清阳姐妹,秦皇宝藏,小宁王朱宸濠,还有……朱佑樘? “怎么会?”宁飞没有理会她的情绪,自顾自地摇着头,“一点也不像。除非把那个鼓架拿掉,虎座拿掉,再把两只鸟粘到一起……” “可不是吗?就按照你所说的方法,拿掉多余的道具,顺便拿掉多出的两条腿,再把它们的翅膀加长,和这个形状就差不多了!我看,这里既然有楚国图腾,埋葬在这里的或许是一位明朝的楚王……” “这里距离楚王封地至少三千公里。”他打断了苏挽月。 “也许……也许他像始皇帝一样巡游到此抱病,然后就地下葬,或者他对这里的风水情有独钟,或者小时候在这里长大,不远千里落叶归根?”苏挽月发现宁飞一副目瞪口呆茫然无奈的表情,心里忍不住地乐不可支。 “简直荒谬。”他接着低声嘟哝了一句,似乎不愿意再和苏挽月胡扯下去,将相机细带挂上脖子,起身要走。 苏挽月没听清他最后那句话,只好冲着他的背影喊:“你把相片传我,我让朋友爸爸帮忙看看认不认识它。” 宁飞伸手压了压棒球帽沿,回头简短地丢了一句“谢谢”,立刻大踏步向前走过去,看都不看苏挽月一眼。 苏挽月仰头将瓶中的最后几口水喝光,长发飞扬的萧婷婷从后面跟上来,巧笑倩兮地拍了拍苏挽月的肩:“宁飞师弟又得罪你了?” Z大著名的考古系女博士萧婷婷,从她身上完全可以颠覆一个理论——女人的智慧与美貌不可并存,她显然是一个极好的反方论据。 “不就是开个玩笑嘛,考古系高材生又怎么样,苏挽月可没你们那种严谨治学的老古板态度,谁让苏挽月是理科生!” 萧婷婷嫣然一笑:“考古系的人也不全都是老古板哦,但是做我们这种研究确实需要严谨,没有考证的历史只能叫‘揣测’。宁飞这次是带着毕业课题来的,所以不太希望听到有人开历史的玩笑,你别跟他计较。苏挽月刚听皇陵的工作人员说,那边还有一个刚发掘的古墓二号坑,要不要陪苏挽月去看一看?” “乐意奉陪。”苏挽月立刻站起身,抓起背包,将肩带套好,一个箭步跟在萧婷婷身后。 整个文物保护区幅员辽阔,占地千余亩,依山傍水,确实是一块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难怪明朝帝王们倾心长眠于此。 保护区东侧是一片开阔的平原,埋藏着许多尚未挖掘的地下陵墓及附属坑。 西南侧林丛密布,高大的绿叶乔木经历了数百年的风雨洗礼,愈发显得苍翠挺拔,新发掘的王陵在七王陵公园附近,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竹木小径直通墓葬坑,小径下纵横密布着水渠,从上面行走的时候可以听到“咯吱咯吱”的声音。 远远看去,七座王陵一字排开,如同北斗七星,新挖掘的这一座陵墓气势宏大,地理位置比之前的七王陵更加优越,一看就知非同凡响,难怪国家考古工作队敢在挖掘之初就对外宣布这是一座明代帝王陵寝。明朝皇帝屈指可数,诸王公贵族也有清晰的族谱,这里长眠的会是哪一位朱姓皇裔呢? 萧婷婷在一座墓葬坑前停下了脚步,我们趁着工作人员不注意,弯腰一溜烟进了工地帐篷。 硕大的帐篷内有一个巨大的黄土坑,里面的工人们一派繁忙景象,萧婷婷如同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对着那些刚从黄土里崭露头角的文物们一通狂拍,苏挽月沿着四四方方的坑沿踱步,好奇地看着那些埋在土里的古老铜器。 忽然,苏挽月感觉耳畔掠过一阵凉飕飕的风,仿佛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在苏挽月背心用力一推,苏挽月来不及抓住一点什么,脚下一滑,沿着黄土坑的斜坡跌了进去,一下摔在附近的一个小坑内。 苏挽月跌坐在坑底,并没有摔伤,却能够与那些埋在土里的古物们更近距离地接触。 这是一个已经被挖掘清理过的小陪葬坑,按照考古惯例,一切都有价值的东西都会被转移到文物保护区的博物馆内收藏,因此这里剩下的通常是一些无用的碎片或瓦当石块,它们看起来是那么灰头土脸,即使经历千百年依然逃不脱被遗弃的命运。 苏挽月从坑底站起来,顺手拍了拍衣角的泥土,这时候苏挽月听见萧婷婷有些惊慌失措的叫声:“苏挽月!你怎么样?摔伤没有?” 她看见苏挽月站在坑底冲着她笑,神情这才镇定了一些,回头对围拢过来的两名工作人员说:“……真不好意思,我们是Z大来这里考察的学生,给你们添麻烦了……” 坑的一角有黄土筑成的小阶梯,应该是工人们以前的上下通道。 苏挽月沿着小阶梯手脚并用向上攀爬,爬了几步之后,苏挽月的手似乎被一个硬硬的东西硌到了,看上去似乎还闪着光,苏挽月以为是一块碎玻璃渣,顺手推了推它,却没想到它仿佛上了黏胶一样,立刻附着在苏挽月的手指尖上。 它是一枚钻石戒指! 透过湿润的黄土,可以看见它那银白色的圆形底圈,透明的钻石被切割得棱角分明,在大棚内瓦数极高的灯光下,它显得那么璀璨迷离,几乎晃花了苏挽月的眼睛:这么大的钻石,这么好的工艺,是几克拉? 萧婷婷见苏挽月突然停止不动,焦急地看着苏挽月说:“你怎么了?要不要苏挽月借根绳子来帮你?” 就在这一瞬间,苏挽月感觉自己已经被那颗钻石迷惑了,她总觉得这颗钻石与自己似曾相识,心里不由自主地涌起了一个念头:带走它!带走它!带走它! 听见萧婷婷的呼喊,苏挽月不再犹豫,迅速将那颗钻戒握在掌心内,继续手足并用地向坑顶爬去。 重新站在坑边的一刻,苏挽月紧握着那颗钻戒,掌心和额头上全是汗。 萧婷婷以为苏挽月被刚才的意外惊吓得过头了,所以还在冒冷汗,她不停地安慰苏挽月,从自己背包里拿水给苏挽月喝。 苏挽月低头看着刚才跌入的大坑,心里不由得一阵接一阵地忐忑,这枚钻戒不是苏挽月的!虽然不知道它为什么会成为考古队工作人员的“漏网之鱼”,至今留在这个发掘过的坑内,但是它毕竟是王陵里面的物品啊!这枚钻戒不应该属于苏挽月,它属于这个墓葬的主人,如今应该归属国家博物馆。 ——她这么做,是不是涉嫌盗窃国家文物? 萧婷婷见苏挽月不停滴汗,迅速果断地拉着苏挽月走了出去,说道:“赶紧出去,我们再不走,就要影响人家工作了……” 走出大棚,苏挽月呼吸了一大口山野间的新鲜空气,叫住了萧婷婷:“我刚才跌下去的时候,在坑底捡到了一件文物。” 萧婷婷略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什么文物?” 苏挽月摊开掌心给她看,萧婷婷从背包里取出一把镊子,夹起那枚钻戒,又细心地用柔软的绸布擦去了表面的泥土,她认真地对着阳光看了好半晌,才将它交还给苏挽月,一脸无奈地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逗我玩呢?” 苏挽月被她的表情雷得一头雾水:“我没逗你玩,真是我在大坑里捡到的。” 萧婷婷收拾好了工具,将那枚戒指递给苏挽月,抿嘴一笑说:“你自己瞧瞧,戒指内圈上还有生产商和日期,二零XX年四月四日,距离现在还不到三年……依我看,或许是哪个工作人员最近遗失的。” 苏挽月将信将疑地拿起钻戒仔细看,果然看到了她所说的那行细微的字,原来真的是近代所制,生产商还是一家著名珠宝品牌。 “那苏挽月把戒指交给保护区的人,让他们去找失主好了。” 萧婷婷沉吟了一下,阻止苏挽月说:“别,虽然这不是文物,毕竟也是值钱的珠宝,你可以告诉他们你拾到了一枚戒指,但是不要给他们,也不要说什么式样,等失主来找你确认,你才可以还给他,在此之前你先替失主保管。” 苏挽月按照萧婷婷的方法报了警卫处,警卫处的老大爷带着老花镜盯着苏挽月看了半天,从他质疑的眼神中,苏挽月感觉到了他的怀疑:经过那么多经验老道的考古队人员轮番清场的完工坑里,就是一块碎片也要反复验看打包起来的,还能扒拉出什么?虽然据苏挽月揣测,他一定很想问苏挽月是不是刚才摔坑底把脑子一起摔坏了,但是他终于没有问,留下了苏挽月的通讯地址和电话之后,继续研究着他的象棋棋谱,也不再搭理苏挽月。 傍晚时分,苏挽月回家刚放下背包不久,手机“滴”地一声响,是宁飞传来的彩信,附件就是那个奇怪的图腾照片。 月光如水,照射在苏挽月的床头。 苏挽月翻来覆去睡不着,想起那枚坑底捡来的钻戒,不由得翻身下床,将它从背包的小口袋里取了出来。 皎洁的月光照射在银白的戒托上,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夜光的作用,那颗钻石显得特别大,特别亮,幽幽地散发着一种不可捉摸的神秘光芒,那种光晕显得无比圣洁庄严,又透着几分魅惑。 苏挽月盯着它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试着将它套在自己的右手中指上。 梦境迷离,一切如昨晚一样,电光火石之间。 她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一片空虚,整个人穿过一个黑暗的隧道,然后轻如一片羽毛,落在一片草坪之上。 苏挽月抬眸四顾,只见天色一片清明,四野无云,宫人们早早起床忙碌着,他们的脸上洋溢着紧张与欢喜,似乎正在筹备一场皇家游戏或者盛典。 卯时刚过,鼓乐之声骤起,一队明朝皇宫禁卫军簇拥着皇帝所乘坐的鸾驾径直向东苑而来。我看见端坐在当中的那一位威严的皇帝,他身着一袭明黄色帝王朝服,神情明朗、气质俊逸,一双紫眸中透出逼人的光彩,时而抬头注视策马前行的数名华服少年,时而与身侧宫妃模样的女子低声交谈。 那些少年们年纪相差均不远,皆在十几岁上下,领头的一名少年大约十四五岁,头戴一顶银冠,身穿九色华服,神采清俊、气质高雅,虽然年幼却全无稚气,眉目间隐隐带着一种端庄肃重之色。 看到这名少年的时候,苏挽月不禁暗自吓了一跳。 不为别的,只是因为他的相貌,活脱脱就是梦中的朱佑樘。看他们的服饰衣着打扮,应是明朝皇族无疑。如果她的推论正确,那身穿九色华服、酷似赵灏明的少年,应该是当时明宪宗皇帝的长子、已经被正式册立为皇太孙的朱佑樘。 十五岁的朱佑樘! 那少年似乎已经看到了她,眼中掠过一丝惊讶的神色,他轻抖缰绳,目光虽然冰冷却带着好奇之色,策马向她直奔而来。 他!竟然是他! 这一世,他才十五岁,而她呢?她又是谁? 苏挽月看着眼前的少年,忍不住惊诧了眼神,时间,空间,梦境,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一个世界了。 “挽月,记得我曾经说过,我所知道的未来,便是你所知道的过去。 “这一世,我们缘尽于此。 “但来世,你,我,他,还有他们……我们依然会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