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写在前面的话。 我只是一个喜欢书写文字的人,写在哪里,其实并不要紧。重要的是希望能被大家看见。 好的爱情什么时候都不嫌晚,好的文字和体会也不会嫌晚。 如果你喜欢就留下一些只言片语。不管是好的或坏的。 虽然这个故事早已完结,但我自己也常常翻出来看看。 我喜欢这样的爱情,也喜欢笔下的那些人物。 大言不惭,首先把自己感动了才能把别人感动。 别无它言,希望你喜欢,仅此而已。 谷雨白鹭 —————————— 楔子 这种感觉什么时候开始的? 袁克放嘴角露出不自觉的微笑,轻轻牵起玉白的手指放在唇边轻嘬。 京城谁人不知他? 袁总理府上七公子袁克放与吕德来、周希北、葛寅并称'四公子'。其中又以袁公子为翘楚,他爱美食,品美人,收古董,喜爱世上一切美丽的东西。 但今日,让袁公子费劲心机得到的人,并不是往常倾国倾城的名伶或是优娼。 沈一赫真谈不上漂亮,相貌至多清秀,裹过小脚的旧式女子,比不上袁公子身边明眸皓齿受过新式教育的莺莺燕燕。性格又耿直严肃,沉默寡言,背后大家皆笑说是个锯嘴的葫芦。 他就是喜欢! 没有缘由。 说不出为什么。 一夜缠绵后。 袁克放细心给她盖好被子,看着梦颜半晌才掀被起身。 张隼听见屋里动静,忙进来恭谨立着,压低声音:“七爷,起了,昨晚睡得可好?” 袁克放轻松一笑,伸手让人给他把长衫穿上。 看他心情很好,张隼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大胆道:“余冰臣一早就......” “叫他滚。” “可是......” “滚!”冷漠声音中透出一股杀气。 “是。” 张隼不敢多说,七爷的秉性他是知道,说一不二,既然多说无益便不提此事,马上张罗下人去厨房吩咐做几样苏南点心备下。 房间充斥一种暖香,悠远绵长。时髦的电灯亮着柔和的光,温暖安宁。 宽大白墙挂着一幅美丽樱花绣作。那不是一棵、几朵樱花,而是层层叠叠绚丽的铺满整眼,针法高超,美轮美奂,有种身临其境真实感。袁克放静静矗立绣前,看出神去,嘴角一直泛着淡淡笑意。 “去过日本吗?” “没有。” “......那......是赏过我国的樱花?” “......没有。” “什么也没有,居然绣作此花去东瀛参加万国博览会?樱花乃是东瀛国花,上野公园樱花赏举世闻名,余夫人并未亲眼目睹,何以笃定日本樱花就如你所绣制一样?” “我......我......我会想像!” “想像?” “......” “笑什么?难道不是先有想像,才有这个世界吗?” —————————————————————————————————————— 依长江,傍太湖,小桥流水美人家。千年古城,风物清嘉,钟灵毓秀,百工百计,繁华似景。 正是草长莺飞阳春三月,花也美,草也香。 沈右衡百无聊赖用手里鸡毛掸子小心扫落店里古董上的灰尘。每年二、三月往往是生意最清淡的时候,而今年格外差,两个月里一样小物件都没卖出去,再这么下去,真要揭不开锅了。 他手里的鸡毛掸子滑过墙上《秋雨月上图》,迟钝一下,愁从心来,叹息一声。打扫的心情也没有了,愤愤然扔下掸子,拖着不灵便的左腿坐到柜子后的太师椅子上生闷气。 沈右衡的父亲--沈柳桥,是个秀才,祖籍浙江嘉兴府吴门县。精通书史,研习盐法,一度在嘉兴做过盐官,后全家迁往吴门。沈柳桥喜爱文物,家中常有文人相聚,也收藏些铜器,玉器,石器和名人书画,在司空巷开一家小古董店。膝下两女一子,沈右衡是长子,父亲往生后,古董店自然交给他打理。 这沈右衡幼时得过小儿麻痹,腿有残疾,又不通商道,他接收经营古董店后收入每况愈下,有时还要典当度日,甚为难过。 君从远道来 1 这沈右衡幼时得过小儿麻痹,腿有残疾,又不通商道,他接收经营古董店后收入每况愈下,有时还要典当度日,甚为难过。 也是天无绝人之路! 沈柳桥两个女儿是吴门出名巧手绣娘! 我国自古以蚕丝闻名,刺绣精巧,多年来形成各种流派。其中苏绣又为翘楚。吴门地区'家家养蚕,户户刺绣'。 二女沈一芮聪明伶俐,刺绣精美雅洁,远近驰名。幺女一赫性格文静,从小喜欢刺绣。七岁就能为姐姐按色分线,劈丝穿针,模仿姐姐刺绣。八岁在木渎镇外婆家度暑,外婆送她一架小绣棚,并鼓励一赫好好刺绣将来准有出息,从此她学绣兴致更浓。一芮见妹妹聪颖好学,也热心施教,很快,姐妹就可以同棚刺绣。 一赫学绣天赋高,长进胜于常人。学绣那年脱手绣就一双鹦鹉,栩栩如生。 其时,父兄教习她学文习字,十一、二岁就能写一手娟秀小楷。平日能背诵一些诗词歌赋,更喜欢名人字画。这时,她已经对简简单单花花草草不感兴趣,常常偷偷把父亲珍藏的名人字画拿出来揣摩观赏,寻找适合自己刺绣的图样。尤其喜欢沈周、唐寅、文徽明、仇英的作品。 刺绣过程中,她时有创新,灵活用针用线,把画作中山石树木按虚实明暗章法,用绣线把线条和绣块在绢帛上表现出来。 就这样,一赫的绣作从一般的实用品,过渡到刺绣艺术欣赏品,得到行家里手讚誉。十五六岁,她的绣品就在江浙行销,许多人还愿意加价购买,蜚声江南。 沈右衡幸得有妹子一赫把绣作放在古董店寄卖,让他从中抽水维持平日生计。这桩买卖本来好做。 只是去岁......想到此,沈右衡不由把一赫的丈夫余冰臣咒骂千次,连带将京城的工商总长也唾上几口唾沫。 “沈老板,沈老板在吗?” 有客上门,沈右衡连忙从柜子后探出身来:“慕白兄,多日不见,难得今日还记得沈某。” “哈哈,沈兄就是喜欢玩笑。” 做古董这门生意,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讲的是人缘,眼缘。看入了眼,多少钱都能往外掏。最要紧的是要有人介绍大客户,在旁帮衬吆喝,十两银子的东西能卖出千金来,当然,这些人也不是白吆喝。 “沈兄,你有所不知,我前时身体不好去上海看德国医生去了,还刚回来。” “那可要保重身体。” 费慕白边解释边往里面走,沈右衡看见他身后跟着一个穿笔挺西洋服装的时髦青年,高高大大,十分漂亮,比他们昆曲里的小生还要英俊,一身时新打扮,吴门当地怕还没有这么洋派的人,莫不是从上海来的? “这位先生如何称呼?” “鄙人性袁。” “原来是袁先生。” 袁克放礼节性一笑,如春柳映塘。 费慕白笑道:“劳烦沈兄快快将令妹的绣品拿全出来,袁先生可是慕名远道而来购买绣作的。” “好、好、好!”沈右衡一叠声答应,熟门熟路把一赫的绣品一件一件拿出来。心里一边猜测:这是怎么回事?自从去岁,一赫的绣作落选万国展览后,一直乏人问津,门庭冷落,难得今日这位贵公子专程而来。 不管了......懒得想那么多,只盼着卖出一件把小摆件也是好的。 一赫不愧为第一绣娘,无论是气势宏大的《万里长城》、还是万马奔腾的《骏马图》、或是古着的《松鹤延年》都绣绘得极为精美。 “袁先生,怎么样?”见袁克放只看绣作却什么都没表示,沈右衡心焦的追说:“我妹子可是苏沪闻名的巧手绣娘。” “既然这么好,如何落选万国展览?” “啊呀!那是袁先生有所不知,其中因由真是不足为外人道也......”沈右衡一脸惋惜。 “喔!”袁克放挑高眉,显得一脸好奇。 沈右衡讨好靠近二人,低身轻语:“中国的官哪个不贪?别人都以为是一赫计不如人落选,其实明眼人都知道,是我们送礼太少,打点的不满意,才被工商总长唰下来的。” 费慕白一脑门子全是汗,使劲拉巴沈右衡的衣袖,差点要把他拽到地上。 袁克放闷声笑一下,接着忍不住大笑起来。沈右衡被笑得一头雾水,费慕白沮丧着脸,像要哭出来。 “沈老板分析得透彻,袁某人佩服至极。” 沈右衡面露得意之色。 “难得和沈老板投缘,这里只要是一赫的绣作,无论价格,袁某人全要了。” 沈右衡被突来的喜讯冲昏头脑,直望着介绍来财主的老费,恨不得冲上去亲他一口,也没深究这位袁先生直呼一赫闺名孟浪。 “袁先生,真是好爽快!沈老板还不快把东西包起来。”老费苦笑指示沈右衡。 “是、是、是。”沈右衡飞速找着牛皮纸和麻绳,兴奋得手只哆嗦。 袁克放悠哉悠哉在店内晃荡,冷不丁说到:“我诚心待沈老板,为何沈老板欺我?” “袁先生,这话怎么说啊?”沈右衡如临大敌,深怕袁克放反悔,但绞尽脑汁也思索不出哪儿开罪了财神。 袁克放指指墙上。 沈右衡方明白,他要的是全部的绣作。这幅挂在墙上的《秋雨月上图》也是一赫手绣。 “袁先生见谅,这幅是不卖的。”沈右衡陪笑:“这是舍妹未出阁时,特意绣了送给我的成年之礼。” 袁克放感兴趣的仔细观赏,不住玩味:“这幅唐寅的《秋雨月上图》真是惟妙惟肖,几乎能以假乱真。绣法高妙,浑然天成,真是绣计天才。” “袁先生......袁公子......”老费连叫两次才把袁克放的思维拉回来。 “嗯。”他仍是笑,抱歉的对沈右衡说:“沈老板,在下就是有个坏毛病,喜欢夺人之美,你看,这幅《秋雨月上图》能否割爱?如果不能,那我今日真是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做不了。” 沈右衡又不是傻子,且听不出他话中意思。心里算盘扒拉只响,又想白花花银元,又怕一赫知道生气。 君从远道来 2 沈右衡又不是傻子,且听不出他话中意思。心里算盘扒拉只响,又想白花花银元,又怕一赫知道生气。 “沈老板,钱不要紧,千金难买心头好。主要,袁某人想与沈老板交个朋友。只要是一赫的绣作,我都要。我特别喜欢她在家做姑娘时的旧作,不知沈老板还有没有。” 这是要被银元砸晕的节奏啊!沈右衡脑子都晕了,还管什么《秋雨月上图》啊!只寻思家里什么犄角旮旯里还藏着的一赫少女时的旧作。 “沈老板,成还是不成?” “成!成!”沈右衡取下墙上的《秋雨月上图》谄媚的说:“我刚想起家里老娘那,真还有些,要不改日送到先生府上?” “怎么好意思麻烦沈老板,明日我再来。” 一场买卖,得了钱财,赚了情意。沈右衡扎扎实实把东西包好,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送走客人,回到店里哼着小调得意数点钱钞,分成几部分,妥帖收好。日已西挂,并不着急关张,悠闲沏壶好茶回味飞来横财。 须臾,费慕白的身影在乔司空巷出现,闪入古董店里。 “老费--” “右衡兄,你今日可是苦苦死我了。”老费汗流浃背,端起茶壶大灌几口。 “我可怎么敢苦到你?”沈右衡等的就是他,笑着从抽屉里拿出准备好的钱钞放在老费面前:“点点。可谢谢你介绍的财主,老哥我几个月没进项了。明日你还来给我帮衬帮衬,卖几件西贝货给他......” 抽水分红这是行规。 “您可别......”老费头摇得拨浪鼓似的,钱都不敢收了:“哥,你以为这财主是谁啊?他可不是没见过市面的土包子,人家是衔着金汤匙出生的贵公子,打小端的是宋碗,尿的是明罐子。” “谁啊?” “京城袁总理家幺儿--袁克放。现在的工商总长。” 沈母是被儿子翻箱倒柜的声音惊动起来的。 “你在一赫的房间做什么?” 沈右衡蔫头搭脑的红着眼睛看着母亲:“娘,我记得一赫还有幅鹦鹉的绣画在家,怎么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 “什么鹦鹉?深更半夜找这么个东西做什么?”沈母记得一赫最不爱绣花鸟鱼虫,什么时候绣过鹦鹉的。 “就是小时候绣的,你和外婆还赞不绝口。”沈右衡比划着:“明日有个顾客要。” 沈母差点笑出来,“哪个客人会要,那只怕还是一赫八、九岁时候绣的。” “哎呀!娘,你别管,找给我就是。” 沈母嘟嘟喃喃转身去给儿子找去了。沈右衡垂头丧气跟在后面,想到今日在袁克放面前说的混话,恨不得甩自个两三个耳光。明日之约,真比刀山火海还难过,他是一丝都不敢放松,搜肠刮肚把家里所有的一赫作品全拿出来。想破脑仁也闹不清为什么工商总长当时既看不上一赫的作品,现在又来大肆购买,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你今日去看一赫,她还好吗?”接过母亲翻出来妹妹的旧作,发黄绣面,幼稚针脚,沈右衡心里酸溜溜的千头万绪。 提到小女儿赫赫,沈母眉头紧锁:“还不是老样子,病恹恹的,她也说不出哪儿不好,总是懒动。” “余冰臣就是舍不得花钱,我早说了,要给一赫从上海请个洋大夫--” 沈母竖起双目,重重打儿子两下,儿子和女婿不对付也不好帮谁,垮着脸唬到:“再说这混账话,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冰臣不好吗?他对赫赫真心实意,赫赫身体不好,总是他延医问药,煎汤送药--” “他对赫赫真好,就不会娶小老婆!”沈右衡红着脸打断母亲:“我那时候就说,这小子心术不正,不是好人!”一赫选婿这个问题上,他一直对母亲武断颇多责难。 “胡说!冰臣不娶妾怎么着?赫赫生孩子啊?你是不是要赫赫去死啊?”沈母作势又要去打儿子,沈右衡鼓着腮帮子伴着墙一扭一扭的走了,气得她冲儿子的背影大喊:“你这个杀千刀的蠢猪,不带脑壳的畜生,见了赫赫你嘴巴给我闭紧些......” 转身回房,沈母还在骂骂咧咧很不解气。 世上哪个父母不指望儿女出人头地,幸福美满?沈母心伤觉得自己命歹,儿子右衡身体残疾,吃不得苦,性子懦弱,诸事多依赖。女儿争气,也是嫁了人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当年一赫,相貌清秀,聪明智慧,一手刺绣绝技天下闻名。求婚的人都要踏破门槛,沈家也算计着想挑一个人才出色的人物。无奈赫赫自己一直醉心刺绣,终身大事兴趣缺缺,左挑右选甚不满意。 这余家原是书香门第,因为经商迁到苏州,经营丝货生意。父亲早逝,母亲便带着他和妹妹搬到沈家不远处。 余冰臣年轻英俊,博文强记,十分仰慕沈家收藏。沈父见这年轻人喜爱读书写字,擅长绘画艺术,就经常邀请他来家中欣赏古玩字画。一来二往,他窥见沈家小女儿沈一赫端庄文静,又有一手绝佳刺绣手艺,动了心肠。遂央求母亲托人向沈家提亲。 当时,沈父不同意,认为余家这个孩子过于争强好胜,能言善辩,配不上自己的女儿。余冰臣知道了,心里很不情愿,曾有出家和沈家以死相拼的念头。消息传到沈母耳里。妇人心软,动了恻隐之心。劝导丈夫,大家都是街坊邻里,余家就这么一个儿子,别弄出三长两短来,对不起人家。 沈父无法,松口说先把两个孩子的生辰八字和一和看相不相配。余家知道后提前把冰臣八字改了一下,果然相合。于是,沈父只好答应余家的求婚。 娶到沈一赫,余家自然高兴万分。成亲时沈家各方面均强过余家。过了不久,沈父去世,沈右衡经营不善,又爱捧戏子,把个家事跌落下去。倒是余冰臣靠着自己的巧心机,会交际丝货经营越做越大。钱包一鼓,腰杆子也硬了,慢慢看不上沈右衡这位依附妹子的大舅子,言语态度傲慢无礼,沈右衡时常和他相冲,让一赫夹缠中间两头为难。 君从远道来 3 娶到沈一赫,余家自然高兴万分。成亲时沈家各方面均强过余家。过了不久,沈父去世,沈右衡经营不善,又爱捧戏子,把个家事跌落下去。倒是余冰臣靠着自己的巧心机,会交际丝货经营越做越大。钱包一鼓,腰杆子也硬了,慢慢看不上沈右衡这位依附妹子的大舅子,言语态度傲慢无礼,沈右衡时常和他相冲,让一赫夹缠中间两头为难。 沈母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心疼女儿赫赫是个劳碌命。一手绝技是福气也是祸害,福是养活一家老小,温饱不愁。害的是累了她一个人无昼无夜,不分寒暑,附在绣棚,落得一身病痛。 右衡靠她,冰臣也靠她。没有她刺好的绣品换来钱钞如何有余家贩卖丝货本钱?余冰臣交际应酬不都是用一赫的绣作馈赠打点? 可怜的一赫,今日看她,瘦零零的小骨头,自小好强倔强有什么全憋在肚里,什么都不说。 她的哮喘,嫁到余家更重几分,经常咳嗽喘息,昼夜难止。成亲后,药比饭吃的多。看过的大夫也说,她这样的体质活着质量这么差,更惶谈生养孩子。 没有自己的孩子是很可怜的。要说,沈母心里唯愿女儿拼死也生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总强过带养别人的。又怕这话让人笑话,只要外孙,不要女儿。 赫赫知道后倒很平静,不要别人安慰她,反而安慰大家。居然张罗为余冰臣正式娶了一房小妾,几个月肚子就有了。 沈右衡晓得后气得爆跳,和一芮去余家大闹一顿...... 唉,这事活了几十年的沈母都看不懂,一赫心里怎么想的?出嫁后,她和冰臣一直和睦,一人读书,一人刺绣,是脸红都难得的好夫妇...... 就透着股说不出的奇怪。 一摊子烂事,想不得,想不得,一想脑壳痛。 沈母迷迷糊糊睡去,不十分沉。天蒙蒙亮起床准备早饭,儿子昨晚冲撞了她,母亲受了闲气,也不能不给儿子做饭。 只是沈右衡昨夜也没睡安稳,一大早就赶到店里。又是打扫,又是整理,把幽暗脏兮兮的古董店务必拾掇的干干净净,另外预备八盘果盒,雨前龙井,一心一意等着那位大爷。 太阳升的越来越高,他是越等越心慌,朝门外去看了不止千次。一日光景那么长,晓得袁大爷什么时辰来? 忐忑不安吃了午饭,又过了个把小时。右衡寻思,今儿是不是不会来了的时候。袁克放不急不慢缓缓步行前来。 右衡恍然,这个时间刚巧就是昨日他来的时间。 迎了贵客进门,沈右衡心跳得厉害,只想怎么赔罪,把昨日冒失折损回来。袁克放嘴角带笑,进门便注意到了店里变化和沈右衡的不自然。其中缘由袁克放镜子般清楚,口里一声一声:沈兄,沈兄,把沈右衡当兄弟一样称呼。沈右衡受宠若惊,想身世地位如此显赫的人居然不计前嫌纡尊降贵和自己称兄道弟,从小到大,他都是被人呼来喝去,在家也没地位,在外更加不堪。今日,倒被袁克放做个人物抬举,千言万语都堵在胸口,鼻子发酸,双目泛泪,感激涕零。 袁克放嘴上敷衍着,手不停歇的翻看一赫绣作。 “我家的尽在这儿了。” 可不是!袁克放看到那双鹦鹉哑然失笑。这是什么光年的绣作?只怕她还是个黄毛丫头刚拿针不久吧? “沈兄费心了。” “应该的,应该的。”沈右衡看袁克放不像是来找麻烦的,索性大胆地问:“袁先生,在下不才,实在好奇,为什么既然否定一赫的绣作《樱花》,现在又大肆购买?袁先生,你是不晓得,我妹妹赶那幅《樱花》多吃苦,三伏暑天趴在绣棚上一绣就是十几时辰,中暑都好几次,蚊虫又多......那种辛苦就是男人都吃不起的,一赫硬是咬着牙熬过来......” 绣花是个精细活,一幅上佳作品短则几月,长则几年并不罕见。而沈一赫作品之丰富,质量之高均属罕见。当然这离不开口她技术娴熟,针法高超,更多是一赫孜孜不倦,对绣作倾入全部生命和活力。 《樱花》是一赫心血结晶,从浙送到京里的工商部里惊艳了大伙的眼睛,太美,实在太美。绣作上的花海粉嫩嫣红,缀在枝头,一阵清风吹过,花瓣就要落在肩头。 他是留洋去过日本的,那里的樱花亲眼见过。 日本的樱花确实美,但......一赫的更美。 一赫用自己的心灵想像出一个美轮美奂的樱花世界。这个世界只属于她。 他一见心就动了,彻头彻尾喜欢上。泡在好东西里长大的他,第一次想立刻把《樱花》背回家去,送去什么万国博览?外国人又不懂欣赏好东西,暴殄天物! 扣下东西是袁克放的私心,倒不是为了讹钱,当然,这事工商局没少做过,他只是在犹疑考虑,《樱花》要去博览会吗? 余冰臣急了,使了好些银子疏通关系,把妻子一赫也带到京里,就想能去日本参展。 入了京水土不服,一赫病的很重,吓人。 袁克放本没想见她,也没见的的必要。 他是谁?京城闻名的贵公子,喝过洋墨水,外语精通好几门,既会交际,又有权势。 见一个乡下村妇?不可能。 活该是鬼使神差,活该张秘书把她说得太可怜,让他动了恻隐之心。 沈一赫和别的女人有什么区别? 没有,完全没有。 她的容貌,她的打扮,走路的姿势,皆是一贯江南女子做派,半点不出奇。 初见,他也不上心,暗暗只觉得心有点闷闷的。瞧她可怜,面色惨白,嘴唇咬都咬不出一丝红色,瘦小的身体搁在宽松软青洒银罩袍里看不清曲线,芊芊玉指,骨骼清晰。黑眼珠瞪着看他,十二分不耐烦。说话轻又小,并非害怕他的威仪,只是体虚无力,难以高声。 这样的身体还能坚持绣作几幅? 他当即决定,《樱花》不会参加万国展览。 她需要的是好好的休息,而不是所谓锦上添花的荣誉。 美人颦 1 他当即决定,《樱花》不会参加万国展览。 她需要的是好好的休息,而不是所谓锦上添花的荣誉。 他以为这事过了就过了,哪知,燕过留声,人过留痕。有意无意,总想起这件事,想起一赫,想起她干净透彻的眸子,倔强自信的眼神。 她说,世界是由想像创造出来的,多么烂漫的话! 他认识的人中没有一个能说出如此可爱又富有哲理的话,只有一赫,唯一的一赫...... 更夸张的是,做梦都想她,站在那一片灿烂辉煌樱花树下,静静的,静静看着花朵出神,他叫她,大声的喊,一赫不回答,也不看他,静静的看着,看着...... 醒来后,浑身大汗,心疼的无以复加,不知道为什么心那么痛,痛的流出眼泪。 他想,只能来找她了,除了来见这个拿走他心的女人,没有其他办法缓解这种不正常。 “一见钟情--”袁克放喃喃自语,抬头开玩笑的说:“如果我说,一见钟情,沈兄相信吗?” 沈右衡大窘,期期艾艾:“袁......袁先生开玩笑,一赫,一赫......有丈夫的。” “哈哈哈!”袁克放大笑,拍拍他的肩膀:“沈兄别误会,鄙人说得是对一赫的作品一见钟情。《樱花》落选,我也觉得惋惜,但是,出国展览代表一国荣誉,半点不得马虎。不是我一人可以做主的,希望一赫和沈兄能够体谅。” 沈右衡附和着点头表示理解,能说什么,气氛一时沉默下来。 “其实,小时候一赫挺可爱的,皮肤又好,五官端正,胖乎乎的,谁见谁喜欢。”沈右衡无端说到妹妹,好像他们之间只有这个可以聊:“学绣以后不知怎的渐渐就变了,身体不好,脾气也坏......” “做姑娘时脾气不好是父母宠的,做人太太脾气不好是丈夫宠的,她脾气不好,说明嫁的不错。” “哪里--”沈右衡不赞同袁克放说的,深仇大恨般说:“余家能娶到我一赫,是他家祖坟开了侧!余冰臣敢对一赫不好?他一大半的财产都是一赫给他挣下的!余家把一赫做个摇钱树死命的摇,不瞒您说,自从京城回来后,一赫就病着,总不见好。这病还不是这几年余家折磨出来的?有这么好的妻子也不晓得知足,还娶小老婆......” 袁克放对这些家长里短不关心,但听说一赫病还没好,心缩成一团。她的病怎么还没好,这都几个月?可想而知,身体糟糕到什么地步。 细致问了她的病症、体征、用药、看大夫的情况,袁克放眉头紧锁。 “中医如果不行,何不请洋大夫看看,德国大夫看肺病很好。” “洋大夫可不是我们这般人家请得起的!”沈右衡连连摇头:“再说,洋大夫也只有京城和上海才有。” “远水解不了近火。”袁克放若一沉吟:“上海离这儿近,我派人去请一个好大夫,几日工夫,一定可以看好她的病。” 沈右衡一听,先是高兴,觉得妹妹的病有希望了,又能在家人面前表上一功,继而一想,又有些不称意。请来的洋大夫诊金谁出,谁招待他,这都是问题,要是没治好......他可不担这个责任。 “这......这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麻烦袁先生的。” 袁克放了然他的顾虑,冷笑着说:“沈兄,这洋人可不是有钱就请的动的,他来了,我当然是全程陪同。” 他笑的阴冷,凌厉的眼神沈右衡胆颤心惊,鸡嘬米似的点头。 “这次来吴门,我一为收购绣作,二是诚心想结交余先生一家。如若他们不嫌弃,袁某人定效犬马之力。” “哪里敢当,哪里敢当呦!” 强权高压之下,谁说个不字?袁克放笑面虎一只,刚刚两人还如沐春风,有商有量,转背脸就让你如坠冰窟,背脊发凉。 沈右衡十个胆子也不敢忤逆,他知道,余冰臣也不敢。况且,余又是积极于名利,争于上游的人,有了北平工商总长的赏识和撑腰,将来一赫的作品只会水涨船高,越卖越贵。 万国博览的事已经风吹云散,人都要着眼未来不是吗? —————^_^——————^_^————————— 无由来的,余冰臣打了个寒噤,阳春三月里突然背脊发寒。 “别看现在是三月,早晚温差大,老爷仔细添衣。” 妾室浅碧温存和婉,四个月的身子虽不太显,但已经有了富态,笑吟吟的将一件青色长衫披在余冰臣身上:“花园里露水重,老爷去看看姐姐时小心台阶。” “嗯。”余冰臣微咪着眼应着,舒心的很:“今天,我不过来了。” 浅碧点点头,乖巧的说:“好。姐姐身子不好,一个人住在竹园,老爷是应该多陪陪她。” “你不寂寞?” 浅碧摇头:“姐姐是妻我只是妾,老爷去看姐姐我怎么能阻止呢?”说完,她又指了指窗台下的绣架,“寂寞的时候,我就刺绣,期望有一天能像姐姐一样绣得那么好。” 灵秀的女孩一言一谈均惹人怜爱,她不是不寂寞,只是寂寞了也不敢多要求。 余冰臣安慰地拍拍她的背,浅碧红了眼眶像小狗一样在他衣服上蹭了蹭后,矜持地又放开。 “我先过去。” “老爷小心。” 踏着夯实的地砖,背对浅碧崇拜的注视余冰臣对自己的人生没有不满意的。娇妻美眷,他都拥有。妻子沈一赫是江南第一绣娘,绣技绝冠天下。夫妻两人琴瑟和鸣,感情甚笃。虽然一赫身体赢弱,不能生育。但去岁在一赫强烈要求下,亲自为他添一房妾室传宗接代。 新过门的浅碧貌美如花,个性温存,又聪颖好学。不但入门没几个月便怀孕,还积极向一赫讨教刺绣,认真学习。江南闺秀个个善绣女红,名师高徒,浅碧的刺绣水准大幅提高。 这么好的妻子,这么好的小妾,他有什么不满意的?神仙日子也不过如此,只是…… 美人颦 2 这么好的妻子,这么好的小妾,他有什么不满意的?神仙日子也不过如此,只是…… 一赫好静,不喜人多,几个贴身丫头住在竹园,这是她的要求,倒不是余冰臣喜新厌旧,苛待正室。 余冰臣看重一赫,即使她身子不好,不能养育子息,即使她有这样那样的缺点。 为了娶到一赫,当初余冰臣就颇花了一番功夫。饶花再多功夫,被人如何诟病,他也未曾后悔这个决定。 哪怕现在,他仍觉得和一赫成亲是人生重最正确的决定。 竹园安静,到了晚上更静,橙红的烛光在桌上跳跃。一赫半躺在床侧,手里捏着本书,满腹心事在想什么。 “一赫。” “来了。” “嗯。今天感觉如何?” 一赫往里挪了挪,空出位置,余冰臣坐到床头。借着光线看妻子,乌黑的长发又轻又软松散的披散在肩上,肤色洁白,眼神清澈,许是睡的好的缘故,眼下的黑眼圈消退许多,目光温柔。她不是顶漂亮,能让人眼前一亮的女孩。却很耐看,越看越舒服,充满灵性的眼睛看万物都有一种天真。 “今天的药吃了吗?” 一赫不说话。 “一赫--” “吃了也没什么用!总是老样子罢了!”她烦闷的捶打床板。 “那也不可以不吃。”余冰臣心疼的顷身搂住妻子。 “一赫,要不--我们去北平找洋大夫看病?” “不去!”一赫固执的拒绝,推搡开他,有些生气:“我不去,不去!说多少次,北平我是死都不会去的。” “好,好,好。不去。” 余冰臣皱眉,他晓得万国博览的失利对一赫影响颇大,与此有关的事如京城、樱花、工商一概都不许人提起。她脾气执拗,固执起来谁也说不动。 “那你要好好吃药,快快好起来。” 他重新把妻子搂到怀里,亲昵地用下巴摩挲她的头顶。 一赫温顺的微闭着眼嗅着丈夫衣服上特有的味道,她的鼻子灵敏的很,细细的闻着,他的衣服上沾了糖果的香气还有糕点的蛋香味。 她甜蜜的问:“冰臣,你今天是不是买了采芝斋的冰糖松子?” 冰糖松子? 一赫嗜爱甜食,偏肠胃又不好。 “没有买冰糖松子,不太消化。不如吃他们的楂糕好不好?” 一赫捏紧拳头,脸垮了下来。他今天一定是去采芝斋了,为什么没买她钟爱的甜食?他明明知道她喜欢冰糖松子,为什么会是楂糕! 她曾听说怀孕的人爱吃酸的…… “一赫,一赫--”见她不搭话,余冰臣哄她:“别生气,明儿一早我就去买冰糖松子好吗?” “嗯......”一赫收回神游的思维,心冷下去五分,悄悄退开一点,赌气的说:“不要了,我不想吃,你就是买来我也不吃。” “好好的,又说什么气话!”变化无常的妻子让余冰臣手足无措,烦躁不堪,她总为一件小事,一句话发火生气,而旁人往往莫名其妙,不明就里。 一赫把头扭到背床的影子中,淡淡的说:“我并没说什么气话,有什么气话可说的。我累了,你走吧。” “一赫--”冰臣拖长尾音带着哀求,伸手握住妻子的柔荑:“为了冰糖松子就要赶我走,你难道不想我留下来?我们很久没有在一起了。” 一赫半天没有动,仍别着头不看冰臣。 从心而论,不管其它,冰臣待她好,她知道。 她也喜欢冰臣,这门亲事,父亲是问过她的意见得到她的首肯的。哪怕出嫁前哥哥右衡阴阳怪气的说:“一赫你要当心,余冰臣不过看上你的刺绣手艺,不是真心喜欢你。” 她还是决定要嫁。 既然真要嫁给余冰臣,一赫便应该把哥哥说的话抛下忘掉。那话本也是沈右衡诋毁余冰臣的龌龊话,落别人身上大发脾气闹上一顿痛骂哥哥一场,保管谁人都再不敢说这话。要不回头质问丈夫,要他赌天发誓绝无此心,大家都丢开手去方好。 偏偏一赫不能。刺绣讲究心细如发,耐心卓绝,这是她刺绣长处,却是与人相处的短处。凡事闷在心里,什么都不说,旁人只能猜测她的心思,猜中了双方固然欢喜,不中便暗自生气,对方也搞不清楚如何开罪了她。 这性格作女儿问题不大,做人家的妻子就很有问题。 出嫁后,靠着刺绣扶持丈夫。即使不喜欢余冰臣结交官商巨贾她不说,不喜欢为了他的交际违心刺绣她也不说。慢慢的郁气结在胸中,身体越来越差,脾气越来越大,弄的大家都怕她。 她心里有疙瘩,余冰臣对她好,她想半天,对她稍冷落,她愈发几日睡不了。 浅碧是她要冰臣娶的,冰臣真娶了,她又伤心难过,不给人好脸看。浅碧有了身孕,她更是气的不得了,几个月不许冰臣碰她。 这样的妻子很够人受的,冰臣再喜欢的心,也被渐渐磨折下去。和一赫的不通人情相比,浅碧显得可爱多了,又有了他的骨肉,他的心渐渐滑到浅碧那一边。确实,最近对一赫不够关心。 “一赫,一赫。” 冰臣硬把她拉到怀里,吻她冷冰冰的额头。 “放手!”一赫抗拒着推开他,一脸嫌弃,“我今天身体不爽,你去找浅碧吧。” 余冰臣松开手,心里好累。 一个男人在外忙活一天难道回家还要看妻子的脸色。 “一赫!不要闹好不好,再这样,我真的就去浅碧那儿了!” 总要这么低声下气的哄着,捧着。就是个天仙男人也受不了,再说,还不是个天仙。 “你去,你去好了,我又没留你。”一赫激动的挣扎起来,剧烈咳嗽,喘个不停,他的话深深刺伤她脆弱的骄傲,红着眼睛指着他骂道:“余冰臣,你这个白眼狼!白眼狼!” “沈一赫!” 这是对男人最大的侮辱了! 余冰臣嘴唇发抖,铁青着脸,哆嗦着冲出竹园。 “夫人,你这又是何苦?” 一赫伏在枕上“呜呜”哭泣,边哭边伤心的说:“我真是瞎了眼,嫁给了他!从前哥哥说他不好,我不信。现在--真是打落牙齿和血吞,自讨苦吃。他们余家根本不是看中我这个人,只是看中我刺绣本事,我知道,如果哪一天没了这门手艺,这儿根本没有我容身之所。” 话虽如此,说出来就太让人心寒,夫妻情分也荡然无存。 美人颦 3 一赫伏在枕上“呜呜”哭泣,边哭边伤心的说:“我真是瞎了眼,嫁给了他!从前哥哥说他不好,我不信。现在--真是打落牙齿和血吞,自讨苦吃。他们余家根本不是看中我这个人,只是看中我刺绣本事,我知道,如果哪一天没了这门手艺,这儿根本没有我容身之所。” 话虽如此,说出来就太让人心寒,夫妻情分也荡然无存。 “夫人,千万不要说这样的话。”春姨五旬开外,事经得多,看得透彻,话只捡好的说:“夫人这么说,不但老爷伤心,夫人自己也不好过,连带的把夫人为余家尽的心也全抹杀了。” 想到自己的过往付出和今晚余冰臣的表现,一赫越发悲伤,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又咳又喘,一番闹腾把晚饭都吐了起来。 春姨见这样不行,出了事谁担得起责任,连忙使人去告诉老爷。 一赫是余家的金菩萨,万不能有差池,余冰臣当然懂这个道理,悔不该和一赫起争执,惹起她的病症。入夜复又过到竹园给她认错,赔不是。一赫不依不饶,任他苦苦哀求几个时辰才回心转意。然后再请大夫,熬药煎汤直闹了一晚上。黎明时分,一赫迷迷糊糊入睡后,他才心力交瘁的离开竹园。 这仍不算完,余冰臣刚躺下合了会眼,管家就来敲门。 “老爷,舅老爷来了。” 沈右衡?他来做什么? 上回纳妾,他就和一芮一起把余家吵了底翻天! 还不够,又来! 余冰臣躺着不动赌气装睡,想他没趣等一会就会离开。 “舅老爷还带着两位客人--”管家在屋外不安的说。 刚说完,一阵孩子笑声传来,余冰臣听出笑得最大声的是厨房大娘七岁大的孙子,正是狗都嫌的年纪。 “小兔崽子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去去去!”管家低声呵斥,赶小鸡一般轰走了他。 “老爷,你还是去见一下吧,舅老爷带,带来,来了个--一个洋人哩!” 政府开放港口已经有些日子,但在吴门人的印象里,洋人还只存在于漂亮的画报上的图像。洋人的传闻倒听过许多,不过都是不好的,比如捉小男孩吃小鸡鸡啦,不能看他们的眼睛啦,会吸人精气啦等等。 余冰臣到不怕这些,他做生丝买卖,走南闯北见过不少洋人,去岁还带着一赫和浅碧去上海玩过,公园马路上洋人不少,插身而过也没见着怎样。他换了身衣服,慢腾腾走到前厅,远远就看见几个胆大的年轻人扒拉着窗户往以偷看,几个还是隔壁家的小子。见余老爷来了,轰的一声全跑了,根本来不及骂上一句。 沈右衡,搞什么鬼! 余冰臣怒气冲冲地跨过门廊子,发火的话还在嗓子眼儿。袁克放已经笑眯眯的迎了上去,爽朗亲切的说: “唉呀,余先生好久不见。”仿佛他们是熟得不能再熟的朋友。 余冰臣不知道眼前的家伙从哪里冒出来的,西装革履,头发油亮,身边带着一中一洋两位随从,也都是不凡打扮。 袁克放摘下晶墨眼镜,余冰臣待打量清楚,惊叫道:“啊?!袁--袁,袁先生。” 他的脸立马赤橙黄绿青蓝紫,七八种情绪从脸上匆匆掠过。 “难为余先生还记得我。”袁克放“哈哈”大笑。 “不敢,不敢。” 余冰臣觉得浑身直打激灵,北平工商总长袁克放怎么突然大驾光临?这里面有什么蹊跷!他不解的看着同来的沈右衡,希望他能解释解释。 沈右衡倨傲的坐着,知道余冰臣在等他的解释,可就是故意不说。 “冰臣,咱们都来了这么久了,怎么连杯水也没有喝的?一赫身体不好病了,你那新讨的小夫人也太不管事了吧。这是什么待客之道?” 余冰臣脸上火辣辣的烧,仆人怕洋人,远远的不敢靠近。他只得出去唤来管家赶紧沏壶好茶来。 管家嘴上不说,满脸不情愿,觉得洋人喝得了茶吗?他们不是茹毛饮血的吗? 大部分的偏见往往来源于不了解和刚复自用。 袁克放的身份大家都知晓,他身边的随从,洋人叫布朗,一位叫张隼。大家年轻人,见礼后也没拘束,说说笑笑,十分轻松。 袁克放把对沈右横说的话重新对余冰臣再说一次。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和沈右横一样,余冰臣也为这突然降临的好事激动不已。失利万国博览会后,一赫的声明大不如前,绣作的价格跌了好几个层次。 宁买强不买弱,商人最势利,见你跌势,转眼就不认人。江南的绣户不下万家,后起之秀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现如今国事衰微,有钱得利,连男儿家也捏针绣花。前日子里,就爆出新崛起的湖州柳家绣户原来是一位公子而不是绣娘。而且一赫深受失利打击,回来后对刺绣心生厌倦,几个月都不曾拿针,绣棚落满灰尘也无心收拾。业精于勤,荒于嬉。手上手艺,一日不练就疏,三月不练,后果堪忧。 内忧外困,袁克放大驾光临不下于是余家未来光明的希望。 有了工商总长的赏识,何愁一赫的绣作没有前途,有了袁克放这座靠山,余冰臣何愁生意做不开。 “此次冒昧叨扰,我心里也十分忐忑,不知道余先生和夫人会不会还为上回《樱花》落选万国博览会之事见怪?” “言重、言重。”余冰臣为他话里的谦卑愕然,站起身正色道:“我们是技不如人,没有什么见怪的。” “你们能这么想是最好。本来《樱花》是完全符合参选资格和条件,大家也非常看好,至少我是非常喜欢的。只是……”他话锋突转:“刺绣宛如绘画,总讲究个眼见为实。余夫人,没有到过日本,也没亲眼目睹过樱花,就敢刺绣巨作拿去万国博览会,这事关国统,出不得一点差错啊。” 此话荒诞,世人几个见过神仙菩萨不也画得,只因为说话的人位高权重,他说的话没道理也变得有道理。 棋逢对手 1 此话荒诞,世人几个见过神仙菩萨不也画得,只因为说话的人位高权重,他说的话没道理也变得有道理。 “是是是。”余冰臣频频点头,表示赞同,“我与夫人确实未去过日本,只想着这次博览会在日本举行,就依照画本子绣一幅日本国花樱花讨一个好,没想得太深,太远……” “这也不怪你们。”袁克放拿起盖碗茶杯抿了一口,叹然道:“其实这次失利完全在于选材错误,凭余夫人一手好绣技,参加下一届的万国博览会是板上钉钉,十拿九稳的事。不说别的,我就是非常喜欢余夫人绣作的人。所以不远千里来到吴门拜访,也是希望能和余先生交个朋友。” 袁克放的话说到人心坎里,格外让人舒心。 余冰臣立即把博览会的失利远远抛到脑后,也忘了是谁把《樱花》刷下来,恨不得能和袁克放称兄道弟。 “我这次来,是有一个不情之请想请余先生和余夫人帮忙。” “好说、好说。”余冰臣积极的表态:“只要我能帮,义不容辞。” “九月初五是我母亲生辰,我冒昧地想请余夫人发挥绝妙绣技赶绣一幅绣作当作生日礼物。” “喔,这不难。”余冰臣放下心来,刺绣是落在饭碗里的事,小菜一碟,“别的我不敢多说,这个事除了我们能完成,总长还真找不到第二家。” “哈哈——那我就先谢过。”袁克放笑着说:“既然是朋友,还叫我总长多见外,我字德谦,不如你就叫我德谦。” 余冰臣想恭敬不如从命,拱手道:“我字子沅。” “那我就唤你子沅好了。” “好。” 既然是朋友,又关老夫人寿礼,掐指一算只有小半年的时间。 “老夫人寿礼绣作,希望绣几尺?绣松鹤延年还是寿星捧桃?” 袁克放迟疑一会,老实回答:“我对刺绣一窍不通,但凭子沅和夫人做主。” 他这么看重,余冰臣不敢怠慢,立即命人去请一赫和浅碧过来。 商人门户不比官宦门第,内眷不见生人的规矩执行得并不严格,小门小户,生意人家,大部分是不忌讳的。好的女主人应该是能为丈夫张罗生意,应酬的女子。 陪客的浅碧就过来,施施然和人家见过礼。主角的一赫却迟迟没来,催请两三次,春姨才不得不来回话:“夫人身体抱恙,不能出来见客。” 袁克放微微一笑,倒不知她是真病还是装病不想见他。 如此重要时刻,一赫居然如此任性,余冰臣却毫无办法。当着众人也只得压下不满,抱歉的说:“拙荆一贯娇弱,风寒未愈,不能见客——” 久被冷落的沈右横好不容易插嘴到:“你们等等,我去请,她绝对来。” 说完,撩起衣袍就往后面的竹园走。 很不幸,沈右横高估了自己在妹妹心里的地位,他去同样没有请动一赫,还碰一鼻子灰。 “没事、没事。”袁克放摆手,笑道:“来日方长,身体要紧。北平匆匆一面,我看余夫人就是虚弱之症,正好我身边的这位洋人是上海仁济医馆的大夫——布朗医生。要不请他为尊夫人诊治如何?” “这——”余冰臣面露男难色,婉言谢绝:“说出来不怕耻笑,拙荆性情古怪,我怕布朗医生会受辱。” 他这么说,袁克放只得作罢。 今天不能见到沈一赫,他也不想再待下去,敷衍几句,辞别出来。 送客离开,余冰臣按耐不住兴奋,马上赶去竹园,把好消息转告一赫。 “这算什么好消息?”一赫背冲他,头冲里睡着,淡淡的说:“他几句花言巧语就把我的辛苦抹杀了吗?没见过日本的樱花怎么呢?我绣得好不就行了吗?我不会原谅他的,也不想见他。他委托的刺绣我完成不了。” “一……” “姐姐怎么能这么说呢?”浅碧赶在余冰臣开口前上前边轻摇一赫的肩膀边说:“北平工商总长亲自求绣,这不仅是对姐姐绣作的肯定,更是老爷的光荣。姐姐不能不绣啊。要是姐姐身体吃不消,我可以代劳……” 一赫“腾”的翻身起来,掌风在浅碧脸上刮了一下,没真打,惩戒意味大于暴力。 浅碧捂着脸,失措地差点跌倒。 余冰臣忙扶住她,瞪着双目责备看着一赫。 “商人重利没错,但信誉是生命线。你赚了别人的钱,却货不对版,以假充真。你是在帮余家吗?你是在害我、害冰臣!” 浅碧啜泣地点头,抽噎着说:“姐姐,老爷,我……我错了……我是一时心急……” 余冰臣心疼地忙安抚道:“我懂,我懂。你怀着身孕不要操心这些,我先送你回房。” “冰臣,我有话对你说。”一赫十分严肃,她觉得有必要和他谈一谈。 余冰臣正在气头上,根本不想听一赫说话,僵硬的回道:“我先送浅碧回去,她还怀着孩子。” 没有责备,却比责备更严重。 孩子,一直是一赫的硬伤。她咽了咽口水,眼眶红润。 看她心伤,余冰臣又觉得不忍,改口低语道:“你莫乱想,待会送她回去,我就过来。” 余冰臣扶着浅碧护送她回房,安顿她睡下躺好。抬脚刚想去竹园,却被浅碧缠住。 “老爷,姐姐还在气头上,你现在去不是火上浇油吗?” 余冰臣苦笑,待会去见一赫免不了听她数落,可有什么办法,一赫性情耿直,眼睛里揉不得一粒沙子。 刚才浅碧的话虽有些不得体,可也是他心底的话,是浅碧体贴替他把歹话说出来。 他复坐到床榻,轻抚浅碧的脸蛋,云白的脸颊上好像还有丝丝红痕。 “方才……委屈你了。” “浅碧不委屈。” 浅碧强颜欢笑摇头,双手牢牢圈住余冰臣,把晶莹的泪渗入他的衣袍。 此情此景下,再能脱身离去那也真算不得个男人。 余冰臣放下银钩上的床幔,伏下身体,亲吻怀中人儿的眼泪珠儿。越亲越多越一发不可收拾…… “春姨,你去睡吧。” 春姨打了哈欠,想走又不敢走,困得眼皮都快贴一块去。 棋逢对手 2 “春姨,你去睡吧。” 春姨打了哈欠,想走又不敢走,困得眼皮都快贴一块去。 “夫人,你也睡吧。” “是啊,睡吧……”一赫拔出头上的银簪挑了挑暗淡的烛火,他是不会来了,她还睁着双目苦等什么? 黑夜给了人勇气,春姨抖了抖唇,大胆的说:“夫人,你也要改一改性子,女人太倔容易吃亏。你看成姨娘……多会服软做小,把老爷哄得……” “春姨,再说,我就掌你嘴了。” “好好好,不讲了,不讲了。”春姨捂紧嘴巴出去。 “从来只听新人笑,何曾听过旧人哭。” 一赫吹灭灯火,静静地在黑暗中流泪。 ——————^_^——————^_^————————— 最近丝货行的老板都说余冰臣交了好运,不知道搭上哪条线,居然揽到北平衙门的生意,为军队提供军服。 这可是一本万利求不来的好买卖,几万套的军服,每一套挣一块钱都不得了。 可惜,他没有大型纺织厂,不能一个人把订单吃下来,分拆成好几份与人合作,不过,也能赚不少。有生意自然忙碌,上海、苏州、湖州四处奔波。 可这奔波累人不累心,冲着工商总长的招牌滚滚财源不住涌来。袁克放交游广阔,带着余冰臣吃喝玩乐,北地勾当,南方艳妓都试过几回。 短短月余,余冰臣就尝到过去几十年想都不敢想的美食、美事。他沉浸在这蜜水般的日子里,轻飘飘像在云里。他正在考虑,等时机成熟,要在棉纱重镇南通办纱厂,袁克放很赞成这个提议。 “我们国家是丝绸之乡,哪里的丝都没我们的好,可大型纱厂、纺织厂都是外国人把持。有丝却纺不出上等布料,好的布料反而要从外国人手里购买,真是国殇。” “是啊,我们没有自己的工业,只能受制于人。洋人收丝时常常故意压价,我们的丝客又不团结,不仅不能合力对抗洋人,还常常窝里斗。所以,我一定要开自己的纺织厂,有了自己的工业,洋人也不敢再嚣张!” “对,就是这个道理。” 朝中有人好办事,真是一点不错。 袁克放这棵大树,随便拔根毛也比人腰杆粗,他一张嘴做一回买卖就抵得过别人三四代的积累。 他和袁克放一个有意屈就,一个有意攀交,又谈到未来在上海投资设厂越发相投相契。袁克放若到吴门,余冰臣必定把他请到家里小住,余家上上下下都知道这位贵客,殷勤备至。侍候得比正格的老爷还要仔细。 一赫托病,浅碧自告奋勇承担起女主人的职责,费尽心力的讨好工商总长。 她发现,这位远道而来的工商总长对什么都兴趣缺缺,唯独对沈一赫的刺绣十分好奇。 袁克放生在钟鼎之家,什么新奇玩意没吃过、看过,成浅碧拿出的东西哪一件都引不起他兴趣。唯独沈一赫的绣作让他流连忘返,赞叹连连。 沈一赫真正佳品绣作都被余冰臣收藏在私人书房里,轻易不拿出示人。和他从沈右横手里买的绣作根本不是一个档次,好太多太多。 余冰臣抱歉的说:“这些绣作是不卖的,因为每一幅都凝结着拙荆的心血,就宛如是我们的孩子,看着它们就像看到我们相处的点点滴滴。” “君子不夺人所爱。” 袁克放表示理解,心底说不清一股酸溜溜吃味。好白菜都被猪拱了,每天总要来书房欣赏片刻。 最近,浅碧的绣作也慢慢在人群中流传开来,她的刺绣得一赫真传,几乎一脉相承,非行家里手轻易分辨不出两人的手法。 一日,余冰臣拿出一条手绢,在袁克放眼前晃了一下,半开玩笑的说:“德谦兄对刺绣如此偏爱,可看得出刚才那方手绢上的兰草是谁所绣?” “我不知道是谁绣的,但一定不是出自尊夫人之手。” “何以见得?”余冰臣把兰草摊到他眼前,“你可看清楚了,这里使用的套针、点彩可是一赫的独创。” 袁克放“嗯”地拉长尾音,道:“虽然套针、点彩是尊夫人独创,这兰草也的确绣法活泼,色彩艳丽。但是,在我收集的作品中尊夫人不绣花朵,我从未见过她特意绣某一种花朵。显然她不像普通女子那样会在手绢上绣花的人。而且这兰草虽然即可乱真,一定得自s尊夫人指点,但刺绣讲究的平、齐、和、光、顺、匀,又都差一点点。我大胆揣测,这兰草不是子沅兄内眷之手便是尊夫人之姐妹子侄。” 余冰臣对袁克放惊人的洞察力震慑到悍然,背脊骨冷汗淋淋,暗暗庆幸没有以滥充好诓骗于他,不然,一定吃不完兜着走。 “德谦兄好眼力,这确实不是拙荆手制。”余冰臣把手绢收到怀里,言道:“拙荆不喜花草,极少绣制手绢,即使有也绣也只是一根双鱼银簪。” “银簪代表女子,而鱼形装饰在我国商代就开始有青铜盘形器物,秦汉时期的古镜,镜背中心部分常有十余字铭文,作吉祥幸福话语,末后必有两个小鱼并列,因为鱼余同音,象征富贵有余。而子沅兄姓余,尊夫人绣双鱼银簪是希望余兄事业亨通,财源广进吧。” “呵呵呵,呵呵呵。” —————^_^————————^_^———————— “他真是这样说的?真的吗?是真的吗?” 一赫一连追问春姨三次,她没有想到,自己讨厌憎恶的人,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在一赫的心目中,袁克放等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纨绔子弟,他能说出双鱼的意义,也算不简单,就不知道是不是他瞎蒙上的。 春姨肯定地点头,“我亲耳听到的就是这么说。袁老爷还说,余家有夫人绣技绝代,虽然成姨娘现在绣技还不成熟,只要勤学苦练前途无量,将来余家一门双杰,就好比上海露香园的刺绣之家顾家。” 一赫沉默片刻,刚刚对他稍减的恶感,马上消失地无影无踪,皱起眉头,脸色不快。 棋逢对手 3 一赫沉默片刻,刚刚对他稍减的恶感,马上消失地无影无踪,皱起眉头,脸色不快。 “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夫人,我早说了,人不能太善。你看,现在……别人也只认得余家有一个成姨娘,不知道有你。将来她若生了儿子,母凭子贵,就等着爬到你头上拉屎。” “住嘴!” 一赫重重拍一下桌子,春姨吓得一抖。 “咳咳咳——” “夫人,夫人——你别生气,都是我嘴多,你莫往心里去啊!” 一赫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喘到最后整个人像漏风的风箱呼呼作响,带着血丝的痰从肺里往外涌去。 “春姨,我警告你再不许说这样的话!”一赫狠狠抓住春姨的手腕,凶狠无比:“我了解冰臣,他绝不是那样的人!即使浅碧再美、再能干、再生育孩子,冰臣也不会弃我而去。”言下之意是糟糠之妻不下堂。 “是是是!都是我多嘴,老爷绝不会做陈世美的。” 春姨忙把一赫扶到床榻睡下,心里老大不痛快。觉得一赫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她好意提点不但没赏还听教训,负心汉子古来多,戏文里痴心女子不少,薄情男子更多。夫人的性子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迟早吃亏。 浅碧的步步为营,一赫不是一点感觉都没有。余冰臣对浅碧的宠爱也并非不心酸。 只是自从《樱花》落选万国博览会后,她的信心遭受到毁灭性打击,她一生孤僻,会的只有刺绣。而刺绣也不能提供给她想要的东西后,她甚至怀疑自己还有没有继续刺绣的必要。 她反复地想:到底哪里没做好?错在哪里?为什么偏偏最后就是《樱花》被刷下来呢?袁克放给的解释,她是不信的,没有出过国,看过大江大海的人多了,这不是理由。 这些问题没有对错答案,沈一赫不知道,袁克放最后放弃《樱花》的真正原因只是绣得太美,绣得太好,让人生出觊觎之心,私心的不想她去参展。 原来有时候太美丽本身就是一种错误,像身怀绝技,武功超群也是罪过一样。 天妒英才,天妒红颜。 一赫不停地咳嗽,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口腔中涌出来,手绢上染红朵朵。 “夫……夫人……” 春姨吓得天色发白,自古吐血之症难以医治。 一赫捂紧胸口,望着通红的鲜血,如丧考妣,脑袋里想起的是红颜薄命的林黛玉焚稿断情痴,最后一边喊着宝玉,一边吐血而亡。是郁郁而终的晴雯,不得善终。 “不——不要告诉别人……” “这,这可不行!”春姨哆嗦软掉的双腿差点跪下:“夫人,求你不要为难我啊。有病治病,小孩都知道不能讳疾忌医,若不告诉老爷,他知道后,我非卷铺盖走路不可——我乡下老家还有儿子未成亲,我需要这份工钱养崽啊——” 一赫万念俱灰,长叹一声倒在枕头上:“罢了,罢了,你去告诉他吧。” 得到消息的余冰臣,心伤的程度比一赫更重,少年夫妻,即使有些磕磕绊绊,看她病入膏肓,哪里会不心痛? 连上海也不情愿去,手头生意立即放下,跌跌撞撞急匆匆赶来竹园。 看到靠在床榻消瘦的一赫,两眼无神空洞地看着他时,顿时眼泪立即在眼眶转悠。 看他哭泣,一赫眼里也闪过水光,她是很坚强的人,即使死神站在门口也未曾流过眼泪;她又是软弱的人,看到爱的人的眼泪立即就泪流满面,弃甲投城。 “冰臣……你不要哭……” 余冰臣紧紧抱着她,用力得恨不得揉到骨头里。 一赫是他少年追逐的梦想,是和他融为一体的爱侣,她是他的眼睛,他的臂膀,有时不觉得重要,失去后才真的痛入骨髓。 “一赫,求你……让洋大夫为你诊治吧……” “好、好——” 一赫也哭了,靠在令人窒息的温暖怀抱,幸福得哭泣。 他轻轻呼唤她的名字,她轻轻答应。 曾经发生过的创伤、龌蹉、不满、伤心,都被泪水冲刷干净。 ——————^_^—————^_^———————— 沈家三兄妹,沈右衡和沈一芮像母亲,都是极为简单的人,或者说是非常愚蠢之人。这类人虽然表面人畜无害,有时候却十分令人讨厌。他们永远搞不清楚事情,交谈时对方已经不高兴的搭下脸,他们也不知道闭嘴。 一赫则像父亲,好学聪颖,条理清晰。父亲去世后,她虽然为了养家专心于刺绣而荒废了学习,可一赫没有终止过读书。她最爱《石头记》,却不爱才子佳人的俗套故事。与众不同,她喜爱《石头记》中的探春,爽朗大度,女中豪杰。 也许是缺什么才渴望什么,沈一赫可不是秋阳艳艳的探春,她是孤拐,高傲的妙玉。嫌弃别人,也被人嫌弃。 但她比妙玉好在,有刺绣做寄托,大把的时间、精力投入进去。和外界几乎没有交道,省去许多烦恼和闲事。 少女时代开始一赫的绣作不是气势磅礴的江山景秀,就是古典名家画作。对于刺绣之道她是有想法的,想要推陈出新,也曾暗暗发愿要超越明朝闻名遐迩的顾绣。只是困于生活和自身局限无法施展出更多的才能来。年岁愈长,愈感到力不从心。慢慢的便安于自身,有了退缩之心。从北平回来后这种念头更强,浅碧有了身孕,将来她就是嫡母,无论男女必然养在她身边,唤她“娘亲”。 想到孩子,她的心越发松散。她想做母亲好多年,现在终于有了希望。即使孩子不是她亲生,可关于孩子未来要怎么养,几岁开蒙读书,在哪儿受教育,她都有过细致妥帖打算。 面对余冰臣时,她又总有种自卑。一赫觉得余冰臣相貌堂堂,能言善辩,走到哪里都是大家的焦点。和他比起来自己简直太丑,太木讷。别看她对余冰臣表面冷冰冰,呼来喝去。其实心里她是非常在意余冰臣的,比想像的爱得多得多。她只是不知道怎么去表达这份感情,用怎样的方法让对方感知,只好一边用言语折磨余冰臣,一边不辞昼夜赶工绣作贴补家用:一边在心里怨恨余冰臣纳妾,一边又违心的同意浅碧进门。 她用自己的方式古怪别扭的守护这个家。 家是她的城堡,也是避风港。 外强中干 1 她用自己的方式古怪别扭的守护这个家。 家是她的城堡,也是避风港。 若是谁来侵犯,她一定会誓死捍卫。 跟着布朗医生,袁克放终于在来吴门一个月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沈一赫。布朗医生是德国人,需要一个翻译,他自然当仁不让。 进来竹园,见到里面的一景一物,袁克放心里感叹:他兄弟姐妹众多,见过不少雅致的闺房,但这一所竹园最舒服,最符合美。 世界上有一种美的东西,人们在接触它时,往往感到一种惆怅。 竹园以小见大,壶纳天地。不必华楼丽阁,不必广置土地,引一湾清泉,铺几条幽径,便俨然构成一角自足的世界。 美不在多、不在复杂。它在于一种难得的刚好,不多一分,不少一分。袁克放看竹园里每一样东西都不多不少,就在它应该在的地方。 要见生人,一赫不顾身体虚弱,硬撑起来换上见客的青妆花罗女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头顶插着莲花童子铃铛银饰,耳朵上挂着金镶青石耳坠子,还怕脸色太白,扫上点点胭脂。 布朗还未到,她早已经端端正正坐在客厅等待不知道多久。 袁克放对余冰臣的失职感到愤怒,她是病人,怎么能为了看病反而劳累一场。而且为什么要化妆呢?涂脂抹粉怎么让医生完成“望、闻、问、切”中的“望”! 看见袁克放,一赫心里也只犯嘀咕,他怎么来了?见他比见比见洋大夫还紧张。 北平一别半年,未想到大家会在这等情形下见面。 还是余冰臣、袁克放和她,不同的是多了布朗医生和沈右横,这里是竹园,也不是北平。 一赫和大家见过礼,含蓄地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后才缓缓坐下。她的双腿在裙底下微微发颤,咸甜的味道在口腔弥漫。她把不适忍了又忍,不愿被人看见她的狼狈和窘迫。 “余夫人,好久不见。” 嬉皮笑脸,头戴晶墨眼镜的袁克放率先向她打招呼。 一赫欠一欠身,道:“总长有礼。” 真是文绉绉地故意疏远,袁克放淡然一笑。晶墨眼镜后的双目炯炯有神盯着一赫。 一赫感应到他的目光,脸蛋麻辣火烧样发烫。她发誓,他绝对是别有居心而来,可终究是为什么,她也不清楚。 “你应该把脸上的胭脂洗掉。” 他突然蹦出的话让一赫吓一大跳,脸色骤变。 什么意思?是故意的吗? “你脸上脂粉颜色太厚遮盖了本来的脸色,会妨碍医生看病。” 一赫控制不住恶劣的心情,抿紧嘴巴不说话。 他真讨厌,总爱挑她的毛病,第一次见面时是,现在又是!脂粉厚那是因为脸色不好。女为悦己者容,除了名节,女子最在乎的就是容貌。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李夫人垂危之时尚且用手绢遮住面目不让汉武帝得见。他怎么就觉得自己能够大大方方任人观看她的病容! 她紧紧捏住拳头,越想越觉得他是针对自己就越生气。 熟悉一赫的人都懂,当她抿紧嘴唇,眼睛瞪着,一言不发的时候,马上要发怒的时候。 沈右横怕一赫发脾气,忙打圆场:“赫赫你就听袁总长的,大家都是自家人,没有什么可避讳的。” “是啊。”余冰臣握紧了妻子的小拳头,安慰她绷紧的神经:“一赫,治病要紧。” 余冰臣的话像一枚钢针“噗”地刺破她饱满的锐气,夫妻两人交手相握,感受到他掌心的温热,一赫的脸色慢慢由阴转晴。 春姨马上去打来一盆清水来,绞干毛巾,递给一赫。 众目睽睽,一赫面红耳赤,只得背过身去,用毛巾擦去脸上的胭脂水粉。心里默默咬牙把多管闲事的袁克放骂一百次。 她觉得自己本来就很丑了,生病后更丑,现在还要把最难看的一面示人,若不是冰臣求她,她宁可死去也不要受这侮辱。 “没有擦干净,还有嘴上的胭脂也要擦去。” 袁克放不依不饶,一赫几乎气结,恨得要甩他两耳光就好,忍住怒气,重新把脸又擦一遍。好像为了和他对着干,用力的要把脸皮擦破。 洗干净脸后,她的苍白、虚弱一览无遗。 盛装华服之下不会发觉,褪去艳丽才触目惊心。像纸一样白的脸,没有一点血色,没有光泽,黯淡无光,病容被衣裳衬托得更加难看。 不用布朗医生,在场的所有人看见这张脸就知道她病得很重、很重。 布朗医生打开医药箱,取出听诊器、压舌板、棉签等等用物。 他开始询问一赫的主诉,如:“哪儿最难受?有什么症状?咳嗽吗?咳得厉害吗?”诸如此类。 布朗医生问一句,袁克放翻译一句,一赫回答一句,袁克放再翻译给布朗医生知道。 所以,一赫回答的每一句话都是对袁克放所说。他每说一句都会默默注视一赫几秒,好像在掂量她有没有说真话。一赫被他看得如坐针毡,他给人的压力太大,像四面八方涌来的潮水,让她无处躲藏。 “你——说什么?” 一赫鼓起大眼睛,脸色绯红,她肺都要气炸了。 袁克放十分镇定,好像料到她会有这样的反应,把话又再说一遍:“布朗医生说,请你脱去外衣,他要用听诊器听你肺里的呼吸音。” 一赫又急又羞,女子的身体怎么能暴露于陌生男人眼前?哪怕是为了治病也不可以。 余冰臣同样也被这样的要求吓了一跳,妻子是他的私人财物,如果要在另一个男人面前宽衣解带,他也会忍受不了,支支吾吾的说:“一定……非要这样吗?女子授受不亲,还是不大好吧……” 面对余冰臣的愚昧,袁克放愤怒不已。 “愚蠢荒谬,医者父母心。在医生眼里没有男女之分,只有健康人和病人之分。人体说到白,就是一堆器官、组织,哪里有什么不可示人的!在生命面前,还扭扭捏捏在乎这些细枝末节吗?” 在余家袁克放的话宛如圣旨,他一发火,余冰臣心里不情愿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外强中干 2 在余家袁克放的话宛如圣旨,他一发火,余冰臣心里不情愿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布朗医生听不懂他们在争执什么,把听诊器挂在耳朵准备开始检查。 一赫咬着唇,紧紧捏着衣襟。 她恨袁克放,从讨厌变成恨。恨他处处为难,恨他对余冰臣的颐指气使。 “医生只是想听一听你的肺部有没有杂音,这是检查的一种方式。”袁克放小声向一赫解释道:“这很安全,并不会伤害你。” 一赫看着他,看他的眼珠是极浅极浅的棕色,像一湾一湾的湖水,倒影着古树和乌鸦。 他在笑,眼中也泛起笑意,是嘲笑吧?还是幸灾乐祸? 北平,是她刻意不去想的屈辱。他这个工商总长家世显赫,由总理直接任命从国外空降回来,少年得志,意气风发,开始的怠慢和高傲,根本不屑会他们一会,冰臣托了多少关系,受了多少冷脸,才求得他一面。 那日一面,本来她就病得糊涂,心里又不情愿,和他说过什么自己都忘了,只记得他最后张狂的笑声,和看她时意犹未尽的眼神。 她讨厌他的眼睛,他的脸,所有关于他的一切…… “你放心,这检查一点不痛……” 一赫看着他的眼,慢腾腾的说:“好。” 这么肯合作! 袁克放眨了眨眼睛,怕自己听错,又问一次:“你说什么?” 一赫把手放到衣领的盘扣上,他微微倾身希望听清楚。 电光火石,快如闪电间,一赫响亮俐落地狠狠抽打他一耳光。 “啪!” 她用尽全力,他的右脸显出一个红色巴掌。 大家都傻了,面面相觑气氛冰冷。 袁克放是贵客啊! 她居然—— 袁克放也愣了,从小到大,他没被人碰过一根小指头,父母亲重话都没讲过他。 疼,总会消失,而自尊心受到的伤害不会消失。 他低着头,感到这一切莫名可笑,太可笑。堂堂工商总长身份,不坐在皇城根底下悠哉享受。 费这番周折干嘛? 他只是想让这个女人活下去,而她还给他的是清脆的耳光。 “一赫,你怎么可以这样!”余冰臣首先回过神来,铁青着脸呵斥妻子的无礼:“太没规矩、太过份了——” “过份?”一赫握着发颤的拳头,一字一顿的说道:“他用莫须有的罪名把我的绣作刷下来就不过份吗?我为绣好那幅绣作付出多少?多少个日日夜夜彻夜不眠他知道吗?没有公平也没有公允,就他一句话抹去我所有的努力!” 否定的不仅仅是《樱花》的成就,更是她多年付出,江南第一绣娘的招牌! “住……住嘴!”余冰臣气得跳脚,万国博览会的事早就过去了,还提出来讲什么!一赫死脑筋,落选已经落选,再怎么抱怨生气,时间也无法倒流,何不忍下这口气,再图将来。现在把和袁克放的关系弄拧了,什么好处都没有,“唯女子小人难养也,难养也……啊呀,德谦兄,你……你……” 袁克放埋首冷笑两声,拂手掉头而去。 他一走,病自然看不下去。布朗医生咕噜几句,开始收拾东西。沈右衡看看妹妹,再看看外面,跺一跺也跟着出去。 春姨呆若木鸡,杵在一旁许久方回过神来:“夫人。这,这,这,我,我......他……” “你想说什么?”一赫冷冷地问她。 “没……没有什么……”春姨咽了咽口水,改口小声问道:“夫人,你……饿不饿,要不要……吃一点东西……” “不用。你去厨房给我烧一壶热水来吧。” “好,好,好。” 春姨跑着出去,马上去厨房把刚才发生的事情绘声绘色告诉其他人去。 手好痛! 一赫心脏到现在还在“扑通、扑通”的跳。出生到现在,她从没打过人。今天才知道原来打别人时自己的手也会痛,手掌痛得都肿起来了,越揉越痛。 低头一看,手心潮红,滑腻腻的汗液粘在上面脏乎乎的。她把手反复在手绢上擦着揉着。明明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她还是不停反复。 她不是不害怕的,不是不后悔的。 气头上,像血液冲到头顶,做什么都是下意识的举动,没有想过后果。如果重来,她可能没有那样的勇气再做一次。 后果一定会很恐怖,他那样生气,被妇人掌捆是奇耻大辱,不知道他会怎么样对付自己和余家。 有人推门进来,是春姨吧,除了她谁还会来竹园? 一赫头也不抬,继续拿绢子擦着手。她已经想清楚了,生不容易,死又有什么可难。大不了,豁出去就是一条命。 “春姨,倒水给我净手,怪脏的,把香皂胰子多拿些来——” “我有这么脏吗?沈一赫。” 一赫抬头,手绢都掉到地上。 “你——” 眼前站着的不正是她讨厌的袁克放吗? “我想,你是不是还欠我一句,对不起。” 袁克放本来是要走,可心里实在太气不过又转竹园。他站定不走,逼得一赫不得不转头和他对视,她的脸从白转青,从青转红。 他拣起地上揉皱的杭丝手绢,素白的手绢右下方绣着一支唐制式样的双鱼发簪。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北,鱼戏莲叶南。” “把……把手绢还给我!” 一赫激动地从他手里把手绢抢回来,眼望着他,身体不住发颤。 她绣双鱼,固然是鱼通余,象征富贵有余。更暗合她期盼的夫妻和睦,如鱼得水,水乳,交融。 他完全看透了她,从里到外把她琢磨通透。她怕什么,爱什么,想什么全捏在手心。 “你,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只是想要一句你说的对不起。” “对不起?你无故刷下《樱花》难道不欠我一句对不起吗?你今天在众人面前让我难堪,使我难受——” “沈一赫,你太天真。参加万国博览会只会让你死得更快!你根本分不清什么对你好,对你坏。被人害不可怜,可怜的是自己害自己!今天你做的一切,是绣一百幅《樱花》也不能抵消的过错,你一直在自己害自己,放弃医生,放弃拯救自己!” 外强中干 3 “沈一赫,你太天真。参加万国博览会只会让你死得更快!你根本分不清什么对你好,对你坏。被人害不可怜,可怜的是自己害自己!今天你做的一切,是绣一百幅《樱花》也不能抵消的过错,你一直在自己害自己,放弃医生,放弃拯救自己!” “我怎么会害自己,你胡说八道,胡说八道!”一赫哆嗦着朝他歇斯底里吼道,失态地用手推他出去:“你走,你给我走!”她不想再听他说任何一句话,一个字。 袁克放被她推着往后退,“沈一赫,我告诉你,你不是身体病了,是你心里病了。因为你输不起。” “你走!走——”一赫心跳得飞快,害怕他说出来的每一句话。 “万国展览会得失利让你自信垮台,你害怕失败,所有不愿拿针。我来之前,对你还有稍微愧疚,觉得是不是糟蹋了人才?现在来看,我的决定是正确的,沈一赫,你和你的绣作也就到这里,到了头!” “你——你——你滚、滚、滚——” 一赫被他激得咬牙切齿,深恶痛绝地恨他。恨他的拆穿毒舌,把她的伪装和包裹一层一层拨开。 志在必得的万国博览会不是打击她的自信,而是打掉她唯一的,能让余冰臣看重的东西,她害怕的是没有刺绣,她还有什么东西能让冰臣的眼睛不移开自己呢?如果自己连唯一的刺绣都做不好,他还会爱自己,喜欢自己吗? “闻名天下,江南第一的绣娘沈一赫,也不过如此吗?” “你闭嘴!” 一赫狠狠抓住他的衣襟,胸中燃烧着熊熊怒气翻搅她的五脏六肺。“你对刺绣了解多少?对我又了解多少?”很少很少流泪的一赫,猛力缩了缩鼻子,哽咽道:“自我十五岁开始,昼夜有作,常过夜半,炷灯代烛。即便出嫁为妇,也不敢懈怠半分。除了日常起居,所有时间全花费在刺绣上,我绣过无数的凤冠、霞帔、补子、官服、被面、枕套、鞋面、手帕、扇袋、挂件、荷包、帐帏、椅披、戏服行头、各种各样的台屏、立轴、镜片、画片、立件、册页,长年累月,久坐成疾,伤及任督二脉。只因为刺绣是我和家人生活的根本,它不是大家眼中消磨时间的无聊消遣,而是要换回银子的东西。所以它与我的生命一样重要,甚至更重要!” 她声色俱厉,一湾清泪嘀嗒而下,一字一顿控诉:“你这个远居庙堂之高的人,根本不知道失利万国博览会对我意味着什么……” ———————^_^———————^_^———————— “七爷,事办完了。您看定什么时候的火车方便,老爷问了好几次。” 方便? 袁克放颦眉一笑,饮口咖啡,看窗外连绵的阴雨,回头问好兄弟、好跟班张隼:“你什么时候也和我玩虚的了?我老爹那一摊子事忙都忙不过来,还有时间理会我?” 张隼挠头直笑:“七爷您就别为难我了,是郑夫人催促您回去。再说京里真已经累了许多事情,没有您,事情都办不下来。” “算了吧。我这工商总长就挂个虚名,要钱没钱,要权没权。” “那哪里会罗,大家都指望着你。” 张家几代人都是袁家总管,张隼和袁克放年岁相仿,从小一道读书上学,留学也是一道,哪晓得回来后张隼还是跟班。 这是他自个的选择,没人逼他,果应那句老话,做不做跟班是命,和读多少书没关系。 "布朗医生回上海了吗?" "是的,我亲自送上马车的。"张隼点头,"布朗说,看余夫人的面色和家人的描述,有可能是痨病——但他也不能确定。最好能马上去上海。" 袁克放迎窗而立,微微细雨扑打脸颊,不凉不冷。但很快雨丝汇结成一条一条的细线顺着脸颊往下流,像一行一行的眼泪…… 那天,沈一赫的眼泪也是这么多,这么长...... 她的哭诉言犹在耳,使人心伤。 “张隼,一个中等人家一年需要多少银子?” “那就要怎么养了?如果余家是像那样的小康之家,一妻一妾,两个仆役,几个丫头婆娘,四五间带院子的青砖瓦房,再加上日常消费的话,想要维持体面的生活最少一年要五、六百银元不可。” “余冰臣生丝行的生意如何?” “世道不稳,江南一带连连兵祸,能不亏就是赚。” “沈一赫绣一件两尺长的《加官富贵条屏》才不过一百银元,常人至少要绣半年,她技法再快也要三月,一年到头,手不停歇才绣得四件。” 张隼马上插嘴道:“一百银元是未落选之前的价格,现在不过五十银元而已。” 冷冷的雨越下越大,袁克放的心也越来越冷。 他叹气地捏捏眉心,羞愧于自己的鲁莽。 断人财路,视同杀人父母。 难怪会被人讨厌啊! “七爷,也无需自责。您不是把军服的大买卖交给余冰臣去做吗?这一单生意,他最少要挣一万多银元,就是再多的过错也补偿了啊。”张隼安慰他道:“他们心里对你只有感恩戴德的。” 正说着话,仆役进来报禀道:“有两位爷在外求见,一位姓余,一位姓沈,他们还抬了许多箱笼,请问大人,是请进来,还是轰出去?” 袁克放擦掉脸上的雨水,关上窗户,慢慢道:“请客人进来。” 箱笼打开是璀璨夺目的绣作,张隼可不识货,他目不斜视面无表情向余、沈两人说道:“抱歉,抱歉。二位要白跑一趟了,今天早上我们总长已经坐马车回北平去了。” 余冰臣一脸懊恼,不死心追问道:“请问,总长什么时候来?前日拙荆多有得罪。我已经训斥了她,希望总长莫见莫怪。这箱笼里的绣作都是拙荆最好的作品,还是不嫌弃——” “可不敢当啊,余夫人脾气厉害,普天之下,怕是第一个掌捆袁家人后还能活着的人。” 赏春 1 “可不敢当啊,余夫人脾气厉害,普天之下,怕是第一个掌捆袁家人后还能活着的人。” “那是总长大人大量。”余冰臣尴尬陪笑:“为了表示歉意,拙荆与我想为老夫人生辰赶绣一幅作品,就不知道老夫人喜欢什么?” 张隼“啊”了一声,表示知道。 “你们先把箱笼抬回去吧,一切等总长定夺。 “是。” 蠢笨如沈右衡也看出气氛不对,大气不敢出,和余冰臣陪着笑脸把绣作一件一件装回去。 忙活半日,好不容易装好了,抬上箱笼刚走到大门口,又被张隼叫了回去。 “各位留步,虽然七爷不在,但我还是能做这小小主的。绣作中有一幅《樱花》的绣品留下来吧。老夫人的寿礼也请劳烦余夫人费力。至于要绣什么,怎么绣,七爷暂时还没考虑好,考虑好了自然会通知余夫人。” 真不晓得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行人敢怒不敢言,只得重新搁下箱笼拿出他指定留下的《樱花》。 ………………………………………… 袁克放收了《樱花》后,便在吴门消失了。 像他出现的时候那样猝不及防,他的离去也是悄无声息。 余府啧啧称奇,袁老爷的好度量。被夫人无理掌捆后,不仅不怪,还送来许多珍奇的参茸补品。果然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大人有大量。 余冰臣不动声色,一如往常,该干嘛干嘛。这期间一赫的身体倒奇迹般好了许多,虽然还是咳嗽,但比先是改善不少。能起来在家里走动走动。倒是沈右横沉不住气不断埋怨妹妹不该得罪袁克放这棵摇钱树。 沈右横到余家一次,一赫就被他气一次。索性,沈右横再来,她干脆闭门谢客。 袁克放的请柬是在初夏一个寻常傍晚送来的。 原来,他早已着人在吴门买下一处宅子,现已修葺一新,正准备请戏台子来唱戏吟诗,特邀请余先生和夫人莅临观赏。 余冰臣自然得意,捏着请柬喜上眉梢:“我就知道这位袁总长是会再来的,前一阵子有人说,西厂街的柳家花园被一个富人买了,只知道是北方人却打听不出来路的时候,我就猜到十有八九是他。” “咯咯,老爷真是神机妙算。”浅碧轻言细语的笑,一边用手抚摸自己隆起的肚子,"老爷是不是连今天的请柬也猜到?" "哈哈哈。"余冰臣眉飞色舞,一扫多日郁闷,“差不多吧,他要留下《樱花》绣品的时候我就有预感,他一定会再来此地。” 一赫默默无言,退出来后,整个人在夜风中发抖。 "夫人,别站在风口里头,夜风冷。"春姨把披风给她围上。 一赫掀开披风,气恼的说:"我不要!" 春姨人情世故老辣,夫人为什么不高兴,她明镜似的。 余冰臣明明料到袁克放会去了又还,却故意不说,看沈右衡责怪一赫,两兄妹怄气,现在一赫知道实情怎么能心平气和? "夫人,别为闲事生气,气坏了身体是自己的。" "正因为身体是我的,随我怎么处置谁也管不着。" 一赫脾气古怪,春姨不敢多言,默默跟着她回到竹园,一宿无话。 余冰臣高兴劲头没几天,一赫就让他吃了苦头。 苏南吴门之地,富贵人家都爱修建园林,假山亭阁,小山小水,取它小巧精致之美。苏人又喜爱昆曲名伶,修好的园子常常请来著名戏班唱曲饮宴,一唱就是三五天。 一曲昆曲的《牡丹亭》、《长生殿》、《琵琶记》、随便哪一折不要连着唱几日的?更有甚有钱又爱戏的人家常年在园子里养一群红伶,自己都能扮相上台唱上一夜。 袁克放从上海请来最当红的"彩霞班",在园里唱三天的《牡丹亭》,吴门上下皆以能收到请柬为荣,谁不想攀交这位工商总长,坐顺风车? 余冰臣是最不能放过这样的机会,偏生恰恰此时,一赫身体不适,病恹恹的起不来床,不能随他赴宴。 余冰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不断找大夫来看病问诊。可药吃得再多,一赫的病并没有什么起色。 春姨侍候一赫多年,一赫到底是不能起床,还是不想起床,大概还是能分得清楚的。 她叹息压叹息,当着余冰臣的面不好多嘴。 夜深人静,余冰臣走后,安顿一赫睡下,她就在一赫床边打地铺。 "夫人,我是多嘴,你莫怪我,人老了就话多,爱叨叨。" 一赫咳了几声,没有说话。 春姨枕着月光小声劝慰:"你是好夫人,老爷是好老爷,可我总觉得你们相处的别扭。夫妻有什么事情不能敞开来说呢?他想他的,你过你的,这样过家就过得不像家。老爷不给你说实话,你躲着不去,也不大好吧?你这么明显,连我都看出来,不可能老爷看不出来?老爷看出来也不说,把事都积在肚子里,你们这样很不好呀。" 一赫默默咬着被子,咬出一个,一个窟窿,像老鼠啃噬她的心脏。 "他明明看出我装病也不说我——明明晓得我不喜欢那个工商总长也当看不到——咳咳咳——还硬要我给他娘生辰刺绣——咳咳咳——" 春姨忙爬起来给她端痰盂,递毛巾,“夫人,你就给他绣好了,就当为了老爷——夫妻情分不就是你帮我,我敬你,老爷会念着你的好的——” “咳咳咳——” 一赫越咳越厉害,咳到浑身脱力,面色发白,最后虚软瘫在床侧。 "哟,咳得这么厉害,我去通知老爷。” "不要去。"她拉住春姨的手,骨瘦如柴的手指节嶙峋,她憔悴痛苦,面露苦笑,"你去——他不想来也要来看我,又何必呢?" 自从,她掌捆袁克放后,余冰臣就再未踏入过竹园。 她病得再厉害,他也只是尽力多请大夫,不肯亲身来看望她。 "我知道,他是怨我——怨我不懂事,不肯帮他。”一赫无力咳了几声,看着头顶的床帐桅顶,感慨的说:"春姨,我也不是怪他——而是我害怕,害怕有一天……会再回不了这个家……" "不会、不会。"春姨拍着一赫的肩膀,像安慰孩子一样安慰她:"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们大家看得清清楚楚。夫人,老爷的心都在你身上。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啊!你不要怀疑,也不用担心。" 他还爱我吗? 一赫不刚问,也怕问。 赏春 2 他还爱我吗? 一赫不刚问,也怕问。 过去的一赫能肯定,而现在,在有了浅碧,有了孩子,谁能肯定,就是余冰臣自己也不能百分百的肯定吧。 她很后悔,无比后悔。 "春姨,我应该要一个孩子,无论怎么就是拼上性命也要为他生一个。” "别傻了。夫人,你身体不好,万一搭上性命怎么办?你还有母亲、哥哥、姐姐啊。你有三长两短,他们且不跟老爷拼命?” 沈家兄妹的不讲理大家可是都知道的,余冰臣纳妾都上门大闹一场,要是一赫有个好歹,非把余冰臣宰了不可。 没有子嗣,不得不同意纳妾。她是要退不能,要进不能——只能眼睁睁看着丈夫慢慢滑入别人怀抱,再不进这间卧室,再不靠近她的床沿,再不躺在她的身边入睡。 每晚除了叹息就是悔恨陪她入睡。 ————————————————————————————— "彩霞班"的冯老板杜丽娘不仅戏着实唱得好,扮相也美。不枉袁克放花费不菲将他从上海请来。三天大宴,众人听得如痴如醉,尤其是沈右衡,被冯老板迷得神魂颠倒,三魂七魄早属于台上的杜丽娘。 旧时名伶唱杜丽娘的游园惊梦,并不需要搭建戏台布景,直接就在花园的楼台亭阁,小桥流水旁开始。不仅意境优美还人景合一。当青春婉约的杜丽娘从花园幽暗深处款款走来时,观众立即被代入故事中,觉得这不是虚幻,而确实是发生过的故事。 沈右衡眼睛痴迷看着表演的杜丽娘,一边使劲拉妹妹一赫的手袖:"一赫,快看,快看,他的手,腰,眼睛,眉毛——全是戏啊,活脱脱就是杜丽娘再生。好可惜,前二日你病了。没看到前面——” 一赫不耐烦地把袖子扯回来,眼睛并不看台上的表演。 他们坐的位置很好,前方就是表演的花园,头顶上黄灿灿的大红灯笼连成海洋,被夜风吹拂微微晃动,照在浓妆艳抹的杜丽娘身上,更显得妩媚秀丽。 一赫扬了扬帕子,觉得那杜丽娘美则美,但少了一份少女的纯真。 今天是袁克放请客的最后一天,也是唱大戏的最后一天。一赫还是来了,她也说不清是为什么要来,也许是为了余冰臣,也许是为了什么别的吧。也可能只是为了心安,为说服自己,为家,余为冰臣做出最大的努力,不管结局如何,她心安。 而现在,她的丈夫并没有陪在她的身边,他忙着应酬,忙着交际疏通上下关系,早把她晾在一边。 "一赫,你快看!" 沈右衡又来拉妹妹的袖子,一赫忙把手藏在身后。 "你没看腻吗?这出戏你看了不下百遍?倒背如流都可以了,还需要这么兴奋?"一赫鄙夷地斜眼觑了哥哥一眼,淬道:"戏子无情,婊,子无义。" 一赫不喜欢听戏,嫌弃戏文下流,最恶西厢和杜丽娘。 沈右衡自讨没趣,只好转换话题:"冰臣呢?今天你们是不是需要和袁总长敲定他娘老子生辰绣作的主题?" "嗯。"一赫玩弄手里的手绢,心不在焉的答着。 来不就是为这个? 而可了这么久,余冰臣就安排她坐在这儿听戏。来以前,她还有一些担心,怕见到袁克放会尴尬,他又会给她难堪。 见到了,才发现是自己多虑。 他淡得很,笑容也淡,眼神也淡,语气更淡。身边跟着一个时髦女子。一赫猜测她是从上海来的吧,西洋裙子,卷卷头发,头上戴着夸张的羽毛帽子,明明是黑头发黑眼睛说中国话的中国人却弄得跟洋鬼子似的,真难看。 一赫不喜欢这样的女人,照面时故意别过头假装看风景。 不但是假洋鬼子女人,这里所有的一切她都不喜欢。 "唱戏,唱戏!吵得我头痛死了!" "先喝一些水?"沈右衡为妹妹端上龙井。 "不要,我要回去。" "别闹啊,赫赫,宴会还没结束,你怎么能走?"沈右衡急了,知道妹妹任性,忙安抚道:"我去问问,有没有安静的地方让你休息休息,好不好?” 一赫不说话,没反对即是同意。 沈右衡连忙去为妹妹找地方休息,不一会儿,张隼带着两个丫鬟和他一起过来。 "余夫人,我是七爷的管家,请问您哪儿不舒服,需要请大夫吗?" 张隼殷切态度倒引得一赫有些不好意思:"没、没要紧的,老毛病——头疼而已,躺一会就好了。" "请跟我来。" "好。" 一赫心里责怪哥哥小题大做,又不好当面拂逆张隼的好意,只得带着春姨一起跟着他穿廊走道,在偌大的花园中穿梭。走着走着,一赫眼都看花,全园的景色简洁古朴,落落大方,不以工巧取胜,而以自然为美。所谓自然,是不矫揉造作,不加雕饰,不露斧凿痕迹;二是表现得法,力求山水相宜,宛如自然风景。喧闹的戏文声音越来越浅,最后几不可闻。 他们来到一处清幽的房间,进门摆着一张八仙桌,上面放着四样干果,后面挂着众鱼嬉水图,下面摆着两张高椅,小机子。右手边是一间书斋,面积不大,书桌上没有中国文人的笔墨纸砚文房四宝,也没摆放梅兰竹菊。只零散搁着几本大部头的书籍,一赫扫眼一看,是外国书。书架上也是空荡荡的,杂物到有一些,书没几本。左边的卧室也是简单摆设,雪洞一样,什么观赏把玩的东西都没有。 "余夫人不嫌弃,就先在这休息片刻。"张隼恭敬的说:"我在德国曾学过一段时间的西医,有一些止疼药片效果不错。呆会着人送来,夫人服用两粒可以暂时缓解疼痛。" 一赫只想:袁克放是大家公子,当这么潦倒的房间绝不可能是他的,便安心的说:"麻烦你了,张管家。" "余夫人客气。" 吃过张隼送来的药,又喝下一杯热茶,人一放松,就有些昏昏欲睡。 "春姨,我先睡你会,你叫我。"一赫靠在床沿,缓缓闭上眼睛。 她睡的时间不长,半盏茶的功夫,打个盹而已。醒来后,通体舒服,脑子的闷涨感消失的无影无踪。 "春姨——" "春姨——" 一赫连叫两声,没见春姨进来。 跑哪儿去了? 赏春 3 "春姨——" "春姨——" 一赫连叫两声,没见春姨进来。 跑哪儿去了? 她伸伸懒腰,从床榻上下来,睡眼惺忪,头发松散,宛若美人一般。一赫在房间兜转,来到书斋。书斋一个人都没有,只是桌上的书籍似乎和刚进来的时间若有不同,一赫的观察力比平常人敏锐的多。 她踱步走到桌前,桌上端端摆着一本巨大的硬壳书本,上面印着看不懂的蝌蚪洋文,还有一个奇怪的裹着头巾的外国修女。 "这些都是些什么——"一赫默默的嘟囔,伸手翻开一页。 "呷——" 刚看一页,她猛然把书本合上,心慌乱跳,脸辣火烧。她不敢相信看到的东西,又打开立马又合上! 一群群没有穿衣服的女人在铺满玫瑰花的大理石围成的澡堂里洗澡,她们有的赤身裸,体,有的轻披萝纱,她们身边摆着葡萄和美酒,每一个人脸上都是慵懒和满足—— 一赫比发烧还烫,她恨自己怎么那么好的眼力,只是一眼,看得清清楚楚,连葡萄上的露珠都看得分明,特别是那莹润,柔和的色彩,张力十足,魅力非凡。 她骂一句“无耻荒淫”,转身要走,行到门口,又忍不住返回来。左右无人,大胆地快速翻看起来。她的手抖得厉害,心在狂跳。眼睛一刻也舍不得从那些西洋画片上挪开。 画片上有西洋画,有雕塑,有女人,有小孩,有男人—— 她从没有见过那么多不穿衣服的男男女女,男人均是雄壮的肌肉,粗大的手臂,坚毅深邃面孔……一赫在心里暗想:原来外国男人这么有力量,他们吃什么长大的?那么粗壮的手臂一下就可以把人捏死。女人原来是这样丰满,肉感,像过年吃的肥鹅,一咬下去,脂香四溢,而且她们都没有穿衣服,也不已赤身为耻……那好看的颜色,明黄、暗蓝、雪白纱笼、皮肤细腻逼真的纹路……太好看了,一赫飞速翻阅读一遍,不过瘾,又从头翻起来,浑然忘记时间。 "好看吗?"袁克放突然出现在她身后,饶有趣味的问。 “啊!”一赫被吓得面色惨白,活像见了鬼,慌张地差点把打开的书籍掉到地上。 "这是外国著名艺术作品集,有油画、雕塑、如果你喜欢可以送给你。”他微笑着看她,一脸玩味。 一赫咬着牙,脸蛋红得滴血,想到他是这本书的主人,必定看过,也知道书中的内容,就羞愧得恨不得去死。她想骂他:“无耻、卑鄙、下流!”又觉得不妥,那样不等于也在骂自己吗?索性不搭理他,转过身低着头就想从他身边闪过。但袁克放且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稍稍挪动步子挡住她的去路。 她往左挪两步,他也往左挪两步;她往右走两步,他也往右。 一赫抬起头,雪亮的眸子想要烧穿他,尖尖小脸因为激动燃起红霜,配着她身上藏青色雪花罩袍,像初春三月的桃花,艳色逼人。 袁克放深谙:狗逼急了跳墙,兔子逼急了还咬人的道理,笑着退后两步。 “余夫人既然来了,怎么急着走哩。”他笑着踱到书桌前,修长的手指在书本上扒拉两下:“不如我们现在就把绣作的主题定下怎样?” 他这么一说,一赫不好再跑出去。 “总长想绣什么送给老夫人?松鹤延年、寿星捧桃?” “那也太普通。”袁克放连连摇头:“庸俗之物既显不出我的诚孝也枉费了余夫人的无双绣艺。” 说到刺绣,一赫来了精神,转过身体,认真的问:“看来要绣什么总长是早有打算。” “不错。”袁克放微微一笑:“西风东渐,新文明之花处处开放。我们再绣一些寿桃、仙鹤不是贻笑大方吗?我既然担任工商总长这个位置,更要响应国民心愿,开西化之先河。” 一赫眨巴着眼睛,大不太能理解他话中的含义。他口口声声的“新文明、西化之先河”不由让一赫想起今天陪在他身边的女子,西洋裙子,羽毛头饰,中不中,洋不洋。 “总长什么意思,不妨直说,做买卖永远是顾客为上。”一赫没有说完,买卖人最要紧是银货两讫。她始终把这当做一单生意,她出货,他付钱。生意做完,老死不相往来。 她这急欲撇干净的心思惹得袁克放老大不痛快,可恨这身无二两肉的妇人简直把他当作洪水猛兽。可再不高兴,他面上仍是笑着:“余夫人真是豪爽,我也不废话。余夫人,你看就绣这幅如何——” 他翻开刚才一赫看过的书籍,指着上面的图画,一赫凑近一看,全身上下都红热到沸腾。 那一页正画着在一间古色古香的外国房间卧室,一对年轻的男女坐在床沿调情。女孩金色长发,珠圆玉润,露着洁白胳膊,无限温柔靠在男孩肩上,她上披白色轻纱下身着红色萝裙,无一例外的是衣物下的身体轮廓一清二楚,便是胸部的乳晕都依稀可见。更不用提那男孩,除了肩膀上一块蓝色围巾,全身上下一根纱没有,坐在床沿,手持竖琴深情回望身后的少女。 “这幅画叫做《帕里斯与海伦之爱》。”袁克放一边观察一赫一边慢慢腾腾介绍:“这幅画取材于古希腊浪漫美丽的神话,海伦是宙斯和丽达的女儿,她是那个时代最美丽的女孩。她一直跟随继父斯巴达的国王廷达瑞斯长大,后来斯巴达的国王为她选定了阿伽门农的兄弟墨捏拉尔斯做为海伦的丈夫,并且把斯巴达的王权交给了他。哪知有一天,特洛伊的王子帕里斯来到了希腊,当他在锡西拉导上第一次见到海伦的时候,竟无法自拔的爱上了当时已经育有一女的斯巴达王后——海伦。他迅速的忘记了自己出发来希腊的目的。最终,帕里斯带领军队洗劫了斯巴达宫殿,不仅强夺走珠宝和财富还带走了海伦王后。” 沈一赫低着头,捏紧拳头,她恨自己是女人,没有力量,不然一定要用力揍扁他满是污言秽语的嘴。 真金火炼 1 沈一赫低着头,捏紧拳头,她恨自己是女人,没有力量,不然一定要用力揍扁他满是污言秽语的嘴。 “余夫人——” 她仍低头不语,袁克放又喊一声:“赫赫?” 她猛然抬起头,怒目着两只铜铃般的牛眼,用尽全身力气朝他大吼三次:“肮脏!肮脏!肮脏!” 她浑身散发火焰,宛如被激怒的小猫,随时准备挠你一脸的血。 袁克放面色一如刚才的平静,他摸着下巴,无辜的回答:“你是说故事肮脏、这幅画肮脏还是我肮脏?” 沈一赫刚想说:都是。袁克放更快一步接下去道:“余夫人真是冤枉我了。从一开始我就说了这故事是希腊神话故事,做画的也是西洋人,我不过是复述情节而已。怎么也谈不上肮脏两字。如果余夫人认为这也是肮脏,那么唐明皇和杨贵妃不更脏,连花园里唱着的杜丽娘也不干净了啊!”他一面说一面故作委屈,心里早乐开了花,看一赫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被他口头轻薄还无处申诉。 一赫这下算彻底明白过来,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流氓有文化,况且还是读书多见识广喝过洋墨水的臭流氓。她若是按照对付一般流氓的套路对付他,他不仅绝不会入她的圈套,还会将她治住。 冷静、冷静、她安慰自己现在不可以乱。特殊时期她脑子动得飞快,沈家学渊源,沈父常年经营古董生意,她在古画堆中长大,西洋画不大懂,中国画可有两把刷子。 她凝会神,稳住缭乱的气息,浅浅一笑。 袁克放哑然,没料到她居然能在如此短暂时间内恢复镇定。 一赫莲花移步走到书桌前,在他惊讶的眼光中,玉指轻挑。 “啪!”的合上书籍。 他微笑看着,体内肾上腺素陡然飙升,兴奋不已,倒要看看她要干什么! “西洋画老夫人只怕难以接受,我知道有一幅中国画都很符合袁先生工商总长之身份,开西化之先河的要求。” “喔——”袁克放装做十二万分兴趣,“在下恳请余夫人不吝赐教。” “《熙陵幸小周后图》不知袁先生知不知道?”她扬起眼睛,脸上写满狡猾。 袁克放掀了掀薄唇没有出声,一赫不禁有些得意,暗想袁克放估计听也没听说这幅画。 相传五代十国南唐国主李煜有两位皇后,姐姐是大周后,妹妹便是这出名的小周后。貌美如花,蕙质兰心。姐姐在世时便和姐夫皇帝勾搭上手,李煜便为她写下,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划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的诗句。 这阙词写得香艳无比,早被宫娥们传唱出去,听到大周后耳里后既被妹妹活活给气死。大周后死后,小周后取而代之,和李煜双宿双飞好不快活。好景不长,公元975年,南唐亡于宋,李煜和小周后同被掳到宋国做俘虏。 宋太宗贪恋小周后的美色,长期将小周后禁锢于自己后宫霸占。还找来宫廷画师将他临幸小周后的场景画下来。这便是有名的《熙陵幸小周后图》。 “余夫人真是见多识广、女人豪杰,春宫图了如指掌,连《熙陵幸小周后图》也知晓,袁某人真是佩服佩服。” 本来想臊一臊他,没想到居然被他嘲弄,一赫脸皮大为挂不住。她哪里见过什么《熙陵幸小周后图》啊,这幅画连同这个故事都是传说,她只是在幼年时躲在门后听父亲和朋友们提起过。今天看到袁克放说的特洛伊和海伦,便想起来而已。顺嘴一说,没想到袁克放还真知道这幅画,可不羞死人吗?这个纨绔子弟怎么什么都晓得! “赶巧了,刚好前不久在下得了一幅画,他们众口一词咬定就是《熙陵幸小周后图》的真迹,我也看不大准,要不,我把画取来,余夫人和我参详参详?” 参详什么不好,和他参详春宫图? 没皮没臊! 他不是不要脸,根本是没脸。和他说下去,自己哪里是对手。 干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她扭头刚想跑,袁克放手明眼快,一把扣住她雪白纤细的腕子。 "余夫人跑什么?画还没看到哩。"他扭头冲门口喊道:"张榫,去把那幅《熙陵幸小周后图》取过来,我要和余夫人同赏。" 屋外,张隼恭敬回答声:"是。" “不、不要去!” 沈一赫这下真慌了,父亲不是早说这幅画失传了吗?怎么会出现在他手上。真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她可不想看,更不想和他。 "你——你放开我!"一赫用力想掰开他的手指,急得快哭出来,"我不要看!" "为什么不看?"袁克放越发扣紧手里的柔软,声音如铁般冷硬,他见过无数的女孩,或温柔、或腼腆、或可爱、或内向。没有一个会像她这般冲动、敏感、她做每一件事从没考虑后果,想到就去做,想到就去说,根本不管做得还是做不得。 无论是掌捆他,还是在他面前故意提起《熙陵幸小周后图》,都是在不想后果的虚张声势。 "我,我不想看,也不需要看。"她慌乱的说:"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熙陵幸小周后图》。《默记》、《宋稗内抄》中都没有提过这幅画,所有的都是后世牵强附会的杜撰罢了,即便是有也是伪造。" "真或假,看一眼也无妨,余夫人何必这么害怕?不如我先给夫人描绘一下这幅画如何——"袁克放越挨越近,近得可以看见一赫头上插着的珠翠下若微凌乱的头发调皮地在她惊恐万分的脸庞上跳动,"无风不起浪,空穴不来风。在明沈德符的《万历野获篇》中有明确记载:'偶于友人处,见宋人画《熙陵幸小周后图》,太宗头戴幞头,面黔色而体肥,器具甚伟;周后肢体纤弱,数宫人抱持之,周作蹙额不能胜之状。盖后为周宗幼女,即野史所云:每从诸夫人入禁中,辄留数日不出,其出时必詈辱后主,后主宛转避之。'" 沈一赫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内心涌起一阵恶心。 真金火炼 2 沈一赫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内心涌起一阵恶心。 "沈德符还云:'此图后题跋颇多,但记有元人冯海粟学士题云:‘江南剩得李花开,也被君王强折来。怪底金风冲地起,御园红紫满龙堆。’”明姚士麟《见只编》亦云:“余尝见吾盐名手张纪临元人《宋太宗强幸小周后》粉本,后戴花冠,两足穿红袜,袜仅至半胫耳。裸身凭五侍女,两人承腋,两人承股,一人拥背后,身在空际。太宗以身当后。后闭目转头,以手拒太宗颊。”由此可见,赵光义“行幸”小周后十有八九是真有其事,而且此图也确实存在过。" 太恶心了,简直就是一个女人悲歌史。 一赫无语凝噎,此刻才发现自己的无知、可笑。 "肮脏吗?沈一赫,这才是真肮脏。"袁克放松开一赫的手,还给她自由。 一赫握着发疼的手腕,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袁克放已经安然自若的坐在书桌上后的紫檀椅子上,一页一页翻着那本油画书。 这里、这个人、一赫一秒钟也呆不下去,她咬着牙跑出门外,听到袁克放在屋里幽幽叹息:"相爱的不脏,违背人的心意去强迫一个人才真是脏。" 一赫啜泣着一口气跑出去,跟着直觉跑到锣鼓咚咚的花园。众人都被舞台上的杜丽娘迷得神魂颠倒。 "夫人,你——就醒了。"看见一赫,春姨忙把嘴里的瓜子壳吐出来,在裙摆上擦擦咸湿的手,走过来欲搀扶她,被她嫌弃地躲开。 "一赫,你好些没有。太可惜了,错过最好看的地方!"沈右横完全没有发现妹妹的异常,仍在唠叨:"这么好的戏,真是要用心去听,其中的唱、念、做、打,皆是文章。我——" 春姨和哥哥都是不可依靠的人。 一赫在人群中搜索,搜素那张能给她希望和安全的人,她终身托付、依赖一辈子的大树。 "一赫。" "冰臣。" 一赫回头,原来他就在她的身后。 "一赫,你怎么呢?"余冰臣把她调皮的乱发拨到耳后,微笑的问:"跑得头发都乱了,回去夜里再喘起来就糟了。" 太好了,冰臣,你在这里,真好。 一赫不顾礼仪上前紧紧拉住余冰臣的双手,虚弱的说:"冰臣,我们回去吧,好不好?好不好?" 她的手凉得像冰,整个人失仪的很。 余冰臣低头,瞥见妻子左手袖子底下雪白皓腕上的指痕…… "一赫……" 她顺着丈夫的目光也看见那痕迹,心虚地用衣袖飞快盖住。 "冰臣,我们回家好不好?冰臣、冰臣——" 余冰臣回过神来,看见妻子满含渴望的大眼睛,不停央求于他,心底一阵抽痛,嘴里却不由自主的说道:"等一会,我们和袁总长把绣作的主题敲定后就回家——" 一赫的心也冷了,比她冰凉的手更凉。 他明明看到她的苦痛,却装做没有看到。明明听见她的哀求却充耳不闻。 他还是她的丈夫吗?还是她依靠的大树吗? "余先生。"张榫手持一副画轴出现在他们面前:"袁总长吩咐我将此画转交给尊夫人,说这幅画便是刚才与尊夫人在书房说定的为老夫人寿诞绣作的原图。"说完,便将毕恭毕敬将画轴双手呈上。 一赫大惊失色,那一定是《熙陵幸小周后图》,一定是! "有劳张先生。" 余冰臣刚想接过画轴,一赫大叫,惊慌失措把画轴打到地上,尖叫道:"不要打开!" 顿时在场的所有人都看着她,不明白她的失常。 "一赫!"余冰臣加大声量颇有些责备妻子不懂礼数,害他丢人。 张榫拾起画轴,轻拍去上面的浮尘,笑着说:"余夫人真喜欢开玩笑。这幅画虽不是值钱的古画,也却是我们老夫人对袁总长的心意。" 画轴展开,原是一幅气质雍容的观音圣像。 "老夫人好丹青。"余冰臣夸赞道。 张榫卷起画轴,淡然道:"这幅画是老夫人送总长的二十岁的成人礼物,总长须臾不离身畔。不管去世界任何一个地方都带着它,一则是想念老夫人,二则带着保平安的观音像也是宽老夫人的心。" 沈一赫差点没瘫软到地上,心里咒骂一亿次该死的袁克放,该死、该死、死一万次都少! 余冰臣双手接过画轴,一叠声点头表示同意:"那是、那是。古语云,父母在,不远游。不能在老夫人跟前尽孝,袁总长一定也觉得不忍。" "所以,希望尊夫人能绣出和这画作一模一样的绣品,在老夫人生辰之日送给她,她一定会很开心。" "一定,一定。请袁总长放心,拙荆一定会竭尽全力。" 余冰臣阿谀奉承的话说得极溜,酸得一赫心肝直颤。她嫌弃的别过头,尽量不去看丈夫卑躬屈膝的样子,但挡不住那些话到她耳朵中来。 回程路上,不管余冰臣紧紧握着那张画轴,仿佛它就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 “冰臣,你……不想知道,方才我在书房发生的事情吗?” “你不是和袁总长讨论刺绣的主题吗?” “你信吗?” “我当然相信,为什么不信呢?”余冰臣握紧一赫的手,道:“你是我的妻子,他是我的友朋。” 车轱辘在麻石地板上“得得得”做响,颠得一赫的心有些痛有些乱。为甚么,余冰臣说相信的时候,她一点都不开心。她宁愿他发火、生气、无理取闹,而不是像现在如此镇定和安静的说他相信。 “冰……” “一赫!”余冰臣用力把她搂到怀里,抹去她后面的话:“我这一辈子做得最值得骄傲的事情,就是有你。” 一赫闻着他身上的汗味,心像被卸空了一般,什么话都说不出了,咬着他的耳朵,动情的把他抱住。 “一赫绣完这幅刺绣,我们就搬到上海去,我要办纱厂,办纺织厂。你再不用日夜伏案刺绣,做养尊处优的太太。” 人真是奇怪的动物,伤心会哭,快乐时还是会哭。 一赫点着头,哭哭笑笑,笑笑又哭哭。相信他许的诺言是一定会实现的明天。 —————^_^—————^_^————— 相见恨晚 1 既然决定要绣,就一定要绣到最好。 第二天,一赫就投入到观音圣像的刺绣工作中去。此次刺绣不容差池,工期又赶。连浅碧也来帮忙,她不亲自上棚刺绣,只做分丝,挑色的准备工作。 有事情忙,人还不容易胡思乱想。 一回忆起那天和袁克放说过的每一字每一句,一赫就心绪不宁,惴惴不安。好几次,她倦得在绣架上迷迷糊糊打盹,梦到袁克放笑嘻嘻拿着画轴进来,打开一看不是西洋裸女就是春宫,惊得她背脊发凉,醒来后浑身冷汗。 以一赫的眼光看过去,袁老夫人的画技水准很普通,有形无神,人物细腻处还欠火候,学是学过,纯属玩票性质,功力一般。说句不大客气的话,一赫的丹青都比老夫人的好。 而浅碧、沈右横、费慕白却把这幅画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好像是国宝一般。天下溢美之词全砸上面也嫌不够。浅碧发表意见时,一赫低眉抿嘴,大多时候不说话,浅碧庸俗,她不能跟着庸俗。但余冰臣也口口声声人云亦云,她心里就老大有些不舒坦。 浅碧没读书,不知道好东西。余冰臣可不是不学无术没眼力的人,少时在她父亲面前,评画、谈画他可是侃侃而谈,从笔法的粗细、疾徐、顿挫、转折、方圆说到用墨的干、湿、浓、淡、点、染、擦……个中意味头头是道。 “哐铛!” 一赫将瓷杯重重放到矮边方桌上,不高兴的看着大家,满眼都是不赞同他们的意见。 众人皆闭紧嘴,看着她。一赫拿出手绢擦了擦嘴,好半天才慢腾腾的说:"你们再这么夸,我都不好意思听下去了。" 大家一愣。 "一赫,这是哪里话啰。"沈右横忙走过来和妹妹解释:"这个袁克放可不是普通公子哥,他爷爷是著名的收藏家,是以收藏钱币和鉴定唐宋名画名扬天下的袁石鸣。这个袁总长不仅继承了老太爷嗜古如命的特性,工诗文书画,还精于版本目录之学。" 难怪他对《熙陵幸小周后图》那么熟悉!听着哥哥介绍一句一赫的脸色苍白一分,咬着手指头,叹息自己真是鲁班门前弄大斧,丢脸到家。 沈右横的话一点不假,袁克放出国以前,一直长在大收藏家袁石铭老太爷身边。老太爷对这个孙子也格外疼爱,整天带在身边跟进跟出。你想,老太爷的晚年时在书房和古董中度过的,来往的朋友都是有些很有国学根底的老夫子,他们不是来袁家欣赏新得手的字画和古籍版本,就是怀揣着珍籍秘宝,乐滋滋前来共同鉴赏。袁克放整天泡在古董堆中,从小过眼的文物不计其数,耳闻目睹,朝夕熏陶,加上祖父在旁亲自指点,其功夫自然非同一般。他原本聪颖过人,一点就通,日子长了,祖父的朋友就成了他的大朋友。 袁克放五岁开蒙读书,在他们的大宅门里拥有一间40平方的大书房。在他十几岁的时候,对中国古代绘画已经很有心得了,以至于他的朋友都是些画家、书法家和鉴赏家。 袁克放十四岁那年,发生了两件大事,第一件,疼他的爷爷去世了,第二件,父亲执意送他出国留学。 到了国外,如鱼回到大海,他得自由,一头扑到西洋艺术怀抱。什么文艺复兴、威尼斯画派、北方文艺复兴、巴洛克运动、洛可可艺术、新古典主义、浪漫主义、写实主义……全部尽揽怀抱。 他迷恋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还有超现实主义的博希。接触到印象派代表人物莫奈后,又折服于他对光影的把握和超越。 回国后,他大力推行西洋油画,在各个场合不遗余力的宣扬西洋油画的好处,还力排众议,促成国内第一个油画班和裸,体绘画班。 所以众人只看到他回国后对西洋画的热爱,来往的又是洋人居多以为他是崇洋媚外的假洋鬼子,而不知道他内在的国学修为和底蕴。 "而且啊……"费慕白敲敲桌子,神神秘秘引起大家的注意:"袁总长可不简单,二十五岁的时候就被故宫博物院聘为特别鉴定委员。" "啊——" 所有人皆张大嘴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费慕白的话一点没假,袁克放二十多岁的时候,已是诗书棋画,无所不能了。他藏书固然不少,古钱古瓷业都玩过,而最有成就的还是古画和金石。他财大气粗,日斥万金,来往交游的皆名流豪客,举手投足自有一番风流作用。 他最初的藏品时祖父传给他的一批字画。他自己开始买画时,常上人家当,琉璃厂上的"古董鬼子"见他年轻,手里有钱,就拿假货欺骗他。他明白真相后从不认输,所谓"输了钱也不能输人",发愤研究,刻苦专研,买进卖出,真货假货,全部心思加上大量钞票,终于练就"火眼金睛"真功夫。 他是真当得起学贯中西这四个字,不折不扣名门公子。 听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沈一赫对袁克放的恶感不知不觉降下去好些。读书人怜惜读书人,她想:袁克放有如斯内涵,亦不该是轻浮孟浪之人。为什么几次三番他们总不欢而散,真有点百思不得其解。 "余夫人酷爱古画,又颇有心得,有机会不妨和袁总长切磋切磋。"费慕白向一赫殷勤献媚。 沈一赫冷然道:"袁总长是朱门豪贵,我们是白屋寒舍,高攀不起。" 实话中的大实话。 "哎,夫人此言差矣。"费慕白大力叹道:"我看袁总长是很有诚意的结交两位,余老爷和夫人不要错过机会啊。" "费先生以为我们该怎么做,才能留得住着位贵人?”余冰臣按捺不住飞黄腾达的兴奋,向费慕白请教起来。 "余先生,首先当然是要请夫人务必把绣作绣得天衣无缝使他满意,第二,可以请戏班、治酒席、邀他过府小叙,多多交往,感情有了,买卖也就有了。将来无论哪里他说一句话抵得过别人一万句,他就是手指缝里漏下的沙子都是普通人装不下的金山银窝。未来便是余老弟去上海开厂,自然也少不得他的帮助。” “正是、正是。” 他们谈得眉开眼笑,沈一赫越发不耐烦,托说身体不舒爽,先回去休息。一路上,越想越气闷,身边的男人们怎么一个比一个迂腐、庸俗、龌蹉。满脑子都是发财、发财、发财,只看哪里能削尖脑袋往上爬。 以前谈论过的画、诗、字早扔到爪哇国去了。 相见恨晚 2 以前谈论过的画、诗、字早扔到爪哇国去了。 深夜归家,费慕白故意落在后头,把沈右横拉到寂静的小路。 “沈兄,你看袁总长这个人怎么样?” “这还能怎么样?”沈右横叹气道:“那样儿的人才,那样儿的家世,真真是书上写的人物儿跑到现实中来了。” 费慕白呵呵干笑,沈右横看他这笑大有异味,忙凑近了问:“费兄,是不是——”他的手在底下一划。 费慕白忙握住沈右横的手,小声道:“沈兄,有些话你我是知己,我才斗胆说一说——” 沈右横瞪圆眼珠,听他如何往下说去。 “这袁总长不远千里从北平而来求你妹子的绣作,表面上是求贤若渴,其实吧,我觉得……他对你妹子……”费慕白没把话说完,只在他眼前把手一碰,做一个亲嘴的姿势。 “那——那怎么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沈右横咋咋呼呼在安静的长巷里传来,“你别开玩笑了,我妹子一赫,开什么玩笑!别人不知道,我还不清楚!她又不温柔,又不乖巧,袁总长怎么瞧得上她?” “哎呀,沈兄,你嚷什么!”费慕白跺跺脚,啐一口唾沫:“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情人眼里还出西施呢?今儿我就把话撂这里,你自己留心去看——” 沈右横听他言辞凿凿,心思有些松动,腆着脸又去巴结:“不会吧……呵呵……那如果是真的也没办法,我们一赫真可惜早嫁了几年,当初,我就告诉过父亲,不要那么急把她嫁掉。” “嫁了人也没关系啊!杨贵妃还是唐明皇的儿媳哩、武则天还侍候过父子俩、董鄂妃还是顺治的弟媳……这样的事还少吗?主要是能傍上袁总长这个人——”费慕白拍着他的肩,压低声音道:“老弟,我还是那句话他就是从手指缝里洒下一点点沙子,都是你今生搬不完的金山银谷。你想,他平白无故干嘛给余冰臣那么大的好处?一笔买卖挣一万多银元……将来你要是袁总长的舅老爷,想要哪个戏子不是任君挑选啊?机会是在你面前的啊,把握不把握没人逼你。袁总长不会总对你妹子有兴趣,你自己好好琢磨琢磨。” “你别走啊,再给我说说,给我说说——” 沈右横被鼓动得轻飘飘的飞起来,嘴巴边的哈达子都掉下来,拉着费慕白的手不放。 费慕白看他上钩,也忙面授机宜,细细教他下步行事。 ——————^_^——————^_^—————— 余冰臣架不住鼓动,在自家的花园治上两桌酒席,邀上一班伶人吹拉弹唱,算是回请袁克放。 一赫见状,大为不爽。一则她打心眼看不上余冰臣和他那班朋友的阿谀献媚,二来,她躲他还来不及。 “我们只管做好我们自己的事情就好了,何必攀高枝?手艺人靠手艺吃饭,走哪里都饿不着。” “话可不能这么说,一赫,酒香还怕巷子深哩!关系好总比没关系强。”余冰臣小算盘拨得“啦啦”做响,他的心眼大着,袁家在京城是响当当的人物,每年的军服费用都是不小的开支,他做的又是布料、生丝买卖,若是能在其中分得一杯羹,何愁钱财不如水来?“一赫,你看浅碧都忙着赶制新衣,你也去做两身?” “不必了,我又不出去见客,置得新装也是浪费。” 一赫脸绷得紧紧,碰得余冰臣一脑门子灰,他支支吾吾重复:“话可不能这么说,那天你是主角,他可是特意过来看你刺绣的——” “绣品成了,我自然第一时间送过去给他鉴赏,没成之前,恕难欣赏。”说完,她头也不回的走掉,留下尴尬的余冰臣望着她的背影兴叹。 一赫说到做到,袁克放莅临的那天,无论谁来请她,她都待在竹园里纹丝不动。 余冰臣是不敢讨这个没趣,沈右横不怕奚落,来催请妹妹好几次,只差没把一赫拖出去,气得一赫瞪起圆眼睛,痛打哥哥几下,他才罢手。 沈右横吐吐唾沫星子,跺脚走了。 一赫没去,但也被不长进的哥哥气得够呛。心浮气躁,绣是如何都绣不下去,干脆扔了针,拿本闲书打发时间。 书又如何读得入心? 她的小屋离花园最近,就在间壁,花园里时时刻刻传来吴侬软语,软玉怀香男声女声夹杂而来句句落到一赫心里。 男人应酬,没有不逢场作戏的。 “没想到袁总长带的侍女也如此落落大方,不仅漂亮连琴棋书画都难不倒。” “呵呵,子沅兄过誉、过誉。要是不嫌弃,这两位就留下来送给你好了。” “那——怎么敢当、怎么敢当!” “有什么不敢的,鸾音、菲洛你们就留下吧……” “不可、不可——” 一赫绞着手绢,听得几乎要吐血! 世界上居然有这等无耻、可恶、滑头、无赖的人!把女人做物品一样送来送去。亏他每天在报纸上鼓吹的“新世纪、新文明、新女性、新革命”,巡捕房怎么就不来管管这表面道貌岸然内底男盗女娼糟蹋女性的祸首! 当然,最可恨的是顺藤上树的余冰臣,为了成功简直要跪下来做奴才了!他没到太后老佛爷那做太监倒在袁克放面前装孙子,膝盖骨头那么软! 太可气、太可气! 此时此刻,一赫好恨自己是女儿身,若换了男儿汉非把花园里的混蛋们好好地教训一顿不可。 “夫人,吃点东西吧,你今天什么都没吃哩!” “不吃、不吃!”一赫烦躁地在躺椅上踢腾,冲春姨大嚷:“你出去!快点出去,不要来烦我。” 一赫一贯是情绪极端,春姨看她真生大气了,哪里敢多嘴一句,忙不迭脚底抹油跑了,正好跑到花园看戏去。 一赫满心郁结,孤零零一个人待在房间生闷气越想越气。 她并不是真的不要人陪,她是心口不一,嘴上说着:“你们走吧,全走开!”其实内心渴望把所有人都留住。她现在急需有人在她身边给她抚慰、劝解。哪怕什么不做,只紧紧把她搂在怀里听她牢骚都是好的。她就像天底下所有痴情的傻女一样,只要余冰臣肯多花一点心思在她身上,哪怕是虚情假意的关心,她也会一头栽进去。可惜,她希望的陪着她的丈夫正在花园高声谈笑,早把她遗忘。 相见恨晚 3 她并不是真的不要人陪,她是心口不一,嘴上说着:“你们走吧,全走开!”其实内心渴望把所有人都留住。她现在急需有人在她身边给她抚慰、劝解。哪怕什么不做,只紧紧把她搂在怀里听她牢骚都是好的。她就像天底下所有痴情的傻女一样,只要余冰臣肯多花一点心思在她身上,哪怕是虚情假意的关心,她也会一头栽进去。可惜,她希望的陪着她的丈夫正在花园高声谈笑,早把她遗忘。 一赫越想越伤心,几乎伤心欲绝,忍不住滴下眼泪儿来。 此时园中的袁克放也无心思看戏,不是对的人,再好的戏又有什么意思? “袁总长远道而来,没有什么招待,粗茶淡饭千万不要见笑。” “沈兄客气,这已经很好了。” 戏台上唱着戏文,花园石桌上摆了八碟干果、湿果、点心,玲琅满目,丰富多彩,怎么会不够。 袁克放一句“沈兄”听得沈右横心花怒放,他立刻打蛇上棍,殷勤备至端了一碟银丝糕送到袁克放眼下:“这份银丝糕,总长一定尝尝,是我妹子一赫亲手做的。” “喔?她还会下厨?”袁克放笑眯眯拿起一块,这银丝糕根根饱满,晶莹剔透,上面撒着细细的白糖,咬一口又香又酥,果然不错。 “味道不错。” “一赫的厨艺好着呢?”沈右横得意的说:“她做的狮子头、梅菜扣肉、大闸蟹、龙井虾仁都是很好吃的,尤其是粉蒸肉,肥而不腻,糯米颗颗饱满,还透着一股清香。” 粉蒸肉是此地名菜,家家妇人都会做,可要做到好吃则不多。 竹制的小笼屉里装上肥瘦软糯的五花肉,周身细细裹上热粘的糯米粉,小笼中间洒上切好的翠绿香菜,色泽明艳,吃起来咸香适宜,入口消融。 因为余冰臣爱吃,一赫做这道菜特别用心。先用上好的猪肋条肉,细致去骨,处理干净,切成块盛在碗中,再放入酱油、料酒、秘制豆酱、盐等调料品腌制一下,入五香粉充分搅拌揉合让滋味碰撞融合,再倒一勺茶子油调和;将其放入蒸笼,沸水旺火煮熟,大约一个小时,即可出锅食用。 一赫做这道菜的特别之处在于她从不把肉置于碗中上蒸笼,她用新鲜荷叶做底垫在蒸笼,再把入味肉铺在上面,蒸好后肉质多余的油脂不但全被荷叶吸收,还吸收了荷叶的清香,吃起来不显肥腻,而且有股植物的清香。 一碗家常菜,从选材到制作,从加料到配菜,最后上桌,每一道工序无不精细入微。 袁克放听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说得这么好,那有机会一定要请余夫人下厨治一桌酒席给我们尝尝不可。” “好说,好说。” 袁克放和沈右横闲谈一阵,借尿遁偷溜到竹园。走到门口,正瞧见一赫脸盖着本厚书小憩,差点忍不住笑出来。 他极力绷住笑,朝张隼使个眼色。 张隼点点头,站到院外望风。 袁克放走到一赫面前,伸手把她脸上遮挡的书拿了下来。 “这么重的书,也不怕压垮了脸。” 一赫瞪圆了核桃般的眼睛看眼前突然出现的袁克放,真是想来的不来,不想看见的躲都躲不掉! “你——你胆敢擅闯女子闺房!”她“噌”地从躺椅上立起,气鼓鼓地指着他。 袁克放没把一赫的脾气放在眼里,左右环顾一下,大剌剌的说:“这是闺房吗?我都没有看见一样儿属于女人脂粉味的东西,倒是像个男人的工作室。” 可不是工作室。 高阔敞亮的房间里只摆着一张简易休息的竹椅,大大小小不同规格的绣架倒有许多,还有一赫描的花样子、草图稀稀拉拉随意搁着。 袁克放从故纸堆里拣出一张纸片来,上面白描着牡丹蝴蝶,栩栩如生,颇见功力。 “你画的?” “要你管!”一赫大不敬地从他手上把画纸扯下,气愤的在手上卷成筒状。 袁克放轻笑,好像已经习惯她不礼貌故意地冲撞。若某一天,她突然礼貌起来,他可能还不习惯吧。 他不经同意便在房间踱步,最终站在她正在赶制的观音圣像前驻足。 一赫的刺绣手艺是没得说。巧夺天工、惟妙惟肖。雍容的观音菩萨已经初见轮廓。看着看着,他心里就有些心疼,刺绣讲的是慢工出细活,一件好的作品绣个一年半载是常有的事,而一赫才两个月就完成大半。即使是个神仙也难完成,况且她还是瘦弱的女子。 他想知道这瘦瘦小小、桀骜不驯的女子身体里究竟养了一头怎样的猛兽会如此倔强而刻苦。 他能想象出她日以继夜佝偻着身子在日光下在灯影下执针的身影,不知道有没有人为她打扇,有没有人为她举烛,有没有人为她擦汗…… 想到此,他又为自己的想法悚然,她自有丈夫哥哥照顾,再不济还有下面的丫头婆子,总不会冷着她、冻着她。只是,为什么他见她会一次比一次瘦弱,衣服越来越松垮,袖底露出的腕子像细细的两根竹竿,皮肤苍白。若不是一股精气神撑着她,她或许就会随时倒下去。 “余冰臣是把一赫当刺绣的摇钱树!” 沈右横的话突如其来撞入袁克放的脑海,他本是不相信的,但事实由不得他不信。自从他定了她的绣作后,市面上沈一赫的绣品立即咸鱼翻身涨了几个身价。仅他晓得,就有几家显贵向余冰臣预定一赫下一幅的作品。 再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她会累死在绣绷上。 袁克放只把这话放在心里,不敢说出来刺激她。 一赫也觉得奇怪,今天这个男人只管站在绣像前出神,一会叹气、一会抚额,不知在喟叹什么。 他是买主,来检查他的东西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他又没出言不逊,一赫也不大好意思立即赶他出去。 “绣得很好。” 他突然扭头表扬,好看的眸子扬起一个弯弯的弧度,一赫的心脏顿时跳漏一拍,杵在那儿像个傻瓜什么话都说不出。 “沈一赫,你喜欢刺绣吗?真心喜欢吗?” 相见恨晚 4 他突然扭头表扬,好看的眸子扬起一个弯弯的弧度,一赫的心脏顿时跳漏一拍,杵在那儿像个傻瓜什么话都说不出。 “沈一赫,你喜欢刺绣吗?真心喜欢吗?” 袁克放改变姿势,慵懒地靠在绣凳上双手环胸,黑亮亮的眼睛直盯着她。 一赫颦了颦眉,咬紧唇瓣。 该怎么说呢? 首先他……他不应该叫自己未出嫁前的闺名,虽然是新社会,许多激进的女学生出嫁后坚决不冠丈夫的姓,但……她是旧式女子,讲的是三从四德…… 可、可重点不是这个! 喜不喜欢刺绣? 一赫一口贝齿把嘴唇咬出一排齿印。 小时候在家做女儿的时候,她最喜欢看外婆和姐姐闲来无事拿个绣绷盘腿坐在椅子上,边哼一曲《上坡羊》一边就绣好几朵小花或是一只蝴蝶。 那时的刺绣是闺房里姐妹们打发时间的消遣,是外婆搂着她手把手教导的玩具,她自然是喜欢的。 只有喜欢才会心无旁骛一头栽进去,不知疲倦的学习,学习和刺绣有关的一切,一个新式花样子、一种没使过的穿针绣法的发现都让她欣喜若狂,开心不已。 刺绣的路上她越走越远,外婆是早看不清针了,姐姐也远远比不过她。高高的云端上开始身边还有冰臣,而现在……冰臣也走了。 还喜欢刺绣吗? 一赫不知道,至少她不能理直气壮的说:“我钟爱。” 现在的刺绣于她更像常年训练的本能,坐在绣凳上拿起针手指就开始机械的运动。惊觉原来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去钻研新的绣法,也很久没拿笔描绘过新的绣花图案。 幼时的激情完全消失了…… 一赫半晌回答不出,袁克放大也懂她的心情。他走南闯北见过真真假假许多艺术大师,才华横溢的立志为艺术献身的年轻人也见过许多。他们有的昙花一现,有的一生寂寂无名。诚然,做一个大师是要天时地利人和,是要几百年几代人的努力才能培养一位。但很多的人不是倒在成名的路上而是败在成名后的路上。成名后,当鲜花和掌声、名誉和地位接踵而来时,他们就迷失自我,再不能潜心学习,他们本不丰盈的内心很快被世界掏空,然后他们就像失去灵魂的娃娃被大家抛弃。能熬过去,不管顺境逆境坚守本心,一直拿出打动人心作品那才是划时代的大师。 袁克放深知一赫有成为一代刺绣大师的天赋和手艺,假以时日她一定能在刺绣历史上写下属于自己浓墨重彩的一笔,成为天空永远闪亮的恒星。但她如果一直呆在余家,那么她只会是一瞬而过的流星。 是涅槃、是毁灭,在于一赫自己。 两个人各怀心事,沉默良久,直到隔壁的花园外响起拉长的戏词: “神仙本是多情种,蓬山远,有情通。情根历劫无生死,看到底终相共。尘缘倥偬,忉利有天情更永。不比凡间梦,悲欢和哄,恩与爱总成空。跳出痴迷洞,割断相思鞚;金枷脱,玉锁松。笑骑双飞凤,潇洒到天宫。” 模模糊糊地声音飘来,一赫的脸色骤然难看。 在花园里唱《长生殿》的不是沈右横是哪个?他是虔诚的票友戏迷,喜欢听别人唱,兴趣来了自己也脂粉涂抹,上台亮像。 沈父在时,最恨儿子这圈养优伶的癖好,痛斥是“玩物丧志”、“下九流玩艺”。一赫也是同父亲看法相当,对哥哥的嗜好很看不惯。 “江南水乡,吴侬软语,我看众人都爱听戏,你则好像一点兴趣都没有。” 一赫斜着眼睛瞥袁克放一眼,不客气的说:“淫词艳曲,污秽不堪,有什么可值得听的?” 袁克放自小受爷爷影响,国文造诣颇深,戏文里的精妙耳睹目染,十分不同意她的话:“虽然我喜欢西洋戏多过昆曲、皮黄,但是传统的《西厢记》、《牡丹亭》和你刚刚听到的《长生殿》都是好到可以传世的作品。” “传世?”一赫不以为然:“用满纸堆砌文藻,粉饰男女不洁之情也可以传世?尤其最可恶的是《西厢记》里的红娘,表面上装做为小姐成其美事,其实内里早打好算盘,不然也不会对张生说出,'不图你甚白璧黄金,则要你满头花,拖地锦。”的话!张生也不是好东西,一边和崔莺莺谈情说爱,一边暗自思量,'若共她多情小姐共鸳帐,怎舍得他叠被铺床。'这样的话还不恶心!” 袁克放被一赫的话惊得目瞪口呆。他听过许多人评价《西厢记》,大家对活泼俏皮的红娘印象普遍要好过温吞的崔莺莺,有人不喜欢崔莺莺,有人不喜欢张生,今儿第一次听过有人讨厌红娘。 况且,一赫能说出“满头花、拖地锦”——满头花是古代命妇出门的盛装,而拖地锦是女子出嫁的披红也。也就是一赫听出红娘是在向张生讨一个小夫人的名份,她才会勃然大怒,把红娘为崔、张做的一切归咎是为自己谋后路,与其说崔莺莺爱上张生,不如说是红娘爱上张生。 一赫越说越气:“还有那杜丽娘,少年女子思春而亡,不顾念父母抚育不易,为一个男子生而死、死而生,做鬼也不忘找那男子。难道陪伴长大的双亲比不得一个陌生男子?这绝不是做女儿的道理!我最讨厌她!” 她不喘气大说特说,激动至极,一说完才发现脸儿发烫,脸上爬满细小的汗珠儿。 袁克放听了,笑了。 他指着刚才进来时一赫盖在脸上的书,那是一本脂批的红楼,问:“西厢不好?怎么林妹妹和宝玉那么喜欢读它?若西厢不好他们也不会一口气把它读完。还有,红楼梦不就是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的故事吗?” “胡说!”一赫恨不得跳起来挠他,没想到袁克放会把她钟爱的红楼搬出来和她憎恶的西厢比较。 这时门外的张隼打了个呼哨,提醒屋里人到了该走的时候。 袁克放虽然很想留下来再和一赫辩一辩,无奈只得先行离开。 等候在外的张隼看七爷大步流星地出来,嘴角挂着开怀的微笑,很惊诧地问:“七爷,什么事这么高兴?” 暴雨前夜 1 等候在外的张隼看七爷大步流星地出来,嘴角挂着开怀的微笑,很惊诧地问:“七爷,什么事这么高兴?” 袁克放摆摆手,把张隼召过来,刚想把事情说给他听。 这时一赫“噔噔噔”从身后穿过小竹林小跑着过来。 她满脸绯红,大喘气扶着一株大凤尾竹子。 “你……你……听着……”久乏运动,一赫喘得十分厉害:“林妹妹和贾宝玉与张生、崔莺莺是不同的!”她捂着胸前激动地朝袁克放大喊:“他们……他们从来就没有说过我爱你,但是……但是所有都知道他们相爱!而且——爱得比谁都深!”最后一句几乎是冲他吼出来。 说完,她捂着狂跳的胸口,扭头“噔噔”跑走了。 张隼听得莫名其妙,一头雾水。 他看身旁的袁克放扬起嘴角,一脸的感动和很欣慰。 袁克放望着一赫离去的方向,对张隼说:“张隼,你看。这个女子多么地有意思。” ***********^_^******^_^*******^_^*********** 出了一赫住的竹园,沈右横早在芳草斜径旁守候。 原来这沈右横自从听了费慕白的话后,心思就活动起来,今天人在花园里,心却一直在悄悄地留意袁克放的行踪。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果如费兄所言,袁总长真的偷偷来看一赫,一赫还对他说什么爱不爱,爱得深的话。 这不是有情有意是什么? 沈右横感到真是挖到大宝,天上白送一个活宝贝。 “袁总长。”沈右横一脸谄媚和猥琐的小人嘴脸。 张隼皱紧眉头,倘若沈右横敢说半个不干不净的字,他的腿马上会踢飞他的下巴。 袁克放倒不介意,笑着叫声:“呦,沈兄。” 他眼神示意张隼回避。 “七爷——” “去!” “是。”张隼无奈地跨步出去,在离他们四五丈的地方停住。 “找我有什么事吗?沈兄,特意在这里等我。” 沈右横呵呵干笑,想到高高在上的工商总长也会有俗人的七情六欲无形中好像拉近了他们的距离。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袁总长的心,我懂。总长放心,我一定帮你。” “喔——”袁克放同样报以会心的笑,问:“沈兄准备如何帮我?”倒听他怎么说。 “总长倾心我妹子,那是一赫的福气。总长不嫌弃,我和母亲是一百个乐意的!”沈右横拍着胸脯保证。 寡廉鲜耻到这个地步也真是罕见。袁克放倒没有因为沈右横的龌龊而看轻沈一赫,只是感慨她在这样庸俗的家庭还能保持清流,真是不容易。 “沈兄保证有什么用?强扭的瓜不甜,将来闹开了,余老爷也不是省油的灯。” “余冰臣算什么鸟东西!”提起这个妹婿沈右横一肚子火:“只要生米煮成熟饭,余冰臣能怎么着?一赫心软着哩,好女怕缠男。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而且还有我和母亲说和。将来在外面置上一宅子,把一赫接出来。你们两人,神仙眷侣,好不风流?过两三年,添个小公子……呵呵……” 沈右横做着他的美梦,口水都要流出来。 袁克放的脸色糟到极点,要不是看他和一赫的眉目有三分相似,真恨不得要打得他脑浆子出来。 摊上这么位兄长,真真为她难过。 因为任何人的背叛都抵不上被至亲出卖的心痛。 “沈兄这么有把握?” “当然、当然。机会都是人找的,这事包在我身上。” 不可否认,袁克放是对一赫有异样的情愫。 只是现在这情愫有多深,是刹那间的心动,还是强烈到要夺人所爱,把她从别人身边抢过来,他都不清楚。 他是生在朱门绣户里的金孩儿,口含金汤匙,一出生就要和人争,和兄弟斗。早习惯了人情淡漠,亲情碾压。但看到一赫,才发现小门小户的寻常人家也不尽都是温情温暖,他们幡然冷漠起来比豪富之家更加可怕。 此时花园里依旧歌舞升平,交杯置盏。不难相像此时的沈一赫一定是趴在绣架上刻苦操劳。而她最应该仰仗和依靠的亲人,一个只依赖她的绣技换取钱财,一个只想把她卖掉换得富贵。 她每天快乐的在火坑里跳舞,不知何时会倒下,再站不起来。 他现在想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把她从火坑里拉出来,让她看清楚,让她活下去。 袁克放脸色冷峻,回程的马车上一言不发,和刚出竹园时的开心判若两人。张隼再愚蠢也知道,袁七爷的开心和冷峻都是因为一个叫沈一赫的女人。 “七爷,我不懂,你明明不喜欢余冰臣和沈右横,为什么还要给生意给他们做?要是你中意余夫人,多的是手段,不怕他们不服。” “张隼,听说过罗密欧与朱丽叶吗?” “当然。” “爱情中有一种罗密欧朱丽叶效应,就是当外界的压力越大时,恋人会爱得越深,甚至可以像罗密欧与朱丽叶那样为爱殉情。可当外界的压力消失时,罗密欧与朱丽叶反而会分开。用手段,屈服的是她的人,她的心永远只会向着罗密欧。只有外界所有的压力消失后,她才看得清楚,眼前的罗密欧是不是真的罗密欧。” 张隼有些懂又有些不懂。 袁克放转换问题,突然问他:“你觉得余冰臣这个人怎么样?是中规中矩的生意人吗?” 张隼点头又摇头。 “余冰臣这个人深藏不露。他一直说要在南通办纱厂,其实据我了解,他已经悄悄在上海购地办起纺织厂建起来了。” “他办纱厂是好事,为什么要瞒着我们?还有,上海寸土寸金,他何以来那么多钱?办个小纺织厂起码五万银元。” “五万银元,他自然没那么多,不过他把我给的军服合同他能全部吃下来,利润最后就是五万银元左右。”袁克放冷笑道:“连我也没想到,他会把军服合同放到银行贷款,贷出五万银元先把纺织厂建起来,赶制出军服,得了利润再还银行。” 张隼啧啧摇头,这也亏余冰臣他想得出,能空手套白狼,也算个商业奇才。 暴雨前夜 2 张隼啧啧摇头,这也亏余冰臣他想得出,能空手套白狼,也算个商业奇才。 “那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张隼还是不解。 “沈右横都看出端倪的事情,余冰臣怎么可能茫然不知?”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热情,他对一赫的心思用意,余冰臣猜也猜出八九分。 余冰臣若爱财多过爱人,自然会像沈右横一样,把一赫献宝一样献给袁克放,但他没有,面对一切他选择装聋作哑,视而不见。那么至少说明在他心目中,一赫比金钱重那么一点点。余冰臣有充分的自信,所有的事情都在他掌控之内。最后他既会得到利益的最大化,也能保全他的夫人,还可以全身而退,远走高飞。 张隼拍着手,恍然大悟:“七爷,我们这不是给他做嫁衣裳了吗?你何不收回军服合同或是最后拖延期限不付款给他,让他赔了夫人又折兵。” “不。对付这种人应该用更狠的办法。” “什么办法?” “你知道在北极爱斯基摩人怎么猎熊的吗?他们在桶中倒上血水,血水中间插上锐利的尖刀。冻成冰块放在熊必经的路上,熊闻到血腥味后,会抱着冰块不停的舔。当它舔到尖刀时,舌头都被冰块冻得麻木,尖刀割破舌头也不知道痛。最后,它被尖刀割断舌头,还在不停的吃……” ———————^_^————^_^———————— 袁家是项城世家,袁克放的爷爷是著名金石藏家,父亲更了不得,曾官至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太子少保。清帝逊位后,在北平组织临时政府,被国会推选为总理。 这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是什么? 袁父共有一位正室三位姨太太,四位夫人凑成麻将刚好一桌。袁父战斗力奇强,几位夫人争先恐后生孩子,袁克放排七,前面有六个哥哥,四个姐姐,底下还有弟弟妹妹。 父亲一生戎马,对正室廖氏最敬,几位夫人一碗水端平,倒也相安无事。其实论起容貌身份地位,袁克放的母亲排在第一位,虽然她最后进门,可最受袁父宠爱,人称郑夫人。 郑夫人原是高丽公主,姿容优美,仪态万方,知书达礼。当年,袁父出使高丽时对十六岁的高丽公主郑氏一见倾心,半强半迫硬娶过来。他说谎自己尚未娶妻,在高丽以正室原配礼节迎娶郑氏。 郑氏随他回到国内,才发觉自己上当,可叹,悔之已晚,想一死了之,肚子里又有了孩子。整日价啼哭流泪,茶饭不思,袁父真心喜欢这位远嫁的小新娘,在郑氏面前赌天下咒许下重诺,承诺郑夫人乃最后一位夫人,他与她在高丽行的夫妻之礼,那么和原配正室廖氏平起平坐,没有尊卑之分。 这原是袁父爱妻之心甚切下的肺腑之言,当时确实有效地安抚了小妻子的心,可也埋下祸根。 郑夫人连生两子皆是夭折,最奇的是袁克放上头的比他大两岁的小哥。五月端午划龙舟,仆人带去看船走丢,过了几天被人发现浮在河面。 郑氏悲愤大哭,抱着儿子的尸体三天三夜,袁父苦劝无果。最后还是老爷子出面表态:克放以后就放在我身边养,和我同吃同住,他们如果要害克放,先把我害死。 这样的情况下,袁克放三岁就跟着老爷子身边转,老爷子也喜欢他伶俐聪明,什么都教他。死时不仅自个珍藏的书画古董遗他,就是财产也独留一大份给他。 一个是自己父亲,一个是自己儿子,袁父无所谓。但袁克放的哥哥弟弟们就是叔叔伯伯们面上不说,心里总有些不舒坦,说话做事,便处处和他作对,故意不让他好过。 袁克放倒也隐忍,受了委屈大抵不说。 郑氏心疼儿子,袁父深谙克放是由于自己过宠郑氏遭人嫉恨,迫于无奈只好送他去欧洲留学避开风头。 本是缓宜之计倒也成就了他学贯中西。 袁克放做工商总长是父亲硬塞给他的差事,他在欧洲学的是艺术、文学,如果能选择,他宁愿一辈子不回来。可他姓袁,没有选择的机会。 在政府衙门忙完工作,手上的瑞士表已经指到七点,他想起今天晚上还有个约会,抓起西装,跳上汽车。 今天他约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母亲。 回到家正七点三十,汽油灯都亮起来了,整个总理府亮堂堂的。他归国后除了过年外就没怎么在这待过,嫌弃这里拘谨。兄弟姐妹又多,不如他自己的小窝安静。 郑夫人笑吟吟站在门口迎接儿子。她虽然年近不惑却依旧漂亮,这种年纪比起十七八的少女来多一份睿智,比起正室廖氏来又有一份未泯的天真。 袁父比郑氏整整大了二十二岁,先时,体恤她远嫁的寂寞把她当女儿般的宠爱,后来又折服她美貌下的聪慧而越发爱之。好在郑氏受宠也并不十分骄纵,虽然在丈夫面前经常有一点任性,但大家面前还是捏得清轻重,知道什么地方该进,什么时候该退。 一生里该有的都有了,现在最忧心的是儿子——袁克放。 郑夫人觉得,她儿子举世无双,天下第一,怎么看怎么好。就是——男女问题上不大拘小节。也是从欧洲游学回来,和女孩个个都能交朋友,这个、那个勾肩搭背,学得一口洋文叽叽咕咕,在一起就高谈阔论,民。主、革命、自由……拍话剧、唱英文歌、画裸女画……什么来劲、什么伤风败俗做什么…… “母亲,你光看着我干嘛?” “我是看你瘦了。”郑氏眯着风眼,为儿子添一碗虫草水鸭,心疼道:“我儿,你最近在忙什么,累的眼眶都陷下去了?是不是躲到江南去又捣鼓你父亲不许你干的事情?” “没有,哪里有?”他吹了吹汤,敷衍母亲。 “我儿,吃一堑长一智,你千万不要犯老错误,不然,你父亲也难保你。” “好。我知道了,母亲。” “我知道,你是嫌我唠叨,所有什么都说好。” “哪里有?母亲,你又冤枉我。” 郑夫人放下筷子,今晚上她确实有话想对儿子说。见她突然沉默,仆人们聪明地马上走得一个不剩。待四周安静下来,她才小声说: “德谦,你三哥要结婚了。” 暴雨前夜 3 郑夫人放下筷子,今晚上她确实有话想对儿子说。见她突然沉默,仆人们聪明地马上走得一个不剩。待四周安静下来,她才小声说: “德谦,你三哥要结婚了。” “那是好事啊,恭喜三哥和嫡母了。” “你不担心?” “我不担心。”袁克放夹一筷子三丝笋干放到郑夫人碗里,笑道:“时移势易,我和宜鸢早事过境迁,母亲也别担心了吧。” 如同每一个人都有昨日,他也有一桩往事,只是早已经风吹云散。或者说,是从来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 “是福不是祸,是祸挡不过。你最近就在家里呆着,不要出去乱跑。我一定要看着你在我眼前才能安心。” 原来这话是很没有道理的话,可袁克放知道如果和母亲争执,那就是更没有道理。 “好。正巧最近公务不是很多,正好可以在家多多陪伴母亲。” 听见儿子的承诺,郑夫人重现笑颜,又为儿子添汤加菜。吃过饭,袁克放从柜子中取出一匣子精美的象牙天九牌,陪伴母亲消磨时间。 ——————————————————————— 意思、是个什么意思? 袁克放说沈一赫有意思的话,张隼是不懂的。 张隼不懂话里的意思,也不知道沈一赫究竟哪里有意思。只知道,余冰臣的夫人肺疾很重。 她扶着竹子大喘气的样子,脸颊上不同寻常的红晕都是肺病的症候。 张隼和袁克放同时留学欧洲,当袁醉心于欧洲艺术,张则一直在德国汉堡大学攻读医学。 通过布朗医生的描述和他亲眼目睹,他很肯定沈一赫患的是烈性传染病——肺结核! 肺结核就是国内俗称的痨病! “德国科学家已经成功地从结核病患者的痰液中分离出结核菌,而且还甄别出它的亚型,研究出这种疾病是通过空气飞沫传播的疾病。” “她的病严重吗?有没有特效药可以治疗?” “病到什么程度,严不严重,我拿捏不准,也看不出来。这需要请余夫人亲自去上海的仁济医院照X光机才能确诊肺里的具体情况。至于特效药……” 张隼摇头。 “德国科学家如果能分离出病原菌,就一定会研究针对治疗的药物。张隼,你不要骗我!” “治疗肺结核确实是有一种特效药,叫链霉素。但是不仅奇贵,而且用药的时间要长达一年——” “一年就一年,你马上要人买回来。” “是。” 张隼应诺,可站在他面前不动。 袁克放懂,张隼是有话要说,不禁紧张的脱口而出:“张隼,她是不是还有什么其他不好的?”他一门心思全放在一赫身上。 “七爷……肺结核是传染病……而且通过飞沫就能传播。” “我身体好、抵抗力强。” “可是——” “张隼,帮我保守秘密,不可告诉别人,尤其是我母亲。” “七爷——” 袁克放摆手制止他往下说,从抽屉里拿出白纸计算到,“你现在发电报去德国,待药买回来,最低三个月……张隼,你看有没有办法让时间缩短一点?还有,我们能用什么方法带她去上海做检查呢……” —————————————————————————— 三四个月说快也快,说慢也慢,天天掰着手指头数,熬着日头自然不好过。有事有寄托,日夜操忙,时间就像水流毫不知觉。 一赫手勤,观音圣像早绣好了。她的绣技没的说,只可惜夫人丹青太弱,实不可能在麻布袋上绣花,依葫芦画瓢,真有些浪费她的手艺。 绣作完成,她倒挺想听听那位工商总长如何评价? 他要是评头论足,说不中听的话,她攒下一堆说辞准备要和他好好理论一番。 可几个月来他就像在吴门消失了一样渺无音信。 一赫的心里不禁有些失望,像准备很久要和敌人一决胜负的勇士,上场等了很久,对手却迟迟不来。 马不停蹄完成绣像,她真的累了,这次的刺绣像把她身体里的一切都掏空了。生平第一次对刺绣感到腻烦,不愿捏针,不愿意看到绣架、绣线,甚至不愿意听到刺绣这两个字。 她闲了十几天没拿针,无聊中倒重新拿起画笔勾勾描描,年少时除了刺绣,她最喜欢拿笔描画花样子。想当年她的画样子款式最美,样子最灵,小姐妹都央她画。 今天她的笔在白纸上飞转,画着、画着、突然脸皮就热辣辣的烧起来。原来白纸上显出一对外国男女,轮廓形状不正是袁克放西洋画册上的《帕里斯和海伦之爱》的样子吗? “一赫、一赫——” 人影未到,语先闻。 她赶紧把纸揉皱了扔到痰盂,转过身来。因为慌乱脸蛋烧得绯红,不敢直视余冰臣的眼睛,低头假意咳了两声。 “今天又咳了吗?厉不厉害?”余冰臣十分关心。 疾风骤雨 1 “今天又咳了吗?厉不厉害?”余冰臣十分关心。 一赫心虚摇头,侧身让他进来,唤春姨沏茶。 观音绣像已经装裹好,配上玻璃镜框。余冰臣在绣像前沉思,心绪复杂。军服已经如期交货,早发往北平,交验后货款子却迟迟不来。五万银元是身家性命,迟一天,银行的贷款利息就吃不消。 “你——今天怎么有空?” 他最近很忙,常常不在家,一走便是七八天。浅碧明里暗里抱怨过好几次,说,不知道老爷在忙着什么? 余冰臣笑着,没有直接回答一赫的话,只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一赫点点头,没有再追问。 “我最近是不是很冷落你,使你伤心了?真对不住。”余冰臣问得突然。 一赫颤抖了一下,心湿乎乎的潮。 “你我二人不必说对不对得住的话。”她小声的说:“你只是有点喜怒无常,若即若离……” 一会儿让她温暖,一会儿让她难过。 “我觉得,你离我越来越远,我越来越看不懂你。冰臣,我害怕……” “对不起。”他吻着她的发丝,喃喃道:“一赫,你再坚持几个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要带你离开这里,去更好的地方……” 一赫真的有些不敢相信,“是只有我们吗?” “不,还有浅碧。” 沉默一会,她突然咳嗽起来,剧烈的咳嗽,咳到呕吐。 “一赫——” 余冰臣忙拿来痰盂和白水,春姨也端来了酸梅,他忙拿一颗哺到她嘴里。 “好些了吗?” 一赫点点头,心比黄连苦。 她怎么忘记了浅碧呢?浅碧还怀着余冰臣的孩子呢。她这一生最悔恨的事情就是为余冰臣纳妾。 她不该啊!真不该。 变成现在三人行的局面,骑虎难下。 她怪冰臣意志薄弱挡不住美色,还不如怪自己作茧自缚。 袁克放说得没错,人最可悲的不是被人伤害,而是自己害自己。 余冰臣把一赫扶到床。上躺下,自己也挨着她和衣而睡,他手掌抚摸着她的背脊,一下一下柔软绵长。 春姨识趣,早退了出去。 时间在夏末秋初的午后,安静怡然。 一赫趴在鸳鸯蝴蝶枕上,偏着头打量眼前人。 这个……还是她的冰臣吗? 她还清楚记得他第一次来家里拜访的情景,那时她才十二岁,躲在窗户偷偷和姐姐一起觑看和父亲侃侃而谈的少年郎。父亲唤丫头添茶,姐姐推她进去。她提着水壶给他斟水,他端着茶杯眼睛都看直了,一连说了五遍:“谢谢小姐、谢谢小姐……”姐姐一芮在墙根处笑得肚子痛。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却变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一赫,一赫,你、你怎么哭了?”余冰臣慌张地拿手绢去压妻子泉眼般的泪水,不懂她为何突然涕泣。 一赫越哭心里越苦,泪水涌出得更多。 “一赫,你莫尽是哭,你有什么事告诉我好不好?” 他搂着妻子,心疼不已。 他是爱和喜欢她的,少年时初遇的心动,颇费周折才娶到的佳人,当喜帕挑开那一瞬间,他心里快乐不亚于得到整个世界。他发誓,要给一赫最好的生活,努力经商,努力挣钱,让她衣食无忧,舒心快活。可发愿容易,实现难。商场如战场,每一个人都是提头上阵。无权、无势、无背景,要杀出血路谈何容易。他是空有一身抱负,却无施展的机会。 买卖难做,入不敷出。生活还要靠一赫刺绣补贴。刺绣费神费脑费体力,一赫的性子和身体也被繁重的刺绣磨折得越来越坏,她时常无端发火,脾气暴躁。成亲七年,渐渐把好的恩爱全磨光了。惹过几回大脾气,夫妻生过几次龌龊后。他也倦了,累了。有时想,就这样算了吧,闭上眼睛过一日算一日。他在一赫面前抬不起头来,他是一个无用的男子。不能干一番事业,沈家人也看不起他。 余冰臣慢慢不再靠近一赫,即使坐在一起他也很少说话,他怕因为讲错又引起她的勃然大怒。夫妻间能说的也只剩下“刺绣、刺绣、刺绣。” 后来有了年轻的浅碧,他喜欢浅碧,不仅因为她有美丽的躯体青春的容颜。更因为浅碧想曾经的她,温柔、娇媚,看他时眼睛充满崇拜。他越亲近浅碧,越回想起和一赫的快乐时光,再看到现在冷冰冰的一赫。他就越痛苦。 难道成亲是一种错误吗?他们因为爱而在一起,为什么现在爱情还在,他们却一点不快乐。 他知道的,一直知道。 一赫那么敏感,那么细腻,那么骄傲。他的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足以让她受伤。 他又是懦夫,漠视她的悲伤,享受齐人之福。自私安慰自己,哪一家男人不是三妻四妾,况且,一赫不孕,这就足矣堵住悠悠众口。 可是袁克放到来打破一切。 他如梦初醒,重新审视这段感情时,才发现他对一赫只是暂时的休眠,他还是爱她的,深深爱着。 名利地位,他比谁都渴望,但下决心做吕不韦。他自问,做不到。 只要想到某一天要失去一赫,他就痛不欲生。他把所有的东西放在天平上称,没有一样比得过她。一边是扬眉吐气的金钱一边是放不下的爱人,鱼与熊掌,他都想要。 他绸缪规划,暗中布局,计划几乎天衣无缝,只要再忍耐几个月,等他成功后,就再没有人能打搅他们的幸福。 “冰臣,我不想再绣了……”一赫趴在枕上抽噎,“我想做母亲……” 余冰臣愣了一下。 “这……这……一赫,你身体不好……” 常年刺绣损耗了一赫的身体,任督二脉受损很难受孕。 “浅碧不是就要生了吗?我想把孩子带在身边。” “你是妻,她是妾,孩子当然是你的。我讨小的用意也在此,不是吗?”他安抚着她,吻了吻她汗湿的额发,保证道:“乳娘都已经请好了,孩子一生下来就抱过来给你,如何?” “真的吗?” 一赫欣喜地直起身子,充满期待的看着他。 “当然是真的。” 余冰臣吻着她的唇,浅浅深深轻啄。 “一赫,我们再不要吵架了好不好?就安安静静的活下去。” “好。” 一赫的心灌满了蜜,她顺从地任他爱抚,献上香甜的热吻。阳光透过丁香花的镂空窗帘印在纠缠的人影身上。 “大白天的……” 她低吟一声,很快悄无声音隐没下去。 疾风骤雨 2 这几个月,袁克放在北平老老实实做回工商总长,名门公子。 从前他就是玩主儿,爱玩、会玩、玩得起。天上飞的,地下跑的,草里蹦的,水里游的,各种活物一概全玩! 文玩类更是应有尽有,核桃、橄榄、扇子、笼子、葫芦、手串,头头是道,珍藏无数。 外间人笑话他是打鱼摸虾,耽误庄稼;年纪轻轻,玩物丧志;提笼架鸟,不务正业;八旗子弟,少爷秧子;清朝遗风,未老先衰…… 他倒想得通,把恶心话当笑话听。没事时去鸽市转转,不买也凑个热闹,看看有没有好货。琉璃厂也老去,一面儿全熟。 只是现在,心里总有件事挂怀着,使他难以真的痛快,看什么东西,皆是兴致缺缺。 “七爷,我听说前儿周少爷新得一对鸽子,说是什么铜背孝头玉栏杆——” “喔?”袁克放一抬眉,道:“那可是好货,若真是铜背孝头玉栏杆,还不把周希北给美死!” “可不是。我虽不懂鸽子,可看周少爷的得意劲头,可真是美上天了。” 袁克放嗤笑两声,不再追问。 张隼看这铜背孝头铁栏杆是引不起他的兴趣,又说:“七爷,不是一直想自个驯鹰玩吗?刚巧有人从张家口捕了一只黑鹰,两斤多……” 一提鹰,袁克放眼都直了。能玩的他都玩尽了,唯独驯鹰只看别人玩过,自己还没亲手操练过。想驯鹰想了几年,要不时间不合适,要不鹰不对脾胃。现在张隼又提起这茬,两斤多的鹰又是最适合驯鹰的体重。他如何不心痒难忍?跃跃欲试? 但驯鹰,熬鹰也熬人,熬鹰、喂食、拉膘、洗胃、调驯、捕猎……每一步都要亲力亲为,全神贯注。 想了想,还是摇头放弃了驯鹰的打算。 “张隼,你现在别拿这些东西招我,我可不上当。再说,驯鹰哪有驯人得趣,如果还是把一个倨傲的女人驯服就更有趣了。” 两主仆相视一笑,心领神会。 官员对待下属,如同驯鹰,说上是恩威并济,刚柔相间。说下是要他做狗,他就跑,要他做鹰,他就飞。 该冷时冷,该热时热;该近时近,该远时远。 余冰臣的书信飞雪一样寄过来,冗长之文,诉说两件事。沈一赫已经绣好观音圣像;军服的货款。尤其第二件事,迟迟不给的款子,让他如热锅蚂蚁,起卧难安。他甚至亲自来到北平工商部,希望面谈。都被衙门老爷推皮球一样推来推去。 仲夏最热的时候,在余冰臣忍无可忍的时候,突然接到来信,袁克放让他安心回吴门等待,不日他将到江南为三哥婚礼采买用品。 袁总理的三公子袁克栋要结婚了,袁克栋乃是正室廖氏最有本事最得意的孩子,文武双全,相貌堂堂。堪配的未婚妻也是北方王上官家的小姐——上官宜鸢。 宜鸢小姐貌如秋月,姿容丽人,还是难得一见的女大学生,各各方面都是翘楚中的翘楚。袁克栋只消一眼就相中她做自己未来的妻子,心动意念,一见钟情。 这桩婚事,哪里都好。虽然袁克栋的母亲廖氏嫌弃宜鸢非正室嫡出,心里有点别扭,但看儿子如此喜欢也就罢手丢开。 只是上官宜鸢身体赢弱,大学没念完就休学回家疗养。在家休憩几年,慢慢地岁数也大了。今年初,上官家试探性地捎话来,婚事是不是再议……袁克栋一口回绝,执意要娶宜鸢小姐。 拉拉拒拒,婚事终于敲定在十一月初九。 大户人家的联姻不是小事,它关系到日后两家人的利益和福祸。 袁克栋是袁父最依仗和心爱的儿子,他的妻子将来是要当家理事的主心骨。袁家拿出十二万分的诚心,务必要把婚礼办得风风光光。婚礼上用的各色物品都要最、最、最好的东西,大到婚床、帐围,小到一个针头都不敢怠慢。 身为工商总长的袁克放自然首当其冲被委派成“采购部长”,嫡母廖氏把清单开列出来,他只管拿着清单跑断腿去。做得好是本份做不好是能力欠妥,办事不力。 如此一来,郑氏也无法说,不好。 关于袁克栋的这位未过门的妻子宜鸢小姐,郑夫人有点隐忧,觉得儿子现在离开也是好的。临行前她细细吩咐儿子:“为着你三哥,你是一定要把事情办妥。三哥结婚本是喜事,我的心却一直为你悬着。” “母亲,你莫着急,事情都过了这么久。她早就应该忘了我。” “你这孩子……”郑氏无奈用白指点着儿子的脑门,“招惹谁不成,偏惹你三哥心尖上的人。” “母亲,我不是说了很多次,我没有招惹她,而且我当时真不知道她是三哥的未婚妻。” 关于宜鸢和袁克放的插曲,一直是郑氏念叨儿子男女不妨的诟病。 当年,袁克放刚从欧洲留学回国,正是满腹经纶,意气风发。一肚子的“自由、民,主、博爱”的理想主义,为了贯彻理想,他偷偷瞒着家人应聘到女子大学当西洋美术课教授。 袁教授博雅风趣,不仅对历史了如指掌,还能对时政时针时贬发表独特意见,他带领同学们排话剧,演文明戏,画西洋画……一时间在学生中威望很隆。许多女学生把他当成到了新时代的白马王子。 其中,有一个女孩爱他特别深,那个女孩就是在京求学的上官宜鸢。 当时读大学刚在国内开办,为了避人耳目,上官宜鸢特意改用母姓,在学校大家也只称她为密斯肖。大家谁也不知道对方的底细。 袁克放爱好金石书画,爱好喂鸟逗鹰。对男女之事开化得早,开化后他也曾孟浪过几年,流连烟花,圈养歌伶。可心里有一杆尺,良家妇女、小姐格格绝不能碰。他不想给自己找麻烦。更不会同女学生玩爱情游戏。 宜鸢只是他千百个学生中的一员,没有任何不同。可宜鸢不是这样想,她情窦初开,芳心初动,把他当成白马王子朝思暮想,不久就为他得了茶饭不思的相思病。 疾风骤雨 3 宜鸢只是他千百个学生中的一员,没有任何不同。可宜鸢不是这样想,她情窦初开,芳心初动,把他当成白马王子朝思暮想,不久就为他得了茶饭不思的相思病。 袁克放去看望宜鸢,病榻上的宜鸢忍不住向老师吐露爱意,将她的真实身份全盘脱出。 这一说,袁克放差点吓懵。方知道肖宜鸢原来是松岛家的上官宜鸢,是他三哥未过门的妻子! 这……还了得! 两位母亲的关系本来就“相敬如冰”,他和大房子女交道甚少,三哥袁克栋又不是松快人物。如果这事被他知晓——一定会被扣上勾引嫂子的恶名,在家里闹起轩然大,波。 他浑浑噩噩回到家,心思一团乱麻,学是再不敢去教了,躺在床,上好几天没动弹。急得郑氏以为他生了急病。 最后,还是张隼走漏风声,郑氏知道前因后果后,差点气得背过气去。 原来在袁克放很小的时候,京城第一的铁嘴铜牙神算子为他相过命,批他是追着情债而来投胎,命里带着一份冤孽。这一生虽要风要雨,诸事顺遂。唯独情劫难过,遇上后小则身败名裂,重则生命堪忧。而且这劫是他前世的冤债,不可解,不可化,只能赌,只能等。过得去,一生平安,过不去也就没有以后了…… 批命批的不好,郑氏心里就落下个疑影。很早就为袁克放张罗亲事。袁家贵胄公子,京城名门淑女趋之若鹜。最先许的是贤达人士汤显德的爱女大家闺秀汤之莲,没想到成亲前三天突发肠绞痧故亡。又过数月,在媒妁的巧言之下,郑氏相中了交通部长家刚满十五的女儿——王莱锦。屋前刚下聘礼,王小姐在后院喝粥给呛死了。年底又为袁克放选定族中远亲,同样是留过洋的新式女子,会英语、会绘画,才情学识皆好的郑瑜绣。订婚后不久,女孩就在游园中堕马摔断脖子,在西洋医院强撑几日还是香消玉殒。 接连死了三位未婚妻,城里面的风言风语如狂风暴雨,说什么的都有。大部分暗毁袁克放是克妻的鳏寡命,注定娶一个死一个,只有白虎星才能降得住他。 郑氏气得倒仰,暗暗发誓一定要给儿子找个人人羡慕的锦绣良缘。 美女易得,佳偶难觅。那段时间,郑氏花了大银子也没找到想要的女孩。 “你这是病急乱投医,急急忙忙去找,哪里找的到合适的?娶妻娶德乃是长长久久的事情。再说,男子汉何患无妻?等这些流言过去,再帮德谦物色也不迟。” 在袁父强烈的反对下郑氏才把为儿子选妻的事情暂时放下。 而现在撞上了上官宜鸢,让她再一次回想起儿子娶妻的不顺和神算子的话,越想越怕。 当务之急,是立即让他辞去女子学校教授之职,并且修书一封转交上官宜鸢。 信中所云不过是说,感谢错爱,袁某人已有妻室,而且夫妻恩爱,不准备纳妾也不打算离婚,现以决定举家迁回南方生活,希望上官小姐早日放下痴恋,觅得如意郎君。 言辞恳切,委婉动人。 上官宜鸢接着书信悲切不已,缠绵病榻,消瘦得没人形,学也上不得,被上官家接回松岛后休养身心。 今日这躲了几年的姻缘线要续上,真应老话“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该来的总要来。 “唉,将来叔嫂相见,她若聪明,哪怕认出你也会当不认识。你就离她远点儿,别没心没肺在别人眼前晃悠。” 郑氏内心认定上官宜鸢就是袁克放命里的情煞,唯恐避之不及,生怕她遇到儿子再闹出什么动静。 “是。”说实在话,他现在连宜鸢的脸长什么样也回忆不起来。 “嫡母交你的单子收好了没?” “收好了。” “你可小心,把差事办妥了。” “儿子知道。” 袁克放点头应着母亲的诺,心却早插上翅膀飞回了吴门。 他想一个人,想她充满机锋的话,想她皱起眉骂人的样子,还有她说,林妹妹和贾宝玉爱得比谁都深的时候脸上义无反顾的表情…… ——————————————————— 一个上午,一赫打了四五个喷嚏。 春姨打趣道:“一定是老爷在想念夫人。” 一赫笑骂:“胡扯。”心里却说不出的高兴。 最近,她和冰臣仿佛回到结婚初期,如胶似漆,蜜里调油,感情好的不能再好。没了一天到晚绣不完的作品,开始过正常的夫妻生活,照顾丈夫的起居,管理下人和家庭日常琐事。以前这些她是最不耐烦做的,而现在却做得饶有趣味。 清早起床,踏着晨露悄悄去后院荷花池摘下碧绿的荷叶,小心清洗干净包上细腻的糯米和五花肉放在笼上蒸,再烧汤做一碗甘美的泥鳅豆腐羹,亲手烹调美味,送到心爱的人面前。 妻子的转变让余冰臣惊喜不已,他终于尝到一丝久违的柔情。 “一赫,我不想你太累。”他轻轻吻着她发烫的耳朵,不顾现在是天光大亮的白日,强行把她拉回床塌又亲又搂,又抱又要。 “冰臣……”她扭捏地挣了挣,声音越来越微弱。 腻歪了好一阵,她推开他的手坐起,扶了扶松垮的云鬓,娇嗔道:“你今天不是约了人吗?是不是不去了?” “当然要去!” 余冰臣愉悦地捏了捏她的脸颊穿衣起床,今日是他和袁克放约定好,交付军服钱款的日期,怎么能不去? “一赫……” “怎么?” 临近出发,他寻思是不是应该告诉一赫他的计划和在上海预备的新家,想一想,还是放弃了。 “晚上等我回来吃饭,我有话告诉你。” “好,我等你。” 两人忍不住又耳鬓厮磨一番,才依依不舍的分别。 都老夫老妻还像小后生样火热,难怪被春姨取笑。 余冰臣走后,一赫总感到空闲得慌,不知道做什么来填满寂寞。 听说,袁总长昨儿来到此地,对她刺绣的观音圣像赞不绝口。 那又如何? 花火与情灭 1 听说,袁总长昨儿来到此地,对她刺绣的观音圣像赞不绝口。 那又如何? 她已经不太关心他的评价,她现在关心地是余冰臣、是浅碧和浅碧肚子里的孩子。她迫不及待要迎接小生命的到来,做一个母亲。 浅碧临盆只有二十余日,肚大不便,她每天只在自己的小跨院里围着梨花树转转,原来珠圆玉润的脸不知怎地反而消瘦下去,两只眼睛空洞的望着一赫。 “你要多吃一点,养孩子不能太瘦。” “是……”浅碧慢慢端起刚熬好的人参乌鸡汤,缓缓送到唇边:“谢……谢谢姐姐。” 一赫满意看着她把碗里的乌鸡人参吃光,目光从浅碧的脸下移到她的胸、再到她隆起的腹部,嘴角扬起甜蜜的笑。 “浅碧,你看这件娃娃衣衫好不好看?” 浅碧从参汤前抬头,看她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掏出许多各式各样的娃娃衣衫,袜子、鞋子…… “我、我准备了孩子的东西!”说完,浅碧惊觉自己的失态,小声解释道:“小娃娃长得快,姐姐不需准备这么多……再说,还不知道男女哩。” 一赫不以为意的笑,兴致盎然地把玩虎头鞋道:“昨儿我和冰臣逛街,看见了喜欢就买下,结果买买买就买了这么多。男孩也好,女孩也好,我都喜欢。男孩一定像冰臣,聪明会读书。女孩一定像你那么美丽,长大后我就教她刺绣,你说好不好?” 浅碧的脸色越来越惨白,哆嗦着唇差点哭出来。 孩子是她十月怀胎辛苦生下的肉,她舍不得把孩子交给别人养育。可现实就是这么无情,尽管她苦苦哀求余冰臣,好歹让她把孩子奶到一岁,哪怕半岁也可以……没想到余冰臣坚冰一样一口回绝她的要求。 “浅碧,不要任性,孩子是必须要送到一赫屋里,她是孩子的嫡母,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可你放心,一赫心善疼人,她一定会善待我们的孩子。” 善待?我不要她的善待!我只要自己的孩子! 浅碧知道余冰臣是不会为他们母子说话的,她只有求一赫,可能还有一线机会。 “姐……姐姐……”她的泪还含在眼里,双膝一软就朝一赫跪下。 “你、你、你这是干嘛?” “浅碧——”一赫连忙起来扶她,“快起来,快起来啊!” “姐姐,姐姐……” 她哭得稀里哗啦,话都说不清楚。口齿不清连连唤着,“姐姐,姐姐……求求你……” 一赫冰雪聪明,她所哭什么事,即便没说,也猜出八分,脸色顿时阴郁下去。 春姨帮着一赫把浅碧扶起来,搀到床,上躺好。 “你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 浅碧红肿着眼睛仍在抽泣。 将心比心。 孩子只有一个。 浅碧哭得那么伤心,一赫也有些不忍,心乱如麻,不知该怎么办好。浑浑噩噩等到傍晚,厨房已经摆上余冰臣爱吃的八宝鸡、三丝汤和玉兰片,他还没有回。 该不会出什么事吧?一赫正在担忧,沈右横来了。 沈右横一跨进余家的前厅,就大呼小叫,震臂高呼:“一赫,出事了。你绣的观音像出了岔子!” 一赫头顶响起一个炸雷,连忙焦急地快走几步,着急的问哥哥:“岔子?什么岔子?” “哎……观音手上的佛珠少了一颗,一赫,你这可真是太不小心了。” “啊——”一赫攥紧眉头,顿时六神无主。 佛家语:108颗佛珠代表的是断除108种烦恼,现在少了一颗,不代表还有一种烦恼断除不了。 一赫毕竟是个女子,被至亲哥哥突然地兴师问罪,马上慌了手脚。如果这是真的,那就是低级低级错误,会成为一辈子的污点。 这幅刺绣有多重要,对余冰臣有多重要,她是知道的。 如果真因为她搞砸了…… 她怎么对得起冰臣! “我,我是严格按照他提供的观音像做的刺绣,佛珠……我确实没有仔细数过。如果错了,也绝不会是我的遗漏,一定是老夫人本身画少一颗。” “这——你同我说有什么用,我们还是赶快去和袁总长解释吧。不然,这闹出笑话,不但陪款还要陪上你江南第一绣娘的名誉。” “这……” 解释当然是要解释,一赫犹豫的说:“冰臣一早出门,到现在还没有回家。” “他不在,我陪你去嘛!难道这事还能等他回来?” “可是……” “别可是了!” 沈右横拽起妹子的手就往外走,一赫拗不过他,只得交代春姨好好照顾浅碧。她有出门,很快回来。 吴门之地,民风纯朴。众人看有舅老爷陪着也就随他们去了。 ——————^_^——————^_^—————————— 今天真是惬意的一天,当所有的事情都心想事成的时候,人不由地会有种漂浮感。 “冰臣……快、快点过来……哈哈,哈哈……” 穿街走巷的麻石地面,春天里湿漉漉地没有干燥过,雨雾般的细雨,微微洒洒。 他送一赫木屐,她滴滴答答走在石板,蓝裙油伞,笑颜如花,一步三回头,看他一眼,微笑一下。 他好喜欢,央求母亲快去提亲。没料到沈父认为他太过机巧,不愿把心爱的女儿嫁给他。他生不如死,发出“不娶一赫,宁可去死”的悲语,沈母动了恻隐之心。 沈父提出,把他和一赫的八字合一合,若合才能同意婚事。他欣喜若狂,偷偷瞒着众人偷偷改了八字,将不合的姻缘改成天作之合,终于娶得美娇娘。 即便后来被沈右横拆穿,可木已成舟,不能回头。 事在人为,人定胜天。 只要付出努力,不可能的事都能变成可能。 “呵呵,呵呵——” 他在梦中笑起来。 张隼拿来一勺冷水,用手指沾上水滴朝他脸上弹了弹。 “余老爷,该醒醒了——” 趴在饭桌上的余冰臣睁开迷蒙的眼睛,打量会房间的陈设。 “我——我怎么睡着了。” “余老爷是喝醉了。” 火花与情灭 2 趴在饭桌上的余冰臣睁开迷蒙的眼睛,打量会房间的陈设。 “我——我怎么睡着了。” “余老爷是喝醉了。” 余冰臣把脸埋在掌心搓了搓,想起是来赴袁克放的邀请,见面后,大家交谈甚欢。他还热情地款留午饭,席间,畅饮几杯,不想,既醉了过去。 “张老弟,现在是几更了?袁总长呢?” “二更。”张隼扯了扯嘴,避重就轻的说:“袁总长正在陪一位娇客。” 娇客便是女人。 余冰臣会意一笑,不需多问,站起来整一整衣冠,拱手道:“今日多叨扰了,多谢,多谢。” 张隼站起来回礼,也客气道:“余老爷多礼。”他伸手从怀里摸出一扎银票,“这是袁总长让我交给你的五万银元通票,到了上海任何一家银行都可以兑换。” 接过银元通票,余冰臣的手都在抖,心底的兴奋分秒间便要冲破喉咙。 “多谢,多谢。” 银行的最后期限就在明天,高额利息已经要把他拖垮,这些钱是及时雨,是雪中炭。 “余老爷,请。。” “请、请!” 五万银元,余冰臣飘然若仙,他摸摸通票,有些相信又有些不敢相信。 有了这笔钱他可以做许多事情,在上海租界买一幢带花园的小洋楼,养两只德国牧羊犬,请一位司机,开黑色的雪弗兰汽车。在沈母、沈右横、沈一芮面前扬眉吐气。大声的说:“一赫没有选错人!我成功了!” “呵呵,呵呵……” 他在梦中都要笑出来。 ————————————————————— 南方的秋不比北方,二十四个秋老虎,威力极大,有时能热得过仲夏。江南绍兴有一种香糕,用米粉烘培,石灰收燥,入口极为坚硬,牙口不好的人轻易不敢尝试。 袁克放把香糕放在嘴里,“咔嗒”一响,咬断一截,津津有味地嚼着,他安然地盯着细数佛珠的一赫,漂亮的眼睛中渐渐闪现迷离的光芒,嘴角亦扬起忘其所以的笑意。 他很想笑,极力忍着,忍不住只好吃香糕遮掩。 喔,没想到,沈右横会真的把她哄骗过来。 这寂静无声的夜晚,蝉鸣叶影中只有他们两个人在灯影绰约下的凉亭水榭独处。 这间水榭靠着花园里的池塘,入夜后拉起竹帘便有凉风送爽。 只是现在亮起数十支炫白的长烛,照得宛如白昼,烘烤得一赫汗流浃背,她强打着精神一遍一遍数着佛珠数目。 不知道为什么,她数来数去怎么也数不清醒。 一次108、一次109、一次122…… 她急得要哭,越来越难数下去。 人在焦虑的情况下,思想和注意力会降到最低,就是连数数这么简单的事情也做不好。 “啊,数清楚了!”一赫兴奋的大喊:“是108颗!没错,是108颗!” “真的数清楚了。” 她用力点头,“数清楚了。” 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她松下吊着的气,拿出手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朝他嫣然一笑。 “辛苦了。”袁克放慢腾腾地说。 刚才她一心扑在绣像前聚精会神数着佛珠,不曾发觉水榭外早已经暗无天日,繁星满天。 “现在是什么时辰?”她问。 “刚敲的梆子,现在是三更。” “天啊,这个时候!”一赫大惊失色,慌张的想,冰臣不知道会急得怎么样? “我要赶紧回家!” 她围着水榭转悠,发现外面是黝黑的池塘,水面上浮着几朵残荷。 “从水榭到对岸需坐小船,这里只有一条小船,你哥去小解了,一会就来。” 听到这里,一赫若微放下紧张的心。 商人家庭出身的女子不比官宦小姐或是耕读传家的闺秀,男女大防并不看重。经商逐利,能赚钱才是正理。女子不仅当家理事,还要协助丈夫。一赫跟这余冰臣这些年,为了生活难免要抛头露面和客人见面详谈刺绣事宜。现在的辰光虽晚了些,但也无大碍,只要右横哥哥一直在就好。 可是他们的独处,哪次不是是不欢而散? 两人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只不知道今天会不会也如此? 沈一赫喝些茶水润泽喉咙,为了避免尴尬,在水榭中闲走观看。 水榭水榭,临水取风,观景小憩之所。天色已暗,水榭外只有点滴的蛙声,看得见黑色池塘中的残荷突然摇晃一下,青蛙从叶面跳到水里,转眼不见。 她被青蛙吓了一跳,拍着心脏把视线从水榭外移到水榭里。 水榭里摆着一架玩赏的紫檀木屏风,上面临摹着八大山人的著名的作品《巨石与小花图》。图绘一花一石。画的是东晋画家王徽之和音乐家桓伊的故事。 此图左侧画一巨石,右侧画一小花,一大一小,形成鲜明对比。巨石并无压迫之势,小花也无猥琐之形,两者似交联相关,却不相互打搅。上题诗云:“闻君善吹笛,已是无踪迹。乘舟上车去,一听主与客。”此记晋诗人王子猷和音乐家桓伊之事。诗人王子猷一次远行,舟泊渡口,忽闻桓伊经过,桓伊的笛子举世闻名,子猷极愿闻之,但他并不认识桓伊,而桓伊的官位远在他之上。桓伊知其意,欣然下车,为他奏曲三支。子猷在舟中静静地倾听。演奏完毕,桓伊便上车离去,子猷随船行。两人自始自终没有交谈一句。 袁克放看着一赫目不转睛欣赏着画作,又连连摇头,眼神幽怨。 君子之交淡如水。王子猷和桓伊这段佳话一点不亚于伯牙和钟子期的知音,反而更古、更雅。 他们的交往从头至尾没有说过一句话。巨石自然有巨石的威仪,小花亦有小花的可爱。它们各怀倾慕,却能固守自己的精神家园,不让对方为难,也不为对方折腰。 你对我的尊重是为我独奏三只曲子,我对你的感激是默默陪你行完一段路程。 没有人能占领生命的制高点,但是很多没有占领制高点的人照样赢得大家的尊重。人们仰望巨石,同样喜欢小花。 一赫不由的感叹,余冰臣和她明明是一朵小花,却偏偏总要去做巨石,或者非要向巨石弯腰屈膝? 余冰臣不懂,奴颜的人永远得不到别人的尊重。 “你很喜欢古画?” 一赫想了想,轻轻点头。 “我也很喜欢。”他若有所思的说:“你是不是很喜欢唐寅的画。” 火花和情灭 3 “你很喜欢古画?” 一赫想了想,轻轻点头。 “我也很喜欢。”他若有所思的说:“你是不是很喜欢唐寅的画。” 她脸上写满讶异,再一次点头,“你怎么知道?” 一赫确实喜欢唐寅,联想到先前费慕白对袁克放家世的介绍,晓得他也是懂画的人,她无端端生出几分亲近,明显放下敌意,活泼起来。 他笑着把手里的汝窑青瓷茶碗放在桌上,“你有一幅绣作是唐寅的《秋雨月下图》,看得出你颇下了重功夫。” 她一愣,那幅绣品是花了一年时间为哥哥的成人礼特意苦心绣制的。 当时,她为了绣出唐寅画作的独特魅力,扎扎实实临了几百张图样。此后好多年,她都没有那样细致地绣过,现在精力、时间越发不能够。 她苦笑,落寞的问:“我哥把《秋雨月下图》也卖给你的吗?” 人就那么蠢,非要做明知故问的傻瓜。 袁克放不回答她的蠢问题,只说:“最近我刚得一幅唐寅的画,也不知道是不是真迹。但光看着也是挺美的,你对唐寅的画有研究,帮我参详参详如何?” “那如何使得?我哪里能参详?”一赫羞红了脸,为他的给自己带的高帽子。 袁七爷出手哪能买赝品?她心下了然那话自是哄她的。又耐不过喜欢的心情,迫不及待要一睹为快。 他从杉木匣从取出一画轴,展开后,满目生辉,整个房间都被光彩笼罩。 此画乃是唐寅著名作品《秋风纨扇图》,上有唐伯虎“龙虎榜中名第一,烟花队里醉千场”的印章。表面看来,似在暗示他的风流债,但深研画理又非事。画上右下角画一方太湖石,有一女子在烟波浩渺间手执一纨扇回头频望,欲走还留。她衣裙飞扬,眼神含怨,望向远处无限怅惘。唐寅题云:“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中感伤?请把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 唐寅才子风流,而遭陷被摈,决意仕途。虽复佯狂玩世以自宽,终抑郁不得志。 一赫细细品味画中况味,意味深长不确定的问袁克放:“这幅画可是暗含班婕妤之故事?” 袁克放眼含激赏之光,微笑点头,对她的慧眼识珠和剔透的洞察力感到折服。 汉代的班婕妤是美貌才女,先为汉成帝宠幸,后成帝迷恋赵飞燕,班婕妤便遭冷落。婕妤作《怨诗》直呈胸臆,诗云:“新制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日出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箧笥捐中,恩情中道绝。” “班婕妤自是借扇子的收、藏寄寓身世命运。但唐寅的诗画绝不光在伤惋个人的际遇。它超越了一己叹息,上升到对人类命运的咏叹。'请把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这个世情也是共情,他同情所有人都在这个颠倒乾坤,荒唐的世界,古今同在的事实中生存。他可怜的是班婕妤、可怜的是他自己,也是我们这些逃脱不了生死咒的普罗大众。”一赫大发感慨,词序颠倒的大说一通,说完后自己也不知胡说什么,惹得袁克放用奇怪的眼神一直看自己,“我是不是说错什么?” “没有。”袁克放摇头,“你说的很对。同情带着居高临下的优越感。而一位伟大的画家,其画若只有同情怜悯那不就与那些涂抹色相的美人画一样俗气了吗?唯有设身处地的共情和理解才能打动千百位普罗大众。渺然相隔百年还能流芳百世。” 能被行家夸奖,一赫心底是很喜悦的,她再才大胆的发表意见:“大画家一般都有大胸怀。在他们的艺术的外表下,是漩涡、是对生命本质的关切。他们不近人世,又不离人世;宣泄自我,又非自我。他们乃是幽夜里的微光,指引人们绝望中前行不失去方向。” 一赫说的激动,袁克放听得更是激动。 这么多年他玩物爱物,亦被物所拖累,有些还沦为物的奴隶,苦不堪言。他以为天底下的好东西只有他才懂欣赏,只有他才配拥有。 今夜一赫的话宛如醍醐灌顶,让他有一种超脱。 物以寄情,物以明志。你若不能参透画者的意味,就永远不能和画者共通。 聪慧的一赫一言一语为什么如此招他喜爱?她就像上帝从他身上取下来的肋骨,天生合适。 “你真是说得太好了!我这里还有几幅画,请你再鉴赏鉴赏。” “不敢当、不敢当……” 一赫羞红了脸又受不住他的串掇和名画的吸引,画轴一展开,就凑过去看个不停。 “我们以画会友,你也别叫我总长、总长,就和大家一样唤我的字吧。” “不可,不可……” “这有什么不可的!” 他们从明清谈到唐宋,晋魏在到商周,才发现原来都喜欢赵孟頫、黄公望、王蒙。他们同样重元抑宋,赞赏王冕的梅花含有凛凛清气,画出一种清洁的香味。 风雅是无声的古琴弦,它能把两个人的心跳调到相同。 白昼般的灯印照两个心意相通的人影,远远看去宛如一对恋人。 跟着张隼出来的余冰臣正好经过水榭,隐隐约约看出水榭里的男人是袁克放,他想起张隼说的,娇客。便对张隼开玩笑说:“袁总长密会的是哪家娇客,我们不妨也去凑个趣,臊他们一臊。” 张隼语带双关:“我怕你会后悔。” “不会、不会。” 余冰臣得了五万银元,正春风得意马蹄疾,不顾劝阻飘然地就往水榭走去。 水榭的帘子尽开,灯如星火,一男一女埋首在画卷前,或笑、或指、或玩味、或叹息,不一而足。 此情此景,使人难堪。 最深的伤,是你闭上的眼 1 水榭的帘子尽开,灯如星火,一男一女埋首在画卷前,或笑、或指、或玩味、或叹息,不一而足。 此情此景,使人难堪。 “七爷就贪个新鲜,兴许过两天就忘了。你要是过去撕破了脸,他大家都没好处——” 余冰臣傻傻站着,抽动嘴角,他气愤地往前迈几步,狂奔过去。 “余——” 张隼一把想拽住他,却没拽得住。正焦急怕追不上时,他突然自己刹住脚步,蹲在暗处的草丛里,疯狂地用拳头打自己的脸,发出隐忍的嘶鸣。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孰轻孰重,自能掂量。 穷则思变,变则通。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忍的人所不能忍,方成人上人! 余冰臣咬着牙,嘴唇渗出血来,全身肌肉绷紧得像头猎豹。 他站起来看着水榭,然后掉头离去。 “余老爷……”张隼高喊一声,他没有回头。 张隼的喊声,引起了一赫的注意。她踮起脚尖往水榭外张望,认出池塘外小径上离去的男人正是自己的丈夫。 她扔下画作,冲那背影开心地喊道:“冰臣、冰臣。” 夜色里,声音可以传递到墙外。 背影匆然消失在月洞门外。 她怀疑,那究竟是不是余冰臣。心里却有种不好的预感。 “一定是我认错了。” “你没有认错,那就是余冰臣。”他并不给她自我催眠的机会。 她坚持自己的看法,“不会,绝对不会是他。不然,他听到我的声音一定会回头的。” “他只是做了情理之外,预料之中的事情。” 沈一赫的脸咋红咋紫,不解他话中的意思。 他继续说下去,要把所有抖落干净:“他故意离开,把你留下来。” “把我留下来?你太爱开玩笑了,他没有道理那么做?” “那么吴起杀妻,易牙烹子又是为了什么?余冰臣不费吹灰之力从我这里赚取五万银元,我要你留下,他又怎么会敢要人呢?” “你——你出钱买我?” 袁克放想了想,摇头:“我没有说,是他们觉得。” 一赫的力气像被抽光,虚软地双腿要倒到地上。 她实在不愿相信他说的这荒谬的一切,可想来想去,他又没有道理编个谎言欺骗她。 “我哥哥呢?”她抱着一线希望。 “回家去了。” “回家!” “是啊。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出现。” 她彻底被击垮,面目惨白,身如筛糠。 根本不会错,不会错! 佛珠怎么会错? 即使她大意错漏了,冰臣也会为她拾遗补漏,为她弥补。 全部都是陷阱,全部都是谎言! 哥哥骗她,余冰臣也不要她。 无耻、无耻! 她心绪溃散,像无根的芦苇,慢慢扶着栏杆站起来,看着漆黑的塘水,闭着眼睛要往里投。 “沈一赫!” 袁克放早算准了,先早一步狠狠将她拖了回来,大骂她:“愚蠢!” 她置若罔闻,继续往死路上撞,一次次被他抱住,拖住。 他们纠缠着摔倒在地上,她咬他、抠他、踢他、打他,他紧紧抱着,不为所动。 “沈一赫、沈一赫,你醒醒吧……为这样的男人去死,值得吗?如果你甘心就去死……” “唔——唔——” 一赫捂着胸口的衣襟,悲伤到极致时眼泪也没有,哭声也没有,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她用力地撕咬他,揪他,挠他,抓他,要掰开他的手指。 他一边躲避她的乱拳,一边说:“沈一赫,到底怎么回事,你——你不去找他问清楚吗?就是要死也要做个明白鬼吧……” “啊——啊——”她终于尖叫着哭泣,终于明白,今晚那些画是他特意挂在那里的。 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中感伤?请把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 那画里说的人不正是她吗? 她真傻、真蠢! “啊——啊——”悲鸣声在水榭上空久久回荡。 她所爱的丈夫,当天地依靠的男人,轰然倒塌。 曾经的深情是假,今早的耳语是假。如果都是假的,为什么许下一生一世的誓言! 难道他以为,她是水性杨花,可供人随意玩弄的女人吗? 把她留下意味着什么?他不知道吗? 还是知道了,也还是要把她留下。 “啊……啊……” 面对泪如雨下的一赫,袁克放非常矛盾。他心痛她的痛苦,又不得不这么残忍。 余冰臣不是对的人,既不能挽救她的性命,也不能爱她如生命。 壮士断腕,长痛不如短痛。 “赫赫,赫赫……”感受到她泉水般涌出的眼泪,体会她正经受人生最大的创伤,在心里默默的说:“赫赫、赫赫,你要勇敢,要坚强……” ———————^_^——————^_^——————— 怀揣着巨款的余冰臣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一路上头重脚轻,眼含泪水,回到家中,他直接扑倒浅碧的床,上。 “老……老爷?”浅碧从梦中醒来,推推伏在被褥上的男人,不知他为何哭泣,“老爷,出什么事了吗?” 余冰臣把眼泪压入被褥,闷声不响。 “老爷,你不要吓我,姐姐呢……” 他突然坐起来,陡然把浅碧入怀中。他压抑的痛苦混合着奇耻大辱像在心里烧开水,他的心万蚁钻心,痛不可挡。 “老爷——” 他无法面对一赫、面对自己。也不知道未来该怎么办?他做了连自己都不齿的懦夫,背叛了一赫。 他是畜生。 不,比畜生还不如。 黑漆大门光洁发亮,门外的长街凉风飒飒。 夜凉如水的深夜,外间大街上空无一物,没有沈右横,没有余冰臣,更没有等着接她回去的马车。 余冰臣真不要她了,轻易地就把她丢弃给别人。 一赫呜鸣一声,又抽泣起来。 “我用小轿送你回去。” “不……咳咳咳……”她低着头又哭又咳,悲切可怜,“我要自己回家……” “走路吗?从这回你家,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几里的路你身体吃得消?” 最深的伤,是你闭上的眼 2 “我用小轿送你回去。” “不……咳咳咳……”她低着头又哭又咳,悲切可怜,“我要自己回家……” “走路吗?从这回你家,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几里的路你身体吃得消?” 一赫点头抽噎,不搭理他。 “我送你。”事由他起,闹到这个窘境,他对她颇有些抱歉。 “不用!”一赫坚决地拒绝,“你害我害得还不够吗?你比余冰臣又好多少!我恨你!” 如果他不出现,所有的事情就都不会发生。 “我恨你一辈子!”一赫哭一阵,扶着冰冷的石墙拖着虚乏的腿慢慢往街尾挪去。 他不放心,亦步亦趋地跟着。 “我说了,不要跟着我!”她愤怒地捡起地上的石头向他投掷,大喊道:“你们滚、滚!” 石头落在地上发出脆响,清冷的月光把她的身影拉得悠长。终于无力地蹲在地上大哭。 她哭自己的愚蠢和可怜,和余冰臣相识少年,相守几载,从没有半点辜负过他,没料到,最后是这样的结局。 他按她的吩咐停下来,不再靠近。 她哭一阵,一个人缓缓起来,在茫茫漆黑长夜,边走边哭。 背影远走,张隼问:“七爷,就这样让她离开?” 什么都没有做,甚至连手也没有碰。 袁克放点头,“让她走。” 有时候不在乎你真正做了什么,只要别人认为你做了什么就可以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夜,明天的吴门街头不知会传成什么样?他们即使清清白白,白玉无瑕也没有人相信。 舌头虽软又没有骨头,却可以敲断人的脊梁骨。 “七爷不怕余夫人想不开?” “担心有什么用?调,教人和驯鹰的道理是一样的,要先磨掉它身上的锐气,使它服帖,可磨得太过,它又熬不过……这里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吗?” 张隼回答:“都安排好了,吴门数得上的大夫都会过。要医好一个人不易,医坏一个人就太容易了。” 袁克放迟疑一会,突然扬高了声音:“你看见嫡母开给我采买的单子了吗?南洋大珍珠、英吉利瓷器、法兰西香水……我不去,谁去为三哥采买?没有这样东西,婚礼且不是要开天窗。” “那……这……” “还这、那什么!天一亮,我们马上走。” “是。” 张隼跟着袁克放的步子,其实很想说,七爷,你要的治肺结核的链霉素已经从德国运抵到了。袁克放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张隼一点揣摩不出来。一会催命似的催着他买药,费尽脑子又轻易放走沈一赫,现在还要离开…… 他真是不懂。 长夜有多长,黑暗有多黑,没有经历过的人永远也想象不出来。 可袁克放知道,沈一赫的一生都将铭记这个夜晚,窄小的街道,幽暗的长街,突然跑出来吓人一跳的老猫,月光下摇晃抖动的树叶……都将永远记在她的脑海,在有生之年一想起就会噩梦连连。 这个夜晚有多难熬,她就会有多恨余冰臣。 唯有如此,她才会看清身边人的面目。 她会很痛,痛得恨不得死掉,痛得像刀生生把自己砍成两半…… 也只有,砍掉毒瘤,人才能活。 凤凰涅槃的第一步是拔掉自己的羽毛,扯掉利爪,在烈火中燃烧,才能永生。 今夜是沈一赫涅槃的第一步,往下的每一天都将是在地狱。 沈一赫一路上磕磕碰碰,有时候哭得看不清道路而不得不停下来,像个找不到家的小孩。 她从没有走过这么黑、这么远的路,好几次走到九曲百回的巷子深处不知归路。面前无路可走的墙,哭一阵,呆一阵。 黎明时分,雾蒙蒙天亮前夕,才看见余府大门。一身狼狈,衣服上沾染着湿冷的露水,头发也乱了,耳坠也不知掉到哪里,眼睛通红,肿得像颗核桃。 佣人看见她忙不迭迎进来,有人搀扶着,有人赶紧去禀告老爷,有人马上去打热水,绞毛巾,众人皆用心疼的目光偷瞄她,却没有人敢问她,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余冰臣赤脚跑出去,身后跟着大肚便便的浅碧。 一日未见,恍若隔世,相看既无语凝噎。 “冰臣……” “啊,一赫……”余冰臣紧紧抓着她的手,百感交集,既羞赧又惭愧,什么话也问不出口。 一赫已经哭成泪人,拉着他的手,涕泣:“冰臣……冰臣……” 众目睽睽之下,一个说不出口,一个问不出来。 “姐姐,你昨晚上去哪儿呢?怎么现在才回?老爷和我担心了一晚上哩。” 浅碧似责备似关心,惹得一赫泪落得越凶。 余冰臣心里也很难过,看她情况,他不得不往最坏的地方想。 他是没有资格怨怪一赫,可男性可笑的自尊又要作祟。 “姐姐?” 浅碧看看一赫再看看老爷,疑窦丛丛。 一赫张张嘴,不知道要怎么说也无法说。 “姐姐,到底怎么呢?你倒是说话啊。是遇到歹人还是—”浅碧一句句要把她逼到死处。 “我,我昨晚——” 一赫的话未说完,就被余冰臣打断,他突然暴喝浅碧,粗鲁地骂道:“胡说什么!什么叫遇到歹人!一赫昨夜一直在父兄家!以后你再胡说,我——我就,我就——” 余冰臣扬起手,作势冲过去要打浅碧。 “啊——”浅碧惊叫着退后,瞠目看着余冰臣,杏眼里顿时浮上眼泪,嘤嘤啼哭起来。 这时,沈右横差人送来一赫遗失的耳环。还说:“昨晚是不该惹夫人生气,已经知错。一家骨肉,也请夫人不要生气,哥哥再怎么不对,妹妹也不能负气出走啊。” 这些话佐证了余冰臣的解释。 浅碧羞泣着被众人劝回房间。 一赫寞然看着浅碧的背影,刚才她是很想说:其实她并不是夜遇歹人,而是……虽托非人而已。可余冰臣懦弱地不敢听她说完就打断她的话,他甚至自己欺骗自己,想把昨日的一切一笔勾过。 而她的亲哥哥,看多戏台上的故事后,自己也成了会编会写的汤显祖,安排地无比绝妙。 “一赫……”余冰臣小心地问:“你累了吧?” 是。 她点头。 绝境 1 “一赫……”余冰臣小心地问:“你累了吧?” 是。 她点头。 不问还好,一问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她累了一整夜…… 不,是累了好多、好多年—— 为了哥哥、母亲、为了余冰臣、为了整个家呕心沥血,付出所有。 今天,她再撑不下去。 想睡,长长久久,安稳地睡。 如果能睡去一直不醒也是一桩好事吧…… ———————^_^———————^_^——————— 一赫又犯病了,这次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凶险厉害。余家把吴门乃至附近地县上的好大夫都请过来看一遍,大夫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他们众口一词,这是痨病,病情不仅凶险而且传染性大。 “有多大?” “亲密接触的人几乎都会传染。” 三人成虎,余府内人心惶惶。 一直侍候一赫的春姨干不下去了。她把自己值钱细软拾掇出来,打好包袱去找余冰臣:“老爷,我上有老下有小,儿子还未娶妻。做工吃饭而已,不至于搭上性命的。” 余冰臣气得吐血,忍着怒气劝她留下:“春姨人各有志,你要辞工我不强留,但至少要等我请好接手的人再走不是?现下家里还有一个即将临盆的产妇。再说,一赫平日待你怎么样?她现在病着,你甩手走了,也不大好吧?” 反正要走,春姨索性豁出去道:“老爷,快别说夫人平日待我怎么样呢?夫人的性格别人不知道难道你不知道?性子扭又孤拐,大家谁都不愿去招惹她,就丢给我去侍候。” 余冰臣见她越说越不讲理来,话也越来越难听,摆手摇头道:“好好好,我不和你争。不管怎样你把这个月做完。” “那——月钱得涨!”春姨头仰得老高。 “好。” 冷暖俗情谙世路,是非闲论任交亲。 窗外的灯火燃着,有人影晃动。有人在笑,有人在哭。屋里绣架上挤满灰尘,五彩的丝线凌乱地散放着。 一赫躺在床,上,身体一阵发寒一阵发热,入睡即汗,清醒则止。日连夜不停的咳,咳过一回痰中带血后,后面的红色越来越密。 肺痨。 沈一赫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是吃了人血馒头都不会好的恶病,相传要吃一千个紫河车。一千个……吴门县一年都没有一千个婴儿降生,哪里去找一千个胞衣。 每天来看她最多的是大夫,余冰臣也来,焦急地握着她的手,一遍一遍呼唤:“一赫、一赫……” 眼泪儿滴在她的手上。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冰臣啊…… 她刚想说话,就有人掰开他握着的手,推他出去。 “老爷,快出去吧。会传染哩!” “一赫、一赫——” 她清醒的时辰少,糊涂的时辰多。糊涂中她常常做梦,梦到阿爹,牵着她的手徜徉在木渎的小桥流水,她扎着羊角辫扭着肥嘟嘟的身体。转眼阿爹就老了,站在书房慎重地问她:“余家的儿子,你觉得怎么样?” 她低头绞着手里的辫子,脸色潮红,“阿爹,觉得他怎么样就怎么样,如何来问我。” “阿爹觉得他机巧有余,诚恳不足,你觉得呢?” 余冰臣篡改八字,是不老实,口出不娶一赫,誓不为人的狂语是机巧。 “冰臣待我好,阿爹!”她咬着唇,着急地滴下泪来,“你就让我们在一起吧。” “赫赫,跟着他,你会很辛苦。” “阿爹,我不怕苦。只要和冰臣在一起,苦也是甜。” “唉……你这傻孩子呦。” 爱情中的女人总是痴傻,把男人当作上帝,卑微地化身尘埃,低到泥土。 阿爹,说得真对,一语成谶。 她太苦、太苦。 “一赫、一赫……” 她用力睁开眼睛,看见的是哭红眼睛的姐姐和母亲,还有哥哥沈右横。她的目光直直看着沈右横,很久才努了努嘴吐出一句:“哥哥——” “哎,我在这。”沈右横最疼一赫,她病到这个份上他也跟着病了般,在妹妹床边哀哀哭泣,“赫赫,哥哥对不起你——” 沈家人顿时哭做一团,伤心伤意。 “哥……” “哎,哥在这。” “哥,你过来——我有话说——” “好好——” 沈右横握着妹妹的手,把她扶到怀里。 “赫赫,你要说什么?” 一赫盯着哥哥,无声的泪从眼眶里滑脱出来。 “哥——”气从枕头下摸出剪刀,拼尽全力往沈右横身上刺去。 “啊——” “啊——” 房间中叫声四起,可怜一赫弱如芦苇,胳膊连剪刀举起都难,还未沾着沈右横的皮,剪刀就被夺下来。 “赫赫!你做死啊!他是你哥哥!”沈母凄厉叫起来,不明白女儿为什么发疯地要置儿子于死地。 “啊——”一赫倒在枕头上,脸色苍白,白颈上青筋毕现,她已经说不出话来,瘦弱的脸上两只眼睛空洞吓人。 “死……我……要……死……” 她嘶吼出绝望的呼声,接着又是一阵剧烈咳嗽,口腔中不断涌出鲜血。 “啊呀呀……” 沈母、右横、一芮被吓得屁滚尿流从房间出来,站在院子里惊魂未定。 “一赫莫不是病魔怔了,要不要找个大仙祛祛邪。”一芮哭着向妹婿余冰臣建议。 余冰臣什么也没说,只看了沈右横一眼,吩咐春姨把房间里所有的锐器、利器、针头都收起来,再拨了两个丫头轮夜值班。 知妻莫若夫,哀莫大过于心死,一赫想死。 念头一出,余冰臣也惊出一身冷汗。任谁再来劝他,都不肯离开一赫半步。 大错已成,他不能错上加错。 说也奇怪,当他陪夜后,一赫的病情大有改观,咯血、盗汗、潮热都好些。 一赫也不哭、也不闹了,直直躺在床,上,呆呆的,木木的,无论谁和她说什么,说多好听的话都不搭言。 怕刺激到她,余冰臣不许沈家人再踏入余家半步。 房间多静,静得像地狱,地狱也不会这么静,还有阎王小鬼。 跳跃的烛花在窗户上倒影出影子,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他们对诗剪烛还仿若昨天…… 绝境 2 房间多静,静得像地狱,地狱也不会这么静,还有阎王小鬼。 跳跃的烛花在窗户上倒影出影子,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他们对诗剪烛还仿若昨天…… 她是不得活的,自古失去贞洁的女子只能自刎以谢天下,她虽然没有被玷污清白,却名誉已毁。要不是被众人监视,要是她没有力气……那把剪刀她是准备要刺死自己的…… 那日夜里,她就想过,吴门水道纵横,在哪里沉水都干净。可不见他,她又不甘心。 “春……春……” “夫人。”春姨站在帐子外远远隔着,问:“怎么了?” 外面好吵,人语喧哗。 “浅碧是不是生了?” 春姨踌躇一会,答道:“是的。成姨娘生了小少爷,夫人你也放宽心高兴一会吧。” 渴盼的孩子终于来到人世,她准备的小衣服、小褂子他能穿吗?穿着好看吗?真想看一看他。 “春姨,去把他抱过来。” 春姨不敢自作主张,飞速的说:“夫人你等着,我去问老爷。” 说完,跑得比兔子还快。 唉,她只看一眼,有何妨碍。 有生便有死,生的希望已经降临,她这残破的生命也该到了终结。 第一次,她微微笑了。 孩子,她无法拥有的孩子。 看一眼,死也能瞑目。 她睡了一会,也许睡了一夜。 醒来时,余冰臣正在床边看着她。眼睛红红的,布满血丝。 她活动眼睛四处张望,希望他的身后会有奶娘抱来粉嘟嘟的奶孩娃娃。 “一赫……” 余冰臣无限心酸,一边是心爱的妻子,一边是襁褓中的儿子。他顾哪一边都不是。他要把孩子抱来,温婉的浅碧立即变得像母老虎一样凶狠,哭天喊地抱着孩子不撒手。 “一赫,你在病中,等养好了病,就把孩子抱过来。” 我只是想看一看啊…… 看一眼。 一赫捏紧了身下的床褥,眼泪再次浸湿枕头。 他不肯把孩子抱来的原因,她当然懂,懂得不代表不伤心,伤心他们夫妻情分已经到了这般田地。 感情、恩情、爱情……还剩下多少? 他有了浅碧、有了儿子…… 而她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失去……失去丈夫、失去哥哥、失去名誉…… 临死前最后的心愿他也不同意。 哥哥固然该死一百次! 但他呢? 口口声声的爱,真爱她,那天为什么扭头就跑? 他一走,她的清白没处证明,就是死了也是无主的野魂入不得祠堂。 也许,从一开始,他做的只是安抚她,怕她死了会断了余家刺绣的生计……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欺骗,欺骗,谎言,谎言! 从爱的极端走到恨的极端,完全只在转念之间。 爱、怪、嗔、痴、怨、恨。 对余冰臣的爱转瞬变成无尽汹涌的恨,她恨他攀交高枝害苦自己,也恨他薄情寡义,背信弃义,有了新人忘旧人。 当爱变成了恨,为爱痴情的付出就变成傻到透顶的蠢气。 为这样的男人去死太不值得、太下贱…… 她痴梦了几年,今日终于到了梦醒的时刻。 ……………………^_^…………………^_^…………………… 余子涵是余冰臣第一个孩子,绝对宝贝。虽然一赫在病中,但她的病气丝毫没有冲散浅碧那房的喜气。 浅碧每日把儿子亲吻一万次都嫌少,看他哪儿都是最棒。 余冰臣也只有和儿子呆在一起的时候能轻松一会,孩子无邪的睡颜能让他暂时忘记忧愁烦恼。 窗户上映出他抱着孩子的温馨画面,浅碧在一旁温柔地看着。 明天孩子满月,余家头一个孩子自然要隆重庆祝。 “老爷,明天姐姐会出席涵儿的满月宴吗?” “一赫,是嫡母当然会出席。”余冰臣把孩子轻轻放到浅碧怀里,开心的说:“最近,一赫好了许多,还能下床走几步。” “姐姐,是好了。”浅碧伸出手轻轻在他脸上划了一下,心疼的说:“老爷,你最近——瘦多了……” 余冰臣怔忪时候,浅碧的手已经滑到他的前胸衣襟探了进去。 “老爷这么些日子不来浅碧房里,浅碧想你,你就不想浅碧吗?” “……” 窗上印出两个重合的影子,他们越靠越近,慢慢融合在一起。 秋夜凉、秋风紧。风刀霜剑严相逼。 “大家都知道……这夫人啊,是活不长了,就是老爷不愿承认而已。从古至今痨病有治得好的吗?请医用药,不过是把钱扔到水里!” “可不是!她一死,姨娘扶正还不是迟早的事,何况,她又生了小少爷。” “就是,就是。母凭子贵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而且,现在成姨娘的刺绣也越来越好,上门求绣的人络绎不绝。” “老爷真好命,死一个江南第一绣娘,马上又续上一个……” “可不是。” “呵呵,呵呵……” 跨院里两个小丫头围着火盆烧东西,一件一件的小衣服、小鞋子被扔到火里很快被吞噬,燃烧的火焰映红她们的眸子。 “烧烧烧,快点烧,晦气东西,可别把痨病过给了我!” “就是!呸——” 她们说完,用唾沫使劲抹眼睛,传言这样可以防止痨病过身。 一赫用力转身,慢慢往书房走去。她不怕惊动谁,因为已经轻得像一尾树叶,再喧腾也惊不动屋里交颈的鸳鸯。 借着月光她轻而易举能看清这个生活过七年的家,她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 她穿过跨院,来到幽静的书房。 这是余冰臣和她共同的书房,堆得最多的不仅是书,还有她多年绣品杰作。 一帧一帧全浸透她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希翼,她要走了,这希翼也要拿走。 先哪一幅好呢? 一赫笑着取下书桌上摆的双面刺绣鱼戏荷叶,红的金鱼,绿的荷叶,晶莹剔透的露珠还在上面。 这是她送于他的定情之作,十四岁女孩情窦初开,正宛如尖尖细荷摇曳生姿。 她把绣作从镜框里取出来,从怀里掏出剪刀,微笑着从当中“咔吱”剪断。 清脆的声音在夜晚特别响亮,像极了那天她唤他的声音。 他不回头,她也不会再等待下去。 好过瘾,好痛快。 接下来…… 啊,一赫看到楠木小几上她绣的摆件玉兔,是她送给浅碧进门的礼物。 原来在这! 正好、正好!省的讨去! 三下五除二,她剪个利落。 还有,她绣的古代名画《五牛图》、《三友图》、《龙凤仕女图》、《洛神赋图》…… 下堂 1 正好、正好!省的讨去! 三下五除二,她剪个利落。 还有,她绣的古代名画《五牛图》、《三友图》、《龙凤仕女图》、《洛神赋图》…… 这些都是他们为了将来更好生活努力辛勤耕耘的成果。余冰臣不止一次拉着她刺绣的手含情脉脉地说:“一赫,你的这些刺绣,别人出多少钱我都不卖。这些都是可以传世的作品,总有一天,它们会价值连城。” 一赫边剪边笑,凄厉而仓惶。 她笑自己天真又傻,居然还幻想要绣《清明上河图》给他…… 将来的生活…… 而他将来的生命里哪里有她的位置?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愿侬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哈哈……哈哈……” 她边歌边剪,泪水滂沱。 余冰臣赶来的时候,精美的绣作已经被毁了十之八九,布帛碎片堆得一地狼藉。 “夫人——” “走开!走开!” 她乱舞着手里的剪子,仆役们面面相觑不敢靠近。 “冰臣,你来了。”她拿着剪刀朝余冰臣笑着,“你终于从浅碧那儿来了啊。” 她的声音清听不出悲喜,却让余冰臣背脊上一阵发寒。他为自己感到不齿,色字当头,抵挡不住浅碧的诱惑。 可一赫冲动地行为更让他生气,刺绣作品宛如他们精心栽培的孩子,她是在毁掉他们的结晶。 “一赫,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这些作品对我们意味着什么,你不知道吗?你究竟想干什么!” 怎么样? 同床共枕七年的男人居然问她想怎么样? 她想怎么样,他不知道? 要的从来就很简单,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夫妻同心。 成亲那日,交杯合卺,执子之手,许下的诺言: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杯,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哈哈、哈哈——” 一赫瘪了瘪嘴,放声大笑,笑出泪来,豆大的眼泪泉涌似的滚落,甚委屈啊,甚心酸。 “一赫……” “你不要过来!” 她的手在颤抖,人在摇晃,人影在她面前模糊。 还有什么可说的? 他们现在还是梁上燕,不过是…… “君如梁上燕,妾如手中扇。团团青影双双伴,秋来肠欲断……秋来肠欲断……” “一赫——”余冰臣痛苦的呻吟,消瘦的脸抽动着。 一赫低低婉婉继续念到:“黄昏泪眼……青山隔岸……但咫尺……如天远……病来只谢傍人劝,龙华三会愿……龙华三会愿……” 她哭的三愿,他都记得。 过去的美好时光他没有忘记过,生活重压磨损了爱恋,让他走上爱情的分岔路。此情此景之下,看着拿着剪刀对着他哭得泪人的一赫,恍然大悟自己错得好远…… “对不起。”他伤心地跪了下来,痛苦的哭道:“一赫,我……我错了……” 错得离谱,错到该死。 男儿膝下有黄金,他愿意放弃尊严求得原谅。 “是错……一开始就错了……”一赫咬着唇,泪水洒地,“现在,是该结束错误的时候。” 他着她,不解其中意思。 “余冰臣,”她擦去眼泪,笑着说:“我要仳离。” 她要将他的姓氏从名字中剔除出去,落黄泉也不要再相见。 “不——”他绝望悲呼:“一赫,我不同意!” 他不能和她分开,任何事都不能,唯一能分开他们的只有死亡。 “一赫,我会补偿你的,你要怎么样都行,我们不要分开不好?我马上送浅碧走,把涵儿抱过来……” “太迟了……余冰臣……太迟了……” “为什么太迟,一点都不迟啊!” “因为……我——和他已经有了肌肤之亲……” 当头棒喝,击垮余冰臣所有的力量,他脸色苍白,哆嗦着唇,喃喃重复说着:“不可能、不可能……” 她在报复,用谎言做她的武器。 夫妻情份全没了、全断了…… 红杏出墙是最难忍的痛,她非要挑战他的底线。 “为什么要说出来……你为什么要说出来……我们可以像从前一样的……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的……” 眼泪同样布满余冰臣的脸颊。最近一个月,他承受的压力和痛苦也在把他压向疯狂的极限。 他要疯了,被一赫逼疯。被他日日夜夜心里的噩梦折磨发疯。他只要想到袁克放可能抱过一赫、可能吻过她、可能……他简直就要痛苦地活不下去。他下意识阻止一赫说出那天到底发生什么,是他自己没勇气面对,他宁愿什么都不知道,宁愿欺骗自己什么都没有发生。 即使最坏的时刻,也没想过仳离。 他深深明白,不管发生什么,他要她,就只有她。 和她比起来,所以的东西都不值一提! 而一赫今天把他的幻想,他的保护罩都打破了…… “我不会仳离。”余冰臣眼含泪水,坚决摇头:“一赫,你生是我余家的人,死是我余家的鬼!” “不,余冰臣,我既不做你家的人,也不要做你家的鬼!” 一赫举起手上的剪刀对准自己的喉咙:“今日没有休书,我就自绝在此。” 这就是她的决定,休书就是向他要的补偿。 “一赫——” ——————^_^———————^_^————————— 出了这样的事,喜庆的满月宴是办不了了。余家老爷和夫人的闹剧,在吴门县里传得人尽皆知。 沈家人都来到余家,但谁在一赫面前也说不上话。一赫心里母亲和姐姐宛如哥哥都是一丘之貉。 一筹莫展之际,一顶青蓝小轿飞速从吴门县近郊的木渎匆匆赶来。 轿里坐的正是一赫的外婆——75岁高龄的严阿婆,她生育了三儿两女,儿孙众多。最心疼的是年纪最小,最乖巧的一赫。一赫从小在外婆身边长大,俩祖孙相处时间最长,也最亲。 轿子落在门口,严阿婆颤巍巍的下来。青衣黑裤,裹着小脚,却走路利索,一点不像古稀老人。她熟门熟路并不要人指引,更不需要搀扶,小脚在裙底像小船滑行。 下堂 2 轿子落在门口,严阿婆颤巍巍的下来。青衣黑裤,裹着小脚,却走路利索,一点不像古稀老人。她熟门熟路并不要人指引,更不需要搀扶,小脚在裙底像小船滑行。 书房里余冰臣焦头烂额,痴痴望着一赫,却毫无办法。而一赫身体靠着桌角,手里还抓着那把剪刀。地面零零碎碎是剪坏的绣作无人清理。 “造孽、造孽啊!”严阿婆摆着手进来,一看眼前的情景,满脸丘壑脸上昏黄的眸子立即含着浑浊的液体。 “外婆?”余冰臣停了一会,发现真是外婆,又喊一声:“外婆——” 严阿婆裹小脚,轻易不出木渎。 “是右横接我来的。” 余冰臣点点头,他对一赫已经无计可施。 严阿婆和余冰臣没有多说其他,她颤着小脚走向外孙女跟前。 一赫看见外婆,未语泪先流。 “外……” 严阿婆擦擦浑浊的眼泪,拉着孙女的手说:“赫赫,外婆来看你了……赫赫嘞,我的赫赫嘞——你怎么这么命苦啊……” “外……外婆……” 严阿婆老泪纵横抱着一赫哭嚎,又是捶一赫的肩又是打自己的胸口。 来的路上沈右横把一切都告诉她,家门不幸、家门不幸…… 可怜无辜的孙女,飞来横祸。 “我怎么还不死啰——留着这老命——怎么得完——赫赫嘞,你是拿刀捅外婆的心嘞……” 白发人送黑发人,在中国是对父母长辈最大的不孝,比败家子更坏。父母在,不远游。在父母面前连死这个字也不能提。 “赫赫——你捅死外婆好了——外婆陪你去嘞——” 严阿婆说着就握着一赫拿剪刀的手往胸口上扎。 “外——外婆——” 一赫怎么下得手,剪刀掉到地上,她半瞬后终于扑到外婆的怀里放声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天崩地裂一样难受。这么多天受的苦难像找到出口不停倾泻…… 严阿婆抱着孙女,不停的唱:“我苦命的赫赫嘞——一辈子没干过坏事,咋命这么歹啊——” 老妪的哭声最可怜,听得屋外的沈右横泪水涟涟,悔不当初。 —————————————— 哭也哭了,闹了闹了,大家都累乏了。 严阿婆命春姨把一赫带回房间,她亲自守着孙女吃药,更衣。等一赫抽噎着睡了,日头已经晃过了正午,严阿婆转悠一会回来坐在高背椅上抽烟休息。 余冰臣走进来。 “外婆。”他垂首唤了一声,眼泪汪汪直流。真不知道说什么好,夫妻不和睦,居然把七旬的老人都惊动,太不孝。 “哎——你这孩子哭什么?天还没塌下来。”严阿婆把旱烟枪在桌上敲打,“冰臣,你也累了,快坐!春婆子,你还不搬椅子!” “是是是。”春姨怕死了严阿婆骂人,赶紧搬来高椅,还用自己的袖子抹了抹。 余冰臣坐了,仍羞愧地抬不起头:“外婆,我对不起一赫。” “对不起赫赫的是那个京城来的坏人,右横也坏。” 严阿婆盘腿坐在椅子上猛力吸了两口,烟雾中她的目光也迷蒙起来,她又敲敲烟杆,“冰臣,外婆不护短。赫赫是什么性格,外婆知道。她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又是锯嘴的葫芦,万事不开口。她坏着哩,知道你今天为孩子摆满月酒,偏挑昨晚上闹事儿,存心不让你好过。” 听了外婆的话,余冰臣五内俱焚,他开始以为外婆会像沈右横或是沈母一样对他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没想到,外婆这么通情达理。 “我刚刚去那屋看了小娃娃,虎头虎脑,人见人爱。” 提到孩子冰冷的气氛一下融洽起来,余冰臣点点头,感动的说:“方才浅碧已经告诉我,外婆不仅去看了涵儿还送他一副银手环做见面礼。” “呵呵。小东西而已,你们别笑话……外婆这次来得太急,要是有时间,非要到银楼给他打副好看的长命锁。” “外婆——”余冰臣真要感动得说不出话来了。 外婆吸了两口烟,咪着眼换过一次烟丝。他们兜来兜去绕闲话,终究要到一赫身上。 “冰臣啦,你听外婆一句。” “外婆你说。” “我看赫赫情况很不好,虽不吉利,但外婆知道,她心死了,左右拖不了多久……你……”说着,严阿婆吸了吸鼻子,重重放下烟杆,掏出手绢揉揉眼睛,“你就给她份休书,让她——安心——去吧——”最后说完,已经是呜呜哭声。 “外婆——” 严阿婆抽一下哭一下,声音带着浓浓鼻音:“我知道你舍不得赫赫,我们都舍不得她。可这孩子轴,脑子转不过弯来。你不答应她,今儿……她就要死……你能守她几时,吞金、上吊、投湖、绝食……赫赫苦命,老太婆我命更苦,七八十岁还要看着孙女在我眼皮底下寻死……” 余冰臣低着头死死拽着膝盖上的绸衫,眼泪“呼哧呼哧”坠落,整个身体压抑不住地颤抖。 外婆的话入情入理,人不能只想着自己,一赫已经病入膏肓,药食枉顾。她最后的心愿,如果不能完成…… 不仅她会恨他,将来他自己也会恨自己心太狠。 严阿婆长叹一声,“冰臣,我会把赫赫接回木渎,你给她置下的棺材板也让我拉回去……” “外婆!你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余冰臣跪到严阿婆膝下,哭得拗伤。一个将死之人的心愿,一个老人的请求,他能再说:“不!”吗? 余冰臣,有妻沈氏,年二十三。因身有重疾,无后为大。所犯七出,决议休黜,永远离绝…… 休书收到,家人们便依一赫心愿连夜收拾东西。 将死之人也没什么可带走的,只揣着这份休书两身衣衫就上了小轿。 七年前,她坐着大红花轿,吹锣打鼓被迎进门来做余夫人。几年时光,兢兢业业不敢怠慢…… 今天,一顶青呢小轿子无声无息带走她的七年。 管家方伯目送轿子消失在大街拐角,心里头怪难过的。这位夫人处事虽不玲珑,但很公正,人心也不坏。说走就走了,还这么的悲惨…… 回来报禀老爷,夫人已经走了。 余冰臣坐在书桌后的檀木镶嵌云母椅子上呆然发愣。 书房已经收拾清爽,不刻意留心,这里和从前只有少许差别。就像他心里空出来的位置,他不说谁也不会知道有多深、多大。 下堂 3 书房已经收拾清爽,不刻意留心,这里和从前只有少许差别。就像他心里空出来的位置,他不说谁也不会知道有多深、多大。 这间书房里,一赫曾拿着一本不知哪儿得来的唐书玩笑:“冰臣,你看——这是唐朝的休书哩,古人真雅,休书也写得意趣。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呈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你看这,还有后人胡诌的娘子版休书,我念给你听,愿相公相离之后,重振雄风,再创伟业,巧娶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女。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休书还有什么雅不雅的,笨蛋!”他拿过书,生气地敲她头。 “我可要留着,万一以后——你用得着呢?” “你再说我可真生气了!”他把书扔到地上,婚后第一次冲一赫发脾气。 “好了、好了。不说了嘛……” 一赫笑着拉他的手求饶,很快两人言归于好。 当时他们正新婚燕尔,你侬我侬,谁也料不到会有劳燕分飞的一天。 而如今,她满怀憎恨,下堂而去。 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他苦笑,此等休书一定是后世牵强附会的杜撰。休妻仳离之痛,像割股断筋,哪里还能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从此以后,他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 ———————————————————————— 木渎镇历史悠久,是和苏州古城同龄的汉族水乡古镇,距今有2000多年,相传春秋末年,吴王夫差为取悦美女西施,在灵岩山顶建馆筑宫,并筑姑苏台,建造用的木材通过水路源源而至,竟堵塞了山下的河流港口,因“积木塞渎”因而闻名天下。木渎地处太湖流域,素有“吴中第一镇”、“秀绝冠江南”之称。镇上老街纵横,有山塘、下塘、下沙……江南富豪爱修园林,连乾隆皇帝每次下江南都要来木渎游园、看戏、品茗、吟诗。 严阿婆的宅子在山塘老街,和普通人家的房子的粉墙黛瓦并无二致,以水而建,傍河而居。 严阿公去世后,严阿婆不愿离开老屋,一个人待在木渎,寒来暑往,虽寂寞一点,但胜在惬意。就是她一个人住,屋子简陋些,遇到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外面刮大风,屋里刮小风。早要找人来修葺一番,却又嫌麻烦,手里也不宽裕。女婿去世后,右横难以成事,出得多入得少大家日子越过越紧巴。 严阿婆家的外孙女病恹恹地回来后,街上的流言通过乌篷船的小贩在各家各户流动。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木渎离吴门县又不远,总有好事者添油加醋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像一切一切他亲眼看见一样。 像干了油的灯,一赫已经到了烧灯芯的境地。虽未昏迷不醒,但也是几近虚脱。沈右横还算有良心,隔天要来看妹妹一次。若不是母亲阻拦,他是要住在木渎外婆家。回木渎后一赫从未和哥哥说过一句话,事实上,她也没有力气开口说话。严阿婆每天熬根人参吊着孙女一口气,这气若游丝说不准哪天、哪个时辰就断了。 后事是早就在预备了,搭席棚、租桌椅、茶箱、堂名……以及许多可以做丧事生意的店家都在观望、注视、打听。 只等人一落气,就吹吹打打办一场白事。 张隼七弯八拐来到严阿婆的家,最是秋风苦雨,一阵大风刮过,檐上的瓦片掀落差点砸落他头上,幸得他灵巧地跳过。 “好险!"他望着地上掉落的瓦片寻思:瓦片尚有翻身日,东风也有向南时。看来沈一赫的霉运是要走到头了。 可不是要走到头了吗? 虚掩着的屋门,里面鸦雀无声,屋里并不是无人。 张隼穿过天井,正中的堂屋里严阿婆、沈母、沈右横、袁克放正神情肃穆在商量着重要事情。油黑发亮的桌子上放着一匣子金叶子。 严阿婆盘腿坐在桌子旁的太师椅上愁眉不展抽旱烟,眼皮也未抬一下,抽一管,叹十分气。 谁家老人不希望子女和睦,儿孙满堂?子孙遭罪,比她自个遭罪还难受、受折磨。 把一赫接回来,是为救她的命。 亲眼看着她一步一步走上消亡,谁受得了?背着一赫,严阿婆一宿一宿困不了,眼泪儿不知滚过多少。 如果有一线希望,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她都想救外孙女,赔上她的性命都可以。 哎—— 只是这救人的人,怎么偏偏是他? 纵然他救了一赫,一赫也不会感激,只怕更会恨死他们去。 “外婆,你就让袁总长带一赫去上海治病吧,再这么拖着……”沈右横忍耐不住向外婆发难:“外婆也不想看见一赫死吧!” “你这个死仔!”严阿婆拿起烟杆对着孙子的脑门心重重一敲,啐道:“都是你惹得好事,害自个妹子,你良心被狗叼了?王八犊子!” 沈右横捂着头,痛得嗷嗷直叫,不敢为自己辩解。 "阿婆,”一直安静坐着的袁克放出声道:“一赫是罕见的刺绣天才,全中国乃至全世界都找不到第二个——只要她度过这一关,一定会否极泰来,可以把刺绣技巧发扬光大,成为流芳百世的人物——" 严阿婆怀疑看着袁克放,对他的话一百万个不相信。觉得他是吹牛大王,刺绣不过是大家寻常生活的小玩意,根本不值一提的小东西还能流芳百世? 骗鬼喔。 “小后生,你别骗老太婆。一赫就是比别人会绣两个花样子而已。刺绣又不难,不说吴门,就是木渎家家户户哪个女子丫头不会?你这么害我们赫赫到底想干嘛?” 严阿婆的话问得袁克放哑口无言,几双眼睛齐刷刷看着他。 人是目的性的动物,每一件事总有目的。 他这么做究竟目地在哪儿? 是瞧上沈一赫这个女人? 他身边的女人环肥燕瘦,温存妩媚,比干巴巴,不讨人喜欢的沈一赫不知强多少倍。 但是—— 心里对她的悸动和不舍又代表什么? 医命 1 他身边的女人环肥燕瘦,温存妩媚,比干巴巴,不讨人喜欢的沈一赫不知强多少倍。 但是—— 心里对她的悸动和不舍又代表什么? “阿婆,我是爱才。为国家储材,下一届的万国博览会一赫的刺绣是大有希望的入选作品。一赫的人物刺绣,气韵生动,字亦有法,精工夺巧,同侪不能望其项背。” 此话一出,在座三人眼睛放出兴喜之光芒。 万国博览会,如果能入选获奖,流芳百世就不是天方夜谭。 “外婆……” “娘——” 沈右横和沈母均用渴求的目光看着严阿婆。 严阿婆进退为难,半晌才说:"右横,赫赫会恨我们的——比恨余冰臣更恨。" 沈右横哭着点头:"是,外婆——但我宁可赫赫恨我一辈子,也不愿看她死在我眼前——哪怕我们沈家会在族人、邻居面前抬不起头,做不人——" 沈母也泣哭道:"我们早做不起人了——还管那些做什么——" "你们都决定了?" 沈右横和沈母用力点头。 “唉——罢了、罢了——”胳膊扭不过大腿,严阿婆心疼外孙女,但沈右横和沈母对赫赫的将来更有话语权。 "外婆,你把一赫交给我,不出五六年,我一定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沈一赫!" 严阿婆看着袁克放的脸,认真的说:"好——我把一赫交给你,这是为了救她的权宜之计。一赫的病若不好便了了,要是菩萨保佑万幸康复了。到时赫赫是要走要留,你不许强她半分!你能不能答应我?” "好!"袁克放痛快答应。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嘭!” 屋外传来一声巨响。 张隼第一个赶过去,最不想发生的事情发生了。 沈一赫蹲在地上,身颤发抖。 “一赫——”沈右横大喊妹妹名字。 沈一赫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指着站在母亲、哥哥、外婆身后的袁克放一字一顿发誓般的说:“袁克放,你趁早死心!我沈一赫、今生今世再不会刺绣……” 刺绣把她害得还不够吗? 如果没有这一手绝技,余冰臣和哥哥不会指着刺绣发财而互生不满、哥哥不会不思进取事事依赖她、她不会熬坏身体、冰臣不会娶浅碧、也不会想到用她的刺绣去参加万国博览会、他们也不会认识眼前的男人…… 一切都没有该多好。 她只是吴门县平凡得不能再平凡女子中的一员,不出挑,也没有才华,守着丈夫,生一堆孩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日复一日,就此终老。 ——————————————————— 外婆家门前的水道上溯是星罗密布的江南水网,小桥流水人家,白墙黑瓦绿树,河流把整个木渎镇串联其中。 人在网中走路,船在网中滑行。无论走路还是行船总会路过一座一座桥,弯弯的石头拱形桥,从记事的起它们就立在那儿。 一赫牵着父亲的大手从湿漉漉磨平了花纹的麻石桥面经过时,父亲总会下意识拉紧她稚嫩的小手,好像一不小心女儿就会滑到河底去。 “阿爹,桥是干什么用的?”小一赫稚气的问。 “桥是渡河的工具,连接河道两岸的道路。” “工具?” “是啊。”沈父笑道:“不只路上有桥。人的生命也有桥。我们的幼年、少年、中年到老年,都被一座座无形的桥连接起来。” “生命的桥是什么样儿的,我能看见吗?” “不能,我们谁也不能看见自己命中的桥,它变化多端,有时候是一件事、一个想法、一个决定或者只是一个突然出现的人……你没有经过时不会发现它是桥,只要经过它到达另一端再回头去看时才会恍然大悟说,喔,原来是它。” “真有趣!人也可以称为桥。” “是的。更有趣的是当人死后,从阳世到阴界最后也要过一座桥,名字叫奈何桥,桥上有一位老婆婆在熬汤,她叫孟婆。每一个人喝了孟婆汤喝了就忘了在阳世上的一切,叫什么名字,从哪儿来,住哪儿全不记得了,再过了奈何桥就是一个新人,可以去下一世投胎……” “呜——好可怕、好可怕!阿爹,我不要喝孟婆汤、不要过奈何桥!我不要忘了娘亲、阿爹、哥哥和姐姐——” “呵呵——呵呵——傻孩子——” ……………………^_^………………^_^…………………… “冰臣……” 一赫轻侬低语,昏沉中像渡过一个一个台阶,被人托着,小心地踏走在云端海面。 有人的手温柔地抚摸她的脸,他得手比冰臣的手小,比母亲的手糙。他说了了很多很多的话,远远的像从海面吹来的凉风,满是湿寒。 不—— 她不想过奈何桥,不想喝孟婆汤,不想忘记,也不想被忘记…… “冰臣……” 我有多么爱你,难道你不知道吗? 莹洁的水滴落在张隼粗粝的手背上,冰凉触心,他拿着听诊器的手迟疑一会,抬头一看,沈一赫病容倦倦的脸上挂着新泪。 病床边袁克放的脸,张隼不用打量,也知道是暮气沉沉和不高兴的。 他们经过舟车劳顿已经来到上海,现在正在山东路上的“仁济医馆”。这是全中国第一家的西医院,原来是教会医院,历经十年发展壮大,不仅成为上海首屈一指的名医院,还创办仁济女子护理学校,率先培养女看护。这里还是第一家为孩子种痘的医疗机构。 袁克放看重它不仅仁心医术,更是在护理传染病上的优势。 来到“仁济医馆”,病重的一赫已经到了油尽灯枯,命悬一线的地步。医院派出了最好的医生,护士为她制定最优的治疗方案。不仅如此,袁克放请来最好的女老师——凯瑟琳女士,她不仅精通于护理还是一位德才兼备的陪伴和引导者。袁克放深知中国的闺阁终日陪伴小姐左右的不是像红娘一样古怪精灵的丫头就是思想可以进坟墓的老妪,对人的成长毫无益处。他觉得像欧洲贵族从小为女儿挑选一个德行高尚并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家庭教师才是对女孩最好的教育和帮助。 医命 2 来到“仁济医馆”,病重的一赫已经到了油尽灯枯,命悬一线的地步。医院派出了最好的医生,护士为她制定最优的治疗方案。不仅如此,袁克放请来最好的女老师——凯瑟琳女士,她不仅精通于护理还是一位德才兼备的陪伴和引导者。袁克放深知中国的闺阁终日陪伴小姐左右的不是像红娘一样古怪精灵的丫头就是思想可以进坟墓的老妪,对人的成长毫无益处。他觉得像欧洲贵族从小为女儿挑选一个德行高尚并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家庭教师才是对女孩最好的教育和帮助。 凯瑟琳是他在英国留学时认识的女教师,此前她在一位赫赫有名的公爵家做了二十年的家庭教师,终身未婚,把一切都奉献给她的学生们,衷心耿耿,只到孩子们都嫁出去。年轻时她常待在公爵的书房,看完了公爵大部分的藏书。凯瑟琳在看完大量的游记、传记后。迷上了神秘的东方文明,对大洋彼岸的国家产生浓郁的兴趣。老师都爱学习,特别是一位没有家庭琐事缠身的老师,她唯一需要做的是每天学习自己想知道的东西。她学习中国话,收集来自中国的新闻,她喜欢中国的瓷器和丝绸,甚至非常想认养一个黑眼睛、黑头发的中国女儿……她说起中国来滔滔不绝,好像自己身临其境到过东方一般。她把书上的内容通过自己的嘴向大家复述,中国人为什么要留辫子,中国的皇帝究竟有多少个妃子,中国的女人穿着笨重的长裙出门时需要几个人扶着……所有人都把她当作中国通。直到有一天,她把自己知道的关于中国的故事告诉来自东方的男人袁克放。 袁克放听过凯瑟琳对中国有趣的描述只微笑着说:“凯瑟琳女士,中国有句古话,耳听为虚,耳听为实。你既然这么热爱东方,为什么不亲自去东方看看呢?如果你看过后,还认为是热爱和喜欢,那么我才会承认你是真的中国迷。我来自的大地古老而厚重,它就像一个老人,你只有靠近他,坐到它的膝盖上,才能听到他口述的故事。我诚心邀请你来我的祖国做客。” 凯瑟琳思索了一个月,终于下定决心去纸上摩挲了千次的地点出发。 她跟着一批传教士跋山涉水三个月来到中国,才发现这里和书上的是那么不同,城市和农村又是相隔咫尺,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这里在发生巨变……像在生育孩子的孕妇,她苦不堪言,疼痛难忍,而孩子迟迟不能下地……母亲在颤抖,她不知道生下来的是个怪胎还是开天辟地的哪吒,她很矛盾,要怎么养大哪吒,而养大的哪吒会不会真的弑父……我路过的每一座城市都在被知识、轮船、机械割裂……延续几千年的家庭也都在面临割裂,父与子、夫与妻……我看到许多匪夷所思、光怪陆离的景象,有辛劳和善良,有罪恶和荒唐……我很压抑,在这分离的两端中间居然是缺失的?文明的脉络因为缺乏后来者而在消失,那些可爱的无用的东西越来越少……我不知道,属于中国的文脉在哪里?没有人去学习它们的话就只能流入大江大海……是否文人也在忙着苦恼,是继续恪守传统捍卫尊严,还是摒弃过去,迎接文明洗礼?在前进的分叉口上,无论是国家还是个人都要找到属于自己的路。但不管哪一条路,过程一定不平坦。不管如何,自由和民,主,爱和信任是走在哪条路上都需要的拐棍……” 当袁克放读到凯瑟琳来信中的这一段时,她已经在中国游历了两年。她已经深刻的了解到这片大地不只有精美的瓷器和丝绸,它饱满的每一寸土地下大部分是绝望和苦难。她不再把对中国的喜爱挂在嘴边,她只想通过自己为这里的人民做一点什么,哪怕只是告诉他们,上帝平等的爱着众生,人人都是上帝的子民,享受平等的权利。 袁克放回信中写道:“在这片大地,从不缺乏会读书的人。大多数人比如我读书是为了满足自己和家族的私欲,从不曾与国家的命运连接起来。企图改变这个国家的又是一群妄人,他们热衷权力和勾心斗角,并不在乎这里生活的人民和未来。崖山一战中华文脉断了千年,它只在民间苟延残喘的活了下来,只有自由才能让重现中华民族曾经的辉煌……很可能我的有生之年都看不到那一天。因为自由不仅是身体不受禁锢,更是心灵的无拘无束,畅所欲言。解除身体的禁锢易,解脱心灵的禁锢难……但没有关系,凯瑟琳,我们文明不会消失。因为它一直蕴藏在我们的文字、书画、瓷器、刺绣、壁画、园林……你在中国看到的一切,大到美轮美奂的园林,小到一个画轴、一双筷子,当你深入了解后就会发现每一个物件后面都有广阔的世界,站在它们后面的每一个人都是艺术家,他们无知无觉为了文明的流传而活,他们从不考虑是恪守传统还是接受新文明这样的问题,他们像流动的水包容万物,把所有合适的东西都吸纳到自己的胸怀中来,文明和文化在血液中流淌……所以只要还有一个中国人,我们的文明就不会断流,不会流入大江大海……凯瑟琳我现在就认识一位这样的女孩,她会刺绣世界上最复杂的针法,绣的蝴蝶会飞,鸟会歌唱……可贵的是还有一颗童真的心,冲动而莽撞、敏感而深情。爱一个人时全心全意,恨一个人时也全心全意……”他在信的最后这样写到:“这个可怜而才华横溢的女孩正在承受病魔的侵袭……她是上帝最心疼又迷路的羔羊。在夜晚迷路,乌云遮住繁星,无法找到回家的路。请你帮帮她,用仁慈博爱的心唤醒她的神智,带领她早日归回上帝的怀抱。” 袁克放的信写得情真意切,凯瑟琳没见过恃才傲物的他会如此谦卑的对一个女孩俯首称臣,甜蜜的称她为迷途的羔羊。 通篇里没有一个爱字,凯瑟琳感受到深沉的仰慕。她不客气的直言:“戴维,恕我冒昧无礼。那位女子是你什么人?是你未来的妻子吗?据我所知,中国男人把拥有众多妻子作为自己能力证明的勋章,上帝保佑那位可怜的姑娘不是你众多女人中的一员。” 凯瑟琳 1 通篇里没有一个爱字,凯瑟琳感受到深沉的仰慕。她不客气的直言:“戴维,恕我冒昧无礼。那位女子是你什么人?是你未来的妻子吗?据我所知,中国男人把拥有众多妻子作为自己能力证明的勋章,上帝保佑那位可怜的姑娘不是你众多女人中的一员。” “……凯瑟琳,首先我必须纠正你一个错误,在中国是一夫一妻多妾制。我不会有许多妻子,也不打算纳妾。关于我和那位女子的未来究竟如何,我无法告诉你明确的答案,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恳请你来照顾她指引她,教会她打开自己的心灵,接受先进文明和科学,走上光明正义的路途。这是比嫁给我更好的未来……也许到时候…… 凯瑟琳,正如你所曾说,上帝的事情交给上帝,未来的事情交给未来。世间万事万物,万能的主早已做好安排……” 深思熟虑后凯瑟琳接受袁克放的请求,从广州赶来上海解救迷途的一赫。 此时,凯瑟琳在床边紧紧握着一赫的手,默默祷告:“可怜的人,愿上帝赐福于你,永远与你同在——” 凯瑟琳已经在中国生活了五年,从南到北,中国的奇闻逸景充斥她的头脑,但可怖的卫生条件和不洁净的水和食物损害了她的身体。 她满头灰发,面目苍老,像中国妇女一样把头发挽成发髻,因为天天洗头,头发显得有一点蓬松。只有碧绿汪汪的眼睛高鼻梁告诉大家,她来自远方。 刚来中国时,她到王家码头拜会颜永京,一个留美然后回到中国传教的中国人。凯瑟琳的不会说太多的汉语,他们只能用英语。颜永京劝告她,把英国藏到心里去,学会说中国话,穿中国硬布衣服,在外貌上完全靠拢中国人。颜永京说,只有这样才能靠近中国人,在中国人中传播福音。 来到中国要深入到中国人中去,凯瑟琳努力适应。但她忍受不了像中国女人十天半个月都不洗头的传统,中国女性觉得头为“诸阳之会”,频繁洗头会折损阳气,进而损人阳寿。她们只蓖头,越细密的梳子她们越喜欢,从头一直梳到底,在瘙痒的头皮用力刮一刮简直舒坦极了。 用那么细密的梳子蓖头是有道理的,因为它可以把头上的虱子蓖下来,放到开水中烫死。即使在中国生活了这么久,她感觉无论中国话说得再好、再像中国人,也融入不进去中国社会。 在到袁克放的邀请函之前,她已经决定回英国。收到信函后,她很快改变主意,重新穿上从英国带来的洋装去给一位中国女子做陪伴者。凯瑟琳想这是唯一能够深入了解神秘的中国闺秀的最后机会。 第一次见到一赫时,凯瑟琳惊讶发现,她并没有出奇的美貌。 只是一个虚弱而苍白,咳喘不止的病弱孩子,她常常哭泣,哭着醒来,哭着睡去。 凯瑟琳不知道她的伤心事是什么,但是这样昼夜流泪,一定是很苦楚的悲伤。她升起不忍、同情、和心疼,几天几日衣不解带照顾病中的一赫。 张隼握着听诊器,尽量平静地凝神专注细听沈一赫肺里一收一放的呼吸音。 “冰臣、余冰臣。” 凯瑟琳看看袁克放,奇怪她在病中念叨的究竟是一个人名还是地名。袁克放一脸漠然,毫无反应。再看张隼也是面无表情。 “美人卷珠帘,深坐蹙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袁克放伸出长指拭去一赫脸颊上的残泪自嘲道:“美人心恨谁,我猜不着。可我知道她现在恨的一定是我,我真是花钱买罪受,接了个烫手山芋。” 凯瑟琳听得一头雾水。 张隼收好听诊器,放到棕色牛皮医生包里。 “七爷别泄气,沈小姐是一时不能谅解,等养好病后必然会回心转意的。” 袁克放何尝不明白,再刚烈的女子也怕水磨功夫。俗话说,好女怕缠男,也是这个道理。 待她,不知不觉下了心…… 开始他只承认自己眼独,一眼发现她的好,像他玩过的鹰、鸽子、马、鸟、玉器金石是一样的,美而独特。 但…… 他忘了沈一赫是一个人,伤心会哭、高兴会笑、会有自己七情六欲的女人…… 爱他的女人太多,多得他以为天底下的女子都会喜欢他,勾勾手指就会飞奔过来。 偏偏她不! 不爱就是不爱,不会望着他笑,也不会为他哭泣。 从小到大,在男女之事上开化后,他一直是遇人杀人,遇佛杀佛,无往不利。 偏偏遇着她,偏偏放不下,揉不烂,咬不碎……真是掉到灰里的豆腐,拍不得吹不得。 袁克放苦笑一物降一物,沈一赫也许就是他命中的情煞。 他一辈子顺风顺水,就栽跟头在她身上。 张隼把药溶在水里交给袁克放。 袁克放接过药碗,捏开一赫的下巴,慢慢把药灌进去。 “喔,我的上帝——”凯瑟琳尖叫地捂住嘴巴,“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位淑女!” “咳、咳咳……”沈一赫被药水呛醒过来,她睁开眼睛聚焦眼前事物,看清眼前男人,“你——你——” 她激烈挣扎起来,猛力把药碗被打翻在床,上,溅湿两人。 袁克放不绅士,一赫也非淑女。 凯瑟琳被他们的针锋相对,看得一愣一愣,直到被张隼请出去,怕她会受不了发心脏病。 “沈一赫!” 袁克放的内心冒火,眼睛喷火,说不出的郁闷。 她也是瞪他,嘴巴里比黄连还苦。 这里是哪里? 她转头看身边,白墙、白床单、白枕头上面印着一个鲜红的十字……床边摆着一个小柜子,上面堆着一些衣物,眼熟极了。 一赫愕然,低头看自己—— 她身上穿着奇怪而宽大的衣服,领口看下去,内里什么都没有!她飞快地握紧衣襟,脸红得滴血。 “你——你——” “张隼,再拿药来!” “是!” “袁克放,我就是死也不会拿针!你救我也是白费!” 一赫惊惧看着张隼飞速再配好一碗药拿来递给袁克放。 他端着药碗,冷冷斜着眼睛问她:“你是自己喝,还是我来。” 凯瑟琳 2 他端着药碗,冷冷斜着眼睛问她:“你是自己喝,还是我来。” “我都不要——”话未完,袁克放已经把她压到床。上,掰开了下颚,呛人的液体哗哗往嘴里涌去,鼻子、嘴巴全充满了苦死了的药液。 “……” 一赫的手在空中捞腾着,努力不配合中,一小部分药吞下去流到胃里,大部分被重新吐出来,还有一些被呛到肺里,引起她剧烈咳嗽。 “咳、咳、咳……” “张隼,再配!一直配到她吃下去为止。” “我,是死不会吃的——” “张隼!” “是。” 一个坚持,一个顽抗。 可怜的一赫足足被灌了五碗,最后虚弱的她无力伏在枕头上喘气,衣服、被子、枕头均沾满难闻的药味和水渍。 “你能逼得我吃药,难道能逼我吃饭、喝水不成?我要绝食!”她一腔填膺,袁克放被气得够呛。 “沈一赫!”袁克放抓住她的双手固定在头的两侧,看她憔悴至斯还死鸭,子嘴硬,好气又好笑:“如果你以为死是自己一个人的事就大错特错了!” “你——” “不吃东西?啧啧啧……想得挺美。其实现在的西洋科技完全可以让你想死死不了……如果你听话……” “呸,你做梦!” 沈一赫外强中干,心里揪成乱麻,袁克放满意地看到她眼睛终于流露出恐惧。一赫颤微微鲁了鲁嘴,内心怕得要命,还是倔强地不肯求饶。袁克放贴在她耳骨边慢慢说到:“有一种技术,用一根管子连在你身体里的血管上,再把人体需要的营养物质直接输注进去,根本不需要吃饭,人也可以活得很好——”他越来越满意一赫惊慌失措的表情:“别妄想咬舌自尽,你咬断舌头,这里的医生会拿针一点一点给你缝上,让你死不了,却痛得要命,将来还是哑巴,有口难言,比死一百回还难受!” 沈一赫脸色顿时变得煞白,袁克放说的是什么,管子、营养物质?她一点不懂,对于未知的恐怖比死本身这件事更可怕。 “不听话的孩子,就要受惩罚。”袁克放微笑着放开她的手,“张隼,我们走。” “是。” 他走得太快,沈一赫惊魂不定坐在床,上,脑力跟不上他的脚步。 房间变得异常静。静得心里毛骨悚然的可怕,还来不及想什么。房门再次打开,进来六个高大的穿着白衣带奇怪帽子,口鼻均被捂住的女人。 她们面无表情,走上来,抓的抓手,按的按腿,飞快把一赫身上湿衣服剥个干净。 “啊……” 一赫全无反击之力,耻辱地被换了衣服,她们利索地更换了被药渍沾湿的床单、被褥。 她哭着、闹着、叫着、徒劳反抗。 做完这一切,几个女人也累得喘气,其中女人瓮声瓮气问一赫:“吃不吃药?” “不吃!不吃!我死也不吃!”她四肢拘禁,强力挣扎肌肉痉挛,只能用嘴大声发泄。 女人们再不问她,知道问了也是白问。拿出五寸宽四尺长的白带子将一赫直接捆扎住四肢固定在床,上。 “啊?你们——” 一赫用力挣了挣,纹丝不动。 “放开我!” 没有人搭理她的愤怒。 一个女人用端来奇怪的玻璃容器样的东西,挂在她的床头。玻璃水瓶里面装着液体,它连着一个手指粗的橡皮软管,液体通过橡皮软管往下流。 这是干什么? 一赫用眼睛的余光看见女人拿起她的手端详着,然后用冰冷的东西在上面划了划。 “你要干什么?”一赫好怕,怕得要死,她差一点要没志气的说出,她会好好听话,好好吃药的话。 可惜太晚。 还不及说话,尖锐的针尖穿过她的皮肤,筋膜、肌肉到达血管里。 好痛! “你们要干什么?” 一赫惊痛害怕,张嘴呼吸,心翻肉搅。 可恶的袁克放!可恶极了,百般折磨她,果然让她求生不能,求死不能…… 对付学生,老师的方法总多一样;对付病人,医生的办法也总多一样。 再难对付的病人,如果全然交给医生处置,他们一定会把她弄得服服帖帖。 摧毁一个人的精神,首先摧毁她的肉体,就像穷人难以有尊严一样。 一赫完全没有抵抗能力,她失去自由、也失去对自己身体的处置权。 可恶的女人们每天给她洗澡、洗头、换衣服……让她赤身裸,体羞辱不堪;她们扔掉她的裙子,给她穿洋人的衣服和裤子,那衣服难看丑陋至极;更可恶的是,她们强行地剪去她保留了二十余年长发,在耳根处齐端端剪掉! 太可恶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轻易不敢损毁。 而她们居然——居然—— 该死可恶的女人,和袁克放是一伙的坏人。 不,她们比袁克放更可恶! 将来她要恢复气力,一定揪着她们扔到最脏、最臭的水沟,三天三夜不许起来。 体会过洋人的治疗方法,它绝对绝对比袁克放说的更可怕、难受一百倍。 开始时一赫还能大喊大叫,用言语逞口舌之快。 过了几日,当女看护端着治疗盘进来时,她会吓得浑身发抖,没有骨气地缩到墙角。 她真的怕,怕那长长尖锐的针扎到肉里。 一次、一次…… 疼!刻骨铭心的疼! 她本来怕疼,又瘦,血管又细,每天扎针是苦得不能在苦的差事。除了第一天是一次成功外,接下来她每天要扎好几针。 仁济医馆的大草坪后面,是带有拱廊和木头百叶窗的住院部。走廊上雪白的窗帘影影绰绰遮住外面的风雪。房间有热水汀,把空气烘得热热暖暖。醇美的咖啡香味通过热气在慢慢蒸腾。 凯瑟琳和袁克放相对而坐,桌上摆着刚沏好的咖啡和蛋糕点心。 她忧心忡忡的说袁克放说:“戴维,你没有听到她的哭声吗?太可怜了,上帝也不会原谅你的。” 袁克放苦笑着饮口咖啡,摇头叹息。 “听到她的哭声我也万分难过,但是,非常之事需用非常手段,她不是温顺的绵羊,而是呛口的辣椒。” 凯瑟琳对他的话并不相信,那么柔弱的女子怎么会是辣椒呢?她比绵羊还不能保护自己。 活下去 1 “听到她的哭声我也万分难过,但是,非常之事需用非常手段,她不是温顺的绵羊,而是呛口的辣椒。” 凯瑟琳对他的话并不相信,那么柔弱的女子怎么会是辣椒呢?她比绵羊还不能保护自己。 “你不相信我的话?”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是你说的。现在的我只看到一位柔弱的女子在饱受折磨。” “凯瑟琳,你知不知道中国的嵇康?” “是竹林七贤则的那位嵇康吗?” “是的。”袁克放点点头,“嵇康有位好朋友叫孙登,也是西晋大名士,他用一根琴弦就能把嵇康的《广陵散》弹得声情并茂。嵇康有一次问孙登,这一生有什么追求没有,孙登说,你懂得火吗?火烧起来会产生光,但火的燃烧却不要光。在这个因果里,用光是果。同样的道理,人活着并拥有才华,但才华不是人活着的条件,在这个因果中,才是果。用光,首要有木柴,用才,就要先活着。如果人死了,要才又有什么用呢?活着、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可惜这层道理,等到嵇康被押往洛阳东市砍头时才真正明白,但那时说什么都晚了。他向行刑者的最后一个请求,就是取过心爱的古琴,对着日光下自己的影子在高台上再弹一遍《广陵散》。” “你的意思,我不太懂。戴维,你可以不绕圈子吗?” “我只是想她活下去。” ———————^_^————————^_^————————— “主耶稣,医治的神。求你看顾在病痛中受苦受难的弟兄姐妹,求你拯救他们,一切的邪恶力量都因主你的大能完全捆绑退去。求你使我们警醒的祷告,领受你的话语和带领,愿我一切的心思意念都能因主圣洁。求你让人看到这世界的一切真相和事实,抛弃自己固有的套路和模式,完全仰望你,依靠你的启示和光照……” 今天又扎了三针,结束漫长的输液后,沈一赫才咪了一会眼睛,就听到有人在床边说她听不懂的话。 这个高大消瘦的外国女人,有高高突起的颧骨,透明水晶镜片后绿森森眼睛闪着慈悲的光。她穿着硬挺挺浆直的格纹长裙,围着白色的披肩。正是她床边轻喃。 “喔,可怜的孩子……”她俯视一赫的小脸和她目光对视,弯腰慈爱地抚摸着一赫的头发,“看那残忍的人做了什么?上帝会惩罚他的……” 一赫猜测不透凯瑟琳的身份,呆然望着,怀疑自己还在梦中。 凯瑟琳微笑着轻柔抚摸她被约束带固定的手腕,用生硬的中国话问:“如果放开,你能合作吗?” 一赫没有立即点头,在床,上躺了太久,她的脑袋要一点时间来消化刚才说的话。 终于她点点头,表示听懂和同意。 “OK!”凯瑟琳爽快地解开绑住的手腕。 一赫活动活动双手,慢慢从床,上坐起来。 还好,手依然是自己的,虽然手背因为扎针留下大大小小的针眼痕迹,但还听她指挥,活动自如,能够握紧拳头,也能抓持东西。 “孩子,要喝药。”凯瑟琳微笑着拿来水杯和药丸,放到一赫眼前。 一赫盯着她的脸半晌,慢慢伸出刚得自由不久的手,去接透明摇晃的水杯。透过流动的液体看事物都是变形弯曲,手指弯曲、笑容狰狞。 “Good!”凯瑟琳眼里欣赏的光芒只来得及闪现一秒。一赫的手越过水杯,擒住凯瑟琳的手腕,倾身上前,用力拉到嘴边,狠狠在她手上咬下去。 可恶——女人! 不管是谁!皆是走狗! “Oh,mygod,mygod!"凯瑟琳猝不及防温柔的绵羊会拿牙齿当报复的武器。 一赫死死咬着嘴里的皮肉不放,恨不得吃她一块肉才解恨。 凯瑟琳惊慌了三秒,立即闭紧嘴,她既不挣扎也不大嚷。 直到门外的袁克放发现不对劲,打开门冲了进来。 “沈一赫,放手!” “……” “沈一赫!” 袁克放费力掰开她的嘴,气恼地把她大力推到回病床,骂道:“你这个疯子!” 她跌回坚硬的木床,身板儿癫了癫。 袁克放顾不得理她,转身仔细查看伤口。好在并未破皮,可是皮肤已经红肿紫红,八个牙印清晰浮现。手腕处的皮肤是人最娇嫩的部分,可见,她应该很疼。 他太大意,忘记一赫的爪子有多利、多尖、随时会跳起来伤人。 “凯瑟琳,我很抱歉……”袁克放一脸歉然,“请赶紧让护士为你清洗消毒。” “凯瑟琳女士请随我来。”张隼请凯瑟琳女士出去。 “戴维……”凯瑟琳捂着手腕,忧愁地看着伏在枕头上的一赫,对袁克放说:“上帝说,当人打你左脸时,你把右脸也转给他。” 袁克放默默点头,吩咐张隼带凯瑟琳出去。 凯瑟琳走后,袁克放转头回来。进来善后的护士正在病房和一赫闹得欢腾。她们要把危险伤人份子重新绑回床。上,得了自由的一赫当然不肯轻易就范。 又躲、又咬、又抢……谁都不占便宜。 她们纠缠扭打,彼此都狼狈不堪。 袁克放站在门口,突然就笑出来。 应该要笑。 她的身体恢复得很好。已经从病恹恹的瘦豆芽变成有力的小老虎,和几个护士纠缠而不让她们得逞。 西药的作用果然强大,咳嗽、咯血、潮热的症状都有改善。 她在梦中念叨余冰臣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袁先生。”护士们看见袁克放,脸上都带着羞赧,好像没有把一赫制服是辜负了他的托付。 他微笑着向护士们点头示意她们出去,他要和病人单独谈谈。 一赫知道他又会要说出她不喜欢听的话,索性用力把被子蒙住头面朝里睡下。她在被底捏紧拳头,随时要和他同归于尽。 “沈一赫,你很不错哦。” 面对她留给自己的背影,袁克放一点不恼,拖来一张高背椅反过来面对一赫跨步坐着,双手交叠搁在椅背上,既没有发脾气也没有发怒,脸上笑得温和至极。 她不说话,用背影回答。 “你现在还不愿活?如果真是,不如我把你掐死扔到黄浦江喂鱼。” “你敢!” 一赫愤怒转身,用凶狠的眼神回答。 活下去 2 “你敢!” 一赫愤怒转身,用凶狠的眼神回答。 死?从下决心离开余冰臣那天起,她就再没想过去死。为一个不在乎她的人去死?那不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吗? “看来你现在是不想死了?” 她不承认也不否认。 “那你想过后的生活吗?” 老实讲,她真没想过,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 “我要离开这里。”主要是离开他。她大声说。 袁克放点点头表示赞同,他摸着下巴颏道:“离开这里一点不难,打开门你就可以走。” 她想不到他会这么爽快答应,一时间惊大于喜。 “但你出去后该怎么办?” 怎么办? 一赫咬紧双唇,回答不出。她想的就是离开、离开而已。 “人是血肉之躯,要吃五谷杂粮。你一个弱女子想过怎么生活下去吗?”他又问:“回娘家吗?我估计你应该不愿意再和沈右横待在一起。回木渎?你外婆年事已高,你忍心增加老人的负担还要忍受流言蜚语?” 一赫不语,他说的都是实际情况,都是回去后要面对的问题。 被休下堂的女子在乡间是没脸生存下去的。 袁克放又问:“你又不想死,病还未痊愈,离开医院该怎么办?” 这个…… 她舔舔唇,不知如何回答。住在医院这段时间,她虽然受了很多的苦。但不可否认,她的身体大有起色,胳膊有力气了,人也没那么难受。刚才能独力对付三个女看护就是最好的证明。 “你治疗用的链霉素是从德国运来的,木渎或是吴门都没有,上海也只有仁济医馆有。” 她忧郁地咬手指头,紧皱眉头。没想到,一个女人独立活下去的成本会这么高! 难道她只能留在上海,留在这里,面对讨厌的他? 袁克放看到她的犹豫,故意装出不经心的模样说道:“是不是……你还想回去求余——” “闭嘴!”她大喝一声阻断他的话,没好气的说:“不要提他!他是我的仇人!” 她一脸愤恨,恨意汹汹。并不记得自己在昏迷中无意识曾喊着余冰臣的名字。袁克放也不打算告诉她知道。 他只在心里窃喜装做恍然模样,憋嘴点头“喔”了一声。 “你又没地方去,又没有打算,为什么不接受我这个朋友的帮助呢?我是诚心诚意想帮助你……你想想,从开始到现在,我没有害过你,害你的人一直也不是我。我反而一直在帮你、救你。我们现在就是杨乃武和小白菜,没关系也有关系。你就是跳到黄河也说不清和我的事,我们即使说得清,别人也不会相信。” 沈一赫还是不说话,袁克放说得入情入理,事实也是如此。除了依占他还能依占谁?她要治病,她要生存,要活得好好;为了袁克放她担着不贞的罪名,差点把命也搭上。如今已经搭上所有,何不把便宜全占了? 看着一赫变化多端又十分不甘心的表情,他知道这个事已经圆满,响鼓不用重锤,大家都聪明。 “我……受你的帮助这些就当我欠你的!将来我挣到了钱就还给你。” 他知道她要一个自尊,索性大方的说:“可以,我找个账本记下来,你将来挣大钱了,连本带利还给我!” “一言为定。” “行。” 袁克放起身放正凳子,开门让等待的凯瑟琳进来,笑着说道:“凯瑟琳女士,你可以放一百个心了。密斯沈刚才哭着向我忏悔,从今往后,她会乖乖配合治疗,做一个懂礼貌的好病人,再不会做出乱咬人的畜生行为。而且她要亲自向你道歉,希望你不要拒绝。” 沈一赫脸色臊红,狠狠瞪眼看着吹牛不眨眼的男人,她刚才哪里哭着忏悔、道歉了? “密斯沈,袁先生的话是真的吗?”凯瑟琳欣喜的问。 一赫脸红如血,沉默着僵硬地点点头。硬梆梆地说:“对……对不起……”羞愧地头也不敢抬。 “没关系、没关系。”凯瑟琳非常豁达。 ————————————————————————— “一赫!一赫!” 余冰臣翻身而起,脸上犹挂着惊愤忧惧之色。 “老爷?”床畔而卧的浅碧揉揉眼睛,柔荑抚上他汗湿的背。 许久,在暖和安静的房间。她就这样静静守候在余冰臣的身边。十余日里,他总有几日在梦中惊醒。浑身大汗,口里呼唤着一赫的名字。 浅碧柔柔地抚摸他的背脊,轻声说:“老爷,姐姐……已经不在了……” 是啊,一赫走了。带着他永远的不原谅,决绝地走了。 余冰臣把手埋入掌心哭出声来。 他不该同意她走,不该的。 不然,不会连她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现在的沈家人恨他入骨,连一赫葬身之处也不肯告诉他。他要到坟前烧香祭拜都没有去处。 他去木渎找奶奶好几次都被沈右横赶出来。 一赫…… 他的妻子…… 夜深人静,午夜梦回。 他总感觉到她就在身边,在床榻之侧看他,满眼幽怨。白日里,他也总在家里的各处看见她的身影,竹园、绣房、绣架。有时候她在笑,大部分时候在哭,最后,一刀一刀绞碎她的绣作。 好残忍的一赫,好残忍。 走得彻底,什么都不给他留下,就是他睹物思人做个念想的东西都没有。 他疯狂地去找寻曾经卖出去的一赫绣的旧作,他要把她绣过的东西全找回来。刺绣是她心血的结晶,现在是他的宝贝。 可惜,无论出多高的价钱都收不到一赫的绣作。一夜之间,她的绣作像消失了。 “余兄、余兄。真对不住。”费慕白拱手抱拳,“沈夫人不在。她的刺绣奇货可居水涨船高翻了十倍不止。半年前,袁总长把沈右横家的夫人绣作全买走后,还在暗中高价收买,这几个月吴门县及周围城镇的几乎搜罗一空,一幅扇面都没留下。你家的又……”他叹息摇头:要是那些不绞碎,到现在也是极可观的一笔银子。余兄,你说,这袁总长是不是就料到了有这么一天?所以才花大力气收去那么多。” 袁克放、袁克放! 余冰臣紧紧握住拳头,狠狠捶打桌面。 他要报仇! 夺妻之辱,没齿难忘。 没有他,一赫不会死。 不会带着深深的恨离开这个家。 新与旧的交替 1 夺妻之辱,没齿难忘。 没有他,一赫不会死。 不会带着深深的恨离开这个家。 一赫死了。余冰臣卖妻求荣的事情不胫而走,余家在吴门县沦为笑柄。被人戳着脊梁骨骂,走到哪里都抬不起头来。 余冰臣万念俱灰,上海的纺织厂也没余力经营下去,贱卖给人,每天在家便是借酒消愁或是沉溺女色。 多少次午夜梦回,把浅碧唤作一赫,深深地把她亲吻呼唤。 浅碧气不可抑,可毫无办法,没过多久,肚子里又有孩子。 余冰臣知道后,无什么高兴表情,淡淡的说:“一赫最喜欢孩子,你就多生多养吧!” 她变成彻底地生育工具。 抚育孩子,也只为另一个女人高兴? 浅碧恨毒了一赫,也恨毒了余冰臣,连把肚子里的孩子也恨起来。 ———————^_^—————————^_^————————— 如果沈一赫不刺绣,那她还是沈一赫吗? 宛如王羲之不写字、唐寅不作画、李白不做诗。人还是那个人,可在人们心目中就如同没有这个人一样。 碌碌无为的平庸人,大地上遍处都是。 对张隼来说,不刺绣的沈一赫应该是蝼蚁,实在没有花费力气的必要,更犯不着把她当菩萨样供奉起来。 从吴门到木渎,所费巨大。 不仅有最好的医生、最昂贵的药物还有周到细致地照顾。 花费巨力来拯救她,张隼默默觉得:真有些不值。 从和袁克放认真谈过后,一赫认清现况,不做无谓的挣扎。虽然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但无比清楚知道一个事实。 那就是不管发生什么,一个人首先要有强壮的身体,这才是真正的基础,没有健康体魄什么都是虚伪。 她配合治疗,认真吃药,连最痛苦的打针也能梗着脖子挺过去……慢慢习惯仁济医馆的生活,习惯白色的墙、白色的床、白色的枕头和早晚一杯白色牛奶。 牛奶温温的,喝到嘴里有一股特殊难闻的腥气使她反胃。 每次看到牛奶,她就会不由自主想到喝奶的孩子,那个她渴望而终不能得到的孩子。 “密斯沈,牛奶和鸡蛋不但最好的营养美食还能增强体质。”凯瑟琳地把牛奶端到她跟前,要亲眼看着她喝的一滴不剩。 她们两人也算不打不相识。可一赫始终对凯瑟琳有些戒备,或许因为凯瑟琳是袁克放雇来的人让她不喜欢,也或许仅仅因为凯瑟琳是外国人所以产生不了亲密感。 凯瑟琳手腕上的绷带缠了一个多月,像横在一赫心里一道白色鱼刺。她心无芥蒂,一点不在意一赫的伤害和粗俗,虽然她不常笑,可严肃但不冷漠。只是她定下的规矩是一赫必须要遵守的原则。 像吃药、打针、甚至每天该吃多少东西都有详细规定。 “为什么还要吃?我已经吃不下了!”一赫捂着胸口噁心状,不解吃到吐还要吃是什么道理。以前她胃口不好可以一天到晚不吃一点东西,有时也可以整天只吃松仁糖,从没有人说过这样不好。 “密斯沈,你吐不是因为身体的病,刚好相反正因为你身体病了才需要更多的优质食物。身体是一架机器,要想它跑得好跑得快,就要提供足够动力。” 她的话让一赫无言以对。铁面无私的凯瑟琳毫不退让,严格的她居然把食物放在盘秤上称过。她警告一赫,如果呕吐出来的食物超过规定的百分之十,那么就要重新进餐补足。 这绝不是玩笑。 凯瑟琳不仅在进食上要求她,还要求她每天要起床锻炼,阴天时在房间跳绳,出太阳时到院子里遛弯。 到处活动对静惯了的一赫是比吃饭更大的折磨。她讨厌运动,讨厌流汗,讨厌在暴露在人群视线中被人瞧来瞧去。其实未必别人是在看她,但她就是不自在不舒坦。 她开始和凯瑟琳斗智斗勇的日常生活,她绞尽脑汁把食物东躲西藏,被子底下、花瓶中、枕头里……还好仁济医馆是西洋医院,提供的食物中有一部分是固体的小饼干、面包这些易储存不易腐坏的东西,便于转移。 过了不久,有一天清洁的佣人向凯瑟琳抱怨,不知道为什么最近病房窗前的鸟屎特别的多,很难清扫。 一赫不说话,低着头偷偷把饼干放进口袋,跟护士去小院散步。经过凯瑟琳和佣人身边时,她很想大笑。 她心情很好,穿过走廊来到草坪菜大声笑出来,仁济医馆是一所传教士看的医院,看病治疗全免费,弗一开业病人就多,常年爆满,熙熙攘攘挤满看病的人。还有许多是被父母送来后遗弃在医院的孩子,病好以后有些被父母领走了,有些无处可去,只好留在医院。 这里不仅是医院更是福利院、救济院。医院的资金有些来自教会的援助,部分是来自社会爱心人士的捐款尤其是留学归国的华人华侨。 相处久了,一赫了解到在仁济医馆工作的医生绝大部分是传教士,他们在上海雇佣当地人帮忙,开展看护训练。传教士薪资低廉,几乎没有收入。 一赫不理解这些传教士心中的神和信仰是什么?她从不对外国的神仙发生一点点兴趣,便是本土的神明也敬而远之,大家诚心邀请她去教堂也被她婉拒。 她见过乡间的穷人孩子为了赚钱活命下南洋做最累、最苦的工作,挣钱翻身后就衣锦还乡买田置地大修宗祠和族谱作为光耀门楣的证明。 而传教士离开富裕文明的故土漂洋过海冒着生命危险历经千辛万苦到达中国,只是为了宣扬他们的神。可他们的行为感动了几个中国人?他们劳心劳力,奄奄一息的病人康复后就匆匆离开,虽然传教士和西洋医术救活他们的命,但他们也不相信这是神的旨意,他们只道,自己福大命大,命不该绝。 天气好的时候,一赫喜欢看天真的孩子们在医院前空地上玩闹、嬉戏。她把饼干带给孩子们吃,孩子们围着她唧唧咋咋叫唤。 现在,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想起余冰臣、想起哥哥、想起吴门县的一切…… 新与旧的交替 2 现在,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想起余冰臣、想起哥哥、想起吴门县的一切…… 曾发生过的刻骨铭心的伤痛以为要镌刻一生的印记都过去了……站在阳光下再去想,摊开的手心没有印记,悲伤没有在上面添下划痕,捏捏手指,心里还是有点酸,有点隐隐作疼,再多其他感觉也没有了。 出院。一赫是不愿意的。如果可以她想在此终老。 可经过半年的治疗,她的身体熬过最坏的时刻,慢慢开始复苏出生的希望。再赖在医院霸占床位就不合时宜。 她复合出院条件,后续只要在家好好调理,按时食药复诊即可。 布朗医生宣布这个喜讯的时候,众人不由得发出欢呼,一赫坐在椅子上呆了呆,摸着跳动的小心脏久久不能回神。 她没想到,凶恶的肺痨既然治愈了…… 袁克放在上海租界新购一所独进独出的法式洋房,安静宜人,最适合病人静养。人还未到,便差人在院子里栽上应景的花卉,有牡丹、芍药、海棠、茉莉……又雇了两个手脚麻利的女佣和一个老头子看门。 万事具备,只等她来。 他并非能够有充足的时间随心所欲的留在上海,他也有忙不完的工作。 他若不在,一赫觉得更加自由。她祈求袁克放最好到非洲公干,三年五载都不要回来。 给她住再好的房子也不感激,不管张隼把房子夸得天花乱坠她只抿着小小的唇默不吭声来表达抗,议。 第一次看见洋楼时,沈一赫闷闷对身边的张隼道句:“疙瘩楼。” 张隼惊诧不已。 原来这栋住宅是意大利的设计师保罗?鲍乃弟所设计,是一幢具有意大利风情的高级住宅。 该楼是四层的砖木结构,前后有小院,底层有汽车房,二层为客厅、餐厅,三、四层为居室、书房。房间宽敞明亮,功能齐全。设计师使用拱券门窗和多样立柱,颜色朴拙却强烈反差。外檐立面巧妙的利用硫缸砖形成的“疙瘩”做点缀。 沈一赫眼光如电,一眼精准该楼之美就在独特的疙瘩上,造型也不求规整,表面凸出来的砖块参差有致,与阳台珍珠串式栏杆,窗边的水波纹花饰相映成趣,妙然天成。 说起这疙瘩原料硫缸砖还有一段趣闻。 在青潭有一个窑厂,一天因为窑工的疏忽把窑砖烧过了火,整窑的砖成了瘤子砖,卖不出去。这事被学建筑的保罗知道了,他发现这些瘤子砖经过高火,比耐火的钢砖还要坚固,更耐腐蚀。而且形态各异,各具特色,很有美学价值,还是极好的建筑材料。他用低廉的价格购买后,依型造势遂设计出天然妙趣的“疙瘩楼”。 可见,美和艺术这种东西和人是分不开的,烧坏了的瘤子砖在窑工眼里就是费品,而在艺术家的手里就变成好东西。 疙瘩楼造好后,它独特的外貌,普通中国人是欣赏不了的,碰到老夫子说不定还会吹胡子瞪眼,大骂:“这是房子吗?这能住人吗?” 好在袁克放不是普通人,不仅看得上疙瘩楼,还挺中意。 疙瘩楼里现代生活设施齐全,有热水汀、冰箱、风扇、电话和一赫很赞叹佩服的厨卫系统。 “喔,这里真美。推开门就是黄埔江。”凯瑟琳拉开窗帘,打量屋外景致。夕阳霞光温柔地像早晨的暖阳,洒在江面点点滴滴。 出院后,仁济医馆的布朗医生,继续做一赫的家庭医生。 与布朗医生再次会面,一赫相当不好意思,第一次见面时发生的尴尬事还历历在目。虽然布朗医生绅士的什么都未提及,但作为一个知书达礼的人,一次鲁莽足以成为人生耻辱。 所以第二次例行诊疗后,趁着布朗医生收拾东西时的小空档,沈一赫装做漫不经心踱到他身后,低着头非常非常小声地说:“TutMirleld.(对不起)” 她并不知道自己向张隼学习的德语发音够不够标准,布朗医生有没有听懂。但她想:只要是怀着真诚的歉意的心情即使不用语言对方也是能接收到的。 第三次,布朗医生来复诊的时候,为她带来了一束红色蔷薇花。 凯瑟琳说,在国外,送病人鲜花是预祝早日康复。 ——————————————————————— 时间像外婆瓮在老酸菜坛子里的雪里蕻,土窑坛子静静盖上盖子,在坛沿上添满水密封起来,放在角落,几个月不去挪动,它会静静地、不动声色发生变化。 沈一赫第一次不需要每天倒数为完成绣作的时间,第一次不为浪费时间而羞耻。可以一整天坐在宽大的露天白阳台上看街上的风景,看远处变化的云,马路上飞过的小车而不会有人来烦她。 她现在最有的就是时间,大把大把空余可以拿来荒废的时间。 当然很多时候,她的时间不是浪费。凯瑟琳不停地找出许多功课供她学习。只是在一赫眼里,除了谋划生计的事情以外,其余做任何事情都是无意义的浪费。 她要学习英文、音乐、走路、跳舞…… 没错,连走路都要学。 “喔,密斯沈,请把头抬起来一点。走路的时候为什么要看着地板呢?是怕踩死蚂蚁吗?把手抬直了不要把尺子掉下来——” “天啊,这姿势简直太难看了!把肚子收起来,把臀部收紧,把肩膀放松……喔,上帝!密斯沈,你是鸭,子吗?” 一赫生气地扭头瞪她,头顶的书籍“哐铛”落到地上。 “啊——”她抱歉地一缩手,放在双手平举着的木尺翘起来打她脸蛋一下,也应声落下。 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疙瘩楼里发生。 “密斯沈,请继续——”凯瑟琳严厉地把教鞭指着地板上画出的直线道:“把手放在头顶,双手平举昂首挺胸沿着直线行走——” “不要。为什么我要像西洋女子一样走路?中国女人讲究的是笑不露齿、行不回头、金莲细步。像你们那样走路是男子作风。我不学!”她也振振有词。 “密斯沈,现在是什么时代了。火车都能在大陆上飞驰,飞机都能上天。你还要裹着小脚躲在男人背后一辈子?让一个男人决定你的未来吗?在瞬息万变的今天男人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你放弃自我的决定会坑害你一辈子。” 希望要靠自己,幸福大概也只能靠自己。 万籁金光 1 希望要靠自己,幸福大概也只能靠自己。 凯瑟琳精准的话让她泄气。 “密斯沈,我初来中国时,最使我难过的不是这里的贫穷和落后。我难过那么多善良美丽的中国女人甘心成为男人、家庭的附属品,她们让另外一个人的喜乐左右自己的快乐,一生的世界就是父亲、丈夫、儿子、孩子、灶台……她们不知道世界,也不懂历史。她们是千千万万的女人但在我的眼里就是一个人。最糟糕的是她们不想做出一丝改变,甚至阻止别人做出改变,把自己的女儿也教养成和她们一样的人。” “能来这个世界多不容易,可用来过和别人一般的人生就太可惜。” 凯瑟琳的话字字珠玑,一赫被震得跌落坐到地上。她的前半生不就是一直一直依附别人身上,未出嫁前幸有父母的呵护,出嫁后她又把希望转移到余冰臣身上,把他当作自己的天、自己的地。任何事情只要有益为他,她都会去做。拼命地压抑自己内心的渴望去迎合他的,再痛、再苦也忍着只为讨他的满意。 跌倒在地板上的一赫眼神忧郁而又愤怒,双手握紧成拳头,隐忍压抑。凯瑟琳知道这位中国女子外表坚强固执,内心感情却十分地细腻丰沛。虽不知道在她身上曾发生过什么惊心动魄的往事,让她周身有了一股和平常中国女子不同的倔强和凛冽。可她看似脆弱但不轻易屈服,手无寸铁却随时可以和你一起粉身碎骨,哪怕底下是万剑齐放的深渊她也会义无返顾地跳下去。 纯粹而又非常美丽。 她心疼这女孩,坚硬寒冰下终日燃烧汹汹地生命之光。拒人千里之外的面具下心却异常柔软,轻轻碰触便泪流不止。 “密斯沈,不要伤心……”凯瑟琳走过去,轻轻把手放在她的肩膀给予抚慰:“不好的事情都过去了。你还是你。也许曾经失去很多,但庆幸你还没有失去自己。一切都还不晚,不要放弃自己,上帝给了你双手和双腿,他与你同在。” 哭过一次就像用清水洗刷过一遍心灵,痛苦被稀释得越来越淡,心思越来越澄净。 人类有强大的记忆功能来学习进步,也有强大的遗忘机制来忘记不想记得的事情。所以人年纪越大记得的东西越少,他们不要记得太多的悲伤、失去的人和完成不了心愿。 疙瘩楼里有一赫、凯瑟琳、两个佣人、一个门房。 门房是个老头,姓张,矮矮的佝偻着背,从不上楼。有什么事只站在厨房告诉阿贞和阿蕙。阿贞和阿蕙是侍候的佣人,二十上下,一个未婚,一位已经为人母,均为家贫,出来做工贴补家用。 她们都称呼一赫为:沈小姐。 开始时一赫还觉得新鲜,用自己的姓氏被人称呼她还是第一次。 慢慢地就有些别扭。 袁克放每次来,小贞和小蕙都格外热络。做女佣最紧要眉高眼低,聪明伶俐的。她们知道这疙瘩楼是他买的、底层的汽车是他的、连她们的工钱是他支付的薪水。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远之则怨,近之则怒。孔子口里的女子便是身边的侍女,她们察言观色,这幢屋子谁是真主人,住在里面的人是什么关系,都逃不过她们的眼睛。 黄埔江岸,有钱人的小公馆比比皆是,里面住的都是某某小姐。 一赫百口莫辩,摘不清和他纷繁复杂的关系,也懒得解释,男女之事,有可以说成无,无也可以说成有。丢开手散开自然什么都没有,最忌讳越描越黑。 袁克放工钱付得爽快,一赫性纯,所以小贞和小蕙特别珍惜在疙瘩楼的工作。她们的家就在靠近上海的近县,可二三个月也不愿回家一趟。原来回家一趟不仅要绞路费,回去后和丈夫住几日,保不齐回来后肚子里要添一个。到时候,不但丢差事,家里又多一张嘴嚼用。只是过年这样的大节,那是必要回家团圆的。 一赫第一次没有和家人在一起过大年,和凯瑟琳吃的团圆饭,两个人。屋外鞭炮齐鸣,疙瘩楼里安安静静。 她久久站在窗前,看窗外路边有孩童在燃放爆竹,火树银花,灿烂美丽。 每逢佳节倍思亲,她不说,想念。 只是长久的沉默。 “平安夜圣诞夜 万籁寂闪金光 圣母圣婴可爱安详 宁静温柔在梦乡 静静安睡在天堂 静静安睡在天堂 平安夜圣诞夜 金光闪多辉煌 牧童轻轻遥看远方 天使齐声把颂歌来唱 救世基督从天降 救世基督从天降 ……” 凯瑟琳的声音低沉富有磁性,在热闹喧嚣的夜里伴着黑白钢琴特别能抚慰人心。 “你唱的是什么歌?” 一赫披着羊毛毯子做到钢琴底下,身体蜷缩成一个球,“可以再唱一次给我听吗?” “当然可以。”凯瑟琳笑着在琴键上敲出行云流水般的动听音乐,“中国人热爱燃爆竹,我们在过圣诞节的时候喜欢歌唱。” “圣诞节?什么是圣诞节?是你们的除夕吗?” “哈哈……差不多吧!”凯瑟琳大笑。 一赫忘了孤独,支起香腮好奇地追问下去:“你们的除夕是什么样的?吃饺子吗?会发压岁钱吗?要祭祖、拜年吗?” “呵呵……” 在中国的除夕之夜,凯瑟琳给一赫讲解了一宿西洋圣诞节的来源,习俗。有火鸡、驯鹿、白胡子老爷爷、北欧、冰雪、烟囱、礼物、圣诞树…… “真有意思。” 一赫听着听着趴在地板睡着过去,梦里面清静雪白。 他是初五来疙瘩楼的,或许是初四。一赫不知道具体时间。反正初五那天早上,下楼吃早餐时,他已经衣冠楚楚,翘着二郎腿在白色大理石餐桌边拿着报纸、喝牛奶。 一赫告诉自己,一定是因为过节的缘故,所以今天看见他没有往日的憎恶和讨厌。 “早。”他笑着向她打招呼。 “早……” 她僵硬地点头,坐在桌边吃面包、火腿。面包又干又硬,火腿很咸。 家里没有佣人,想喝热汤都不容易。 “你今天有安排吗?” 他突然发问,引得一赫差点被噎住。 “没……没什么特殊安排,就是凯瑟琳女士安排的学习。” “今天学习什么?” 一赫想了一会,回答道:“舞蹈。” 他点点头,继续低头看报纸,嘴角带着一抹微笑。 她知觉,他一定没安好心。 万籁金光 2 一赫想了一会,回答道:“舞蹈。” 他点点头,继续低头看报纸,嘴角带着一抹微笑。 她知觉,他一定没安好心。 果然,凯瑟琳女士的钢琴声一响起,他踩着点子就出现。 “喔!凯瑟琳,这里是不是还缺一位男伴?” 凯瑟琳哈哈大笑,“戴维你能来最好,这样赫就不需要滑稽地举着长尺在屋里转来转去。” “那我太荣幸了。” 他长腿一伸,面对目瞪口呆的一赫,轻松拿去她双肘上的尺子将她的左手搭到自己肩上,右手包绕到掌中央。 “你、你快放开我!” 她有些恼火地瞪他,跳舞可是她的弱项。本来同手同脚,动作滑稽,就已经很可笑了。他一插入,她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摆去。 “嘘——听音乐——”他用力把她拉向怀里,脚步滑动,附在她柔嫩耳边,温柔吐气:“多好听的斯特劳斯,不要辜负了凯瑟琳的弹奏。” 她哪里能听进去斯特劳斯? 第一次和人共舞,紧张得呼吸也忘了,拍子、节奏、舞步通通还给凯瑟琳。小鞋子时不时踩到他的皮鞋,上一脚的“对不起”还来不及说哩,下一脚又压上去。 她急得眼直直望着脚,脑子下命令,可永远慢一拍。 “停、停、停——”实在没信心再跳下去。 “没关系、没关系。你放心大胆地跳吧,学习跳舞哪里有不踩脚的。” 他不肯放手,执意牵着她的手继续跳下去,“你不要低头看脚,看我的眼睛,看着我——” 他的眼睛深邃、光亮,像海洋、像天空,像把人吸进去一样。 看着,看着,就移不开眼睛,相视之下,一赫也不曾知觉,她在笑,快乐的笑。 飞扬的裙摆,叮咚的琴声,他们跳了一下午。 跳到饥肠辘辘才看到自鸣钟到了六点,肚子都不满意发出“咕噜噜”的抗,议。 一赫尴尬地笑。 袁克放自告奋勇:“我来为大家准备晚餐吧!” “好啊。”凯瑟琳发出欢呼,“今晚终于不用吃面包加火腿了!” “今天晚上我来做牛排!” 看他兴趣那么高,凯瑟琳和一赫都想他是下过厨的,至少知道厨房里是怎么一回事。下厨这件事易学难精,做不上满汉全席,三五小炒家常菜只要是中国人大抵都会。 可她们想错了,袁克放简直是厨房杀手。不多时,只听见里面“霹雳扒拉”锅碗瓢盆乱响,接着是他叽里咕噜的洋文骂,“idiot,idiot”。 是不是煎牛排用洋文骂,做中国菜就要用中文骂?原来在他心目中菜也分中、西。一赫为自己的想法忍俊不禁,实在忍受不了他不停气急败坏骂自己“白痴”,决定厨房打探情况。 可怖的厨房一片狼藉,地板上散落着西芹叶、香菜叶、砧板上有切了一半的洋葱、土豆、西红柿,都切得奇形怪状,很丑,所有的锅、碗、盘散乱搁着,锅里的牛排煎得焦黑,最可笑的是,连天花板上也粘着黑色的不明物体,估计是炸飞上去的。 她实在不想笑,可真忍不住,男子远庖厨,真一点莫错。 “不许笑!”他拿着锅铲,发型凌乱。为了挽回面子,他提议:“我决定我们还是出去吃饭的好。” 一赫不说话,从门后取下围裙系上,接过他手里的锅铲,“不嫌弃今晚就由我来做饭吧,只是没有牛排吃。” “好好好,我一点不嫌弃,牛排也没什么好吃的!”听见她愿意接手,他忙不迭马上“交权”,脚底抹油逃上楼去。 他那慌张地模样,惹得她又笑起来。 想吃白茅根雪梨猪心汤、扬州蟹粉狮子头、芙蓉鸡片、西施舌? 这些都没有。 因材施菜,时间也只够只做得醋溜土豆丝、番茄鸡蛋、皮蛋豆腐、酸菜白肉、腊味蒸饭。 外国人是否大部分对食材天然缺根筋,简单的腊味蒸饭也会发出不可思议的惊呼。 凯瑟琳对一赫的厨艺赞不绝口,褒扬甚多,袁克放也不住点头附和:“不错,不错。做得又快又好吃。其实我刚才下厨其实是抛砖引玉,就是想她来做。” 失败还失败出理由来了?她真服了他。 他吃了三碗饭,把菜一扫而光。酒足饭饱,摸着肚皮,腆着脸笑,“你看,你做饭折磨好吃,要不以后每天做饭给我吃,好不好?” 她优雅拿起餐巾擦擦嘴角的油渍,回以甜美的笑容。 “好——个鬼!” 说完,把餐巾扔到他期待的脸上,起身向凯瑟琳告辞,离开餐厅。 “你……” “吃饱了饭,去把厨房收拾干净。”临走前,还不忘交代他任务。 “可——” 在滑落的白色餐巾后,他泄气地看她婷婷窈窕背影。 ——————————^_^————————^_^——————— 年节已过,出了元宵,冬便真正远去了。冬天过后,春天慢慢复苏。病症中被逼着剪成学生头的一赫,不再穿旧式裙子。 开始时她固执地要坚持穿原来的衣服,素色绣百合花的蓝色长裙,笨重的玄色夹袄,高领上别着金凤展翅下面银链交错垂挂花叶形坠饰,手上戴着金质镶珠手镯。 守旧的衣服配上进步的短发,特别不合适和突兀。 凯瑟琳指指她身上的衣服再指指窗外的春光柳絮,问:“密斯沈,这样的天气,你不热吗?” 一赫抬头看天,才发现不知不觉寒冬早已过去,屋外风轻云朗又是一个美好的春天。 她来医馆时还是凄风苦雨的深秋,转眼春已在豆蔻柳梢头。 想起吴门的春天,院子里有亲手种下的紫色木兰和白色梨花。去年这时,她和冰臣手牵手去郊外踏青,山坡上茂盛的枇杷树、枣树。满山鲜艳的杜鹃、桃花、海棠……他们坐着小舟在水中徜徉,从初春流连到暮春,直到茉莉和栀子齐香,蜻蜓飞满庭院。 一赫默默脱下旧衣,不发一言收到柜子最底。穿上凯瑟琳为她准备的洋装、洋裙。 “等我头发长了,我就再换回来!”她暗暗对镜子中的自己发誓。心底也有些泄气,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真的很难挽回。 皇后与玫瑰 1 袁克放每次来疙瘩楼多则十日日,少则三日,多半的时候是在和凯瑟琳、张隼待在一起说话,他们说到兴起就开始叽里呱啦说英语。每当这个时候一赫就只能坐在旁边听天书。 尽管如此,可一赫并不觉得他们的谈话内容枯燥。虽然他们有时谈论西方的艺术、诗歌、绘画、文学……有时候又是为一道法国菜用的是香菜还是柠檬叶而争吵不休。 听不懂没关系,光看他们兴致勃勃亢奋的脸就很愉悦。特别是袁克放,深厚的国学底子加上多年西方学习经验,说起话来各种的趣闻妙事名人典故语录信手捏来。而且还常常把中国艺术和西洋艺术联系起来,既能指出两者各自的优劣,又能大胆比较,细致分析。 听他说话,真是耳朵和心灵的饕餮盛宴。 不知不觉,一赫也能粗略知道些达芬奇、拉斐尔、莫奈、米开朗基罗、还有文艺复兴时期的翡冷翠、第美奇…… 她被他们的谈话迷醉。 世界像孩子手里的万花筒,转一转,总有不同的缤纷色彩。若遇到不懂的暗自在心里记着,左右无人时再慢慢向凯瑟琳请教。凯瑟琳是尽责的老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定讲到她满意。 学得越多,她越感到他的博学。 凯瑟琳对袁克放的才学也赞叹不已!说起一则他在伦敦时的趣闻滔滔不绝。 有一次,他在伦敦的电车上遇到两个傲慢无礼的英国人。英国人瞧他是黄皮肤的亚洲人便神态倨傲。袁克放看了,不动声色拿出报纸,故意倒着看起来。英国人看见大笑道:“看这个白痴,居然倒着看报纸!”袁克放则用纯正的英语回敬:“英文则玩艺太简单了,不倒过来看没有一点意思!” 听完,一赫大笑,想他是做得出来这些事情的。 凯瑟琳也笑:“我不知道是真是假,这些都是他自己说的。来中国,我倒听过几个留学英国的教授也吹嘘过这个桥段。” 知识这东西,只要你肯学,爱学它就会源源不断地涌过来。 沉醉在艺术殿堂地她会不自觉遗忘自己,来自哪里,叫什么名字,有什么烦恼。她的身体越来越好,精神越来越快活,像回到无忧无虑的孩童时代。 她开始认真考虑将来的生活,不可能永远待在疙瘩楼。但总有一天他会消失。或许就是今天他走出疙瘩楼后再也不会回来。 一赫不敢再依靠谁活下去。她向凯瑟琳打听,独身的西洋女子如何维持体面的生活。 “有许多可做的工作。”凯瑟琳认真的说:“打字员、女看护、作家、或是像我做家庭教师。” 一赫不禁皱眉,这些……她好像一个都不会。 “密斯沈准备未来一个人生活吗?” “难道不可以?” “喔,当然不是。”凯瑟琳取下眼镜放到书本上,和蔼的说:“我就是靠做家庭教师养活自己,而且一直独身。” 一赫睁大眼睛好奇地往下听。 “女人结婚易,想保持独立难。独身是因缘巧合,只是我没有在合适的时间遇到合适的男人,不得不独身。可独身女性要承受许多无理的刁难,女人从寄生者变成独立者,头一个站出来反对的就是男人。他们会奚落、打击甚至恶意中伤独身女人。把我们丑化成妖魔鬼怪,因此独身必须要有强大的心灵。首先要找到一份安身立命的事业是最重要的。经济独立才能人格独立。密斯沈,如果你想过体面不依靠男人的生活,就必须抓紧时间学习才行。” 一赫诺诺点头,感觉是不是做了套自己钻进去了,更没有理由拒绝凯瑟琳安排的课程了。 体形和舞蹈学习之外她最怕数学。 鸡鸭同笼,蜗牛爬树,提水放水……她被搅得头都大了。 哪个傻瓜会把鸡和鸭放在一起?蜗牛也不会爬树! 凯瑟琳吃惊她数学知识的贫乏,只会简单的加减法,乘除法都不知道。“喔,上帝!你不会算术!不会吗?中国人不都是打算盘的高手吗?” “我不会。”一赫不好意思的说。 算术是'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社会。算术也只是不入流的玩艺。康熙皇帝喜欢数学,会解方程代数,但他也言,此乃小计,消遣而已。 算盘是商人计算的工具,她怎么会学? “数学是理性思维的基础,可以强化一个人的逻辑能力。不一定要做多难的题目,但要学会理性的思考。” 今天的一赫关在房间做了一下午的数学题,满脑子的鸡鸭鹅呱呱乱叫。做完最后一题,活动僵硬的脖子,抬头看窗外的流云化做湿冷的小雨,她颤抖一下,伸手拉紧窗户。 百无聊赖的日子,时间也变成悠长的折磨。 现在的她早适应了疙瘩楼的生活。不知不觉像一个外国女人那样讲究每天要洗澡、洗头。也不在意什么损耗阳气了。 她当然不会承认其中有凯瑟琳潜移默化的影响,只道哪个女人抵抗得了洗完澡后清爽芬芳的味道? 一赫从起居室下楼准备去三楼书房拿书,袁克放不仅钱多,胡桃木书柜里的书更多,满满当当大部分是从外国带回来的原版书籍,印刷精美,图片极为美轮美奂。 虽然她看不懂歪歪曲曲的蝌蚪文,图画倒百看不厌。各种各样的外国人,穿衣服,不穿衣服,男人女人,索性看个饱,看得眼睛累了还不肯罢休。 下得楼来,书房的门正虚掩着半张半开,白皙指尖轻抵木门。 "喔,赫。"凯瑟琳从画架后侧过半边身子,微笑着向她打招呼。 "我——我只是来拿几本书。没有打搅你吧?" "没事,请进来。" 一赫踌躇一下,最终情感战胜理智,轻轻推门进去。她慢慢走到书架,装做专心致志挑选书柜里各式书籍,眼睛则不停偷瞄凯瑟琳在画什么,到底画得怎样? 凯瑟琳眯着碧绿的眼睛盯着摊开的一本大书,上面画着一朵盛开的月季花,她一手拿着画笔,一手端着颜料盘在自己的画纸上临摹这朵鲜艳的花朵。 一赫看见凯瑟琳散落在书桌上的画纸上画的都是红色的蔷薇,各式各样,热情奔放,灿烂无比。 "赫,你看我画得如何?" 凯瑟琳突然的提问让一赫吓一跳。 皇后与玫瑰 2 "赫,你看我画得如何?" 凯瑟琳突然的提问让一赫吓一跳。 "我从小就喜欢画画,画玫瑰有十年了。"凯瑟琳指了指打开的月季画册道:"这是我最喜欢的书,每当我伤心难过,或是特别高兴愉快的时候。我就打开它,随意翻到一页,把里面的玫瑰画下来。" 原来这种红色的月季花,他们称作玫瑰。真是妖艳无比的名字。 凯瑟琳的画技很不错,月季的形抓得很棒,几乎和画册上的一模一样。 "画得很好。" 一赫是不会说谎的,如果不好她至多沉默。凯瑟琳也是知道她的性格,开心的说:"谢谢。这种大马士革玫瑰是我的最爱。" 一赫冲凯瑟琳笑了一下,走过去认真看玫瑰画册,忍不住伸手翻动起来,又突然后知后觉的说:"对不起,请问我可以看一看你的书吗?" "当然可以。"凯瑟琳大方的把书递到她的手心,"请小心呵护它,它可是很脆弱的老人。" 一赫点点头,被凯瑟琳难得的幽默逗乐。她快速翻开纸张,这本书每一页、每一帧都是玫瑰花,白的、黄的、红的、粉的栩栩如生,颜色艳丽。中国的白描图一赫固然见过很多,但这么集中的在一本书中看到一种植物的情况倒是第一次。 "很漂亮。"看完后,她把书还给凯瑟琳,"只不过里面好像全是一种花?" "是的。"凯瑟琳把书皮轻柔抚摸,"这本书就叫作《玫瑰之书》。玫瑰是'花中皇后',虽然关于玫瑰的品种和记录多如烟海,但历史上有一座最著名的玫瑰园——法国皇后约瑟芬的'梅尔梅森城堡玫瑰园',历史上也有一位公认的最杰出伟大的玫瑰纪录者——法国花卉图谱画家皮埃尔?约瑟夫?雷杜德。他们一起创造了这本伟大的《玫瑰之书》。" "一位皇后和画家?" "不错。站太久腰痛。不介意陪我这个老人去坐一会吧?" 一赫微笑,任凯瑟琳把自己把引到书房窗下的沙发,饶有趣味边听她娓娓道来:"这两位为玫瑰世界做出巨大贡献的人于1798年相遇,当时约瑟芬皇后为排遣拿破仑外出远征后的孤寂生活收购了位于巴黎南部的梅尔梅森城堡。出于对植物和园艺的浓厚兴趣,她聘请了曾往南美洲探险的植物学家彭普兰德做她的私人植物学家,花费巨额资金和用各种方法收集世界各地美丽而又稀有的植物。然而,约瑟芬最喜欢的却是玫瑰。并在城堡中开辟出一个玫瑰园,在园中种植了当时所有知名的玫瑰品种,植物学家迪松美在这个玫瑰园里进行了人类首次人工控制育种,培育出了大量独特的杂交玫瑰。到1814年这座花园里已拥有大约250种3万多株珍贵的玫瑰。雷杜德的《玫瑰图谱》历时20年完成,绝大部分的玫瑰多数来自梅尔梅森城堡的玫瑰园。而可惜的是,在这本巨著出版前,约瑟芬皇后便已香消玉殒。" 听完这个冗长的故事,一赫唏嘘不已。 "花二十年绘制一种花朵?一位皇后花重金移植栽培花卉?"这算不算玩物丧志。 "不。世界上的事情如果都用值得和不值得来衡量就太无聊了。其实分辨值不值得的唯一标准应该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世间的每一朵花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或许它存在世界的时间很短,没有人记得它们。可你不关心不代表它就不存在,我们的世界正因为有了这些无用而美丽的东西而多姿多彩,正因为还有许多追求无用而美丽东西的人而有了不同风景。你知道吗?一赫,一百年前很多东西都消失了,当时很成功官员,很富有的商人都消失了,在历史上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但是《玫瑰之书》流传下来,我们记得约瑟芬皇后,记得雷杜德。"凯瑟琳笑着站起来,走到画架前重新拿起画笔着色描绘着笑道:"现在,连远在千里外的赫也知道了《玫瑰之书》,难道它还是无用的吗?" 一赫不好意思摸摸头发,为自己的肤浅羞赧。 如果这么说的话,中国玩物丧志的人还少吗?“诸事皆能,独不能为君尔”的宋徽宗赵佶,他独创瘦金体、扩张了翰林图画院、吹弹、书画、笙歌、无一不擅。 一千年前的宋国即使不因他而亡也不能苟延到今日,所以国兴国亡是天地地利人和的作用,怪罪到个体头上太失公正。况且,宋徽宗比起荒淫无耻,残暴不仁的暴君来又好太多太多,毕竟他还器重文人,保护了一大批珍贵文物。 "赫,你要来试试吗?" "我?" “是啊,画一画这些好看的花朵。”凯瑟琳把笔递向惊讶的一赫,"长日无聊,正好打发时光。” ————————————————————— 绘画是很棒的消遣方式,甚得一赫喜爱。她的父亲至爱中国山水,常言:“君子爱夫山水,其旨安在?邱园养素,所常处也;泉石啸傲,所常乐也;渔樵隐逸,所常适也;猿鹤飞鸣,所常亲也。” 一赫不仅爱画、惜画,画山水的功力也不一般,山水景致,仕女佳人手到擒来,小有建树。 可这西洋画…… 和山水画不是一个路数,完全两个系统,无从下手。 好在她兴趣大于实际,喜欢学,喜欢画,向凯瑟琳学习素描、水粉、油画,透视比例,速写写生……她学得津津有味。和凯瑟琳的关系突飞猛进,和谐愉悦。 拿起画笔,她就忘了其他的事,忘了这个世界,忘了袁克放…… 阳光透过窗棂暖暖找进来,五颜六色的颜料在光线下层层叠叠焕发出神奇的变化,一赫一边听凯瑟琳讲解光影对物体的改变,用铅笔绘制各种各样的物体。球形、柱形、三角形、苹果、鸡蛋、花瓶…… “素描是一切绘画的基础,要注意观察,光从哪个方向来,哪个面最亮:哪个面最深……不要着急,这需要千百次的练习……” 袁克放没有想到沈一赫会恢复得这么好。 他站在门口看凯瑟琳和一赫在晚霞中手握炭笔窃窃私语。一赫端然坐着,一脸兴奋,眼睛明亮,频频回头向身后的老师请教,她飞起的短发,浓密柔顺在脸颊两侧来回轻扫。阳光拉长身影,光晕染红了她的脸,圆润饱满白皙明媚的脸蛋充满希望和快乐。 所谓懂得 1 他站在门口看凯瑟琳和一赫在晚霞中手握炭笔窃窃私语。一赫端然坐着,一脸兴奋,眼睛明亮,频频回头向身后的老师请教,她飞起的短发,浓密柔顺在脸颊两侧来回轻扫。阳光拉长身影,光晕染红了她的脸,圆润饱满白皙明媚的脸蛋充满希望和快乐。 “戴维?”凯瑟琳首先看见门口的袁克放,立即放下手里的笔,“你来了。” “是。”袁克放笑着点头,大方地和凯瑟琳拥抱一下,无比亲热。他越过凯瑟琳敏锐看见一赫对这种西洋礼节做了个不屑表情。转身视而不见的继续涂涂画画。 “沈一赫。”他大声向她打招呼。 “嗯——”她含糊一声算是回应,装得严肃认真,其实心里早乱成一团,为了掩盖慌乱,她低头向凯瑟琳曲了曲腿,“我有点累,先上楼了。” 望着她“哒哒”上楼背影,袁克放感叹,他是她的救命恩人,待遇却是杀父仇人。 对于沈一赫,张隼远没有袁克放的大度。他在袁七爷身边待了多年,任性刁蛮的官家小姐、恃才傲物的女学生见过多得多。每一个都比沈一赫美、妖、媚,年轻。但哪一个都没有她这样的不识好歹,恃才傲物。 爷从北平风尘仆仆过来,脚还没站稳,她不嘘寒问暖假意殷勤就算了,还大剌剌上楼而去。把堂堂工商总长的威仪踩在脚下。 “七爷,她都不知道谁是这里的主人呢?” 袁克放听着抱怨,微微笑道,“恰恰相反,她就是知道谁是这儿的主人才会掉头走掉。” “为什么?” “因为心虚又无法面对。”袁克放走到书桌前低头翻看一赫的画作。 一赫熟读古书,仁义孝德耳熟能详,她能向张隼学习德语给布朗医生道歉,能在离去时向凯瑟琳行屈膝礼都说明她是知廉耻,懂道理的女孩。只是袁克放不仅是她的拯救者,还是把她拖入泥潭的破坏者。对他冷淡对不起他,如果表示出善意又对不起自己,她总不能和他亲亲密密欢歌笑语,那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赞同他以前的行为吗? “可七爷,她的态度实在很差。” “艺术家没有几个好脾气的。”袁克放了然一赫孤拐的性子。 她?艺术家? 张隼头顶青筋一抽抽的跳,忍不住讥讽:“沈一赫已经不捏针刺绣,哪里称得上艺术家?而且江南绣娘多得是,并非她一人绣技卓绝。” 袁克放笑着摇头,伸手拿起一赫留下的画作。 “江南灵秀地,精于刺绣的大有人在。但他们只是会重复旧作毫无创新。只能算个匠人罢了。艺术家是什么?是能承前启后开创时代的人,是有独特审美观和超前想象力的创造者。他们发现美、组合美、创造美,引领人们走入美的新纪元。所以无论他们手里拿的是刺绣的针、绘画的笔、或只是写下的字都是美的象征。都是他们渴望表达自己的载体。一赫是艺术的化身,不是她选择了美,而是美选择了她。张隼,你看——” 张隼凑近看袁克放手里的画。 色彩缤纷的玫瑰花在纸上濯濯生辉,强烈的颜色涨满纸张,满得仿佛要从纸上涌落下来,令人印象深刻。 “这……也难说明什么?”张隼对此颇为不屑。 袁克放不急着说服他,只在书房转悠,最后落在桌上摆着的宣德青花缠枝莲花卉纹瘦瓶前观玩一阵,十分笃定的问凯瑟琳:“凯瑟琳,请问这是一赫今早刚从园圃摘下来的树枝吗?应该是她亲手插,进去的,对吗?” “是啊!”凯瑟琳讶异的说:“戴维,你怎么知道?” 一赫清晨出门散步,回来时露水沾湿她的裙摆,她在园中闲逛,既不摘好看的蔷薇也不要正当季的海棠。却把一根曲折斜绕无花无蕾的杜鹃花枝拿进来,喜滋滋插在瓶中,似一个漫不经心偶然的小动作。 可也奇怪了。那平淡无奇的杜鹃枝进了瘦瓶,倒两得趣味,清俊奇雅地紧,比插鲜花时更好看。谁进书房都要多看它两眼,赞叹插花人玲珑巧思又不落俗套。 “幽栖逸事,瓶花特难解,解之者亿不得一。凡插花皆追求天趣。小瓶插花宜瘦巧,不宜繁杂。若插一枝,必选得奇特古朴、曲折斜绕的枝条才好。而且折取花枝,最好是在自家庭院花圃,清晨拂晓,枝头还带着露水的时候最佳。” 凯瑟琳频频点头,在袁克放的解读下才理解出后面的深意,才知道美不是出自偶然,好奇的问:“那瓶中若插两枝该如何?” “那就必须分出高低并组合插制,使其宛若天生的一枝。“ “那养花的水?” “宜用天水,亦取雨露之意。” “插一朵花还有如此多讲究?”张隼听得头都大了。 袁克放大笑,“这还不算讲究,更有许多梅花初折,宜火烧折处,固渗以泥;牡丹折处,宜灯燃折处,待软乃歇;荷花初折,宜乱发缠根,取泥封窍;海棠初折,薄荷嫩叶包根入水。而且牡丹花宜蜜养,蜜乃不坏。竹枝、戊葵、金凤、芙蓉用沸汤插枝,叶乃不萎。所以不要以为这是随意为之的结果。一个胸中有美,有艺术感悟的人,一举一动都是对美的发展。” “戴维,一赫能创造美,也需要有你这伯乐能欣赏她创造的美啊!” “哈哈,我只是谬解。” “哈哈,哈哈。” 一赫知道他这番话后,叹息一阵又伤感一阵。叹息他的七窍玲珑心果然是懂自己的,也伤感这个特别懂得自己的人为什么一直是他。 解双鱼的是他,解瓶花的还是他。 他们是……有缘无份还是有份无缘。 若说没有缘,今生偏遇着他,若说有奇缘…… 唉—— 关于将来和以后,她再不敢想下去。只好躲着他,成日价托说身体不适,不下楼吃饭,也不再待在书房听他们高谈阔论,谈笑风生。宁愿躲在阳台看无聊的风景。 袁克放并不来强一赫必须要做什么,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照例见客会面,在书房办公看书。若两人实在迫不得已在家里碰上,他也相当自然和大方。 他们这种微妙而暧昧的关系发酵出一股酸味,两人的心理都和以前有了少许不同,具体是什么又说不清。 所谓懂得 2 他们这种微妙而暧昧的关系发酵出一股酸味,两人的心理都和以前有了少许不同,具体是什么又说不清。 莫说他们自己,旁人看他们也有趣的紧。 说不是一对吧,但他们又住在一起。是一对儿吧,又躲着藏着。 星期二下午,洋服店送来订做的夏装。仆人们每人两套白色柔丝绸,凯瑟琳是两套格条纹洋裙,还有一套灰色和蓝色,她不喜欢花俏的颜色。 一赫坚决只订了两套洋装,她不愿意欠袁克放太多。 《申报》曾俏皮地打趣,上海的时髦女子不可缺少的东西如下:尖头高底上等皮鞋一双,紫貂手套一个,金钢钻或宝石金扣针二三只,白绒绳或皮围巾一条,金丝边眼镜一副,弯形牙梳一只,丝巾一方。 时髦东西,一赫在吴门的家里也有不少。大大的金刚钻宝石金扣针都有。离开时,她一样都没有要。连她最喜欢的老银饰,也只有身上挂着的凤凰展翅。 回到房间穿上新裙子,一赫呆呆望着更衣镜中的女人,镜子中的女孩也正睁着明亮的大眼睛看她。她左边扭扭头看裙角,右边看看后脑勺。难以置信一件衣服可以带给人这么大的变化。 膝盖长的红白格子裙把腰肢收得服帖,白色小圆领下钉两粒黑色铜扣,光溜溜的白膀子雪白如团粉,脚蹬一双西班牙牛皮鞋,手上拿着红色蝴蝶结的草帽,越发显得精神和可爱。白白的脸,再不是虚弱的苍白,而是健康的白皙,不正常的红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红粉色的苹果肌。 一赫朝自己俏皮微笑,把草帽戴在头上,压低帽檐下楼去找凯瑟琳女士。 此时凯瑟琳正在书房画她钟爱的玫瑰。可怜的凯瑟琳女士开始并没有认出一赫,她看见有人进来,放下手里的笔,摘下眼镜问:“年轻的小姐,请问,你有什么事?” 一赫向她行个屈膝礼,笑嘻嘻地把帽子取下。 “凯瑟琳女士,你不认识我了吗?” 她极惊讶地看着一赫,像第一次见她一样上下打量。她说“赫,你真变了一个人。是一个真正的淑女。” 正巧,袁克放在此时也来找凯瑟琳。他看见凯瑟琳有客人,转身正欲离去。 “戴维——” “不要叫他。”一赫忙拉凯瑟琳的手,小声请求,她不想这幅模样见他。 “让他看看漂亮的淑女。”凯瑟琳同样小声的说。 她把袁克放请进来,一赫一直背对着他站着,手里紧张地握着草帽。 “戴维,这是我在中国的一个朋友。她是我见过最可爱和美丽的中国女子。比密斯沈好上一百倍!” “比一赫还好,那不可能。”袁克放高兴的说:“但我还是想见一见。” 凯瑟琳笑意满满把一赫转过身来。 一赫脸红心热,低头看手里变形的草帽,微微向他行了一个屈膝礼,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灼灼发热,当一赫转头的一瞬他就知道这是谁。他比魔鬼还要狡猾,打算把戏好好演下去。他走上前拉住一赫的手,热情的说:“这是谁家漂亮的姑娘啊?这么整洁、这么干净。我想你一定不是凯瑟琳夫人的中国朋友而是她收养的中国女儿。” 一赫慌乱看他,想挣脱他的双手。 “姑娘,请相信,平时我是很正经的谦谦君子。但你既然是凯瑟琳的养女,那么一定要用西洋的礼节亲一亲才行。”他把手压在一赫的颈后,温热的唇印向她的脸颊。 “啊——”一赫羞涩又焦急,用力推挡他的胸膛,“我是一赫、沈一赫!” “不可能!”他的唇这次落在她的唇间齿上,如贪婪的蜜蜂吸食花蜜,“你比沈一赫可爱一万倍。”说完,他又来吻她。男性温热的鼻息从上而下,她的每一个呼吸都闻到致命的魅惑。 她结婚七年,余冰臣吻她的次数加起来也不及今日热烈。 直觉要骂人,却被一片柔软塞满湿润的唇,顿时僵掉半边身体。 她的唇比想象中更美、更柔软,如盛开的玫瑰花满是诱人的花蜜。他的舌尖在她微张的口中,翻搅品尝每一处甜美的甘泉地。 作弄他的把戏变成捉弄自己,一赫悔不当初,此时的凯瑟琳也被袁克放的大胆吓懵,如个傻瓜呆呆站着。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一赫才推开他的狼吻。 她气息不稳地喘着,脚步虚软。 他只直直看着她,没有后悔荒唐的行为。她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她管不住自己在慢慢允许他一点一点蚕食和靠近,转身扭头跑回房间。 凯瑟琳夫人从惊愕中回过神来,极不高兴的指责袁克放道:“戴维,你真不是位合格绅士。” 袁克放淡淡自嘲一笑,捡起一赫掉在地上的草帽,“凯瑟琳女士,如果不做绅士能得到梦寐以求的吻,我很乐意放弃绅士虚衔。” —————————^_^———————^_^———————— 时间飞快,春姑娘前脚刚走,三伏酷暑悄然而至。毒辣的太阳把地面晒得烫热,蝉虫卧在宽大的泡桐树叶里悄无声息。躲在家里不出门是最好的避暑方法。 经过几个月的锤炼,一赫的玫瑰花画得炉火纯青,比画了十年的凯瑟琳画得更美、更漂亮。 那是因为为了刺绣,一赫从小描摹花样子,大时又揣摩古典大师佳作,手上功夫强,胸中的笔墨也多。再加上刺绣要求的颜色细微精妙,阴暗翔实对油画都是有益的,所以她的画技才能突飞猛进,一日千里。 袁克放特别欣赏她的画作,不时鼓励,更让她开心。 不久前,她从凯瑟琳处听来贞德的故事,大受震动,对这位少女佩服极了。日夜不停挥毫半个月,绘制一幅“玫瑰伯爵”。 少女贞德穿着男士衣服不屈地站在烈烈大火中,火焰烧着她的衣衫,吞噬她头发,她无畏地睁着大眼睛怒视前方。火焰后是绚烂的玫瑰,浓郁得像血,从天空翩然落下。 死亡和美艳,结合得如此妖艳。 贴合 1 少女贞德穿着男士衣服不屈地站在烈烈大火中,火焰烧着她的衣衫,吞噬她头发,她无畏地睁着大眼睛怒视前方。火焰后是绚烂的玫瑰,浓郁得像血,从天空翩然落下。 死亡和美艳,结合得如此妖艳。 她请求袁克放用法语在画下写下:“如果我没有天主的恩典,请天主赐予我,如果我已经得到,请天主继续赐予我。” “玫瑰伯爵”不仅得到袁克放大力赞美,而且解他燃眉之急。原来法国参赞夫人生辰,他正愁眉送什么礼物才好。一赫的“玫瑰伯爵”等于天上掉下的最好礼物。 一赫不反对他把画拿走,只是在署名上不愿意写上自己的本名,因为她不愿意抛头露面,被人评头论足。 袁克放寻思一会,拿起笔轻快地在画底下签下“MmeRose”。 这是法语,翻译过来就是玫瑰夫人。 如果一赫想到这个无心的签名会要跟她那么长的时间,当时她一定要选一个更加雅致或是难解富有意义的名字才好,可是最好想来想去再好的也比不上他的无心之签。 参赞夫人在查理饭店设宴开设舞会。去舞会不能没有舞伴。 一赫的头摇得像扇子,不停地说:“我?怎么能行?不行、不行——” “怎么不行!没有舞伴才不行。” “是啊,赫,你就去嘛,学习那么久的舞蹈,是时候实战演习了。 “凯瑟琳,不要开玩笑!”一赫拉着凯瑟琳的手不住哀求,“我这一辈子连县长都没见过,怎么敢见法国参赞夫人?” “任何事情都有第一次。” “那——我也不行!” “没有什么是不行的,参赞也是普通人,你只要放平心情就好。” “可我还是怕。” “你是MmeRose还怕什么?” “不许笑我!” “能见参赞夫人可是好事,是荣幸。” “可我一点不觉得。” “……” 她的反对无效。 能去舞会,凯瑟琳的兴头比她的还足。该穿什么礼服,该戴什么首饰,拿什么样的小扇子,鞋子该穿什么颜色都要细心准备。 一切都妥,只有一赫的头发…… 短的。 这也不怕,袁克放找来上海做假发最好的犹太师傅,为一赫独身做一头乌黑浓密的卷发。 先把本来的头发用香油束起来抹平了,将假发套在耳后轻轻用夹子夹在真头发上,两者之间戴上漂亮的钻石玫瑰花环,任谁也看不出下面的是假发。 “戴上假发,赫,真像个娃娃。” 面对夸奖,一赫不好意思的脸红。 犹太人做的假发真好,一个个的卷子比外国人的还卷,又多又美。她走一步,卷子就弹跳一下,活泼灵动,宛如刚开始社交的贵族女孩。 礼服方面,凯瑟琳选择了大胆的红色,大摆拖地,艳丽无边,它又用少许黑色蕾丝点缀,使红不那么浮躁,带来一份成熟。 “这、这太……” 一赫捂住胸口的白皙,舌头都转不过来。 “这简直美极了。” 凯瑟琳笑着为她戴上宝石项链,涂上胭脂、口红。 “赫,今晚你会成为全场焦点。” “是啊,沈小姐这么漂亮,我都看呆了。”一旁很久没出声的阿贞也在赞美一赫,“比任何人都美丽。” “不……凯瑟琳,我都不敢出门……” “嗨,女士们,我要进来了!” “不要进来!” “为什么不能进来?”袁克放耸耸肩膀,无辜地看着气急的一赫,表示我都进来了,你能把我怎样? “戴维,你看赫美不美?” 他推后一点,把她前后左右都打量一遍。 一赫觉得在他的目光注视下,浑身都红了。 “果然是——人要衣装,佛要金装。” 她忍不住要踢他,心里的慌乱消失不少。 “快出发吧,迟到就不好了。”凯瑟琳道。 “好、好的……” 参加参赞夫人的宴会还迟到,多不好! 一赫急忙地拿起扇子挂倒了珍珠盒,没时间收拾了,提起裙子又绊倒椅子,慌忙忙走了两步又折返回来。极为羞赧地望着大家干笑,原来提起的裙摆下还穿着家居的布鞋。 “好吧。我来。”袁克放笑着问凯瑟琳:“凯瑟琳,请问鞋子在哪?” “在那。”凯瑟琳指给他看。 他从鞋盒里取出白色皮鞋,手握着鞋慢慢在她面前单膝跪下。 “我,我自己来……” 一赫心肝胆颤,从没有男人在她面前这样谦卑地跪过,也没有这样把她当作公主一般呵护。 他笑眯眯摇头,固执地伸出手握住她的脚踝,轻轻套入柔软的鞋子中。 “谢谢。” “为MmeRose服务是我的荣幸。” 有他做骑士,就觉得自己真的是公主。就能昂首挺胸,去面对一切。 她舒心的叹气,伸出玉手轻轻挽在他的胳膊上。 到达查理饭店的时候,果然还是晚了一点,音乐的声音已经高高扬起。 “没关系,重要的人总是姗姗来迟。” 袁克放伸出手,将一赫扶出小车,尽职尽责当好护花使者。 工商总长的面子大,袁总理公子的名头更大,两者相叠,大上加大。他们一出现在宴会门口,法国参赞和夫人立即迎了上去。 袁克放用流利的法语向参赞夫人道贺生辰,参赞夫人惊喜不已。 行过吻手礼后,生日礼物被抬了进来。袁克放邀请参赞夫人亲手揭下覆盖在上面红色的画布。 画布落地地那一刻,人群里爆出一阵惊呼。 “玫瑰与伯爵”在灯光下濯濯生辉,它表现出来的力量和不屈让人折服。 参赞夫人激动地捂嘴,和丈夫不住比划,用法语不停说:“太美了、太震撼了、太不可思议……” 这油画也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他们纷纷小声议论,这美丽的画作到底出自哪位画家的手笔?玫瑰夫人究竟是谁? 当参赞夫人知道MmeRoes就是袁克放身边这位美人儿的时候,欣喜地抱着一赫,吻了吻她的额头。 一赫虽然听不懂参赞夫人的语言,但从她的神态、表情、肢体能推断出她是非常喜欢“玫瑰与伯爵”这幅画的。 作品能被人接受,甚至于喜爱,没有比这更让作者感到高兴的了美妙的了。 贴合 2 作品能被人接受,甚至于喜爱,没有比这更让作者感到高兴的了美妙的了。 她捂着发烫的额头,整个人晕乎乎的傻乐。 “玫瑰与伯爵”被放在宴会大厅最显眼的位置,所有的客人进来时都会停下来驻足欣赏。他们纷纷艳羡地看着袁克放,对他能牵着“玫瑰夫人”的手感到嫉妒。 无论东方还是西方,参加舞会都是极有趣、极劳累的事情。爱它的人,可以天天不辞辛苦,不喜欢的人参加过一次就不想去第二次。 一赫是第一次参加,暂时还不能说出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所到一处,她紧紧跟着袁克放,像树袋熊攀在他身上。不是因为喜欢他,而是害怕。 巨大的舞场,晶莹闪烁的水晶灯,衣香鬓影,来来往往的外国人,她怕一松手,就再找不到他。 虽然他是那么出色,在魁梧的外国人堆中也一眼能发现。而且外国男人若上点年纪,满脸横肉,难看的酒糟鼻子。哪像儒雅的中国男子,越老越香。 他和任何人都能谈笑风声,在场的人没有不喜欢和他说话的,尤其是在女士中间,人缘好得出奇。一赫感到自己遭到大部分女士眼神的毒箭。 其实一赫不知道,那些操着各国语言围拢过来的男人都在向袁克放打听,他身边这位玫瑰夫人是谁?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袁克放打着哈哈说:“她是我的Mmerose。” 有位年轻人不解风情,不顾袁克放眼神的不满,不停向一赫介绍自己。他长着金色头发,天空般的蔚蓝眼睛还有迷人微笑。 可他说的法语,听得一赫如坠云雾,进退不能只能尴尬地陪笑。 “赫赫,我们去跳舞——” “啊?喔——呃……” 她用了三个感叹词结束和法国小青年的对话,来不及说再见,甚不礼貌把小青年扔在一边被袁克放拖走。 “你这样也太不礼貌了吧?他话还没说完哩!”一赫不满地责怪袁克放,不停回头看留在原地一脸失望的外国小男人。 “而且,他刚才对我说什么?”她可一句话都没听懂。 袁克放眉头一飞:“他说,他是法兰西画院学生,想请你做他的模特。” “他是画院学生?”她再次回头看那小青年。 “不穿衣服的那种——” 一赫生气地对袁克放说:“你去告诉他,要他去死!” “好。”袁克放立即喜滋滋跑过去不知对小伙子说些什么。 一赫有些后悔,袁克放的话怎么能全信? 小青年失望地朝她这边望来,深深鞠了一躬,转身消失在人群中。 这时候才发现,学习一门语言是何其重要的事情。 她是特意来实战跳舞的,可不能忘记。 袁克放霸着她在舞池中连跳了三支舞,也顾不得什么礼节和规矩了, 他可舍不得放开她的小手。 一赫跳得满脸绯红,又渴又累。 “尝尝这杯酒吗?”他端来一杯猩红的液体。 一赫警惕地看他,给女子敬酒,多无好事。 “这杯酒就叫'玫瑰夫人'。” 这么有趣的名字? 她接过酒杯,凑在鼻子前一嗅,果然有点玫瑰香味,淡红液体上浮着一瓣小小玫瑰花瓣。 放在唇边抿饮一口。有些辣、有些烧、有些涩、有些酸、有些甜…… “怎么样?”他笑着问。 “还可以。”她接着又饮一口。 玫瑰夫人是用人头马VSOP、玫瑰甜酒、柠檬汁、黑梅甜酒调和而成。虽然不至于让人伶仃大醉,不胜酒力的人喝了,也会有些熏然。 一赫爱那份甜、那份酸、那份涩、那份苦正好契合目前的心境,不由地多饮,最后陶然地分不清东南西北,趴在他肩膀上呵呵傻笑。 袁克放抱着她上楼,小心地在狭窄的楼梯上尽量不要磕碰到她。 把她轻轻放在柔软床褥上,她还在笑,弯起妩媚的嘴唇。 他忍不住抚摸她的饱满漂亮的脸蛋,一赫突然睁开眼睛。 袁克放被吓一跳,怕被她骂非礼,想抽回手没想到被她突然握住。 她握着他的手傻乎乎地笑着,紧紧抱入怀里,安心地闭上眼睛。 ————————^_^————————^_^————————— 宿醉中醒来,一般都比较难受,可是从微熏中醒来,就像做一场大梦。 一赫爬起来洗澡梳头,更换衣服,走到楼底,阿贞告诉她,袁先生已经走了。 她轻轻点头,闷声开始吃午餐。 阿贞又说,“沈小姐,阿蕙好奇怪,不舒服又不肯看医生,今天床都莫起来,家务都是我一个人做的喔。” “不舒服那要看医生,不能讳疾忌医啊!” “是啊!” “你去问问阿蕙有没有相熟的大夫,如果没有,就去请仁济医馆的布朗医生过来。” “好喔。” 阿贞噔噔下去,不消一会脸色苍白,上气不接下气跑来,一赫手里的薏仁茶还没吃完。 “怎么呢?”她问。 “阿……阿蕙,要生娃娃了……” “啊——” 世界上的稀奇事还真不少! 一赫急急忙忙赶到一楼的佣人房时,里面正传来一声较弱的啼哭,隐隐若若猫哭似的。 她煞白了脸,勉强自己镇定下来。 “小姐……”看见一赫进来,阿蕙突然涕泪交流。 房间里充满一股血腥气味,阿蕙汗湿的头发脏兮兮扒拉在头顶,清秀的脸蛋完全失去光彩,孩子随意裹了张毯子正张开手臂奋力哭着。 他哭得揪心裂肺,一赫的心也缩成一团。 她走过去看着脏毯子中的婴孩,满头瘌痢,浑身污血,张着大嘴呜呜哭着,脸蛋涨得通红。 初生的娃娃就是这样…… 一赫迟疑一会,终于伸出手抱起他。 婴孩也像知道有人在抱他,往干净温暖的怀里拱阿拱。 真可爱! 一赫轻笑着,用手指点了点他的嘴唇,饥饿的孩子以为那是母亲的乳,头立即含住她的指头使劲吸食。吸了半天,发现受了欺骗,又挥舞胳膊大哭起来。 越来越好 1 一赫轻笑着,用手指点了点他的嘴唇,饥饿的孩子以为那是母亲的乳,头立即含住她的指头使劲吸食。吸了半天,发现受了欺骗,又挥舞胳膊大哭起来。 一赫恍然,自己并不是他的母亲,没有乳汁喂养他。 “阿蕙——” “小姐,求求你把他给我,我要把他溺死!” “啊——为什么?他可是你亲身的骨肉——” 一赫退后一步,紧紧把孩子护在怀里。 “小姐,你不要问了,不要问了……”阿蕙伤心地趴在被褥上放声大哭起来。 她的情绪如此失控,也不能再多问出什么。 一赫让阿贞好好守着她、照顾她,把孩子抱回她的房间。 她没有生养过小孩,所谓照顾只是依照本能。 不让他饿、不让他冷、保持身体的干净和舒适。 幸好张隼在此,知道这件事也觉得棘手。倒是一赫当机立断,吩咐他上街买奶嘴、奶瓶、孩子的小衣服、摇篮、尿片……反正是孩子需要的一切都要买回来。 买回来这些还不够,她要张隼去请奶妈,奶口好的有经验的奶妈。 凯瑟琳夸她是天生的母亲,做得比许多真的母亲都要好。 整个疙瘩楼,对阿蕙突然产子最气的是阿贞,阿蕙生孩子不仅不能干活,还要人照顾。现在再添一口小的,她从早到晚到忙不赢。 “最近你辛苦了,新佣人明天就来。” “那太好了,真谢谢沈小姐。”阿贞喜不可抑,连连叹道:”沈小姐真心善,将来这个孩子长大了,真要好好感激你。” 她轻轻摇着摇篮,看着睡梦中的孩子,露出微笑。 也许是她要感谢这个孩子,让她尝到做母亲是怎样一种烘热、快乐的感觉。 “阿蕙好些了没?” “好些了,就是躺尸样躺着不说话。” “我们太粗心,都没有发现她怀孕。” “不不不!”面对一赫的自责,阿贞忙安慰一赫:“沈小姐,她要特意瞒着,谁有办法?衣带子绑着、自己藏着、掖着谁能掀起她的衣服?哪个也想不到她那么大胆子。” 未婚生子,胆子是不小。 “你要看紧阿蕙,不让她做傻事。” “沈小姐,我知道的。阿蕙要是有良心,就不该在疙瘩楼里寻死。” “人逼到绝境,就很容易钻牛角尖。” 一赫想起那天阿蕙哭着要溺死孩子的模样,仍心颤不已,如果当时,她们晚去一步是不是孩子就已经遭到母亲的毒手? 她是注定得不到上天赐予的婴孩,即使渴望,即使做好全身心的准备也不可得。而阿蕙有天赐的孩子却不想要。 阿蕙是在深夜离开的,留下了孩子,没有任何只言片语。 张隼派人去阿蕙老家也没找到她。阿蕙是孤儿,上无片瓦,下无立锥,茫茫人海无处可寻,换言之,孩子成了无父无母找不到亲人的孤儿。一赫很担心,有种不详的预感。每天都有人从黄浦江上跳水,身体被船桨打烂,尸体都找不到。 更糟糕的是,这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该如何处置! 新来的奶妈看一赫对孩子爱若宝贝,哪里会想是佣人的孩子,张嘴就说,夫人,孩子,该怎么怎么养、怎么怎么带才会越长越好! 一赫很想把孩子永远留在身边,可是她自己现在也是寄人篱下,怎么能开口。 袁克放不喜欢小孩,他怕吵,觉得孩子是妖怪。 孩子也许不久就会要送走,送到孤儿院或是仁济医馆吧。 她默默把把孩子的东西收集在一起,怕某一时间突然送走会来不及收拾。 该来的总要来。 那天上午,刚吃过早饭,一赫拿拨浪鼓在摇篮边哄着孩子。张隼走了进来。他是从没有踏入过这里的。 “你来了。”一赫把拨浪鼓收起来。 张隼一愣,道:“是。” “送到哪里去?是孤儿院还是仁济医馆?”她强忍内心的万分不舍,只希望得到孩子的下落,期待日后还能去看看他。 “仁济医馆的寄养院不错,又管饭还教书。” “那……也行。但愿他将来有一技之长养活自己。” 张隼从她手里抱过孩子,看她满眼闪泪。 “七爷还以为你会舍不得孩子,特意嘱咐我,如果你不愿意送走,我们可以办一个领养手续——” “你——说什么!不,是他说什么?” “七爷说,你可以留下这个孩子。” 由悲到喜原来这么短暂,孩子被名正言顺留下来。 办理正式收养手续后,一赫有了儿子,成了母亲。 她给孩子取名为沈肇君。肇代表开端、伊始象征他们母子情份的开始,君是她的期盼,希望孩子如君子博学。 满月那天,她怀抱君君去照相馆拍照留念。然后,到香饼铺买最好最贵的高级糖果请大家吃,所有人都围着她喊:“恭喜夫人、恭喜小少爷。” 从此有人称她MmeRose、有人称她玫瑰夫人、有人称她夫人,再没有人叫她“沈小姐”。 江南多林园,上海的露香园、豫园、日涉园并称“三大名园”。西风东渐,新建的张园、愚园、大世界如雨后春笋纷纷出现,原来的旧式园林慢慢式微。 游园是上海刚刚时兴的事情,夏日里颇受大家欢迎的休闲、娱乐方式。张园有巨大的荷花池可以乘凉,道路宽敞可以坐马车游园,最近报纸亦登异闻妙趣,有一对年轻夫妻坐马车游湖,不慎坠入荷花池里。还有许多新鲜的娱乐节目,可以沦茗纵谈、赌打弹子、看影戏、放烟火、看猫儿戏、聚餐、试演脚踏车、外国戏法等。十分有趣味。 袁克放几次三番邀请一赫去游公园,她都已要照顾君君为借口拒绝。 君君胃口好,奶妈的奶水足。他虽然是早产儿,却欣欣向荣长得飞快,胖乎乎的人见人爱。 做了母亲,一赫有一种踏实,有一双小手牵着,未来要对另一个生命负责。 现在距离她从木渎出来已经一年,她的行踪和康复情况,袁克放每月都会老老实实修书回去告知沈家。他记得和外婆的约定,也不是拐人的拐子,一赫身体康健的消息应该让所有关心她的人知道。 沈右横也多有书信寄来给妹妹,一赫不看,直接吩咐阿贞扔火炉焚了。 她说:“当初他们既然舍了我,我也当没他们,老死也不要往来的好。” 阿贞不敢真焚,拿去交给凯瑟琳,凯瑟琳也不知道怎么办,只好统统给袁克放处理。 “留着吧。搁在一起用木匣子装起来不使她看见就行。” 时间一天一天流逝,一赫的西洋画越画越好,除了油画,她还试着将把中国的水墨画融合进去。 越来越好 2 时间一天一天流逝,一赫的西洋画越画越好,除了油画,她还试着将把中国的水墨画融合进去。 对袁克放,一赫越来越矛盾,她一面告诫自己要守住,不要动心,当他靠近的时候一面又蠢蠢欲动。她干脆天天和君君在一起,逃避和袁克放的见面。 袁克放比狐狸还狡猾,他并不会把她从房间强拉硬拽出来。他只是很适时的出现在她面前,或是餐厅、书房、走廊,不经意的说:“今天我得了幅好画,是赵子昂的,要看看吗?”或是说:“今天真背运,康熙年间的青花釉里红看打了眼……” 这些话抓心窝子痒,一赫怎么也想知道个究竟。 不知不觉被他哄过去,他又能说会道,野史正史朗朗上口,听得她瞪大眼睛欲罢不能。一问一答,在书房消磨几个时辰。他这狐狸饶不会吃亏的。总免不了要摸一摸她的小手,或是偷香一个。气得她大骂:“色胚!” 一赫的生气一大半是羞涩,不然哪里能每次都去。 他财大气粗,眼光毒辣,在古玩界名头响亮。城里的文人雅士,古董朋友得了好东西首先便拿过来给他品鉴。 沈家原来就是做古董买卖,小时一赫就喜欢躲在门外偷听父亲和叔叔们古玩交流心得。而袁克放现在的朋友有著名的金石家、绘画大师、资深古董行家……评古董、鉴画、玩瓷器样样精通比沈父不知高上多少个台阶。一赫是如鱼得水,张大耳朵听个痛快。 不仅是她钟爱的绘画,其实每一件流传下来的金石、玉器、杂项、家具背后都有动人的传承故事。它们浸透了匠人一生的心血,也凝聚悠远的文化。 和文化人待久了长知识。 有一天朋友们抬来一件款彩西湖十景大拆屏,共有十二扇,3米多高。落款是乾隆元年,腰板上刻有西湖十景,三潭印月、花港观鱼、平湖秋月等等。一赫一看见屏风就被迷住,不讲细腻动人的图画,就是屏风木架上繁复漂亮的木雕花朵就让人叹为观止。 袁克放看一看,没发一言就命人抬回去。 一赫大惑,屏风抬走后,好失落。忍不住问他:“屏风不好吗?” 袁克放放下报纸,笑着问:“看样子你很喜欢。” “好东西,自然喜欢。”一千块是贵了点,但难得有乾隆时期品相又这么好的屏风。 “一千块买个西贝货太贵了,两百还差不多。” 假的! 一赫眼睛都直了,惊讶的问:“不会吧?” 袁克放大大方方的说:“你看不出来是西贝货很正常,那架屏风的木匠做工,包浆处理和真的是一点看不出来差异的。我也是从它的画上瞧出不对。一处是画上的“平湖秋月”,在乾隆元年叫“平湖秋色”。你想一想,秋月是夜景,秋色是日景。古人的审美里,相似的事物一般不会重复出现。西湖十景中已经有三潭印月就不会有平湖秋月。其实平湖秋色这景应该取自唐朝诗人王勃的“落霞与孤鹭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意境。后来却不知为何传来传去变成了平湖秋月。还有重要的“柳浪闻莺”在乾隆元年是叫做“柳岸闻莺”。柳岸多有诗意,偏叫做柳浪闻莺。少时,我还曾以为是不是有流莺终日在西湖边的柳树下邀客,所以改成了柳浪闻莺。” “你真是——”人贱嘴刁。 一赫挥拳要揍他个胡说八道,想一想又撑不住笑出来。 袁克放立即握住她打在自己身上的拳头,打蛇顺棍,“你要喜欢,打个电话让他们把屏风送过来,虽然不是乾隆的古董,摆在家里玩玩还是行——” “谁稀罕,我才不要!”她拔了拔他捏紧的粉拳,杏眼圆睁,脸色通红,“说话就说话,干什么动手!” “我可没有先动手,是你先打人。”他笑眯眯地就是不放手,顺势将她拉到怀里,手顺着腕子往袖子里白嫩的前臂摸去。嗅着她脖湾里的甜香,软玉怀香。 一赫可怜的小心脏已经受不住这香艳要爆炸了,他一举一动暧昧而不下流,情热而不低俗。 “快、快放开,我警告你——” “该放手的是你……坏女孩,躲在人心里不出来——” 他说的情话,比她听过的任何一句都肉麻,麻得她心抖腿酥,只小声啜啜:“放……放手……” 男人对女人的爱大部分来自于怜惜和保护,女人的男人的爱大多从崇拜和敬仰开始。何况,有一个还处处撩拨,干柴烈火,如何不一点就着? “赫赫,过几天我又要回北平了,你就让我抱抱,就抱一会——”他装作可怜样儿在她背后撒娇,把她被缠得一点反抗的心都没了。 看着她的表情,袁克放明白已经入港。眼神一浓,俊脸靠近她的柔面慢慢摩挲,亲昵得再不能够了。 “别……” “赫赫……” 他图她什么?不会真以为图她刺绣的手艺吧? 男男女女,你侬我侬,一赫不是云英未嫁的黄花闺女。他在她身后绷得紧张的身体,耳鬓厮磨挑逗的话语,想的是什么,要的是什么,彼此清清楚楚。 她慢慢在沦陷,沦陷她的心,她的情,她的身体…… 他的手揉压着她胸前的柔软,一时轻一时重。 “啊……德谦……” 一赫靠着他的身体,吐气如兰,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赫赫,是我,是我……” 他咬着她手腕处的洁白,恨不得能把她吞到肚子里去。 “赫——” —————————^_^—————————^_^——————— 凯瑟琳夫人对自己的鲁莽闯入感到十分抱歉,刚才的一切太难堪了。她进去的真不是时候。 一赫羞愧地跑上楼,再不肯出去。 “赫,房间这么热……何不下楼,我们一起去院子里纳凉?” 傍晚时分,太阳的余热已经开始消散,一赫还不肯下楼。 “谢谢你,凯瑟琳。”一赫摇头,她的心还在狂跳着,为刚才的事,更让她迷惑的是自己并没有十分他的靠近,相反,还很喜欢:“我不怕热,这样一个人待着很好。不信你摸摸我的手,一点汗意都没有。” 新的打算 1 “谢谢你,凯瑟琳。”一赫摇头,她的心还在狂跳着,为刚才的事,更让她迷惑的是自己并没有十分他的靠近,相反,还很喜欢:“我不怕热,这样一个人待着很好。不信你摸摸我的手,一点汗意都没有。” 怕凯瑟琳不信,一赫摊开手心给她检查。手心果真是干燥的,世界上没有天生不怕热的人。以前刺绣的时候,夜以继日的伏案,多少次在仲夏中暑晕倒在绣架前。耐热的体质是酷暑连着酷暑熬出来的成果。 一赫的手特别粗糙,摸上去布满细细薄茧,常期捏针导致手指有些变形而显得难看。一赫的故事,凯瑟琳囫囵知道大概。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天底下的女人若遇人不淑人都是致命的伤害。赫又如此倔强和逞能,情路注定走得特别坎坷。 “赫。”凯瑟琳心疼地把她的手曲起来握紧,挨着一赫在沙发坐下,“戴维请我来的时候,我以为你们是恋人……赫,戴维是你的恋人吗?” 一赫羞红了脸,坚决地摇头。 “刚才是戴维强迫你吗?” 她想了想,还是摇头。 “你讨厌戴维吗?” 一赫想了半天,捂住一脸红晕,哀求凯瑟琳不要问了。 这样困顿表情,问什么都是多余。 凯瑟琳握住一赫的手,认真的说:“赫,请相信。我不仅是戴维的朋友更是你的朋友。无论任何时刻我都是和你站在一起的。” 除外婆外从没有人如此贴心暖意说过这样的话,凯瑟琳是第一个。经过这么久朝夕相处,一赫虽然嘴硬不服气,其实心里已经把凯瑟琳当作值得信赖的人。 凯瑟琳是袁克放所雇没错,但对她的关心也是真心实意。 一赫咬牙思索良久,终于放下戒心,向凯瑟琳诉说自己关于未来的打算。所有的未来都是基于过去,关于过去她说的多的是和袁克放认识的经过。情伤则几笔带过,一来她不愿在背后诉说别人的不是,二来也回避揭开血淋淋的伤疤 凯瑟琳认真听着,最后问她后不后悔来这里。 “后悔?”一赫摇头,怀着深仇大恨的说:“我没有后悔,我只恨余冰臣,恨一辈子!也恨我的哥哥、母亲……要不是他们,我不会落到差点死亡的绝境。现在我最忧虑的是未来该何去何从,身如萍寄,我再不愿把未来记挂在一个男人身上,而且我现在有了肇君。凯瑟琳我想像你一样,靠自己的力量生活下去。” 对感情她已经失望透底,不敢轻易涉足。 “赫,你自己有何打算吗?” “有是有一点……也算不得打算。” 一赫脸色发红,这几个月来,思前想后终于有了一丝曙光。她从枕头下拿出一份报纸,指着柔柔毛毛纸张上的一则招聘启事给她看。凯瑟琳的中文不太灵光,只懂得大概意思,大意上是有一家绘制月份牌的画室招聘有艺术功底,会绘画的雇员。 凯瑟琳推推眼镜,问一赫:“你想去吗?” 她欣喜地眨眼表示想。她喜欢绘画,如果把绘画作为职业真是一举两得的好事,“我已经寄过绘画作品过去,他们很有兴趣,来信问我什么时候可以上班。” “真的?这可是喜事。戴维知不知道?” “你是第一个知道的。”一赫低着眉把报纸抽回来重新塞到枕头下,嘟着嘴道:“反正他又要回北平。”言下之意,管她不着。 “凯瑟琳,求你暂时不要告诉他。” “为什么?你找到工作是喜事,戴维会为你高兴的。难道你怕他会阻止你去工作吗?赫,我可以向你打保票,戴维绝不是那种小气的男人。” “凯瑟琳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要工作几个月,能租屋就会搬出去。” 一赫所有的打算都是为离开这儿。袁克放也许不会阻止她工作,但不会轻易同意她离开。 “赫,如果搬出去住,能让你快乐。我是一定支持你的。但是——” “别但是了。凯瑟琳!”一赫拥抱住自己的盟友,“我安顿好后,你一定要来看我!” 凯瑟琳被一赫突然的热情惊到,相识这么久,她第一次主动张开双手,笑得这么开心。 “赫,难道住在这里你很不开心吗?”面对她迫不及待的离开凯瑟琳心里难免有一点点心伤。 一赫眨眨眼睛没有说,搬出去和开不开心没有太多关系,她很喜欢亦中亦西的疙瘩楼。想走完全是要避开袁克放,越待在这里,她就发现他的好。他待她的好是点点滴滴润物细无声的慢慢沁入心扉的好。槽的是,他摸透她的心思,她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手心。 她害怕刚从一个感情漩涡挣脱出来又陷入另一个,这个漩涡更大、更深。如果她守不住自己的心,一定会粉身碎骨。所以她要护着她的心,死死地不让任何人进来。 凯瑟琳摸摸她的头发,“赫,戴维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你出去工作,他早晚会知道。到那时被他知道,不如你现在就告诉他的好。神说,众人都是兄弟姐妹,不应欺骗。” “凯瑟琳……” “赫,你有没有考虑过去更远的地方看一看?” “什么意思?”她不解的问。 凯瑟琳笑着说:“中国人说人要'叶落归根',我也一样,来中国太久,走不动了,将来总要回家。如果你愿意,可以带上君君和我一道去英格兰。我的家乡是很美的地方,你会喜欢的。” “谢谢你,凯瑟琳。”一赫摇头,“虽然我的家很穷,但我不愿离开它。” 凯瑟琳有点失望,但很尊重的一赫的决定。 “如果你改变心意,随时告诉我。” 一赫点头,想:这应该很难。 她倒是打心底盼着袁克放走,快快走。不要成日在眼前晃荡,搅乱她的心。 好在袁克放不能常留在上海,北平衙门事物繁重。三哥袁克栋和宜鸢结婚有一年多,袁克放都没见过新嫂子。前不久宜鸢传出怀孕的喜讯。袁父大喜,在家大宴宾朋。 再躲下去就说不过去了。 面对宜鸢,他是完全没有一丝不安,愧疚的。心如明月,合乎情,止于礼。没做过任何僭越出格的事,自然心情坦荡。 新的打算 2 面对宜鸢,他是完全没有一丝不安,愧疚的。心如明月,合乎情,止于礼。没做过任何僭越出格的事,自然心情坦荡。 可和北平比起来,他更加喜欢上海的开放和自由,主要是离开了老子的约束和母亲的唠叨。 他一直志不在从军、从政。从小爱捣鼓的就是玩,怎么玩、玩得精、玩得妙是他毕生的追求。但姓袁,就不得已被拱到现在工商总长的高位上,真是没的一点趣味。 袁父对他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国家正在动荡变革之期,国家的民,主来之不易,东南西北都是蠢蠢欲动随时割据为王的军阀土大王。你不出来帮忙,克栋就会腹背受敌,他一败,袁家倒了大树,你还想过逍遥的公子哥儿生活? 袁克放惊诧同样是军阀出身的父亲会说出“民,主得之不易”,谁不晓得他的总理之职表面是国民代表投票选举,其实全是桌子底下的交易。现下的各地军阀也不是省油的灯,嘴上说归顺中央辖治,是奉诏不奉命,一不交税,二不交兵权。不是拿着闹饥荒就是发洪水的幌子大摇大摆找中央找袁总统要钱要粮,若数目不如心意,立即在国会骂骂咧咧,搅得乌烟瘴气。第二天的报纸大张旗鼓把政府和总统数落讥笑一阵。气得袁克栋几次要拿枪冲进报社请主编吃花生米。别人看工商总长是风光无二,袁克放是苦不堪言,早不愿当。工商总长管的就是国之经济命脉。国会老迂腐们一会支持大力发展民族工业,一会又要加强税收增加国库。真是又要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他一边疲于和老奸巨猾的商人巨擎打交道,一边还要和政治上的嫖客们玩花样。 他是能不回北平就不回北平,宁愿待在疙瘩楼看一赫的冷脸。 一赫的冷脸是外冷内热,心是热的。他就喜欢同她说话,哪怕是骂他,也欢喜。 他也喜欢看她认真绘画的模样,一句话不说,低头垂目,任外面风吹浪打,小楼里岁月静好。 吊扇在头顶“嘤嘤”轻转,洞开着窗户,穿堂风虽不凉爽,但静静坐着不动倒不很难熬。 袁克放把玩手上新得的嘉定竹刻,爱喜不已。 连连在心里赞叹,真是难得的好东西,难得,难得。 好东西真要找个人同赏才有味。 正想着,一赫刚好推门进来,她一红,“我,我有事……” “巧了,我正好也有事,找你。”他三步上前,拿起她的手拖到沙发边。 “你……你干什么?” 她脸红心乱。扭捏不宁。 袁克放倒毫无芥蒂,“我得了样好东西,拿给你瞧瞧。” 他把手里的竹刻塞到一赫手里,一赫拒绝不得,接过后眯着眼睛一看,立即忘了来找他的事。眼睛放光,嘴里称奇。把竹刻拿到窗前的光亮处贪婪的反复观赏,大赞道:“这真是嘉定竹刻的珍品,太美了。” 嘉定竹刻已刀代笔,将书、画、诗、文、印诸种艺术融为一体,赋予竹以新生命,使竹刻作品具备浓郁的书卷气、金石味,雅韵流淌,为历代文人雅玩。多以笔筒、香薰、臂搁、屏插、抱对为主。也有竹根刻成的人物、走兽、草木,其形制多为文人所喜爱。 袁克放得的是一个笔筒,刻的是《二乔并读》。构思妙不可言,使用高浮雕的技法,把大乔、小乔咏赏《铜雀台赋》的神态刻画得楚楚动人。两位苗条女子,凤目绣口,娇美玲珑,一人坐于榻前凳上阅读,右手支颐,左手指点几上书卷,右腿搭在左腿上,衣带飘袅,神态专注;一人倚靠塌上一端,右手执纨扇,身体向左方倾斜,专注书卷,似在点评。姐妹共赏佳作,其乐融融。书几上还有插花瓷瓶、线装书籍、青铜香炉使得环境书卷香浓。 “你在哪里得的这个竹刻笔筒?一定价值不菲吧?我看这巧思布局,纯熟刀法,落款是“槎溪吴鲁珍”,这到底是不是他的真迹?” 一赫眼睛雪亮,对笔筒爱不释手,不停追问他笔筒的来源出处。 “那你觉得呢?”袁克放不答反问。 嘉定竹刻届的吴之璠可不一般。 乾隆年间,落款“槎溪吴鲁珍”的竹刻作品传入皇宫,乾隆皇帝喜之不已,问侍臣:“'鲁珍'是谁?”侍臣们无言以对,于是派人查遍书典,终于从康熙年间陆廷灿的《南村随笔》中知道“鲁珍”即南翔竹刻名家吴之璠的作品,字鲁珍,号东海道人。乾隆十分推崇吴之璠的作品,欣赏之余,亲自写诗赞誉吴之璠,并命工匠刻于他的作品上:“刻竹由来称鲁珍,藏锋写像传有神。技哉刀笔精神可,于吏吾当斥此人。” 由于乾隆皇帝的推崇,朝野上下掀起一股“吴鲁珍”热。而吴之璠存世作品不多,仿冒的西贝货应运而起,市场上真假混合,难觅真迹。而现如今,年轻人追求的是东洋、西风,是机器、大炮对竹刻的手工艺越来越不重视,嘉定的竹刻后继无人,大师式微到数不出几位。 “家父曾说过,吴之璠早年师法“嘉定三朱”,多用深浮雕或透雕,晚年仿洛阳龙门浅浮雕,开创薄地阳文竹刻,所雕花纹凸起高度低于朱氏高浮雕,以此表现肌肉纹理,深浅透视。我看这个竹刻凹凸起伏得当,层次丰富。布局疏密有序,留白而宾主分明。而且鲁珍喜用文学故事为竹刻题材,如《聊斋志异》、《布袋和尚》都是。我看这个笔筒七成是真品。” 袁克放听后,喜不自胜,“我开始只觉得它好看,形状美。听你这么说,才茅塞顿开,知道它好在哪儿?”说完,他笑嘻嘻地走到窗前傍着一赫的耳朵说:“你绝对猜不到,这竹刻才花了我十文而已。” “十文——”一赫睁大眼睛凑近他问:“你可别骗我!” “哪里敢骗你。”他认真的说着,眼睛里带着孩童般的高兴劲头,“今天,本来我是去看一件黄杨木雕,我一踏入那间古董店的门,就被他们柜台上摆着的这件《二乔并读笔筒》吸住目光。我觉着这笔筒不像俗物,即使我对竹刻没有研究,但看它的刀法力道,布局构图也知道是件好货。当时我心情好着急,又想问又怕问了引起店家的怀疑。只好装作若无其事看了十几样木雕,没一样比得上这个笔筒。” “那你怎么办的?”一赫被他吊起胃口,头凑着头细语款款。 “能怎么办?装呗。我在店里转了一上午,故意装做特别喜欢一件黄杨木雕。他们狮子大张口,开个奇高的价钱,我就虚情假意和他们讨价还价。” 一赫听得忍不住要笑,想他那时的表情和心里活动可要累死。 “他们见我喜欢咬着不松口,我只好忍痛买下来。到柜上会帐的时候——”他突然卖起关子停下来。 月份牌 1 “他们见我喜欢咬着不松口,我只好忍痛买下来。到柜上会帐的时候——”他突然卖起关子停下来。 “会账时怎么了?”一赫拉他袖子催促他快讲,最恨这说一半留一半的。 窗外的风浮起他额头前的短发,凌乱得像跑完一条街的孩子。 收藏古董的人买到货价相抵的商品喜是喜但没什么意思,买卖而已。如果低价购得好东西,发生了俗称的“捡漏”倒是很值得回味和吹嘘几年的事情。因为捡漏不仅考验藏家独到眼光和深厚鉴赏力,还是一桩可遇不可求的事。 当下他不动声色压抑着心底的狂喜在还要在不引起老板怀疑的情况下把东西买走,其中滋味,时刻刺激着肾上腺素。 他突然乖觉地不肯说了,只追问她:“你刚才进来找我什么事?” “先说你会账时候的事。” “先说你进来找我的事。” “你先说。” “你先。” “……” 真要没完没了。 沈一赫知他故意逗自己玩,气得要一走了之,又忍不住想知道后面的故事。 “我说了你不要多问。” 这倒奇了,还不许提问。她这么说,他倒越好奇起来。 “我不问总可以吧。”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索性一咬牙,“我找了份工作,在画室做月份牌画助手。” 月份牌?助手? “在什么地方,画室叫什么名字?有——” “你说了不问的。”一赫急了,生气地扭头就走。 这个倔强的女人,对他真可是惜字如金,什么都不告诉他。一问,就大发脾气。他是关心她,又不是反对。 “好好好——当我没问。”袁克放捉住一赫的皓腕,笑着把她拉回来。 “别拉拉扯扯的,我要回房。” “好了,别生气了。”他不紧不慢在她耳边轻轻说:“告诉你……我会账的时候——” 她果然安静下来。 “会账的时候,我一边点钞票一边对掌柜说,家里的笔筒被猫撞坏了,待会要去买一个,你知道这附近哪里有古朴雅致的笔筒买吗?和你柜上的这个差不多就行。掌柜的正忙着数钞票,心不在焉的说,这笔筒,出门右拐的小摊上十块钱买三个。我一听,忙扔下十块钱,抱起笔筒就跑。他在后面追着我找钱我也不要了。” 他做出抱着笔筒奔跑的样子逗得一赫哈哈大笑,眼泪都要掉下来,这人,忒坏。 老板如果知道把吴之璠的竹刻十块钱卖掉了,非气得上吊不可。 她越想越笑得不可自抑,声音如银铃清脆。 他审视她泛起红晕的迷人小脸,迟疑一秒,伏下身去…… 她慌张又无措,瞳孔里放大的俊容。慌张地用力推开他,像小鸟一样飞走。 任凭他在身后气急败坏的大喊:“沈一赫,难道我会吃了你吗?” 她不怕被他剥皮吃肉,她只怕陷落那一眼的温柔。 沈一赫要去工作的画室,袁克放一个下午就打探的清清楚楚。是羊皮胡同的瘦柳画室,专画月份牌、招牌画、广告设计和标签绘图。成立一年多,一直不温不火,挣扎在温饱线上。 画室的主人姓杭,字瘦柳,二十一岁。原来是在商务印刷社的美术部工作,后来出来单干成立了画室。金怀雪,二十二岁,是他的搭档和合伙人。 照片上的杭瘦柳白静斯文,仿若古代书生风度翩翩,只是金丝眼镜也遮不住他眼睛中透漏出对成功的渴望。他身边的金怀雪就显得快乐憨厚的多,笑起来眼睛弯弯,牙齿雪白。 “七爷,这杭瘦柳从小就是绘画神童,在商务印刷社时就很出风头。因为性格耿直,而被赶出来。虽然自己成立画室,但谁都不敢和他合作。他现在的画室能维持下去都是甄臻小姐在打点的结果,为数不多的生意也全是甄家的业务。” “甄臻小姐?”袁克放问。 “面粉大亨甄氏的十小姐,杭瘦柳曾是她的美术老师。”张隼回答。 袁克放会意点头,把资料和照片抛回桌面上。 怀才不遇又有美人相助,还蛮有意思。 “七爷,要不要——” “不要做什么。”袁克放挥手打断张隼的话,“她想去就去吧,想挣钱可不是容易的事。” ——————^_^———————^_^———————— 过门不久即怀孕这是“过门喜”,是特别吉祥如意的事情。袁克栋是袁家内定的继承人,他的头一个孩子看得格外重。 袁家人为这件事贺了又贺。大夫人廖氏一扫媳妇宜鸢非嫡女的不满,人前人后夸奖媳妇不遗余力,称她不愧为名门闺秀,温淑知礼,和气娴静。 郑夫人嘴上呵呵,心里大不以为然。心想:廖氏要是知道宜鸢以前迷恋袁克放而得过相思病……非要跳起来掐死这个温淑知礼,和气娴静的媳妇不可。 宜鸢肖母,不像北地女子高大壮硕,爽朗豪情。她温柔标志,脸蛋儿像盛开的白莲花一样漂亮,含情脉脉,秋水盈盈大眼欲语未语。又那么安静,站在婆婆廖氏身后一言不发。 她就用这样的眼神颤颤看着袁克放,大眼睛忽闪忽闪,晶莹的不知名东西在里面荡漾眼望着垂落下来。 郑氏的心提到嗓子眼儿,好怕这姑娘扯开喉咙哭一嗓子,那可就收不住了。 也许就是天意,袁克放从上海回北平回家,行李还没放,进门就遇到和婆婆廖氏一同来郑氏院子串门闲坐的上官宜鸢。他躲都没躲得及,就被眼尖的嫡母逮住。 “嗄,我们的七少爷总算从上海回来了,傻站着干嘛?快过来啊!”嫡母廖氏白白胖胖一脸富态,穿金挂翠。看见袁克放立即招手要他过去。 袁克放整整衣裳,索性利利索索走过去。 “两位母亲好。” “你刚才躲什么哩?” “没有啊。嫡母,我听见嫡母和母亲在说话怕有生人不方便冲撞,才想先避一避。待问清楚再来向两位母亲问好。” “做了工商总长真越来越舌滑。在自己家里哪里有生人,即便有生人,你又不是小姐姑娘,有什么可避讳的。” 廖氏颇爱训斥孩子以示,威严,袁克放忙点头道:“嫡母教训的是,儿子一定谨记。” 他谦卑的态度让廖氏很满意,她这才想起来把身后站着的新媳妇儿介绍给袁克放。 上官宜鸢 1 廖氏颇爱训斥孩子以示,威严,袁克放忙点头道:“嫡母教训的是,儿子一定谨记。” 他谦卑的态度让廖氏很满意,她这才想起来把身后站着的新媳妇儿介绍给袁克放。 “克放,你常在上海还没见过三嫂吧?”廖氏把宜鸢推到他面前道:“这就是你的三嫂。” 郑氏急得心脏都要衰竭,深怕上官宜鸢这时闹出点不合适,大家都会吃不完兜着走。 “小、小叔……好……”上官宜鸢憋了半天,涨红整张脸皮终于蹦出三个字。 “三嫂好。” 袁克放抿嘴一笑,向宜鸢鞠了个躬。他的夸张惹得两位母亲和丫头们大笑,郑氏大舒一口气,心脏终于回到原位。 好得开始就是成功了一半,郑氏觉得,儿子和宜鸢的过去一定会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 廖氏和宜鸢走后,郑氏又对儿子耳提面命教育一番,提点他再不要去招惹上官宜鸢,有多远走多远。 袁克放还想走多远就走多远哩。是身上挂着总长官衔走不动。 一回来北平就是忙不完的应酬交际,找他帮忙的人多多有,想在他身上捞油水的更是数不清。外人要找他疏通关系,家里人也要找他帮忙。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袁家几房儿女,拔尖出挑的有,如袁克栋,袁克放还有几个女儿不错外,但其余的就良莠不齐,爱好吃喝嫖赌。 袁克放最怕家里兄弟找他合伙做买卖。因为他们想的不是正经经营一份事业,想的就是利用他职务圈钱,快速的圈钱,最好是空手套白狼后马上富可敌国。 和袁克放肆情书画,长着一副讨女孩喜欢的白净脸孔不同。三哥袁克栋是特别板正和不苟言笑的人。他是袁父精心栽培长年累月在战场部队训练磨砺出来的真正男子汉。肩负着国之使命和家族重任。 袁克栋身材魁梧,肌肉发达,黝黑脸庞上剑目如炬,被他瞪上一眼背寒气从背脊骨直窜头顶。他又终年戎装,枪不离身。谈话间,“吧嗒”先把枪望桌子上一扣,谁心里不颤三抖,礼让几分。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有些女人喜欢这英姿勃发有阳刚之气的男人,有些女人则喜爱花前月下,浪漫温柔的男人。 很不巧上官宜鸢是后一种,粗旷干脆在她心里是不讲道理和粗心,不拘小节是不够体贴。 结婚本来就是赶鸭,子上架,不甘不愿。若不是母亲跪在地上求她,她是宁愿出家做姑子一辈子不结婚。 结婚有什么好,不能嫁给喜欢的人,家就是牢笼。和丈夫一句交心的话都没有。他常常在部队,匆匆回家,没有一声温言款语,直接就把她撂床,上…… 夫妻欢好时,宜鸢哪一次不是咬着唇在心里祈求这折磨快快过去;欢好过后,他倒头侧身呼呼大睡,宜鸢哪一次不是忍着难受起身清洗,她觉得自己和街边的妓,女,他娶的也不是妻子而是发泄欲,望的对象。 怀孕后最值得高兴的是她暂时不要应付丈夫的欲望,婆婆廖氏已经警告过袁克栋为了儿子着想,不要去闹宜鸢。 为什么怀孕只有九个月?宜鸢恨不得他永远不要碰自己。 没想到出嫁唯一惊喜和意外的是,是会在这和旧人重逢。 这是否是《圣经》里所说,上帝为你关了一扇门,必定会打开一扇窗。 当年他们相遇在绿荫映满池塘的初夏,多少次在一杯清茗,一柱白檀香的微香中促膝长谈。儒雅英俊的袁老师轻言细语的为她讲起宋代的大儒杨慈湖,以及德国的尼采、康德尔的哲学。他的见识赢得了她的尊重,也化身成她心目中最高大和值得崇拜的人。 少女情怀总是诗。 多少年过去,即使他在印象中越走越远,但依然占据她心灵上最重要的位置。 她爱他,用所有的情怀和生命。 死水的心再起涟漪,牢笼般的生活惊现曙光。宜鸢一边压抑冲动,一边又克制不住不去想他。 庭院深深的豪门深院,他即使是她的小叔也难得见上一面。家族活动中见到,也只能远远注目他谈笑风生的容颜。 所有人都乐意告诉他七爷过去的逸事,他从小在老太爷身边长大,九岁之时就熟读了《楚辞》、《左传》这样的经典;还有神算子为他批的情关难过的命数;三个未娶过门就毙命的妻子就是情劫的佐证;留学欧洲,带回一大堆的裸,体女人画册;他的朋友中有一大部分是老学究、老教授,他们常常一待就是许久,拿着一件玉器或是青铜高谈阔论或争吵不休。 宜鸢听着听着,又感慨又伤心。感慨他比想像中的更好,又伤心自己和他此生缘份已歇。 她常常不由自主在他专属的书房前流连,渴望有恰好的偶遇,她准备好一肚子的话要对他讲。想问他仓促离开的原因,是因为他真的不喜欢她,还是因为她是三哥的未婚妻? 他的书房是一幢两层楼的四合院式建筑,有粉墙黛瓦,青脊绿荫,也有亮阔的天井,马蹄的山墙,山墙上爬满了爬山虎碧绿如海。 宜鸢从仲夏等到秋凉,渴望的偶遇始终没有实现的机会,也已不可能实现了。 他常住上海,极少回家,回家也是蜻蜓点水,来去匆匆。 有人说,他在上海和一个女人同居。那女子不仅离过婚还画风情画…… 而且还……秘密的生了个儿子。 “这传闻是不是真的?” “呵呵,母亲想它是真的还是假的?” “你别跟我打马虎眼!” “我没有啊。”袁克放一脸无奈,“母亲想他是你孙子就是孙子,想不是就不是。这还不是在母亲的一念之间。” 大家族里想要认祖归宗可不是容易事。 就算是,家长不认,也等于不是。袁家这么多子嗣,每年抱着、怀着小孩上门的女子何其多,就是袁父一年都闹好几回,全认下来,家里能开托儿所了。 郑夫人握着佛珠,也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你也是早过了成亲的年纪,玩了这么些年,该收心了!” 袁克放呵呵直笑,听出母亲所谓的“该收心了”,其实是“该成亲结婚了”。最近,他难道还不够收心?有了沈一赫,就没招惹过花花草草。有时被她弄得欲,火焚身没处泄火,也没打过野食。清心寡欲,简直成和尚了。 “母亲,我前不久在南方遇到一位云游高僧,他说,我这情劫也不是不能解……” 谋生艰难 1 “母亲,我前不久在南方遇到一位云游高僧,他说,我这情劫也不是不能解……” “高僧是怎么说的?” “他说,我命硬,配大闺女不行,非娶一个再嫁的女子才压得住……” “呸!王八崽子诓老娘吧!” 郑夫人抓起果盘里的干果就往儿子砸去。 “告诉你死了这条心,二婚头的女人还是画风情画片的,等同妓,女一样。她的儿子我都不要,她想进来,那是门都没有!” ———————^_^————————^_^———————— “风情画?月份牌怎么会是风情画!我们'瘦柳画室'绝不会画低俗的风情画,我们优秀的月份牌画家画的都是大家喜闻乐见的题材,大家这么支持和喜欢我们画的月份牌也证明它了决不下流。'瘦柳画室'代表所有的月份牌的画家们谴责那些文人笔者在报纸上对月份牌的恶意诋毁和污蔑、无中生有的中伤。适当的时候我们会采取法律手段保护自己。” “杭先生,请问你这是向袁克放先生在报纸上批评'月份牌是恶俗内容,是僵硬的美'的回击吗?” 杭瘦柳微微一笑,道:“我的话绝不针对某一个特定的人,但如果袁先生要对号入座我也没有办法。”他的话让记者群里爆发出一阵哄笑。 “我在这里呼吁那些不自省自己,专门拿放大镜检查别人的人,在对一件事情发表评论时,最好先回去做做功课,不要说出让人贻笑大方的笑话。比如月份牌就值得他好好学上一学。” 杭瘦柳送走最后一位记者,这是他这个月接待的第三批记者。不停的说话而口干舌燥,他喝一大杯水,润润干涩的喉咙。穿过院子径直走到画室后面的工作间,日已黄昏,工作间拧开新装的白炽灯,屋里充满一种柔和的白光。照在墙上贴着的月份牌美女脸上,一个个喜气洋洋。房间各处堆满了颜料和画笔,中间有几张桌子拼成一张巨大的工作台。他的好友兼工作搭档——金怀雪朝他做一个安静的手势。 顺着金怀雪的目光看去,工作台的另一侧卧爬着一位佳人。她齐耳短发,脸色粉红正侧脸枕在自己的白胳膊上睡得香甜,放在耳边的右手上还拿着取下来的眼镜,左手搁在一本布满字迹的笔记本上。 杭瘦柳抽过笔记本一看,是她做的笔记,上面小字:月份牌,本是一种表示节气、月历表牌的专用物名。较早的品种,如苏州桃花坞,就出版流行过一种中间为画,两边有年份、月、日历、节气的年画……上海最早是在四马路上有家鸿福来吕宋大票行,随彩票向市民们奉送一种“沪景开彩图”,名曰“中西月份牌”的画片。此图画上,生动描绘了鸿福来票行四周,特别是福州路一带的繁华景象,商店如林,人潮滚滚。图下方有一段文字记载:“上海鸿福来吕宋大票行定制,沪景开彩图,中西月份牌,随票附送,不取分文,并附送彩票为记。”这张图画出现后,“月份牌”的名字就沿用开了…… 字迹是漂亮的梅花小楷,规矩端正,透着一股赏心悦目的美。 “不错吧,这是她今天刚画好的。”金怀雪小声在杭瘦柳耳边低语,并拿过一张月份牌画,上面画着巧目盼兮的少女,她微笑地捏花微笑,温柔妩媚。 从画法上看,这张画融合中西绘画之长,自成一派,具有很强的独创性。 “见过那么多绘画高手,严小姐真算得上天资最高的绘画天才,短短数月时间,进步神速,简直抵得上别人苦练三四年的成果。” 面对金怀雪不吝啬的赞美,杭瘦柳没有一丝表示。他是要求严格的月份牌画家,画就一定要画最好,精益求精做到极处。就因为这种严苛的要求,“瘦柳画室”总留不住人。几个月前前画室里的几位画家因为受不了杭瘦柳的严厉而集体罢,工辞职。金怀雪一人兼数职忙得头都要炸了。正巧收到一份求职信。他倒纳闷,自己没登招聘启事啊,上一次招聘还是半年多前的事情。但也管不了那么多,能来一个是一个。 严小姐头一天上班就被杭瘦柳骂到哭鼻子,下午她哭着对金怀雪说,这工作做不了。金怀雪哀求她再坚持一天,坚持一天。他看过严小姐的丹青和油画,根基深厚,手法纯熟,是不可多得的月份牌好苗子,加以时日,一定能够成为“瘦柳画室”仅次于杭瘦柳的好画师。而且,他现在极缺极缺帮手。严小姐红着眼睛哭着摇头。确实,杭瘦柳太严厉了,男人都受不了,何况一个刚从学校毕业的女孩。 金怀雪以为严小姐第二天再不会踏入“瘦柳画室”,没想到第二天早上,金怀雪还没到画室,就远远看见门口站着一抹纤细的丽影。严小姐见到他未语先微红了脸,待他拿出钥匙打开大门低头闪身便走入画室,彼此没说一句话。她为什么改变主意,金怀雪没问,只要她能来,他就很满足。杭瘦柳可不懂何为怜香惜玉,也不因为严小姐是女人而心慈手软,比第一天骂的更凶。金怀雪看不过去来说和,也被骂得狗血淋头。 下午严小姐又找到他说,不干了。 金怀雪仍是说,再坚持一天,再坚持一天就好,拜托了。 严小姐摇头说,对不起。 他想:这次她应该真不会来了。 第三天,金怀雪还巴望能再次有奇迹发生,可在画室口门没有严小姐的身影,他唉声叹气走进画室。结果,先来一步的杭瘦柳已经和严小姐坐在工作台前埋头苦画。 看见金怀雪进来,严赫只腼腆地朝他笑笑。 事不过三,金怀雪觉得严小姐会留下来。她也真的很聪颖好学,构图着色一点就会,边画边学,进步神速。可再神速也比不上杭瘦柳的要求。杭瘦柳脾气上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臭骂。 严小姐第三次红着眼睛找到金怀雪时,还未开口,金怀雪便抢先一步从口袋掏出钥匙,“严小姐,这是画室的钥匙。你拿好,有了它,你明天就不要等我或是瘦柳开门,直接进来画室。”说完,不等她回话一溜烟跑了。 谋生艰难 2 严小姐第三次红着眼睛找到金怀雪时,还未开口,金怀雪便抢先一步从口袋掏出钥匙,“严小姐,这是画室的钥匙。你拿好,有了它,你明天就不要等我或是瘦柳开门,直接进来画室。”说完,不等她回话一溜烟跑了。 这位严小姐来“瘦柳画室”这么久,大部分时间都在静默绘画,和他们交流的最多的就是关于月份牌的问题。她不大说话,很多时间里是在听瘦柳或是他在说话。她也不说自己的事情,除了知道她叫严一赫,吴门人氏,几乎就一无所知。 虽然现在是民,主社会,国家也在推陈出新日新月异向前发展,但女人出来工作还是很新奇的事情。金怀雪怀疑,严一赫根本不是她的真名。现在得女孩为了标志自己的新,特意要和过去的旧划清界线。瞒着家人用假名出来工作的情况并不鲜见。 金怀雪的怀疑是对的。 严一赫就是沈一赫,不仅名字不对,年纪也不对。一赫倒无意隐瞒年龄,是金怀雪自己第一次见面时先入为主的误认为留着童花头的都是女学生。一赫没解释,索性将错就错。只是她没想到画月份牌女郎会有这么多讲究,没来之前,还以为和画年画差不多,照图画样子可难不倒她。 第一天,就吃了下马威,被杭瘦柳大骂,是什么也不会的蠢蛋。长这么大,还从没被人这么不留情面的斥责。 况且杭瘦柳今年才二十一岁,她都二十五了……呵呵……被一个小弟弟嫌弃和数落,简直无地自容。被骂得躲起来痛哭流涕暗暗发誓明天绝不再来,可第二天清早起床,还是出门来到瘦柳画室。 第二天,第三天……没有哪一日不被骂的。 时间一久,也生出免疫力,他骂他的,她低头快速改正让他自然闭嘴。而且她发现这小伙子,凶归凶,好在对事不对人,只有对画月份牌的事情脾气暴躁,别的事情都很好讲话,挺斯文有礼。 杭瘦柳年纪不大,月份牌画得真真好,人物塑造逼真,纤毫毕现,跃然纸上。他得画吸收大量欧美油画特点,注重人物的真实和美感,又结合现代流行的卡通画的活泼,让人物又有一股俏皮。所以,虽然他经常斥责一赫是什么都不懂的笨蛋,一赫生气归生气从心里是很佩服他的。 没办法,有本事的人就是让人服气。 月份牌画以古典人物、女性、小孩、宠物为主,其中又以女性形象为最多见。 杭瘦柳画的月份牌女性非常大胆,她们均没有中国古画中仕女的削肩平胸,满脸郁色。个个袒胸露乳,丰满匀称,张扬放肆的笑。 报社记者来采访的原因,也是因为“瘦柳画室”前不久推出的一张女性骑脚踏车的月份牌引起的轩然大,波。那张月份牌上的女性脚蹬脚踏车,红色短裙只盖住臀部,修长的美腿晶莹圆润,穿着红色的低领无袖短衫,从领口一直看到……反正,沈一赫第一次看见草图是倒吸一口凉气,脸红耳赤,恨不得给女郎穿一件长衣。 这月份牌能挂在家里?给小朋友看见,还了得! 哪晓得脚踏车女郎月份牌一推出就被市民抢购一空,蛰伏几年的杭瘦柳一夜成名。许多人在追问,这是谁画的?还有其它的作品吗?杭瘦柳趁机又推出几组打网球、羽毛球、游泳的运动女郎系列,瘦柳画室名声大噪。 有喜欢的自然有讨厌的,一批文人大举抨击,在报纸上批评瘦柳画室伤风败俗,污蔑女性。杭瘦柳也不甘示弱,不时请来记者朋友阐述观念进行回击,一场唾沫大战在报纸上你来我往的展开。 “这是艺术,艺术。希腊的雕塑衣不蔽体,裸,露身体,众人皆看到美。为什么我的画你们就看到淫,那是因为你们心里有鬼。中国人真应该改一改自己落伍的审美观,去学习外国人是怎么欣赏艺术的博大心怀。国画既不注重艺术,也不会讲究形体的比例和真实,一味弱化个人,描摹山水,真是要不得。吴道玄的《送子天王图》算是名作了吧,但是和西洋画一比较,简直拙劣的不行。还有国画几千年来都是点、线、面,没有层次,没有远近。什么都是虚化、虚幻。言之必称'意境',我到想问问,意境是什么,是几朵云,几座山峰?” “别以为出国留过学看过几幅名画,游览过几座城市就妄称懂得艺术……老学究的东西早就过时了,现在马上要二十世纪了,有了马车、飞机、轮船,老一代的东西就应该马上进博物馆!” “他这是诡辩!”最西化的袁克放对杭瘦柳的话大为恼火,生气的对一赫说:“艺术和穿不穿衣服没关系,它体现的是美。如果打着艺术的大旗遮盖自己哗众取宠,吸引注意力的目的是最大的丑陋。欧洲绘画展现的多是神迹,要求的是真实还原。中国画的美在于空灵和梦幻,它追求的自我和虚无。两者怎么能混为一谈呢?我倒不懂在他嘴里我们怎么就不会欣赏,我们老祖宗的画就比外国人的差?荒唐又荒谬!” “西洋人和我们文化不同,文明不同,宗教不同,怎么能笼统的混为一谈?中国哲学讲究的是长江白沙无数,却可一尘观之;大海浩瀚万千,却可一沤见之;群山巍峨绵延,一拳石约略知之;更有那一叶落,知劲秋;一月圆,知宇宙;正所谓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堂。以小见大,以曲见直,以虚见实,这是中国哲学、美学和艺术结合的最大智慧,也是东方传统绘画最具魅力之所在。" 盛怒之下的袁克放提笔挥毫,立马就给报社写下陈词激昂的慷慨文字。报纸大幅版面登出,两边的骂战立即白热化。 一赫很矛盾,两边都好像有道理,这些争吵毫无意义。 袁克放建议她不要再去瘦柳画室,“树大招风,杭瘦柳太咄咄逼人恐怕会出事。如果你还想画画,我可以为你介绍别的画室。” “出事?出什么事?”一赫摇头,觉得她只是做助手,而且瘦柳画室的薪酬非常高,“就算出事也不是我的事,绘画而已。” “真是天真。世界上的事情有这么简单就好。” “你觉得复杂是你的心复杂——” “放屁!”袁克放脑门上青筋直跳,“你别拿杭瘦柳那一套来和我说话。” 新旧对立 1 “你觉得复杂是你的心复杂——” “放屁!”袁克放脑门上青筋直跳,“你别拿杭瘦柳那一套来和我说话。” 他指的是杭瘦柳说过看到淫是心里有鬼的话。 袁克放这下真的是生气了,他极端讨厌这种不就事论事而人身攻击转移矛盾焦点的话。他脸色阴森森的,看得一赫心里发毛。 “玩归玩,闹归闹。但说话做事要一是一,二是二。不要玩文字游戏和左顾而言其它。杭瘦柳画什么样的月份牌画是他的自由,我绝没歧义。但他不应该批评古人的绘画,我们有我们的艺术魅力,我绝不容许别人诋毁。杭瘦柳的月份牌哗众取宠流行不了几年,你再跟着他只会害了你自己。” 说完这些,他再没有谈论过杭瘦柳和月份牌,也不再提起让一赫辞工的事。 每天,他只是把老祖宗的好东西拿在手里把玩,一会是竹刻、一会是玉器、一会是鼻烟壶……看一赫的眼神就是你们都是不识货的蠢蛋,和把吴之槎的宝贝十块钱三个贱卖的傻瓜一样的蠢不可及。 一赫每天早上去上班都好像背叛了谁一样,压力如山。她对杭瘦柳对传统绘画的嗤之以鼻是有些不满。但美有许多种模样,杭瘦柳的月份牌也有许多值得学习的地方。 他和杭瘦柳的争执,无辜地拖上一赫,遭受池鱼之殃。 她只有加倍更努力去绘画,以前能用专心致志的刺绣来沉淀心情,现在没有刺绣来纾解。只能把一切的心力放在绘画上,不停的挥笔创造来囚禁内心的怪兽。 “快点、快点成为合格的月份牌画家吧,拿到高薪,就能够带上君君离开这里。只要离开了这里,所有的狂躁就会消失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夜深人静,独立书桌前,她总这样自言自语安慰自己。 一夜未眠,凌晨时分她才筋疲力尽趴在书桌上睡着。只有累到极限,才不会胡思乱想。 十二月的冬天滴水成冰,入夜后她是悄悄爬起来到书房作画,壁炉的炭火燃到尽头,寒气侵人。 “咳咳咳——”她边睡边咳,缩成一团。 此情此景,让袁克放看得大为光火。 他怒气冲冲走近,看见她身下压着的月份牌画,顿时又惊又喜。前不久,一赫刚琢磨出一种全新的画法,现在就能运用的炉火纯青,惟妙惟肖。她画里的凯瑟琳浮凸于纸上,色泽艳丽,比照片还要真实。 凯瑟琳的画纸下还有许多人物像,憨态可掬睡眼惺忪的君君,拿着画笔开心微笑的凯瑟琳,看门的张老头和狗坐在一起,还有家里的女佣,张隼,街边的小猫小狗的都不放过…… 袁克放一张一张仔细看过,可就是找不到一张属于他的。 不是找不到,是她根本没有画过他。 袁克放自嘲的想:也许在她心里他还比不上街边的一只野猫野狗,根本不配入她的画。想到这,真恨不得掐死她,没有心肝的女人,把他做的一切都不放心上。 有时候连自己都不懂,这样付出究竟是为了什么? 气愤过后,他又为她的身体担忧起来。 布朗医生一再交代,肺结核病人一定要休息好,不可劳累,不可着凉。 “咳、咳、咳——”她又咳两声,脸庞有种不正常的红晕。 袁克放脸色一变,赶紧摸摸她头,果然烫烫的,再摸她的手,冰凉的。 “赫赫,赫赫……”他弯腰要把她抱回房,移动中惊醒了她。 “你、你、你快放开我!”她挣扎着坚决从他怀里溜下来,躲得远远,他们之间的距离恨不得隔开两条街才好。 “你发烧了,要马上看医生。” “不需要,我没有发烧。”她嘴硬的说:“我还要去上班。”自鸣钟刚敲了七下。 “生病了还要去?”对她疯狂不爱惜自己的行径他不理解也很不高兴,“为了上那狗屁班,值得把身体也搭上去?” “我——就是喜欢。”什么叫狗屁班,一赫想,她是认真对待每天的工作的。 “你要是喜欢绘画,我可以请一个国画大师在家教你画。月份牌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我不要!”她大叫着拒绝,冲口而出:“我才不要学国画,我要成为月份牌画家然后离开这里——” 话还未完,她就后悔了。 有些话不该说出来的…… 袁克放脸色雪白,两只牛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她。失望、受伤、难过糅杂在一起五味杂陈,惹得一赫心底也泛起酸意。 “我——”她想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可怎么说,她千真万确就是这么想的啊? 一直想的就是自力更生离开他。 袁克放暴烈地低骂几句,愤怒地猛踢书桌几脚。 "袁克放,你有脾气冲我来!" “沈一赫,你他妈现在就给我滚!老子就当被狗咬了。” “你——” 自尊心超强的沈一赫也气了,血气上涌,头脑发热。 “滚就滚,谁稀罕!” “你——妈了个巴子!” 她居然说不稀罕他!他堂堂公子被她如斯嫌弃! 袁克放怒火攻心,伸手把桌子上的东西扫落一地。 一赫也不躲也不让,任那些纸笔油墨哗啦哗啦打翻在脚边。他精心收集的贵重竹刻古玩也掉在地上打得稀烂。 剧烈争吵把屋里的其他人都引了过来。 “我的上帝,你们在干什么?”凯瑟琳望着一地狼藉,大呼小叫。 一赫牛气上脑,硬着脖子和袁克放对视,“你救了我,我就要听你的吗?大不了这条命,还你就是。”她闭着眼,倔强地扬起脖子伸到他面前,"你要是个男人索性掐死我好了,反正我活着也没意思。" 袁克放要被气得吐血了,他但凡要是有一点骨气是非要扭断这纤细的白颈子不可,省得日日夜夜再受她折磨。 拳头松松紧紧,他真是……真是……真是倒八辈子霉,碰上这么个混不吝。 可最该死的是自己的愚蠢和犯贱,给了她爬到头上嚣张的机会。 “沈一赫,别让我再看见你!”他咬牙切齿撂下狠话,狠狠转身离开。 他下定决心,再不管她的死活 新旧对立 2 “沈一赫,别让我再看见你!”他咬牙切齿撂下狠话,狠狠转身离开。 他下定决心,再不管她的死活。 “戴维、戴维——” 他头也不回的离开,任凭凯瑟琳在他身后大喊大叫。 "唉——"凯瑟琳无奈地拍拍脑门,回房去找另一个当事人,佣人们已经在清扫地面,一赫脸色发白,还站在凌乱的原地。 “喔,赫——这是怎么回事?” “凯瑟琳——他真生气了——”一赫低着头,她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她的心情极坏。 她好后悔刚才说的那些话引起他生气。 “喔,赫。戴维是说气话,不要当真。”凯瑟琳安慰她,“发怒的人是被魔鬼蒙住了心,刚才戴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伤害了别人。你要包容他,像上帝包容我们一样。” 一赫默然站着,傻站半晌突然问:"凯瑟琳,你的上帝管不管帮人租房子?" “我的上帝,你这是在说什么?赫——”凯瑟琳面露愤怒,任何人都不能亵渎神明。 "对不起,凯瑟琳,对不起。"一赫把脸埋到手掌里,痛苦的说:"请原谅我,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赫——" "你什么也别说,我要上班了,再不走就要迟到了。" 一赫不等凯瑟琳说话,匆匆上楼换好衣服,出门下楼。 目送一赫远去,凯瑟琳去找袁克放。 “戴维,赫很伤心。你是绅士不应该伤害女人,而应该是女性的保护神。” “是她自己要走的,我没有赶她。”袁克放也是一脸疲惫。 “她不是真心要走,可是现在她可能真不会再回来。” 袁克放抖了抖唇,不语。 “你们吵架是因为你不同意赫去画室吗?”凯瑟琳猜测他们矛盾的原因,试图分析问题,“赫只是很喜欢绘画而已。戴维,你不得不承认,杭先生的画技非常优秀。在画室的这几个月,她的画技有了突飞猛进的变化。” “我和一赫的问题无关她去不去画室,我知道一赫去画室,是被杭瘦柳的画功折服,她觉得从杭瘦柳身上还能学到东西。当一赫窥破杭瘦柳所有绘画手段后,自然就会兴趣阑珊。但是一个优秀的画者打动大众的并不全是依靠高超的绘画技巧。呕血十斗,不如啮雪一团。绘画也好、书法也好……艺术要的是直指人心的那一点。” 而那一点,杭瘦柳没有,一赫有。 这个时候还说这些干嘛? 唉——他颓废地拍拍脑门,他和一赫最主要的问题是,一赫不接受他,无论他做什么,为她做多少,她都不接受,也拒绝感动。 她的心始终不在他这里,有时候,他真羡慕那个她绝口不提,提起便恨得可以吃他肉的男人。至少,他在她心里牢牢占据一个位置,哪里像他——从头至尾就是傻瓜。 "戴维——" “凯瑟琳,我错了。”他苦笑着揉揉发胀的眉心,明明知道她的倔性子,明明知道她心里没有他,还要去撞南墙。 “戴维,我看你失去理智,不是魔鬼蒙住你的心,而是丘比特之箭射中了你。” 一赫眨眨惺忪的眼睛,终于从睡梦里苏醒。早上和袁克放吵架的事情像默片在脑子里回荡,他说的话,一句一句反反复复。来到画室,一想起,才知道自己心痛欲碎,眼眶发烫,鼻子发酸。 她正伤心,骤然看见眼前拿着她的画出神的杭瘦柳。他正拿着自己的画稿目不转睛,脸色凝重。 “有……有什么问题吗?”她忙站起来,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深怕哪里又没如杭瘦柳的意而招来责骂。 杭瘦柳只盯着画不说话害得她心里更没底,“到底哪里没画好?我改——” “没有哪里没画好,刚好相反你这幅月份牌画得很好,有神有气,非常好。”杭瘦柳把画还给一赫。 “真的吗?”一赫抚着乱跳的心脏,有点不相信耳朵听到的话,忍不住有点心花怒放,为了画好这张月份牌画她几个礼拜都耗在上面。 一旁站着的金怀雪也夸奖她,“严小姐,这张月份牌确实上乘,形象虚实结合,亮部明亮丰富,暗处则呈现对比色彩。所描绘的女性肤色,既显出柔润的风姿,又充满明媚的光线效果。” 听到表扬,一赫只羞涩的微笑。 “你是使用了什么特殊的绘画技巧吗?” 面对杭瘦柳的问题,一赫怔忪会,不知答还是不答好。在繁华的大上海,同行的竞争已经很激烈,各个月份牌画家都谨慎的保留自己的特色绝招,轻易不肯示人。 金怀雪用手肘在背后顶了顶杭瘦柳,杭瘦柳回头恼火地瞪了他一眼,一赫听到杭瘦柳喉咙里发出一句听不清的嘟囔。 “其实,告诉你们也没关系,我也是偶然发现的。”一赫大方地从桌子下拿出一瓶碳精粉,“我的秘密就是这个。” 杭瘦柳眼前一亮,欣喜的拿过碳精粉。 原来一赫发现用碳精粉画肖像细腻柔和,造型准确,真实感强,再施以淡彩后,人物格外的明快典雅,形成一种雅俗共赏的新样式——擦笔水彩。她运用碳精粉擦抹明暗,以代替淡墨的渲染。以图纸代替常用的宣纸、绢绸。具体方法是:先用照片或图片用尺放大或打方格拷贝,精确描绘出人物轮廓,然后用画笔沾上碳粉细心描绘,刻画出头脸五官形貌。在底色墨稿画好后,再用水彩颜料上色,由浅到深,根据擦出的底色按明暗阴阳层层渲染,直到水彩颜色完全将碳粉墨色覆盖为止,最后再调整加工润色,完成整幅图画。 袁克放第一次见到她用擦笔水彩绘画时就说过,“此法一出,绝对声名鹊起,风靡上海。擦笔水彩是最精妙,最适合月份牌的画法,无人能出其右。” 但一赫没有保留,将擦笔水彩的方法托盘而出。听得杭瘦柳和金怀雪目瞪口呆,又暗暗在心里佩服她的冰雪聪明和大公无私。扪心自问,如果是换作自己,就不一定会毫无保留的全说出来。 听完一赫对擦笔水彩的介绍,不知不觉外面已经暮色沉沉。 他是我表哥 1 听完一赫对擦笔水彩的介绍,不知不觉外面已经暮色沉沉。 “哎呀,都这么晚了。我们一起去吃牛排吧,如何?我知道有一家新开的白俄牛排店,很不错。”金怀雪愉悦的组织饭局,每周六晚是瘦柳画室固定的聚餐时间。每每也是正宗吃主儿金怀雪发挥能量的时候,城里哪儿有好吃的,找他包满意。他拍着杭瘦柳的肩,说到:“把甄会计一起叫上,我们正好两男两女。” 杭瘦柳点点头同意金怀雪的提议。 "我?我就不去了吧……"出去吃什么,她都没有心情。 "那不成,怎么能少了严小姐?难得我们一起吃饭,严小姐一定得去。" 杭瘦柳问一脸为难的一赫,"严小姐,今天有事吗?" "有……也没有……"她总不能说自己急着租房子搬家吧。 "严小姐如果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就和大伙一起吃饭热闹热闹,工作要紧,适当的娱乐也是重要的。" "是——"一赫只好答应,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那就说定了,我去请甄会计。"杭瘦柳离去前眼神还依依不舍留在一赫画的月份牌上。他迟疑一秒,向一赫深深鞠了一躬:“严小姐,谢谢你刚才的赐教。” “别——”一赫面红耳赤连连摆手,心里的热流像火山爆发,"是我很幸运,能来到瘦柳画室,虽然被骂过,哭惨过,想放弃过——但能认识大家,我很高兴。大家教会我很多东西,是我应该谢谢大家。" 甄小姐是瘦柳画室的会计,小小的画室左手进钱,右手出钱,本不需要费钱请会计。面对怀疑,金怀雪曾意味深长的笑着说,瘦柳画室缺了谁都可以唯独不能缺了甄会计,没有甄会计就没有瘦柳画室。 甄会计瘦长粉白,鹅蛋脸,像上海滩所有的富家女一样修着细细长长的眉毛,下面长着一双丹凤眼,扁平身材常穿一件浅黄色长洋装。一赫猜她身体不好,天还刚冷就把羊呢绒大衣披在身上,喜欢带雪白蕾丝手套,每次都客气的称呼一赫为:“密斯严。”她只有星期一、星期四会来画室,处理一些信件和琐事,下午又常常不见踪影。今日因为接待报业记者,甄会计中英文都好,所以一直在画室帮忙没有回家。 一赫发现甄小姐条理分明,记忆力超群。她的桌面永远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若问起某年某月发生过的某事,只要她经手没有记错疏漏的。她和凯瑟琳一样就是报纸上弘扬和提倡的新时代新女性,充满知识,会英文,喝可乐汽水……她们身上所有的一切都让一赫着迷。她们像一扇门,通过她们可以窥见门那边五光十色的琉璃新世界。一赫渴望成为像甄小姐、像凯瑟琳那样的人。不依靠别人,也从不为未来彷徨。 霞飞路亚尔培路往南,达利饭店楼下左面第一间,是一家名叫非亚克的西餐馆,这可能是上海最小的西餐馆。它只有一家店面,狭小得只容得下两张餐桌。店主是犹太人约五六十岁,头发灰白,体型微胖,同时也兼厨师和侍者。这家餐馆只有一个主菜供应,即烧烤牛排,牛排原料用的是牛身上紧贴脊背两边,最嫩的里脊肉。每头牛身上不过两条,体型大的牛每条肉重不过两磅,体型小的牛每条里脊肉只有一磅多一点。这道菜的做法是将每条锥形里脊肉粗的一面,切下约九至十公分厚的一整块圆形,洒上少许盐,用铁丝网两面夹住,放在煤气火上烧烤。烤好后装盘,在牛排上浇上鲜奶油,鲜美浓郁,无与伦比,尤其是牛肉的鲜嫩程度几乎是“如口即化”。上乘牛排在加上一碗醇浓罗宋蘑菇汤和一客新鲜奶油制成的冰激凌美到可以成仙。 金怀雪大快朵颐,不时发表他的饮食真经,颇颇举杯畅饮。 烟台的张裕葡萄酒比不上法国轩尼诗和蓝带马爹利,三五好友小酌还是不错的。金怀雪喝到脸色潮红,杭瘦柳也是,甄会计的酒量亦很好,优雅地一小口一小口抿着通红的液体,面不改色。 在座的只有一赫酒量稍差,但她推辞不过豪爽的金怀雪,连甄会计也鼓励她道:“什么事情都有第一次,喝洋酒又不是上战场。密斯严,难道你是忧心喝醉后……你不会信不过我们吧?” 话说得这个份上劝酒就不是盛情难却,而是上升到道德的问题。 她向杭瘦柳求救,杭瘦柳一副你自己看着办的表情。 喝大了的金怀雪在旁边附和:“严小姐,一定要喝,一定要喝!” “好吧,好吧。”一赫勉为其难地端起红酒,“我就喝一杯。” 还以为会和上次的玫瑰夫人味道差不多,喝下口里,差点呕出来。 “啊——呸。”又苦又涩,比马尿还难喝。 “哈哈、哈哈——” 他们大笑,一赫才惊觉上当。 “你们——真是,太坏了——”阴霾一扫而空,自己也跟着笑。 “只怪密斯严平时太一本正经。”甄会计调皮地拿起酒杯硬凑到一赫嘴里灌去,“难得今天开心,一定喝个不醉不归!” “别——别闹——” 一赫硬逼着喝了好几口,小脸儿烧得绯红。 “你们——你们——”她又气又恼,面对都是比自己小的弟弟妹妹又无可奈何,满肚子火不能发泄,拂袖而去又显得太小家子气。强忍着怒火坐着。那洋酒也怪,喝着喝着,味道又好起来。酒入愁肠愁更愁,她一杯接着一杯。 几杯黄汤下肚,气氛活络起来,说话也开始肆无忌惮。 年轻气盛的金怀雪开始批评在报纸上对画室口诛笔伐的卫道士,调侃他们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不知道做月份牌画家迎合市场口味的艰难,哪里能追求高雅的阳春白雪。月份牌说到底不就是一件商品,只要群众喜欢就好。 甄会计则比金怀雪冷静得多,“被卫道士骂骂,不过费唾沫。北平的工商总长也会来横插一杠子,问题就复杂的多。” 他是我表哥 2 甄会计则比金怀雪冷静得多,“被卫道士骂骂,不过费唾沫。北平的工商总长也会来横插一杠子,问题就复杂的多。” 提到袁克放,一赫的心陡然慌慌的,忙喝端起红酒大饮一口遮掩,她看大家都垂头不语,小心的问:“甄会计,你说的复杂,是什么意思?” “古往今来,官字两个口,上也说,下也说。瘦柳在记者面前逞口舌之快,袁总长看完报纸,生起气来,不晓得要怎么对付我们。我们只是个小小个体,和他斗是螳臂挡车。” “那也不至于吧……”一赫觉得,袁克放再坏还不至于因为报纸为难他们,“总长是出自书香门第,又学贯中西,心胸不至于如此狭窄。” “密斯严,你是有所不知。”甄会计忧心忡忡:“我听家父提起,曾经有一家北平的报社就因为发表了不利袁总理的话,袁公子就提枪闯进报社要请主编吃花生米。” “吓!不会吧?”一赫大吃一惊,想不到袁克放还有如此生猛的一面。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说是民。主选举,谁不知道他老子是耍权术的高手,工商总长的位置除了姓袁的哪个都坐不得。” 听完甄会计的话,杭瘦柳颓唐的靠在椅背上沉思半天:“我画那张月份牌前就料到会有今天的风波,只是没想到会引起工商总长的注意。他天高皇帝远的,怎么就留意到月份牌呢?” 一赫臊红大脸,袁克放回注意到月份牌,还不是因为她在瘦柳画室? 没想到,她误打误撞无心中却害了杭瘦柳。 “你们放心好了,我相信袁总长绝不会是专横武断的人,一定不会采取不光彩的手段对待你们的。”虽然他今天早上还没风度的叫她滚,粗暴地把桌上东西全扫到地上。但在外人面前,她还是不自觉的维护他。 “密斯严,可真是太乐观了。到底是年轻,阅历浅,一点不了解社会。” “就是、就是。连酒都不会喝,还来充大人安慰我们。反正不管发生什么我金怀雪是不怕的,吃花生米就吃花生米正好下酒!哈哈,哈哈——” 连最沉稳的杭瘦柳也说:“严小姐,你别害怕。瘦柳画室有福同享,有祸我杭瘦柳挡在第一个。” “好!瘦柳够义气,我们今天一醉方休!”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干杯!” 沈一赫哭笑不得,他们真是把她当成涉世未深的女孩,想用一团天真包裹住她,遮挡世界的丑恶。她看杭瘦柳、金怀雪、甄会计才真是一团天真,怀抱梦想和成功的欲望披荆斩棘在泥泞路上快乐冲锋。 她离开吴门县来到上海两年,六七百天,不仅身体焕然一新,心境也像被黄浦江水洗涤过一遍。她不再是胸中只有丈夫,把夫当做天的井底之蛙。经历得越多,看过井外的天地,余冰臣在她心目中的地位越来越低。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上海滩的能人异士那么多,她见过数不清的大家奇才后,才认识到自己原来的眼境小得像个针眼,把全部心思压在丈夫身上,最后累垮了他,也伤了自己。 有时候想水中花,镜中月的是她过去的生活还是现在的生活。两年前的她满心满溢都是余冰臣还有他们的家,想都不会想在两年后的今天会和一群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在上海对酒当歌,开怀畅饮。 但,她喜欢这样的自己……快乐而无拘无束…… 庆幸那些过不去的伤心,绝望到绝望的无助,无名悲壮的回忆,都过去了。 一人一次的人生,谁也不应该为了别人放弃自己,哪怕是爱情。 爱情不是人生的全部。 爱自己才是终身浪漫的开始。 一赫端起酒杯豪迈的说:“我们……干杯!干杯——”她喝得晕晕乎乎,开始不停豪饮。 “好嘞!” “哈哈,哈哈——” 初冬街头,一群年轻人热气朝天,东倒西歪边歌边走。 金怀雪最爱酒,酒量最差,吐得最多。甄会计是女中豪杰,喝得不比金怀雪少,腰板儿还那么稳,走路一点不乱。 一赫被红酒熏红眼睛,整个人陶陶然的靠着墙壁傻笑。杭瘦柳也喝得差不多,仅仅能自己照顾自己。 “得。看来只有我送怀雪回去了。瘦柳那你还需坚持一下,先把密斯严送回家,才能醉倒在大马路上喔。”甄会计朝杭瘦柳和一赫挥手再见,把不省人事的金怀雪塞到黄包车上。 待他们走了,杭瘦柳和一赫也上了黄包车。 “你家住哪儿?”杭瘦柳问。 迷迷糊糊的一赫靠向车内,眼皮儿都睁不开,她离睡觉只差一步。 “严小姐、严小姐——” 唧唧嗡嗡耳边有个绿豆苍蝇,她不耐烦的说:“疙瘩楼。”转过脸又睡了。 车轱辘在麻石路上滴滴哒哒,迎面吹来清凉的夜风。杭瘦柳的脑袋清醒片刻,怕一赫着凉,他脱下西装盖在她身上。路灯一道一道划过她埋下的脸,应出无邪的睡颜。用才华横溢,奇思妙想来形容她一点不为过。能想到用碳精粉来绘画月份牌是一时灵感的迸发又是多年沉淀的积累。 杭瘦柳的手碰了碰她潮红的脸,她毫无知觉睡得安然,他收回手指,想到自己的幼稚和怦然,突然就笑了。 黄包车刚停到疙瘩楼下,一赫如有神助地及时清醒过来,看清车外的疙瘩楼,心里咯噔一响,她怎么会回到这?今天早上的事历历在目,他已经说了再不想看见她,她还死皮赖脸回来干什么! “严小姐,你家到了。” “谢谢。”一赫拿下身上的西装还给杭瘦柳,不好意思的又说了几次,“谢谢,谢谢。” “客气。”杭瘦柳接过西装,心里很希望她不要这么见外。 “哪里,你是太客气。”一赫低头跳下车,一门心思在想今晚该怎么办。只有等杭瘦柳走了后,再做打算。人一走神,注意力不集中,脚脖子落在坑洼的石子路上,直接往旁边扭去。 “啊——” 重心不稳,她整个人向后倒去。 他是我表哥 3 “啊——” 重心不稳,她整个人向后倒去。 “严小姐!” “小心。”温热的手从身后扶住她的腰肢,救她于摔倒的边缘。不用看也知道是他,只有他的气息是那么温柔而舒缓,张驰有致,“你倒终于知道回来……”适时出现的他站在一赫身后,接住她差点滑倒的身体,一赫的心脏因为他的靠近而咚咚作响。 她没有说话,因为不知道说什么。他早上的混话还在耳边转着,现在又在寒夜里吹冷风等她回家。现以深夜,不知他究竟在此等了多久。 “你不是说再不见我吗?”对他今天早上的傲语,她还是有些愤愤。 “对不起……你别生气了……”他暗叹自己没志气,明明两个人都有错,可道歉的人是他,她真是他命中注定的克星,逃不过的劫数。 他低头嗅她冰冷的头发,空气缱绻得不能再缱绻,冷雾也渲染上一层情,欲。 “你——喝酒了?”他突然说。 她涨红了脸,扭捏地掰了掰他的铁手,小声说:“我只喝了……一点点酒……快放开我。”早上他们才争吵过,实在没脸现在又情意绵绵耳语柔肠。 “还有没有发烧?”他没理她的话,也不管还有没有其他人,直接把手搁在她额头,“还有点烫——” “没有发烧——我只是喝了一点洋酒。”一赫低头细语,娇嗔无力和早上无自由吾宁死的刚烈判若两人。 沈一赫就是纸老虎,曾经的余冰臣知道,现在的袁克放也知道。 生气的时候你越硬她就越硬,宁死不折,狠话说得比谁都厉害,可到最后,她又做不到真的狠心。只要是你软和下来,她又比谁都软。尤其面对她爱的人,说两句甜言蜜语,她什么事都会为你去做。余冰臣看准这一点,才能用感情长期要挟一赫。 袁克放把她捧在手心,对天底下所有都能目空一切,拂袖而去。只在她面前,做小伏低,百般模样讨她高兴。知道她喜欢朱氏三松的竹雕,费钱费力去找。千金换来,只为摆在案牍供她把玩鉴赏。她不肯刺绣,他绝口不提,别人送的顾绣珍品,他也只赶快收到角落里,不给她看见。这些都是点点滴滴小事,一赫如何不知道,知道后如何不受感动?她又是世上最心软的人,只是现在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想再重蹈覆辙,才会在面对他面前时喜怒无常,难以自控。 正因为难以面对抉择,才会故意忽略他。感情哪里是可以用盖子盖起来的,大部分时候都是掩耳盗铃。 “严小姐,这位是——” 杭瘦柳不说话,一赫还真要忘了他。 袁克放的目光从一赫身上挪到眼前的杭瘦柳身上,他认出这位青年就是在报纸上大放阙词的杭瘦柳。鼻子冷哼一声:“我是——” “他是我表哥。”一赫飞快的答道。 袁克放抽了抽嘴,很不满意她的称谓——表哥。 “你好,先生贵姓,如何称呼?”听了一赫的介绍,杭瘦柳放下戒备,笑容真诚地伸出手。“我是杭瘦柳,是瘦柳画室的老板。” 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袁克放阴沉着脸实在不愿意和杭瘦柳握这个手。 一赫焦急看袁克放,脸上写满请求。她是不知道该怎么介绍他们认识,如果杭瘦柳知道这个男人就是袁克放……她也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和他的关系了。 袁克放心底就认为,杭瘦柳是乳臭未干的混小子,碰见了是需要拎起来好好教训一番的。还和他称兄道弟,不可想像! “先生——”杭瘦柳的手在空中尴尬的停留。 一赫拉拉他的衣袖,皱眉蹙额,又是着急又是忧愁。 真是败给她。袁克放不忍看一赫为难模样,附声在她耳边道:“下不为例。”说完,终于伸出手勉为其难和杭瘦柳握了握,生硬的说:“你好,杭先生,本人免贵姓郑,舍妹多承你照顾。” 一赫大舒一口气,背上凉飕飕的尽是冷汗。 “哪里,郑先生客气,严小姐是很棒的画者,而且品性高尚。” “呵呵,谢谢夸奖。舍妹最大的优点就是不会哗众取宠。” “……确实。郑先生,是不是对我们的工作有什么误会,请你不要听信报纸上某些人不负责任的报导和断章取义的话,月份牌不是哗众取宠的玩意。” 袁克放顿时起得眉头直跳,杭瘦柳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当面抨击自己!他冷冷的说:“杭先生,报纸上的话不一定错,你认为的也不一定对。我们现在虽然科技经济落后,但艺术并不一定也是落后的。崇洋媚外只能一时得意,要走得长久,还是要有自己的风格。” “郑先生——” “哈哈,哈哈。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啊欠——好累——再见啊,瘦柳。”他们的寒暄听得一赫魂飞魄散,她忙拉着袁克放的手向杭瘦柳道别。 回屋后,她有些生气地责备袁克放:“你怎么能那么说话,太刻薄了。杭瘦柳并不知道你身份,况且他比你小那么多,在报纸上说几句年少轻狂的话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袁克放还在为她指鹿为马,把自己当哥哥的事情不高兴,冷冷的回敬说:“年轻?他不过小几岁,又不是没有自我的小孩。”他倒不是为杭瘦柳年少轻狂的话大惊小怪,他大惊小怪的是杭瘦柳看一赫的眼神和误会自己是一赫兄长时的放松和殷切。 杭瘦柳不是男孩,他眼底的欲望炙热。 一赫的美与天赋,不会永远都只有他一个人看见。 他看得到,杭瘦柳也看得到。 她那些傻话、痴话、胡话,也不会只对他一个人讲。 “小几岁就是小很多了,好吧?他就算有些地方不对,也没有得罪你啊——”一赫依旧在为杭瘦柳抱不平。 她把瘦柳、怀雪、甄会计都当作小朋友,需要保护和照顾的人。犯错也值得原谅。 白痴!蠢货! 袁克放“噌”地站起来,眼睛冒火的说:“他就是得罪了我。你别和他再搅在一起,不像样子!” “你——你——”一赫被气得发抖,居然被他训责为不像样子! 气得沈一赫望着他的背影跳脚。 她的生气没有持续多久,高热让她很快失去吵架的力气。浑身酸痛不堪,只能躺在床,上。 布朗医生诊断为:肺炎。 因为得过痨病,一赫肺功能不好,比旁人又更难痊愈,暂时不能去瘦柳画室,要在家安心休养。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养病的日子最无聊,怕传染君君也不能抱,她在房间快闲出病了,每天见得最多的就是布朗医生。在家待了半个月,除了画一画月份牌画几乎无所事事。 她和袁克放的关系进入一种默契的心照不宣,一赫不提要搬出去的事,他也当没有这件事。 只是每当看见空置的书桌,消失不见的朱氏竹刻,她的心便要痛一阵。 一赫想,她痛的是那难得的宝贝。 但谁信呢? 她自己也不信。 幸运有你 1 时光流逝,飞快又到冬天。飞了两场细雪,街上萧索的隆冬气氛渐起,没有人再无事往街上跑。 身体康复后,一赫回到瘦柳上班,继续画月份牌画。杭瘦柳采用了她的擦笔水彩画法月份牌画得愈发精纯,求画之人趋之若鹜。为了迎合大众,杭瘦柳创作了大量有情节性描绘的时装仕女图。像《假面舞会》、《婷婷玉立》、《思君崖》等等,果不其然,大受欢迎。 一赫倒比先时疏懒起来,对月份牌提不起以前的兴致。不知是她掌握了画月份牌画后失去动力,还是袁克放的话起了作用。 现在她看杭瘦柳的画,张张皆是:美人秀眉弯如柳叶,睫毛翘如雀羚,朱唇巧如樱桃,秀发乌如柔云,肤质细如凝脂,行如弱柳扶风,止如嫩荷凌波,秋波流盼,笑容醉人…… 看多了千篇一律的美人,怪没意思。 庸脂俗粉,经不起细品。 有一日,她随手勾了一幅玫瑰底稿,被杭瘦柳瞧见。 “你画的玫瑰很像另一个画家的笔法?” “哪个画家?”一赫笑着问。 “玫瑰夫人。你认识吗?” 一赫面如土色,支支吾吾答不出话来。 “我曾经有幸看见她的那幅玫瑰和伯爵,那些漂亮的玫瑰和你现在画的很像。” “玫……玫瑰夫人,从来没有听说过。呵呵呵……” 杭瘦柳把画还给她,轻飘飘的说:“听说,她是工商总长的情人。” 情人! 一赫真要被这两个字沤死! 他们根本没有什么,好不好?比起洋派大胆的女学生,他们的关系能算纯情中的纯情了! 可没法和杭瘦柳解释。 杭瘦柳埋首在水彩擦笔的月份牌绘画中,也无心听取她的解释。 看过杭瘦柳越来越多的月份牌画后,一赫也慢慢认同袁克放说的话,杭瘦柳是画匠,画得好形,画不出神。 杭瘦柳和袁克放的月份牌雅俗之争,也因为后者的不再回应而结束。大众总是善忘的,每天都有更新鲜的事出现来占据他们的茶余饭后。杭瘦柳洋洋得意,认为北平的工商总长是战他不过而败下阵来,信心大增,规划着来年,他要扩大瘦柳画室,大展鸿图。金怀雪和甄会计兴奋不已。还有,自从上次喝醉酒,甄会计送金怀雪回去后,两个人的关系突飞猛进,非常不一般。 一赫知道,袁克放不回应杭瘦柳的挑衅,不是争不过他。一直以来他从来没有敌对杭瘦柳或是月份牌画,他反对的是杭瘦柳对古典的不屑和打压。他清楚表达他的意见,就不必要反复叙说。 再说,年底事忙,他早回北平,哪里有闲工夫天天耗在这些小事上。 冬日漫长,他不在,屋里的温度都低落下来。 闲暇时光里一赫除了照顾君君,就待在书房,翻他的旧书,看他收集的古董字画。 他确实是收藏大家,收的东西多,东西又杂,漆器、砚台、青铜器、鼻烟壶、家具、玉器……大大小小都有,这里搁一件,那里摆一件,有时候自己身上还揣一件,时间一长,难免有记忆不清,疏漏的地方。她便造了个本子,帮他把东西分门别类的登记在册,一则可以不至遗忘,二则,她也从中学习到许多知识。 文化是什么?文化怎么传承? 它在一件一件的古器、古画、古物中。一如她喜爱的中国古画、古典文学蕴藏了古代文人的理想情怀,她钟爱竹刻则代表了君子的高洁品性。她越整理他留下的东西,她越理解他为什么对杭瘦柳言论勃然大怒。 杭瘦柳笑袁克放老派,不接受新思想的蠢物,看不得女性赤,裸的身体。 一赫不平,她看见他的书柜里有数不清的大部头英文书,密密麻麻写上英文注解。有一次,她问凯瑟琳这写的是什么?英文、法语? 凯瑟琳摇头说,这是拉丁文。 还有他怎么会看不得不穿衣服的女性? 开玩笑,他有那么多外国画本子,个个男女都不穿衣服。 但这些她没法和杭瘦柳解释。 偏见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东西,它使人固步自封。 ——————^_^——————^_^———————— “赫,这么晚了不睡觉?” “凯瑟琳。”一赫从书桌的电灯后伸出笑脸,“快忙完了。你也这么晚回来?” 最近,凯瑟琳也是早出晚归。她忙着教会的工作,教会和政府合作正在各界推行教化民众放弃裹脚的陋习的新运动。 毫无疑问,这是艰难任务。 比起艰难,一赫觉得这是不可完成的任务,中国女性裹脚已经有千年历史,清人入关都未改变反被同化,难道几个外国传教士能扭转?政府再如何立法,报纸再宣传,女子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大字不识,世界天翻地覆了,她们的眼里还是只有天顶的那一片天。 一赫摁响掀铃,阿贞端上热咖啡和奇曲饼干,让在外奔波一日的凯瑟琳垫垫胃。 凯瑟琳解下厚重的披风,疲倦地走到温暖的火炉前烤热寒冷的身体。 “凯瑟琳,今天布朗医生来了,这是他要我转交给你的东西。”一赫从书桌的抽屉拿出一个大纸套交给坐在火炉前的凯瑟琳,“这是你的X片吗?凯瑟琳。”一赫曾在同济医院看到过这种牛皮纸套,里面装着X片,她就拍过许多张。 “终于来了。”凯瑟琳接过牛皮纸袋,“有些是我的,有些不是。”她打开封口,抽出乌黑黑的X片,拿出一张说:“啊,你看,这是我的。” 一赫凑近一看,灰蒙蒙的片子上是五趾齐全白森森的脚骨,在医院住了大半年,她对X片早不陌生,看到也不会不适,关切的问:“你脚不舒服?” 凯瑟琳摇头,又拿一张X片递给一赫。 一赫接过片子,立即皱紧眉头,心里一阵噁心,立即厌弃地还给凯瑟琳。 “这是什么?太可怕了!” X片子上是一只畸形的脚骨,它弯曲呈楔形,脚背骨高高拱起像一只碗,脚趾骨纤细丑陋,变形难看。 看过没有裹过脚正常的脚骨,再看这个……浑身毛骨悚然和不舒服。 幸运有你 2 看过没有裹过脚正常的脚骨,再看这个……浑身毛骨悚然和不舒服。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一赫嘟囔着坐到凯瑟琳对面的沙发上,“我以前觉得裹或不裹脚完全是个人的事情,直到刚才看到X片……正真是太可怕了,裹脚的时候一定痛死。” 凯瑟琳饮了口热牛奶,问:“你裹过脚吗?” 一赫看着跳跃的炉膛火苗,伸出手来取热,“在中国不管身份地位,没裹脚的女子少之又少。我的外婆、母亲、姐姐都裹小脚……我很幸运,只裹过几天,就松了。” “为什么?你能讲讲吗?我很好奇。”凯瑟琳现在对一切和裹脚有关的人、事特别好奇。 一赫搓了搓手,眼睛在火光映红。 “裹脚很疼……”她缓缓道:“我当时才四岁,父母就决定开始给我裹脚,我的姐姐也是四岁开始的。母亲先用浆硬的缠脚布把我的脚紧紧裹住,再浇上米浆水使布变紧变硬。白日还好,夜晚来临,我的双脚疼得火烧火燎,一刻都不得安睡,我整晚啼哭,吵闹不止。父母怕我将来大足找不到婆家一直硬着心肠任我哭泣。到了第三天晚上,我哥哥实在受不了我的哭声,他进来跪在父母面前……” “你哥哥说了什么,让你父母改变了主意?” 一赫长长叹一口气,声音有些发抖,“我哥小时候患过小儿麻痹,有一条腿是废的……他进来跪在我父母面前哀求,'我的腿是得病跛了,一辈子没办法自由奔跑。但妹妹明明是健康的双足为什么父母要把它弄残废了,让她走不得,跑不得,和我一样!我求求爹,娘,留下妹妹的好脚,不要弄废了它。'我父亲对哥哥的腿疾非常愧疚,听他这么说,很不忍。母亲对女儿则心硬些,怕一时仁慈误我一世。哥哥就说,'将来的妹夫若真心喜欢妹妹,不管妹妹是不是小脚都会珍惜她。如果妹妹真因为大足没有婆家,我就养她一辈子。'” 听到这里,凯瑟琳不胜唏嘘,摇头叹息,“赫,你有个非常爱你的哥哥。” 一赫鼻子一酸,眼泪坠落下来。她不敢看凯瑟琳,只盯着红色的炉火偷偷拭泪。 她从小就记得哥哥的好,哥哥是她的天。带她玩耍,带她听戏,带她上街买好吃的,跛着不好的腿却依然伸出手保护她。所以当她长大有能力时不遗余力尽力回报哥哥,给他自己有的,哪怕养哥哥一辈子也毫无怨言,就像童年时哥哥承诺养她一辈子一样。只是没想到,她的付出换回哥哥的好吃懒做,得寸进尺…… 纵容也是罪过。 她反省自己,所有的错里,她也是错误之一。 没有她的隐忍和一次次退让,哥哥也不会堕落,不会事事都想靠她…… “晚安,赫。” 夜已深沉,凯瑟琳喝完牛奶,准备起身回房。 “晚安……喔,凯瑟琳——”一赫站起叫住凯瑟琳。 “还有什么事吗?赫。” 一赫舔了舔唇,踌躇一会,问:“凯瑟琳,以前我哥寄过来的信……” “你不是交代烧了吗?”看一赫失望的表情,凯瑟琳不忍再开她玩笑,“信没有烧掉,戴维交代把信就放在你每天坐着的书桌右边最下层的抽屉。” “谢谢。”一赫咬咬唇,再次叫住凯瑟琳,“凯瑟琳……” “还有什么事吗?” “下次,如果教会还出去宣传裹脚知识,我也想去帮忙。” “好。” 一赫是不信神明的,虽然也读佛经,还会抄滕。可要靠它们来庇护自己就很难相信。所以,凯瑟琳的上帝很难打动她的心。打动一赫,使她想去了解上帝的人是凯瑟琳。她的大公无私,真心待人打动了一赫,她觉得凯瑟琳信奉的上帝是个好人。 上帝的子民欢迎大家加入,教会兄弟姐妹对一赫的加入生出很大的热情。他们传播上帝的福音,也希望这福祉传递到每一个人身上。凯瑟琳送她的《圣经》,一赫也爱读一读。书上写上帝七日创造世界倒和中国的盘古开天差不多,想来世界的最初就是一片混沌天地。上帝造伊甸园,幻化了亚当,最后从亚当身上取骨造了夏娃,这又使她想到《石头记》里宝哥哥第一次见到林妹妹时说的话:“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按照《圣经》里的说法,林妹妹不就是宝哥哥身上的肋骨做的?当然熟悉。一赫最喜爱的是摩西,他手持权杖分开红海。而最让她有所思考的是上帝对该隐杀死亚伯的态度。 《圣经》上记载,亚当和夏娃先生了长子该隐,后来又生了该隐的兄弟亚伯。亚伯是牧羊的,该隐是种地的。有一日,该隐拿地里的蔬菜和粮食为供物献给耶和华;亚伯也将他羊群中头生的和羊的脂油献上。耶和华看中了亚伯和他的供物,只是看不中该隐和他的供物。该隐就大大的发怒,变了脸色。耶和华对该隐说:“你为什么发怒呢?你为什么变了脸色呢?你若行得好,岂不蒙悦纳?你若行得不好,罪就伏在门前。它必恋慕你,你却要制伏它。” 该隐与他兄弟亚伯说话,二人正在田间,该隐起来打他兄弟亚伯,把他杀了。耶和华对该隐说:“你兄弟亚伯在哪里?”他说:“我不知道!我岂是看守我兄弟的吗?”耶和华说:“你做了什么事呢?你兄弟的血的声音通过地里向我哀告。地开了口,从你手里接受你兄弟的血。现在你必从这地受咒诅。你种地,地不再给你效力,你必流离飘荡在地上。”该隐对耶和华说:“我的刑罚太重,过于我所能当的。你如今赶逐我离开这地,以致不见你面。我必流离漂荡在地上,凡遇见我的必杀我。”耶和华对他说:“凡杀该隐的,必遭报七倍。”耶和华就给该隐立一个记号,免得人遇见他就杀他。于是该隐离开耶和华的面,去住在伊甸东边挪得之地。 幸运有你 3 “杀人偿命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在给袁克放的信里,一赫不解的写下:“为什么西方的神会把该隐放走了?还要凡杀该隐的人,必遭七倍罪过。耶和华不是应该最公正无私的吗?开始时他为什么厚此薄彼没有看中该隐的祭品?难道该隐辛苦种出来的蔬菜和粮食比不上羊和脂油吗?还有后来,该隐杀死了耶和华看重和喜欢的亚伯,为什么耶和华还是放走了该隐?我不懂,不公允的人做了裁判,而杀人者没有得到惩罚,这样的教义不是允许和鼓励杀人吗?” 这样离经叛道的问题,一赫只能和袁克放探讨,只有他不会笑话她的愚蠢。 七百天的日日夜夜,第一次接到一赫的来信,居然是和他谈论西方的耶和华。 袁克放不知该悲该喜。 "……一赫,杀人本身是最大的罪恶,尘世间再没有比这更大的罪大恶极。 上帝知道该隐犯杀人罪,但他要制止其他人为了报仇而杀该隐而继续犯下杀人罪。耶和华警示人类,冤冤相报,没有穷尽。仇恨和罪恶应该被终结,而不是延续。所以他说,一旦有人要想杀该隐,那人必将遭受到上帝的七倍报应。这是由于神性的公义,圣洁和全能决定的。上帝没有杀死该隐,来作为惩罚他的杀人罪的手段。但是上帝宣判了对该隐两个惩罚:该隐所种的地没有收获,罚该隐到处漂流讨生活,在艰苦环境中思考悔改。假如该隐被上帝杀死了,上帝就不能显出他对人类的怜悯同情。上帝就没有公义可言,那么上帝就不圣洁了,所以上帝不杀他,也不准别人杀他。 生活中我们常常会遭受到各种不公平的对待,而圣经中有多处经,文教导我们如何面对我们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 '不可报仇,也不可抱怨你本国的子民,却要爱人如己。' '亲爱的弟兄,不要自己伸冤,宁可让步,听凭主怒。' 耶稣在面对“用石头打死行淫,妇人”的呼声时候,他用“你们中间,谁没有犯罪的,可以用石头先打死她,”公正建议,告诉我们,我们不是良善人。除了原谅罪人,耐心等待“浪子回头”,其它一律交在上帝手中。出于上帝对于人怜悯的爱,上帝跟人的约定就是,上帝出面行使公义权力。因为报仇者往往失去理智,失去控制,会引起更大的冲突。 上帝认识人的弱点。所以上帝把人的苦毒,恼怒,羞耻,仇恨全部归到上帝自己的头上,并且上帝为人的罪献给人的一个最后的祭祀——用自己独生子耶稣的生命替人赎罪。上帝自始至终都在等待人的回应,人的明白,并为此传扬福音,人的悔改,直到上帝再来的那一次,他要对所有人施行最终审判,无论是死去的还是活着的…… 上帝为什么没有悦纳该隐的蔬菜和粮食,因为该隐奉献的不是最好的粮食和蔬菜。而亚伯奉献的是头羊和羊脂,他是全心全意把身心都奉献给上帝之人,所以上帝悦纳了他的祭品…… 万能的神自然不会有偏颇之心,所有罪恶来自人类的贪婪。 没有福报的人是心不够诚的人,要有福报必要全心奉献。这是我接触过所有的宗教,无论是基督教、天主教、佛教、道教……无论东方、西方在这一点的解释上倒出奇一致—— 一赫,你要看通《圣经》,而不要全相信它—— 它只是一本教导人向善的书,和你读过的《法发经》、《心经》、《金刚经》……没有不同。 我理解中的神迹,耶和华在哪里,他在每个人的心里。当你向善,宽恕别人时,耶和华是你,你就是耶和华。" ……耶和华在哪里,他在每个人心里。当你向善,宽恕别人时,耶和华是你,你就是耶和华…… 一赫咀嚼着翻话的含义,越想越感到意义非凡。 思考良久,她终于决定拆开哥哥沈右横的来信。一封一封长信里右横哥哥在不停忏悔了他的错,发誓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为了表示他的诚意,他关掉了父亲留下来的古董店,带着母亲搬离了原来的家。誓和过去的生活一刀两断。 这几年里,虽然她没有向家人寄过只言片语,但是,袁克放每个月都会把她的近况告诉沈家,所以,他们对她的情况并非一无所知。 母亲、外婆、姐姐、哥哥,在每一封信中嘘寒问暖,随着季节而变化他们的关心。 一赫提笔又放下,放下又提笔,近乡情怯,心里有一种难言的忐忑。 她最后没有写任何话,只到街上买了一大包东西寄回去,里面有给外婆的药材,母亲和姐姐的布料,给哥哥的一支文明棍。 收到她寄回去的东西后,哥哥很快回信。家人都很高兴,在失去联系后的两年半,失鸿的孤雁终于找到回家的路。 她是失鸿的孤雁?一赫笑了笑,想:她是孤雁不错,但不是失鸿,是掉下断崖,九死一生的孤雁。 现在的她也再不是以前的沈一赫。 她跟着凯瑟琳和教会的朋友走到人群中去宣传天足,开始她是抱着旁观者的角度看看这些外国人是怎么在中国工作,并没打算自己身体力行。但真的走进、看过那么多苍白、瘦弱、被小脚折磨的女孩后,她坚定的成为了一位反对裹脚的人。 “……真是可怜,太可怜。我走进房间,看见每一个裹脚的女孩都是虚弱的,她们不能站立,没法跑步,即使在冬天她们的小脚也散发出一股味道。因为没有健康的双足,她们只能呆在屋子里。没有阳光让她们苍白,缺乏运动让她们虚弱……没有健康的身体就孕育不出健壮的孩子,难怪外国人称我们是'东亚病夫'。在心里,我无数次感谢上帝,我没有裹小脚……最让人难以理解的是,为什么在进行放开小脚的运动中,最激烈反抗的不是男人,而是女人?她们哭闹着宁愿上吊也坚决不肯放开小脚,甚至有母亲因为女儿长大后松开裹脚布而和女儿断绝关系的……” 袁克放接到一赫这样的信也是莞尔,从上帝跳跃到小脚,她的思想纬度不是一般的大。 “……帮助别人是一种高尚的美德,可能很多时候被帮助的人并不认为你是在帮助她们。裹脚不仅损害了她们的身体造成畸形,她们的心理也畸形了。她们太弱小在被扭曲的制度伤害后,会因为自己的苦而认同扭曲的制度并且成为这种扭曲制度坚定的追随者,强迫更多的人去被伤害,哪怕下一个被伤害的是自己的女儿。她们相信不裹脚就没有未来,如果没有小脚就会把她抛弃,她将无法在这个世界生存……” “说到底这就是依附男人的悲哀,中国女人千百年来都用小脚取悦男人,没有小脚,她们仿佛没有了立锥之地。所以,我们做的也许不是强迫她们放开小脚,而是让她们有独立生活的能力。只有独立的活下去活得好,那么谁也不会再裹小脚……也许一百年后,女人也能和男人做一样的工作,穿裤子,在街上跑,大声笑……她们有自己的快乐……如果那样……有没有男人都差不多……” 收到这样大放阙词,侮辱男性的信,他也真是无语了,又不得不严正声明一个很重要的事情。 “沈一赫小姐,请你明白,即使社会发展一千年。女人们多能干,也不能一个人生孩子……你懂吗?” 信寄出去,他就有些后悔,是不是太露骨,她不会觉得被冒犯而生气吧? 不安的过了几天。收到一赫的回信,简短极了。 “到最后你们的作用也只有生儿育女了。” 圣诞节 1 三少奶奶上官宜鸢肚皮争气,一索得男,喜死人哉,托小公子的福,袁家老幼仆人们都领了一个大红包。满月宴大摆七日,真要做个普天同庆的架势。 儿子生的好。美中不足,乃是早产。身体赢弱。三个月里病痛不断,有两次十分凶险。 上官宜鸢是新妈妈,虽有奶妈、婆姨照顾难免有点手忙脚乱,不够到位的地方。 婆婆廖氏不体谅新媳妇的不易,光心疼孙子身体不壮,在一旁指手划脚编排指责宜鸢偷懒,没有尽到心力。 新家庭里,新媳妇总要受些气,宜鸢满腹委屈只能郁结在心。常常是儿子哭她也哭,儿子不哭了她还在哭。丈夫又不能体恤她彷徨苦闷的内心,只知道买多多好看、好玩的东西堆到她面前,期待珠宝、黄金、华裳,能换她一笑。 宜鸢产后百日身体不见滋润,反而憔悴,虚弱下去。慢慢地变成终日流泪,连儿子也不愿照顾的懒妈妈。 阖家上下,并未多加注意她的反常,只当三少奶奶是娇气。 清新寒冷的早上,屋里倒暖,百花黄蕊的水仙花正开得香软,屋子里暗香萦绕。他像蛇一样盘上她的身子,粗粝的手掌像砂纸擦拭得皮肤发疼。她偏过脑袋技巧地躲过他灼热的吻,吻落在她的脸侧,滑到脖子。男人用力拉拽薄薄恼人的晨缕,挤压傲人的柔软。 “……”宜鸢尽力忍住,皱紧眉头。 他越来越猴急,要把积压几个月的热情释放。 “放——放开我——” 临门一脚,她终于还是用力推开他。 袁克栋吃惊地看着妻子,他们有几个月没亲热了…… 难道她不想他吗? 但宜鸢现在的表情,畏缩地躲在墙角,用力握着自己的衣领瑟瑟发抖。宛如他是一个强盗,一个逼她就范的坏人。 回想起来,每一次夫妻生活,她没有一次主动过。见他回来像老鼠见了猫,扭扭捏捏磨叽到最后才心不甘情不愿的上床。 袁克栋气红了脸,上前抓起她的下巴颏用力吻上去,粗暴没有怜惜。舌头撬开她的牙关,强迫她接受自己。 “呜——呜——”宜鸢猛力挣扎,绝望的大哭,他的一切都让她噁心。她厌恶的吐出口水,像吃了最脏的东西。 袁克栋气到极点,她越是不喜欢他越是要强迫她接受。不光他的吻,还有他的的身体,他的人。 故意用对付外面女人的法子来折磨她,一次接着一次…… 和大宅这端惨淡春,色不同,大宅的另一端袁克放也没有睡懒觉的福气。 “啊——”他个大大懒腰,双目无神看着母亲郑氏不停掀动的嘴。她已经唧唧呜呜说了一早上。 白白可惜了好眠的清晨。 郑氏说了一大堆,终于停下来。 “母亲,喝水。” 袁克放奉上六安瓜片孝敬郑氏。 “我说的话你听懂了没有?”郑氏满意地接过茶杯问儿子。 “儿子懂得。” “真懂?” “懂。” “那你说该怎么办?” 怎么办? 他立即把头摇得如拨浪鼓,认真的说:“不怎么办?” “你——这傻子——还说听明白了!”郑氏口干舌燥,望着满不在乎的儿子又急又恼。拿起团龙茶杯痛饮一气,重重把碗掷在桌上,“德谦,你要小心,母亲知道女人的心是什么样儿的?上官宜鸢就是你的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炸死你。” 袁克放佩服郑氏丰沛的想象力,他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仰身躺在丝绒雪被上。 “母亲,宜鸢孩子都为三哥生了。她嫁过来,我和她话没说过十句,面没见过三回。你不要自己吓自己。” “我是自己吓自己就好了!”郑氏坐到床边把儿子挤到床里头,“唉,那天你是不在场。我们正在说话,刚说到你在上海——”说着,郑氏狠狠瞪了他一眼道:“上海的事,我待会再收拾你。”她清清嗓子继续说:“那天是看完老钱家的堂会,喝了些茶,一时还不困。我们几个女眷在花厅吃话梅闹闲话。正谈到你在上海和那个女的不干不净的事……宜鸢的脸色就急转直下,越来越不好……” 她发作要生孩子自然脸色急转直下好不好?关他什么事?袁克放呵呵取笑母亲的大惊小怪,“这是巧合。我的事能引起她胎动的话那三哥日日笙歌,她且不早产十回八回。” 郑氏圆润指头狠狠戳儿子脑门,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她也是有心病才会注意到这些枝枝节节。其实,当场所有人谁都没有留意这个细节。也是心里有鬼,才心虚。 “世上无有不透风的墙,我这心总是七上八下。” “母亲,我和宜鸢的事早是陈谷子烂芝麻,我和她都不记得了,就你还记挂着。”袁克放安慰着郑氏,从床内侧爬起来下床,往门口走去。 郑氏兀自躺在床,上出神,等儿子走远了才惊然起床。 “德谦、德谦——你别走!上海的女人你打底什么打算,快回来和我说清楚!” 郑氏越喊,袁克放跑得更快。一瞬间就消失在郑氏的视线。 他才不会傻到等着被母亲骂。他可以和母亲大方地讨论宜鸢的事情,因为对于宜鸢他真没任何感觉,以前没有,现在没有,未来也不会有。他喜欢的是不会对他笑,常常冷冰冰瞪着眼睛看他,问稀奇古怪问题的沈一赫。关于她的点点滴滴他一点都不愿意和人分享,只想放在心里慢慢酝酿发酵。 晨光尚早,他纵身逃入书房,坐在琳琅满目书架前专属黄花梨交椅里,随手抽出本书,摇头晃脑读着,渐渐眼皮沉了下来。 那是一本老得不能再老的书,爷爷拿它给他开蒙,六岁的他还不及桌子高,站在老太爷跟前一字一顿的读。里面的诗歌咿咿哼哼在微暖空气中回荡。他记得书上写: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又写: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他昏昏沉沉似睡非睡,脑袋在虚无间游憩。中国的桃花开了几千年也没开败过,还一直鲜艳的开到今天。它催开过崔护的人面桃花相映红,开出过“竹外桃花三两枝”,开出他漫天匝地的欢喜。 圣诞节 2 他昏昏沉沉似睡非睡,脑袋在虚无间游憩。中国的桃花开了几千年也没开败过,还一直鲜艳的开到今天。它催开过崔护的人面桃花相映红,开出过“竹外桃花三两枝”,开出他漫天匝地的欢喜。 那幅《樱花》更像桃花,浸漫欢喜。 像春日明媚的日光下,新嫁娘的双颊红如桃花,眉梢眼角堆满笑意。 仿佛他的一生都像在等待这样一个时刻,热闹闹的婚礼,用一杆秤挑开她的霞帔。 低眉浅笑间,他已迷醉。 她虽不是高洁韵志的白莲,也非奢华馥郁的牡丹。但独有温婉柔顺,天然淳朴,便如桃之夭夭,宜室宜家…… 痴心的她像小羊羔,跪在他的膝边,柔情似水。她的手搭在他的手上,轻轻抚摸,缱绻情深。 她俯下唇像百合花的花瓣,软甜异常,印在手背留下火吻般热情的烙痕。 睁开朦胧欲醉的双眼,看见她乌黑的发顶和黑发后洁白的后颈,白腻的皮脂像冻过的豆腐微微颤动。 一赫…… 他伸出手想去摸一摸那裸,露的皮肤是不是如想象中的光滑。 “哐铛”书籍掉到地上。 惊醒梦中人,袁克放猛力站起来,甩开握着的他大手的柔荑。 “怎么是你!”他怒喝。 宜鸢摔倒在地上,清泪挂满脸颊,把头低垂到不能再低,不停颤动肩膀。 他问她,怎么是你?怎么是你?怎么是你而不是她? 她愈哭愈伤心,难以自抑。 袁克放努力平复心绪,他扶额叹气。冰天雪地,背脊上冷汗淋淋。 好的不灵,坏的灵。果应母亲的担心。 现在最要紧赶紧把宜鸢送走,深门大院,人多必嘴杂。 “宜……”他马上改口道:“三嫂,你来有何事吗?是不是来找我借书,三嫂要什么书叫佣人来说一声就行,何必亲自跑一趟?呵呵,我三哥呢?没和你一起?” 他左一个“三嫂”右一个“三哥”,拿辈份来压抑她对他不可能的期待。就是嘴里说着恭顺,身体不往前挪一步。 宜鸢扶着桌腿缓缓站起,灵动的大眼蓄满春潮汹涌的泪水。 “袁老师……”未语便早哽咽,泣不成声。 “我早不是你老师了,宜鸢。” 剪不断理还乱,伶牙俐齿的他面对此等状况也是哑然。 “你现在是三哥的妻子,还是一位母亲。” “不、不——”她把脸埋入掌心,尖叫哭泣,“我……每天醒来都……期盼这一切是个恶梦……为什么……这么不幸的事情会发生在我身上……为什么他不是你……为什么……” “宜鸢!”他提高音量喝止她继续胡言乱语,“你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会伤害很多人。我、嫡母、母亲、父亲都希望你和三哥和睦。我和你……都过去,一场不该发生的相遇。当时,我当你是学生,现在你是三嫂。” “是不是因为他,所以你不选择我?” “不是。有没有三哥都一样。我对你从来没有过男女之情。” “我不信!” “你不信我也没办法。” 他掸掸浮尘,往屋外走去。不再与她多做解释,感情之事说不清楚,往往容易越描越黑。 宜鸢要钻牛角尖,他无可奈何。 恋爱中的人,谁不是奋勇向前?他又是往前看的人,把爱人拱手相让?即使对方是兄长,那也是要做不到的。 ——————^_^———————^_^————————— 圣诞节要来了,一赫拿出一个月的薪水交给佣人在疙瘩楼准备过圣诞。 过洋节可是时髦事情,大家都没捣鼓过,好在有凯瑟琳。在凯瑟琳的指导下把疙瘩楼收拾一新,半买半做布置好彩灯、圣诞树、檞寄生……凯瑟琳邀请了教会的朋友,一赫则请了布朗医生和瘦柳画室的朋友们。 为了增添节日气氛,她们在进门的桌子上摆了许多纸做的彩帽,每一个来宾自选一个戴上。布朗医生来得最晚,桌上只有一顶绿帽子,他不明就里戴上,每一个看见的中国人都指着他的帽子哈哈大笑。却没有一个人和他解释原因,布朗医生还挺高兴,绿帽子戴了整晚。 大家齐心协力搬开一楼客厅的家具在地板上跳舞,没有音乐留声机,有的拿出口风琴,有的自带手风琴,开开心心又唱又闹。 金怀雪和甄会计的英文很好,与金发碧眼的洋人交流一点障碍都没有。甄会计温吞柔媚,寡言不多语,和金怀雪感情稳定,正计划明年结婚。她娇嗔责备,同事快一年,一赫还是称她为甄会计,况且现在她已经辞去瘦柳画室会计一职。 一赫尴尬的笑,“我……除了甄会计,也不晓得你的名字啊……” 众人大笑。 气得甄会计银牙咬碎:“我叫甄臻,甄臻!” 甄会计脱去过去的公式化脸谱,俏皮而可爱。 金怀雪曾说过,没有甄会计就没有瘦柳画室,瘦柳画室缺了谁也不能缺了甄会计。 而现在……呵呵…… 甄会计正和金怀雪开心地共舞,他们拥抱飞旋,肆意大笑。 或许甄会计的初衷不是为金怀雪而来,但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现在的她也未尝不快活。 而且一赫隐隐觉得活泼外向的金怀雪比沉默严肃的杭瘦柳更适合温吞水般的甄会计。 青春就应该痛过、哭过后一笑而过。 杭瘦柳的英文程度远远比不上金怀雪和甄臻,结结巴巴打个招呼也就躲到人群后藏拙。 这一年里瘦柳画室突飞猛进,鸟枪换炮。依靠月份牌打响知名度后,又承接了沪上许多品牌的包装装潢设计,甚至产品的造型设计也做。如“蝶霜”雪花膏的乳白色玻璃瓶,“雅霜”的瓶形以及外包装纸盒,广告招贴,还包括著名的香烟和烟草公司,各色洋布、花布、杏花楼月饼盒……杭瘦柳招兵买马,羊皮巷子的两间瓦房已经容不下这么多人。他便租下原丝茧公所,这个闲置的宅院更早的时候曾是一位前清官员的府邸。由中式房三进和公园洋房两部分组成,这样的公馆式画室,在沪的私人画室中,是相当有气魄和脸面的。 “啊,鼎鼎有名的杭老板怎么躲在这里喝闷酒?” 圣诞节 3 “啊,鼎鼎有名的杭老板怎么躲在这里喝闷酒?” 杭瘦柳坐在阳台的白色扶手椅上,支起身体看清何人,冲一赫笑道:"你也开我玩笑吗?什么老板,板油还差不多。" 一赫哈哈一笑,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今夜星空璀璨,月朗星稀,又不太冷,刚好是赏月好时分。 "你太谦虚了,现在的瘦柳画室早不可同日而语,叫你一声杭老板并不过份啊。" 杭瘦柳环顾四下,苦笑道:"我那老板是今天不知道明天的老板,不知道熬多少年才换得回你家这样的富丽堂皇,美轮美奂。以前,我在商务印刷社工作时,也算见过些好东西,但加起来也比不上你家的客厅的那张桌案子。" 一赫尴尬地低头,明白杭瘦柳话里的意思。他瞧见刚才大家齐心协力移开的那张桌案子乃是老红木做的,又大又沉,十个洋人壮汉费大力气才挪动的开。红木难得,做那么大的桌案子更是难得,若不是豪富奢靡之家绝对负担不起。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杭瘦柳从中就能知,一赫不是为了金钱来画室工作。 "今天怎么没有见到郑先生?" "他?去北平公干去了。"一赫撒了个小谎。 "令兄是公职人员?" "嗯——不是。" 撒一个谎就得说一百个来圆谎。 一赫想了又想,说:"他是——洋行买办。" "喔。"杭瘦柳点头,面露原来如此之色,洋行买办大都是富庶之家,难怪疙瘩楼所用豪奢。 "你不要误会,"一赫也不知道为什么向他解释道:"我哥虽然喜欢贵重之物,但他并不是奢侈糜烂之人。他只是很喜欢老物件背后的故事和承载的含义。" 杭瘦柳笑着看一赫,"是你误会了吧,我并么有说令兄是奢侈糜烂之人啊。" 一赫大臊,暗咬舌头,自己怎么会如此着急地为袁克放辩解? 如此急切维护之心,后知后觉,才更心惊恐怖。 杭瘦柳并没留意一赫突然异样的脸,妹妹声援哥哥本身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又问了一赫许多问题,一赫心不在焉的敷衍片刻,退出了阳台。 夹杂在吵闹熙攘的客厅人群中,她却感到无比的寂寞和空虚。有点想念那个曾讨厌到死的人,想念他拿着古董眉飞色舞的高兴样子,想念他品论名画时的精妙入微,想念他从不说她的幼稚,想念他每次还认认真真回答她幼稚的问题—— 她和他的相处,就宛如墙上挂着的《绿荫长话图》一般,画其上岩壑间有一道曲折伸向山林深处,两旁老树伫立,怪石参差,有小桥流水,一水泻于两山之间。俩人在绿荫下静坐对语,恬淡神情跃然纸上。整个画面云闲水远,又显出无限生机。 碧树鸣凤涧草香,绿荫满地话偏长。长安车马尘满面,谁识空山五月凉。 如果有圣诞老人,可不可以把她想要的人直接送到眼前。 有时候人真的可以心想事成。 当他突然出现在门口时,一赫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张大嘴巴,激动地要流下泪来。 “哈啰!圣诞快乐!” 袁克放笑盈盈站在门外,挥舞手臂,看着大家。 “嗨,戴维,圣诞快乐!” “啊,郑先生,圣诞快乐!” 节日都是欢喜,他进来摘下帽子,和每一个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人拥抱、祝福。 临到她跟前时,他抿了抿嘴,拘谨地伸出双臂。 “圣诞快乐,一赫。” “圣诞快乐……”她轻轻投入他的怀抱,用力拥抱温暖。他的身体还带着屋外的寒气,闻到霜雪的清凉。像离群的孤雁经过乱流,终于飞抵安全的南方,“德谦……圣诞快乐。”她附在他耳边小声的又说一遍。 他揉乱她的头发,把她牵引到舞群中,和大家一起跳舞、疯癫。 女孩儿提起裙子,让高跟鞋把地板震得发抖,他们肆意的笑,不停的喝酒、饮醉。 甄臻喝高了,跑过来抱着一赫贴面、亲嘴,“一赫,你表哥好帅啊!华尔兹跳得太好了,为什么你不早介绍给我认识——” 面对甄臻的酒后吐真言,一赫哭笑不得,金怀雪早醉倒在地上,管不得未婚妻的放肆。 一场狂欢,送走最后一批客人,时钟已经接近两点。 一赫并不感到劳累,精神还有些亢奋。 今夜良辰,上帝与她同在。 大家都散了,凯瑟琳先一步上楼歇息,年纪大熬不起。 他做护花使者,送一赫回房。 寂静的深夜,走廊里的灯也幽幽的。一赫扶着门把,转过身,不舍的说:“晚安。” 再舍不得,也到了说再见的时候。 可她的心怦怦乱跳,总觉得有什么事会要发生。 “我……先进去了……” “赫赫,等一等——” 他抬手指了指她门上挂着的圣诞装饰,是槲寄生围绕铃铛做的环形装饰。 她瞬间脸色涨得紫红。 槲寄生代表希望和丰饶,在英格兰有句俗语:“没有槲寄生就没有幸福。” 圣诞节这天,如果有女孩站在或经过槲寄生下,旁边的男人就可以走过去亲吻她。而在槲寄生下接吻的情侣会长相厮守,永不分离。 “德……德谦……” 话音未落,他的吻已经凑了上来。堵住她所有的抗,议。 她的身体突然变得软弱无力,眼前一片漆黑。 决定要她的袁克放,收紧手臂,火烫的舌在她毫无防备的唇齿间不停挑勾、追尝她每一丝的情动。 他用身体推开房门,拥着她往大床方向走去。 “不……”她呼吸急促,半睁开迷蒙的双眼,发出最后的呼救。 他没理会她的抗,议,已经等得够久,给了她太多时间去准备。 飞舞的红色床幔缠在她的头上,像极了新娘的头纱。 他不许她取下薄纱,目光含欲地凝视她在薄纱下微微张开的红唇。 “你……好软……” 他的手指在纱上抚摸她的面庞,指尖拂过软嫩微肿的红唇,磁性的声音低沉如梦呓。 她已经失去意识,完全被他主宰。 他的手继续往下,隔着衣服抚摸那紧致的柔软,轻轻重重,慢条斯理。 岁月静好 1 她已经失去意识,完全被他主宰。 他的手继续往下,隔着衣服抚摸那紧致的柔软,轻轻重重,慢条斯理。 这样的抚弄带来的快,感更强烈。她感觉浑身像着了火,原始的需求要焚断她的四肢百骸,只能屈起手指,无力抓紧床单,抵御一波一波的颤栗。 他的手一边灵活地解下她的衣扣,一边不忘记热情地吻她的花唇。 快意从她的花心蔓延至全身,她的手抚摸到他结实的胸肌,光滑的皮肤。白的酥胸在他掌心蹦跳,带给他灼骨的享受。 一赫被情。欲烧红了脸,任他欺凌,纠缠肆意,把她翻来覆去的吻遍,白色的皮肤上印下无数痕迹。 可临门一脚的时候,她蜷缩住身体,闭得紧紧,残存的理智在做最后的挣扎。 “赫赫,我不会伤害你……绝不……” 他吻去她眼眶中的水花,轻轻诱哄。 他们是注定要纠缠在一起的。 终于她红着脸,忍着羞耻,慢慢乖顺地张开双腿。 他压抑想要狠狠进入的欲望,缓慢、克制、生怕弄痛了她。 是好痛! 一赫感到比初次破身时还痛,皱紧的眉头、僵硬的身体都在无声诉说她的不适。 “不要……拒绝我……” 他已经忍得很辛苦,想要尽快的占有她,又怕伤害她。 舌尖滑入檀口,退出,又滑入进来,一次一次毫不气馁的重复,直到她的身体松弛下来,湿漉漉地包裹着他。 律动越来越快,她白嫩的臀被他紧紧揉搓,疼痛变成颤抖的欢愉,明知这样很邪恶,可她几乎无法忍住把小声的低喘,媚媚的吟叫。 他被她的小动作逼得失控,用力的想和她融为一体。 “嗯……”她白玉的额头冒出香汗,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肩膀,又亲又咬。原来她是如此需要他。 她眼前发白,电流窜过周身。 “不……不要了……”她摇头,快,感在身体堆积,酥麻的感觉一阵阵传来,她尖叫一声,感到世界都变成了玫瑰色。 夜很短、夜也很长…… 袁克放觉得自己刚眯了会眼睛,就被人摇醒。 清晨的她美得令人屏息,娇慵的一抹羞涩微笑洋溢在眉梢、眼角。经过昨夜爱的洗礼之后,她完完全全是个风情万种的女人。他微笑着伸手,把吵他好梦的小坏蛋往怀里拥去,手下摸到的却不是想象中的软玉怀香。 一赫已经穿戴整齐,挪开他不安份的手,使劲推他起来。 “快起来……”她压低声音催促。 “怎么呢?出什么事?”她的紧张也传染给了他。 “快点拿好你的衣服回房去,快六点了。” 墙上的挂钟明明才五点二十。 原来,她是怕被大家看见。 他“噗通”倒到枕头,不肯离开。 被看见就看见嘛,难道还能永远瞒着? “多冷的天,回去要睡冷被子,就让我睡这里算了噻。”他紧紧抱着被子向她撒娇,把头埋在枕头瓮声瓮气学个女娇娘的声音:“你就给我个名份嘛,昨晚上人家都被你欺负了。” 她笑着揪他耳朵,就是不同意。 “别磨蹭了,他们都要起来了!你再不起来,我真要生气的!” 这话已经不是玩笑。 他叹口气,认命地翻身起床穿衣服,天寒地冻地跑回自己的房间睡冷被子。 把他赶走,一赫又有些心疼,躺在他刚躺过的地方,摸着他余留的温度,心里软绵绵的,好想,好想…… 别想了、别想了。想多了臊得慌。她翻身起床去厨房准备早点。 君君已经半岁,皮肤雪白,眼睛圆亮,正是长牙流口水的时候,抓到什么东西都是往嘴里塞。圣诞老人送君君一顶圣诞的小红帽,他揪下白球用牙齿去咬。 一个上午,不知道要做多少次这样的游戏,一赫乐此不疲地对不懂事的奶娃娃说:“君君,帽帽吃不得,君君乖,妈妈给你做好吃的。” 蛋糊糊、米糊糊、面糊糊,一赫做了五六样。小心小意喂给他吃。吃完饭,又抱出门去走街街,看大车。 孩子易困,玩耍一会就在她臂弯睡着。 “夫人,我来……”奶妈要接过孩子。 “没事,我来吧。”她谢绝奶妈的好意,“平日都是奶妈带的,今天放假应该我来。毕竟我是妈妈,不然长大了只和你们亲,不和我亲。” “那哪里能啊?君君知道着呢,只要夫人在屋里一说话他的眼睛就过去了。” “哈哈——真的?” 一赫被奶妈夸张的表情手势逗得大笑,低头在君君白软的额头上亲吻一下。 这是她的儿子,她爱他。 多少次,一赫都不敢相信,有一天,她能够做一位母亲,怀抱婴孩骄傲地从街头走到街尾。 在街面上溜达一圈回到疙瘩楼,袁克放已经起床,披着睡袍在餐桌旁喝咖啡,脸色阴郁,黑眼圈很大。 “先生,起床了啊。昨晚好热闹哦。” “是啊,太闹了,吵到你们了吧。” “还好啦。” 奶妈笑着和他闲话,听见他们的谈话,君君睁开眼睛,看见袁克放欣喜地张开双手,小嘴巴咧着直乐。 “君君,是看见爸爸开心吧!”奶妈拍着手指给袁克放看。 袁克放不怎么喜欢软软、没有骨头的小婴儿,最怕君君哭脸,所以一赫交代奶妈:“先生怕吵,不要把孩子抱到他跟前来。” 显然,奶妈今天是忘记了她的嘱咐。 也许是昨晚顺遂的缘故,袁克放今天心情很好,摸了摸君君的头,还抱到怀里坐了坐。 “君君喜欢爸爸耶,看对爸爸笑得多开心。” “爸爸也喜欢君君啊!”他笑着把君君搁在腿上摇晃,君君被颠得“咯咯”直笑,口水都流出来。 真是一幅岁月静好的美好画面。 直到他把咖啡送到君君唇边…… “你白痴啊,他还是孩子呢!”一赫很凶很凶地把君君从他手里夺下来交给奶妈抱回婴儿房去。 “喝一点儿有什么关系,君君是男孩子,你这个妈妈太大惊小怪。” “是你这个爸爸太不负责任!” 说完后,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羞涩地转身上楼去。 他截住她,亲昵地从身后抱住她,好一顿亲热。 吻得她差点窒息才松开,贴着她的耳朵说:“今晚上,你要补偿我!” “我补偿你什么?”她压低声音,耳朵骨烧得通红。 岁月静好 2 “我补偿你什么?”她压低声音,耳朵骨烧得通红。 他露出一个你知道的表情,“晚上我来找你。” “不要来!”被人看见多不好,“我不会开门。” “我就敲得你开门为止!”他端着咖啡是笑非笑的走开。 哪里会有不偷腥的猫? 得了一夜甜头,他日日夜夜都想霸占。 同在屋檐下,玩起安度陈仓,猫捉老鼠的游戏。他每晚都来,轻轻慢慢敲门,逼得她不得不开门放他进来。 放他进了房,也放他进了心。 夜夜腻在她的香闺让她不能安睡,他太会摆弄人了,她从没这么累过,不哭喊着求饶,他就不罢手。 真是……禽兽。 早晨她醒得越来越晚,有次过了六点才醒过来,火急火燎赶在女佣人起床的前十分钟把他赶回去。还有一次,他拿着衣物正好遇到起夜的张隼…… 他每天早上都要发脾气。 可晚上过了十二点又来敲门。哪怕什么都不做,相拥着入眠就已经很好。 有时候一赫自己也笑:他们这偷偷摸摸地算什么?可要大大方方走到一起,她又瞻前顾后,下不了决心。虽然大家都认为他们就是一对儿,她是君君的妈妈,他是君君的爸爸。可她知道,他们不是。 “想什么?” 他从背后欺过来抱她,手不老实到处乱摸。 “没想什么。” 他也晓得她就是闷葫芦,只进不出。可就这个闷葫芦让他又爱又怜,割不下舍不得。 扶起那双令他疯狂的长腿,盘到腰际,他的坚硬,对上她的柔软,仿佛最强对比,也是最完美的契合,她的曲线贴紧他的昂扬,让他发疯。 就是这个味道、就是这个触感,他好像等待了一辈子。 “赫赫,我爱你。” —————^_^——————^_^———————— 元旦过后即是中国最重要的新年,是一年一度的团圆佳节。 瘦柳画室搬了新家,蒸蒸日上。 甄臻和金怀雪举行了婚礼成了真正的夫妻。为准备他们的订婚礼物一赫已经伤透脑筋,又着急预备他们的结婚礼物。 这对新式洋派的夫妻,定下结婚不收贺礼,不收礼金,只接受朋友亲手制作的小小礼物的规矩。 一赫为他们的反传统激赏不已,在婚礼上送上亲手绘制画作。她巧心妙思,借用西洋卡通画的夸张和动感,把准新人夸张卡通,变成头大身小的手捧玫瑰的可爱模样。身后再添几个小甄臻、小金怀雪的天使,祝福他们子孙满堂,白头偕老。 甄臻一接过画就大笑不已,马上挂到新家的墙上,进门看见此画的人莫不抚掌大笑,向甄臻打听是哪位聪明绝顶的人儿的春秋笔法。 当知道是瘦柳画室的月份牌画家画的后,纷纷出重金向一赫邀画。 这便是赠人玫瑰,手留余香。 通过画卡通人物画,一赫小赚一笔丰厚的报酬,再加上画室的薪金,她现在已经是不菲的独立女子。被凯瑟琳称为低调地有钱人。 能够有能力搬出去的独立的时候,她倒不言语了。因为她现在已经离不开他,便是他回北平过年她都好不舍。但这些舍不得的话,她只藏在心里,不说。 或许是心灵感应体会到一赫的相思,袁克放三五天就从北平匆匆回到上海。可奇怪的是,他回来后一连几日把自己关在书房,拒绝见人。 可真蹊跷,他表面爽朗大方,内心十分内敛收缩。即使有不开心的事也很少喜形于色。虽然和一赫有些玩笑,那也是夜深人静,两人独处时的情话。 不敢问他,大家就把张隼围困。 张隼一问摇头三不知,铁焊的嘴巴撬不出半个字。 一赫嘴上说:“我不好奇,而且我很忙。要工作,要照顾君君,没有多余时间想别的……” 可这些话骗得了谁? 她比谁都想知道他反常的原因,但又不愿直接去问。 “张隼,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点头和摇头就好,行不行?” 她和七爷事,张隼是清楚的,虽无名份,也算半个主母。 “他是为了工作烦恼吗?” 张隼想了想,艰难地把头摇晃一下。 一赫眯起眼睛笑了笑,说:“我懂了。” 她表现得非常轻松,甚至比平日还要高兴些。心底里早翻江倒海,说不什么滋味。身体里的灵魂焦躁不宁,肆意乱窜,真是七魂丢了三魄。人生烦恼事不过两样,事业和爱情。 不是为工作的事情烦恼,那就只能是为女人烦恼。 女人? 女人! 想到这个答案,她怎么不五雷轰顶,天塌地陷? 自古美人爱英雄,他虽不是名震四方的大英雄,可谦谦公子,玉带高裘,身边怎么会没有轻歌软燕的红粉佳人? 她,自问算不得他什么人。 这个一赫倒真误会了袁克放,虽然环绕在他身边的莺歌燕舞的女子不少,他也颇懂女孩心思,无论是舞会还是陪伴都是招人喜欢。 可上官宜鸢的美人恩,他真消受不起。 大宅门的故事多,扑风捉影的故事更多。 当日他前脚离开书房,上官宜鸢哭哭啼啼离开。那天晚上,就传来两口子大吵一架的消息。 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发。 结婚一年多后,宜鸢终于忍无可忍发泄出来,吵架后是长久的冷战。 开始有人绘声绘色根据蛛丝马迹编排故事。 有人说,看见七爷和三少夫人一前一后离开书房,出来时三少夫人还在抹眼泪…… 俗话云“宁在大伯腿上坐,不打小叔眼前过。”这可是好故事。 廖氏和郑氏两房本不和睦,再加上有心人加油添醋,故事就彻底变成了事故。 袁克放自认清白如尘,和宜鸢没有半点苟且之事,经得起调查和推敲。 可现在的问题是男女之事,宛如白纸黑画,越描越黑。他不能跳出来力证自己,因为他一开腔没有就变成有,脏水污水就会劈头盖脸而来。 宜鸢打定主意不愿再把日子将就下去,过大年,小夫妻又吵起来,屋里的家什打烂两套,嫡母廖氏被气病过去。 “这里住不得了,住不得了……”郑氏探望嫡母廖氏回来,反复念叨的就是这句话。 她带回一个不好的消息,宜鸢坚持要离婚,袁克栋现在将她软禁起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可怕的事情来得特别快。 岁月静好 3 “这里住不得了,住不得了……”郑氏探望嫡母廖氏回来,反复念叨的就是这句话。 她带回一个不好的消息,宜鸢坚持要离婚,袁克栋现在将她软禁起来。 山雨欲来风满楼,可怕的事情来得特别快。 世界上没有真聋子,只有不想听见的假聋子。 宜鸢的过去不难调查,女子大学的同学、朋友对这位美丽大方,楚楚动人的女孩印象深刻,关于她的故事也还记得一二。袁克栋并不需要刻意打听,各种版本的故事纷至沓来,络绎不绝地钻到他的耳朵里。 他们这不是旧情复燃是什么? 袁克栋气疯了,拿上上膛的手枪要让他们好看。 袁父适时出手阻止儿子。两兄弟为了一名女子反目成仇,传出去多难听,为了缓和事态的纷争,也为了给儿子一个交代,他只好托病将袁克放从工商总长位置上暂撤下来。 “你不是总爱往上海跑吗?这下可如你所愿,去住半年再回来。” 等同于将他撵出家门。 父亲这样的安排,袁克放心里些不忿,平心而论,他又没做错什么,也是受害者,为什么被“流放”的是他? 可没一个人听他说话,他想去找三哥直接把话撂开了也被母亲制止。 “我儿,你让我多活两年吧,快快离开这里才是正理,还找他干什么?” 最后,他背负黑锅,带着解释不得的误会离开了北平。 郑氏和廖氏多年争宠,关系十分脆弱,现在再加上他和宜鸢这件事……他可以一走了之,逃之夭夭,母亲还在家里,这心里总不放心。 幸好他是天性乐观的人,天塌下来当被子盖。 事已至此,便走一步做一步打算。无官一身轻,正好投身他钟爱的古玩字画中去。在书房愁闷了一个星期后倒放开怀抱,重新快活起来。 他很快恢复正常,又是平常的他。 一赫却陷入莫名的低潮,常常无由来的就感到绝望,她也说不清是为什么事忧愁,只是那种失落和不高兴很难消解。 他让她变得越来越不像她自己。 君君正是爱粘人的时候,平常身边都是女性,静的多。他是男孩嘛,还是喜欢男人多一些。袁克放从不小心翼翼地抱他,常常把他高高抛起到空中再接住。 这孩子也不害怕,咯咯笑个不停。看见袁克放过来,马上伸手要他抱抱。 吃过晚饭,袁克放又在和君君玩抛起接住的游戏。一赫坐在沙发愣愣看着,一动不动,心思飘浮。 “君君,到妈妈那儿去啰!” 袁克放突然把孩子向她抛过去。 “啊——” 君君的头直直往她怀里冲去,一赫手忙脚乱地去接,两人撞了个满怀。 “你疯了吗?这可是孩子!” 她怒不可遏,君君还以为是游戏,笑嘻嘻的看着妈妈。 “奶妈,把君君抱回房去,他要睡觉了。” “是。” 她有些心情不好。 他挨着她坐在沙发扶手上,双手搭在她的肩膀,轻轻地问:“怎么生气了?” “别动手动脚!” 她像被刺猬蛰到一样跳起来,离他远远的。 “你这样扔孩子很危险,知不知道?万一跌伤了脖子怎么办?”说完,怒气冲冲地上楼去。 跑回房间“砰!”地把门一关,心里却是说不完的苦涩和伤心,倒在床,上苦恼一阵,伤感一阵。想今晚上自己这样的态度,他是不会来了。 不来就不来,她也不稀罕。 从北平回来,他晚上还没有夜访过她的香闺。 说一赫想他来,可每晚一定把门锁三次才安心,说她不想他来,可每晚翻来覆去不到深夜不能入睡,严重缺乏睡眠,眼睛都凹下去。 想着想着,她不觉掉了两颗眼泪,缺了这么久的觉沾着枕头不知不觉中睡着过去。 她缩在被子,衣服也懒得脱,灯也没关。 不知睡了多久,只觉得有人在她身上挠来挠去,弄得她极想笑。 “别闹,君君——” 她握住胸前调皮地大手,迷糊中有胡子凑上来扎她的脸。 “你……你怎么进来的?”瞌睡醒了一大半,她记得门已经反锁,直起身子看门关得纹丝不动,没有被撬开的痕迹啊。 袁克放继续吻她的脸,手往她胸衣里探去。 “我爬窗进来的。” 这里可是三楼! “真是疯子,就不怕摔死!”她气得捶他,恨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万一掉下去该怎么办? “我摔死,你会哭吗?” 他倒在一侧,把她搂到怀里,慢条斯理解她的衣扣,修长的手指在她白乳前游弋。 “放开……”她的声音明显软弱无力,“我……我才不哭……” 话未完,已经被他狠狠吻住,一阵攻城掠地。 “没良心的坏女孩,亲夫死了也不哭。” “谁……谁说你是……” 她舌头打颤,衣服早被脱掉,他密密压着她的躯体,连空气都进不来。 “别……嗯……不……要咬我……” 丰盈顶端的红色玫果,香又甜,他狠狠含住,舔舐、轻咬。 “你最近怎么呢?不是发呆就是发气——” 她想说,还不是因为你! 话没说,一赫无助地抓紧被子,弓起身体,迎接他的急躁和粗鲁。 “傻妞,乖——让我疼你。” 长腿挂在他的腰间,潮湿的蜜径包裹巨龙,一缩一放,逼得他放肆地抽动。她被他填满,饱胀得要炸开,此刻,她是女王。 放下所有的荣耀和矜持,放下尊严,只想做他的女人。 他凶悍狂野,不让她有喘息的机会,一波波攻势推她步上顶峰,在她最敏感的时候,给予沉重一击。 她用尖叫和泪水回应这极致快乐。 淋漓尽致的欢爱像最好的良药,治好她的不安。 她在他的怀里被激情的余韵冲的阵阵发颤。 软绵绵的一赫趴在他的怀里,为刚刚的大胆羞涩。 袁克放抱着她的光滑美丽的身体,闭上眼,享受她诱人的体香。 她娇喘着,脸蛋红润,脸儿埋在他的胸口,闷头闷脑的说“最近,不是我不开心,不开心的人是你。” 他粗硬的大掌抚摸她的臀背,懒洋洋地回道:“家里有些事是让我窝火,可回到疙瘩楼,看见你,我的不开心就全变成开心。” 她朝他肩膀揍了一拳,表达自己完全不信,可是心里暖暖比吃了蜜还甜,先时的不安、忧郁一扫而光。 两人相拥而眠,睡得安然妥帖。 一赫清晨醒来,时间已经到了七点。她惶惑地坐着,表情有些懵。 “喔,到时间了?” 袁克放闭着眼睛在被子外找寻自己的衣物。 “睡吧,今天星期日。” 一赫把他压回床,上,自己也跟着躺下去。她靠着他的温暖,被他拥到怀里,安心地闭上眼睛。 没有他的温暖,夜很长、很冷。 端倪 1 有了第一次,就会变无数次。 袁克放索性把卧室搬到一赫房里,每天堂而皇之享受美人福。在任何人眼里,他们就是夫妻一般。过得也是锅碗瓢盆、油盐酱醋的百姓生活。也恩爱,也争吵,吵完了还是恩恩爱爱。 袁克喜欢收集古物,他说,你看我买的是古董,其实我买的是过去的时间。疙瘩楼里成了古董商的集散地,也不乏许多收藏界的泰斗莅临指导。每天虽不是夜夜笙歌,到确实高朋满座,热闹非凡。听多看多,一赫的古董知识也是日新月异。 袁克放的爷爷是有名的金石藏家,他从小在老爷子的教导下长大,书画、古玩、家具、瓷器,无一不精,其中金文鉴定造诣最高。 所谓金文,殷周青铜器上铸造的文字。金文又被称为钟鼎文。因为商周正处于青铜器时代,铜的冶炼和制造术十分发达。青铜器中礼器以鼎为代表,乐器以钟为代表。所以“钟鼎”为青铜器的代名词。青铜是铜和锡的合金,周以前称为“金”,铜器铭文称为“金文”或“吉金文字”。古代的一些重大事件都是金文刻录的。左丘明所著的《春秋左传》,也是以铭文为修史资料。 古代的文字和现在通用的文字已经有很大的变化,它们更显得古朴典雅。 一赫巧妙地把古金文运用到自己的月份牌画中去,创造了一组“魏晋名士竹林七贤”的月份牌画。她一改月份牌画女人、小孩、宠物的老套路。不仅画男子,还是古代大名士。 这些大名士可不是长须胖肚的中年男子,一个个玉树临风,面若桃花比女子还要干净和美丽,用上了一些卡通画的夸张把人物美化到极致。他们的背景则全用古香古色的金文做底,缓和了姿容的轻浮,添上一股庄重。 这套月份牌推出后,惠誉参半。 喜欢的人爱之如狂,不喜欢的人嗤之以鼻。 一赫不以为意,觉得不管大家接受或是不接受,至少是月份牌画上的一次大革命。 袁克放倒挺喜欢,不但把“竹林七贤”挂在家里,还邀请大家评头论足一番,也是褒多贬少。 “你这新创新的画派,说不定将来会成为一种新的艺术。” 他只是不经意的夸奖。一赫却大受鼓舞,再接再厉,接着把新目标锁定在喜欢的《石头记》上。 她把“金陵十二钗”从书上请下来,脱去女儿的脂粉珠翠,剪短头发,穿起利落西装,变身成洋行经理,大买办,国会议员,医生…… 她们来主宰世界,男人倒成了跟班。 这十二张画不但画功卓绝,立意也高。探春成了外国大使,黛玉成了医生,王熙凤是会计,惜春是幼儿园老师,妙玉是法官,宝钗是议员,史湘云是侠客…… 多么有意思。这些构想既富有寓意又和她们在书中的个性相契合,天衣无缝。 袁克放为她的奇思妙想抚掌大笑,连连称奇。 “女儿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我看《石头记》里面的女孩个个冰雪聪明,就是结局太惨。如果到了现在,她们个个有知识懂世故,都是能在社会上独当一面的人物。一定会快乐的活下去。如果曹公活着,应该也会希望他笔下的少年少女有美好结局。” “她们都有职业,那宝玉如果来这里干什么好?” “呐……”她鼓起腮帮子认真地想啊想,宝玉能干什么啊?武比不过史湘云,文比不过黛玉宝钗,厉害干练比不过探春王熙凤……每天无所事事只会往女孩屋子里钻。 “那他只能做个伙夫在厨房做饭。” 袁克放一怔,继而大笑摇头,真被她打败,伸出手重重推推她额头说:“你喔——” 一赫摇晃两下身形,顿时涨红了脸,他触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烧着,麻刺刺的。大庭广众之下,她还是很不习惯他西方式的亲昵。 “别这样。” “别哪样?”他逗她,故意把她抱到怀里,把她双手反剪到背后,在她香腮上吻个不停。就喜欢看她惊慌失措,左右为难的害羞表情。 “你、你、你……” 一赫又躲又避,偏躲不开他落下的唇,心惊胆颤被狠吻一番,甜蜜又紧张着,生怕突然有人从门外经过。 “除了你这个榆木脑袋不解风情,世界上谁会不识趣敢来打搅……” “你……” 柔绵的娇喘消失在湿滑的唇齿之间,一赫闭上眼睛安心地陷入他编织的情网,觉得自己完全被他教坏而越来越堕落。 ———————^_^———————^_^———————— 瘦柳画室顺利乔迁新家,新画室开张那天,杭瘦柳特意请了几位名流和明星来剪彩,舞龙舞狮,锣鼓喧天,好不热闹。 画室鸟枪换炮,业务量增多,人手不够,怀雪又招了几位科班出身美丽专科的学生。画室的窗户更大了,工作台更宽了,想要的水彩颜料颜色更多更美了。 杭瘦柳对一赫的态度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很少再把她骂到哭鼻子。一赫暗暗庆幸,一定是自己绘画技艺提高,没有给他吹毛求疵的机会。 但在大伙眼里,分明是杭瘦柳对她不同寻常的关照。 “瘦柳是想严小姐做画室的老板娘吧!”金怀雪一语中的,道中杭瘦柳的心思。 杭瘦柳知道这世界上能忍受自己坏脾气的女人不多,他交往过的女朋友大多忍受不了他乖张的性格。他观察一赫很久,发现她不但姿容美丽,性格稳重,家世又好,是不可多得的适宜结婚对象。 杭瘦柳不知道一赫之所以能忍耐他的坏脾气是因为把他和金怀雪当作弟弟,弟弟混沌未开,说几句不中听的话,她能去计较?如果换做相爱的恋人,她就绝没有这么好忍性。无论是余冰臣还是袁克放都受她反复无常的怪脾气折磨。 众人也都看出端倪故意为两人制造机会往一块撮合。只有一赫后知后觉,还是一如既往对待瘦柳。 这天,一赫和杭瘦柳见过南洋烟草公司的客户后,时间临近中午。杭瘦柳提议在附近馆子里吃过饭再回画室,一赫欣然同意。 端倪 2 这天,一赫和杭瘦柳见过南洋烟草公司的客户后,时间临近中午。杭瘦柳提议在附近馆子里吃过饭再回画室,一赫欣然同意。 “留客楼”是沪出名的川菜馆子,味美价平。装潢虽然不是很好,但吃客众多。他们好不容易找到空位,杭瘦柳一口气点了夫妻肺片、重庆辣子鸡、鱼香茄子、麻婆豆腐…… “够了、够了。我们两个人而已吃不了那么多。” “先就这些吧。” 杭瘦柳把菜单交给伙计,心里琢磨着是不是在今天敞开天窗说亮话,把眼前的丽人定下来? 一赫浑然不知,只顾低头打量油污污桌子上的筷子笼。突然她齐眉的厚浏海下活泼的大眼睛发出欣喜的光,耳朵后的短发被她拨弄了一次又一次,微红的小嘴抿着,含着微笑。 “你在看什么?”杭瘦柳问,“这筷子笼有什么奇怪吗?” 一赫但笑不语,把筷子从筷子笼中取出来,把筷子笼拿在手里把玩。 “你知不知道,明末的时候有个竹刻高手教张希黄,他发明了一种雕刻方法,叫留青雕。就是竹子刚被割下来的时候是青色的,留有一层青皮。雕刻时把不需要的地方轻轻刻去,以青皮部分来表现内容。雕完以后,随着时间的流逝,竹子的青色会变成油黄色。所以,虽然它叫留青雕,但却是黄色的。” 杭瘦柳双手抱胸静静听她说完,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是不是想告诉我这个筷子笼就是留青雕?” “是啊。”一赫兴奋地抚摸着油皮,“你不觉得这个筷子笼有些怪吗?它太浅,筷子又那么长,放在里面很容易倾倒。这应该是个笔筒才是。你看上面还有字——” 竹笔筒上刻着:不到极逆之境,不知和顺之安。 “别看了,反正不还是一样用来装筷子?”杭瘦柳有些不耐烦。 他的轻慢让一赫有点生气,“是不是咱们南方的竹子太多了,所以大家都不把竹刻当回事。这么好的留青雕放在油污郎当的桌子上装筷子,真是暴殄天物。” “上菜了——” 正巧这时,伙计把点好的菜端上桌来。菜盘子还未放稳,就被一只芊芊玉手拖住胳膊。 “伙计,这个筷子笼卖不卖?” “啊?”伙计被吓一跳,结结巴巴的说:“姑娘,我们——卖川菜,不卖筷子笼——” “一百块够不够?” 伙计吓一大跳,杭瘦柳也被吓一跳,她一个月的薪水还不到一百块,买一个脏不拉叽的筷子笼,是不是有病啊? “一赫——” “卖——卖!”小伙计激动得话都要说不清楚。 “给你!”她豪气地把一百元大钞塞到伙计手里,把笔筒藏在随身的挎包里。 一赫笑得合不拢嘴,想赶快回去给袁克放瞧瞧自己的宝贝。 “我不吃饭了,下午请假,我要回家去。” 怎么回事啊? 杭瘦柳眉毛直跳,不悦的说:“我都点了菜了——”他还准备了一大肚子的话要和她说。“得了个筷子笼高兴得饭也吃不下?你急着回家有什么事?” 一赫不愿意解释,不回答他的问题:“你慢慢吃吧,要不打包回去和大家一起吃,我真的有事,先走了。拜拜!”不等杭瘦柳同意,飞快下楼,像只灵巧地小兔跳上街边的人力车后,迅速消失在街尾。 午后的初春还是料峭寒冷,她的心像揣着一团火,紧张地要跳出来。 她忍不住把笔筒拿出来看着,紧紧握在手里,又喜又笑。这个笔筒自然比不上上次他发火打烂的那个笔筒。那个笔筒是珍贵的“朱氏三松”朱小松的作品,存世不多,也不是她能够买得起的物件。 但她一直念挂着想要赔一个还他,其实他的好东西多了去也不稀罕,她还是想。 街上人来人往,人力车夫在人群中如小鱼游弋,很快到达目的地。 每日下午,他都会流连在城隍庙的古董行里,他喜欢看店里真真假假摆在一起的东西,也喜欢看别人拿宝贝来卖。 一赫从大街上一家一家看过去,围观者最多的那间进去。果不其然,他真在里面。 原来,今天袁克放一直在相熟的古董行里逗留,没瞧见看得上眼的东西,正准备回去。 刚好有个穷困潦倒的后生背着包袱,后面跟着一大群人气势汹汹进来。后生一进门看见袁克放立即就拉住他的手,满脸气愤的说:“袁七爷,你是古董行响当当的人物。在这里的人没有不知道你的大名,没有人不信服你的鉴定。还麻烦你给看看这幅画,只有您的眼光才能让这些有眼不识泰山的人心服口服!” 袁克放正闲得发慌,有人撞上门来鉴宝,他也乐于助人。 他小心翼翼接过画轴,只见画纸破旧,纸张上也有些残破霉变。他拿到鼻子前一嗅,再展开画卷。凑近了仔细一看,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心情澎拜,久久不能平息。 这幅画乃是宋朝大名鼎鼎的大画家范宽的《山水晚色图》啊! 他把画轴卷起来交给年轻后生,什么也不说,只问他:“这幅画,你要多少钱?” 后生报了个数目,他二话不说马上买下,待他和画主签字画押,钱画两清。 围观的众人雅雀无声,就等着他开尊口。 “这幅画就是宋朝范宽的《山水晚色图》,谓之上上等的稀世珍品也不为过。” 人群中一片哗然,大家将信将疑。 他继续解释道:“说它是宋朝的作品,是从纸张和泛油的墨色来确定的。说它是范宽的作品是从笔法上来讲的。除了范宽,很难有人有此等笔力。即使是后来的仿冒之人,也根本不能捉住范宽的笔韵精微之处。我曾经认真仔细地研究过范宽的另一幅山水画,所以能判断这是范宽的画作无疑。” 袁克放把画轴重新展开,众看客围聚在画作前啧啧赞叹,均折服在他的超群的鉴赏水平之下。 在大家的注意力都在画上的时候,他悄悄走到卖画的后生面前,低声询问道:“能告诉我这幅画是如何传到你手上的吗?” “家传之物。” 他微微点头,又问:“请问,你是不是姓葛?” 后生摇头。 端倪 3 “家传之物。” 他微微点头,又问:“请问,你是不是姓葛?” 后生摇头。 袁克放笑一笑说:“那你就是说谎了。这幅画肯定不是祖传的。据我所知,这幅画本是严蒿的藏品。严被抄家后,此画流入宫中。清朝时,又流到毕秋帆手上。后来也因为抄家,流到平湖的葛家。” 后生听闻这些,马上拱手行礼,“今天得遇高人,在下佩服至极。此画的经历和袁七爷所言不差毫厘,只是我得此画也有些不便细说的隐情。若不是走投无路,断不会拿出来买卖。好画如美人需得人来捧,七爷是懂画惜画的人,画到了您手里,才不算糟蹋东西,我也放心。在下谢谢七爷!” 他们的对话引起众人一片叫好。 将遇良材,棋逢对手。 买卖做到心心相惜,意犹未尽也是种境界。 一赫站在人群外层,光听他们的对话就已经如痴如醉。直到看见袁克放在向她打招呼道:“你怎么来了?” 人群自动的分开条道让她进去。 她挤到他身边,脑子还在为他刚才慧眼识珠兴奋不已,迫不及待拿出自己的宝贝道:“我给你看样东西。”神神秘秘的样子早引起大家注意,都围拢来看究竟是什么好宝贝。 “什么东西?值得你现在巴巴地送过来——”袁克放接过她从挎包里掏出来的笔筒,啧啧道:“这么脏,怎么还一股子花椒味?从四川来的吧?” 众人一听哈哈大笑。一赫窘得满脸通红,生气地要去夺笔筒:“别看了、别看了,还给我!” 他人高马大,把笔筒举得高高,她跳得三尺高也够不着,还把自己累得够呛。 “还给我——” “东西品相不错,油皮很润,颜色也好,有些年头了,雕刻的刀功也很不错。” 听到这里一赫又有些飘飘然,没有高兴三秒钟他马上不客气的打击她道:“就是不值几个钱,更不可能是张希黄的作品。” “怎么不是?”她嘟起嘴,不服输的争辩:“这么好的留青雕除了张希黄还有谁雕的出?” “你的眼太拙,世上那能雕的人多了去。”他笑着说:“去年我去黄山,山底下的家家户户都做竹子买卖,这样的留青雕竹刻师父一下午雕十个没一点问题。” “是啊,是啊,小姑娘这样的留青雕,我店里有的是,你要不要?” “呦,想捡漏可没那么容易喔。” “还是要多学学,这个就当是交学费了。” “……” 围观者七嘴八舌,一赫翘起的红唇能有一尺高。恼羞成怒地把笔筒塞回挎包里,低声抱怨道:“为什么你可以捡漏吴鲁珍的竹刻真迹,为什么我就不可以捡漏张希黄的留青雕?” “还不服气?”袁克放哈哈大笑,伸手在她额头拍一下,叹息道:“世人只羡慕我捡漏的得利,没看到我交'学费'的心酸。为了捡这一个漏,我买回过的西贝货比一火车皮还多。早十年,琉璃厂的老板们最喜欢我去,眼力不好,耳朵又软。每次我刚出现在街头,老板们叫大喊,好消息啊,袁大头又来了啊,大家把真家伙收起来,假东西搬出来啊——” “袁”通“冤枉”的“冤”,袁大头,冤大头。 一赫掌不住被他逗乐,虽还绷着脸,情绪明显好起来。 “鉴赏鉴赏,鉴在前赏在后。要想收藏真迹真品,光靠捡漏可是不行的。首要是刻苦学习,努力不懈。就像看画,为了鉴别一张画,你不仅要了解作者的笔法特点,用色习惯,还要知道那个时代的纸张是什么样子的、纸张的发展情况,以及每个时期每个阶段水墨的特点。你要知道,有时鉴赏对百件,但只要一件走眼,就有可能倾家荡产,流落街头。” 袁克放这些话是肺腑之言,也是他多年游走在古董界血泪凝成的教训。 众人听了也频频点头,表示赞同。 “咕——咕——” 正在这时,一赫的肚子发出一阵尴尬地低鸣。 “哈哈——哈哈——” 大家又笑起来,她难堪地捂住肚子,羞得满脸通红。 “你没吃饭吗?肚子叫得这么响。”他拉着一赫出去,走到大街上,天空飘起细麻麻的雨丝,落在脸上微微发凉。 袁克放招手叫来人力车。 “你想吃什么?去西崽餐馆还是南洋饭店?” 一赫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肯上车。 “买个烤红薯就得了吧。”她才不想那么麻烦。说完,扭头就走到街边的烤红薯摊,朝小贩要两个滚热新出膛的红番薯。一掏口袋,才发现自己在“留客楼”把钱换了筷子笼,翻遍所有口袋,身上的零钱也凑不齐番薯钱。 “你没带钱出门?”袁克放走过来,抽张钞票给小贩。 反正前面丢脸也丢脸透了,她不客气地抱着番薯大啃,低眉如实的说:“钱都买筷子笼了。” 他抿嘴偷笑,“都是我害了你,要不我把范宽的《山水晚色图》换你的笔筒吧?正好我差一个笔筒。” 那怎么行?不摆明让她占便宜。 “那到不必,你的笔筒上次不是打坏了吗?这个本来要赔给你……可惜不是张希黄的留青雕,你莫嫌弃就好。”她捧着番薯吃得香极了,狼吞虎咽像匹饿狼。软糯的番薯肉沾在她的脸颊,她用手去抹,手指上的碳灰沾在脸上被划拉得乌糟糟的,饿狼变成了小花猫。 他听得心里舒坦极了,打烂一个笔筒算什么,打烂一百个都无问题。 “哈哈,哈哈哈——” 袁克放突然指着她的脸大笑。原来是炉膛的炭灰沾在她脸上。 “笑什么!没见过人吃番薯吗?”她不屑地斜眉扫视,继续低头大快朵颐。 “我是没见过人这么投入的吃番薯。” 这绝对不是批评之语,一赫是做任何事情都非常投入的人,不仅仅是番薯,哪怕剥一个橘子,她也是要停下所有的事情,全神贯注的剥完橘子。再比如现在,如果换成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边走边吃番薯,但她不行,她一定要把番薯吃完才能走路或者走到目的地再吃。她压根没想过边走路边吃东西这回事。 风波骤起 1 再比如现在,如果换成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边走边吃番薯,但她不行,她一定要把番薯吃完才能走路或者走到目的地再吃。她压根没想过边走路边吃东西这回事。 她从没有一心二用的时候,一件事情就是一件,开始不了解的人会觉得这样效率很低下。但真正接触过她的人就了解,当她全心投入一件事情时,速度飞快,质量优良,比如刺绣,比如绘画。 袁克放一点不介意她的钝和傻气,伸手掏出手绢想擦拭掉她嘴边的渣滓和污渍。一下一下,细致无比,像在擦拭一件艺术品。 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很近很密,越是亲密,他越是胆小,害怕一个不注意会破坏来之不易的胜利。可他又忍不住想再亲一些、再近一步。 “我原来的笔筒可是价值不菲的好东西,如果你真想赔我一个……不如做顿饭请我吃,我想吃你做的……粉蒸肉……” 他忆起沈右横夸过她的美味,很想变成她心甘情愿洗手做羹汤的那个人。 粉蒸肉? 一赫微愣,簇紧了眉,硬邦邦的说:“我许久未下厨房手艺生疏,我请你上饭店吃吧。” “我就想吃你亲手做的菜。”他继续厚着脸皮耍赖。 “那也做不了粉蒸肉!” 被一赫如此坚定地拒绝,袁克放心里蛮不是滋味。一道家常菜,她又拿手。为什么偏偏就不愿做给他吃?他们都已经…… 是不是这道菜有什么特殊的含义,使她不肯下手,是迈不过心里的伤,对曾经的感情不能忘情,他都已经如此低声下气地哀求,她还是不肯。 他的心突然有些泛苦,转过念头又自我安慰地想:一赫怕触景生情也证明她不是绝情绝心的人,她对余冰臣尚不能做到无情对他就更做不到了,她不是还记挂着他打烂笔筒的事吗?说明他在她心里还是有一席之地的啊。 这样想想,心情由阴转霁,重新舒展眉头。 “你不肯下厨也行,就请我吃广仁桥张老爹的臭豆腐。” “啊?”一赫音调提得高高的,头摇得宛如拨浪鼓,“不行,不行。吃一块他家的臭豆腐要排两个时辰,我宁可不吃。” “你可真是懒鬼。” 回家路上,袁克放和一赫讨论着刚收来的《山水晚色图》。因为疏忽照顾,这幅画已经非常脆弱,不仅发霉,纸张破残,颜色油墨走形,印鉴失隐。如果再不修复,只怕几年后,人们将再无无法欣赏这幅稀世珍品,这才是花再多的钱也挽救不了的遗憾。 玩物、赏物、品物、藏物、评物的所有最终目的都是为了保护它们,不止通过它们换取经济的利益,更多是要传承文脉和文明,让文化之光生生不息。 他们边走边聊,越说越是激动,麻麻雨变成毛毛雨也毫不介意。 疙瘩楼近在眼前,雨雾中,一位女孩蜷缩着身体蹲在疙瘩楼的大门底下瑟瑟发抖。 听见人声,女孩扶着玄铁大门摇摇晃晃站起来,不知她在雨中等了多久,早已被雨水淋得透湿。斜风细雨中凭栏伫立,雪白精致的瓜子脸,秋水荡漾的楚楚神情直愣愣盯着远远而来一赫身边的袁克放。 三人直面而对,袁克放的表情说不清是癫狂还是错愕,嘴巴剧烈抖动几下,从牙缝中挤不出话来。 凭着女性的直觉,一赫觉得眼前的女孩就是让他烦恼过的女子。 “三……三嫂……” 两个字从舌尖蹦出来,千斤之重。 “老……师……" 滚滚热泪顺着宜鸢的脸蛋滑落,她饮泣着点头,双腿酥软地向地面滑倒下去。 “宜鸢,宜鸢——” 袁克放快步扶住她下坠的身体,顾不得礼法大声呼喊她的名字。 苍白的小脸,因为他的靠近漾起带泪的微笑。 “袁——老师——” 第一次……他没有推开她逃走。 第一次,没有叫她走开…… “我离婚了——” 宜鸢牢牢抓住他的衣袖,终于在他怀里慢慢阂上眼睛。 ——————^_^—————^_^—————— 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 一赫不承认自己最近运气不好,但事实如此。自从从上官宜鸢出现后,她的运势就开始阴云笼罩。 第一次见面,上官宜鸢就悲切的晕倒。袁克放将她抱进抱疙瘩楼,立即指使张隼去仁济医馆请布朗医生。 张隼看见宜鸢后脸色是吓得够呛,他没多问拿上帽子匆匆出门。凯瑟琳不停嘟囔:“上帝啊,我的上帝。”遇到这样突发状况所有人都有些乱,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首先应该帮她更换掉淋湿的衣服,一赫忙取来自己的新衣,没想到在脱下宜鸢湿漉漉的旗袍后,她震惊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呆呆拿着衣服傻站在床边。 原来宜鸢包裹在衣服下的肢体伤痕累累,手臂、背脊、旗袍下的小腿都是青红色的瘀伤,一坨一坨的青红紫绿。 她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伤? 这些绝不可能是意外造成,新痕压着旧痕,伤痕累累。 是有人在一直虐打她! 一赫为这个想法揪心。 “上帝!” 凯瑟琳看见这些伤,大叫着跑出去,十分气愤地将情况叽里咕噜告诉袁克放。 袁克放脸色变得难看极了,严肃得不得了,像罩着一层玄冰,冷气摄人。 布朗医生来了,详细地为病人做了身体检查。具体的病情和状况一赫不清楚。 因为她被袁克放不太客气地请回自己的房间。 他不愿让她知道太多,隐瞒的原因,一赫无从窥探。 暗自猜测这个美丽的女孩对他意义非凡,所以他不想别人觊觎他们的故事。 一赫看见他长久地站立在窗前,脸色和黑夜几乎融为一体。 好奇心是女人最不该有的东西。 她告诫自己不要自找麻烦。不要像愚蠢的简,什么事情都要刨根问底,所以她和罗切斯特才会遭受那么多厄运。 一赫躺在床,上,闭气凝神,祈求快快入睡,耳朵却不自觉伸长触觉灵敏地捕捉周围信息。 风吹着树叶沙沙响,楼梯响个不停,是有一群人上楼,又有人下楼。他们小声交谈,压抑而模糊。隐约中夹杂女孩的哭声,绵绵软软,细细弱弱。让一赫想起春天夜晚在窗外徘徊的猫。它们叫起来时,宛如婴儿的哭泣,呜咽悠长。似有一种情感得不到满足,而不舍离去。 风波骤起 2 学校礼堂掩映在碧草连天的树林后面,圆弧型的穹窿大顶,蓝色的外墙。设计中带着伊斯,兰异域风情。蓝衣黑裙的女学生,熙熙攘攘挤在礼堂的大窗户外,她们踮起脚尖兴奋地朝里面张望。 “轻声!那边窗子里亮起来的是什么光?那就是东方,朱丽叶就是太阳!起来吧,美丽的太阳!那是我的意中人……” 夸张的台词惹得玻璃窗外围观的女孩子哈哈大笑,你推我肩膀,我踩你的脚,声音越来越大,直传舞台之上。 舞台上的演员不干了,被羞得面红耳赤哪里还表演的下去? “袁老师,你看她们——”气急败坏的罗密欧向老师娇嗔告状。 “哈哈、哈哈——”礼堂外的女同学们越发笑得乐不可支,一边笑一边学女扮男装的罗密欧的模样儿,“袁老师,你看她们——” 把罗密欧气得要淌眼泪。 背对着大门的袁老师卷起手里的剧本在委屈的罗密欧头上敲了敲。 “表演话剧,最主要让自己融入角色里去。你不专心看着台上的朱丽叶,专注意台下的人干什么?而且这才几个同学取笑就受不了,将来怎么在几千人的面前表演?” “老师,这好难的啦,我做不到嘛。”美丽的罗密欧跺脚轻嚷,舞台的木地板发出咚咚的轻响,不服气的顶撞:“要不你来试试?” 换作别的老师,可能要吹胡子瞪眼,不高兴了。他没有,不仅没有还大度地把剧本塞到罗密欧的手里,说:“我来就我来,看清楚了啊!” 罗密欧突然换了人,站在桌子上的朱丽叶都快傻了,不由的发出一句: “唉!” 他优雅的上前两步发出对着朱丽叶道: “她说话了。啊!再说下去吧,光明的天使!因为我在这夜色之中仰视着你,就像一个尘世的凡人,张大了出神的眼睛,瞻望着一个生着翅膀的天使,驾着白云缓缓地驰过了天空一样。” 他的眼睛如此美丽,他的声音如此真诚,虽然明知道这是假的,也被他代入进去。站在桌子上的朱丽叶仿佛真的面对满园芬芳,她的情郎宛如活生生就在眼前。 “只有……你的名字才是我的……仇敌;你……即使不姓……蒙太古,仍然是这样的一个你。姓不姓蒙太古又有什么关系呢?它又不是手,又不是脚,又不是手臂,又不是脸,又不是身体上任何其他的部分。啊!换一个姓名吧!姓名本来是没有意义的;我们叫做玫瑰的这一种花,要是换了个名字,它的香味还是同样的芬芳;罗密欧要是换了别的名字,他的可爱的完美也决不会有丝毫改变。罗密欧,抛弃了你的名字吧;我愿意把我整个的心灵,赔偿你这一个身外的空名。" 经过最初的结结巴巴,到后面,朱丽叶越念台词感觉越好。优美的词语吸引住了罗密欧,也吸引住门外、窗外看热闹的同学。她们鸦雀无声,屏住呼吸要看他们往下怎么演。 “那么我就听你的话,你只要叫我做,爱,我就重新受洗,重新命名;从今以后,永远不再叫罗密欧了。” “我的耳朵里还没有灌进从你嘴里吐出来的一百个字,可是我认识你的声音;你不是罗密欧,蒙太古家里的人吗?” “不是,美人,要是你不喜欢这两个名字。” “告诉我,你怎么会到这儿来,为什么到这儿来?花园的墙这么高,是不容易爬上来的;要是我家里的人瞧见你在这儿,他们一定不让你活命。” “我借着爱的轻翼飞过园墙,因为砖石的墙垣是不能把爱情阻隔的;爱情的力量所能够做到的事,它都会冒险尝试,所以我不怕你家里人的干涉。” “要是他们瞧见了你,一定会把你杀死的。” “唉!你的眼睛比他们二十柄刀剑还厉害;只要你用温柔的眼光看着我,他们就不能伤害我的身体。” “……” 一幕终了,礼堂里外早围满被戏剧吸引过来的同学,人群静默两秒,陡然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像山崩海啸,快乐得要掀翻整个屋顶。 他微笑地擦去额头上的汗水,走到呆若木鸡的罗密欧身边,拿回自己的剧本,问:“罗密欧,你刚才看清楚了没有?” 罗密欧点点头,脸蛋瓜子上写满了崇拜。 他含笑走到舞台前,用卷起的剧本朝几个刚才笑得最大声的女学生头上拍去:“一个、二个、三个……还笑别人,下学期让你们也上台来表演,看你们还笑不笑得出?” 肖宜鸢捂着拍痛的头,心里柔柔丝丝的泌出糖来。 她大胆的说:“来就来,我才不怕。” 这个小妮子,个头不高,胆子倒不小。 “好啊,我等你来。”他笑着又拍她的头。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袁老师要记得,我是外语系的肖宜鸢。” “肖宜鸢,我记得了。” 望着袁克放的背影,当时的肖宜鸢在心里默默发誓,她要成为话剧社最好的女主角,要成为他心目中最好的朱丽叶。 她没有辜负自己当时许下的诺言,哪怕很多年以后,人们大多不记得肖宜鸢这个名字,但提起女子大学话剧社的朱丽叶,所有人都会发出意味深长的感叹:“你说的原来是她啊——” ———————^_^——————^_^——————— 乌夜沉沉,银钩已坠。 房间内只留下了他、张隼和躺在床上的上官宜鸢。 “你怎么到这里的?” “我借着爱的轻翼飞过围墙,因为砖石和围墙是不能把爱情阻隔的;爱情的力量所能够做到的事,它都会冒险尝试……” “肖宜鸢,现在不是演戏!” 很少发火的他,生气的站起来,怒火掀翻了椅子。 “我们叫做玫瑰的这一种花,要是换了个名字,它的香味还是同样芬芳。老师要是换了别的名字,他的可爱完美也不会有丝毫改变。老师,抛弃你的名字吧,我愿意把我整个的心灵,赔偿你这一个身外的空名。” 风波骤起 3 “我们叫做玫瑰的这一种花,要是换了个名字,它的香味还是同样芬芳。老师要是换了别的名字,他的可爱完美也不会有丝毫改变。老师,抛弃你的名字吧,我愿意把我整个的心灵,赔偿你这一个身外的空名。” “你快醒醒吧!”他忍不住情绪,想让她清醒一点:“我不是罗密欧,你也不是朱丽叶。不要在生活在戏剧里——你这样已经伤害很多人!” 泪珠在宜鸢脸上纷流,她像破娃娃一样软弱无力,她伸出手攀住他的手臂,像溺水的人终于找到浮木,哭着道:“老师……老师,在袁府我才是在演戏啊!每一天都是!无时无刻都在演,白天在演,晚上咋演,演一个合格的妻子、媳妇、母亲……我不想再演了——老师,我真的演不下去了。我常常做梦梦到我们回到校园,回到以前,你手把手教我们演戏,为我们拍话剧,写剧本。我们在校园结诗社,在湖边野炊……” 说到最后,宜鸢已经在他怀里泣不成声,“……老师,老师……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冷淡,为什么要故意装得不认识我,为什么对我漠不关心……” 把不相爱的人捆绑在一起生活,已经对人最深的惩罚。还要日夜面对心爱之人近在咫尺的折磨,她确实是再难忍耐下去。 袁克放深深无奈,他同情宜鸢的遭遇,但又无能为力。 “在袁老师的心目中,肖宜鸢是位好学生,聪敏美丽,努力上进。在德谦的心目中,上官宜鸢是我的三嫂,是家人骨肉。” “不是……不是……”宜鸢摇头否定他的话:“我知道,你不接受我都是因为你三哥,而不是你不爱我——” “不!宜鸢,我对你从来没有男女之间的那种感情。” “我不信!你就是爱我的,就是!” 她毫不接受他的话,固执的坚持自己的想法。把头埋到被子嚎啕大哭拒绝听到自己不想听到的消息。 “宜鸢!” “我不听,我不听——你全是在骗我,骗我——我已经告诉他,我爱的人是你,一直是你,从来就只有一个你!” “肖宜鸢!” 他真要被她气闭过去。 “我会去找三哥解释。” “哈哈……哈哈……”上官宜鸢边哭边笑,“你以为他会信你的话吗?他现在恨你入骨,你去就是去送死。哈哈——哈哈——从此往后我要你陪我一辈子,上天堂我们一起去,下地狱也一起!” 人生大多的真相都是我们不愿意面对的,不由自主想要逃避忘记。一旦钻进保护的牛角尖,交流就变得毫无意义。 每一次不愿意听见的讯息只会变成极端情绪的宣泄,要解决的问题却毫无进展。 袁克放颓废地重新落座到椅子上,该怎么做,宜鸢该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全部是一团乱麻。 ———————^_^———————^_^——————— 一夜无眠,清晨起床,才发现昨夜窗外下了一场春雪,雪落在地上就溶了,只那屋檐瓦片上残留零星白色。这便是南方俗称的“倒春寒”来了,却正是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昨夜,他并未在她房内入睡。 一赫望着窗外叹息一声,木然转身去洗手间洗漱。包裹上严实的衣物,准备出门。 踏下楼梯,迎门遇见上楼的他。 隔着几个时辰,她居然会觉得他消瘦了,眼睛下浮现出来青色眼圈。 昨夜未眠的看来不止她一人。 他沉默着向她点一点头,算是打招呼。 一赫报以同礼,侧身让出通道。 他从她身边走过。 “可以……可以告诉我她的名字吗?” 他停住脚步。 “我并非好奇,只是我也住在这里,是不是有权力知道她的名字。与其将来别人告诉我,不如你现在亲口告诉我的好。” 他确实一夜未睡,是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他一生经历过许多事情,也做过很多重大的决定。但没有一件事比得这件事情棘手。 他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他没有破坏过三哥的婚姻,可三哥的婚姻却因为他而土崩瓦解。 宜鸢来到上海找他,家里一定早闹翻了天,三哥不知气成什么样。 照道理,宁拆十座庙,不拆一家亲。他是要送宜鸢回去,可宜鸢一身伤痕,送她回去,就是羊入虎口。 三哥脾气暴躁,崇尚武力,信奉的是枪杆子出政权。只是把拳脚加诸在自己妻子身上,太胜之不武。 宜鸢曾做过他的学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有保护她的责任。 “她叫上官宜鸢。”袁克放回过身,站在楼梯居高临下拉过一赫的手在上面一笔一划写下名字,疲累的说:“她曾经是我的学生,现在是我的三嫂。” 一赫握紧手掌,微微点头,心中默念这四个字:上官宜鸢。 眨着眼睛追问他:“没有了吗?” 他苦笑。 连局外人的一赫也不相信他们之间这么简单,那么三哥就更不会相信了。 他摇头,未再说一语。 有时候话越短促,含义越大。 一赫默默看他离去,明明他有许多话要说,最后还是忍住。他不说,保全的是上官宜鸢,更是袁家的声名。 人世最大的苦,大多只可暗夜自吟,不堪细说人言。没有人愿意把生活的丑陋、痛苦展示人前,何况,那个人还是最在乎的人。 知道名字,心里却更放不下。 她无法帮助他们什么,静静走回房间,枯坐桌前托腮敛眉,只看着桌上的水仙出神。 水仙正开得茂盛,一丛丛碧绿,在假山上错落有致的排列,百花黄蕊,郁郁葱葱。 因为这些事,一赫第一次上班迟到,赶到画室时都已经十点多了。画室的同事都在自己的画桌前埋头苦画。金怀雪抬起头冲她微笑一下,她尴尬咧嘴,小心翼翼来到画桌前,刚放下挎包坐下。 杭瘦柳来到她桌前,敲了敲桌面,请她去办公室。 一赫暗叹,糟糕,这下可会被骂死,杭瘦柳是最讨厌别人没有时间观念的。 她咬了咬唇,低着头跟着他进去。 没想到,一贯凶巴巴的杭瘦柳这次很客气。根本没有提她迟到的事,不但请她坐,泡了杯红茶请她喝。 艺术的游戏 1 没想到,一贯凶巴巴的杭瘦柳这次很客气。根本没有提她迟到的事,不但请她坐,泡了杯红茶请她喝。 一赫诚惶诚恐饮一口红茶,琢磨着他到底想说什么。 杭瘦柳挠了挠眉心,一副不知道怎么开口的为难模样。 “有件事情……”他终于开口,马上又不言语了。 现在的杭瘦柳心里也是紧张地要命,向女孩子表白,他还是第一回。昨天在饭馆没有说出的话,预留到今天的话,昨天夜里对着镜子反复斟酌了一夜的话。时间拉得越久,他越难以启齿。 面对面坐着,把心掏出来给她看容易,要说出来好难。 “我——” “是不是'十二钗'月份牌画出了问题?” 杭瘦柳愕然一下,大脑没有转回来。 一赫想不出,他找她除了工作会有什么其他的事,还这么难开口,一定是不好,而且是她担心的事。 她把锡兰茶杯放在桌上,抿了会唇。 “十二钗月份牌不能刊印,是不是?我——”她咽了咽口水,继续接下去:“我表哥曾说,十二钗的风格太大胆和前卫,你不会同意刊印……” “十二钗很大胆和前卫吗?我不觉得啊,她们并没有赤身裸,体,也没有不雅的行为,色彩和服饰也很正常,哪里会大胆前卫到不能刊印的程度?难道她们会比你的少衣短裙的运动女郎更大胆前卫?” 杭瘦柳无比苦恼,一场浪漫的表白变成公事公办的工作讨论? “郑先生说得没错,你画的月份牌画远远比我大胆。我画的运动女郎只是衣着大胆,但她们还是生活在男性的权威下,她的阳光是男人给的,她的选择是经过男人同意的,她衣着暴露,看似是女性自我苏醒,身体解放,其实她只是刚好顺应大众期待又迎合男性。而你画的十二钗是心灵的自由,她们不依靠男性生存,有一技之长和男人平分秋色。社会就不会同意。” “为什么不同意?” “因为话语权在男人手上,没有一个男人愿意,女人爬到自己头顶来作威作福。” 这,真是…… 一赫愤怒地站起来,气得满脸通红,她没法反驳杭瘦柳的话,他说的是整个社会问题,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看法。 “你真的决定不刊印吗?” 他点了点头。 “如果刊印,会造成轩然大波。瘦柳画室刚刚在上海站住脚跟,我不想它再一次成为焦点,站在风口浪尖。” “那——为什么以前,你刊印那些运动女郎的时候不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怎么现在就畏首畏脚的呢?”她气坏了,质问他的懦弱。 杭瘦柳眉头紧皱,微微有些不满。 “你以为我是想画什么就画什么,随意刊印月份牌吗?” “未必你作画还有预谋?” “当然。”她说的“预谋”二字也让他真的不高兴和生气起来,“想画什么就画什么那是小孩和成名后的艺术家可以做的事。一个美术工作者不顾受众不思量对象,随心所欲画画是不负责任。月份牌画的终极目标就是让普罗大众喜欢,它所有的意义也在这里。它不需要传教、不需要内涵,只要被大家喜欢。我了解到现在打开国门后,有许多留学归国的青年他们有需求希望国内能进一步开放,而国内的青年人也希望更西洋、更欧美化。运动女郎的月份牌画才应运而生,它不是我突发奇想的灵光一闪。它是承载着许多人的期待而生。男人看到那张月份牌会想,我要找一个月份牌上的运动女郎做老婆该多好,女人则会想,我要做一个这样的运动健康女郎才会讨更多男人喜欢。它给人希望、遐想,所以才大获成功。而你的月份牌无论画得多好,格调多高,首先它不会被男性接受,那么女性也不会接受。即使推向市场,也是失败。” 一赫的脸色难看极了。 美要是变成一场设计,还有什么意思?在商言商,画室打开门做生意,顾客满意永远是第一位重要的,杭瘦柳的话一点没错。但她的心里就是有点不舒服。 杭瘦柳也是满腹郁闷,表白变成辩白,争赢了也没什么意思。 输了的没意思,赢了的也没意思。两人心里都不舒坦。 一赫闷闷出了办公室,坐在画桌前越想越气,索性请假。 “请假?干嘛去啊?你还才来呢?”金怀雪不知底细开玩笑的说:“再说,要请假你得向瘦柳请啊,怎么向我——” “我为什么要向他请?是你招我来的,就是我要走也是向你辞职!” 金怀雪心里顿了一下,想她这话里有话,难不成是和杭瘦柳吵架? “好好好,请假就请假。”他建议到:“四马路上的青莲阁新开了家电光影院,不如去找甄臻一齐去看电影,她正好在家闲得发慌。” 电光影院的电影真是新奇,一赫看得惊呼连连。本来是陪甄臻看电影的她,坐在椅子上不肯挪窝,相同的影片看了四遍,还不肯走。 “这个电光影片真是好,不仅有人物,人还会动,太好看,太有趣了。” 坐在茶室的时候,一赫还在不停赞叹,一扫先前的不开心。 甄臻抿嘴含笑,为她又倒上一杯清茶。 青莲阁的电光影院乃是一位犹太人所开,他从欧洲带来一套电影器材和几卷胶片。租下青莲阁一半的门面,开辟出一半场所,在门口挂上帘子,雇上两名本地人,在门口拉客,坐上二三十人,关灯拉帘子放二十分钟黑白默片。也看不出太多名堂,但图个新鲜,观看的人络绎不绝。 “快歇歇嘴吧,你都说了一下午了。” 一赫还完全沉浸在亢奋中,仍在感叹:“将来如果电影能有声音,那就真是一场结合了音乐、故事、人物、剧情、表演的艺术盛宴。真希望我可以看到那一天。” 说完感慨,她喝了一大口清茶润喉。 “现在不生瘦柳的气了吧?” 一赫差点喷出来,恼火的说:“我没有生他的气,只是有些惋惜,原来绘画在他的心目中就是赚钱的工具” “喔——”甄臻狭促鬼般的拉长尾音。 “瘦柳从小镇而来,一家人都指望他,他能在沪立住脚,就已经费尽全力,怎么可能把生命献给艺术?” 艺术的游戏 2 “瘦柳从小镇而来,一家人都指望他,他能在沪立住脚,就已经费尽全力,怎么可能把生命献给艺术?” 杭瘦柳以前做过甄臻的家庭教师,她对他的情况自然了解。 “瘦柳画室成立了两三年一直不温不火,他早就渴望一炮而红,打开局面。运动女郎月份牌画他精雕细琢了几个月,为了扩大知名度,他还在刊印后特意请人写了几篇讽刺文章。” “啊?那些反对的声浪也是他自己搞的?” “开始几篇确实是,但是后面……工商总长也加入进来,就真是他始料未及的事情。那时候,瘦柳担心坏了,生怕袁总长会给他穿小鞋。”甄臻推了推眼镜,啧啧笑道:“富贵险中求,画室倒真的越吵越火。”她低头饮一口茶水,目望眼前,轻笑出声。各人有各人的命数,甄臻选择了金怀雪,注定不会有大富大贵,但怀雪憨厚、正直,他们的欢乐不会少。 世界的失败有许多的巧合,而成功并不会。 小镇青年杭瘦柳手里有的资源本那么少,给他的机会更是不多。他设计好了一切,只没算到突然闯进来的一赫。 一赫则感叹,杭瘦柳把艺术当作起飞的工具,唾沫横飞把国画批得一文不值来让自己出名。袁克放是毫不知情,真心实意为中国传统文化叫屈。 “如果袁克放知道这一切,一定饶不了杭瘦柳。”一赫颇有些不平。 甄臻噗嗤一笑,丹蔻指头在一赫额头用力戳去。 “你这怨妇口气,帮谁啊?” 一赫呵呵干笑,心虚得不得了,低头猛喝水。 “杭瘦柳就是运气好,现在得袁总长自顾不暇,被总统革了职……” “他被革职!”一赫激动地跳起来,下巴颏儿都掉下来。 甄臻被她吓一大跳,忙伸手拉她坐下,小声耳语道:“你干嘛一惊一乍的?他的事情你很关心吗?” “只是——有些,好奇。” 八卦之心人皆有之。 “对外说是称病疗养,其实就是冷藏。相熟的人传出来些闲言碎语……” “什么闲言碎语?”一赫不停追问甄臻,非要问清楚。 “别问了,我也是偷听了几句。” 甄臻耐不过她,悄悄在她耳边低语。 听完后,一赫如五雷轰顶,完全更不能相信,直道:“这不可能,不可能!” “天下乌鸦一般黑,大家庭里大怪事更多,你就当个笑话听吧。” ———————^_^——————^_^—————————— 当个笑话听? 不关己事当然乐意。事关己身,成为众人笑柄,便是苦笑话。 师生恋、叔嫂恋。一个窈窕淑女,一个风流公子,人间一对苦鸳鸯。 一赫想袁克放的反常,想上官宜鸢出现时,哭泣晕厥柔弱模样,心里不仅烦躁起来,她想哭哭不出来,想闹又闹给谁看呢? 她是他的谁,没名没份。说好听一点是红颜知己,难听一点就是情人。 合则来不合则去,她没有任何立场对他的选择多嘴。 回到家,阴沉沉的房间因为没有开灯而显得更加昏暗,她无力地脱去大衣,力气全被抽光了,她挂好衣服整个人把头埋在衣服里恨不得也顺着墙倒下去晕倒就好。 唉…… 长叹一声,勉强稳住身体,准备回房间洗澡、睡觉。 冷不丁回头,看见一张放大的脸。 “啊!”她被吓了一跳,没好气的斥责:“人吓人,吓死人!你不出声躲在这,故意吓我吗?” “夫人,没有。”阿贞端着空碟子的托盘,委屈地要命,“我叫了你两次,你都没有听见。” 一赫刚才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当然听不见周遭的声音。 “对不起。”她抚了抚自己的额头,心里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绝望,她注意到阿贞端着的餐盘里有几样残星冷炙。 “这些是楼上那位小姐的吗?” 阿贞点头,“是啊。那位小姐一直不肯吃东西,直到先生陪着吃饭,她才动筷子。” 要人陪才肯吃饭…… 一赫默默无语,慢腾腾爬上楼梯。经过二楼书房时门正虚掩,她定在门口,直直站着。 光从窗外透进来些许的微光,暗淡的光线下面,他正坐在窗前矮脚红沙发上,低着头把玩她买的留青雕筷子笼。筷子笼里装满她的画笔,摇一摇哗啦啦作响,他从左手倒到右手,又再倒回来。 寂寞如斯,他是在烦恼什么! 袁克放不抬头,继续低头倒着筷子笼,筷子笼在手里传递速度越来越快。 “哗啦!” 筷子笼掉到地上,画笔洒落一地,五颜六色歪歪斜斜在地板上滚动。 他抬起头,门外的暗影里已经没有一赫的影子。 上官宜鸢在疙瘩楼住下来养伤,袁克放疲倦的说:“她只住几天,找好地方就会搬走。” 一赫努努嘴,十分平静:“只要你愿意,她想住多久都可以。” 这房子,房子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他的,她有什么资格说:不好。 宜鸢基本不出房门,根本不会妨碍到任何人。可是实际上无时无刻,一赫都感觉到她的存在。 她非常礼貌,对待任何人非常客气,非常美丽,洋文非常好,和凯瑟琳、布朗医生交流没有一点障碍。 她没有下楼,但她出现在餐桌上、书房里、客厅中、走廊上……每一个人都迫不及待和一赫分享她们认识和知道的上官宜鸢小姐。 她是真正的"lady",是上流家庭用金钱从小像外国女孩那么培养长大的淑女。像袁克放身上总带着一股英伦"gentlemen"风度一样,"lady"是印在上官宜鸢血液里的符号。不需要像她那样刻苦去学习。直到如今,一赫仍不能昂首挺胸走路,优雅的跳舞,麻溜地说英文。 想到自己最开始对待凯瑟琳、布朗医生的态度和做过愚蠢的事,一赫就为曾经的自己汗颜。 她和袁克放的温度降到了冰点,没有吵架,是交流越来越少。 宜鸢提醒了她,他们的世界如此不同。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差距宽得像银河,有些东西,不是她能昂首挺胸、优雅舞蹈、麻溜的说英文就可以改变的。 心伤心 1 宜鸢提醒了她,他们的世界如此不同。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差距宽得像银河,有些东西,不是她能昂首挺胸、优雅舞蹈、麻溜的说英文就可以改变的。 关于他和宜鸢的关系,袁克放本来想向一赫认真解释一下。但一赫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表现,又让他觉得既然她都不在乎,自己又何必多此一举去解释。 事情总会解决的,不管结局如何,他和宜鸢都不会有结局。 他是为一赫冷漠的态度刺伤到,他的事,她真是一点点都不愿关心,哪怕是伪装的也不屑去做。 他的心情已经被上官宜鸢弄得极度恶劣,再加上冷淡的一赫,每天真是连话也不想多说一句。 同在屋檐下,再绞尽脑汁避讳,也总会有巧遇的时候,况且如果那个人还有心来找。 傍晚黄昏,吃过晚餐。一赫正在书房临摹古画消磨时间时上官宜鸢突然大驾光临。 她手持一本外文书,婷婷站在书房门口,看见一赫,举起手里的书道:“对不起,我……我是来换书的。”她脱去初见时雪青旗袍,改穿鹅黄洋装,细条身段,肤白如雪。笑起来如春花照水,轻眉横舒。 “我可以进来吗?” 一赫呆了一会,才知道点头,局促地搁下笔,站起身请她进来。 "你在画画?"上官宜鸢移步过来,不等邀请,径直欣赏一赫的画作。一赫只好侧过身体,把书桌前的位置让给她。 "沈小姐是在临摹南田的《碧桃图》吗?” 一赫点头。原来她认识自己,那也省去了相互介绍的尴尬。 “南田是花鸟画家,他认为,一个花鸟画家不是画出花鸟生动的形象就能够的。画家的眼中应有落花的缤纷美意,花鸟画应该有一种特别的诗意。" 今日宜鸢有备而来,谈吐不俗,全不是当日晕倒在门前的落难模样。 一赫不语。 “宜鸢不才,小时候也曾跟着老师胡乱学过两年国画。看沈小姐挥毫泼墨也有点技痒难耐,沈小姐不介意吧。”说完,她直接从笔筒中挑出画笔,重新铺开白纸,落笔挥毫,须臾片刻,纸上跃然几朵美丽的水仙。 这段水仙真当得上“朱栏白雪夜香浮”,要神有神,要韵有韵,灵气飞动,幽冷而清澈。 根本不是胡乱学过,而是下苦功认真的练过。 挑衅之情颇为狠戾。 来者不善,一赫微笑着扫视一眼画纸道:“上官小姐的画可比我画得好多了,若能下一番功夫一定能名动四海。” “几年没动笔,让沈小姐见笑了。”上官宜鸢低眉一笑,把画笔插回笔筒,“我不像沈小姐喜欢国画这门艺术,国画太静,静里面还要传出一种哀愁、寂寞。画一朵花,却要在心里装满雨、露、雾、烟……什么东西都要往心里放。我喜欢的是明晰而璀璨的东西,上学时喜欢白话文,新文明,喜欢王尔德、泰戈尔、康德……还要戏剧……” 她故意停顿一下,转头问一赫:“沈小姐,你知道什么是戏剧吗?知道莎士比亚的《罗密欧和朱丽叶》吗?” “一点儿吧。”一赫对她的卖弄和故意厌烦极了,还不得不在脸上维持礼貌,嘴巴开始说出不中意的话来:“你说的是两个相爱的人殉情自杀的故事吗?” “你知道?”宜鸢惊叹的说:“你居然知道莎士比亚!” 我不仅知道莎士比亚,还有《哈姆雷特》、《十二夜》、《仲夏夜之梦》呢!一赫恨不得立即下逐客令请她出去。 但上官宜鸢完全不管,依旧喋喋不休。 “那时候在学校,老师教我们演戏,我演朱丽叶,他作罗密欧,一招一式,他亲自示范……他一手握着我的手,一手扶着我的腰,一句一句的告诉我,这里吐词要轻,这里目光要更柔……” 一赫实在听不下去,不客气打断宜鸢的回忆。 “上官小姐,你不介意我在你这幅水仙图上添上几笔吧?” 宜鸢的表情有些扭曲。 一赫不管她同不同意,提起毛笔,沾满漆黑的墨汁,三下五除二将水仙画个大叉。 干完这一切,她才感到解气。 说话直接不考虑别人的感受,是她最大的缺点。 她做不到隐忍陪笑,也不会背后恶语。有不满,会第一时间说出来。 喜欢、讨厌泾渭分明。 “上官小姐,绘画是直抒胸臆的事,画什么、画得好不好根本不重要。绘画对我就是绘画,我画一朵花就是一朵花,从没考虑过其它。就宛如张纸一样,你明明想画一个叉给我却假意画了水仙,而我想画个叉给你就直接画了。” 上官宜鸢脸色骤变,望着画纸咬牙切齿。 "There'snobreeding!" “和教养比起来,善良是更重要的美德。别只学会了外国人的自以为是的表面,却不学习他们的涵养——” 宜鸢气急败坏,扬起手掌猛然扇了一赫一耳光。 捂住红热的脸,一赫的头脑有些发蒙。 从来都是她甩人家耳光份,没想到今天会被一个小姑娘欺负打脸。 她是应该大哭,还是还给她一个耳光? “你——活该!” 宜鸢说完这一句话,含着眼泪甚伤心地跑了出去。 挨打的没哭,打人的却哭得梨花带雨。 真是欲哭无泪,一赫摸着脸颊真觉得自己像被疯狗咬了。 宜鸢下手颇为重力,到了晚间,一赫的脸还有点红。 楼上的房间又是闹哄哄的,人来人往。宜鸢不愧是学校戏剧社的台柱子,表演委屈、伤心是入木三分,全疙瘩楼的人都围着她转。 一赫拿着熟鸡蛋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在脸上滚着,只怕明天上班时还有异样。 “还痛不痛?” 袁克放端着一盘子热鸡蛋进来。 一赫偏过头,不想被他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 “躲什么?” 他把她拽到煤气灯下,抬起她的下巴仔细审视她的脸。 “别看!”她左摇右摆躲避不及。 “现在躲得这么厉害,开始怎么不躲?打在脸上不疼吗?猪一样!” 还好没大碍,不然…… “没事、没事,小女孩……上官小姐没事吧?” “她能有什么事!” “那就好。” 心伤心 2 “她能有什么事!” “那就好。” 她逃开他的钳制,背对着他坐在梳妆台前故作轻松地把鸡蛋敲开剥壳。 梳妆台上的三折镜子里照出她伤心的脸,颓然欲哭。 他如何舍得她伤心呢? “赫赫……” “吃鸡蛋吧!”玉指一推,把整只鸡蛋塞到他嘴里,“不要浪费。” “……何……” “快吃!这里还有好多!” 她不想听他的解释和道歉,她不需要这些,爱情中有的只是爱和不爱。 ———————^_^——————^_^————————— 最近的一赫迷上了看电影,黑白跳动的画面,吵杂的环境,她可以坐在那里一整天。无论是下班以后还是空闲的休息时光,几乎都耗在电光影院里,重复一场一场光影的节奏。 她不承认自己是在逃。 “我逃避什么?一切都与我无关。” 上官宜鸢不肯离开疙瘩楼,应该说,她抱定主意要和袁克放待在一起,是绝不会一个人离开。 她要住多久,将来该何去何从? 一赫一点也不关心,一点也不想过问。她在努力过她的生活,每一天,每一刻都好充实,好快乐! 欺骗都从自欺开始。 可是最后,所有人都被瞒骗过去,她的心底却无比清楚。 她已经是圈养的金丝鸟,习惯了,他永远围在她的身边,在书房陪她画画、在餐厅陪她吃饭、在黄昏陪她散步…… 而现在,她坐在书桌前,他不在身边;她在吃饭时,他不在身边;她在看电影时,他还是不在…… 心脏在隐秘地抽痛,很痛,痛得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痛到从梦里醒来想告诉他,没有他,她也会什么都不能做。 但是,第二天早晨,她依旧一如既往和平常一样正常。偶尔他们在餐厅遇见,他很安静,她也任何话也不说,沉默着吃完早饭,沉默着告别。 走在微凉深寒的早春街头,她常常走着走着泪流满面。 她想,如果他追出来,她一定会毫不犹豫抱紧他,涓涓细流般的感情已经汇聚成了大海,里面每一滴海水都是他的倒影。不知不觉他已经住在她的心里好久、好久。 但这些话,她只会让它们烂在心里。 她发现她爱上一个人,也发现爱上的人不能爱。 爱一个人是世界上最恐怖的事。 她曾经也饱含深情地爱过一个男人,他不在身边就什么事都做不了,深深害怕他会突然的离开而去不停地改变自己。 以为这就是爱情。 其实,不是。 一刻不能分开的恋人迟早会要分离,因为他们之间只有控制欲和不信任。 爱过一次,太害怕再去爱一次。 怕的是失去,怕的是黑夜来临时他放开的手。 也怕自己爱得太深,陷入怪圈,不停想要掌控他而让他跑得更远。 余冰臣双亲早亡,又无兄弟姊妹,她都做不好儿媳妇,要是……那更是不堪设想。 就做朋友吧!永远的朋友,她不能再进一步,宁愿这样每日每日被寂寞吞噬、被嫉妒撕咬,也不想再进一步后永远的失去他。 她同情宜鸢,看到她,就像看到过去的自己。不要明天绝望破碎的去爱,把爱当作绑架的筹码,让所有人都不快乐。 ——————^_^——————^_^——————— “你真的很爱她吗?怕我再找她麻烦,急匆匆要把我赶走。” “……” “她那么平凡,脾气也不好,我哪点比不过她吗?她若有一丝一毫强过我,我也认命服输……但她什么都没有……我……我不甘心……” “我中意她,所以她不需刻意讨好我,平常的一举一动我就已经很喜欢。爱情就是甘心情愿愿赌服输的游戏,我三哥哪一点又弱于我呢?你不甘心,他也同样不甘心。” “唔……” “你既然不愿回北平又不愿回松岛的上官家,我会尽快安排好船送你去欧洲。” “老师——” “请不要叫我老师,我愧对老师的称号,没有教育好你,到现在伤害了这么多人。” 张隼在客厅看报纸,见袁克放出来,马上机警地站起来。 “七爷。” 他点点头,眉头紧锁,身心疲惫。 “北平有什么消息吗?” “没有。”张隼摇头,“照理说,三爷离婚这么大的事情,家里应该早是掀天动地。但现在一丝动静都没有,连郑夫人都一点不知道他们离婚的事。” “我猜想三哥和宜鸢只是达成离婚的协议而已,并没有在长辈面前过明路。宜鸢离家也许就是想逼三哥就范,把离婚的事昭告天下。” “哎呀,如果真是这样,那三少奶奶这一招就太狠了!” 她是破釜沉舟,不留退路。 “三哥如往常一样吗?” “是,北平的消息说,三爷没有一点异常。每天照常去军部上班,和友人应酬神色、举止也无不同之处。” 袁克放眉头打了几个结,在房间迈方步。 “鹰立如睡,虎行如病。越是平静越是要小心。三哥极爱脸面,一定是不想落人口舌,才把这婚变之事隐瞒下来。我与他虽无同母之情,可还是兄弟。没想到会走到这般同室操戈的境况。” “七爷,你也很无奈。三少奶奶执拗固执。她是赖定你,你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 “哎——”袁克放拍打着沙发靠背,“我若送她回去,她必死无疑。所以,我只能偷偷送她到国外去,希望她永远不要回来。” 即使她永远消失,他和三哥的隔阂也是结定的。 他注视着窗外连绵的山峦,深知凶险。三哥袁克栋老谋深算,机敏诡谲,他一定不会轻易放过自己。而现在最使他担忧的是一赫的安危,怕三哥拿他身边人开刀。 “多多派人跟着一赫,不要让三哥的人钻了空档。” “是。每天都有人跟着沈小姐的。” “当务之急,联系船票把宜鸢送走?” “下个月初有趟船去法兰西,已经定好了头等舱的船票。” “好。” 两人的谈话正告一段落,袁克放便听得楼上一赫房间传来巨大的喧哗吵闹,其间还夹杂君君的哭声。 他和张隼马上飞奔上楼。 一赫的房门大开着,他们进去一看,大吃一惊。 一赫抱着君君被逼得倒退到墙角,宜鸢站在她面前泪流满面,手里举着匕首对着自己的喉咙。 “上官宜鸢,你想干什么?” 袁克放一个箭步上前,猛力夺下宜鸢手里的匕首扔到窗外。 宜鸢“呜呜”哭泣着跌坐地板,伤心地哭喊道:“不,我不想去欧洲……你为什么就容不下我呢?我只想待在你身边,哪怕做佣人都可以!” 他懒得理她,在他心目中现在的宜鸢就是个疯子。 “赫赫,你没事吧?” 袁克放忙扶着胆战心惊的一赫出去,暗暗决定今晚就要把宜鸢送走。她能把匕首对着自己,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对着别人。 “我不想去欧洲啊……啊……” 临出门,一赫回望宜鸢,她毫无仪态趴在地板上哀伤哭泣。 那一夜,一赫是在凯瑟琳房间渡过的。 第二天早上刚起床,阿贞就报喜样的对她说:“昨晚,上官小姐走了。” “走了?” “是啊。”阿贞头如捣蒜,“我亲眼看见的,被张先生架起来走的——” 那么美丽的女孩,居然为爱情卑贱到被人拖走,听起来使人好不心酸? 重逢 1 星期天休息,凯瑟琳知道一赫最近心情不好,便充当她的陪护,一起去青莲阁电光影院看电影。 "电影这么好看?" "好看啊。”一赫心里想:而且还可以放空自己,沉浸在故事中什么都不用想。 可再好看的电影也会有要散场的时候,电影院的人全走了,伙计开始用扫帚打扫地面,一赫才恋恋不舍起来。 "赫,该回家了。" “是。” 她木然地点头,慢腾腾起来。 走出电光影院,大街上行人匆匆,残阳西坠,已近黄昏,一个下午就这样消磨过去。 她跟在凯瑟琳身后慢慢挪步,身边经过的人都忍不住回头侧目看她。 猜测这位年轻白净姑娘,一定是上海滩哪位财阀的千金吧? 漂亮的长洋裙子,厚实保暖大衣,别致的暗红色圆帽子,乖乖的齐耳短发,整齐干净。 见过她的人无一不会认为眼前的时髦女郎不是刚从国外回来的小姐,就一定是圣心学校的女学生。 绝不会有人会知道,她几年第一次上北平时同样紧张地手心冒冷汗,手指死死捏着长裙,紧紧躲在丈夫身后,眼望着脚尖,不敢多行一步,多看一眼。 现在的她虽然还是喜欢中餐胜过西餐,可是刀叉使用地熟练,知道如何优雅地切开牛肉而不发出一点声音;还能自如地在犹太人的商店讨价还价挑选心仪的洋裙大衣,玻璃丝袜,小羊皮鞋…… 她过了桥,走进新世界。 过去被永远抛在身后。 街上有小摊小贩,挑菜卖花。她们走走停停,并不急着回家。凯瑟琳对什么都有好奇,一赫不得不一点一滴向她慢慢解释,这是卖杏仁茶的、那是卖烤白薯的、这是江湖牙医、那是打梳头油的…… 路过一家新开的广东饼店,黄澄澄大字招牌,里面摆着崭新漂亮的玻璃柜,陈列的鸡仔糕、老婆饼、核桃酥个个腰大肚圆讨喜可爱。殷勤伙计在外招揽顾客。 两人相视一笑,果然有些饿了。 进来饼店以后,才发现里面不但卖饼,还有各色各样的小零嘴和甜食,都是时下女孩流行和爱吃的东西。 一赫嗜甜,如果甜食能又香又脆就更妙。她在零食堆里不停寻找自己的爱物,耳边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请给来一斤冰糖松子。” “好嘞,一斤冰糖松子,先生稍等。”伙计麻利地打开玻璃柜,从里面拿出冰糖松子称好,用牛皮纸包起来裹紧系上麻绳递到柜台外的顾客手里,“先生,你的冰糖松子一斤,请拿好,一共两块三。” 一赫寒毛都立起来,想被急冻住的冰冻人。 “谢谢。”余冰臣接过松子,从手提包里翻找钱包。 千真万确,他……真的是——余冰臣。 虽然他脱去长袍马褂,穿起西服,拿起牛皮包,但一点没错真就是他。 绝不会错! 即使他瘦了、黑了、亦苍老了。清瘦单薄,鬓染白霜。可便是燃成了灰撒到大西洋一赫也能一眼认出来。 他的声音那么熟悉,他的笑容、说话时独特的断音…… 一赫瞪大眼睛,呼吸都停止般难受。 是的。 直到今天此时此刻,她依旧难受,不再像世界末日撕心裂肺样活不了的毁灭感。可胸腔还像闷着一盆火,噼噼烧着,热热的痛楚想流泪、想哭泣。 余冰臣根本没想到身后戴帽子的女郎会是他失去的恋人,他低着头,一手提着冰糖松子,一手从包里翻找。钱包从皮包里掉出来,正好滚到一赫脚边。 一赫大鄂,急忙退开两步,慌张地别过身体。 凯瑟琳狐疑不解一赫的反常,她弯腰捡起了钱包。 “Thanks.”余冰臣接过钱包,道谢。 “不客气。”凯瑟琳的中文也很棒。 余冰臣付了钱,提着冰糖松子出了店。 凯瑟琳回过头来,“赫——” 此时的一赫拼命压抑,却还是不自觉流下眼泪。 “喔,亲爱的,你到底怎么呢?” 一赫仍是哭着,像夏天突如其来雷暴雨,酣畅淋漓。巨大的雨声遮住所有的声音,她只知道自己的哭声和心碎。消失的过去又回头来找她,仿佛看见曾经的自己还站在桥的那一头哭泣,她过不了桥,到达不了彼岸。 “赫!赫!你去哪里?” 一赫不理会凯瑟琳的呼唤,扭头跑出饼店,街上人来人往,唯独不见余冰臣的身影。努力寻找,人群的夹缝中隐现一个身影提着冰糖松子,时有时无。 “冰臣、冰臣……” 她低泣两声,抬腿向他的身影跑去,内心中积攒了好多话想告诉他。 好想问一问,你还好吗? 在决绝离开后,你还伤心吗? “冰臣,余冰臣——”她拼尽全力朝消失的背影大喊。 “喯!” “啊——赫——” 追着一赫出来的凯瑟琳失尖叫一声晕了过去。 飞驰的马车撞倒了奔跑中的一赫,马蹄踢翻她的身体,她倒在坚硬的地上,头砸到地面,血染红了她的黑发,漂亮的小圆帽子也滚到了水沟。 余冰臣立住身体,回头张望。 他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那声音还是他魂萦梦牵的人。街头发现意外,有人受伤。他想去看看,但是很快来了更多的人,人潮越来越多,将他挤到最外面。 他们把伤者抬到马车上,送去医院,地面上只留下一点浓稠的血迹还有远处水沟的帽子,洋帽子被小乞丐捡起来戴在头上玩耍。 这个城市每天在发生故事,也每天在发生事故。 余冰臣没有多逗留,转过身提着冰糖松子离开这条热闹的街。 自从一赫走后,他便冷了生活的心。 他曾无数次到司空巷找沈右横追问一赫葬在何处,沈右横死活不肯告诉他,最后,居然将古董铺一关了之,走之大吉。他万念俱灰,生时没有好好待她,死后连祭拜都做不到。他没有心思再经营生意,也没脸在吴门县待下去。筹措一批钱,自费去美国游学。 说是游学,其实就是自我放逐。远涉重洋,他没选择热门轻松的课程,特意学习最苦、最累的农业。 在美国学习期间,余冰臣亲身体会到普通美国人的生活。看到这里并非天堂,也不是遍地黄金,可是黄金主宰大地上的一切。有些同学,家庭生活优越,但他们凭自己工作报酬上大学。同时,在美国有些人是百万富翁,他们的父母亲人却穷困潦倒、度日如年。 重逢 2 他在美国不但刻苦学习理论知识,而且非常重视实践。初到纺织厂实习时,他不怕苦不怕累,主动要求学习维修机器。他也曾到农厂实习,住在农户家里,参与收割、喂马、挤牛奶、耕田土、喂牲口、维修农机种种粗重工作。当时,他每日四时半起床,五时上工工作,每日午前做满七小时,午后自修。谦谦公子沦落到做最辛苦、低贱的粗活。他只有这样来惩罚自己,麻痹自己。不到两年光阴就把他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刚回到家时,浅碧和众人皆不敢相信,眼前衣裳褴褛,面容憔悴的男人会是余冰臣。 他回到祖国,经过调查。发现中国的纺织业很有发展前途。于是卖掉吴门县的祖宅、家业,来到上海发展。当年春天,正巧上海有个纱厂因为兴办者经济告罄,建厂工程不得不停下来。他便把纱厂买下来,继续兴建。两个月后纱厂终于建好,定名“一臣”纱厂。 一臣纱厂的资本为二十万,纱锭为一万余枚,在上海只是排不上的小厂。然而开工不久,即显示出它的竞争活力。它生产的棉纱,不仅是上海华商纱厂中的上乘之品,而且还超过外国纱厂的出品,为“上海纱厂之光”。 一臣纱厂在短期内能有如此佳绩,和余冰臣的经营思想和管理措施是分不开的。他亲临工厂车间,直接指挥生产,并对帐房、栈房、物料管理人进行监督;亲自制定生产、设备、维修、消耗、产品及成品的统计表格,并要求负责人认真填写,以便及时了解工厂的经营状况,不断改进生产工艺。还不停搜集市面上最佳纱若干种,检验其优点所在,再将优点汇聚于“一臣”纱厂所出之纱中。 一臣纱厂一跃成为上海纱厂中的佼佼者,订单源源不断,余冰臣名声大振。 他成功了,可是他最希望分享喜悦的人永远不在身边。 能为她做的,只是每天不间断在她的灵位前摆上她爱的冰糖松子。 “老爷,回来了。” 看见余冰臣回家,浅碧端起满脸微笑迎了上去。余冰臣点点头,把手里的冰糖松子交给她。她接过松子,未发一语。微笑着将它们放在桌案上。 自从一赫走后,浅碧以为自己熬出头了,终有一天可以扶正。她肚子好生养,孩子生起来一点不费力,老爷一碰她,她就有喜。生了长子余子涵无几个月又有身孕。 余夫人的位置不该她坐谁还能坐? 余冰臣要去美国,她是极力反对,一哭二闹三上吊全使出来,她担心丈夫会一去不回,更忧心下半生无依无着。只是余冰臣去意坚决,对她的苦恼视若无睹。 她只好悄悄去疏通关系,重金请族中长辈,让他们出面美言,至少能在余冰臣出国前把她夫人的名份定了。当着宗祠祖宗灵位,余冰臣勃然大怒,怒呼:“妻是妻,妾是妾,今生今世,我的妻子唯有沈一赫一人。” 他头也不回,登上远洋的客轮。 一别两年,浅碧带着孩子,漫漫长夜甚为孤寂。她恨余冰臣,也恨沈一赫,把她弄到这个家受这样的折磨。从来没有人关心她,爱护过她,只把她当作生育的机器。她性情变得易怒而暴躁,尤其对待女儿余子馨特别严厉,稍有不如意,不是用力掐她胳膊就是捏她大腿,小孩儿经常浑身是伤。若被人瞧见伤处,就推说,孩子皮,奶妈又不当心,摔的。子馨才一岁多,不会说话为自己辩解,只是怕母亲怕得要命。 子馨的厄运在父亲余冰臣回来到上海后才结束,浅碧怕余冰臣发现,不敢再虐待女儿,不顺心也只打她几下手心或是屁股。 上海是花花世界,“一臣纱厂”的业务蒸蒸日上,余冰臣不少生意上的伙伴都在劝他再找一个伴侣。 每到这个时候,余冰臣只从怀里掏出一张旧照片,端端正正摆在桌子上,道:“我的夫人在这里,你们怎么能当着她的面说这些呢?" 照片上的一赫恬然安静,目光沉静看着前方。 众人自掏没趣,再不劝他。 浅碧知道后有些怅惘,又有些安心。余冰臣人没死,心却早死了,全世界除了一个死去的沈一赫,再不有人走入他的内心。 浅碧将余冰臣脱下来的西装掸去浮尘,恭顺的说:“老爷,书房里有两位从北平工商局来的访客……” 北平工商局! 余冰臣浑身一震,血气向往头顶冲去,语气不稳的问:“他——说什么吗?” “没有。只是说要等老爷回来面谈。” 余冰臣撇下浅碧匆匆往书房赶去,走到半路,又像想起什么,折返回卧室,打开保险柜,里面的最底层放着一把寒光闪闪的手枪。他拿出枪,装好子弹,把枪放进内兜。 书房等待的人不是袁克放,他们虽是工商局的工作人员,但并非受袁克放指派而来。只为明年在巴拿马举行的万国博览会工商局决定先在国内举行一次小型的博览会。他们是发现一臣纱厂生产的棉纱质量上乘,特意来邀请余冰臣参加博览会的甄选。 这一切,在家赋闲的袁克放自然是不知道的。 客人离去后,余冰臣呆呆望着桌上的请柬出神。他恨袁克放入骨,早已经暗暗发誓,有一天遇到直接打爆他的头。 手枪在怀里沾染上体温,他拿出来摩挲着,仿佛看到一赫的温柔笑容,还有他们在吴门县快乐的乡间生活。 男耕女织,琴瑟和鸣。 他举起枪瞄准窗外层层绿色。 “啪!” 树枝上的麻雀应声坠落,余冰臣端着枪,鼻子里充满一股冲人的硝烟味道。 “啊……爸爸打中了!打中了喔!” 长子余子涵站在树下,冲二楼的余冰臣大呼大叫,他扬起小手,如意吉祥花纹的银手镯在阳光底闪闪发光。 看完麻雀,余子涵带着妹妹余子馨进到客厅,发现桌上摆着的冰糖松子,顿时欢呼雀跃。 拆开牛皮纸,子涵吃了一个,子馨也学哥哥踮起脚尖去拿,清甜的松子还未送到嘴巴,就被进来的母亲一巴掌拍掉。 “吃吃吃,这是给死人吃的。” 子馨憋着嘴,眼睛含着豆大泪水不敢哭出来。 “哭哭哭,哭给谁看?” 浅碧抽出发簪朝女儿胳膊狠狠扎几下。 子馨躲闪着哭泣,柔嫩的胳膊上马上出现几道红印子。 逃避 1 仁济医院和一年前相比没有一点变化,医生仍是相熟的,环境也是熟悉的,唯一能看出改变的是医院里的树高了,原来是两层楼那么高,现在长到了三层。 病房外二十四小时有人站岗。 一赫躺在床上,她知道他就站在身边,可是一直不睁开眼睛。 被送来医院后袁克放第一时间就赶了过来。 看见受伤的她不问缘由劈头盖脸把张隼大骂一顿。 第一次,看见他对人发火。原来玩世不恭的他板起脸来训人是非常可怕的事情,比杭瘦柳更凶。 他追问她事故发生的前因后果。 一赫摇头,佯装称什么都不记得。 医生说,撞到头,对出事那一瞬间的记忆会有逆行性的遗忘。 他想知道怎么都可以知道,有保镖可以询问,还有凯瑟琳在她身边。了解清楚后,袁克放惊诧中又很忧怒。他派人去了解余冰臣的底细,知道后更是生气。 他没想到余冰臣会阴魂不散,天下这么大,他非要来上海开纱厂?世界上有这么多女子,为何还对一赫念念不忘? 袁克放更加担心的是自己和一赫的关系,他们看似亲密,实则疏远。 同处一个屋檐下,有了肌肤之亲。可余冰臣一出现,所有的美好立即脆弱地像冬天湖水的冰面,到了春天就会融化。 这么长时间来,他一直怜惜、隐允一赫的任性和退缩。是因为怀着希望,他想就是再冷的石头,拿火热的胸怀捂着,三年也会捂暖。 强迫一个女人有什么意思?他要她心甘情愿和她一辈子。 然而现在…… 看来这些都是一厢情愿的想法? 无论他做什么,做得再多,再好,她的心里面也没有他的位置,一点也没有。 他如傻瓜,最后什么也没得到…… “你要装睡到什么时候?” 一赫的睫羽微微颤动着,纯白的被褥下花瓣般光洁的脸蛋上有少许擦伤。被窝底下的手捏紧拳头,屏住呼吸,就是不睁开眼睛。 “我给你讲个故事怎么样?”他不勉强她醒来,自嘲的一笑,自顾自的说下去:“你说我像不像农夫与蛇里面的农夫?” 一赫气得要跳起来大叫:“我才不是蛇!不是!” 她忍住了,蜷缩在被底仍一动不动。 “沈一赫,你心真狠。” 他握紧掌心然又松开,站起来顿了一会,开门离去。 没有争吵,她甚至没有说一句话。他们之间的关系便盖棺定论了。 三年时光,一千个日夜,除了在医院治病的时候,他待她总是温柔体贴的。真如宝玉对黛玉所言:“当初姑娘来了,那不是我陪着顽笑?凭我心爱的,姑娘要,就拿去,我爱吃的,听见姑娘也爱吃,连忙干干净净收着等姑娘吃.……” 可如今叹一句福薄缘浅,无奈、无奈。 “你可考虑清楚了,赫?” 一赫把药丸仰头吞下,“难道你不欢迎我和君君吗?” “胡说!我怎么会不欢迎你呢?可是出国不是郊游,没有三五载可回不来。我怕你到了异国他乡又思乡情切。”凯瑟琳循循善诱:“我看你和戴维好像有点矛盾,希望你不是为了气他而做的决定。” 一赫把手里的水杯放在桌上,沉默良久。 她低头看着膝间柔白粉嫩的手指,那些刺绣留下来的薄茧都已经消失了,三年的养尊处优它们变得和普通女子的手一模一样。 她再不是绣技绝后,也不再是余夫人。 “如果你觉得不好意思,我可以去请戴维——” “不。凯瑟琳,请你不要去找他。去英国是我自己的决定,不关任何人的事。” “可是——” “那天——”一赫苦笑一下,“我们在饼店遇到的男人……是我的前夫……” 凯瑟琳愣了一下,才理解她当日的反常。 “我的上帝。”凯瑟琳走过去紧紧握住一赫的手,抚摸她的脸道,“亲爱的,当时你一定很伤心吧?” “是,是很伤心……” 对面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同床共枕几年的爱侣最后沦为这样的结局,怎么可能不伤心,不感慨?虽然这些早已经与爱情无关,可是彼此共渡的岁月是印在心底的旧时明月。她已经变成更好、更优秀的她,但余冰臣永远是她生命中重要的一章。 此去经年,乍然相逢,澎湃的眼泪是对过去时光的祭奠,短暂的震惊过后,她发现内心对他的恨早不知不觉烟消云散。她不恨他了,甚至不再怪他。而是淡淡心痛,像心痛一个老朋友的沧桑巨变。 回想起分别时惨烈和难堪,她为年轻的自己羞赧。 太不懂为别人考虑,在婚姻中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全依赖在另一个人身上,余冰臣爱她,对她好,她就高兴,若有不周到、不体贴,她就胡思乱想,不得安宁。 最终,让他们从爱人变成仇人的不是名誉、金钱或是别有居心的挑拨。是大家都累了,为维持这段感情筋疲力竭,他想放手先休息一下吧,只放一会……没想到,这会让他永远失去她。 她追出去,不是想挽回什么,连自己也说不清想对他说什么。 也许,只是想再叫他一次,看他一眼。 仅此而已。 “赫,你还爱他吗?” “爱?” “是啊,究竟是爱你的前夫更多还是爱戴维更多?” 一赫茫然地看着凯瑟琳,老实的回答:“不,凯瑟琳。我不知道我更爱谁?甚至,你说的爱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如果爱是怕他冷、怕他饿、担心着他的前途、苦恼着他的苦恼的话,那么我想我更爱余冰臣多一些。可如果爱是喜欢和他在一起,听他说话,看他微笑,希望能一生一世和他走遍千山万水,毫无疑问,我更喜欢德谦。和余冰臣在一起的我,谁都不喜欢,而德谦总使我变成更好的我……” “我也常常思索,夫妻是五伦里最独特的关系。有一首诗形容得最恰当不过,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逃脱 2 “我也常常思索,夫妻是五伦里最独特的关系。有一首诗形容得最恰当不过,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凯瑟琳中文对话很好,古文就比较欠缺,她看着一赫,不太明白其中的意思。 “这首诗说,夫妻不仅是世界上最亲密的恋人,也是最容易反目的仇人。” 凯瑟琳皱眉,“我只听说过,中国人把今生的夫妻比喻成修行了几辈子缘分的人,怎么会是仇人?” “正因为纠葛太深,付出太多,所以对方稍有的不好就像梗在心里的刺,积累越多越是仇恨。患得患失、易得易失。我已经害怕做人的妻子,我不敢去爱,也怕爱得太多。” “如果现在要你选择,你愿意和你的前夫在一起还是和戴维在一起?”凯瑟琳十分固执于这个问题。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再回到余冰臣的身边,而德谦,他的身边有宜鸢小姐……每次当我看见宜鸢小姐,就像看见以前的自己,爱得卑微又无助,彷徨又可怜……我和她都不是德谦最好的终身伴侣,我与德谦相逢太晚,而宜鸢小姐并不得德谦的欢心。我的离开,有一半是为宜鸢。希望我走后,宜鸢能看清楚,即使没有我,德谦也不会选择她。” “赫,我怎么觉得你的离开不是不爱戴维,而是你太爱、太爱。” “也许吧。”一赫绽放出一种难以用文字描叙的表情,“爱一个人时会想永远不要分离,而很爱很爱一个人时,可能会远远地离开。” ————————^_^———————^_^———————— “她真是这么说的?” “是的。”凯瑟琳点点头,“唉,世界上有多少风流的男子,就有多少痴心的女子。戴维,这是否就是东方的含蓄?过多的为别人设想太多有时也是一种负累吧。” 袁克放看着凯瑟琳澄明的灰绿色眼仁,企图从里面找出一丝谎话,可他发现这是徒劳。 笃信上帝是不会说谎的。 《八至》也不是一个洋人能背诵和知晓的唐诗。 一赫已经成熟,通晓婚姻的真谛,知道爱情、婚姻也是不可靠的。《八至》之中她读出了悲悯,不但同情自己也原谅了余冰臣。 袁克放伸出手在脸上抹了几把,想把疲累和烦恼都抹掉。 “凯瑟琳,我不想她走。” “戴维,我知道你的心情。”凯瑟琳为难地拍了拍他的肩,想给予他一点安慰,“可这是赫的决定,如果你爱她,就不应该违背她的意愿做任何她不想做的事情。” “我难道还不够尊重她吗?她现在回报我心意的又是什么?”他苦笑,“我给了她主见,长了她的见识。而她有了主见后第一件事就是要离开我,我眼睁睁看着她走还不能说不吗?” “无论她在哪里,她都不会忘记你。” “这是不够的,远远不够……” 他的痛苦到了极点。 “七爷,要是不想沈小姐走,我们有很多办法。天津卫、北平城郊、上海、姑苏,袁家有那么多宅子,不怕锁不住她?” “张先生!你的言论太荒唐了!怎么能为自己的私欲而禁锢别人的自由!” “她的性命是七爷救的。做人要知恩图报!” “戴维救赫,难道是为了她的报答吗?帮助弱者是男士的责任。不管你对她有过任何恩惠都不成为要挟她的借口。如果你敢这么做,我以上帝的名义发誓,一定要把你们的暴行公布于众!” “你以为你能?”张隼狠力地地握紧拳头,“中国女人就要中国老爷们调教。七爷就不该太惯她,什么都依她。早该绑起来,让她哪里也去不了!” 凯瑟琳吸了一口凉气,刚想出声说:那是强暴、是侮辱! “住嘴!”袁克放马上反驳道:“我要是那么做,和父亲哥哥们的土匪作派有什么区别?” 张隼嘴上没有说话,心里不服。心想:土匪作派怎么呢?办得好事才是硬功夫。对付女人就得硬,摁在底下老实了,把娃娃一生,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全干净。不然像你们天天整点虚无缥缈的东西,一来二去,养得她心大主意大,还弄不住她不走。现在愁心了,恨不得拿豆腐撞墙,面条上吊。拿着她上上不得,下下不得。 ———————^_^———————^_^————————— 洋人热爱舞蹈,交际舞、狐步舞、伦巴、华尔兹……杭瘦柳学了大半年也没学囫囵。每次和洋人应酬,在舞会上就有点畏首畏脚,不敢越雷池一步。 本来,交谊舞就是西方传来的东西。洋人人高马大,女人昂首挺胸,跳起舞来自然是风度翩翩,似蝴蝶飞舞。可国人垂头含胸,溜肩细脚,女子宛如无力的芦苇,风一吹就要倒,跳起舞来像医院重病号相扶相助,难得舞姿优美。 金怀雪和甄臻华人中算是跳舞的翘楚,但和洋人站一起立即相形见拙,杭瘦柳是更不敢下舞池了,更谈不上邀请舞伴。 大战后,许多的俄国贵族被驱逐出国,流落到上海。为了维持生活,他们卖掉钢琴、银餐具、名画……最后只能卖儿卖女。舞场里每天都有许多年轻貌美的白俄小姐,出一点钞票就能共舞一曲,钞票越多,她们愿意的程度就越大。 好马配好鞍,美人配英雄。若不是腰间有硬通货,没有哪个冒失鬼敢邀白俄女人跳舞。 “你没有看错?” “我怎么会看错?你不相信一个画家的眼睛和观察力?”杭瘦柳把削好的天津鸭梨递到一赫手上。 一赫不好意思道一声:“多谢。” 伸手去接,扯动额头上的伤口疼地龇牙。 “郑先生舞跳得蛮不错的,简直能叫满场飞了。”杭瘦柳坐在病床前,他今天是来探病的,“而且他好厉害,和洋人一块就说英语,和那些白俄女人一块就说俄语,真让人佩服。完全是舞场焦点,我都不敢上前打招呼。” 一赫低下头默默啃着水果,嘴里的鸭梨如同咀蜡。她是心小气傲的女子,虽坚定放下一切,可听到他和别人的风流韵事,心里还是很有点吃味。 放她走 一赫低下头默默啃着水果,嘴里的鸭梨如同咀蜡。她是心小气傲的女子,虽坚定放下一切,可听到他和别人的风流韵事,心里还是很有点吃味。 “你不舒服?” 她突然地情绪低落激起杭瘦柳敏感的神经,他看过她突然高涨的快乐,眉飞色舞,也看到现在她忽然的低潮。 “郑先生和白俄女人跳舞你不高兴吗?你看你的表情活像是一位太太听到丈夫出轨。” “你——”一赫涨红了脸,又气又恼,杏眼瞪着无意冒犯的杭瘦柳。 杭瘦柳也被她认真的样子吓了一跳,知道失言,立马道:“我是开玩笑,你不要介意。” “请你下次不要开这样的玩笑!” “好。” 心里无鬼,对玩笑自然能一笑置之,她就是太在意、太在乎才迈不过心里的坎。 一赫拉起被子,头朝里睡下,无声地发出逐客令。 杭瘦柳悻悻站了一会,告辞出来。 他觉得有点怪,可又说不明白具体哪里怪。 ——————^_^—————^_^———————— 袁克放不再回疙瘩楼,索性便在查理饭店租下一间套房,日日笙歌,大开宴席。 最近,他和粉蒸肉杠上了冤仇,每顿必点这道菜。 “聚福楼”、“香满地”、“客再来”大上海叫得出的饭店都送过这道菜给他品尝,无一例外没有一家他是觉得好吃。 “还是御厨?怎么连一道这么简单的菜都做不好?” 把厨界翘楚找来,他不分皂白,劈脸骂人。 厨子也是有尊严的! 他这样挑剔的行为引起公愤。 “袁总长到底不满意什么,是淡了、咸了、还是菜式、花色不合心意?他只说不好,到底哪里不好嘛。” “得罪了,得罪了。” 张隼低头打着哈哈,把厨子们送出去。 他的不满意不是味道淡一分还是咸一分,是做菜的那个人不对。 计较的也是那个人。 天底下饭店那么多,名厨那么多。没有她,难道自己还吃不上一碗粉蒸肉? 只要他愿意,他天天吃,顿顿吃。 可又有什么意思? 越想越气,他拿起筷子狠狠把肉塞到嘴里,报复性大嚼,喝一大口水,又抄起一块。 五花肉肥腻多油,不可多食,容易起腻。他又连吃几顿,再吃下去,心里涌起噁心,“呜啦”全吐出来。 张隼赶紧把桌上的粉蒸肉端开。 “用鱼招待客人三天,鱼和客人都会臭。七爷为一个女人把自己弄得这样,何苦?” 袁克放用茶漱漱口去掉浓腥味。 “再说,七爷我们住在饭店是不是太高调了,这里人来人往,三爷的人马若来,我们没有回旋余地。” 袁克放抿一口马爹利,倒在丝绒沙发上:“该来的总要来,男子汉顶天立地,我打开门迎接三哥!” 张隼以为他是为了一赫颓然不振就大错特错,一赫要走,他固然难受。但不会让他失去理智。 对于宜鸢他已经无计可施,只能通知松岛的上官家前来接人,或许从一开始他就要狠心地拒绝,不给她任何希望。 三哥一直按兵不动,北平也一点消息没有。他怀疑也许不是没有消息,而是消息被封锁或是眼线已经被发现。 如果是这样,他更担心在北平家里的母亲,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走到明处,留出破绽让三哥对付他。 “松岛的上官家来人了吗?” “来了。是二少爷亲自来接的三少奶奶。而且还听说,上官家有两位小姐正好在上海求学。” 上官嘉禾是宜鸢同胞的亲哥哥,宜鸢可以不听别人的话,这位哥哥的话总要听几句。 “难怪……宜鸢一定是说要来上海找姐妹散心离开的北平,没想到最后来个金蝉脱壳骗了所有人往我这儿来了……” 他躺在贵妃椅上,目光穿过透明玻璃,看见窗外晚霞满天,黄埔江面波光粼粼。有小舟泊在上面,一帆连着一帆。不禁想起当初去木渎镇接走一赫的情景。 他乘船从山塘进入木渎,第一次走进江南水乡,领会到原来江南水乡比威尼斯还要蜿蜒,街道是依河而建,临水而造,前巷后河构成河街相邻,独具一格的水域特点。 许多人家的后门就有一个水码头,从船上搭起一块跳板,就可以从后门走进屋里。水码头是用长长条石插进石驳岸,没有扶手,没有栏杆,像悬梯似的下到水面。他站在水码头上面,看底下的河水,清澈游荡,有蜿蜒流动的水草和小鱼摇曳。对面的水码头上站着一位少女在浆洗衣服,发现他的目光,骤然红了脸庞,端起木盆回家去了。 阖闾城碧铺秋草,乌鹊桥红带夕阳。处处楼前飘管吹,家家门外泊舟航。 在这里终老也不错啊。 盖一间临水的家,黄昏时牵着她的手在乌衣巷里散步,白日看她在水码头上洗衣、洗菜。将来有女儿,父女两人一齐坐上小船在水道里玩耍,他要教会她游泳,在水泽做游戏。 “七爷,真让沈小姐走?” 张隼的话把他从梦境里拉回来。 他看着张隼,没有说话。 如果能选择,他希望真能做一个恶人,把她强留在身边。可他从木渎接走她时,就答应过外婆。 一赫若是康复了,要走要留,绝不强她半分。 当时的轻松变成此时的心痛。 他想说,不。 又说不得。 没有勇气 住满一个星期,额头上的伤终于要拆线了。大家来接一赫回家,袁克放也来了。 一赫望着镜子里额头上的伤疤,开玩笑道:“布朗医生,你缝得真难看。早知道这样,我自己对着镜子用绣花针绝对比你缝得好看。” 大家哄然大笑。 袁克放没有笑,无言坐在靠墙的椅子上,嘴唇向下闭着,浓墨的眼睛像盛满着翻腾的海水穿过人群直直看着她。 她也没有笑,看他就很难过,怎么会笑得出来。低垂下头颅,让额前的短发遮住她的脸上的伤口。 船票已经订好,半个月天后出发。 怀着一种默契,大家默默地退出去把空间留给他们。 一赫背对着他往皮箱里收拾东西,越收拾情绪越烦躁,一股脑揉进去,“哐叽”重重盖上皮箱盖。 在他审视的目光下,她做不到无动于衷。 她踱步走到窗前,推开沉重的铁皮窗户呼吸一下窗外的空气,春在枝头已十分,嫩黄的小叶子在阳光下飘摇,树下的护士小姐们嬉笑着把白色床单晾晒到铁绳上。 洁白的床单在风中翻飞发出“哗哗”声音,使她想到小时候在水乡,发洪水时,呼啸的洪峰和洪水退去后一屋的狼藉。 她想说:你不要这样看我,我是自由的,我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 可未语,鼻子就开始发酸,说不出完整的话。 “赫赫……” “嗯?” 她回头发现自己已经陷落他的阴影里。 “嘿,还记得你在这医院里说过的话吗?” “我说过很多,很多,大部分都是蠢话,你指的是哪一句?”她望着他的眼,故作轻松,希望大家能不失仪态互道再见。 他的头抚摸她的头发,再到她的脸庞,贪婪看着他喜欢的容颜。 “你说,将来赚钱了要把欠我的都还给我。” 她点点头,泪盈于睫。她欠他的,是穷尽一生一世还不了的。不只是性命,是他打开的世界,丰盈她的内心,让她傲雪霜,有勇气。 “你让我一条一条记在账本上。” “是的……”她忍不住想哭,手指不知何时攀在他温暖的胸膛,感受底下热烈的心跳。 “可我没有账本,你的一切我都记在心里。第一次见你,你对我说,'先有了想象才有了这世界'。我就再也忘不了你,常常做梦,见你站在樱花树下看着落英发呆。我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想方设法接近你,想听你说话,我记得你说,'宝玉和黛玉深深相爱,虽然他们从来没有说过我爱你'。你还说'小花有小花的美丽,石头有石头的威仪'。你教会我,赏画要有共情……” “不要说了,德谦……” 一赫泣不成声,他说的话比骂她、辱她、拿鞭子抽她都让她伤心。 “赫赫,我的心里只记得这些,谢谢你……带给我那么多的快乐,让我以不一样的眼光看到这个世界……" “德谦……德谦……”她抚着他衣领的扣子,内心的防线崩于千里,悲戚大哭:“对不起……对不起……我太自私……可是德谦,我该怎么办?为什么你不早几年出现,为什么不在余冰臣之前就来找我……我不能……不能……” 她的手在泪眼中摩挲他的肩膀,他的颈脖,他的眉眼、鼻梁。 “这些……不可以没有人继承……德谦……你应该拥有自己的孩子,而我无法和任何人分享你……” “赫赫,我宁愿没有孩子。” 他忽然对准她的唇用力地吻下去。暴力却又柔情,足以融化世界上所有的冰川。 “做我的妻子吧,赫赫。” 她被吻得窒息,幸福得流下眼泪。 一个人会暂时迷失心智,但不会永远看不清自己的心。她既明白他的心也知道自己的心。 她整个身心都属于他,都可以交给他。 但——不可说…… 不可。 太多的佳偶变成怨偶,太多的美好最终没有结果。 她不想最后变成一场唏嘘。 “不,我不能做你的妻子。” “我不能忍受你因为我而变得不幸。” “没有你,我才会变得真的不幸。” 一赫像娃娃空洞着大眼看他。 心疼他的不羁。 “不,德谦,现在的你这么说,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后呢?等你老了,有一天你会想年轻时为什么不要个孩子呢?有了孩子就不至于老景凄凉,没人送终。因为冰臣也这么说过,可才七年他就后悔了——” “我不是余冰臣——” “可你也是男人,而且比他更优秀更好。所以,德谦,我希望你好,比任何人都要过得好。不要不幸,不要悲伤,儿女绕膝,子孙满堂。” “赫赫!”他用力抱紧心碎的佳人,不知该如何说服顽固的她。 一赫心魔已深,她跨不过心里的围栏,害怕重蹈覆辙。 他想把她留下,除去所有附加值,多希望她只被他吸引而改变主意。而她却只看到自身的残缺,面对真情不肯前进一步。 爱上一个在感情中伤痕累累的女孩,该怎么去做才能鼓满她的勇气? 突然的决定 出国可不是小事,出院后的一赫要忙着办各种各样的手续,也幸好有着忙碌,冲散她心底的悲伤。 某一天,张隼颇为挖苦的对她这样说:“沈一赫,你自由了。” “不。我一直都是自由的。”她正色对他回答:“心若自由,哪里都不能把我禁锢。” “沈一赫,你变了。” 张隼的话让一赫心惊,她变了? 是吗? 也许吧。 如果是变得越来越好的话,为什么要害怕改变呢? 甄臻向一赫介绍来求画的客人,这位客人愿意出高价请一赫做画。 本来一赫不愿答应,但抵挡不了甄臻的软磨硬泡。也觉得报酬实在丰厚,不赚就是亏。 求画的惠小姐极为优美,那美丽中带着一份天生的高贵。陪同她来的男士一直含情脉脉地看着她,让一赫误认为他们乃是一对夫妻而闹了笑话。 “沈小姐真是可爱,不如就把劲峰和我画在一起好了。” “可以吗?” “当然。” 惠小姐温柔轻笑,像一位女皇施恩于她。 “如果惠小姐想画一张月份牌样的肖像画,就请给我一张玉照,那样画出来会更佳。” “劲峰,我们快一起去照相馆吧,照一张合衬的照片交给沈小姐。” 被唤作劲峰的年轻男子热红了脸。 惠小姐咯咯笑着,央求一赫将她的脸画得小一点,而腿画得更长。 一赫认真地回绝了她的要求。 “天底下没有完满之事,也无完满之人。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欲致其圆,必由其缺;欲达其活,必由其断,缺处即是圆处。绘画从不追求完美之美,也不必追求完美之美。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才是审美志趣所在。如果画中人脸小腿长,那也就不再是你。一个完美无暇的假人画挂在家里有什么含义?” 被驳了请求,惠小姐不气不恼,笑咪咪拿出晶墨眼镜戴上,临出门前淡淡的向一赫说道:“沈小姐,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说话很有意思。” 当然有人说过她说话有趣味,虽然一赫一直不觉得有什么趣味和可笑的,可袁克放总对她的话记忆深刻。 袁克放不再来疙瘩楼,也许是怕触景伤情吧,连布朗医生为她们开的欢送会也没出现。 明明接受了邀请,却又失约。 一赫撑着伞站在细雨里等了他很久,很久。等到街上的路灯都灭了,他还是没有出现。 船票就定在下个礼拜,她多想在走之前见见他,哪怕什么也不说,看一看,也能铭记。 早晨,有人送来给沈小姐的礼物。 一赫打开礼盒,里面是一副红色的小羊皮手套,柔软精美,戴上后像有一双大手包裹着她。 “这手套真漂亮,有了它,在伦敦就不怕细雨霏霏的寒冬了。”凯瑟琳诚心赞美。 她看出一赫的落落寡欢,“赫,如果想见,就去找戴维吧,也许他现在也在等着你。” “不了。”一赫把手套放回礼盒,强颜欢笑地起身说:“我早已经安排好,今天要去瘦柳画室和大家告别。” 她不愿乱了行程。她怕自己见到他后会马上改变心意。 阳春三月,她的心还在寒冷的冬天。走在熟悉的长街,法国梧桐树叶华盖如云。她无心欣赏,步履匆匆,却不知道该往那个方向。 “号外、号外——快看今天的大新闻啰!” 卖报的孩童撞到她的怀里,明亮的黑眼睛大大亮亮的看她:“女士,买份刚出炉的报纸吧!昨夜四马路发生枪击,一名流匪开枪打死一个,打伤三人,传言,死者是从北平来沪的工商总长——” 一赫的脑子“嗡”地顿时全部放空,她赶紧拖住报童的手,从他的手里拽过一份报纸,贪婪地阅读起来。 “女士,女士,你的报钱……” “给你!” 一赫把整个皮夹都扔了过去,捏着报纸的手抖得想风中狂摆的落叶,晃得她看不清纸上的大字。 “……据本社记者了解,昨日四马路……一死三伤,其中有一人疑似……” 她根本看不下去,整个人都在抖。 四马路是昨晚从查理饭店来欢送会的必经之路,又偏巧是黄昏之时…… 她匆匆跨上黄包车,坐上车上便开始哭,不停抽泣。她默默祈祷无所不能的上帝一定要佑他平安,可一想到可能的不测又崩溃得一塌糊涂。 这绝不是她要的结果。 她要的是他好。 因为哭得太厉害,赶到仁济医馆时,她虚软着双腿没有办法从黄包车上下来,还得依靠车夫把她搀扶下来。 三五分钟的距离,像走了几年那么久。 医馆里的气氛果然和往日不同,三五一停,五步一岗,和往日比多了许多穿制服的年轻人。 好在,她是医院常客,医院医生护士都知道她是袁总长的红颜知己。看见她来,忙直接迎了进去,毫无阻拦。 一赫慢慢从护士口里得知。昨晚袁克放去参加欢送会的路上受到流匪伏击,腹部被刺,张隼手臂挂彩,流弹打中两名无辜的路人,一死一伤。 他送来仁济医馆后,大出血导致意识模糊,却还挣扎着在手术前让人把礼物给她送去。 他不想她担心,更怕她的哭泣。 手术进行了七个小时,虽然手术成功了,却依然随时有生命危险。 他躺在床上,浑身痛疼,眼皮都无力抬起来。只听见耳边一阵阵的哭泣,冰冷的额头贴在他的头上,泪水落于他的脸上。 是赫赫捧着他的脸,小心翼翼在他耳边呼唤着:“德谦、德谦……求求你快醒过来……” 他笑了,原来以为她很强壮,现在看来她还是棵小草啊。 “德谦,都是我的错,我的错……”一赫紧紧握着他的手再不肯松开。 一赫无法原谅自己,如果知道相处的时间这么短暂,她绝不会容忍和他分开一分一秒。 “求求你们一定要救他!”她泪雨滂沱,双手合十向医生们求救。 “沈小姐,我们会尽力的。” 她点点头,求完医生又来求他:“德谦,你一定要活下去,求求你——” 活下去。 这是她最低微、最低微的请求。 只要能活下去。 天涯海角,他去哪里,她去哪里,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_^———————^_^——————— “嘿,严一赫你不是开玩笑吧!” 一赫看着眼前金怀雪气急败坏地摇头。 这次,真不是玩笑。 不再是受不了委屈和辛苦要辞职。她是再不可能今天说不干了,明天又出现在画室门口。 “照顾生病的亲人有许多方法,你可以请假,三个月半年,我们可以等。” “谢谢你,怀雪。但我已经做出决定。” 两年的相处,她爱上这里的一切,她喜欢这里的每一个人。喜欢大家青春洋溢的脸,鲜明的性格和对未来的盼望。 杭瘦柳、金怀雪、甄臻都是她心里珍贵的朋友。 “我会想念你们的,怀雪。” 她低头快速收拾东西,把该带走的塞进包里,不该带走的堆放整齐。她的时间不多,她还要忙着去许多地方,还有许多人在等着她。 “唉,你这人——” 金怀雪转身去找杭瘦柳来做救兵。 “瘦柳,你怎么能同意一赫辞职呢?快说两句!” 要说的话早说了,是她去意已决。 杭瘦柳舔了舔唇,半晌道:“人各有志,一赫,多保重吧。” “啊……”金怀雪大吃一惊,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没搞错吧,瘦柳居然同意她走? “你——你怎么这么说啊?我要你留她下来!”金怀雪决定不靠他了,继续对一赫说道:“难道上海的医生不好吗?我就认识许多中西医名医大夫一定可以治得好郑先生的。” 一赫含笑道谢:“是我想照顾他,陪着他。” 金怀雪没有听出话里的深意,口无遮拦嚷嚷道:“那应该让你表哥快娶亲,就有人天长地久的陪着他了。” 一赫手指在桌面上刮擦着,抿嘴张嘴努力好几回,终于说出压抑很久的秘密:“对不起,一直没有告诉你们真话。我不姓严,郑先生也不是我的表哥,他姓袁,名克放,字德谦。” 杭瘦柳和金怀雪呆若木鸡愣了足足有十分钟。 她的表哥——一起见过的郑先生——袁克放——工商总长—— 那么一赫就是—— 就是—— MmeRose! “要死啊!” 杭瘦柳低声咒骂,羞得无地自容。他知道上海不仅地价寸土寸金,而且到处都是能人异士,没想到自己眼皮底下就有一位,还藏得这么深。 他俩从惊愕中回神,想起一赫的时候。她早已经背起跨包走到大街上去了。 街面上杨柳拂面,白色的柳树孢子在空中飞舞。 人来人往中,哪里有一赫的身影。 “师傅,我要去广仁桥。” “好嘞,您请稳啰。” “一赫!” “一赫!” 听见熟悉的声音,她从黄包车上下来。 阳光下,瘦柳看着她释然的笑着向她挥手告别,他身后金怀雪把手围成喇叭,大喊:“一赫,再见!再见!” “再见!” 她伸出手朝他们挥手致意,眼眶中有水滴。 山水还有重逢日,人间却无再少年。 再见,朋友。 再见。 离别虽然感伤,可因为有了你们,这一段曲折的路也走得非常幸福。 让我们把友谊珍藏在心底,含着希望和泪水各自奔赴未来。 启程 自从上海开埠以来,兴旺发达,人口激增,爆发行增长的人口挤在狭小的地界。短短几年,物价上扬,居住环境恶劣。 夏天奥热,脏水横流,蚊虫繁多,可怕的疟疾在人群中快速传播。 仁济医馆病患爆满,医生护士忙得不可开交,凯瑟琳虽然也很期待很一赫一同北上,可在时疫肆虐之下只得作罢。 “过了时疫,等仁济缓过手来,我马上就去北平看你。” “一言为定。” 一赫和凯瑟琳在火车站紧紧拥抱,依依惜别。 火车隆隆启程,载着离人满腔惆怅。 袁克放半躺在棕色皮椅上,手术过后,他瘦了一圈。 究竟是何人所为?凶手到现在也没踪影。 上海鱼龙混杂,黑白两道,青帮漕运,关系错综。没有捉不到的凶手,只有不想作为的警察。袁克放也不想深究下去,虽然受伤但他收获了回心转意的沈一赫,也算是因祸得福。 “你不追究?”一赫对他受伤的事充满幽愤。 “冤冤相报何时了,再说我现在也无事。把破案的压力施加给巡捕,重压之下不过是发生屈打成招的冤案,不然就是抓个替死鬼交差。如果是那样我情愿这件事糊糊涂涂过去算了。” 真相不会永远沉入大海,总有一天会水落石出。 多事之秋,虎落平阳被犬欺。 他决定暂时带着一赫离开上海。北平是他的老巢,京郊通县有处老宅,前有几十顷荷花池,盛夏时节正好是赏荷、吃莲、划船的好时节。 “你会喜欢北平的,君君也会喜欢。” 他从薄毯下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的玉指。 一赫微微扯了扯嘴角,绽放一个不是笑容的笑容。 受伤的唯一益处是她不再抗拒在大庭广众他的亲近,任他拉着自己的手摩挲。 “你好好休息,再睡一会。” 她拉起毯子,怕他着凉。 他点点头,闭上眼睛假寐。 窗外飞驰的风景在她瞳孔扫过,她长叹一口气,怀着无限心事看着风景发愣。 北平…… 不是不喜欢。 她是怕。 几年前为了参加万国博览会来过北平,那次来时不巧赶上沙暴,漫天飞沙,黄泥乱飞,桌上的泥有一寸厚,刚张嘴先吃一口沙土。水乡浸润出来的女子是在水缸里泡大的,越往北皮肤越干,她落下火车就开始喉咙痛,接着是头痛…… 已经难受得快死,余冰臣还非拖着她去照相不可,乌洞洞的黑匣子,突然“砰”地巨响,眼前一片光亮…… 她吓得差点从凳子上跳起来,惊恐万状,被照相师傅取笑是没见识的乡下婆子。 住了七天病了七天,她发誓,从此,将来再不要来这里。 而现在…… 要把那里当做家? 袁克放不明白一赫忧惧的原因,猜来猜去免不了猜想她的忧惧是不是因为心里还放不下谁? “啊——” 惊呼声中,一赫发现自己被他强行拉到了窄小的床侧,在他怀里动弹不得。 “你干什么?”她小心支起身体,怕碰到他的伤口。 “我不许你想他!” “我想谁了?” 她脑袋发蒙,一时没会意过来,等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气得浑身发烫,直接在他伤口狠捏一把。 “嗯……” 他闷哼一声,松开牵制。 得了自由,她立即跳脱开来骂一句:“活该!”直接甩手出去。 “你——你去哪儿?”他舍不得她走,捂着肚子去拖她手。 “我在这反而打搅你休息了,你好好休息吧。我去看看君君。”她站在包厢门口向他拌个鬼脸。 下了火车,到达目的地,看到眼前的一切,一赫才发现她的担心是多么多余。 天子脚下,皇城根底,珠玉之城。 国家虽没皇帝了,但古都的气派犹存。 湛蓝湛蓝的天,雪白的云,绿色的柳,黄澄的光,所有的一切都是界限分明,像明媚的西洋油画,爽朗开阔。不似江南,绵绵的灰,阴郁化不开的阴雨,在暗处幽暗疯长的青苔。 通县的宅子是袁克放的私宅,从选址、建造、布局、监工他都亲自参与,不言天下第一,至少也是佼佼者。 最开始他只是看中屋前几十顷的荷花池,依水建房,房子结构也摒弃了现下流行的西洋风味,也没采用江南园林的构建方式。用的就是京城里最多的四合院风格。 简单、明了、大气、实用。 敞亮的屋子,南北通透,私密库房摆满了从全世界寻回来的宝贝。目不暇接,几天几夜都看不完。 “房子就是给人住的,越住越好住,越住越舒服的房子才是好房子。北平人住四合院住了三千年,要是不好住不早淘汰了吗?何必费脑筋找别的式样?不是和别人不一样就是特立独行,就是除旧迎新。我虽然留过洋,但不做不动脑筋的傻瓜。” 回到北平,他是如鱼得水,身体好得飞快,连医生也惊叹他神奇的康复能力。现在他的衣食住行都是一赫照顾,一则袁克放喜欢,二则一赫也愿意。 虽然受些累,人消瘦些,可看他一天比一天好起来,心情愉悦。 送走医生,她开玩笑的说:“哪知道你好这么快哩?真浪费我在医院流的眼泪。你当时那幅要死的样子,不会是演戏给我看的吧?” 她可忘不了他是戏剧高手的事? “哪里有?”他打着哈哈岔开话题,转身过来把头搁在他的肩膀上附耳边低语:“你就是医我的药一般,一经你手,教我……每日每夜只想着你。” 他的话一语双关,奇情绮丽,初始她只觉得肉麻,脑筋再想一下才理会过来,拿手狠锤他。 “去死!你自己不要脸做西门庆,还拉着我做淫,妇……” 他哈哈大笑,把气恼得发狂地她揽到怀里任她捶打个够。 打累了,搂她在怀里缠绵地吻个不休。 “知道我躺在手术床上想的是什么吗?” 一赫摇头,她不愿想起那可怖的一幕。 “我想……早知道会这么早死,就应该把唐寅的画送你……我在北平还有几张好的……” 听了这话,还有什么不感动的?都什么时候,他记着的还是她的喜好。 认定了就不放手。 已经不可能再放开她的手,只恨不得揉她入心,天天揣在口袋里。 等待过的果实才显得特别甘美。 他的手隔着衣裳大胆抚摸底下玲珑曲线,潜藏的欲望已经燎原。 熟练的挑弄下,她脑子愈发昏沉,身子发软。 “唔……” 她的呜咽使他越发兴奋,放肆地翻搅她每一寸柔软,胸前传来一阵浓烈刺激的热流,又燥又热的酥麻感让她反射性的推拒他亲昵的动作,白皙皮肤泛起红晕。 灼热烫人的呼吸吹拂在她雪白的颈湾处,激起一层鸡皮疙瘩,“还害什么臊,我们之间……”煽情的话随着他唇瓣落下,红晕燃红她的周身。 心心相印 灼热烫人的呼吸吹拂在她雪白的颈湾处,激起一层鸡皮疙瘩,“还害什么臊,我们之间……”煽情的话随着他唇瓣落下,红晕燃红她的周身。 他用力揉戳,满意她的柔软在他掌中涨大坚硬,强壮的大腿蛮横挤入她虚软的腿间。羞人的姿势让她娇嚷,仿佛又刺又麻的小蚂蚁在她腹部爬来爬去,试图瘫痪她的理智。 她慌乱又无措,想并拢双腿却抵不过他强大的力量。 “赫赫,别怕。”他亲昵低语,指尖马上要越过警戒线往下。 “德谦!”她尖叫,粗喘大气握住他的魔掌:“我……我今天……身子不方便……” 说完,再抬不起头来,简直羞死人了。 他怔然一下,规规矩矩收回手来,微笑着把她抱在怀里。 手是规矩了,嘴可不规矩:“你这坏东西,把我浪起火来,自己又不行。” “你可真是……”百无禁忌,什么都敢说。 她羞得无地自容,被轻薄了却还恼怒不起来。 盛夏黄昏,吩咐佣人把饭桌摆到院子,炒几盘河鲜,摆一壶竹叶青,就着清风朗月可痛饮几杯。 奶妈把君君抱过来,小家伙可喜欢这里。这里的宅子不仅比疙瘩楼的家大多了,这里还养了许多小动物,天上飞的、地下跑的、草里蹦的、水里游的全部有。光鸟就有梧桐、老西儿、交嘴、燕雀儿、金翅儿、太平鸟等,还养了几匹伊犁马和德国黑背、藏獒、蝴蝶犬、松狮犬,简直宛如一个动物园。 孩子如何不喜欢,天天骑人肩膀去看动物去,欢快极了。 君君看见一赫和袁克放,立即撇开奶妈伸手要他们抱。 佣人们是懂眼色的,袁克放能把人带到这里,就证明他对待一赫和这个孩子是有打算和安排的。 所有人都听见看见他不只一次抱着君君,说:“君君,叫爸爸。” 还用说别的,君君便是小少爷,确定无疑了。 而且君君圆头大眼,憨态可掬,见过他的人无不言词肯定,这绝对是德谦的儿子啊,那眉毛、眼睛和他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况且,他对孩子还那么疼爱和上心。 有了看重的儿子,一赫的身份自然母凭子贵,格外不同。 有时两人私语,袁克放戏称她为:“MmeRose。” MmeRose是什么? 耳朵尖的马上去询问,问了一大圈才知道。 喔,原来是法语的玫瑰夫人! 爱追潮流的年轻人,洋腔洋调的跟着背后学起来。 美丽的玫瑰夫人迷住了袁七爷的心,堂堂工商总长已经是MmeRose的入幕之宾。 有人传玫瑰夫人是法国人的、有人传玫瑰夫人是江南名妓、还有人传她非她,乃是唱花旦的反串,是兔儿爷! 总之,说什么的都有。 玫瑰夫人、MmeRose慢慢地到最后倒取代了一赫本来的名字。 这些背后的事情,一赫开始是不知道的。她住在高墙大院之内,每天面对着袁克放,外面的风雨根本不会刮到她的头上。 她现在着迷的是这座住着的四合院。 第一次来北平时,她住的是小旅馆,又脏又乱,和目前住得这幢大宅子是绝不可比拟的。她及其好奇这院落的结构,扎扎实实研究一番。发现这四合院完全是为生活设计的居屋。对街面上色人来说,院子是完全封闭的,除了两扇院门,四周都是高大的砖墙。院门一关,门杠一顶,里外立即分割两个世界,街面上发生什么事,屋里都不知道,反之,外人也莫想窥伺屋里一点。 踏着青砖铺就的门道进得院来,一抬眼就看见镶嵌在东厢房山墙上的影壁。俊秀的青瓦帽檐下是用一尺见方的青砖斜向拼成的璧芯,光滑平整,四周的砖雕简洁精细。影壁上也种了些爬山虎,绿绿的枝叶顺着青砖盘曲而上,映衬出一份别样的雅韵。 进了里院,感觉特别豁亮,青砖铺成的十字甬道是堂屋和左右厢房相连的路,两边花池里栽着雪白的丁香和火红的石榴。小花一吹,无数花瓣撒满院子。青砖黛瓦下浓绿的棚架挂满紫藤、蔷薇,把院落点缀的生机盎然。盛夏时节,足不出门也能体会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妙趣。” “居之安”的理念被这精巧的院落体现的淋漓尽致,正所谓“一户一世界”。 宅院的大门也叫街门,单单看一眼门楼的式样就可以推测主人的身份。如果是开在中柱上的广亮大门那可不得了,门里必定住着一位大官。普通官僚人家的街门相对窄小,两扇木门装在檐柱后面的金柱上,叫金柱大门。这种住家尽管富贵也只能叫“宅门儿”,有爵位的贵胄之家才能称得上“府”。 “和官府寺庙不同,四合院是私宅,大门不能开在中轴线上。标准的宅院坐北朝南,门要开在东南角。那些坐南朝北的院落则要把门开在西北角。”她的好奇总归他来释疑。 “这是为什么?” 袁克放自斟自饮着竹叶青,看她虚心好学的样子就好笑,勾了勾手指示意她走近些。 一赫果真依他靠近。 “风水上说——”他压低声音笑道:“这样的房子比较容易养儿子——” 未完又受她一顿暴击。 “好了,好了,不开玩笑。”他握住她的手笑着躲闪:“其实最简单不过的道理,北平的地势西北高东南低,冬天的寒风也多是卷着黄沙的西北篓子。下雨时水流的方向,刮风时风吹的方向,自然就成了院子门开的方向。” 所谓风水,不正是考虑风在动,水在流的科学。 看她兴致那么高,他也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介绍下去:“四合院的生活是一门世俗的艺术,可俗得雅,这一方温暖的天地让人亲近,正像一首带着京腔京调的淳朴童谣,充满味道。你住得越久越会喜欢这儿。因为我们北平人理解的屋子不仅仅是从建筑上的房子,很大程度是接地气的场所。在院子里,春天的正午,怡然的老人可以在堂屋前的太阳地里看儿孙嬉戏淘气的小猫;夏日傍晚,劳累一天的家人围坐藤架下听蝉鸣吃西瓜;到了中秋,又在院子里摆上供桌,码上月饼祭拜祖宗;除夕之夜,孩子们还要在这放爆竹,甬道上铺上芝麻秸让人'踩岁',象征来年节节高……” 因为有你,我会变得更好 1 两人在床上腻歪一夜,第二天才亲亲热热手拉手去琉璃厂玩。 琉璃厂的位置是金中都的东郊,属燕下乡海王村的地界。这里有一座古刹延寿寺,在北宋徽、钦二帝被金兵从开封北掳,宋徽宗一度被囚禁在此。那时延寿寺周围还是一片荒野,土地大多是庙产。 元灭金后,金中都都是一片废墟。元世祖在金中都东北修建了大都城,在转而成为大都南郊,仍是荒野的海王村,设立琉璃官窑,烧制宫廷、庙宇所用的琉璃瓦,遂有琉璃厂其名。 到清初,琉璃厂的烧窑仍在继续。有一个传说:一日,康熙坐早朝,见南方上空黑烟滚滚,问怎么回事?答曰:是琉璃厂在烧窑。康熙立时下旨:琉璃厂离乾清宫不过四五里,城内居民众多不宜烧窑,着琉璃厂各窑立即停火。 琉璃厂废弃的琉璃窑散落在内城的南城墙外护城河南色河道东西两侧。康熙年间,就把东华门一带的正月十五前后举行的灯市,迁移到外城琉璃窑前的空地上举行的传统。 窑厂空地只有晚上才有灯市,民众还不满足。遂白天也在窑厂的空地上举行杂技百戏、吃食叫卖、还有各种古玩、玩具、旧书摊…… 琉璃窑正式停火后,这一带还小有山野林泉之盛。清前期一些著名的学者文人住在附近,如孙承泽、吴梅村、李光第、纪晓岚等等,给这里带来了文化滋润。 古旧书业时琉璃厂的主业,从清入关政治稳定后,康熙、乾隆两朝修纂了,两部大书《古今图书集成》和《四库全书》,所需各种书籍巨甚,直接促成琉璃厂书业的空前繁荣。以此为主又逐渐派生出与之相关的各种文化产业,如碑帖、南纸、装裱、刻字等。 到了民国,新书业也打入了琉璃厂,另外还有金石文玩、湖笔徽墨、南纸刻印、简易印刷、乐器制作……在春节过后的厂甸闭会的平常时期,这里还是以“风筝哈”为核心的民俗文化、京味小吃的集中地,附近又住着许多梨园名家,十分闹热。 琉璃厂挂匾有名的旧书铺有近三十家,既有实力雄厚,几代相传的翰文斋书铺,也有新冒出的晋华书局、同古堂、槐荫山房、来熏阁等。而更多的是夹藏在琉璃厂周围胡同、庙中连家铺式的小书铺,大多没有门脸,不熟者难于知道。 这处地方自然得到一赫钟情,她逛十天都不嫌累,又有袁克放做导游,管看管吃管玩管解说。琉璃厂谁不识得袁总长,看他头一次亲自陪同小心殷勤的女子前来,莫不拿出女孩喜欢的东西。 “夫人这是唐代古镜、明朝漆器古胭脂盒、秦朝的玉佩首饰、宋代的刺绣……” 可一赫偏不喜欢这些,她心仪商周铜器,可惜只能看不能买。 他们游玩至深夜兴致还十分高昂,一赫又与袁克放相约明日再去。 劳累一日,她粘上枕头就陷入梦乡,深夜迷梦突然惊醒,怔忪一会,像从长长梦中醒来。 袁克放发现她时,她正站在荷花池水边长廊上发呆。直愣愣看着乌黑的满池荷花,脸色恍惚。 “怎么突然出来了?”他走过去将长衫披到她肩上,她的状态使他忧心。 吹了长夜的风,她的脸发白。 “赫赫?”他小心唤她,抚摸她的肩膀,把她抱到怀里,“赫赫,不要怕……" “德谦。” 她细细叫他,靠在他的怀里慢慢闭上眼睛。 一赫早晨起来,头疼脑热,浑身不适。连忙请来不少大夫,药吃了不少,病不见好也不见坏。 病来的蹊跷,中西医都查不出病因,一赫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袁克放隐隐约约知道她心底的疙瘩,默默地不知说还是不说,如果说又应该怎么来说。 夜深人静,他拿着一本老庄,一赫盖着雪白的真丝软缎枕在他的大腿上,她刚洗过澡,身体发出微微的甜香,头发已经长长,披在肩头,散落在他身上。 “最近,你改学老庄玄学了吗?” “也没有吧?”他笑着在指间玩她微湿的头发,“我也看《坛经》、《心经》。” “所以才更奇怪。” “呵呵。”他把书合起来,滑下身体和她对视,“我最近读老庄读出点心得。” “什么心得?” 他微微一笑,“庄子曾说过一个关于影子的故事。一个人讨厌自己的影子。他动,影子跟着他动,他跑,影子跟着他跑,他拼命地跑,费尽力量想要摆脱影子,没想到影子也拼命的跑,结果,他活活被自己累死了。庄子说,你为什么不到大树底下悠闲的休息呢?在大树底下谁还有影子!” 她轻轻笑出来,喜欢这样漫无目的的聊天,交缠着赖到他的怀抱:“这个故事我也听过,那你悟出了什么?” “在庄子看来,世界原来就是虚幻的。人的一辈子就是与自己的影子比赛,与另一种虚幻力量角逐。人生天地之间,就如'白驹过隙'——高山峻岭中透出一丝光亮,不可把握,转瞬即逝。我们都是天地间一个匆匆的过客,无休止的斗争,疲乏的追逐其实都没有意义。” “这是庄老的体会,那你的呢?” “我的体会稍有不同,我觉得影子就像一个人的天赋或是缺点,是人与生具有不可割舍的一部分,就像他的童年、家世、声名、甚至是残缺……如果越是想回避就表示越是在意越摆脱不了。” “那该如何?” “不如放下一切,和世界同在,没有执着,才有自由。” 一赫良久不语,手指反复捏玩他胸前的衣扣。 “你那么聪明,我说什么不可能不懂?” 她还是不说。 “离境无生灭,如水长承流。即名为彼岸,故号波罗蜜。心河的彼岸除了自渡,谁人都无法帮你。赫赫,无论你做任何决定,我都不会反对,亦不会问原因,只要你心安过得自己那一关。” ——————^_^——————^_^——————— 天底下居然有人比她还要懂她,这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好的是普天之下得一知己,不好的事,所有心事都被看穿。 她是爱绣的,真正爱。 以前毕生的梦想除了阅尽唐寅的画作外就是拥有一幅露香园顾家韩希孟的刺绣。 因为有你,我会变得更好 2 以前毕生的梦想除了阅尽唐寅的画作外就是拥有一幅露香园顾家韩希孟的刺绣。 刺绣在中国已经有几千年的历史,而真正将刺绣提升到绣艺的是宋代的顾绣。被誉为“女中神针”的顾绣,就起源于上海的老城厢露香园。我国的刺绣中以宋代的刺绣最为著名。宋之闺秀书,山水人物,楼台花鸟,针线细密,不露边缝,其用绒一二丝,用针如发细者为之,顾眉目具毕,绒彩夺目,而丰神宛然,设色开染,交书更佳,女红之巧,十指春风,回不可及。 其中造诣最高、最具代表性的便是顾寿潜之妻韩希孟。韩希孟喜爱绘画,通晓国画六法,气运生动,骨法用笔,应物写形,她所绘的花卉绰约有姿,艳丽多彩。韩希孟更善刺绣,自号“武陵绣史”。她将画法运用于刺绣,在针法和色彩上独具巧思,提高了刺绣的艺术性,顾绣因此又称为“画绣”。韩希孟的丈夫顾寿潜能诗善画,是大画家董其昌的学生,对顾绣情有独钟。夫妻俩心意相投,花前月下共同探讨刺绣这门艺术。 韩希孟和顾寿潜的佳话多像曾经的她和余冰臣…… 记得曾经她路过上海很想去露香园朝圣,即使当时那里已经变成一所学校。 可要赶着去利华百货挑选衣料,匆匆忙忙,只能从露香园门口呼啸而过。 马车里坐着她、余冰臣、浅碧…… 后来,她带着绣作《樱花》来北平参加万国博览会选拔。 有人知她是江南出名绣娘,特意带来韩希孟的经典刺绣作品《葡萄松鼠图》。 她展开一看,顿时欣喜若狂,爱不释手。 “要是真喜欢,等我们的《樱花》入选万国博览会后就把这买下来吧。” “好啊。”她开心不已,以为十拿九稳的事情…… 他们是灰头土脸,失落不已离开北平的,那幅《葡萄松鼠图》再无人提起。 而前日在琉璃厂的集宝斋,掌柜展开摆出来的顾绣,就是韩希孟的《葡萄松鼠图》。 旧梦依依,物是人非。 匆匆一眼,她立马扭过头去不敢再看,怕会热泪盈眶,突然泪流。 韩希孟的《葡萄松鼠图》,她怎么会不喜欢、不中意? 松鼠茂密蓬松的茸毛,活泼灵巧的身姿,炯炯有神的眼睛,垂涎欲滴的神态和警觉灵敏的表情,在多变的针法缤纷的色彩中被刻画得妙趣天成。绿坡的草苔,藤蔓的纹理,扭曲的树干,甚至葡萄叶上被虫蛀过的窟窿都被表现的逼真形象。韩希孟以她对色彩的神奇感觉,巧妙的运用了深绿、浅绿、深蓝、浅蓝、深黄、浅黄、月牙白和石色,还大胆地将两种对比强烈的颜色放在一起使用,充份表现出颗颗葡萄不同成熟度的质感。 回来后一梦到夜里,醒来后脑子里转的全是《葡萄松鼠图》,她不停的想韩希孟用了什么针法,齐针、套针、抢针、花针、铺针、虚实针? 越想越兴奋,脑子发热,身体发烫。 一赫跑到凉快的荷花池边,终于想明白。 她先用极细的水路套针分茎,以符合叶脉生长的形态,并采用花绞线用套针绣制松鼠的茸毛,借助丝线的光泽变化,表现松鼠茸毛的靓丽、松软。葡萄藤叶枝干,均绣以外轮廓线,使画面更具立体感,达到绘画不能达到的艺术境界。针脚细密,无针孔缕痕,让人分不清是绣还是画。 理清楚一切,她技痒难耐,恨不得自己马上动手绣制一幅才好。 那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刺绣过了,这几年她不仅一直没有刺绣的欲望而且还非常排斥,每次经过老城厢的露香园都有意避开。忽然之间,今天晚上,她就很想刺绣,像小时候坐在小板凳上看外婆、姐姐刺绣,看着看着就伸出手要自己试试。 她想到这,又感到一阵发冷,早起过誓,永不拿针。 没有刺绣这些年,她也活得很好,甚至比刺绣的时候还要好。 一赫想绣,又怕绣。 她把一切想法压在心上,坠成一块大石头,身体怎能松快起来? 不病才怪! 好在有人懂她,知她的心。 一赫撑起手臂,在这知心人脸颊印下一吻。 滑落的衣襟现出一只圆润的肩膀,色泽迷人。他伸出手把她拉到怀里,加重这个吻。 光是一个吻如何够? 缠绵一整晚,肆意妄为,好不开心。 日上三竿,他才睡饱起去,翩然而至小饭厅,一赫正脱去围裙从厨房出来。 “起来了,刚好吃饭。” “你亲自下厨?”他笑眯眯地明知故问。 饭桌上摆好了墨鱼黑豆瘦肉汤、荷塘小炒、芦笋百合、醋拌木耳、还有一碗莲叶粉蒸肉。 他扬起嘴角偷笑,不客气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粉蒸肉吃起来。 当真满口留香,心痴神荡。 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二次吃她亲手烹调佳肴,她又做了他点的菜,不免越发得意高兴。莲叶粉蒸肉很快见了底。 “你不腻吗?”一赫皱眉,实在不解肥腻腻的粉蒸肉他怎么爱吃。 “怎么会腻!难得你肯做给我吃。” 一赫想了一会,恍然他话中的意思,他还惦念着几个月前她不肯为他做粉蒸肉的事儿。 “做这道粉蒸肉,要用新鲜莲叶做底包着一起蒸去其腥腻才能好吃,没有新鲜莲叶做出来也不够地道。你那时说要吃,还是二月里,我哪里去找新鲜莲叶来?当然只好说不做。” “就因为这个原因?” 袁克放不能相信理由这么简单,当时他可是被气得七窍生烟,牙根痒痒。 一赫鄙夷地瞪他,“不然,你以为还有什么?” 是啊,还能有什么? 关心则乱。 他“呵呵”陪笑,这快乐来得太突然。 一赫懒得理他傻瓜似的捧着碗笑个不收,从怀里掏出一张单子。 “什么啊?”他笑着接过,打开一看,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清单。全是刺绣相关的如棚架、针剪、缎绫、纱罗、绒线、丝线……一赫心细在每一样物品后还写明所要品种、类别如松江的绣针、杭州的剪刀,甚至于哪家丝行哪种颜色。光是各种颜色的丝线就一百多种。 “上面的东西北平能找到吗?”她问。 因为是你,我会变得更好 3 “上面的东西北平能找到吗?”她问。 “当然能。”他把清单收到口袋,笑意深邃,“难道你交代我做的事,我有没做到的!” 袁克放办事效率一流,一下午不但买好一赫所需种种刺绣物品,还收拾出几间闲、静、明、洁的房间专门给她做绣室。 一赫在绣房忙忙碌碌规整收拾,棚架直立起来,把绣线分门别类归置放好。每一样东西都像她的老朋友,一别经年,再见愈发亲切。她把绣线拿在手上看了又看,袁克放买来的东西比她点的更多、更好。绣线颜色有几百种之多,她都有些不好意思。语气娇嗔的责备:“你真是糊涂虫,我写明了买天青色,你买了老菜青、老墨青、老石青、老杭青、老杭月青、天青、并蓝、并菜青、并墨青、并石青、并杭月青……” 她一口气念下去,听得他头晕,直问:“有这么多青色吗?我怎么看上去都是一种颜色。” “才不是一种颜色哩。”一赫把绣线挂好,骄傲的说:“古玩我是外行,刺绣你可是外行。被人讹了吧,天青色用得极少,只有在绣牵牛花时用一点,你看,白买了这么多……” 说完,她抬起头看着他吃吃的笑,满脸红云,灿若朝霞。 他走过去在她鼻头刮一下,垂下头吻她的红唇,宠溺无比。 ———————^_^——————^_^———————— 隔了几年没摸针,一赫难免心里没底,不知道手艺丢了多少,现在得精神、体力还能完成大幅的绣作吗? 袁克放也鼓励她不要急,慢慢来,先绣小样试一试手。一赫便绣了两个香囊、几方手绢。 一出手相当不凡,不但功夫没丢,而且经过几年西洋画、月份牌画、卡通画的训练她对颜色、构图、配色的领悟又有不同。绣画、绣画本为一体。香囊巧细,一只绣满翩飞蝴蝶,一只绣着扁豆蜻蜓,虽是小样可小中见妙,观者莫不惊叹赞美。 “呦,绣得这么漂亮,连我这不用香囊的男人都忍不住要留下来一个,如此精巧的香囊,谁还舍得真用?”袁克放把香囊拿在手上爱不释手。 “看你说的!哪有那么好?我手硬得很,还没活动开,绣得不好,快还给我。”一赫嘴里说着不好,心里是喜悦的。把香囊从他手里扯下,顺手拿给君君做玩具。她对自己要求甚严,一点儿不好都不可以。 君君可不知道这好不好的,只看香囊颜色艳丽还香香软软,拿在手里又掐又揉,还放到嘴里一顿啃咬,口水唾液全沾上面。 袁克放看得心痛不已,连连说,可惜、可惜。哄着君君要用糖果换他手里的香囊。 一赫被逗得大笑。 刺绣重新变成一件好玩、有趣的事情。没有目地、没有计划、随性而至、随心而至。 大家看一赫绣得又快又好,忍不住向她请教。一赫也不吝啬,常常倾囊相授。 一赫从小刺绣,深感刺绣女红,乃是小技。凡是女子,无论身份高低贵贱,无论心智聪明还是愚蠢,无不是自幼学绣,家中女眷都会,高下好坏一眼即知。可也因为太过琐碎平常,而不被重视。但是刺绣的构思、结构、布局、设色、写生、传神等问题,实际包含了天地万物、人事道理在其中。只是刺绣的工作专属女性,士绅不屑于研究。即使有技艺高超的神针绣圣,也只是自己心里知道精妙所在,说不出来,即使说得出来,也不一定习文认字,不能够书写下来广为传布,这一直是她的遗憾。 一赫满腔热情对刺绣爆发出强大的能力,她废寝忘食,向袁克放借来西方绘画书籍,把西方的光影明暗结合倒传统的刺绣中去。尤其是她通过揣摩照片,反复比对寻找,利用自创的乱真绣法刺绣的《意大利皇后爱丽娜》简直和照片一模一样,肉眼难以分辨。 袁克放拿着放大镜一寸一寸细看,发现一赫的画作风格和刺绣技法都与先前的人物刺绣有了很大的不同。 一赫改变了露香园绣人物借用套针的传统,绣铅画之人面,笔画之山水要用虚实针,人面按光线阴阳之部位用旋针及纵横交错之短针,针眼不可覆,针迹不可露。印堂、下巴、嘴角、耳孔等处都是光线较暗的阴面,宜用纵横交错的实针来绣,而头顶、额头、眉睫之间、眼珠、颧骨、脸颊、眉骨等处都是受光较多的阳面,宜用短针、粗针甚至留白不绣。这样绣出来的作品更具真实和美感。 绣作面世自然需要注明作者名讳,来历,出处,若用本名,一赫不大愿意。她现在并不依靠刺绣生活,也不奢望它能带来大富大贵,悄无声息,不要引起注意最好。 “我不过抛砖引玉,希望我的刺绣作品能带动更多人加入到刺绣的工作中来,创造更多的优秀作品。署不署名都无所谓,我只想安心刺绣。” 袁克放沉吟,转而微笑着道:“现成的不刚好有个现成的名字。” “什么名字?” “MmeRose,玫瑰夫人。” “是不是太俗了些。” 扪心自问,一赫觉得自己可当不起所谓的玫瑰夫人之名。 “粪虫至秽变为蝉,而饮露于秋风;腐草无华化为莹,而耀采于夏月。故知洁常自污出,明每从暗生也。可见,俗从雅中来,雅也从俗里生,大俗大雅,大雅大俗。” 反正闹着玩,一赫随他说去,爱叫什么是什么吧。 一赫有股轴劲,专什么迷什么,非要做好,做到登峰造极不可。 从吴门县到北平城走了几年,自己也是从鬼门关走过一回的人,爱情也尝过两遍,现在也是别人的妈妈,心里的感悟和以前自不同同日儿言。 她再看自己以前绣的作品,真觉得没劲。 好也是好,可总少些东西。描摹画样子,依葫芦画瓢。再逼真也是二次创造,博得的只是一个字“像”而已。 怜惜 1 好也是好,可总少些东西。描摹画样子,依葫芦画瓢。再逼真也是二次创造,博得的只是一个字“像”而已。 一赫想绣自己心中的东西,哪怕是一花一草,哪怕再微小只要走入她的眼睛就是美的。 星光满天,蝉声悦耳,满池荷塘里荷花早闭起来。 一赫在“静雅斋”里呆了一天,从微凉的晨露进入一直绣到深夜。长时间的伏案她却不感疲倦,精神奕奕。 袁克放知道强拉她出来一定会引得她的反感,另辟蹊径的笑道:“绣了一日累不累啊?不累的话我可有件绣品想给你看看。” 听他说是绣品,一赫连忙放下手里的针,问:“是什么绣品?” “好像是顾绣吧?我不太懂……"袁克放顺势拉她步出绣房,“你看,良辰美夜,满天星辉。我忙了一天也饿了,你陪我坐坐,吃吃,喝喝嘛。” 一赫不能拒绝,袁克放飞快地把绣房门都关上,她简直要哭笑不得。 他搂她的腰肢,头几乎贴到她的脸颊上。 “别……” 一赫的声音慢慢消失不见,柔软的舌头在吞噬她的理智,无数轻柔的吻在她颈处流连,亲吻的力道不住加深,透露出他对她无限的眷恋与深深的渴望。 “你……你不是说有绣品给我看吗?”她努力保持最后的清醒。 “急什么啊?”袁克放有些懊恼,仍孜孜不倦印下痕迹,他无法停下,她就是难以放开她。 在呼吸要停止的那一刻,他终于放开了她。意犹未尽地抚摸她的嘴唇,邪恶的说:“给你看样好东西。” 他的神态、举止,让一赫心里发腻,脸蛋火烧火辣的,感觉他会使坏。 袁克放抽身回里屋拿来绣品往一赫手里一塞。 “什么东西,神神秘秘的。”一赫佯怒瞪他,展开一看,脸立即烧起来。 这可不是什么顾绣,而一幅极鲜艳的门帘,白缎面子绣出一架紫葡萄,下垂一架用金色链子拴着的红嘴绿鹦鹉,棚架上一头弓起了背的波斯猫,正虎视眈眈的望着鹦鹉。帘幅之下还有花样,绣着一男一女…… 虽未写明,一赫瞧出来不正是“潘金莲大闹葡萄架”吗? 这个该死的! 她刚要把这门帘掷到他脸上,冷不防被他从身后紧紧抱住。 “你这歹人,又拿这淫物来羞我。” “闺房之乐,表示我们恩爱。它绣得不好?若不好,你亲自绣一个?” “呸!呸!呸!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她口里骂着,心里热烘烘的为他口里没羞没臊的话。 一赫浑身发躁,他的手故意在她胸脯上又搓又揉,弄得她气息不稳,腿发软。 “我们也照那样子……耍一耍……"他越说越下流,一把撩开她的裙子,从身后挤了进去,“我就不信以前你没见过这个……春宫册哪个家里没两本压箱底。” “德谦……" 看不到他的脸让一赫害怕,她被他压在墙壁上耳朵只听得他那些淫词艳语。 春宫图可以镇邪,用它来压箱底,金珠宝贝不会被“铁算盘”盘了去。再是避火,火神菩萨祝融娘娘原是女儿身,而且是未出嫁的大姑娘,几时见过赤身露体的男人?一见自然羞得满面通红逃走,火哪里烧得起来? 所以哪门哪户,若有点家私都有这个,女儿出嫁还作陪嫁,不过妥善保管防着淘气的小孩。 袁克放火烧眉毛,黝黑的身体热得惊人,已被刺激得如坠火焰山般难受。 “赫赫,乖,再低一点……" 一赫羞得不能再羞,靠着冰冷的墙壁往下滑动。随即感到生猛地一顶,“啊——"她仰头大叫。 “舒服吗?宝贝,还要不要?” 他邪气地笑着,玩心大起,故意在她体内旋转。一赫眉目含春,娇弱呻吟,全靠着袁克放才没有滑落下去。 “嗯……"一赫把翘臀往后挺去,想要更多的他。 他像得到许可,发疯地加快速度。 “德谦……抱我,快抱我……" 一赫突然情动,全身发抖,一只手往后抓去,身体还是往地上软去……袁克放握住他的腰肢,把她固定在自己身下。感觉到连接处一阵阵紧缩柔蜜。 一次欢爱可是不够的,袁克放又做了好几次,一晚上都闹她不休。 一赫累得不行,完全失去力气,书桌被袁克放抱回床上,两人相拥在一起。她洁白的长腿无力搭在袁克放的身上,媚眼如斯,窝在他的肩头,嗅闻独有的男性芬芳。虽然很累,一赫心里是甜的。 男女之间鱼水之欢越勤,表明关系越亲。最近,她沉迷刺绣,是很冷落他的。 “好久没有去琉璃厂了,明天我们带肇君一块去好不好?” “那当然好。”袁克放低头又吻吻她的发丝,笑道:“我本来就有此提议,还怕你拒绝哩。刺绣虽然是你心头好,可不要忘了我和肇君啊。” 他一副委屈样子,逗得一赫灿然微笑。想掐他皮肉,可又皮厚肉紧,倒痛了自己的手。 “可恶,我哪里有忘记?你真是睁眼说瞎话!” 她坐起来不依不饶要他说清楚,丝被滑落下来,露出一截白色的肌肤,惹得他翻身就把她压到身下。 “小鬼,你还和我横是吗?”袁克放不客气地上下其手,猛攻她的敏感地,“你心里虽没有冷落我们,但分了多少时间给我们?加起来有刺绣的一半多吗?我和君君都如斯,那还有在上海的凯瑟琳和原来的朋友,你有多久没有给别人回信了?”自己想一想?” “我……" 一赫说不出反驳的话,想一下自己果然是疏忽了他们。 “刺绣是累丝之作,我知道费心费力。可如果你因为刺绣忽略生活中的其它美好事物,我情愿你不会绣。君君的童年只有一次,友情疏远了就很难弥合。难道你想将来除了刺绣一无所有?” “当然不是!” 一赫立马大叫,眼泪汪汪,她嘴皮功夫一向很差,不像他能说会道,心里满腹的话说不出来,刺绣她再喜欢,再热爱也比不过她现在拥有的一切。 “我喜欢你更甚于喜欢刺绣!”情急之下倒被逼出一份真情。 说完,羞得无地自容,眨巴眼睛嘤嘤哭出来,气他这样逼她,硬要她把真心剖开给他看。 她怎么能不爱他? 若不爱,她无名无份不要脸面跟着来北平做甚!带着君君和凯瑟琳去欧洲,不知道多轻松!若不爱,她才不会把身和心全交给他。 她只是不善表达,他又怎么能误会她的心呢? 没有他的鼓励和帮助,就没有今天的沈一赫。 一赫越想越伤心,眼泪越多。 怜惜 2 一赫越想越伤心,眼泪越多。 “傻瓜,哭什么?”知道她的真心,亲耳听她说,她更喜欢他。袁克放心里乐悠悠的,湿润的舌头舔拭她脸上咸湿的泪水,柔情蜜意的哄着,“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啊,笨蛋……" “你——真讨厌——” 她尝到眼泪的酸味,心像浸泡过的松饼,全被他的甜言蜜语融化。 “下次再不许这么说我。”一赫第一次强烈地向他提出要求。 “好好好,再不说,不说……" 情人间的争吵,像燕子间的呢喃,闹闹吵吵更恩爱。 袁克放玩笑式的抱怨惊醒了一赫,她恍然发现生命中有许多种美,如果因为刺绣而失去其它,确实是人生的遗憾。 刺绣能带给她许多快乐,可还有许多快乐是刺绣给予不了的,像夫妻之爱,天伦之乐…… 清楚这一切后,一赫便有意识地把时间做合理的分配,无论绣得多么高兴舍不得,时间一到就自动放下绣针,走出绣房哪怕是陪君君玩幼稚的游戏,或是下厨为他烹饪一道佳肴。 “休息与工作的关系,正如眼睑和眼睛的关系。”袁克放送她一块瑞士金表,表面上有浮刻的镂金玫瑰,“人只有会生活才会工作。” 一赫抚摸着温热的怀表,心里又感动又安慰。 他给予她最大的爱,是展开世界在她眼前,告诉她什么是好,又才把她当孩子那样宠爱和呵护。 千百种爱里,有一种爱让你成长和飞翔。 君君有一岁了,北平流行抓周。图个应时应景兼好玩儿。 中午吃长寿面前,在院中摆上大案,上面摆着印章、儒、释、道教的经书,笔、墨、纸砚、算盘、钱币、帐册、首饰、花朵、胭脂、吃食、玩具…… 奶妈把君君放在大案上,君君清澈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他先看着妈妈,再看看爸爸,低头看看身边摆放的物件儿,大脑袋东看西看,伸手就拿起一盒胭脂,放在手里扒拉着,往妈妈递去。 “好君君,这是给我的吗?”一赫笑着接过胭脂盒,在他脸上亲了几下。 “小少爷将来定是孝子,从小知道疼娘。” 奶妈的话说到一赫心里,她喜笑颜开。 “那可不一定,我看他将来指不定就是个贾宝玉,混女人堆的……" 袁克放的话未完,即被一赫用力踩一大脚,护犊子的说:“你说我不好可以,但不能批评我儿子。” “慈母败儿!” 这次,另一只脚也被她不客气地踢到。 “君君,我们走,不理讨厌的爸爸。” “讨厌?我哪里讨厌了?”他长手把她捞回来,挠她的腋窝惹得她格格直笑。 家长里短的生活就是如此琐碎而绵长,一点一滴的欢乐蕴藏在普通的炊烟饮食中。 有儿子,有深爱的人,有喜爱的事业,一赫深觉满足。不奢望天长地久,也不期待辉煌的明天。 能拥有一天是一天,快乐一日是一日。 虽然一赫分了不少时间出来,绣品出得慢,但慢工出细活,样样皆是精品。 袁克放有意要挑选几幅好的绣品参加明年的万国博览会,不消说,只要选送出去,绝对要得金奖。 “别!”一赫的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不肯,“我可再不想参加老什子博览会了!得了金奖又如何,不得又如何?我不还是我吗?我再不做那沽名钓誉的事!” 袁克放的意见倒和她不同:“也不全是沽名钓誉,国人就是信奉外来的和尚会念经。要是你真在外国得了奖,那以后就是你绣个蛤蟆他们也说会飞。而且,一定能对整个刺绣的发展产生积极作用,你要不再考虑考虑?” 一赫抿嘴笑着,就是不松口答应,缠赖不过,也只推说,“再想想。” 她如此坚决,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上次博览会落选后,众人刻薄的嘴脸让她刻骨铭心。她是看穿了,刺绣就做喜欢的手艺,她不依靠它升官发财,也就不会有什么失望。 袁克放也不逼她,他作为一赫绣品第一号的观赏者常常提出中肯的建议,他还邀请北平各界名流、外国友人品鉴赏玩。玫瑰夫人巧夺天工的刺绣一下子传扬开来。众人都争着来一睹真品。可无论大家重金多少,这些绣作都只看不售。 他又并不缺钱,何须把爱物换钱钞? 天下的事也就是物以稀为贵,你越不肯卖,越是有人愿意出重金求购。可钱再多,袁克放就是不卖。 一赫有时看不过意,悄悄拿绣着玩的扇套、荷包、手绢赠送大家。玫瑰夫人手巧心软,美名传得更远,慕名而来求绣的人更多。 人多费神,一赫不喜欢应酬,无论谁来常躲开去。袁克放知道她这喜静怕闹的性子,也不许人打搅她。 经常他一个人在前厅招待客人,一赫则在房内不出来。 绣得累了,她便去荷花池边的凉亭休息,仆人们在凉亭备下竹制的躺椅,石桌上摆上茶点水果,燃上一根茉莉线香,十分清雅。 夏日午长,一赫歪在竹椅上,正考虑,不知不觉支起脑袋,泛起瞌睡。 睡了不知多久,热出一身香汗,她活动胳膊想去擦擦额头上的汗珠,不料被一个洋腔怪调的声音制止。 那人说:“不要动!” 哪能不动? 一赫连忙直起身体,凉亭的围栏上正坐着一位英俊的外国少年,手持画板和炭笔,望着她笑。 “哈啰,MmeRose。” “你?”一赫不知觉红了脸,认出眼前的金发蓝眼少年正是在法国大使宴会上遇到的那位。 当时,袁克放还说,少年想请她做裸,体模特,被她骂了回去,也不知是真还是假。 “MmeRose!” 少年跳下栏杆,走到一赫面前,单腿屈膝,握住她的小手在手背上吻了下去。 一赫的心砰砰直跳,吻手礼虽然只是一种礼节,可手背传来的温热让人酥然。她不知该如何反应,连话都说不出来。 少年的金发在阳光下发光,湛蓝的眼睛像美丽的蓝天,他微笑把画板上的画给一赫看,指了指画作再指指她。 绵长的幸福 1 少年的金发在阳光下发光,湛蓝的眼睛像美丽的蓝天,他微笑把画板上的画给一赫看,指了指画作再指指她。 一赫看着他的画作,差点笑出来,这哪里能算做画啊? 粗糙的线条,割裂的人脸,一个女人歪曲的笑容,还有不对称的眼睛,整幅画就是小孩的涂鸦。 “你这画的什么?” “你。” “我?”一赫吃惊反问,这丑陋的女人哪里像她?她有这么丑吗? 她不高兴的说:“好丑。” “不丑、不丑——”少年使劲摇头,比着一赫的轮廓:“你的脸……很特……别,好看……"西方的审美和东方真不是一路。 一赫被他怪腔怪调的中国话逗乐,不再计较画上的人究竟是不是她。 “你现在会说中国话了吗?”她问,想去年初遇时,她英文不好,他也是一句中国话不会说,交流起来还需要翻译。 少年认真地点头,“为了你……学……的。” 话直白又泼辣,听得一赫瞠目结舌,若不是看他也是爱画的人,这简直和登图浪子没分别,她脸红得发烫,站起身来要走。 发现她要走,少年急了,伸手拦住一赫前方的路,洁白的脸上委屈至极,“MmeRose……"接着叽里咕噜说一大串的英文。 一赫英文也不好,他说了好几遍,才大致明白。 原来这位少年名叫保罗,法国大使的远亲,巴黎艺术大学的学生是特意来中国采风的。 他没有恶意,是想和一赫交个朋友。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做朋友可以,但要尊重我。” 保罗连忙点头。 什么是尊重? 不能冒犯、不能亵渎、不能违背她的意愿做任何强迫她的事。 “一定……遵守。”保罗举起手来发誓:“MmeRose,我们以画会友!” 他赌咒的表情,一赫“哧”地笑出来,复而重新坐下。 保罗拿过炭笔和画板重新为一赫做画,这次他画了一张规规矩矩的素描,一笔一刻把一赫的眉目眼睛画得栩栩如生。画好后,保罗签上龙飞凤舞的大名,把画递给一赫。 “谢谢。” 礼尚往来,一赫也拿起炭笔即兴白描了张百荷图送给他。 保罗眼睛都直了,拿着画,羞涩的问:“MmeRose,明天……我还能来找你吗?” 一赫点头表示同意。 第二天下午,保罗来拜访MmeRose。 一赫热情地接待了他,虽然两人语言不通,但有笔和纸,说不了的话,一画即可,反而趣味更多。 保罗年轻有活力,带来许多国外著名画家的画集和画册,看他绘画的笔触和用色,不知不觉中一赫也学到不少,真达到了以画会友的境界。 “保罗天天来吗?” 黄昏沐浴后,一赫在荷花池畔散步,朵朵青莲在夕阳下越发娇艳,使人情不自禁流连忘返,冷不防袁克放突然来到她的身后。 “你想吓死我吗?”她微笑着转身,摸着狂跳的心脏,“你今天不是要参加晚宴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晚宴取消了。” “喔。” 这一个星期,保罗几乎天天来,房内的五斗柜上正对着床榻之处就搁着保罗为她画的素描头像。 袁克放觉得一赫待保罗好的过份,虽然他十分相信一赫绝不会做背叛感情的事,可看着她和另外的男子亲亲密密,总觉得不是滋味。 “你在想什么?” 一赫看他问到保罗,突然又不说话,只是脸色凝重地看着她。 她笑眯眯的说:“你不会是吃醋吧?拜托,他还只个孩子。” “二十岁的大婴儿!”袁克放嗤之以鼻,“这个年纪在乡下,小孩都能上学堂了。” 一赫听了,心里大有些不乐意,他难道还信不过她吗? “我把他当弟弟。” “保罗绝不是把你当姐姐。”袁克放把她抱到怀里,嗅她发梢好闻的香味,“沈一赫,你脑袋里是不是少搭一个神经,把所有亲近你的男人都当你弟弟!现在的保罗、过去的杭瘦柳……" “瞎说什么!”一赫嗔怒地撅起嘴巴,生气的说:“好好地怎么扯到瘦柳身上?我把他和保罗都当弟弟看待。” 袁克放为之语塞,既为她的无知感到好笑又觉得这样的无知还挺好。 她觉得怎么就怎样吧。 他也懒得再说这些无聊的人。 “好好好,是我说错了,不该提到保罗、不该提到杭瘦柳。” 伸手想揽她纤细的肩,一赫变扭地躲过,不肯让他碰她,眼睛里满是委屈的泪光。 本来无事,只怪他多心把她疑为轻浮女子。 “赫赫,不要生我的气。” 看她真生气,他也不敢再提什么保罗、瘦柳,忙不迭安慰佳人,好话讲了一箩筐,一赫并不领情。 软得不行就来硬的,强抱着霸王硬上弓,来个热情的法国长吻。 吻得一赫神魂颠倒,紧紧拥着他,差点掉到池里面去。 “你这算什么!罪加一等,我决不原谅你。”她粉面含春,嘴里说着怒言,眼睛充满情意。 他凑近她的耳垂轻舔一下,感到怀里的人儿剧烈震荡。 “不原谅我不要紧,待会到房里,我有一百种方法给你道歉。” “你——啊——" 惊呼声中,他把她横抱而起,往卧室走去。 “干什么!”一赫害羞地不敢抬头,用手捂着脸,在他怀里小声抗议:“会被人看见……" “哈哈……看见就看见,怕什么!” 春风一度,醒来时窗外又是阳光明媚。 睡到日头高照,一赫才翻身起床,都怪昨夜太过疯狂。 仆人们心照不宣,她也颇有点脸红,梳洗完毕,发现房间有些不同。摆在床对面保罗所画的素描头像不知所终,取而代之的是一对漂亮的水晶花瓶里面插满了新鲜美丽的红玫瑰 一赫抚摸柔美的花瓣,对某人幼稚的行为真是哭笑不得,摇头叹息,深深把头埋在花蕾之间,每一个女人都无法拒绝鲜花的魅力,况且是心上人所赠。 她笑容如花,觉得果然是鲜花比素描头像好看,谁叫她就是喜欢那个幼稚的男人呢? 说也奇怪,那天以后,保罗像消失一般,再没有登门造访过。 绵长的幸福 2 说也奇怪,那天以后,保罗像消失一般,再没有登门造访过。 个性纯直的一赫有些纳闷,却当是洋人想法总是变幻莫测的,和则来,不和则去,没有必要介怀。她一点也没怀疑袁克放是不是在其中做了手脚。 只到几天后,零时需要为刺绣配色匆匆出门,在大门口遇到被家丁挡在门外的保罗。 保罗神色委屈,被家丁团团围住,看见一赫像看见救星,立即跳起来向她挥手,大叫道:“MmeRose,Mmerose……” “保罗?”一赫吃惊地看着他。 保罗拨开众人,背着画板乐颠颠地跑到她跟前,深蓝的眼睛像高山湖泊那么纯净,他望着一赫,激动地用力抱了她一下,握着她的手亲吻。 一赫“呵呵”干笑,脸色绯红,不动声色推开些,保罗热情得像个孩子让人对他的冒犯生不起气来。 “MmeRose,我好担心再也见不到你了。”保罗漂亮的眼睛几乎要流下眼泪来,手紧紧拉着一赫的手不放。 “怎么会?”一赫用力抽回自己的手。 “戴维说,你回江南了。” 一赫一愣。 保罗喋喋不休的继续比划:“我太想你了,买了车票要去上海,可他们说,上海不是江南,江南很大的,很大——MmeRose,你是从江南回来了吗?” 一赫已了然袁克放在说谎,一股脑血儿往头顶上冲去,气恼不已。可在保罗面前又不由自主地帮他圆谎:“是……我从江南……才回来。” 她在心里把袁克放痛骂一百遍,再没有心情去买绣线,和保罗应付几句,告别回来。越想越气不过,觉得袁克放不可理喻,她一再强调保罗只是朋友而已,他还这么防备,用不入流的手段,简直是对她人格的侮辱。 夜里袁克放回家,进屋便见一赫头靠里背朝里躺着。下人早把她和保罗见面的事告诉他,他故意咳嗽两声,一赫饶是不动当做没听见。 他琢磨一会,脱了鞋,悄悄爬上床贴着她的背脊躺下。 “今天刺绣累了吗?我回来也不挪一挪,瞧一眼。” “是累了,累到不行!”她挣脱他的怀抱,背对着他翻身坐起来,“刺绣倒不累,只是几天要从江南一来一去累了。” 他被她难得的幽默逗乐,差点笑出来,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错,长手长脚从身后抱她,不老实的解她衣领。 “你——你快放开我!” 一赫讨厌他总忽略她的感受,和他说什么都滚到床上用身体交流,最后,她都晕乎乎地被他摆弄,清晨醒来根本不记得自己要说什么或是说过什么。 现在他又是如此来解决问题,她再不想依着他。 “你、你必须向保罗道歉。”她脸红气喘用仅存的理智把他的魔掌从衣襟里拿出来,唇齿间沾满男性的唾液。 “赫赫,干嘛在我们亲热的时候提起别的男人?”他把手重新伸进她的衣服,端起柔嫩的小白兔肆意揉捏,理直气壮的说:“我向他道什么歉,他觊觎我的女人,我不过做了天底下男人都会做的事情!” “你——你——"一赫气得脸红脖子粗,又骂不出一句骂人的话,用力推开他,生气地跳下床,快速整理好衣服,认真的说:“你要是不向保罗道歉,就一辈子别碰我!” “赫赫,快过来。”他皱紧眉头,心想,不碰她?那怎么行?现在他的老二又大又壮正叫嚣着。可向保罗道歉,那也是没门的! 一赫看看他,目光再移到他的裤裆,摇头。 他不是总爱在夫妻之事上治她吗?今天,她也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沈一赫,在我和你好好说话的时候赶紧过来。” 她坚定摇头。 “你待会别哭着求我……" 袁克放走下床,喷火的眼睛誓要把她抓回来。 “我才不要!” 一赫朝他吐舌,转身像兔子一样飞快地开门逃走。 ————————^_^———————^_^————————— 每天有人逃离城市,也有人背起行囊投奔进来。有人觉得城市是吃人的恶魔,有人却适应良好,如鱼得水,浅碧恰好属于后者,从吴门小镇迁来上海,只过了几个月,她很快和周围洋洋世界融为一体,好像就是生在这长在这。 余冰臣终日待在纱厂,吃住都和纱厂工人一起。十天半个月难得回家一趟,大部分时候行也匆匆,去也匆匆。和浅碧除了夜晚夫妻生活外,两人几乎没有交流。 浅碧慢慢地也不关心余冰臣回或是不回,他不回家,她更自由、更快乐。夏日冗长,熟络的邻居太太们领她入门学习中华国粹——麻将。 开始只是消磨时间,哪知道这个麻将像抽鸦片,玩起来一发不可收拾,乐不思蜀,很快上了瘾头。每天下午必定邀上几个牌搭子摸上八圈,不然浑身不自在。后来下午打八圈也少了,晚上也要搭人打麻将。一周里倒有两、三天要打个通宵才算过瘾。 浅碧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种人太太靠打麻将赚花销,她们虽然不是光顾赌场的职业赌徒。在民间可不能小觑她们的实力,弄的是细水长流,每天摸几圈不仅挣个小菜钱,碰上手气好的辰光,一个月下来比规规矩矩的上班人挣得还多。 输钱都从赢钱起,先给你点甜头,你才会背上家当往里面投。浅碧越打越多,越赌越大,天天这么赌,渐渐地内囊也贴上来,贴己花得差不多,还欠一堆外债,当了金银首饰也只能维持一阵。再说,她的首饰都是过眼的,逢年过节总不能素得没有钗环门面。日常生活用度已经省得不能再省,每天豆腐白菜,清汤少油,底下人一个个怨声载道。 无路可走,她铤而走险,偷了钥匙,悄悄拿出一赫的首饰去卖。第一次的惴惴不安,到心安理得,每卖掉一件首饰,她不但没有罪恶感,反而有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慰,觉得这一切是自己应得的,她今日所有的不愉快都是余冰臣和沈一赫对她的亏欠。 上梁不正下梁歪,主母不洁身自好,耽于玩乐,底下的仆人们变本加厉。常常是浅碧前脚出门,老妈子们就在厨房摆桌子赌牌九。子涵、子馨吵闹,就甩手交给十三岁的小丫头阿娣两毛钱把闹人的孩子带出门去耍。 悲剧 1 上梁不正下梁歪,主母不洁身自好,耽于玩乐,底下的仆人们变本加厉。常常是浅碧前脚出门,老妈子们就在厨房摆桌子赌牌九。子涵、子馨吵闹,就甩手交给十三岁的小丫头阿娣两毛钱把闹人的孩子带出门去耍。 一个半大的孩子如何照顾得好两个孩子,顾此失彼,常常是扶起扫帚又倒了油壶,看住了大的又丢了小的。 街上有挑担卖黄金瓜的小贩,金灿灿的黄金瓜用刨子刮去外皮露出白色瓤肉,最是解暑消夏的妙物。最近,市面上疟疾流行,有人说疟疾是从黄金瓜传来的,不管真假,弄得黄金瓜的销量一落千里,一分钱买一个都没人要。 阿娣可不知道这些,贪得黄金瓜便宜又好吃。一个瓜,才一分而已,一大半给子涵少爷吃,一小半给子馨小姐吃,自己只尝了一小块解馋。 也该有事,到了傍晚,吃的最多的子涵开始嚷嚷肚子疼,闹了一阵,大家还在手忙脚乱为他请大夫,子馨也开始哼哼唧唧哭闹,又拉又吐,入了夜,阿娣也不舒服起来。 浅碧找奶妈,奶妈找小娣,一问知道吃了街边的黄金瓜,吓得魂都飞掉。 莫不是得了疟疾! 大家战战兢兢,浅碧顿时哭得死去活来,又是怨又是怪又怕儿子出意外又怕被余冰臣知道。 请儿科大夫看了几日,吃了中药也不见好,子涵的情况越来越糟,小脸焦黄焦黄,哭声都听不到。 余冰臣从纱厂赶回来时,家里乱得一锅粥,吵的、叫的、闹的、哭的、喊的全在一起。 浅碧眼睛肿得桃核,哪里敢说因为打牌忽视了孩子,只说吃了黄金瓜得了疟疾。 “还哭什么哭!赶快上医院啊!” 余冰臣眉头紧皱,把子馨、子涵抱上马车,大家立即卸下一张门板,把阿娣也抬上去,七手八脚往仁济医馆送。余冰臣到过美国,亲眼目睹现代医学的昌明,非常信赖西医。 仁济医馆的洋大夫很负责,认认真真询问病情。旁边的护士小姐忙着照顾孩子,她们帮孩子换干净衣服,又用手绢擦去他们身上的秽物。 阿娣肚子痛着,心里怕着,金发碧眼的洋大夫问一句她答十句,把主母在邻居家打牌、奶妈在厨房打牌,拍少爷小姐吵,她才带着他们上街玩耍吃瓜的事情倒个干净。 立在一边的余冰臣听得脸色发青,浅碧噤若寒蝉,面色惨白,大气儿不敢出一丝。 医生检查后,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 好消息是:孩子们没得疟疾,只是吃了不洁食物引起的肠胃炎;坏消息是。他们有营养不良,又没有第一时间来医院治疗,上吐下泻脱水时间太长,尤其是子涵,他得情况最严重,情况危殆。 余冰臣愕然。他每月都有不菲的家用交给浅碧,为什么孩子们会营养不良?可看看孩子们,子馨面色发黄,小腿小胳膊,身高体重远远低于同龄,子涵虽然高点,但也很瘦弱,不仅如此,子馨的身上还有不少被皮带抽打的旧伤痕,这又是怎么回事? 多说无益,余冰臣把疑问藏在心底,先将孩子们安置在医院住下,忙活一宿才回家去。回到家,他顾不得休息,立即召来下人丫头一个个到他书房询问,不出三、四个人就知道浅碧是怎么当家理事,是怎么嗜赌成性,又是怎么对待女儿子馨的! 他拿出钥匙打开一赫的首饰盒,里面的金珠宝石只剩下寥寥无几的碎样。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没想到我余家居然在米缸里养米虫!”他气到极点,上去就给浅碧一个耳光,“家门不幸、家门不幸。” 浅碧不敢反驳,跪在余冰臣脚边哭泣,“老爷、老爷……” “我家里容不下你这样的女人——" 妾不同于妻,随意的买卖、送人并不鲜见。浅碧看余冰臣的脸严肃冰冷没有一点感情,她心里阵阵发凉的绝望。 “老爷,求你不要赶我走……"此时此刻,浅碧才发现自己来到悬崖绝壁,离开余家她怎么生存?活一天都是艰难。她只能拿出子涵、子馨来,“老爷,我以后全改,再不敢犯,你就看在我是子涵、子馨的份上留下我吧,他们还小,不能没有妈妈啊——" “你这样的母亲,有也等于没有。” “老爷……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我……啊……” “你还有脸哭?你看看子馨身上的伤痕……她是你的亲女儿,你这样的做法配做母亲吗?” “我是管教她……我是爱她的啊……" “你这个疯子!” 浅碧哭得越发撕心,看余冰臣没有回旋余地,咬牙挣扎起来就往桌角撞去,光洁的额头破出大洞,顿时血流如注昏死过去。 下人们进来,忙把浅碧抬回房去。 “唉……"余冰臣长吁短叹,感到自己一下老了二十岁。 自古只听说过苛待继子女的继母,没想到,这亲生母亲不靠谱起来更糟。既气浅碧没有责任心,对孩子不负责,又气自己现世报来得快又狠。 当初没有把子涵交给一赫,气死一赫,而浅碧又真能抚育好孩子吗? 浅碧没有一赫的懂事和自律,可怜一赫爱孩子、渴望能拥有而不可得。而有些人得到了却一点不珍惜,根本不配做母亲。 与其把孩子由不负责任的血缘的母亲教养,还真不如交给质素优良的人教养。 血缘重要,但教比养更重要。 ————————^_^—————————^_^——————————— 最近一段时间袁克放和MmeRose不避嫌地出双入对,加上MmeRose声名远播的刺绣绝技,远得到深墙厚院的袁家对这位七爷心中的红人也熟谙起来。现在富贵人家闺秀们闲聊说得最多的就是MmeRose——玫瑰夫人! 她到底是谁,来自何方,引起大家无数好奇! 可传来传去除了她是袁总长的情人这一点是能肯定的外,其余的都是流言。 越神秘越是引人好奇,袁克放越是什么都不说。 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说玫瑰夫人是江南美女,有人说她是外国某公国伯爵夫人,有人说,你们全猜错,她原来就是八大胡同清音小班的名妓……无论大家说什么,袁克放皆一笑置之。 悲剧 2 别人说不知道,宜鸢心里知道那MmeRose就是沈一赫。 幽暗的房间,窗帘拉得紧紧,空气中弥漫一股鸦片的焦味。人走进来需好一会才能适应这呛人的味道。 一位烫波浪长发的婀娜美女正横躺在大床上抽吸鸦片,她低着头专注看着烟枪,并不看眼前的男人。 “我明儿的火车回松岛。"上官嘉禾是来向妹妹辞行的:“我已经出来很久,父亲一直在催。” “走走走,都走!让我死在这地狱好了。”上官宜鸢不耐烦极了,把手里的烟袋重重往一撂。 “宜鸢!” 望着妹妹颓废的样子,上官嘉禾无奈又心痛,沉默地站着。 “宜鸢,鸦片不是好东西,你好自为之。” 宜鸢抬眼看着哥哥好一会,转身躺回塌上又拿起烟杆,葱长的手指熟练地挑了个烟泡,吞云吐雾,房间充斥鸦片的臭味。她闭上微熏的双目,迷离中看见哥哥离去的背影。 好?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 这里不过是她雕梁画栋,锦衣玉食的牢笼。 父亲让嘉禾带来口讯,她和袁克栋的婚姻不仅仅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是两大家族的联姻,一举一动利益攸关。她要离开袁家,除非躺在棺材里抬出去…… “上官家生你、养你,你不能辜负父亲。上官这个姓氏赋予你荣耀,现在是你捍卫它的时刻。宜鸢,想一想父亲,再想一想我们可怜的母亲吧。” 嘉禾提到他们共同的母亲,她心碎了,也死心了。 她的一生只能这样吧…… “二哥,我答应你的事情自会做到,只希望你的将来不会有想要背弃姓氏的时刻。”她恨透了套在身上的枷锁,一层一层使她窒息,把人捆得动弹不得。 真怀念在学校排文明戏的场景,他从身后捏住她的手,一摇一摆,轻柔的鼻音就在耳边歌唱…… 她的意识开始溃散,迷糊中人像在天空中飞舞,灵魂轻得飘起来,好快乐,好舒服,没有人约束,也没有人来阻止,烟丝凝成人影在慢慢向她贴近,抱着她,亲吻着,抚摸着。她开心的紧紧抱住人影,任他轻解罗衫,赤身相待。 “德谦,你终于来了。” 烟杆掉到地上,可没有任何人注意。 这位新晋三少夫人从敲锣打鼓迎进门到打落“冷宫”不过两年不到。 最近,袁克栋连着讨了两房小妾,除了必要的维持家庭脸面活动,私底下他们连话也难说。 朽木一样的爱情,彻底崩塌,敷衍到连戏也不愿演下去。 连袁克栋最亲的小妹袁玥莹从青岛度假回来,也没人想起要去通知宜鸢这位正牌三嫂一声,任她在虚幻的世界中醉生梦死。 袁玥莹是袁父最宠爱的女儿,娇艳动人,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光明。她不仅是袁父和正室廖氏的宝贝,更是袁克栋嫡亲的妹子。 花园曲径上,郑夫人拉着二姨太兰夫人的手不许她走,一定要落个答案,“姐姐,玥莹那妮子可真是奇怪,昨儿拿方帕子给我看,还问我那帕子上的玫瑰花绣得好不好?我说,绣得不错,玥莹手艺长进了。她就笑得花枝乱颤说这不是我绣的。我问,那是谁绣的?是家里的丫头还是外间的绣房?她就嘟着嘴不高兴,可真是好生奇怪,我都不知道哪里说不好又开罪这位大小姐?” 袁玥莹是廖氏所出,从小就被母亲骄纵,宠得无法无天,老虎嘴上还敢拔胡子哩,更别说讥笑父亲的小妾了。大家族里有规矩,小姐比姨娘尊贵,哪怕郑夫人再得宠,也不敢轻易开罪玥莹。 “还有啊,她今儿破天荒送东西来看我……唉,我的心真瘆地慌,不知她这又是闹哪一出?” 幸亏园中光线幽暗,郑夫人没有看清兰夫人同样忍不住笑意的眼,兰夫人掏出手绢,寸长的指甲红艳艳的发光。 “妹妹,玥莹就是调皮。但你放心,这次她决没有恶意的。” “姐姐说得这么肯定一定是知道原委。到底是什么事情,为什么你们都知道我不知道?”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真不知道。” 兰夫人愈发笑得诡异,“咱们做了几十年的姐妹,这时候你还瞒我吗?你哪里可能会不知道!”她似有薄怒的责备:“德谦的儿子都一岁了吧,前几日玥莹出门刚巧撞上德谦带着孩子在琉璃厂喝酸梅汤、逛大街哩!玥莹直说孩子长得可爱,又机灵。你这做母亲的怎么可能一点不知道?” 郑夫人脸色骤变,像泄了气的气球无精打采。她最近已经够郁闷了,兰夫人还非要哪壶不开单提哪一壶。 兰夫人把郑夫人悄悄拉到一边,说:“妹妹,说到这,姐姐也腆着脸向你求一样东西?” “姐姐说的哪里话,难道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是我有你没有的?即便求,姐姐还是侍候老爷的时候求他吧。” “呸!”兰夫人笑着拧她嘴,“抽不死你这浪货。” 两人嬉笑一阵,兰夫人正色道:“我阿,是想求你匀一幅玫瑰夫人的刺绣给我,下个月我娘舅做寿,我总要预备礼物不是。” 郑夫人一头雾水,问:“谁是玫瑰夫人?我不知道是谁啊?” “哟偶。”兰夫人一幅你又装的表情,可看她的表情又好像真不知道,“你看,难怪玥莹生气吧?骗谁哩!北平城哪个不晓得,玫瑰夫人就是德谦的相好,她是现在街面上最热的刺绣圣手,听说,明年她的刺绣作品还要代表国家去参加万国博览会呢!” 信息太多,郑夫人脑子一下转不过弯。她努力回忆印象中那张怀抱小孩普通的脸,怎么也无法和玫瑰夫人这香艳的名号联系起来。至于她会刺绣?郑夫人就更不清楚。 “和德谦在一起的女人是刺绣高手?姐姐,你可别蒙我。” “我蒙你什么?玥莹啊是想让你牵线搭桥,她想见一见玫瑰夫人,向她拜师学习刺绣。” “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 郑夫人直到此时此刻还是不能想象其貌不扬的一赫是刺绣高手,可兰夫人满眼崇拜和对玫瑰夫人的喜爱,却也让她感到与有荣焉起来。 爱得痴心 1 “刺绣虽是小技,但可以显至美,造大奇,非锲而不舍,勤学苦练而不易成功。它以针为笔,缣素为纸,以丝绒为朱墨铅黄,取材极约而所用甚广,绣即闺阁中翰墨也。书画皆可以乘兴挥洒,绣则积丝而成,苟缺一丝,则通幅为之减色,故较之它艺尤难,断无急就之法……”一赫拿起手里的绣针,看学生玥莹一脸花痴状看着她,刚才她讲的刺绣道理不知听进去三句没有。 “玥莹小姐、袁——玥——莹!” “是——” 袁玥莹收回崇拜的目光,把视线收回到眼前的绣棚上。 袁家大小姐要学怡情养性的刺绣,袁府特意为她开出一间宽敞明亮的房间,收拾得齐齐整整,依次摆好刺绣所需要的东西。她要学,自然请天底下最好的绣娘做老师。 每周二、五上午MmeRose亲自登门传教解惑,玥莹天性聪颖,却无什么耐心。对MmeRose本身的兴趣远远大于刺绣。 没有见到一赫本人时,玥莹就对这位MmeRose充满好奇。她特别想见一见真人,看她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或者又是哪里与众不同,不然怎么把针使得这么出神入化。 见到本尊,玥莹更不解了。 刺绣是中国古老传统手艺,在刻板印象中刺绣精湛的都是略上年纪的旧式女子,一见面必是古板又老气,不易接近。开始她还坏心眼的揣测,袁克放是撞坏脑袋吧?不然怎么会喜欢这样无趣的姑娘。 结果……大跌眼镜的是袁玥莹。 名闻遐迩的MmeRose如此年轻和温和。她施施然微笑走来,沉静安然,落落大方,难得身上那份气度,不卑不亢,雍容自若。才不是重门深锁,小楼紧闭的小家碧玉。而且谈吐不俗,既对古老的刺绣头头是道,还对时下流行的新式玩意如数家珍。 她们一见如故,一赫喜欢玥莹身上的爽直,玥莹喜欢一赫的温柔,相处不久,玥莹更发现此女子外柔内刚,她的身上不仅有东方含蓄之美兼而有西方洒脱之性情。 哪怕什么都不做,支起脑袋听她说话,就使人忘忧。 玥莹不禁感叹:德谦的眼光真是好,挑到如此出类拔萃的人儿相伴。一赫虽没有三嫂上官宜鸢出色的容貌,可性情那么好,品识那么高,又和他兴趣相投,相对一辈子都不会无聊。 惬意的时光总过得飞快,不知不觉授课的时间到了尾声。 玥莹活动活动僵硬的胳膊,叹道:“别看刺绣是坐着没动,其实也很累啊!我是体会到其中的甘苦了,以后再不敢取笑呆在家里绣花的女子清闲。” 一赫笑而不语,站起来收拾绣架,把剪刀、绣针归置停当。 “可是啊,辛苦归辛苦——能看着自己绣好的成品,心情是很愉快的。”玥莹笑嘻嘻把自己绣好的兰花。举起来对着窗外的阳光看了又看,无比欣赏和佩服自己,“沈老师,你看我绣得好不好?” “绣得不错。”一赫诚心道。 “真的?”玥莹喜上眉梢,撒娇着说:“我总爱绣些花花草草,你该在心里笑我幼稚。” 一赫摇头,“学绣必从花卉入手,犹读书之于《学》、《庸》,学字之于正楷,吟诗之于五截,习琴之于清商,似易实难,因难见巧。”你看,你绣的这朵兰花的向背、花色的深浅、枝叶的反正,几乎和真花一致,即便是当初我第一次拿针也不见得比你绣得更好。” “亲爱的MmeRose,你把我夸奖得都要不好意思了……”玥莹搂着一赫的肩膀,亲热的说:“学生学得好也是老师教的好!沈老师,今天就留下来吃饭怎么样?我亲自下厨给你做水果奶酪土豆泥犒劳你。” “对不起,今天不行。”一赫婉拒玥莹的美意。 “为什么?是约了德谦吗?你们天天在一起,匀一个中午的时间都没有?”玥莹撅起粉唇,满脸委屈。 “不是他……"一赫不知她在开玩笑,用力摇头,不停澄清:“真不是他。” “那是谁?”玥莹颇爱打破沙锅问到底。 一赫小声说:“是郑夫人。” “请你一个人?” “大概吧,我不知道。” 自古以来宴无好宴,鸿门宴。 郑夫人是袁克放的母亲,即使她曾对一赫出言不逊,许多非难。一赫心里再多不满,只想到德谦来自于她,没有她就没有德谦,没有德谦也就没有现在的沈一赫时不满也就立即烟消云散了。 从接到通传郑夫人邀请午膳,她就一直忐忑不安,在袁府进退两难,德谦又不在身边撑腰。只得厚着脸皮豁出去,笃定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随她处置。浸油锅,插竹签,她都能受着。 玥莹看出一赫的害怕,体贴地一直把她送到郑夫人的小楼前。要不是一赫极力阻止,她是非要一块进去的。 “沈老师,你别担心,我这就使人去通知七哥,让他快快回来救你。” 玥莹半调侃半认真的话,臊得一赫再次红了脸面。 她已经做了万全的心里准备,可事情往往出乎意料,做了准备的事常常不会发生,没做准备的不期而遇。从踏入郑夫人的小楼开始,一赫就发现气氛不对,没有上次剑拔弩张的对立和紧张,一派祥和安定。 紫檀桌上摆着不少礼盒和贵重礼物长长铺满一溜,不知是要送谁。 郑夫人高坐正中,比初见时憔悴不少,眼眶湿润看来已经在此哭了很久,她眼望着一赫,欲语泪先流,可把一赫吓一跳,寻思这位夫人是不是改变路线走起苦肉计。 “呜……呜……" 一赫笨笨地傻站一会,才知道走过去,怯怯的说:“夫人……你别哭,凡事好商量。” 说完,她又后悔嘴拙,这不是自掘坟墓吗?夫人如果要他们分开,也能好商量? 索性郑夫人沉浸在自己的情绪,没有过多注意一赫的话。她指了指身边的矮凳要一赫坐在她的脚边说悄悄说话,一赫依她坐下。 郑夫人哭了一会,抽抽噎噎用手绢擦眼泪:“我问你,在上海,德谦受伤的时候……你在他身边吗?” 一赫点点头,不敢抬头看郑夫人的眼睛,那段日子是她的噩梦,一想起来心脏就揪得疼。虽然说是流匪所为,是个意外,但不能不使人害怕。 爱得痴心 2 一赫点点头,不敢抬头看郑夫人的眼睛,那段日子是她的噩梦,一想起来心脏就揪得疼。虽然说是流匪所为,是个意外,但不能不使人害怕。 “呜……我的儿,他怎么当时不告诉我……”郑夫人才收住眼泪又哭得涕泪横流,“听说,他还做了手术……" “是的。”一赫缩缩鼻子点头承认,“德谦,也是怕夫人担心所以才没告诉您。” “可怜的儿……”郑夫人红着眼睛一把握住一赫冰冷的手,“他伤得重吗?” 一赫想起在病房初见他那惨白的脸,浑身的绷带,呼吸都涩住,说不出话来,默默无言流着眼泪。 她这番悲痛欲绝的表情更做实郑夫人的不安,她哭得收不住,捂着胸口大悲:“我这儿往后该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一赫抚着郑夫人的后背为她顺气,心里倒奇怪。这受伤的事过了七八个月,袁克放的伤也早好了,郑夫人心疼儿子归心疼,也不至于还伤心成这样。 “那些杀千刀的流匪,抓住全要枪毙……他们害苦了我的儿,我的儿还这么年轻……不能做男人,以后怎么传宗接代……” 郑夫人哭一句骂一句,一赫听到后面面红耳赤,羞得不得了。 这是谁造谣啊! 他哪里不能做男人! 他哪天没……除了最近七八天在为保罗的事情吵架没有做,他们每一晚都腻在一起做个不停。 可是怎么回事啊! “夫人……这些话是谁告诉你的。” “还能是谁?是德谦亲口告诉我的!”郑夫人呜呜哭着,感慨的拉着一赫的手:“我真不知如何是好?发生这样的事……我的儿……我的儿……" 一赫头顶宛若炸个焦雷,这杀千刀的人,一张贱嘴什么都敢胡说!一会编排她去江南,一会编排自己…… 一赫都不好意思说他,刚想向郑夫人解释清楚,可话都嘴边又满脸尴尬地咽下去。这等私密之事,她可真说不出口。又羞又恼,粉面艳红,臊得无地自容。 郑夫人指着桌上琳琅满目的参茸补品,牛黄肾宝对她说:“唉……飞来横祸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你回去时,把这些补品带回去,煎汤熬药给他吃。我这还有一张宫里传出来的秘方,药都拣好了,每天熬两次,连喝一个月,保管有成效。” 这些东西她能收? 成效?什么成效?简直要她的脸滴出血来,难堪到不能再难堪,低垂着脸不语。 “我知道委屈你们母子,可现下……”郑夫人拿起她柔嫩的小手,把一串斗大的南洋塞到她手上。 “不不不,夫人,我不能收。” “这是我的心意,谢谢你一直照顾德谦。” ———————^_^——————^_^———————— 什么叫食不下咽,什么叫坐如针毡,一赫是充满体会到了。 山珍海味,美味佳肴她真是没有一点胃口,可恨的是对面的男人吃得津津有味。 “这个葱烧海参不错。”郑夫人夹一大筷子搁到儿子碗里。 “谢谢,母亲。” 袁克放笑眯眯地接过,眼睛直看着身边的一赫。为了保罗的事,这小妮子七八日没给他好脸色看了,碰都不让他碰一下,现在当着母亲还是一副晚娘脸,看着他的时候,怒火汹汹的。 他低低地从桌下伸腿碰碰她的脚尖。 一赫一肚子的气,保罗的事气没消,又摊上今天的,两两相加,恨不得撕裂他的嘴,根本懒去理他。 见她不说话,他又靠近一点,这次更大胆,大腿厮磨着她的大腿,贴着单薄的布料感受她的体温。 “赫赫,你要气到什么时候?”他在汤碗后朝她嘀咕,“赫赫——" “你做过什么你自己知道!” 一赫生气地在他脚上用力踩下去,疼得他差点跳起来,碗都快打翻。 “你们这是干什么?” 两人立即低头闭嘴不说话了。 郑夫人眼望着两人长叹一口气。 “德谦。” “是。母亲。” “听说那些伤你的人可抓住了,有没有好好审审?” 听到郑夫人的话,一赫尖起耳朵,认真地听他怎么说。 “喔……"袁克放笑了一下,轻描淡写:“抓到了,就是几个逃难的流民,没饭吃,打劫而已。” 一赫皱起眉很难相信他的话,“只是流民吗?流民会——唔——" 有枪! 最后两个字被他塞的牛肉全咽喉咙,他不是不知道她平日最讨厌吃牛肉。现在当着郑夫人的面吐又吐不得,吞又吞不下。好不容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咽下去,胃里一阵难受。 “好吃吧,要不要还吃一片。”他笑咪咪又夹一筷子来。 气得一赫把头一扭,“我吃饱了。”实在是吃不下去。” “你们慢慢吃,我出去走走。”牛肉的腥味腻得她胃疼。 “赫赫,你去哪里?” 一赫白了他一目,不说话。 “我陪你去。” 袁克放刚把碗放下,郑夫人立马把儿子压回饭桌,“德谦,你不许去,还有狗宝、蛇鞭没吃。” “妈,这么热的天!”吃下去会死人啊! “不行。”郑夫人凛然正色,舀了满满两碗推到他面前,“这些都是特意为你做的。” “是啊,德谦,你就快吃吧。”走到门口的一赫回头冷笑道:“你的身体虚,要多补点。” 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饶。 一赫听见袁克放无奈地哀嚎,心里可解恨。 她心情烦躁不知去哪,沿着花园小径乱窜,最终决定去找玥莹,大宅院里花圃那么多,岔道不少,再加上她本来心烦意乱,越走越乱,最后全然不知归处。 她来到院落中央的假山群里,叠嶂成峰,罕有人至,走得也渴了,腿也累了,依在太湖假山石上休息,还没坐稳屁股,袁克放就从假山的另一侧绕了过来。 他不是在喝汤吗?怎么就出现了? 袁克放笑着朝她走过来,大太阳底下热出一身大汗。一赫腿酸,也不想跑了,气哼哼地把头偏到一边。 “你这女人,心眼可真小,憋气这么久,小心不消化。” 他不提倒好,一提一赫气不可当,站起来用力戳他脑门,“你是缺心眼吗?骗别人就算了,怎么说谎骗你母亲说自己身体有——病呢?” 爱得痴心 3 他不提倒好,一提一赫气不可当,站起来用力戳他脑门,“你是缺心眼吗?骗别人就算了,怎么说谎骗你母亲说自己身体有——病呢?” “我不这么说,她就会逼我娶别人。” 他一句话足够让一赫闭嘴。 她张嘴努了努,泄气的说:“那……那你这样骗人也不对啊……"心里的气消了一大半。 ”儿子是个混蛋,在母亲眼里也是好混蛋,有些事情我和母亲真说不清,她也不能理解我们。我只是撒一个善意的谎言,让她接纳我们,也让她对你不要有那么重的敌意。” 他说得没错,目前郑夫人确实接受了她,她们的相处远远好于初次见面。 “可你不是没病,干嘛非把不好的事往自己身上揽?还有君君,他又不是你真的儿子。” “你需要我说多少次,我不在乎有没有孩子。如果我们将来分开,也决不会是因为孩子。” 一赫热泪盈眶,想自己不能这么没志气,明明是他说谎骗人,倒好像是她亏心又无理取闹。 “我……我就是不喜欢你骗我……还有,你刚才为什么骗你母亲,伤你的人是流民?流民能有枪吗?” “我是不想母亲担心。” “那你现在总可以告诉我了吧。” “我也不想你担心。” “可你什么不说,我更担心!” 一赫急了,鼻尖也冒起汗来,心里不知怎的就很委屈又很难受。 “为什么你总这样,什么事情都不告诉我?我不是你母亲,比起善意的谎言我宁愿知道残酷的真相。我希望能和你并肩而战,而不是被你保护。你知不知道,你受伤的时候,我有多害怕、多后悔、多恐惧。 她觉得自己太傻,太爱他,太相信他,眼睛揉不得一点沙子,容不得他一丝一毫的隐瞒。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她害怕被他蒙在鼓里,看不见他的心。 她攀附在他肩膀,直直看他的眼,认真的问:“你,还有没有别的事骗我?如果有就现在高诉我,我不要做最后的知情者。” 袁克放舔了舔唇,她迷人的身体引得他浑身燥热。他骗她的事那可不少,从哪一桩说起来。一赫太单纯,太简单,许多事情都不要刻意去骗。 “你快回答我。”一赫越靠越近,炽热的眼神要一个答案。 他被逼得贴到假山上,口干舌燥。 “你不可以骗我,永远不能!”她强烈要求他的誓言。 袁克放吞了吞口水,不知怎么说,不答应她对不起她,答应了又为难自己。 正在这时温温的液体“吧嗒、吧嗒”往下坠,用手一摸,原来是他流鼻血了。 “怎么搞的?” 一赫忙嘱咐他把头抬高,拿手绢去喷泉处打湿绞干压在他的鼻梁上。 “你看你——吃那么多上火的东西,不流鼻血才怪。” 狗肉遇强则强,三伏天吃狗肉是大补,越是身体好的人越吃越补。 袁克放抬着头,捂着鼻子庆幸逃过一赫的追问。 血落在他白色衬衫上一点一点,素有洁癖的一赫用湿手绢努力在衣服上擦来擦去,柔若无骨的小手在他身体摩挲,越擦越往下走,从胸一直到腹,他本来一身燥火,再被她挑弄,敏感部位立即鼓胀起来。 一赫也发现他的异样,红通着脸,看着他的脚尖。 他喉咙发出低鸣,老天,她不知道这样盯着男人的鼠蹊只会让他更兴奋吗? “赫赫,赫赫……"他声音沙哑,口里像含着温吞水。 一赫转身欲走,没走半步即被他拉着胳膊拖回来。 “你、你干嘛?”她心里隐约有不安的预感。 “我要你给我泄火。” 一赫脸颊火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把她拉到假山更深处,塞进一丛绿萝掩盖的山洞中,刚好能容两个人。 假山很硬,并不舒服,硌得她背痛。一赫想支起身子,却被他压着肩膀按了回去。 “赫赫,乖,给我……把你给我……"他大手一拉,她的薄衫立即退下来一大截,露出冰雪般的肌肤和艳色的内衣。 还没等她反应,他已经急躁地把她的衣服褪到腰际,像只猛兽,低头咬上胸前的柔软。 一赫喘着大气,压抑着叫声,快感从他的唇齿蔓延全身,她仰起脖子,手指紧紧揪住他浓密的黑发,身体拱成美丽的弧度,把自己迎向他的身体。 在室外,在花园,就在人来人往的假山洞里。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如此胆大,如此放肆。可她不怕,她想给他,给他自己的全部,如果他能快乐,她愿意做任何事。 他这个暴徒,利落地剥掉她的裙子,露出她漂亮修长的裙子,炙铁般的吻落在她光滑的私密地带,吻疼她的大腿内侧。 一赫双腿打颤,两手紧紧攀附着身后嶙峋的石块,不让身体下滑。他的双手像铁钳在她臀瓣上揉捏,死命压向自己的身体。 她身体发凉,脑子发热,一条腿自动挂在他的腰间,任由他把另一只粉腿盘到胯上。 袁克放握着巨物,扶着她的身体,慢慢推送进去。一赫娇躯乱颤,起初还能忍住,隐忍不发出声音,可当越来越深入,结合的满足感,让她快乐得哭泣。她要晕了,在狭小空间里不停扭动,胸前绵绵柔软在他结实的胸膛上轻扫。本来,袁克放已经压抑得很辛苦,她这样无意火上浇油。 他发狠地顶入,勇猛地不遗余力重击,把两人都带上愉悦的高峰。一阵热浪从腿间弥漫,让融化的蜜蜡,酥麻到了骨子里。 “啊……" 她柔媚的声音像快乐又痛苦,还在余韵中眩晕,瘫软在他汗湿的胸膛细细娇喘,不敢相信这居然是自己的所作所为。 “赫赫。” “嗯。”她不敢看他。 他舔了舔她的眉心,说:“我——可以还来一次吗?” “啊?”一赫大囧,还做,会被发现。 “不,还做两次。” 她是甘泉,喝了还想再喝。 再说一次怎么够!他年富力强,又吃那么多补物,身体发胀。在她身体里再次肿大起来。 经过前一次的疾风暴雨,这次袁克放控制着速度,缓缓摆臀一寸一寸慢动作直到,并不时吻她花朵样的小嘴,直到娇软的身体紧紧抱着他,小脸濡湿分不清是泪还是汗,他才加快速度,把她推上云霄。 一共做了几次,后来一赫也数不清了。她累得眼皮打架,身体像散了架,只记得他抱着她从山洞出来时,残阳挂在天边,彩霞满天。 时光如水 1 经过这次的会面,一赫算是在郑夫人面前过了明路,可以和君君自由出入袁府。身份不明自喻,众人看见郑夫人待她好,里里外外格外不同。女眷见面客客气气,对君君更是优厚。 送来许多贵重的见面礼,金叶子、金项圈、麒麟玉佩……一赫非常烦恼,不知该怎么处理这些礼物。她认为这些东西已经大大超出自己的承受范围,不收是不给人脸面,收了又有点无功不受禄的慌恐。 “这些东西不是送给沈肇君的,是大家送给七爷儿子的见面礼。七爷都默许了君君的身份,你还矫情什么。” 一赫被他气得不轻,可想一想张隼的话糙理不糙,虽有点难听,可理是如此。 面对郑夫人对君君的好,一赫隐隐不安。君君并不是袁克放的孩子,甚至不是她的儿子。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将来要追查起来,郑夫人知道事实,还不气晕过去。而且每次一赫敲见她抱着君君享受天伦之乐时的幸福表情就越觉得因为自己而去欺骗一位老人实在太坏。 这些事情像压在心里的石头,使她开心不起来。北平的日子虽不愁吃不愁穿,生活无忧,但远远比不上上海的繁华和自在。想起在瘦柳画室当月份牌画家时,每天很辛苦很忙碌,可也真快乐。和瘦柳、怀雪、甄臻在一起喝酒吃牛排,在雪夜里高声歌唱。还有和凯瑟琳在一起,她教授的许多知识,一起在医院帮助病人,走街串巷宣扬天足……那些自由自在的日子想起来都要笑出声来。 她想回上海。袁克放一百个不赞同。 一赫明白北平是他的老巢,人脉关系、朋友亲人全在这,作为工商总长也不能总住到上海吧。 他不许她说走,提都不行,恨不得日日夜夜绑在一处才好。 “你这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入了我的狼窝且能说走就走!” 夜深人静,他咬着她的珍珠耳垂,把她重重压到怀里。 “你才是鸡啊狗啊的……我不是……" 她细细无力反驳,绵绵软软被他吃干抹净。 为了缓解乡愁,一赫只能把故乡的山水一针一线缝进刺绣里。袁克放看了,心酸又心疼。 不能回上海,只能把它放在心里想念。人若一想念,寂寞就变得很长。 她不光思念上海的人,还思念上海的风景、食物、玩艺……甚至常常想起家乡吴门县来,家门前长流不休的小河,晃晃悠悠的乌篷船,站在水岸边迎接她的外婆、姆妈、哥哥和姐姐,她穿着簇新美丽的嫁衣裳,身边站着那个他…… “赫赫,赫赫——" 她从睡梦中苏醒,痴痴看了袁克放好一会才忆起来。 这里是北平,他是现在深爱自己和自己深爱的男人。 毫无预警心就开始疼。 他捏了捏她的脸蛋,拉她起床,“给你看样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 她握了握他宽厚的大手。 他笑着回头反握住她的手,带笑的眼睛,缱绻地渗透暖心的温柔,奇异地填满她胸腔里疼痛的地方。 “德谦……" “什么事?” “我——” 看着他热烈痴情的眼睛,她踌躇羞涩,突然讲不出心底的话,轻轻摇头。 来日方长,他们还有长久的一辈子可以走下去,目前就让一切都尽在不言中吧。 “你到底要给我看什么?是字画古董、还是玉石瓷器、还是……" “不是,不是,都不是!”袁克放连连摇头,神秘地指着桌上摆着的白布卷儿给一赫看。 那布卷一头大一头小,像画轴一般大小。一赫走近一看,布卷中露出一小撮黄色绒毛来。 “啊——这是什么?”一赫抚了抚心脏,冷不丁被吓得不轻,“你干嘛买只鸟回来啊?” “嘿,瞧你那眼神!”袁克放眉毛一挑,不满意的说:“什么鸟啊,这明明是一只游隼!你看这鹰,多好的形相,头圆、顶平、嘴短,而且还是儿鹰子。” 养獾狗、玩大鹰是北平富贵人家的两种娱乐癖好,两者又有不可分割的联系,故俗语也有“獾狗大鹰”一词。 袁克放爱玩,以前闲时也亲自驯养过大鹰。只为这两三年忙着做工商总长又三天两头跑上海,没得时间熬鹰才把这爱好搁下。 最近,一赫无精打采,他就琢磨着做什么可以让她暂时忘记烦恼。正巧今日上街鹰铺里收到一只游隼,二斤四两,面相也好,体型也好。他好几年没驯过鹰了,也想活动活动筋骨,遂买下来准备驯鹰,也给一赫开开眼界,解个闷子。 一赫生在温润的南方,别说驯鹰,长二十几岁都没见过活鹰,看着白卷布包又好奇又害怕。 袁克放顺手拿过白布卷儿,解开裹着的白布。吓得她花容失色,大叫着擒住他的胳膊。 “德谦,别、别……这儿没笼子,它会啄人眼睛的。”她急得要哭,害怕得手心冒汗。 袁克放被她逗得哈哈大笑:“小白痴,玩鹰的哪能被鹰啄了眼睛?放笼子怎么行,羽毛全给撞坏。看见了吗?这才是行家,一根绳子就能把鹰老老实实捆住。”说着,他像变戏法似的,一手麻溜地攥鹰,一手解开绳子扣,把鹰松开,又绕几圈,重新把鹰捆住,放到桌上。“看见了吗?它这样还敢啄人眼睛?”说也奇怪,这鹰在他手里,像鸡崽一样老实,除了眼睛不同于家禽的凶狠,全身像施了定力法术,一动不动,木棍似的直挺挺躺在白布卷里。 一赫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一只活的老鹰,挺害怕又觉得很好奇。 一身姜黄色的羽毛,姜黄腿,黑指甲又长又利。一张钩喙,锋利无比。巨大的翅膀收拢在它身后,张开来能有一米来宽。尤其是它两只眼睛,目光如炬,令人不寒而栗,不敢对视。 “七爷。” “张隼,来看看我这只鹰。” “七爷,这是只'兔虎'啊……” 张隼跟着袁克放耳濡目染古董字画一窍不通,可玩鹰架鸟、养鸽子玩蛐蛐是半个行家。一见这好物还说什么,和袁克放品论个没完。一赫待在一旁听他们说十句九句半听不懂。只听懂最后一句,袁克放对张隼说:“叫几个好把式,告诉他们空几天晨光,不要回家吃住都在这儿,咱们把这只鹰给驯出来。” “好嘞。”张隼喜滋滋答应出去。 一赫越听越邪乎,也勾起兴致,笑问:“你们这是干嘛?驯鹰为什么还不能回去?” 袁克放神秘一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人类养鹰,历史悠久。过去穷苦人家若要写成书十万言的巨著都说不完,但总的来说,养鹰分为打鹰、相鹰、驯鹰、放鹰和笼鹰。 袁克放和张隼要做的是驯鹰。 时光如水 2 袁克放和张隼要做的是驯鹰。 老年间,穷苦人家在冬季农闲之时,饲喂上一架两架黄鹰,驯熟之后,到野外猎捕山鸡、兔子等物,到市场换钱来贴补家用。 养鹰的人越来越多,渐渐也变了味道,变成皇家贵族、王孙贝勒的娱乐活动。就如袁克放和张隼自然不稀罕逮兔子换那三瓜两枣的,图的就是开心,玩的就是高兴。 一赫什么也不懂,看他们乐,也跟着看热闹。 张隼一呼百应,找了好几位相帮的年轻人来,大家都是好玩心胜的,也不拘礼,看见鹰就开始滔滔不绝,说个没完。 生鹰怕人,白天必须戴上帽子,不让它乱飞乱撞,翅尾才不会损坏,入夜则把帽子摘掉。 一赫看着扣在鹰头顶上的小玩意儿,不禁对始做帽子者的聪明才智佩服不已。它由一块长方形的皮革制成,正面留一个三角形口,鹰嘴和鼻孔由此伸出。沿着帽口上下边缘切几个小口,一根窄长的皮条贯穿切口一周匝后又互穿到帽口的另一侧,把长长的头伸在外面。再用两根宽而短的皮条和窄长皮条系牢。这样两侧各有一宽一窄的皮条伸出,只要一拉窄皮条,帽口就抽紧,拉一下宽皮条,帽口又松开。更为巧妙的是帽子前方靠上有两个螺狮转儿的鼓包,如果无此鼓包就会磨损鹰的眼睛。帽顶垫一个皮钱,翘起两根皮条尖,缀上一簇红缨,显得游隼英姿飒爽。 鹰的脚上也被加上许多零碎。 袁克放告诉她:“套在爪腕上一拃来长的两条东西,名曰'两开',因并不相连儿得称。用棉线或丝线制成,但下地必须换成皮革制的,取其柔韧而不被枳荆剐住。两开下与一个两寸多长的绦结挽扣相连,绦结之名为'蛤蟆'——” “停、停、停!”一赫连忙打住他的话头,挖苦道:“你们可真是纨绔子弟,养个鹰也这样多花头。” 话没说完,头上被他不客气地赏了爆栗子,淬道:“这是讲究!” 驯鹰行话就是熬鹰。 熬鹰是什么,就是不让鹰睡觉。其中的规矩讲究可大法了,几天几夜也说不完。从捉到鹰的那一天开始,它的吃、喝、拉、撒、睡都有严格控制,什么时候上架、下地、捉兔子都要在一定的时间完成。过了时间没有完成,鹰就再熬不出来。 “七爷,让我先来。”张隼两眼放光,自告奋勇。他在左臂带上一截长约两尺“袖套”。 “这袖套皮革制成,内絮棉花,套之可防鹰伤手臂。”袁克放在一赫耳边细细向她解释:“赫赫,你别看鹰嘴又利又尖,其实只能撕扯切割食物。要提防的是鹰的利爪。你看,它的爪子三指在前,一指在后,两者一交叉使劲,尤其是后指,不看猎物断气绝不松开。” 一赫听得手心冒汗,眼神儿紧盯着张隼。 张隼右手伸到鹰的两腿之间,五指并拢将鹰倒提起来,左手解开鹰腿上的绳子。鹰咋离束缚,张开翅膀一阵狂扇。 顿时,屋里狂风大作,一赫迷紧双目,感到飞旋的气流打着她的脸颊,桌上的纸、笔、书、砚全被扫到地上。 可不管鹰如何闹腾,双腿始终在张隼手里拽着,利爪施展不出来。张隼气定神闲,左手拢过鹰腿上的皮条,给鹰留出一尺长的活动范围,右手松开鹰腿。鹰得自由,立即要飞。可皮条还在张隼手里,急切中双翅在空中不停扑打。张隼不急,等它飞累了,体力消耗得差不多的时候,左臂持绳轻晃,把鹰甩到和左臂平行的位置。鹰体力殆尽,正欲寻个落脚点,看见左臂横空,正好展翅一飞,稳稳落在张隼的左臂袖套上。 这一套行云流水的连贯动作看得一赫目瞪口呆又暗暗叫好。 “这叫做架鹰,也就是举鹰,从这一刻起这只鹰算是'上胳膊'了,不到鹰熬成功下地抓第一只兔子,它是不能下胳膊的。” 熬鹰首先是要“开食”,鹰是猛禽,野性难驯。从落网就受人折磨,损性劳形,对人的敌意很深。在这种情况下,人手不管拿什么东西喂它,哪怕是平日它最爱的食物,它也绝不会吃。这个时候,就要通过训练让它吃手食,放下戒心,培养和人的感情。 看到这里,一赫也来了性质,倒看看这天空之王的雄鹰是如何吃人的手食。心想:这老鹰可不是小狗,哪里可能你让它吃它就吃。 果不其然,张隼左手架鹰,右手夹起细羊肉条在鹰面前晃来晃去,哪怕擦着它的嘴巴经过。它也绝对不多看一眼,灵动的眼睛直直看着前方,毫不动摇。 一赫忍不住泛起笑意。 那鹰也有骨气,明明已经饥肠辘辘,张隼把羊肉蘸水兜挂在它嘴上,它还就是不吃。 “看来这还是一只有骨气的鹰。这下,看你们怎么办?”牛不喝水还能强按头吗? “怎么办?凉拌!” 袁克放示意张隼把鹰拴在杠上,双翅一拢,夹在胳膊下,此时两手并用,掰开鹰嘴,把肉填了下去。 “你——你这是犯规!”一赫被他的粗暴吓了一跳,对这种不近人情的做法实在不喜欢。 “哪里犯规?难道看它活活饿死,它只要尝了食物的美味就舍不得不吃。” 说也奇怪,鹰被强迫着羞答答吞下羊肉条后,眼神变得柔和起来,也不像刚才那么犀利了。张隼再举起羊肉条,它只微弱地矜持一下。 “好,它吃东西就好。”袁克放把羊肉盘子一撤,对张隼道:“别喂多了,今日的分量够了就行,张隼你带它出去转转。” “好嘞!”张隼手举着鹰威风凛凛地走出去。 “张隼这是干嘛去啊?”一赫越发看不懂他们在干什么,趁着张隼出去,正好向袁克放把驯鹰的过程打探个清楚。 袁克放故意卖关子,走到里屋往床上一躺,四仰八叉。 “你——这人,睡觉怎么鞋也不脱?脏死了!” 一赫气哼哼拽他的大皮鞋,却被他一把搂到床上,坐在他怀里。 “别脱,我就咪一会眼睛。这熬鹰也叫上宿,不仅白天,整夜都不能让它睡觉。还要防止它对着人的一只眼睛睁开,背着人的眼睛闭上偷偷地休息。所以熬鹰至少需要三个人,实行车轮战,一人管前半夜,一人管后半夜,一个管白天,人越多越好,不然,弄不好人没熬倒鹰倒被鹰熬倒了。”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不让它睡觉?” 他的鼻息热呼呼地喷涌在她颈后,被她傻乎乎的问题逗笑。 调鹰如调人 1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不让它睡觉?” 他的鼻息热呼呼地喷涌在她颈后,被她傻乎乎的问题逗笑。 “熬鹰、熬鹰就是把它熬瘦下来,马瘦毛长,人穷志短,熬得它前胸贴后背,它的野性和心志也就消耗殆尽,每天想的就是吃肉,再没有心思和人对着干。过两天还要给它喂'轴'刮油。” “什么是'轴',又怎么刮油?” 看她这样好学,袁克放又接着往下说:“生鹰开始喂的是鲜红的羊肉,过两日后羊肉要泡水再喂,泡水的时间越来越长,一直要泡到肉质发白,没有一点营养。鹰是不吃白肉的,一定要饿到它'饥不择食',它才会吃白肉,这个时候就可以喂'轴'。轴这个东西养家无人不知,这是驯鹰必须要吃下去的东西。它是用线麻做成,水煮捶打后用口咀嚼使其柔软,宛如蚕茧大小。这东西不消化,也无法排泄出来。鹰吞下去后它在胃内刮去膛里的油脂,再在肠里缩成一团从口里再吐出来。北平行家不是流行一句话,'熟不熟,七个轴。'意思是生鹰吐出七个轴,就差不多可以下地逮兔子了。” 一赫听得寒毛倒竖,抗议这过程太残忍:“这驯鹰的招也太损了,不让它睡觉,还要刮它肚子里的油。别说鹰,就是人也受不了,你们简直是在糟蹋它。” “你这个白痴什么都不懂!”袁克放气呼呼掐她的腰肢,“糟蹋?什么叫糟蹋!驯不出来是糟蹋,驯死了才是糟蹋!糟蹋东西还输手艺。鹰就像人,再高的本领也要调教才能出息。苦其心志,饿其体肤,劳其筋骨。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袁克放说得头头是道,软玉怀香懒得废话,一脚蹬掉大皮鞋,翻身把一赫压在身下。 “干嘛啊?”他眼里汹涌的火焰看得一赫脸烫身烧,明知道他想如何,却只笑吟吟的说:“你——你——待会还要去架鹰——" “不急。”袁克放倾身道:“我不止驯鹰高,驯人的本事也高……" 坠下的紫罗兰纱帐上绣了水草和象征吉瑞的蝙蝠,悄悄掩住一屋春色。 袁克放白日忙着工作,工商总长的重名下是永远处理不完的工作,应酬不完的饭局。 熬鹰他只能值夜班,这也不错。初秋节气,不冷不热,吃过晚饭。穿上广铜扣子大襟青短长衫,脚蹬实纳帮洒鞋,腰里别跟毛绳儿。 一赫一看他的打扮,笑得肚子痛。 可不是她要笑,这哪里还是那个西洋摩登,涂发抹蜡会说几国语言的工商总长啊!不和那街上破落的旗人一般模样。 袁克放接过鹰,一手举着,一手拉起她的手说:“妹妹莫笑,哥哥带你去逛北平城去。” 两人手牵着手,滴滴答答,从朝阳门往前门走去。五牌楼是熬鹰的聚处,往那一站,好家伙,东南西北熬鹰的都走过来。大家又都认识。旗人规矩多讲脸面,大家寒暄、作揖、请安之后。免不了彼此端详对方臂上的鹰,评评毛色,问问落网的重量。往往越谈谈开怀,五六年前某人养过的某一架好鹰都要提溜出来说道说道。 养鹰的人架势差不多,穿着打扮差不多,个个昂首挺胸,威风凛凛。过往行人无不侧目。 袁克放告诉一赫,“这叫气势,若架鹰的人塌头搭脑,垂头丧气,这鹰绝不会从心里服他。” 一赫沉吟一会,笑他:“人们只说狗仗人势,原来这鹰也一样,要飞高枝。” 听了这塌台的话,他也不恼,哈哈大笑。 “人和物本来是一源,同为口食劳碌,为繁衍生息奔忙。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都是顺势而为。” 熬鹰要往热闹的地方走,车水马龙,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处最好。两人说说笑笑走了十几里地,秋黄落叶铺在又平又直的石头路上,踩在上面簌簌做响,一赫真有点累了。在太平仓的夜茶馆吃了一碗馄饨,补充体力。 她可佩服精神奕奕的袁克放,架着鹰走了这么远的路也没点疲样。虽然那鹰熬了五六天,磨掉不少野性,不再胳膊上乱跳乱飞,帽子可以不戴了。但架久了,胳膊也归沉的慌,不知他哪里那么好体力和精神。 “累了吧。”袁克放牵起她的手,有点心疼,“我先送你回去——" 一赫摇摇头,不承认自己娇气,“没事,我只是有点犯困。” “你哪里是有点犯困,眼皮垂得站着也能睡着。” “你就胡说!”她故意睁大眼睛瞪他。 “哈哈。” 东方一挑白,鹰又开始不老实,在胳膊上乱飞,袁克放取出帽子重新给它戴上,准备回家交给下一班的人接着继续。 一赫陪他熬过一宿鹰,大感熬鹰过程不容易,鹰受累,人比鹰还累。要注意它吃什么、怎么吃、还要注意它的排泄、它呕出来的轴。特别是鹰拉屎,稍稍往后一坐,屁股一翘,一泡稀屎飞得老远,若不小心,准溅人身上。 有次,张隼架鹰一时走神,一泡鹰条正打在一赫新洋裙子上。一赫又恼又气,正要发作。张隼目不斜视说句:“治病的。”轻飘飘地熬鹰去了。把一赫气得半死。 鹰的体重逐日下降后,它越来越饿。这时,袁克放开始训练它“跳拳”。就是把鹰放在杠上,他的左手拿着五尺子,右臂袖套上搭一块鲜羊肉,凑到距离鹰一尺来远的地方,一边晃动袖套吸引它的注意一边“嘿、嘿”叫它,只到它飞到袖套上来即喂它,如此反复,距离可以越拉越长。 “跳拳”成功后,即进行下一步训练“叫遛子”,和“跳圈”的意思差不多,只是距离更远,遛子线有十来丈那么远,叫鹰人和举鹰人从三四丈开始慢慢拉大距离。 秋天的阳光正暖,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 一赫像个小学生,背个板凳坐在院子中看袁克放和张隼“叫遛子”。 袁克放把遛线绕在腰间,脸背着鹰,把穿袖套,搭羊肉的右臂横向伸直。张隼则侧身弯臂,将鹰隐在胸前,不让它看见前方。直待袁克放准备好,嘴里发出“嘿、嘿”的叫声,才转身将鹰亮出,使它看清叫者,展翅腾飞。 一赫眼看那鹰像道闪电,擦着地皮,飞得又正又低,像颗炮弹直直向袁克放撞去,临近他时突然往上一扬,稳当当落在袖套上,吃掉搭在上面的肉。 “喔啊!”一赫从板凳上跳起来拍了一下手,虽然她不知道这样算不算驯鹰成功,但看鹰飞的架势,袁克放脸上得意的笑,至少八九不离十。 “七爷,这鹰上了性,可以安鹰了。” 情人还是老的好 1 “七爷,这鹰上了性,可以安鹰了。” “安鹰”就是架鹰下地抓第一只兔子。一赫曾听袁克放说过,安鹰逮兔子,一定要鹰性起,杀机斗志无法按耐时才最好。 驯鹰熬了十几日,终于可以看它遨游天际,俯冲捕食,一赫兴致大涨,真有点等不及要亲眼得见。 “看把你急的,到时候可不许嚷累。” 袁克放刮刮她的鼻子,把鹰交给张隼,和他议定放鹰的时间、地点。 安鹰,宜在树木不多,人烟稀少的平原。平原视野开阔,树木少,兔子无处藏身,人烟稀,省的狗来捣乱。 一赫住的四合院,出门外正好有一处二十多亩的庄稼地。一垄一垄的麦苗,生地夹杂着熟地,最好放鹰。 时值周末,府里面年轻人都爱看放鹰,邀朋结伴,一吆喝就十来号人。吃过午饭,只待袁克放和张隼准备齐全,一人跨一匹大马,只待说一声“走嘞!” 到了目的地,大家眼睛一亮,果然是安鹰的好地方。 田野中有一大片荒草,两三尺高,赭黄色,黄得发红,夹着荻子和枳荆,这是兔子最喜欢呆的地方。 袁克放把一赫领到山坡上,让她站在背风的崖石后面,这里视野开阔,能把安鹰的过程尽收眼底。 “鹰一飞出去,有时候得三四里,马踏人喧,还不如你在这看得尽兴。” “我知道,你是嫌我碍事儿。”一赫接过他递来的西洋望远镜,气嘟嘟地架到鼻子上,“走吧,走吧。不要管我,现在你的世界就只有那只鹰。” 话里话外,浓浓的都是醋味。 袁克放没为自己辩解,扬一扬头,一夹马肚子俯冲下去。 放鹰是个技术活,刺激性强,百放不厌,也考验养鹰人的本领。要看地形、看林子、看兔子、又要看鹰,什么时候该放,什么时候放不得都有讲究。千钧一发之际,真是早一秒太早,迟一秒太迟。不早不晚要的就是那个火候。不是有句老话“不见兔子不撒鹰”,讲的就是如此。一个好的养鹰人,十走九不空,回回都能逮到猫,要是功夫不到家,不仅猫没得,还走脱了鹰,那可真要被人笑话好几年。 一赫举着望远镜,滴溜溜围着袁克放转悠。人群中他最打眼和帅气,枣红大马,黑色的骑马装,右手臂上的鹿皮袖套,挺胸抬头的雄鹰……要早一百年,活脱的八旗子弟,贵胄王孙。 “哎呀!” 一赫大叫一声,原来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袁克放手里的鹰已经腾空飞起。只见鹰斜着身体快速向地面斜扎过去,以为要掉到地上又突然振翅高飞起来。这时,一赫从望远镜中看见鹰的前方,有一抹灰黑色的影子在逃窜。 嘿,是野兔!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大气不出。 兔子也狡猾,它快速飞奔,眼见鹰爪要落下,一个急转调转方向,鹰在空中转弯要滑翔一道弧线,没得兔子那么灵巧。 几番较量,鹰的优势并不明显。然而,鹰毕竟是空中之王,占领制空权。它静待天空盘旋几周,加快速度向下疾冲,紧接着双爪向前,双翅后展,直抓野兔背脊,将兔子带翻出好几个跟头死死按在地上,兔子挣扎都来不及挣扎。 捕猎过程一气呵成,快如闪电又从容不迫。 人群发出一阵欢呼,走近鹰和兔子,袁克放把鹰轻轻放到鹿皮手套上,不知和张隼说了什么,喜笑颜开,心情十分高兴。 张隼拿过断了气的兔子,用利刀把兔脸从中割开,把血淋淋的兔脸凑到鹰面前,鹰闻到血气,兴奋不已,猛啄兔头脑髓,撕咬猎物。 看到这一幕,一赫心里涌起不适,她赶紧扔了望远镜,在崖石后呕吐不已。 从鹰落网到成功逮到兔子,驯鹰工作才算大功告成。 日落西斜,猎到五、六只兔子,大家才心满意足启程回家。 回到家,一赫整个人状态都不好,脸色白白的,晚饭也吃不下。 袁克放来屋里看她,他虽然换了放鹰的衣裳,可一赫还是能闻到血腥味,再想到那劈开的兔脸,忍不住又一阵噁心,抱怨道:“你们也太残忍了。” “弱肉强食,物竞天择,自然界的生存法则就是如此。” 他脱去外衣,拉起被子,把她挤到床里侧去,嘴就凑了上来。 歪躺在床上的一赫皱紧眉头,扭头避开他的吻,气哼哼地问:“我要审你——" “审我?”袁克放差点笑出来,道:“你这是宝姐姐审林妹妹……” 他才不管她审什么,手已经伸到她中衣里面,嘴不客气的咬她颈脖上的肉皮。 “我——我问你——当初——你——你也是把我当那鹰一般驯的吧——" 袁克放一愣,不知道她怎么扯到这个。低头看她氤氲潮湿的眼,心底叹气:她怎么老放不下过去,总纠结在细枝末节上。一点点事情就七想八猜,跟自己过不去。 “赫赫,你怎么能是鹰呢?”他吻了吻她的发髻,低吟道:“你可比它差多了。” “袁克放!我饶不了你!”一赫恼怒地那枕头掷他,却被他连着枕头和人一同抱住。 “你这笨蛋!”他抱紧她,吻她的唇,“我爱你。” 他说得无比认真,听得一赫心底热乎乎的,暖流翻涌。 “德谦,我也爱你。” 她捧起他的脸细细吻着,羞涩的说:“还有,谢谢你那么爱我。” ——————————————————— 自从一赫离开后,余冰臣就没有过过夏天,每天都很冷,今年格外明显。 在仁济医院住了三个月,还是没有挽救回子涵的生命。 浅碧抱着儿子哭得死去活来,几次晕厥过去,哭喊着要和医馆的顶楼跳下去,诅咒医馆的医生们,埋怨他们没有把子涵治好。她神神叨叨,精神奔溃。一会抱着个枕头当作子涵,一会又恶毒的辱骂女儿子馨,大骂她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死的不是她,而是子涵! 出了问题,首先责怪别人这是弱者对现实的无能为力。余冰臣对浅碧的无理取闹完全失去耐心,甚至心烦意乱到不愿见她,若不是顾念她是子馨的母亲,他早把她赶出家门。 这并非余冰臣无情,他和浅碧的结合原本就是一赫为了余家传宗接代,生育孩子买回来的女子。一直以来,余冰臣喜欢浅碧的身体多过她的内在。他喜欢浅碧宛如喜欢一件心爱的玩具,不需要说话和表达自己的灵魂,只要摆出让他中意销魂的姿势即好。 同床共枕五、六年,今时今日,坐在一起,仍然还像两个陌生人。 浅碧始终走入不了他的内心,缓解不了他的孤独。同理,他对浅碧的痛苦也不能感同身受。 开始他还只是厌恶浅碧好赌、不负责任,而在发生过这么多事情后,他深感娶浅碧是个错误。 越是这个时候,他越是想念,心底深邃的刺痛,无时无刻都在提醒他,那里曾经住过一个人。 她来过、笑过、哭过、付出过、伤心过,然后,离开,再不会回来。 情人还是老的好 2 她来过、笑过、哭过、付出过、伤心过,然后,离开,再不会回来。 每当想起她的一颦一笑,关于她的点点滴滴,都使他潸然泪下。 在她离开后的无数个场景时空里,他不管在做什么,遇到什么事情,好的、坏的、开心的、麻烦的……总会默默在心里想,要是一赫在她会怎么说?她会怎么做?正因为无法预知和想象,痛苦也就愈深刻。 关于她的一切都成为浅碧超越不了的好,也是他永恒的亏欠。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皓月当空,余冰臣坐医馆简陋的花园里对着明月长吁短叹。 这里简直不能算是一个花园,仁济医馆本来就是建在一座落魄王孙府邸之上,过去的花园到如今只留下一个残角,几株嶙峋的古树,一座凉亭。 燥热的晚上,坐在凉亭歇息,回忆过去种种,余冰臣一坐就是整夜,清晨时分,脚边落满烟头。 自从子涵、子馨病后,仁济医馆是他除了纱厂外待得最久的地方。子涵去了,子馨还在,病情时好时坏,不知活得成还是活不成。浅碧不仅不能为他分担一些,还时常需要他的照顾。 唉,他如何不烦恼?不着急? 天色微蒙,黑色的天空渐渐显出幽暗的蓝,偶尔有野猫追着老鼠过去,等会又从草丛中叼着老鼠窜出来。穿白衣的护士小姐穿过花园去病房值班,她们来去匆匆,步履极快。直到有一抹高挑的影子踏着晨光出现在小道上,她打余冰臣身边经过,余冰臣低着头,颓丧地抽烟,根本没抬眼睛。 身影走过去,复又重新折回来。 “余先生。” 余冰臣揉了揉干涩的眼睛,抬起来,打量眼前的凯瑟琳。 “你是……” “你好,我是护理长凯瑟琳。” 凯瑟琳眨了眨绿色眼睛,眼睛别有深意地闪动,一瞬不动看着他,好像有许多话要说,使人觉得有一种亲切和熟悉。 余冰臣认出凯瑟琳是仁济医馆的护理长,抱歉地说,“护理长脱下白大褂,我还真没认出来。” 家眷在仁济住了几个月,再摊上那么个闹事不讲理的老婆,余冰臣家里的事早在医院传扬开,大家都知道一二。 “我们都为令公子的事感到难过,请余先生和夫人节哀。” “谢谢你。” 陌生人只言片语的安慰使余冰臣无比温暖,这几个月,他实在煎熬得痛苦。 短短数月,仿佛他也大病一场,本来消瘦的身材越发嶙峋,沧桑满面,看见他的人无不心疼,这位精瘦正值壮年的男人到底遭受多大的不幸。 凯瑟琳当然是认得余冰臣的,她和一赫曾在广东饼店里与他惊鸿照面,一赫还为追他被马车撞倒。 凯瑟琳没有向北平的一赫提起过余家的事,也未曾向余冰臣提起过沈一赫。因为一赫从北平的来信总是很幸福,她过得很好,很快乐。凯瑟琳不确定是不是互不干涉,相互遗忘才是对他们最好的怀念。可是这几个月,凯瑟琳从余冰臣身上看到另外一种风貌,他不快乐,他也不爱他的妻子,他很忧伤,所以眼睛总是黯然。 那些深埋的伤痛是否来自久远的记忆? 谁都不得而知。凯瑟琳却对他的印象极好,他文明懂礼,安静温和,还能说不少的英文,使人愉快。 “余先生,我们很久以前曾见过?不知道,你还记得否?” 余冰臣仔细端详凯瑟琳片刻,然后摇头,他辨人入微,过目不忘。 “是赫赫——"凯瑟琳比划一下,不知如何把他们初见的场景描绘清楚,沉思一会,最终决定放弃。唐突地说出来,不知他是否愿意知道,便是他愿意,那一赫和袁克放呢?这毕竟是他们的隐私,旁人还是少插手比较好。 余冰臣不知道为什么这位外国女人会突然不说了,轻问她:“凯瑟琳女士,你说的是何?” “不不不——”凯瑟琳摆手,拿出手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微微欠身,“对不起,当我什么都没说。” 余冰臣勉强挤出笑容,望着凯瑟琳的背影出神,想这位外国女士的反常举动。 突然,他像通了电一般跳起来,箭步赶上凯瑟琳,拦住她的去路。 “凯瑟琳女士、护理长请等一等!” 他的脸煞白,眼睛像喷出火焰。 “余先生?” “请、请把你的手绢借我看一看……" “好、好的。” 凯瑟琳被他怒气冲冲的样子吓到,手绢不是递过去,而是被他一把抢过去。 手绢是普通的手绢也不是普通的手绢,说它普通,它就是用一臣纱厂的纱纺成的普通手绢,说不普通,这手绢从北平寄过来,一赫在一角绣了两只游弋的金鱼。 红色的金鱼相对吐着泡泡,鱼尾摇摆,还有绿色的水草,很美,很漂亮的一张手绢。 余冰臣感到心都要停止跳动了。 这怎么可能?绝不可能! 可眼前手绢上的金鱼又该如何解释。 一个人的刺绣就好像她的笔迹,不管流年如何更改,不管她如何抵赖,是不会改变的。何况他和一赫朝夕相处,她绣过的每一幅作品,都经过他的眼睛,他为她提建议,为她把关,为她选材…… 因为怨怪他,一赫离去前,毁掉所有的绣品,哪怕是一方丝帕也没留下,不给他一丝睹物思人的东西。他历尽数年求而不得,今日咋看故人手笔,如何不悲从心来,痛哭失声。 泪水模糊他的眼睛,哽咽着泪水涟涟。他握着丝帕紧紧攥在手中,像等到失而复得的珍宝。 一个男人在陌生人面前毫不掩饰,哭得像个小孩,他的悲伤深深触动了凯瑟琳的母性。 余冰臣终于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他知道不能只激动,他要晓得事情的来龙去脉。 “请、请问——这金鱼是沈一赫绣的吗?最近绣的!” “一臣纱厂”是他回国后创办的,这就表示,一赫还活着,一直活着,沈家人说一赫去世的话是骗他的,是谎言! 余冰臣目光炯炯地看着凯瑟琳,深怕她会说出他不想听的答案。 没想到凯瑟琳并不隐瞒,很爽快地承认道:“是。这丝帕是赫赫寄给我的,小金鱼也是她绣的。” “那、那一赫还活着!” “是、当然是。”凯瑟琳奇怪地看他,认为他问了可笑的问题。 得到肯定答案余冰臣的心激动地要从口腔中跳出来,恨不得立即要知道这几年所发生的而不知道的一切。 “一赫在哪里?她现在在什么地方,在上海吗?我要见她,请你马上告诉我吧!” 他激动地语无伦次,兴奋、高兴、忐忑、伤怀。 红颜多劫 1 “一赫在哪里?她现在在什么地方,在上海吗?我要见她,请你马上告诉我吧!” 他激动地语无伦次,兴奋、高兴、忐忑、伤怀。 “No。”凯瑟琳摇了摇手,“赫赫不在上海。” “那她在哪?” “在北平,和戴维在一起。” “戴维?谁是戴维?” “戴维是袁克放,有时大家也称他为德谦。” 听到“袁克放”三个字,顿时一股幽愤之血往余冰臣头顶冲去,脑袋哐铛像炸了一样,天地间一片白光,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_^———————^_^——————— 郑夫人送了一大堆补品,皆是滋补强身健体的活血壮阳之物,还交给厨房一张清单,嘱咐每天按照单子上的配方熬制汤药。 这可害苦了一赫,袁克放本来就无病,吃了这些生猛的东西,越发精神健旺,夜夜缠她,不得好睡,把她累得…… “沈老师、沈老师!” 一赫揉了揉眼睛,勉力赶走困在眼皮上的瞌睡虫,看着眼前的玥莹,皮薄的她“唰”地红了脸,难为情得不得了。 “沈老师,昨夜难道捉鬼去了吗?清晨就精神不济。你和七哥也太恩爱了吧?呵呵,呵呵……" 玥莹拿着绣棚躲到窗棂底下,望着一赫一脸坏笑。 可真羞死。一赫咬唇跺脚,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玥莹笑她的话绝不是胡说八道,一赫最近的变化,玥莹一点一滴全看在眼里。 一赫越变越美,眼神越来越温柔,软得像湾湾小河,每当看着德谦的时候眼睛柔得都要滴出水来。他们在一起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同坐同行,他们自己不觉得肉麻,旁人可看得牙酸。正值婚嫁年纪的玥莹如何不羡慕?只有有能力幸福的男人才能让女人幸福,一赫的快乐来自德谦,是德谦这位伯乐发掘出她的美丽。 而玥莹虽然在家里受尽宠爱,可她的婚事不能自己做主,对方是牛头还是马面都不由她选择,所以越发羡慕一赫和德谦的爱情。 夜深人静,对着白亮的月光,玥莹也想在世上找一个心爱的人做神仙眷侣。 “沈老师——" “哈哈,哈哈哈——" 绣室外传来矫揉造作的疯狂笑声,吸引了玥莹和一赫的注意。 “是哪个在外面大笑?”玥莹放下手里的绣棚,撩开窗户往外一瞧,脸上的表情急转直下,没好气地故意长长“哼——”一声。 这不屑的蔑视是送给外面刚巧走过的上官宜鸢。 上官宜鸢自然听得清清楚楚,回过身冷笑地看见屋里的玥莹和一赫,倒不走了。 站在玥莹身后的一赫看见上官宜鸢时不由地大吃一惊,眼前的上官宜鸢根本不是她印象中的上官宜鸢。 曾经的宜鸢精致高雅,是洋气美丽的现代淑女。而现在她那么瘦,瘦到可怕,高高耸立的颧骨,细要可怕的腰。还有脸上涂着浓烈的脂粉,白的脸,艳红的唇,头戴羽帽,身披黑色长裙,远远看去像一支摇摆的芦苇,随时会被风吹倒。 一赫不知道现在的上官宜鸢不仅沉迷在鸦片里不能自拔,还因为鸦片染上怪病——头痛。反复发作的头疼日夜折磨她脆弱的神经,为了缓解疼痛只能不断加大鸦片的剂量,慢慢地鸦片变成一日三餐离不开的东西。在头疼外又添了腰痛、腿痛、脘胃痛,身体越来越瘦。还得一奇疾,突然晕厥倒地不省人事。中、西医看过均不顶用,只到最后介绍一位推拿师来,颇有些神效,在她小腹点一穴位便清醒复苏。 久而久之,上官宜鸢须臾不离这位推拿师。不管去哪都把这位推拿师带在身边。 年轻傲气的玥莹看不惯宜鸢的荒唐,心底很为哥哥娶了这么位妻子感到不值。 上官宜鸢不等她们邀请,自行走到绣室,她傲慢地左看右看,拿起玥莹绣的兰花,啧啧笑道:“呦,这是我们的玥莹大小姐绣的吗?真是准备做贤妻良母啊……" “要你管!”玥莹气急败坏从她手上夺下绣棚,“出去,这里没人欢迎你!” 上官宜鸢也不恼,离了玥莹,冷笑着,慢慢踱到一赫的身边,她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细扫描一赫,转而哈哈大笑。 一赫心里发毛,不知道她意欲何为? “翁大夫,我帮你介绍。”宜鸢指着一赫对自己身后的推拿师说:“你看眼前的这位漂亮的女人,就是MmeRoes、玫瑰夫人。” 那位被称为翁大夫的推拿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认真打量着一赫,拉长声音说:“喔——原来这位小姐就是玫瑰夫人,真是久仰大名。” 一赫眼睛紧紧盯着上官宜鸢,有种不好的预感,她是不会说出什么好话的。 “翁大夫,你不知道吧?”上官宜鸢轻蔑地笑道:“玫瑰夫人不仅绣得一手好刺绣,还是上海首屈一指的风情画——" “上官宜鸢!月份牌画不是风情画!”一赫生气地打断上官宜鸢的话:“你可以侮辱我,但不要侮辱艺术!” “哈哈,哈哈——"上官宜鸢张狂大笑,“我知道音乐是艺术、书法是艺术、绘画是艺术。第一次听说坦胸露乳的风情画是艺术,如果风情画是艺术,那春宫图且不是艺术中的艺术?” “你——”一赫被她气的脸色臊红,不知为什么才过了几个月,上官宜鸢会变得这么庸俗,完全像一个市井妇人。不像以前她即使嫉妒也还能克制,会用一种婉转含蓄的言辞来表达。 她们的斗嘴已经引来不少的仆人,而且还在越聚越多。 “你马上给我出去!不然,我就叫人拖你出去!”玥莹重情义,很仗义地为一赫撑腰呵斥自己的嫂嫂。 “小姑,你可真单纯,我劝你不要被她给教坏了。” “你别胡说,沈老师是好人!” “好人?”上官宜鸢冷笑三声,锐利的眼睛像钢刀一样割着一赫的肉,“小姑何不去吴门县打听打听,整个县城的人谁不知道余门沈氏因为水性杨花、红杏出墙被扫地出门!” 听到上官宜鸢的话,人群像炸了锅,嗡嗡地唧唧咋咋交头接耳。 一赫脸色煞白,羞愤地几乎要晕厥过去。上官宜鸢在众目睽睽下揭她伤口,赤裸裸在上面撒盐。 红颜多劫 2 一赫脸色煞白,羞愤地几乎要晕厥过去。上官宜鸢在众目睽睽下揭她伤口,赤裸裸在上面撒盐。 “上官宜鸢你真是够了,满嘴谎言,我才不会相信你!” “玥莹你不信我没关系,可事实就是如此。你七哥是奸夫,沈一赫是淫,妇!更可恶的是她还满嘴仁义道德,底下一肚子的男盗女娼。还满嘴的艺术和美?沈一赫,你还说什么艺术和美?你懂得美吗?从你嘴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肮脏的,你根本不配提艺术!” 上官宜鸢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匕首直插入一赫心脏。 她咬紧嘴唇,脸色青紫,大家的非议声像潮水像她袭来,每一个人都在用鄙视的眼睛看她,在对她指指点点,怀疑她的品性。她本是素洁清高之人,不屑解释什么,可现在,她百口莫辩,说什么都是错。 “沈一赫,你一句话也不说吗?那是默认了啰!” “我不是默认。”一赫羞愤难当,匆匆擦去脸上的眼泪,“我只是觉得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不必和你这样的小人解释。”说完这些,扭头在众人质疑的目光中狼狈离去。 “哈哈,哈哈哈——"上官宜鸢为自己的胜利洋洋得意,纵情大笑。 一个人的声誉重于泰山,是鸟儿的羽毛,上官宜鸢认准了一赫无法回击,所以一击命中,搞臭她的名声,让她无法在北平立足。 “沈老师、沈老师——"玥莹着急地冲着一赫的背影大喊,眼见她越走越快消失在拐角,气得直跺脚:“上官宜鸢你真是过份,谁没有过去,谁又没有未来?沈老师身上无论发生过什么,我看到的都是她从容、快乐的一面。不像你,全是恶毒!” ———————^_^————————^_^————————— 上官宜鸢确实恶毒,这么一闹,一赫的过去被毫无遮拦地暴露在阳光下,这羞辱不下于当众打脸。一赫自尊心超强,心又细腻。无论如何再不肯登袁家大门,自觉没脸再做玥莹的老师,玥莹上门见她,她也退避三舍。玥莹很委屈,抱怨道:“沈老师,得罪你的是上官宜鸢,并不是我啊。”一赫不为所动,仍是不见。 这不是傲气凌人,是自卑避人。往事浮沉,她经过太多的变迁,虽然自认没有做错任何事,也是她自己要求一纸休书,下堂求去。可在俗世的观念里,好女不二嫁。再嫁就是不守妇道,而且还过得那么幸福就更不可原谅。 一赫脆弱,多疑,对自己的评价降到最低,看不得人聚在一起,听不得窃窃私语。风吹叶动,她也敏感地觉得那风是不是也在笑她无耻。背负这么多压力,一赫倔强地不和任何人诉苦。哪怕面对最亲的他,也沉默不说受到的不堪。 上官宜鸢的那些话,在袁家搅起轩然大波。首当其冲的是郑夫人,她气到发晕,恨儿子荒唐,为了一只破鞋和来历不明的儿子让她成为大笑话,郑夫人一怒之下对袁克放发狠撂下话来:“你什么时候送走那女的再来见我,不然,就当没我这妈,我也养不起你这心大的儿子!”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好事者把MmeRose原来就是过去的“江南第一绣娘沈一赫的事情和着她被休下堂再加上工商总长添油加醋说得比艳,情小说还要艳,情,袁克放被人奚落,成为笑柄。 寒风瑟瑟,北平已入深秋,西伯利亚的冷风带来头一场大雪,黄澄澄的城覆盖上一层白被。 “真希望人的心里也可以下一场雪,洗去那些肮脏。” “七爷。” 张隼像铁塔一样矗立在袁克放身旁,眼望着窗户底下的车水马龙心底很不得安宁。 今日号称“北平八大堂”之首的“惠贤堂”宾客满门,光亮的大门前聚满了人,大部分的客人是坐马车来的,有一部分是开着时髦的小汽车来的。三爷袁克栋的新轿车停在最打眼处,车身光洁,上面还站着四个拿驳壳枪的侍卫,走在街上,真是八面威风。 袁克栋心情很好,叼着雪茄,挽着佳人,站在人群中和人哈哈大笑。他笑得那么得意,眉眼舒展,霸气外露。 像是感受到楼上的视线,他抬头和袁克放视线对视,扬了扬手,又是一阵大笑,登车而去。 张隼愤愤,“三爷不费吹灰之力坐收渔翁之利,还不知足。七爷,你刚才就不该答应他的那些要求。” 袁克放离了窗户,点了根烟坐到餐桌前,餐桌上摆满了残羹冷炙,看来,这里刚才这里宴请过客人。 ”我一向对政治无心,这个工商总长也是借父亲的东风拱上来的。三哥在父亲身边多年,父亲的身边早是他的嫡系,我根本插不进针。父亲现在也要忌惮他三分,更不用说我和他争什么,那都是以卵击石。不如现在,晾明立场退出,还能在他心里留个好地位,卖个人情给我。” “谁卖谁人情还不一定?三爷早想休三少奶奶,你出手,他正好把自己摘干净。” “张隼,我和三哥是互为唇齿又互相利用。上官宜鸢不能留在袁家,有她没我。” 袁克放这句“有她没我”掷地有声,干脆利落。 刚才面对三哥袁克栋他也是如此坚决。 张隼长叹,多想问他一句:“何必为个女人大动肝火?”可又知道问了也白问,冷静理智的七爷只要遇上沈一赫那个女人,脑子就没正常过。 赶走上官宜鸢不难,难的是上官宜鸢身后站着东北王上官家。两家联姻本来就是政治多于感情,上官家不是善茬。现在时局这么坏,翻了脸,将来要是军阀割据,打起仗来,谁都不好过。可为了一个女人,七爷今日可真是要抛头颅、洒热血,不仅自个的前程不要,家族的命运也搭进去。 “七爷,我这心里真有点打鼓。上海遇袭的事,你就真相信三爷一点不知情?” 袁克放眼闪精光,扬手把雪茄按灭在水晶碗里,他站起来取下门后衣帽架上的大衣,笑着对张隼说:“回家去吧。天寒地冻,老想这些干嘛?真相终会大白天下,现在不就浮出水面一半了吗?” “可是——" “别可是,走,回家去!” 他心情大好,大迈步走下楼去。 雪弗兰小车里的袁克栋同样心情不错,手叼着烟卷儿,嘴里不由地哼起小曲。 红颜多劫 3 雪弗兰小车里的袁克栋同样心情不错,手叼着烟卷儿,嘴里不由地哼起小曲。 袁家子嗣繁多,袁克栋的心里能配得上和他争一争,别一别锋头的人不多,他的七弟算一个。 袁家的人都知道,袁克放面上玩世不恭,淡泊名利,其实忍性极强。从小生活在漩涡里,为了自保不离太爷半步,听着嫡母、哥姐的冷嘲热讽。太爷死后,又在家私上收叔侄大伯的冷漠,小小年纪远走他乡。一路走来,他全忍了,人前人后没吭过一声,没出过一句恶语,眉头也没缩一下,看见族人长辈礼数周全,表面功夫做足。 这样的人,如何不凶? 英雄惜英雄,袁克栋是欣赏这份要强的刚性,可也不得不防着他。 若袁克放只是做工商总长,他乐意给七弟添柴加薪,把火烧旺。只怕袁克放的能力太强、手太长,伸到他的碗里…… 他没想到,被人泼了无数脏水的仍豪放不羁的袁克放。会为他的女人受几句委屈炸了毛。 袁克栋越想越乐,这是不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冲冠一怒为红颜? 上官宜鸢抽食鸦片上瘾,悄悄弄死也不费劲,哪怕等三五年,终会死在鸦片上。 可袁克放一意孤行非要撵她走,要她身败名裂,给自个女人出气。说什么,这是杀鸡儆猴,看往后还有谁敢给他女人气受。 真可笑。这男人一爱起来,比小孩还任性。 让宜鸢难堪,无疑会让上官家震怒。权衡轻重,上官家的威胁远低于袁克放…… “三爷,什么事让你这么开心?” 软绵绵的小手攀上他的脸,在粗皮上轻轻滑动。 袁克栋低头,怀里的美人笑得妩媚,弯弯的眉目脉脉含情。那眼睛里的情也是情,脸上的笑也是笑。 像极了某年某月某日某夜,他见到的某位姑娘。那姑娘也是这么笑着,却是看他笑话。 他一阵烦躁,恼火地捏紧女人的下巴,厉声问道:“你他妈,笑什么笑?你是在笑老子蠢吗?” “没……没有……"美人吓得面色惨白,不知哪句话没说好,得罪这位大爷。 袁克放狠狠把她甩到车座上,阴沉着脸,不发一言。 ——————^_^——————^_^——————— 一赫稀少的朋友名单中保罗是她唯一愿见的一位,也是因他是外国人,中文欠佳,语言不通正好可以无解。 大雪过后,花园里的景色和夏天时完全不一样了,银妆素裹,晶莹剔透。 保罗喜欢待在一赫,觉得她完美的代表了东方,微笑是美,快乐是美,忧伤是美,轻愁蹙眉的低头更是难以言说的美。 一有空闲,保罗就要为一赫作画,已经绘了好几幅大油画送给一赫。袁克放虽不喜欢保罗,可现在也愿有一个人陪着她,他怕一赫憋出病来。 保罗来也是画画,一赫常常呆呆坐着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MmeRose,你怎么哭了?” 一赫怔然,看着保罗好一会儿,才低头擦去泪痕。双眼像奔涌的泪泉,泪水越流越多,她死死压住眼眶还是止不住流出来。 “Mmerose……不要哭……我们都喜欢你……”保罗中文匮乏,不会安慰人,急得抓耳挠腮叽里咕噜说一大通英语。 “不,我从不奢望……被人喜欢……”一赫摇头哭得越发伤心,她好痛苦,好压抑,“只是希望,大家……不要因为我的过去而轻视我,他们不是我,没有经过我的经过的创痛……怎么知道……我不伤心……不难过,我……也希望……一生一世……从一而终……可是……可是……" 一赫捂着脸,哭得啜泣,语言模糊,保罗费力地听也听不太明白。语言无法交流,保罗只能蹲下来,像哥哥安慰妹妹那样拍抚她颤抖的肩背:“不哭,不哭……有一天,大家会明白你的……” “保罗,活在我们这个国家……女人承受得太多……我们根本没有力量改变自己……社会也不接受我们的改变……为什么……一旦发生问题,所有的错都是女人的错……" 一赫幼年时,曾目睹过一桩乡案。隔壁邻居的明子姐姐聪明活泼,喜欢时新漂亮的衣裙,常常把自己打扮得像花一样美丽。不想这种美丽引来狂蜂浪蝶。明子不幸遭到一位富绅儿子的奸污。在祠堂里,犯人大声狡辩是明子勾引在先,他是被她引诱。乡人众说纷纭,不少老人居然举起礼义廉耻大旗,诉说都是因为明子平日不懂庄重才引来今日的祸事。明子不堪其辱,坠井明志。 发生这件事后,母亲把她和姐姐所有的鲜艳漂亮衣服全收起来,只许她们穿粗布素衣。 一赫不懂,美丽为什么会是错误,明子姐姐只是穿了美丽的衣裳,她没有给别人伤害她的权力。即使她引诱了富绅的儿子,只要她不肯,那谁也不能强迫她,哪怕只是一个妓,女也有拒绝的权力。 ——————^_^——————^_^————————— 一赫的眼泪,她也只哭给什么都不懂的保罗看过,再哭给谁她看都不愿。旁人不心疼,她也不糟践自己。在心疼她的人面前,她更不哭。 她不提,袁克放也不提,两人都像没事似的,说说笑笑,谈画品茗,有空便一道去放鹰。 雪地里放鹰别有一番情趣,皑皑白雪,空气清新。雪地上特别好找猫印子,一个一个脚印像桃心儿。 人跟着鹰、鹰跟着猫,走一阵,跑一阵,浑身上下都热和起来。 出师告捷,鹰一下逮了两三只猫。 袁克放高兴极了,这只鹰可真给他露脸。他拿出预备好的羊肉条奖赏给鹰吃,又把兔子割开像上次一样。 一赫能够理解鹰吃兔、兔吃草这是万物生长的规律,可看鹰用利爪把兔子撕裂吞下的画面还是觉得心有余悸。 她无法阻止,远远躲开总行。 过了好一会,袁克放举着鹰慢慢走到她身后。 她笑着回头转脸看他手臂上的雄鹰,英俊飒爽,熠熠有神。经过十几天的驯鹰和后来的放鹰,她第一次发现原来玩里面也有大学问。不学习,不动脑筋的话,连玩也玩不好。 “赫赫,我准备把鹰放了。” “咦,你不是很喜欢这只鹰的吗?前儿还和张隼准备把笼鹰,把它养到来年。” 一赫对他突然改变的主意迷惑不解,为了笼鹰,张隼还花功夫用竹竿、蔑片做了个“棚子”。 “养君千日,终须一别。我想过,无论我再喜欢它,再给它吃多好的食物,搭再舒适的家,也还是比不得让它自由自在。” 他是下定决心,所以刚才才会喂那么多食物塞满它的嗉囊。一赫想到驯鹰付出的心血和它带来的快乐,心里十分不舍。可袁克放的话入情入理,笼鹰、笼鹰十笼九死,老鹰是活物也是野物,它有它的天地。 袁克放解开鹰腿上的夹绊儿,左手牵起一赫的手,右手的胳膊往天上一扬。 鹰借着手力,撩起巨大的翅膀,往天空中飞去。一赫感到耳边有呼呼的风声,她下意识闭紧了眼,依偎在他身旁。 故人 1 鹰借着手力,撩起巨大的翅膀,往天空中飞去。一赫感到耳边有呼呼的风声,她下意识闭紧了眼,依偎在他身旁。 “赫赫,你看。” 一赫抬头往天上看去,万里晴空,一道黑影像闪电一样划破长空,像离弦的箭头也不回地飞往南方。 “你不后悔?好不容易驯成了,说飞就飞走了。” “哈哈——"袁克放笑着说,“我驯鹰不是为把它留住,是通过这段时间,体会到人和自然,人和动物微妙而平衡的关系。什么叫温顺、服从,什么叫个性、不羁。这段生活本身就是很好的回忆。它走了,我倒放下心中的负累,了却一桩心事。”他一边说,一边拿眼睛的余光打量一赫,看她脸色变化。 他鬼鬼祟祟,左顾言他的模样让一赫十分变扭,她很不高兴的说:“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不妨直说,但是有言在先,我不爱听的,你不要说,省得大家怄气。” “我也没想说什么。”他拿手刮她的脸,“别把脸拉得跟寡妇似的,也别皮笑肉不笑。禽兽活着都不容易哩,何况是人。谁这一辈子不三起三落,摔些跟头。小人生气干嘛,小人自有对头。” “禽兽活着都不容易”一语双关,骂人不带脏字。 一赫又想哭又想笑,捶了捶他厚实的胸膛。 “你啊,就是心事重,想得多……”袁克放厚实的大掌把她柔嫩的小手包到手心里捏住。每夜入睡,她辗转反侧背着他哭过多少回,他就心疼过多少回。心太细腻,人就会走死胡同,只看到事情的枝枝节节,看不到大局。 一赫低着头,冷风吹着她的脸颊凉冰冰的,说不出心里的难受。 “你又不是掉了牙的老太太,尽想那些过去又改变不了事情干什么?年轻人要多往以后看,过去的就过去,像看书再辛酸的章节翻过页就过去了,只要结局大团圆,这故事不就还是个喜剧嘛?不然,无论这书写得多花团锦簇,烈火烹油,结尾的时候死的死,残的残,那不也白瞎。我问你,你到乐意先苦后甜,还是先甜后苦?是乐意先遇到我再遇到余冰臣,还是先遇到余冰臣再遇到我?” 他的嘴是抹了蜜的刀,亦庄亦谐,诙谐幽默。三言两语讲到点子上又使人听到心里去。 一赫开始还听得蛮舒心,可他嘴坏,一不留神提到余冰臣身上。一赫竖起耳朵,踮起脚尖拧他腮帮子,啐道:“别往脸上贴金!如果投胎转世让我自己选,我情愿剃掉头发去做姑子,两个都不见着,才眼不见心不烦,落个干净快乐。” 看她会开玩笑,他便打蛇上棍,没廉耻地拉她的手搁在胸前,肉麻兮兮的说:“你要去哪家庵里做俏尼姑,我就去你对家做和尚,白天你念经,我挑水。夜晚,你叠被,我铺床,咱们还是一处——" “你去死!” 这回一赫真笑得眼泪都要下来,真是服了他想得到,说得出。根本不像一本正经的总长,比地痞还地痞。 坐在回程的小车里,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瞎扯。他肚子里鬼怪故事多,经历丰富,左窜一句右兜一段,一赫听得哈哈大笑。 “你这鬼,编排人,不知在背后怎么编排我的?” “我编排谁也不敢编排你,保不齐将来被你知道,你不怨死我。” “哼,你是怪我心眼小啰!” “不是。你是缺心眼。” 一赫气得要揍他,一路上笑声不断。 笑累了,她有些困。这些天心情不愉快,睡得不踏实,现在心情舒畅,人就有些乏。 “你睡一会,到了家我叫你。” 他脱下黑缎团龙的大鏖,摘下头上海龙拔针的软胎帽子给她戴上,把她浑身裹成毛茸茸像个蒙古猎人。 海龙是比海獭还要大的海兽,皮毛不知比海獭高贵多少倍。这种海兽不到大雪以后,皮毛上不长银针,必须到了节气,银针才长出来,厚厚的油亮绒毛,长出一层三寸来长像雪一样的银针。过去只有海参崴进贡,皇帝、太后才使的,别处没有。 黑缎团龙大鏖是银狐嗦,前后摆襟清清楚楚露着圆圆的狐肷。这狐肷是白狐腋下最柔软的一块。银狐嗦倒不鲜见,可如果能用狐肷那就是富贵到了头,再没得了。 一赫裹着他的银狐嗦,黑衣雪肌,更显得灵巧可爱,乌溜溜的大眼睛直瞅着袁克放,看得他心痒难耐。 他搂过她,低头狠狠亲了两口,吓得一赫使劲推他。张隼还在前头开车呢,他这个登徒子就敢非礼她。 袁克放意犹未尽地松开她,在她耳边说些肉麻话,惹得一赫粉脸含春,嗔怪不已。 一赫真累了,趴在他腿上,闭着眼睛,两人有一句没一句闲闲说话。 他把她的黑发缠在手指上玩耍,漫不经心的说:“明年开春后,陪我去意大利怎么样?” 一赫正了正神,看他不像随便说说,便问:“你是去公干还是特意带我去耍?” “都有。”他摸了摸鼻子。 “快告诉我,什么意思?” 有时候一赫很好哄也很难哄。 “明年在意大利开万国博览会,我把你的绣作挑了两幅送去。” “你怎么能这样啊?”一赫急了,生气地拿手捂住脸,真是急得哭起来:“我说了不去参加什么万国博览会的!受一次肮脏气还不够吗?万一失败了,省不得又受好多嘲笑和闲气……” “有我在,你怕什么!”袁克放把她的手掰开,让她看着自己的眼睛:“赫赫,你不相信自己不相信我吗?我就是要带着你的作品去参赛,因为我坚信它一定会得金奖!让那些嘲笑你的、讥讽过你的人、看不起你的人通通闭嘴!我要你活得抬头挺胸,比所有人都好。” “德谦……你是为了我……” 她何德何能,居然得到他这样的深情。 一赫泪流不止,扑入他的怀抱,泪花黏糊在他脸颊。 他紧紧拥着她,嘴角浮起满是幸福的梨涡。 因为太爱,他不允许任何人对她的轻视和看轻,哪怕是与世界为敌,他也毫不畏惧。 汽车哒哒往城里驶去,摇摇晃晃的车身颠簸得厉害,窗外的景色越来越熟悉,他们的家,拐个弯就到。 这条路张隼走过千万遍,可他今天没有一踩油门到底,而是突然一个急刹把车停在街尾。 “七爷。”张隼回过头来,一脸凝重。 故人 2 “七爷。”张隼回过头来,一脸凝重。 袁克放和他相交多年,知道这表情后面的含义不寻常。他坐起身子,眼睛往前,透过汽车的挡风玻璃一看。顿时,整个人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受,如鲠在喉。又像是看到天敌的猎豹,身上的寒毛从脚趾竖到头顶。 小车不远处的大宅门前有一个男人,他坚毅的站在门前,那样子分明已经等待很久,看来他不等到他想等待的人是不会罢休的。 那人是余冰臣。 “七爷,怎么办?要不我们先避一下。” 袁克放火冒三丈,“为什么要避开,我欠了他还是怕了他!” 他的大喝惊醒睡梦中的一赫,她从大鏖中抬起头,不解他生气的原因。 “怎么呢?是到家了吗?” 一赫刚想往车窗外张望,却被袁克放扬手捧住她的脸,把她压回到膝盖上,牢牢固定住。 “你——干什么?”一赫努力想掰开他的手,这样弄得她很不舒服。 远处的余冰臣觉察出这小车的古怪,向这边走了过来。 袁克放的眼神越来越黑,手劲越使越大。 “德谦,你到底怎么呢?”一赫难受得大叫:“你——弄痛我了!” 他看到一赫惊慌失措的害怕,她眼睛中的害怕不仅仅是她的更多是他的恐惧和心浮气躁,他松开钳制,努力挤出微笑,“你再睡一会。我们今天不回家吃饭,去俄国酒店吃俄国菜去。” 听到这,张隼立即发动汽车,调转方向。 “德谦,你怎么突然这么奇怪?” 一赫坐起身,关心的问。 “没什么。”他嘴里回答着,视线却越过一赫和车外的余冰臣对视,电光石火,那是男人无声的宣战。 余冰臣哆嗦一下嘴唇,语不成调又撕心裂肺的喊道:“一赫,一赫——"他跑过来追逐发动的小车。 “赫赫,过来,让我抱抱。” 他等不及她回答,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低头吻上她的朱唇,把她吻到头昏脑涨,没有力气去管车外究竟是谁。 轰鸣的发动机声音掩盖住车外绝望的呼喊,闭着双眼沉溺在热吻中的一赫什么也没听见。 ——————^_^——————^_^——————— 他真是有点奇怪…… 不,是太奇怪了。 一赫吟哦一声,疲倦得睁不开眼睛。 这个魔鬼,今晚像发了疯。粗暴地、毫不留情狠狠碾压她的全身,把她的手指用牙齿细细地咬,一次一次非要她喊出他的名字。 狂风骤雨般的爱欲,把她撕裂又拼凑。 “德谦……德谦……" 她无意识低回哭泣,说不清是快乐还是羞耻。 “好了,好了。”他一遍一遍吻去她脸上的泪水,无比珍惜。 欢爱一夜,她枕着他的胳膊陷入沉沉梦乡。袁克放很早醒来,小心地挪动身体。 “德谦,你……去哪?”一赫拉住他的袖子,一脸的困像。 他是懒猫,不睡到自然醒绝不起床。 “我有点事去书斋,你再睡一会儿。想吃什么我让厨房做去。” “你陪我吃什么都可以。” 一赫松开捏紧的袖子,重新缩回被褥中梦周公去了。 也许是在半梦半醒中,她才讲出这样的话。 袁克放感动地捏了捏她的手,为她掖紧被角。 张隼听见屋里动静,忙进来恭谨立着,压低声音:“七爷,起了,昨晚睡得可好?” 袁克放轻松一笑,伸手让人给他把长衫穿上。 看他心情很好,张隼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大胆道:“余冰臣一早就......” “叫他滚。” “可是......” “滚!”冷漠声音中透出一股杀气。 “是。” 张隼不敢多说,七爷的秉性他是知道,说一不二,既然多说无益便不提此事,马上张罗下人去厨房吩咐做几样苏南点心备下。 袁克放怕吵醒一赫,穿上衣衫走出卧房,寻思一会,转头步入书斋。 现在的书斋也不算书斋,悬挂着许多一赫的绣作,有最近的也有他过去收集到的。 挂在房间正当中的是那幅《樱花》,这幅绣作是他们缘份的开始。当时第一次矗立在《樱花》前的他们,一个恃才傲物,一个嚣张跋扈,谁也瞧不上谁。谁能料到四年后的今天,他们爱得这么深,他会一时一刻也离不开她。 他看着朵朵纷坠的花朵,仿佛看见一赫站在树下盈盈向他微笑。原来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就走进他的心里,再也拔不出来。 一想起一赫,他就不舍到心痛,恨不得把全世界都堆在她脚边博她欢笑,每天和她说话,说什么都不腻味。 那些不识抬举来打搅、破坏他们的人是可恶至极中的可恶至极! 上官宜鸢的事还没了结,现在又加上余冰臣,后者更加棘手。 袁克放能进退有余把宜鸢处理的干净漂亮,可怎么处理余冰臣呢?处理余冰臣也不难,只他不想让一赫知道。 一赫心密又思虑重,几句闲话都能让她伤心不已,如果真见到余冰臣,在她心里该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忧思恐怖。 他也不愿他们见面,见面后会发生什么? 谁也不能预料。 袁克放可不曾忘记,上海时,一赫只是在人群中多看他一眼便崩溃失落,被马车撞倒。 这就是情。 怎么能无情? 他们相知相识十余年,打断骨头连着筋。余冰臣过得不好,一赫不会快乐。 躲一时躲不了一世,余冰臣现在找到这,即使他带着一赫搬到别处,假以时日,余冰臣还是能找到。 频繁搬家,一赫且不怀疑?到时,更难自圆其说。 不如,快刀斩乱麻,处理干净。 “张隼。” “是,七爷。” “去把余冰臣带到这儿来。” “七爷是准备晓以利害,让他知难而退?” “如果能这样是最好不过,只怕他也是硬石头。” “那就用拳头打得他说不出话为止。” 袁克放望着粉润粉润的满目红樱,不置可否。 故人 3 袁克放望着粉润粉润的满目红樱,不置可否。 四年搁在时光里是沧海一粟,搁在一生中其实也不长。 时转星移,再与见袁克放,余冰臣既有种很短又很长的错觉。四年前的北平工商总长纡尊降贵穿着挺括的西服来到他简陋的家里,热情地称呼他为“子沅兄”,而他穿着儒雅的长衫受宠若惊,拱手回礼称呼:“德谦”。 当时他以为是被命运的金蛋砸中脑袋,没想到一切都是伪装成金蛋的骗局。 今日重逢,所有都换了方位。余冰臣穿着风衣西装,冰寒的室外,冻得脸色雪白,而袁克放一身石青色应季长丝棉衣,站在温暖如春的书斋,望着他进来。 橘红的自来灯照亮了屋里的一切。首先映入余冰臣眼帘的是除了他,就是满屋金碧辉煌的绣作,皆是袁克放从各种途径收集带回来的一赫的作品。 墙上挂的是美丽的《樱花》,一针一线里面凝集着他和一赫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憧憬;桌上摆着的小屏绣的是江南水乡的鱼米情,一赫喜欢绣鱼,因为鱼通着他的姓“余”……这里还有几幅他不曾见过更为精妙与巧思的绣作,技术精进,绣法更加成熟,无疑也是出自一赫的手下。 余冰臣的心里翻腾起愤怒的火焰,他一身肃杀,阴戾地瞪着袁克放问:“她在哪里?我要见她!” “相见不如怀念。” “我要见她!” 余冰臣提高音调再说一次。他有太多的话要亲自问她,也有太多的话想要告诉她。从吴门县到上海,从上海到美国,再到北平。他用无尽的时间和空间来遗忘她,以为只有到地狱黄泉才能跪在她的面前忏悔,没想到,她一直还在人间。 “袁克放,不让我见一赫,是因为你心里有鬼吗?” “鬼?”袁克放被他激得眉毛一跳,冷着面孔说:“什么是鬼?如果在乎是鬼的话,那么我是有。余冰臣,四年前是你自己亲手放弃了一赫,放弃了你们的感情。是你被金钱蒙住心,掉过头留下了她。” 袁克放每的每一句话都是在揭开余冰臣的旧伤疤,用刀重新割开口子,往上撒盐。 “你爱过她吗?我都怀疑。”袁克放抚摸镜框上柔嫩的花瓣,突然转过身严厉地质问:“如果真爱一个人,怎么会体会不到她的痛苦,看不见她眼里的渴望,漠视她的悲伤!余冰臣,你根本不配爱她,根本不配!” “袁克放,你住嘴!”余冰臣被他彻底激怒,不管怎样辱骂他,鞭打他,羞辱他,他都可以忍受。但绝不能说他不爱一赫,如果不爱,他会那么伤心吗?会在失去她以后痛苦长夜吗? “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你含着金汤匙出生,有与生俱来的财富,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得到想得到的一切。我们连呼吸都要拼上性命,每一天都活得艰辛——"透明的泪在余冰臣眼眶中闪动,他哽咽着说不下去。这不是为自己开脱,而是生活不单止是风花雪月。一个男人要照拂家庭,要为家族开枝散叶,他像骆驼一样肩负沉重的责任。 “余冰臣你要躲在艰辛里,黯然伤神多久?就因为你活得苦,所以要一赫也陪着你吃苦!她有多善良,为了你,为了余家日以继夜的刺绣!她又多可怜,不停地被刺绣掏空才华,折磨身体和灵魂,变得痛苦而自卑!” 余冰臣气得头发直竖,哆嗦着身体,指着袁克放却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 “余冰臣,你知不知道你来得太晚了……”袁克放宛如君王傲慢而满足的笑视,余冰臣的心陡然被重击一下,他不想听见接下来他要说的话。 “不要……不要……说……" “一赫一直在等你,你四年前就该来木渎找她,她病得只剩一口气,叫得还是你的名字……" “我警告你——不要再说——" 余冰臣胸口前压榨样的疼痛一秒比一秒强烈,他捂住心脏的位置,想把疼痛压下去。 “你三年前也可以来上海找她,当时她在仁济医院治病,过得可苦了。每天要打针吃药,还要面对讨厌和不喜欢的人。”袁克放看着余冰臣,叹气样的呢喃:“她不说话,常常看着窗口的小鸟。你说,如果她也有双翅膀,她会想飞到哪里去,去见什么人。两年前,你还是可以来上海见她,病好后她找到工作她期待能有一天开始新生活。她聪明又善良,却拒绝任何人靠近她的心扉。她固执地守着她的心,虽然里面的人早已离开。哪怕一年前,你要是真出现,赫赫不一定会选择我。但是那么多机会,你一次都没有出现!所以现在,我是不会让她见你的。因为她已经是我最重要的人!” 汗水从余冰臣脑门上顺流而下,这不是汗,是他从心里流出来的泪。痛不欲生是他,悔不当初是他。 他已明白,袁克放是故意不让他好过。 袁克放要逼退他、喝止他,要他难堪和难受。 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生命,一赫离去后他没有一刻是活着的。只是在这之前,他一定要了结这个人,这个害他家破人亡的人! 剧烈的疼痛中,他无意识的手触到衣兜中的硬物,是他随身携带的手枪。 “啪、啪!” 两声尖利的枪声让一赫从温暖的床上弹起来,即便没听过枪响,也能确定那声音只能是枪! “啊!”她背脊发凉,喉咙发紧。 “玫瑰夫人。” 侍女刚撩开床帘,一赫激动地问:“德谦呢?刚才是枪声吗?是革命党还是强盗闯进来了?” “……" 侍女还没说话,等不及的一赫跳下床往门外走去。 “夫人,你还没穿鞋呢?”侍女托着五福绣花鞋急得大喊。 一赫什么也没听见,她甚至没有感觉到屋外冰冷的寒风,细冰渣割破脚趾的疼痛。 一种害怕,像要失去某个人的失控让她如惊弓之鸟。非要见到某个人、确定他的安然无恙才能减轻那莫名的害怕感。 “德,德谦——"一赫气喘吁吁推开书斋大门,“德谦——" 化妆舞会 1 “德,德谦——"一赫气喘吁吁推开书斋大门,“德谦——" “怎么呢?”袁克放正坐在书桌后拿着手绢擦拭一把左轮手枪,看见她进来,一脸惊讶。 “刚刚才是枪声吗?” “耳朵真灵。”他笑着把手枪收到抽屉里,手指了指天花板,“上油的时候不小心走火,把天花板打烂了。” 一赫顺着他手指看去,屋角顶果然有一个黑窟窿,地下掉了一些瓦石碎渣。 “还好,还好……” 她摸了摸还在乱跳的心脏,低着头双手合十庆幸还好只是打烂天花板,没有发生什么其他不幸,正要教训他不该把危险的武器放在家里。却被他先发制人。 “你怎么不穿鞋就跑过来?这外面有多冷?衣裳还穿这么少!” “我是——" 他又不是不知道她是心急则乱,一赫扭过头嘟着嘴不说话。 “夫人,你的鞋和大衣。” 侍女拿着衣、鞋小跑着进来。 袁克放接过大衣披到一赫身上,她仍执拗地斜过身体不看他。 “生气了?”他宠溺地刮她的小鼻子,打趣着说:“到了夜里你别说脚睡不暖要我帮你捂——" 一赫忙捂住他的嘴,看看身边偷笑的侍女,羞臊的低吟:“你,你怎么当着外人说这个!” 他可不管这些,伸手把她扛到肩膀上,往门外走去。 “有什么说不得的。他们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连更羞羞的事情都做过!昨晚上——" “袁克放,你快放我下来!” “哈哈,不放,永远不放!” 嬉闹的两人越行越远,书斋重新回归死般安静。角落地板上的余冰臣正被牛高马大的张隼压制着,他嘴不能言,手不能动。 可怜他掏枪的那一刻,精明的袁克放早已有所防备,不仅虚晃躲过子弹,还抽出暗藏的袖珍手枪向他回击,子弹穿过余冰臣右手的前臂,奔流的血液染红地板。 袁克放在英国留学时,恨透了英国阴沉的天气,难吃的食物和傲慢的大英帝国绅士,唯独钟爱他们骑马猎狐的这项运动,他的枪法都是那时打狐狸练出来的。 如果一赫停留的时间再久一点,或是她不受袁克放只关注到东北屋顶的大洞。那么她肯定会嗅到空气中满溢的血腥味和不同寻常的安静。 可这一切都没有如果。 河水不会倒流,谁也无法回到昨天。 余冰臣看着她惊慌不安地进来,眼睛里闪烁着对一个男人的关怀和热爱。 这个女人还是他认识和熟悉的一赫吗? 他的妻子沈一赫是傲慢的、倔强的、是孤拐不通情理的,她瘦弱、苍白,常常不顾他的脸面让人难堪。 而这个沈一赫,漂亮丰仪,乌黑的长发,婉约的身姿,会皱眉、会微笑、会娇嗔…… 这个一赫又是他曾熟悉的一赫。隔壁沈家的幺妹,天真烂漫,像刚出锅煮好的汤圆,新鲜嫩白。和哥哥、姐姐站在老屋的房檐下跳绳,飞起的羊角辫子上丁香花落到他的脚边。她躲在哥哥身后,露出半个脑袋看着他大方的微笑。 他知道一赫从小喜欢他,非常喜欢。所以他才敢有恃无恐,仗剑行凶。他以为她那么爱他,无论他做什么,她都不会离开,永远不会转过身朝别人微笑。 “一……赫……" “他妈的,还不老实!”张隼举起拳头对着余冰臣的脑袋重击几下。 失去意识之前,他布满鲜血的脸依旧看着一赫离去的方向。 ———————^_^——————^_^———————— 在过洋人的圣诞节之前,北平城里又下了好几场大雪,整个城都被白色包围。 冷得真是有够呛的! 袁玥莹“哈”了口白气,把手放入银狐手袖中。她此时正躲在在袁家花园的山丘的最高处。从这里往下看,正对着三哥袁克栋的院落。 有车来了,有人来了,他们拉拉拽拽带走了一个女人。 走的是她的三嫂——上官宜鸢。 玥莹是来看上官宜鸢笑话的,看她如何被母亲和三哥赶出去。真看见了,心里又闷闷的不舒坦。 都是女人,看到这种事……到底不好过。 “九小姐快下来回去吧,待会被发现就糟了。” “搭把手。” “是。” 侍女阿婉小心地把这位娇滴滴的大小姐扶下来。天空中又飞起雪花片儿,空气清冷冷的一片肃杀的寒气。 两主仆缓缓并排前行着,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又不知从哪说起。 小婉只好先捡不相干的事说起:“今早张隼过来递帖子,说七爷邀请九小姐下个星期三去'随园'参加什么化妆舞会。” 玥莹点头道:“下个星期三是圣诞节,七哥应该是开圣诞舞会吧。” 袁克放的圣诞舞会一则是庆祝节日,二者是邀请来不少外国朋友来为明年一赫参加意大利的万国博览会宣传造势。 “小姐,你去吗?”小婉问:“什么是化妆舞会啊?” “化妆舞会就是大家穿上和平日不同的衣服,装扮成不同人物一起开心玩耍的舞会。” “喔,我知道了,就是大家一起像戏台上的人物那样演戏对不对?” “对,就是那样。” 说着,说着。她们正好走到袁克栋的院落前,紧闭的黑色大门让玥莹和小婉再次沉默。 “九小姐,你说三少奶奶会被送到哪里去?” “不知道。上官不肯来接人,听说三哥要把她送进精神病院。”玥莹老实的说。 “呷!”小婉压低声音惊恐的说:“小姐,我听说人只要进了精神病院没有活着出来的,不死也疯。” 玥莹沉默不语。 “不知怎的,小姐我一想起三少奶奶就害怕。” “你怕什么?”玥莹翻了翻白眼,“你又没害她,她做鬼也不会来找你。”再说是她有错在先,对不起三哥,这怨不得人。” “千万不要来找我!”小婉拉紧玥莹的手,怯懦的说:“小姐,你还记得那天三少奶奶大骂玫瑰夫人的情景吗?三少奶奶说玫瑰夫人'水性杨花、红杏出墙',还说她和七爷是'奸夫淫,妇,一肚子男盗女娼'……" 那天发生的事情历历在心,玥莹记得无比清楚。 小婉的害怕也是有缘由的,因为事情翻转的太快。 MmeRose被辱还没几天,报纸上就登出上官宜鸢和按摩师勾肩搭背私会的照片,袁克栋和记者的关系曾经交恶,他们正好含沙射影在小报上大写连载文章,整个袁家的脸全丢光了。 化妆舞会 2 MmeRose被辱还没几天,报纸上就登出上官宜鸢和按摩师勾肩搭背私会的照片,袁克栋和记者的关系曾经交恶,他们正好含沙射影在小报上大写连载文章,整个袁家的脸全丢光了。 这桩婚事再也维持不下去,袁克栋立定心意坚决离婚。女儿闹出这么大的丑闻,上官将军差点气死,把上官宜鸢从族里除名,严令族人谁也不许见她帮她,还放出话来,“袁家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上官家只当没生养这个女儿!” 短短十天,上官宜鸢不仅被夫家抛弃又被娘家放弃,成了真正的孤家寡女。 “小姐,那你说这事会不会和七爷有关系?会不会是七爷想给玫瑰夫人出气,故意暗整三少奶奶?” 小婉年纪不大,脑子特别灵活。三少奶奶被撵走,成为大家议论的焦点后,谁都不关心MmeRoes的过去了。 最可笑的是三少奶奶自做自骂,那些骂人的话原来都是骂的她自己。 “还有啊——”小婉神秘兮兮的说:“听说MmeRoes的前夫来北平了……" “啊?他来干什么?” “他来北平法院告状来的,说七爷强占他妻子,都请了律师。” “啊!有这等事?”玥莹更惊诧了,忙问:“七哥,是如何回应的?” “七爷好凶,直接用枪——"小婉用手指比了个射击的瞄准动作。 玥莹忙捂住小婉的嘴,头摇得如拨浪鼓,“七哥最文明礼貌的,怎么会舞枪弄棒,你说话可要小心,如果是让郑夫人听见,吃不完兜着走。” “呵呵,是,是,九小姐。”小婉吐了吐舌头,跟随玥莹的脚步往前走去。 玥莹止得住小婉的胡说,却止不住自己的猜测。 如果真是七哥为玫瑰夫人报复上官宜鸢,那就真太可怕了。 玥莹落落寡欢好几日,突然隐秘地传来消息,宜鸢在精神病院跳楼。 这消息还是小婉从车房司机闲聊中偷听来的,玥莹无法去求证什么。因为在袁家再不许提起上官宜鸢,更不会关心她是死还是活。 玥莹唏嘘不已,同龄的一个年轻生命就这样消逝了。 从上官宜鸢的遭遇玥莹不由地联想到自己,她们家庭背景差不多,明年玥莹也到了婚配的年纪,而未来的婚姻生活……她真不敢再想下去。 好在年轻人的悲伤总是很短暂,他们常常被更新鲜的事情吸引注意而忘记烦恼。 圣诞化妆舞会转眼即到。 虽然一赫早表示只请三五好友即可,袁克放却坚持开圣诞舞会人太少也不热闹,两百个宾客不行,三四十个总要的。 安排筹划交给保罗,他最有创意,提议开舞会太拘束,不如开“童话王国化妆舞会”。大家自己喜欢的童话人物,带上面具谁也不能告诉别人自己的身份,这样好玩又刺激。 提议倒是有趣。MmeRoes作为女主人拥有特权,那就是宾客要把自己选定的人物名称告诉她。而且全场中她是唯一知道大家身份的人。可该选择哪个童话人物又讨喜又符合自己的身份呢,玥莹费了一番思量。 一赫为玥莹建议的角色是爱丽丝,因为玥莹年轻而有朝气。 决定好角色。玥莹开始欢天喜地忙着裁制漂亮的洋裙、洋服,务必要让爱丽丝在舞会上光彩夺目。 到了圣诞节这一天,她早早坐着小车来到“随园”。 “随园"今日也是装扮一新,保罗这个天才把电线牵到花园,在灯泡上涂上五颜六色的颜料,到了夜晚,自来灯一亮,整个花园里五光十色。再拉出来几条长桌铺上白色的桌布,摆上零食和点心,还准备了香醇的美酒。送给客人的随手礼也是一赫手绘的一套爱丽丝梦游仙境里的卡通人物画片,所有来的人都有种误入童话世界的错觉。 舞池就布置得更用心了,舞池别出心裁安排在宽大的温室中。 温室本来花木繁茂,再加上从南方运来的鲜花摆满了鲜花,人在其中穿行仿佛置身温暖的春天。还有缤纷的圣诞树和背着大口袋到处给人送礼物的圣诞老人。每个人的脸上都笑开了花。 “爱丽丝,欢迎你。”一赫拉着玥莹的手,附耳小声说:“玥莹,你今天真漂亮,是我见过最美丽的爱丽丝。” 玥莹红粉嘟嘟的脸蛋,用力拥抱了一赫一下,“玛丽皇后,你今天也很漂亮。” 一赫轻柔一笑,抿嘴抱怨,“我是被赶鸭子上架,被他们逼上梁山。” “这些——那些——都是你布置的吗?”玥莹好奇的询问。 “不。这些都是保罗的主意,我只是帮一点点小忙而已。”一赫并不居功。 玥莹笑着颔首,趁着客人不多,在园子里逛起来。吃过两块点心和红酒,浑身都热起来。客人也越来越多,有野兔先生、渡渡鸟、鹰头狮、公爵夫人……还有几个奇奇怪怪看不出扮演是谁的人。 带上面具,大家谁也不认识谁,见面一笑。 轻松自在的环境,比家族间正襟危坐的聚会有意思多了,也比父亲和哥哥们去八大胡同狎妓要高雅的多。 舞会的音乐响起,众人开始步入舞池跳舞,开场舞自然是皇后。只见她搂着笨拙的渡渡鸟在舞池里旋转,场面滑稽,惹得大家哗然大笑。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玥莹被舞会上的快乐感染,不停和人跳舞、喝酒、快乐的大笑。玥莹醉了,面红耳赤,脚步漂浮,像跨在云端。 “不行了,真不能再跳了——”她娇媚地抚着额头,咯咯笑道:“我都要热晕了,必须出去一下,吹一会冷风。” “我陪你去。”保罗非常热情,他现在已经被迷人的玥莹迷走三魂七魄。 “玥莹小姐,请允许我陪你一起去花园散步。” “不。"玥莹格格摇头,人醉晕晕的,向保罗眨着眼睛,洁白的手指轻点他的嘴唇,低语笑道:“我——只想一个人。” 拒绝保罗的陪伴,玥莹摇摇晃晃步出温室。 玥莹如此轻佻,皆是酒精让她放下平日的规矩和束缚。 室外寒风一吹,冷得她打个哆嗦,胃里翻涌起酸水,奔到廊外“呼啦”一声把喝下去的吃下去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吐过以后,胃虽然依然难受的紧,脑子倒清醒了不少。回忆起刚才自己的放浪有些自责和后悔,心想是继续进去跳舞还是回家去算了。 玥莹来不及再多想想,只感到腰间被顶上一个硬物。 “不许动!” 拒婚 1 “不许动!” 一个打扮成小丑的男人,正阴森森站在她身后。小丑的右手被衣袖遮住,从里面伸出一截黑洞洞的枪口来。 玥莹的酒意顿时全没了。 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 她吞了吞口水,麻着胆子问:“你,你想干什么?” “不许动,乖乖照我的话去做!” 小丑从身后用枪用力抵着她推行,枪口坚硬,玥莹不得不被逼着往前走。 “这——这是去哪?” “快走!”小丑很不耐烦。 木质的温室为了方便观察花草,在四周安置了大型的透明玻璃。从外面可以将里面的场景一览无遗。 玥莹被他推到玻璃窗前,温室里面的人们毫无知觉,继续在快乐的舞蹈。 小丑躲在玥莹身后,目光投向里面喧哗的人群,焦虑地搜索。好几次,他目光会由焦灼变得炙热,握枪的手也会不由自主地颤动。 “你,你是革命党吗?”玥莹不怕死的问。 小丑看了看舞池,再看看玥莹,僵硬地摇头。 “我知道你是在看沈一赫老师。” 小丑的手剧烈地颤动一下,枪差点掉到地上去。 他不明白自己的情绪怎么会被一个小女孩看穿。 其实小丑就是余冰臣,十一天前在这袁克放不仅把他打伤,还把他以伤害罪投到警察局。若不是朋友们的多方努力营救,保释他出来带病就医,他一定会烂死在警察局里面。 他死不足惜,可死也要拖袁克放一起下地狱。 余冰臣知道袁克放今天要开化妆舞会,便从医院偷溜进来,化妆成小丑来报仇雪恨。 “你是不是认识沈老师?” “没有。”他嘴硬的否认。 “一定是。我看每次沈老师出现在窗前的时候,你的呼吸就变得特别快,眼神也变得好温柔。” “你背对着我,哪只眼睛能看到我的表情?”余冰臣被拆穿心事而暴怒,甚至觉得她是在说谎。 “玻璃上有你的倒影啊。你自己看!”玥莹努了怒嘴,“我的眼睛可会看人了。” 余冰臣看了一眼玻璃上的自己满是油彩的脸,而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他看见的全是沧桑。 “沈老师人很好的,又漂亮又亲切,你不会想要伤害她吧?” “住嘴!我永远都不会再伤害一赫!”余冰臣狠狠把她推搡一下,“你不想死就告诉我,里面哪个是袁克放!” “你要杀他!” “是。快说!不然,我先杀了你。” 枪在她背后粗粝的敲打几下,玥莹疼得眼泪都下来。 难怪余冰臣会认不出袁克放,每一个人除了女主人一赫扮演的是红桃皇后是大家知道的外,其余的客人都化着奇形怪状的装穿着卡通衣服带着面具,若无面对面听声音分辨,真是不知道谁是谁。 “我不会告诉你的。”玥莹硬气的挺直腰杆,“你要杀就杀了我!” “你以为我不敢!”他举起枪托子狠狠打她肩膀。 玥莹立即感到肩膀上钻心样疼痛,她忍住眼泪,扭头冲他嚷道:“你说你再不会伤害沈老师,但是你要杀死袁克放,那和杀死沈老师有什么区别。你看不见里面舞蹈的沈老师有多快乐,多开心吗?你现在冲进去打死她心爱的人,她会怎么样?” “闭嘴!袁克放才不会是一赫心爱的人,我才是!” “你才是?那你究竟是沈老师的谁?” “我是她丈夫!” 玥莹立即傻大姐似的纠正:“是前夫吧……” “你闭嘴!” 恼羞成怒的余冰臣没料到自己会被小女孩堵得话都说不出,枪托子狠狠向玥莹腮帮子上砸过去,让她不能闭嘴。 “你懂什么!要不是袁克放,我和一赫不知道多快乐……都是他,都是他害的……" 想到伤心处,余冰臣眼泪纵横。 面对男人的脆弱,玥莹心里很不是滋味,虽然他伤害了自己,可他也很可怜。 余冰臣绝望至极的哭泣,突然举起手里的枪,疯狂地嘶吼:“快告诉我,他在哪里?谁是他!” “不要!”玥莹紧紧抓住他的手,用力的握住他的枪口,用血肉之躯挡在他的面前。 “走开!” “不!”玥莹看着他的眼睛颤抖着说:“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你也不想伤害无辜!你想一想沈老师,她也一定不想看见你这样!先生,请你想一想沈老师,想她对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你们一起经过的岁月。如果你现在拿着枪冲进去,过去的美好就都变成噩梦。” 一赫,一赫…… 想到一赫,想到的都是她三伏三九伏案刺绣的背影,是她离去时绝望的眼泪,是他转头离去时她悲伤的呼唤…… 他欠她的,太多,太多。 毫无预警一赫提着裙子,优雅地跑出来,向玥莹招手:“爱丽丝,怎么躲在这,不进来跳舞吗?保罗还在等你。” 余冰臣忙慌的垂头躲到玥莹身后,怕被她看见。 他不能再让一赫伤心,更不想让她看见自己这样狼狈的模样。 一赫也看见玥莹身后的小丑先生,她寻思名单上她并没有邀请一位小丑,“爱丽丝,那是你的朋友吗?” “是,是我的朋友。”玥莹忙用身体挡住一赫的目光,“沈老师,他,他是我的同学。对不起,没经过你的同意…” “没关系,圣诞节本来就是年轻人的节日。”一赫觉得既然是玥莹的同学她也应该打个招呼。她慢慢地走过来,笑着问:“这位同学姓什么,怎么称呼?” 玥莹被吓得脸色发白,一步步往后退,又怕揭穿又怕身后的男人会再次发狂。 “沈……老师,你——先进去吧,我们待会就来。”玥莹连连摇头,紧张不已。 一赫看玥莹一反常态的不安和平日的她大相径庭,心想:反常之中必有古怪,玥莹莫不是在恋爱吧?小孩儿都脸皮薄不喜欢被人关注。思及此,也便停下脚步,笑着说:“那好,你们聊一会儿就要进来,外面冷。” 说完,笑着转身进去。 温室内,热气蒸腾,花香、衣香、人影、绿树,看得人眼花缭乱。莫说看不起富贵人家铜串臭,那是没体会过钱的真妙处。若碰上袁克放这等有钱会使,还使得不动声色地是富了好几代的人家才熏陶得出的真公子。 琼瑶琥珀端在手里,一赫也有些浅醉,虽然记挂着玥莹,可也实在无力管她到底进来没有。 宾客尽欢,宴会散场时,她眼皮重得都看不清墙上的自鸣钟,还是袁克放抱着她回到的卧室。现在的她也顾不上被大家看不看笑话,反正她闹的笑话上不差这一个。 袁克放把她放在大床上,她的脸蛋烧热发红,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 拒婚 2 袁克放把她放在大床上,她的脸蛋烧热发红,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 他蹲下去为她脱去白色的小牛皮靴,掀起被子给她盖好。 “谢谢。” “一句谢谢就够了?”他笑着把手伸到被子里,“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圣……圣诞节啊。” 一赫的脸越烧越火,他的嘴也过来凑热闹,吻吻啃啃,“再想想,去年的圣诞节……" “讨厌!”她娇嗔着推他。 去年圣诞节发生的事,她一辈子都忘不了可也真说不出。 “宝贝,我们在一起一年了。” 他热情似火地看着她,身体甜蜜地紧贴在一起,温馨的气氛在此间弥漫。 “嗯。”一赫害臊地点头。 这一年他们共同经历了许多,有欢笑、有磨难,幸好他们一直没松开过紧握的手。 “以后每年的圣诞节我们都要在一起,好不好?” 被子不知何时已被扭踢到一边,一赫侧身靠在枕头上,衣带已经完全解开,大开的前襟露出比羊脂还要洁白的丰盈,一身雪骨光滑平坦的小腹和中间的暗影。 她任他的目光追随,娇柔地靠在枕头上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故意慢腾腾地坐起来,侧着身体让贴身的内衣滑落她的玉肩。 他的眼睛越来越深邃,色如墨玉。 知道她在勾引他,要他发狂。 最美情,色不是一,丝不,挂,不是脱个精光。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以退为进。 橘红朦胧的灯光给白色肌肤上添上一层光晕,罗衫从肩滑到腰,再落到臀优美的女性曲线……她微侧过脸,眨着大眼睛看着他,甩一甩头,乌发像瀑布从头顶洒落下来。 两性之间一直处于主动的袁克放兴奋得要嚎叫,要爆炸。他想赞美她真是有勾引人的天份,又怕惹恼佳人。想一想,还是不说为妙,这样的她,他要永远霸占。 他的吻缓缓从她的玉臂向上,吻住她的唇。 “赫赫,嫁给我。” 一赫被他吻得喘不过气来,咯咯笑着,搂着他脖子,嘟着嘴说:“我才不嫁……" 没想到他上赶着要娶,她居然会不嫁? 袁克放恼火的问:“为什么?” 半醉半梦的一赫微闭着眼,就是说:“不嫁!” 气得袁克放低头咬她胸前的梅红,手劲越收越紧,翻过她的身子,在她白嫩的臀部上重拍了两下。 “不知好歹的女人,全北平多少人哭着喊着要做我夫人,你还不嫁!” 说完不解气,又拍两下,肥肥的白肉弹性十足,手感好得不行。他打了后又揉又掐,舍不得离开。 一赫回过头,大眼睛无辜地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他打她的时候,她感到羞涩,羞涩下又涌动一种异样的电流,酥酥麻麻,又热又烫地在她腿间汇集。 他俯身压在她身上,用力地分开她的双腿,发现里面泥泞不堪。 “我打你,你很兴奋吗?这么湿。” 一赫把头埋到枕头里,说不出话来,默默承受他粗鲁地进入。 她是很兴奋,不是因为性,爱中他总带给她不一样的新鲜感。而是他虽然时而温柔、时而粗暴、时而体贴、时而任性,每次都顾念她的感受,有时甚至为了满足她的快乐而压抑自己的欲望。 正是有了他的温柔做铺垫,一赫才能在他面前把自己放下,也才不会介意他的粗暴和秽语。 “喔……宝贝……你夹得我这么紧……” 一赫不敢抬头,为自己的恬不知耻像个荡,妇样求欢感到羞愧。可羞愧是羞愧,她还是把臀部高高翘起,只想他入得更深。 袁克放嘶吼一声,脑子发白,抽动得更加激动猛烈,兴奋处在她臀上不断抽打。 “嗯……” 一赫扭着屁股躲避他的大掌,两人之间摩擦温度越深越高。 身体一阵猛颤收缩,他再次发出低沉的嘶吼,把他的精华全浇在她的珍珠上。 第二天清晨,一赫刚睁开眼睛就看见袁克放坐在床边凝神看着她的睡颜。 “怎么呢?干嘛看着我?” 她慵懒地伸手想摸摸他的脸,突然发现自己的右手无名指戴着一枚粉红剔透的鸽子蛋。 一赫惊诧地拨弄拨弄手指上钻戒,发现钻戒是真的。 “没经过你同意就给你戴上了,你不会怪我吧?” 他送过无数的价值连城的珍宝给她,可那些都是古董、字画、竹刻、石雕…… 钻戒还是第一次收到。 恋人赠送戒指意义非凡,是象征一生一世、厮守终身的承诺。 他牵起她的右手,温柔地亲吻着,轻轻地问:“沈一赫,你愿意嫁给我,做袁夫人吗?” “德谦……" “赫赫,我们结婚好不好?” 一赫收回右手,望着夺目的戒指心乱如麻。 袁克放以为一赫拒绝他的求婚是喝醉后没想清楚的胡话就大错特错了。 关于婚姻,一赫想的很清楚。 就是不想再结婚。 经过一段不开心的婚姻后,她现在特别惧怕结婚。也没有勇气再和一个人建立婚姻关系。不是不够爱袁克放,恰恰相反,她非常爱他,超过世界上所有事物的总和。今生今世,除了他再也不会那么爱另外一个人。 可走入婚姻就是组合成一个家庭,她不仅成为他的妻子,还是别人的儿媳、婶婶、弟妹……做妻子,责任太大。她不想再被束缚,再变成谁的谁。 目前,她只想做沈一赫! 一赫抬起头认真地说:“德谦,我爱你。可暂时……我还不能嫁给你。” 袁克放错愕不已,自尊心再次大受打击,在二十四小时内求婚两次,一次在上床前,一次在上床后,都被无情拒绝。 “为什么?”他火气升腾,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失去理智的说:“你必须要告诉我一个理由,还是你心底对余冰臣还恋恋不忘!” “你——"一赫气得七窍生烟,他这么说简直是在侮辱她的人格。 他们昨晚还同榻而眠,今早他就这样怀疑她的真心? “袁克放!你这么说真是没意思!” “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却不肯嫁给我才是没意思!” 一赫气得发颤,她嘴巴笨,气起来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知道生气。 她心底想说的是:爱情的地目不是结婚。世界上有许多夫妻懵懂地过了一生也不见得有多相爱,而也有许多人相爱却也没有缔结正式的婚约。如果用答应不答应求婚来衡量她对他的爱情那是多么可笑的事情。 “你不肯嫁给我,我一辈子打光棍?还是将来去娶别人——" 因为是爱 1 “你不肯嫁给我,我一辈子打光棍?还是将来去娶别人——" “不可理喻!难道你娶我是对我的施舍吗?”一赫气得泪珠儿落个不停,愤怒地把戒指从手指上拽下来,狠狠砸到地上,“你给我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是人都有个脾气,何况还是傲气的袁克放。他一直对余冰臣心结很深,再碰上连着两次求婚被拒。真是捧出一片真心被水浇,气得咬牙切齿,还没处申诉! “走就走!”他偏过头,昂着首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一赫扑倒在枕褥上痛哭出来,好几年没有哭得这么伤心过。被他一而再再而三的不信任伤透了心。想自己的坎坷不幸,都是因为遇到了他。背井离乡为他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北平,心里装的、想的只有他一个,他倒好,从保罗、杭瘦柳、再到余冰臣怀疑、揣测、刺探她的真心。 她又是闷葫芦,说不出肚子里的话。 吵完架,袁克放同样心情不好受,他是太在乎一赫才会患得患失。余冰臣的出现更是让他紧张。他小半生顺风顺水,要什么有什么,怎么偏偏就要受她那么多的气。一怒之下索性搬到六国饭店不回家住了。 他这一不回来,一赫的心越发难受。她又没有赶他出去,他这样做她哪里在家住得安心。面上虽然装得无所谓,一副你爱咋咋样地淡然,背后是又想又怨,一日内要把袁克放骂上八百次。 两人各自冷静下来又都有些后悔,有话可以好好说,干嘛赌气吵架。 一个在家对月长叹,天这么冷,夜又那么长,不知道他在外面吃得怎么样?被子够不够暖?早知道就答应他的求婚好了,反正这一辈子就和这个冤家缠到底。一个在饭店对着灯火发呆,不知道她在家里想我了没有?是不是还在生气?真不应该气她的,她身体不好心眼又小,气坏了就糟了。 两地相思,真是苦不堪言。 再说圣诞那晚,一赫邀请玥莹带小丑进去,玥莹是不敢进去,小丑是不愿进去。 余冰臣不想被人怜悯,尤其如果那个人是一赫。 玥莹带着余冰臣从躲躲闪闪从侧门出来,乍一看是她在掩护余冰臣,实际上主要是玥莹要借着小丑躲避在门口等她的司机。 深宅大院的富家千金虽然嚣张任性,毛病极多。可她们身上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对离自己生活越远的东西越好奇。她不缺金银珠宝、不缺奴仆奶娘、不缺父母的宠爱、也不缺同龄的好姐妹,缺的是她们生活中遇不到的对爱情执着的男人。 玥莹第一次遇到为爱可以不顾一切付出生命的男人,她全身的细胞都叫嚣着兴奋、冲动,她完全不记得小丑对她的伤害和威胁,幼小的心灵里充满对小丑好奇和崇拜。 她迫不及待想要了解他、了解他背后的故事。幼稚的她确信那里面一定是梁山伯与祝英台一般的凄美爱情。 出了随园后玥莹才发现小丑的右手袖里全是血,湿漉漉地已经在寒风中结成冰。 “这是怎么回事?”玥莹吃惊的问他:“你的手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这不关你的事?”小丑漠然抽回自己的手,对她说:“今晚算我欠你一份人情,将来若有机会我一定衔草结环报答你。现在,你回家去吧!” “你受伤这么厉害,还是我先送你去医院。”暗夜里年轻的玥莹美丽的眼睛灼灼闪动,“你看,你还是小丑的模样,没有我在,哪个黄包车夫敢拉你?” 大量失血和寒冷让余冰臣虚弱不堪,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那……好吧。请送我去济安医院。” “好。” 玥莹觉得自己变成正义的化身,正要送一位悲情英雄去就医。 “你叫什么名字?”在黄包车上,余冰臣强撑着身体问玥莹:“你说你是一赫的学生,她教你什么?” “沈老师教我刺绣!”玥莹略顿了下口水,没有告诉他自己的名讳,掰着手指头数道:“沈老师现在教我的是平绣,里面有齐针、抢针、反抢针、迭抢、平套、混毛套、集套、还有……” “还有擞和针和施针。” “对对对。”玥莹惊喜的问:“你怎么知道这两种针的。” 黄包车在泥泞的地面上颠簸,余冰臣忍着痛楚,苦笑一下。他知道刺绣中的针法且只这两样? 曾经的举案齐眉、鹣鲽情深,他一笔一划勾勒的花样子,她一针一线绣在丝帛上。 “沈……沈老师还说过什么?” “沈老师还说我聪明伶俐,一教就会。还说艺之巧拙因乎心,心之巧拙因乎境。” “还有呢?”他不甘心她未曾向徒弟提过他一点。 “还有……”玥莹回忆着说:“她还说绣工之有样,犹如画家之有稿。这是最最重要的,既不能过于简,又不能过于繁,过简则枯寂无情,过繁则剪裁乏术。须求其秾纤修短,处处合宜,而又必须风韵天然,栩栩如生,方可入选。不然就是绣虎成犬!” “呵呵……"余冰臣笑了出来,果然,她还是记得他的,记得他说过的话。 来到医院,医生重新把余冰臣裂开的伤口清理缝合。伤口狰狞,又触目惊心。可无论多痛,哪怕疼得汗流浃背余冰臣愣是没哼一下。 处理完伤口,他终于疲倦地睡着。玥莹悄悄来到医生办公室打听余冰臣的病情。 “伤这么重还跑出去,你这朋友也真是疯了。”医生摇着头说:“子弹打碎了手骨,神经也断了。以后就算恢复了手形,右手也是残废。” “残废?”玥莹傻傻地问:“一点挽救的办法都没有吗?” “没有办法。” “那——右手还可以使力抬东西吗?” 医生叹息的说:“甭说使力,以后吃饭都要靠左手。” 玥莹脑子昏昏的出来,十七岁的她第一次直面人生的残酷。第一次了解不幸和可怜每天在她身边上演。 玥莹回到病房,余冰臣还在熟睡,他的身边有两个朋友正在照顾他。朋友们为余冰臣谢去小丑油彩,消瘦的脸颊和身材让他看上去很小只,像一杆芦苇静静地浮在水面。 “这位同学,谢谢你今晚把他送来医院。”一位高瘦的年轻人礼貌地向玥莹道谢。 “不客气。”玥莹鼓足勇气问年轻人:“请问,你能告诉我,是谁打伤了他的手臂吗?” 病房里陷入一种奇怪的寂静。 另一个年长的男人说:“小同学,这不是你应该关心的事情。夜深了,子渊,你先送她回去。” “是。”被唤子渊的男人点点头。 “不不不,我只是想知道而已……”玥莹急了,不停追问:“是……是工商总长打伤他的吗?” 因为是爱 2 “不不不,我只是想知道而已……”玥莹急了,不停追问:“是……是工商总长打伤他的吗?” 没有人回答她的话,子渊一直把她拽到医院路边的黄包车上,付了一张大票给黄包车夫,嘱咐他一定要把车里的小姐平安送回家去。 “快回家去吧,小姑娘。” “你告诉我是不是袁克放?”玥莹相当固执,拉住子渊的手不肯放开:“你不说,我就不放!” “你这丫头!”子渊无奈地掰开她的手指。 黄包车夫撒开脚丫子在冬夜长街上飞奔起来。 冷风灌到了黄包车里,吹乱了玥莹的头发。她呆了呆,刚才好像看见子渊对她点了点头。 过了一个礼拜,当玥莹终于从家里溜出来时,医院里早已经人去楼空。 留给她的只有一张洁白的空床。 玥莹摸了摸冰冷的铁制床架,床尾还留着护士小姐遗忘的床头卡。她蹲下来轻轻念到: “患者余冰臣,年龄32岁,诊断右前臂贯通伤。” ————^_^————^_^————^_^———— 北平的天是越来越冷,寒风凛冽,风刮得割刀子似的。袁克放和一赫虽然持续冷战中,可他一点没闲着。不仅要安排准备去意大利参加万国博览会的事情,还要把在北平的人和事该料理的料理,该解决的解决。 六国饭店再好住,再温暖,也比不过自个的家。出来一个星期,火气早没了,又拉不下脸自己回去。 工商部送来了定好的船票,他看着票根想了一会,吩咐张隼把票送到“随园”。 “这要怎么说?”张隼最烦做中间传话跑腿的人,大部分时候都是吃力不讨好,两头受气。 “不要说什么,交给她就好。” “那万一沈一赫问起我你的事,我到底答还是不答,该怎么答?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那性格我可吃不消!”言下之意,只有你才才吃得消那古怪的人。 袁克放也来了气,觉得张隼在故意找茬:生气的说:“嘴长在你身上,你想怎么答就怎么答!” 张隼戴上皮帽,穿上大棉袄,一大早把船票送到“随园”。票子递进去没几分钟,一赫果然请他进去。 张隼撩开门帘子,一赫正坐在八仙桌旁翻来覆去看船票。现在的她早不是以前吴门县的沈一赫,甚至也和在上海时的她有了区别。也不当张隼是外人,今天的她未施粉黛,睡得不好,眼泡儿有点明显。 “这是他让你送来的吗?”一赫指了指船票,好紧张的行程,而且只有几天时间收拾,他们还要吵架吗? 张隼点点头,知道一赫话里的意思。 “他还说了什么?” “七爷没说什么?” 一赫下巴一沉,忍不住追问:“真的没有?” “没有。” 一赫气恼惊诧,好半天才幽怨的说:“船票我收到了,你先出去吧。” “我要走了,那你有什么话让我带给七爷吗?” 一赫咬了咬唇,明明满腹心事要说出来,却只含恨的偏过头吐出违心的两个字:“没有。” 张隼劝慰道:“沈一赫,你偶尔也得服个软。” “我——我又没做错什么!为什么服软?”一赫涨红了脸,恨恨的说:“是他自己不可理喻!” “服软不是认错,先说话的也不一定是做错的那个人。你是女人,七爷是老爷们。他着我送来船票,你也就顺水推舟把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算了。” “我,我要怎么算了。”一赫的脸火烧一样烫,“我又没赶他出去,是他自己出去的。我也没有不许他回,这是他的家,他想回难道我还能拦着?而且……而且我已经都没生气了,是他没话和我说!我也不可能热脸贴人家冷屁股。” 死缠烂打求他回来?她宁愿在家哭死也做不出来。 张隼真是服了她,还结过婚的女人,爱情中的花招,一点不会,要笼络人都不知道从何下手,还要他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教。 他努嘴道:“我帮你带个话给七爷,就说你想他——" “我没有这么说!”张隼话还没说完,一赫就面红耳赤的摇手:“他也晓得我说不出这样肉麻的话。” “那说你病了。” “你才病了。” 张隼快被她呛死,只好折中,“那说你今晚烧了几个七爷爱吃的菜,让他回家吃饭。” “我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菜?”可看张隼火冒三丈的样子,一赫终于点了点头同意,“你就这么转告他吧。他来就来,要不来下次我绝不会再叫他来。” “姑奶奶,后面那句话你就自己藏肚子里吧!”张隼急得跳脚,一边摇头一边往外走,他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样不招人爱的女的。碰了鬼,还被人爱得死去活来。七爷也真是——不知看上她哪里? 这正是一物降一物,什么锅配什么盖。 要是搁张隼身上,哪怕地球上的女人死绝了,他也绝不会要沈一赫。 一赫是死鸭子嘴硬,袁克放爱吃什么能不知道? 张隼一走,她便马上叫佣人去街上买菜,还不忘嘱咐:“一定要买新鲜现宰的。” 袁克放嘴刁,吃活物第一要素是鲜。 百里香蒜柠檬烤鸡,杭椒牛柳,茄汁排骨、铁板麻辣羊肉卷和新鲜蔬菜。 这几道菜中洋结合,看菜单就知道实在是一赫特意为挑剔的他精心准备的。她还在灶上煲一锅鸡汤,用小火煨着既可以做鸡汁萝卜还可以给其它的菜提鲜。 张隼也坏,明晓得有人在饭店里等得心急如焚,他就是磨磨唧唧挨到晌午才现身,不紧不慌的对袁克放说出一赫晚上请他回家吃饭。 袁克放心里绷不住多乐,嘴巴上却说:“哼,她请我,那还得看我有无得时间。” “那七爷是去还是不去,我回个信给沈一赫,省得她等。” “滚!” 袁克放一下午在饭店房间守着时钟表“滴滴答答”转,恨不得把时间拨快一点。他极力劝阻自己不管多想早点回去见她,也要压制住,不能让她看出来他的在乎,不然以后她就要登鼻子上脸,在他面前狂得没人样儿了。 他给自己定的时间是六点,可才终于熬到五点多。他就再坐不住跳上小车,急吼吼往“随园”赶去。 因为是爱 3 他给自己定的时间是六点,可才终于熬到五点多。他就再坐不住跳上小车,急吼吼往“随园”赶去。 夜晚的“随园”是安静的,门口闪烁着莹莹红色的大灯笼,里面点的不是蜡烛而是自来灯,长夜里无论刮多大的风都不会灭。 近乡情怯,近家情炙。 他头一次感到有家可回,家里有人等待是一桩多么愉悦的事。 门口的灯,家里的人,温热的佳肴再寻常、再普通,只要身边有了她,都变得幸福和美味。 屋子里暖极了,桌上摆了四菜一汤,色彩缤纷正腾腾冒着热气,一赫若有所思托着腮帮子正坐在桌边等他。 初见她,他还怕有些尴尬,怕佳人还在生气,可看她安然如故这才放心进来。 “等了很久吗?”他走进来,把大衣脱下来,撒谎道:“今天太忙没完没了,我推了好几个应酬才过来的。” “没事。吃饭吧。” 一赫站起来接过他的大衣,转身挂到衣帽架上,转过身,发现他还在看她。 袁克放冲她一笑,夸到:“好久没有看到你这么穿,偶尔一看还蛮好的,到底是人才好。” 一赫低头,今天的衣裳是旧时新衣。 衣服是她在上海搬到疙瘩楼后做的,做好后一直没穿过,四五年前的老款,水绿地彩绣花蝶牡丹纹旗袍。无领、右祍、领为圆领,袖口镶边图案为和袍身相呼应的黑底折枝牡丹,颜色略暗沉用以衬托袍身的水绿色。袍身上绣满硕大的折枝牡丹,蝴蝶围绕其中,颜色绚丽,艳而不俗。 上海兴穿洋裙,不然就是改良旗袍,不兴穿夹袄百褶裙,只有弄堂里的乡下宁波阿娘才穿这个。 一赫今天不仅穿着,头发也都盘起来在头后扫一个螺髻插一支银钗,真像个年轻阿娘,也像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样子。 “这么好看的衣服应该配副翡翠耳环,珍珠的也可以,不拘是白的、粉的、圆的、还是水滴形的都可以。”他一向对美有执着的追求,穿衣打扮也要搭配起来。 一赫没理他,她倔强而固执,不喜欢别人对她指手画脚。 袁克放净了手,也坐到桌前拿起筷子,一赫为他盛了碗鸡汤。 “你也吃啊。” 菜都合他胃口,一看就知道是她花了心思的。 一赫摇头,“我不饿,你多吃些。”拿起筷子不停为他布菜,饭碗里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好了,好了。”他心里美滋滋的,想她是知道自己错了,在将功补过。 他边吃边问:“今天过得怎么样?”这是他们惯常的闲聊,谈天说话,互相报告自己今天做了什么?和什么人见面?发生了什么有趣或特别的事情。 “还好。” “没什么特别的吗?”他随口问道:“我走了这么久,家里总有些事吧?” “和往常差不多。”一赫低头拨弄指甲,语气轻颤:“下午……玥莹来坐了一小会,我收拾了些行李。” 袁克放没听出异常,顺着墙根果然看见两个黑色小皮箱子挨墙放着。 “去意大利不用收拾太多东西,再说时间还宽裕慢慢来不急。” “不是。我不去意大利。” 这下他可听明白了,“吧嗒”把筷子一放,冷着脸问:“你不去意大利,那你收拾行李想去哪里?”话里隐隐风雨欲来的怒气,刚才的好心情一扫而空。 “我要回木渎。” “回木渎?为什么现在突然想回去?我们不是说好了去意大利吗?你是还在生气,故意耍我?” 气氛越来越压抑和紧张,一赫抿了抿干涩的嘴唇,望着他的眼睛认真的说:“是我在耍你,还是你在耍我?” “你什么意思?”袁克放的心有些跳得慌,一赫看得他发毛。 一赫只感到一阵阵寒心,一再欺骗和谎言,她分不清究竟他的真心能有几分。 “我只问你,余冰臣是不是来找过我?你是不是见过他?你开枪打伤了他吗?” 一赫未说完就从他骤变的脸上看到了真相,她苦笑一声,嘀嗒流下一颗眼泪。何须再多问,他又何须再狡辩,玥莹总不会说谎故意讹他,那天早上她也的确听到枪声,他当时还脸不红心不跳的骗她。 她擦擦眼睛,站起来要去墙根拿行李。 “赫赫——"他也乱了,胡搅蛮缠抱她、拖她:“是他开枪先射击我的,技不如人才败下阵来。如果那天,我要是拔枪晚那么一点点,可能我现在都不能站在这里。赫赫,你放心,我手下留情只打中他的手臂,我是正当防卫!” “他的手废了,你知不知道!”一赫突然哭得泪雨滂沱,“德谦,你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呢?就算我和他再见面又能改变什么?难道我会回头吗?我和他早就是两条船上的人,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不相干的!你这样打伤他,他成了废人,我良心上怎么过意的去?” “赫赫,赫赫,你不要哭,是我错了,是我被嫉妒冲昏了头……"他把她抱在怀里,揉她的头发,“有事好商量,你别走,好不好?” “你这个坏蛋,怎么可以这样做?” 他做的坏事太多太多,玥莹告诉她的且只有余冰臣,还有上官宜鸢。 她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她身上不仅背着余冰臣的一只手,还背着宜鸢的一条命。下半辈子,她吃斋念佛都弥补不了的罪孽。 她的心乱得很,现在根本无法面对他,更无法面对自己,她只想躲到无人的角落好好安静地思考一下。 “德谦,你让我回木渎外婆家吧。”她在他怀里抽抽噎噎,“我不要你为了我变成一个坏人——" “傻瓜!”他心绞难当,“我怎么是坏人?这只是生存的手段。和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是一个道理。” “不是、不是……”一赫流着眼泪,“我说不过你,也不知道怎么说……但我知道你说得不对。德谦,你让我走吧……我得心乱得很,非常乱……” 他彻底没辙,因为了解她是多么固执和真实的一个人。 一赫去儿童房把肇君抱出来,袁克放无奈的只能护送她出来。 “张隼,把车开出来。” “嗳。” 张隼从耳房出来都懵了,这怎么回事啊? 这个刚回来,那个又提着行李、抱着孩子要走,这两个祸害闹得没完没了啊! 因为是爱 4 张隼从耳房出来都懵了,这怎么回事啊? 这个刚回来,那个又提着行李、抱着孩子要走,这两个祸害闹得没完没了啊! “你们——这要去哪?” “六国饭店。” 张隼本想多问两句,但看袁克放凝重的神色和沈一赫红肿的眼睛,料他们是闹大矛盾了,现在一劝可能越劝越糟,干脆闭嘴老老实实把车开过来。 一赫上了车,袁克放抬脚也想跟着上车,却被她推了下去。 “你不要跟来,让我一个人。” “赫赫,你不爱了我吗?”他像个小孩无理地用爱情做要挟。 “不是……不爱……是我最近不想看见你……你也不要来找我……不然,我就逃到你看不见的地方去。”说着,她的眼睛越发红。 “好好好,我不会去打搅你。只是我要知道你在哪里,安不安全?你就待在饭店,需要什么告诉张隼就行,好不好?”他一脸后悔,握住她的手在唇边轻吻着:“赫赫,你别哭了,哭得我心都痛了。我再也不骗你了,再也不了……" —————^_^—————^_^————— 六国饭店是北平最豪华的饭店之一,背后有深厚的军国背景,在政治上享有特权。不管窗外如何兵荒马乱,里面照样歌舞升平。 袁克放看中的自是这里稀缺的安全。 饭店房间全是欧式风格,奶白色镶嵌金边的家具,花瓶中插着粉红的茶梅花朵,银质的三层旋转托盘上摆着精巧可爱的点心,喝的是锡兰红茶。 袁玥莹绞着手指,一脸歉然坐在紫红色长绒沙发里,“对不起。” 一赫愣了一下,从骨瓷茶壶中倒出滚热的红茶,苦笑着说:“要道歉的人也应该不是你。” “可是,沈老师——"玥莹哀怨的说:“可要不是我大嘴巴,你就不会知道,你要是不知道也就不会和七哥吵架——” 一赫满脸倦容,她从“随园”出来后睡眠就变得很差,精神也很差。袁克放说到做到,并没有来打搅她。她的吃穿住行皆是张隼在安排。已经买好回上海的火车票,她要回木渎。 “玥莹,纸包不住火。这些事不肯能瞒我一辈子,总有一天我会知道的。” “沈老师,你打算永远都不原谅七哥了吗?” “德谦伤害的人不是我,要原谅他的人也不是我。我只是不赞同他的做法。”伤害别人终有一天会被伤害反噬,冤冤相报何时了? “你走了我的刺绣课程怎么办?沈老师,你不会走了就不回来了吧!”玥莹赌气的说:“那,要不我也和你一起去木渎!” 一赫被她孩子气的话逗乐,笑得红茶都差点洒出来。 “木渎可是一个小地方,没有电光影院、没有咖啡馆、没有蛋糕、茶点、果子店。你到了上海还要换马车、再坐骡车、再坐船你愿意吗?” “不愿意!”玥莹大嚷:“我的天,比去美利坚还麻烦。你当年可怎么从出来的?” “呵呵,我也不记得我是怎么从木渎走出来的了。” “你说谎,那么远的路又是第一次走不可能不记得!” 一赫看着手里摇晃的红茶,浅褐色的浓液像极了木渎的河床里的小河,飘飘摇摇。她就像木渎的水从小河流到湖泊再到大海,以为不能到达的彼岸,没有未来的终点,回过头才发现已经走了很远很远。 “是真的不太记得,我也以为会永远记得那段旅途,就像——"她突然凝住了声音,没有说出下半截。 “就像什么?”玥莹追问道。 一赫笑了笑,慵懒地依在沙发上拨松乌云般的头发,“就像小时候认真发过的誓言,要一辈子怎么怎么样……结果到现在全不记得了。” “哈哈,是沈老师记忆太坏。”玥莹拿起一小块三明治放到嘴里,“像我就不会忘记!” “是啊。”一赫点点头,饮一口红茶,“岁月催人老。” 年轻的玥莹多像曾经的一赫,坚信一生只爱一个人,一世只为一段情,许下的诺言就一定要去实现,说永远不变就是永远不变。 而永远又在哪里? 在宇宙的洪荒里吗? 当彼此的永远已经变成两条交叉线时,是固守永远还是放大家一条生路。 现在的一赫已经不敢轻易许诺了,爱人的心太轻,承受不了太多的承诺,爱人的心又太重,每一个人都想对方能去自己的洪荒。 面对爱情,已经能坦然放下执念,虽然还期待有人能共赴永远,但也不再强求。终于明白比起被爱能不求得到地去爱人才是真的坚强和勇敢。 依然不知道未来在哪里,依然不知道未来会有什么,但现在的她一点不怕,安然坐在柔软的沙发和玥莹谈笑,把昨天的艰辛拿出来说笑。也不怨恨谁、责怪谁,她连余冰臣都没有恨了,何况是对袁克放呢? 她从没有怪过他,只是不赞同他的做法,他不该伤人,更不该骗她。 这也不是第一次骗她,每一次都承诺会改,每一次又故技重施。 这次,她也立了决心,一定要他领会到不对,真的改了才好。 她宁愿要残酷的真相,也不要虚伪的安宁。 而且离开木渎、吴门县那么长的时间,她开始想家了,想外婆、母亲、哥哥、姐姐还有上海的凯瑟琳、瘦柳、甄臻、怀雪…… 她要回家。 袁克放舍不得爱侣舟车劳顿,她一个人抱着肇君还要带着行李怎么回木渎去?即便是火车一等座位,也是鱼龙混杂,闹哄哄。思来想去,只能假公济私,借着父荫和工商部参加万国博览会的名号调来两节车厢挂在火车尾上。 这两节车厢是按照国外最好的车厢设计和建造的,有独立包间,冷热水。 一赫上了车才发现这车厢和普通车厢不同,布置得豪华又舒适,洗手间的水龙头下还有热水,而且乘客还特别少,特别礼貌。 她傻傻的心想:“张隼大概买的是最贵的特等座位票吧?到底一分钱一分货啊!” 火车隆隆发动,一赫把肇君放在床上逗弄。火车晃啊晃的像摇篮,肇君玩累了,她也累了。一大一小抱着枕头在窄床上酣然入睡着。 他一推门,一赫就醒了。 人在情依旧 1 他一推门,一赫就醒了。 她一贯警心,又在火车上即使睡着也是浅浅眠着而已。她又不真傻,这异于往常的车厢稍微动一动脑筋也知道是怎么回事。是应该起来大声质问他一番,可在火车上,大家都没处躲去,总不能跳车吧。想他这样战战兢兢像做贼一样也够难为的,随他去吧。 一赫干脆安下心来又睡了一会,再睁开眼时,肇君已经不在。 他坐在床边正注视她的睡颜。 也不知被看了这么久,自己有没有打呼噜或是流口水,一赫不好意思地起身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车窗外呼隆隆的作响,车体颠得宛如要飞起,她背对着他既不说话也不看他。 看不清她的脸,又怕她还是在生气,袁克放赶紧从口袋掏出火车票来,“无巧不成书,你看,我也去上海,刚好和你的车票连在一起——" “呸!不要脸。” 袁克放乐了,她没有叫他滚,也没有哭。还肯同他说话,哪怕是骂人的话他心也是甜的。厚脸皮的说:“我就是对你不要脸。”说完,蹬了皮鞋爬上床抱她。 “放开!”一赫扭捏着,奈何挣不过他牛大的力气,骂来骂去也只是:“不要脸”和“你是猪”这两句。 她还没骂人自己先不好意思,笑人像“猪八戒”已经是想象力的极限。 他越听越乐,把怀里的人儿抱得越发紧。才不管她嘴里说什么,软玉在怀,惹得内火狂躁。已经怄气斗嘴十余天,他一肚子的火,眼下他马上又要去意大利又是几个月时间,早按耐不住要把她扑倒。 “好赫赫,你别骂了。我是脸皮厚不怕人骂的,你别骂累了自己难受。将来我什么事都和你先商量,早请示、晚汇报、你做领导我做小子,怎么样?” 他们两个的嘴倒是两极分化,一个舌滑得比抹了蜜还甜,一个嘴像锯嘴的葫芦什么都说不出来。论口才一赫哪里能是他的对手,没有一次胜过他的。除非她硬像上回那样虎下脸来不理他,不然只要有一点松动他就使劲往里钻。 真是读书的怕不读书的、斯文人怕野蛮人、要脸的怕不要脸的。 “你……" 她话还未说,他的嘴就凑了上来,叼住她的嘴唇吻得嫣红。他一手揽着她的后颈,一手在她胸前的柔软不停抚摸。 “这还在车上……"她也软乎了,第一时间不是喝止他的轻薄,是在纠结地点。 “没事,谁都不敢进来。” 他管不得这是在哪里,今夕是何年,若不是为了他们的未来,什么狗屁万国博览会,鬼才去。 天知道他忍了多久,开始只想进来和她说说话,不想吵架了。可一碰着她,想要的又不止和好那么简单。 她温婉如玉,沉静安详,有了她,天下任何女人再入不了他的眼,此生此世就这一个她。 “你——你——" 她气喘吁吁的娇呼,双手顾此失彼,衣衫尽褪。眼睛不断注意包厢外的动静,被吓得恐惧而无力。 他的忍耐到了极限,管不得她不清不楚的话,掰开双腿直接埋了进去。 她皱紧眉头发出一声痛呼。他顿了一会顶在她的花心慢慢研磨。 “啊……啊……"她浑身发颤,一股水泽流泻出来。 “好赫赫,多出些水,让我爱你。” 一赫臊得无地自容,词穷的骂他,“不要脸。” 她白嫩瘦弱的身子被他压在狭小的空间里无处可躲,只能接受他凶猛的冲撞。 “德谦,慢……慢一点……" 她的尖叫被他吞噬,颤抖的花蕊涌出大量的蜜糖,密集的拍打声像潮汐起又落。 袁克放不等她喘气,缠着、吻着要与她共赴巫山,在她身上肆意荒唐,酥软的一赫被动的一次又一次接受灭顶的快感。 她已经说不出话,魅惑的眼睛,无声凝望似有万语千言。可身上的男人全然不顾,只想抵死和她缠绵。 “赫赫,我真想毁了你!” 一赫浑身的骨头都像被抽离,男人的坚硬顶在她最敏感的嫩心上,她气若游丝,酥酥麻麻的感觉像海浪,手死死抓住身下的被褥,身体不由控制迎向他去。 他紧紧拥着她发出一声低吼。 —————^_^—————^_^————— 久违的上海车站,这里分别又在这里重逢。 一赫刚下车就见到在站台等候的凯瑟琳,快乐地扑入她的怀抱。 “凯瑟琳!” “赫,你越来越漂亮了。” “真的吗?”一赫娇羞地捂脸,笑着再次和凯瑟琳贴面拥抱。 凯瑟琳不但是她的良师益友,还是她心中的灯塔。 “凯瑟琳,你还是一点没变。” “哪里?我可老多了。” “哈哈……" “哈哈……" 离开十个月,再次回到故地,一赫觉得上海的空气都是自由的、散漫的、可以随心所欲的。 疙瘩楼所有的东西还是旧时摆设。 书房里的画、笔筒里的画笔、花架上搁着未完成的油画,阳台上摆着的白色躺椅,掀开窗帘看见的江水连绵。 站在窗前看见一景一物,她才相信真的是回来了。 肇君却对疙瘩楼没了一点印象,人也不认识了,环境也不认识,拉着袁克放的手,一个劲指着门外:“爸爸,走……爸爸,走……" “好宝贝,这就是你出生时的地方你不记得了吗?”一赫把他抱在怀里哄着。 肇君还不到两岁,大部分话只能听,不会说。 他左看右看,然后对着妈妈摇头。 “坐了这么久的火车也累了,先去洗澡睡觉,吃晚餐的时候再叫你。” 一赫点点头,把孩子交给凯瑟琳,她确实很累,火车上他就没消停过,弄得她双腿间酸涩不堪,站着都发困。 她是想睡觉,可掰着手指头算又有好多事没完成。 “我只在上海待两天,后天就回木渎,要给外婆、姆妈买礼物,到乡下去还要给君君添置一些衣服……对了,我还想见甄臻、怀雪、瘦柳……" 洗完澡她躺在床上一样样数不过来,“不行,不行。时间来不及。我最多只能睡一个小时。” “好啦,快休息吧!” 袁克放夺过她手里的怀表,把她压到枕头上。 人在情依旧 2 袁克放夺过她手里的怀表,把她压到枕头上。 “你一定要记得叫我起来。” “知道。”他吻了吻她的额头,“快睡吧。” 一觉醒来,窗外早已暮色沉沉,一看座钟,晨光指向六点。 都这个时候,要做什么都来不及了,白白睡掉一个下午。 一赫气得不行,起床梳头,怒气冲冲要下楼找骗子算账。 屡教不改的大骗子,一而再再而三的骗她,简直不可原谅。 来到楼下的餐厅,餐厅焕然一新,红木家具光亮亮的,火炉里燃着跳跃的红火,天花板上的水晶灯点满蜡烛,宽大的餐桌上铺上洁白的蕾丝餐布,银质的餐盘已经摆好,桌上有水果、鲜花、还有丰富的食物。 看到食物她的肚子真是有点饿了,忍不住偷偷拿一块饼干,放进嘴巴。 杏子饼干的味道好极了。 “馋猫。” 袁克放笑嘻嘻站在她身后,他穿着正式的三件套条纹西服,服帖英俊。 一赫手里拿着饼干看呆过去,心想,我的男人就是帅气。 只是…… “吃个晚餐,你需要这么隆重吗?”她不顾形象的大嚼饼干,笑他太夸张。 “你不知道吗?我一向讲究仪表仪容!不管在哪里。”他的回答十分傲气。 “我也建议你最好换一套衣服,虽然你穿家居服也很好看。” 一赫白了他一眼,在心里腹诽道:“吃晚餐还要穿晚礼服,臭毛病。” “叮咚、叮咚……” 门铃响了。 “叮咚、叮咚!” 真奇怪,为什么大家都不去开门? 一赫刚在思考这个问题,袁克放对她撇了撇下巴,“傻站着干嘛?快去开门。” “你为什么不去?”一赫撅了撅嘴,拍掉手上的饼干碎屑,略微不满地走向玄关。 “我不去自然有我不去的道理。” 袁克放得意的笑着,坐到离自己最近的椅子上。 不出所料,一分钟后玄关处传来快乐的尖叫声。一赫快乐的声线大得掀翻屋顶。她像松鼠一样飞奔上楼奔到房间换好衣服又再飞身下楼。 袁克放慢慢踱了过去,此时的一赫已经换了一身柔白拖地长裙,蝴蝶形百褶长袖,鸡心形领子,高高束腰,背脊挺得笔直,裙角飘逸。 原来门外来的全是盛装的朋友,杭瘦柳、金怀雪、甄臻还有布朗医生。 看到熟悉的面孔,一赫激动地差点哭出来。 布朗医生依旧是严肃的扑克脸,带着一束鲜红的蔷薇花。 “谢谢你,布朗医生!” 一赫热情地给布朗医生一个大拥抱。 “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一赫,我们大家可想你了!”甄臻顶着大大的肚子,撅起屁股像鸭子一样和她拥抱。 “臻臻!”一赫开心的摸了摸她鼓起的肚皮,“天啊,你们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的?” “是袁先生啰。”甄臻指了指一旁的袁克放:“袁总长又是发电报又是打电话说你今天会到上海,我们能不来看你吗?难道不怕袁总长给我们穿小鞋啊!” “臻臻,你还是那么风趣。” “呵呵——" “谢谢。”一赫转头对他的安排感动不已,袁克放耸耸肩膀表示这没什么。 杭瘦柳走过来,向袁克放伸出手,“袁先生,你好。这不算我们的初次见面,但就算是我们的初次见面吧。” 袁克放自嘲地一笑,大度伸出手和杭瘦柳的紧紧相握:“杭先生,你好。” “好好好,全好了。”甄臻高兴的说:“这真的就是不吵不相识,一笑泯恩仇,四海皆兄弟。” “就你会说。”金怀雪拍了拍妻子的头。 “哈哈。” 大家都笑了。 吃饭的时候,隔着桌子一赫盯着杭瘦柳看了好一会,认真的说:“瘦柳,你是胖了还是矮了。我怎么觉得你没以前那么好看了呢?” 话一说完,余者笑得抽疯,金怀雪眼泪都笑出来,“一赫还是一点没变,说话永远犀利。” 杭瘦柳哭笑不得:“沈一赫,你就不能委婉点说吗?” 甄臻笑得站不起腰,“一赫,瘦柳现在是爱情、事业双得意,回家就有可心的人儿在等着他,自然心宽体胖发福了。” “瘦柳有女朋友了啊!”一赫惊讶的问。 “是。准备过两个月就结婚。”瘦柳回答。 “那是谁啊?我认不认识?开始还真担心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你,你脾气那么坏,又爱骂人——不过,肯嫁给你的女人胆子也够大的。" 所有人又是一阵大笑。 “行行行。”瘦柳拱手求饶,“沈一赫,我怕了你了,你今晚上就放过我吧。” “我没有针对你啊。”一赫甚感委屈。 袁克放笑着拍了拍她的头。 和志同道合的朋友相聚总是值得回味的事情,每次相聚时光总嫌太短。 朋友们辞别时已是夜深,更深露重,一赫站在门口送了又送。 “一赫,你这次回来就别走了。上海老好了,要啥有啥。大家在一起想见面就见面多好!有你在,我也有个说话的人,要是怀雪……那个我,我就到你这儿来……” “好了,好了。你让一赫早点休息吧。” 金怀雪把甄臻几乎是拖走的。 一赫望着他们的背影琢磨这小两口大概是从爱情的蜜月期进入婚姻的磨合期,开始捣鼓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世俗生活。两口子过日子难免有些磕碰。 回到疙瘩楼,一赫丝毫没有睡意,看见凯瑟琳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她,膝盖上放着一本外文书。 “赫,困了吗?” “不。”一赫摇头,知道每每此种场景凯瑟琳一定是有话对她说。 “你等我一会。” 她转身去厨房泡上一壶醇厚的奶茶,再准备一点酥融的小茶点,不忘为凯瑟琳带上一件红色的披风。就像过去很多的夜晚凯瑟琳默默为她所做的一样。她们促膝而谈,交流思想。 “谢谢。” 凯瑟琳欣慰地看着一赫做完这一切。 她看见的是一位成熟的淑女,美丽智慧,自信优雅,有心爱的男人、儿子和亲爱的朋友们。 世界曾亏欠她的,一次性全补偿圆满。 “凯瑟琳,你想说什么?” “你在北平过得好吗?赫。” “很好,很好。”她一连说了两个很好,晶莹的眼睛盛满幸福。 生活总是不尽人意,但只要快乐比不幸多一点点就好。 凯瑟琳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脸,连声说:“那就好,那就好。我知道戴维很爱你,他会对你好的。” 一赫点了点头,“德谦非常好,他给予我的帮助远远多于我给予他的。” 看到她和戴维如此幸福。凯瑟琳才决定说出心里的话:“你在北平见到了余先生吗?” 一赫吃惊地看着凯瑟琳,不懂她为什么会知道余冰臣去北平见她的事情。 “你不用太吃惊,我在仁济医馆见到过余冰臣先生。” 人在情依旧 3 “你不用太吃惊,我在仁济医馆见到过余冰臣先生。” 凯瑟琳娓娓将今年夏天在仁济医馆见到余冰臣以及他身上发生的变故全告诉了一赫。 一赫默默听完,唏嘘不已。 她没想到,离开后余冰臣身上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更没料到他和浅碧的孩子会夭亡。 余子涵、余子涵,是他心心念念求来的宝贝子嗣,没想到竹篮打水一场空。 “浅碧怎么样了?病好了吗?” 凯瑟琳摇头,“时而疯癫时而清醒,在仁济医馆治疗过一段日子。疯癫的时候抱着枕头说这是儿子,清醒的时候看见女儿又打又掐,哭着说,为什么死的不是你,而是子涵……唉,听说她在家的时候就经常虐待女儿,把孩子打得遍体鳞伤。” 浅碧啊,浅碧…… 一赫的心情骤然揪成一股乱纱,昔日的故人变得如此不堪,像个魔鬼,连自己的女儿也不放过。 她除了同情浅碧,更可怜那弱小的孩童。 “余冰臣呢?他不管吗?” “开始大概是不知道她的所作所为,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 “那也是。余冰臣一定是不知道,若他知道孩子受苦,不会坐视不管。”她了解余冰臣不是狠心绝情的人。 这几年,他的遭遇也很苦。妻不成妻,家不成家,虽有一间纱厂,可又被袁克放打残了右手。 “赫,你想见他吗?” “谁?浅碧吗?” “余冰臣。” 一赫想了想,最后的决定还是摇头。她不是无情的人,瞅见路边轧死的猫猫狗狗也不舒坦几天,况且是同床共枕生活几年的人。余冰臣的遭遇她听了凄凄然的,可再见面……不知怎的,不是很情愿。想彼此都已经写下休书决定老死不相往来,实在不必再牵枝挂蔓。现在她也是心里有主的人,再容不下其它人。一赫也很护短,想着纵使袁克放打伤人是不对,但余冰臣来见她又带枪干嘛?只怕也是故意找茬,没想好好说话的。如此这样,再见更是不必。 见无可见,再见图添伤感外也没什么好说的,有时候遥遥祝一声好比什么都强。 凯瑟琳长舒一口气,轻轻拍着她的手,“赫,你真的是放下了。” 一赫自己也说:“全放下了。” 平静的听完这么多他的事,没有激动,没有流泪,语气也没波动一丝一毫。像听一个戏台上的故事,叹息两声,也就完了。 不知怎的她对浅碧的怜惜反而更多于对余冰臣的同情。 也许因为,是她牵着浅碧的手引到余家、是她挑中温婉貌美的浅碧为余家生儿育女的缘故。浅碧过得不好,她觉得自己应该负有责任。 想起第一次见到浅碧的情景,她提着木桶笑盈盈地从屋外走进来,动人的笑颜,水灵灵的眼睛,粗衣麻布下年轻饱满的身体像一道光照亮整个房间。那天,余冰臣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浅碧,一直抗拒纳妾的他突然就默许了。 余冰臣是喜欢过浅碧的,一赫知道。 所以她才越来越不喜欢浅碧,讨厌她。 也不是讨厌,是女人间敏感地嫉妒,两个人争一人,总有胜负。 浅碧带走余冰臣的人也带走他的心。 ———————^_^——————^_^——————— 袁克放做事十二万分的细致。 第二天,一赫睡醒来。他为家人们准备的礼物就已经摆在客厅,只需要她过目。 一赫一样样看过去,东西还真不少。 外婆喜欢的参茸海味,母亲的珍珠玛瑙,姐姐的新式口红和胭脂香水,哥哥的是精致订做的手杖,每个人不仅有礼物还有一个红包。除此之外,肇君和她的东西也准备得满满的,还有许多糖果、巧克力、奶糕…… “我路上可吃不了这么多零食!”一赫有点抱怨他的浪费。 张隼白眼珠翻起来,对沈一赫完全无语。 “这不是给你吃的,是回家后分给邻居们的礼物!” 一赫闹了个大红脸,没想到他会细心到连她的邻居都考虑进去。怕再被张隼嫌弃,礼物也不敢看了,干脆上楼去书房。 此时袁克放正在书房抄抄写写,去国外参加博览会不是轻松的事,要打点、要安排、要联系。中国官员本来又是外强中干在家当老子出门当孙子的德性,真遇上外国人畏首畏脚,什么事都要他这个总长亲自来办,弱国无外交,要把事情办得漂亮很不容易。 做总统也不见得能轻松快活,况且是他只是一个工商总长。说起来风光漂亮,其实焦头烂额,灰头土脸的日子有的是。 看他辛苦,一赫更觉得自己没用,帮上忙,还尽使他挂心。 “你这要什么时候回啊?”她装得漫不经心的问。 “说不准,慢则半年,快则三个月。”袁克放用自来笔在信纸上写下最后一个字,看她垮着脸站在门口,目色含怨,便招手要她过去。 一赫慢腾腾挪到他跟前,“公事都忙完了吗?” “完了。”他拍了拍大腿,她甜蜜一笑,也就不矜持地坐了上去在他怀里舒服地找个合适位置。 两人腻腻歪歪,又搂又抱。 “终于开始知道我的好,舍不得我了吧?”他咬着她的玉指,一个一个流连。 当然是舍不得,路途遥远又去那么久,写一封信三五个月不得到。 “你不可以不去吗?”她任性的说:“什么博览会,不参加不行吗?我真觉得没什么要紧的。” “头发长见识短!博览会当然要紧,而且很要紧。将来你得了奖,记者们会把家里的门槛都踩破,全国人民都会知道你的大名。” 她笑着捶他,“哪里会!” “一点也不夸张。”他卷起桌上的信纸成一个筒状,凑到一赫的下巴处,“沈小姐、沈小姐,请你对这次的得奖发表一下想法?请问你的心情是怎么样的?请问,此时此刻你最想感谢谁呢?” “你这是干嘛啊?”一赫咯咯笑着把头埋到他的颈窝处,躲开那假话筒。 人在情依旧 4 “你这是干嘛啊?”一赫咯咯笑着把头埋到他的颈窝处,躲开那假话筒。 她不愿意配合,袁克放干脆自编自导演下去,装成一赫的样子捂住脸作喜极而泣:“感谢大家,这个荣誉不是属于我个人的,是属于所有爱我、疼我的人。在这里我要感谢在我生命中出现过的每一个人,特别是有一个人,他爱我、帮助我、呵护我、他是我最重要的人,没有他就没有我——" 一赫红晕蒸腾,气得大叫:“有你这样往自己脸上贴金的人吗?” “我又没说是我。”他笑着在她脸上啄个不停,“还是在你心中我就是这样的人。” “我可没说。”她嘴硬得很,死不承认。 笑过一阵,长久的又是沉默,为即将而来的分别伤怀。 她默不作声,双手捧着他的脸摩挲着,眼望着眼,心对着心,支起身体轻轻吻了吻他的唇,“德谦,你比金子还要珍贵。”一赫的表白里爱意中带着自豪和骄傲。他心里颤微微的发抖,这是她对他的肯定和赞许,比说爱他、喜欢他还要令他感动。 他拿起她的手搁在嘴边一下、一下轻啄。 “我本想陪你一起回木渎,实在安排不出空档——" “不不不,你千万别送我。”一赫揪住他的衣领,低回的说:“我看不得你的背影。”想到他独上舢板就特别凄凉,“你不要送我,我也不送你。我怕我会哭……" “好。”比起来他更怕她哭。 对未来她越来越不确定:“要不我不回木渎了,还是陪你去万国博览会吧。” “你是说真的还是假的?我马上去定船票。” “啊……"一赫又犹豫着说:“可你买了那么多礼物……" 一边是爱人一边是亲人,她都难割舍。 “我开玩笑的。”他刮刮她的鼻头,“你和家人几年没见,临到家门口把你拖走,那不是太没人性了。你好好回木渎,我回来就去木渎接你。” “德谦,德谦!”一赫更用力往他怀里缩去,“你回来,我们就结婚。” 袁克放怔然,没想到喜悦来得这么突然,他不敢再提及的求婚,她自己主动同意了。 落子无悔,她已坦然。要和他站在一起,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改变。 “赫赫、赫赫,你不是骗我吧。”他用力抱紧她在房间用力飞旋,好怕她会改变主意,他搂紧佳人,“我们马上去结婚。” “马上结婚?”一赫不知道他发什么癫狂,笑道:“如何马上结婚啊?” 她印象中的婚礼可是很繁琐的,三媒六礼,挑日子,选吉服,父母双方家长见面,他又是贵公子,规矩还多一些。 “现在都是新社会了。宣扬自由婚姻,青年男女只要去政府盖章签字领张结婚证书就算夫妻。” “我不信,哪有这样的事?自己签字盖章就算结婚,那大姑娘早晨出去,晚上回来就是别人家的媳妇,做父母不活生生气死。” “自己的人生自己做主。你不信,我们今天就去试一试!” 袁克放眉飞色舞拉着一赫的手出门,他边跑边高兴的大喊:“张榫备车,我要去市政府!我要去结婚!” “疯子!”一赫拗不过他,笑曰:“容我换身衣裳成不?结婚还穿着家居服会被人笑的。” —————^_^————^_^———————— 世界真的变了。 结婚也可以变得简单。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早全作废。 袁克放做事高效,市政府大开绿灯,一路畅通。一个上午所有手续通通做好。 一赫落笔签字的那一刻,扬起盈盈大眼:“德谦,结婚后我可以保留自己的姓氏吗?” 不从夫姓,是她想为自己保留一点。 “好。”他捧起她的脸在耳边低吟:“亲爱的,什么我都答应你。要我随你的姓都可以……" 她狠狠拿笔戳他的胸膛,心底灌满了甜蜜。 爱他的大度随和、幽默风趣、博学多才、对她的全心全意。 结婚证书揣在怀里,步出市政府大厅,一赫还像做梦一样,不敢相信身份的转变。 他也是兴奋过了头,不停的说话: “袁太太,我们是回家吗?” “袁太太,今晚你想吃什么?” “袁太太,嫁给我开心吗?” “袁太太……" “袁太太……" 他唤一声袁太太吻她一下,越叫越上瘾,越叫越顺溜。 结婚是喜事,他恨不得昭告天下,沈一赫是他老婆。 一赫害羞,不许他张扬。请大家去西餐馆吃饭算是庆祝,昨天聚会的朋友再次重聚,为这对新婚夫妻祝福。 “哇呀,你们手脚真快,昨天还是未婚男女,二十四小时后就变成新婚夫妇。我们连礼物都来不及准备。”金怀雪的表情夸张极了。 “这样好,这样好。”一赫脸色绯红,小鸟依人靠在丈夫身边,“婚姻本来就应该是两个人交付真心的过程,婚礼才是给别人看的。我喜欢这样,简简单单,朋友在一起说话、吃饭比再盛大的婚礼都让我开心。” “说得好!沈一赫!”杭瘦柳击节赞赏,站起来端起酒杯大声道:“朋友们让我们祝福这对新人白头到老,永结同心!” “好。” 夜色深沉,袁克放毫无睡意。黎明分别在即,他舍不得把相处的时间浪费在睡眠上。 缠绵过后,她的脸蛋泛着红潮,裸,露的皮肤上布满淡淡、浅浅落满吻痕,仿佛在诉说他们的新婚之夜有多激烈。 “你看你——"她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娇嗔的说:“咬得这么用力,我明天怎么穿衣服?回木渎如何见外婆、母亲?” “你怕什么?”他揶揄道:“你是嫁了人的,别人只会羡慕夫妻感情和睦。我已经写信回北平,禀告父母我今天成家的消息。你难道不告诉外婆你已经是袁太太的事?” “啊——羞死人了!”她把被子拉起遮住脸,不依的说:“你为什么不和我商议一下?这哪里是禀告,是马后炮好不好。你母亲会怨死我拐跑他儿子的。” “你本来就是拐跑了我。” “哪里有?哪里有?明明是你……”她笑着捶他,却被拖到怀抱的最深处,堵着唇被亲个结实。 幸福,再不会比更幸福。 她不管外界如何看待他们,在她眼里,他就是戏台上的花脸,霸道、邪气,横扫天下,可待她却是最长久、最温柔的。 “德谦……" 她已被剥丝抽茧,彻底收服。 “德谦,你要快些来接我。” 天伦 1 草长莺飞春来到,今年雨水丰沛,柳条儿绿得格外早。檐下燕儿叫得欢快,昨夜春雷阵阵中诞生了几只小乳燕,燕妈妈正不辞辛劳照顾着小燕。 “起来这么早?”严阿婆坐在堂屋笑眯眯瞅着孙女,“燕儿叫得厉害,吵着你睡觉了吧?” “没有。”一赫摇头,脸起红晕,说不出口昨晚做了一夜的春梦,梦里面全是他。 “你阿妈在厨房做早饭,等一会就有早饭吃了。” “好。” 一赫朝外婆笑笑,转身去厨房想给母亲搭把手。 沈母在厨房忙碌,包了香菜小馄饨,熬了小米粥,盛了坛子菜,还要煮鸡蛋。 “姆妈,这也太多了。” “哪里多?一点不多,你快出去,别被柴火熏了眼睛。”沈母把女儿推了出来,执意不要帮忙,“做早饭而已,有何难的?你快出去就是帮我。” 一赫说不过母亲,闷闷从厨房出来。无事可做,只好抬头看屋檐下的燕儿们忙忙碌碌,飞进飞出。 掐指算来,她回木渎大半个月。外婆和母亲还把她当贵客那样款待。每日不仅有好吃好喝供应着,还不让她做一点家务事。 一赫不懂,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虽未风风光光嫁给袁克放,但在沈家人的眼里,他们已是夫妻。她回娘家,就如做客。 男人是女人的靠山,一赫靠着那样一座大金山,给娘家人带回来丰厚的礼物和福荫,家里人心甘情愿把她当菩萨一样供起来,不敢怠慢。 一赫带着肇君初到木渎时,在山塘老街转了几个圈都没找到外婆家的大门。原来外婆旧地上的蓬门变成大户,木屋变成大瓦房。她试着推门进来,正巧看见外婆坐在天井的藤制摇椅上捡黄豆,看见她,眯着眼睛看了半晌问:“小媳妇,你找谁?” 一赫扭头笑出来,撅着嘴对严阿婆道:“严阿婆,我找的就是你!” “找我?”严阿婆浑浊的眼睛漏进一抹清光,忙仔仔细细再打量一番眼前人。 “啊呀,啊呀——"外婆激动地打翻竹筐里的黄豆,“这莫不是我屋里的赫赫回来了啊?” “外婆!是我!” “呦,真的是我屋里的赫赫,外婆老了,真认不出了。” 外婆拍着孙女的肩膀,笑得脸上的皱纹一道一道,欢喜不已,赶紧叫女儿出来看谁回来了。 母亲看见一赫莫不和外婆一样反应又惊又喜。 怀抱孩子的女儿,完全是新式女子的妆扮,穿的是暖和方便的西式羊毛风衣,戴着红色糯皮手套,高皮鞋,玻璃丝袜,也不怕冷小腿处还露出一段脚踝,这派头比念了洋书的富家千金还得意。邻居们听见动静也挤过来看热闹,见者谁不咂舌。 沈家闺女不是得肺痨病吗? 怎么现在不但容光焕发的回来,手上戴着吓死人大的火油钻,还抱着胖儿子? 一赫笑着把舶来糖果分给众人,花花绿绿的玻璃花纸就迷花大家的眼睛。这可是稀罕东西,乡下人谁也没吃过水果糖、酒心巧克力、大奶糕、孩子们更是新奇不已把严阿婆家围个水泄不通。 沈母喜极而泣,没想到发誓再不回来的一赫会不计前嫌回来看望她们。 大家又哭又笑,几年没见,彼此都有不少改变,也有许多话要说。 外婆告诉一赫,她走后不久,家里的老房被洪水冲垮了,瓦房是洪水后新修的。还有沈右横,结束古董店后,东不成西不就,做工吃不了苦,做买卖又没本钱,只能托门路去镇政府做科员,虽是混日子,可也总比到处漂泊强,况且他腿脚不方便,不好谋事。 “外婆,为什么这些事我都不知道?” “不都写信告诉你了吗?”严阿婆奇怪的说:“不但瓦房还有沈右横找工作的花销不都是你寄回来的钱?你这孩子记性太差,比我老婆子还不如!” 一赫顿时明白,前几年她还在气头上,家里的信一封都没看过,帮她看信、回信、写信的都是袁克放。 “外婆,是我糊涂了。”一赫笑着拍拍额头,承认自己不好。 严阿婆这才满意,拉着外孙女的手翻来覆去的摸着,心里明白的很。 一赫能有什么钱?吃穿住行样样不都是袁克放的钱。 当初她让袁克放带一赫的决定是多么正确,兵行险招,要没有冒险,哪里有今天的瓦房住? 沈右横知道妹子回来,连忙从镇上坐牛车赶回来。想见又怕见,站在妹妹的房间门口不敢进去。母亲推他,他也扭捏着,怕妹妹还在生他的气,不愿见他。 一赫正给肇君喂稀粥,偏头看见哥哥,百感交集,家人之间怎么会有隔夜仇?恨过、闹过、哭过、悔过。哥哥依然还是她的哥哥啊,她挂念的是还是那个疼爱她,保护她的好哥哥。 “哥。” 一声“哥哥”,润湿了一家人的眼睛。 沈右横“嗳、嗳”的答应,低头拭去快滴下来的眼泪,忙走进屋去,看见脱胎换骨的妹妹,又滴下眼泪,这次是开心的眼泪。他指着一赫对母亲和外婆说:“这上海的水土还蛮养人,你们看赫赫胖了不少,倒越变越小了,好像回到以前十几岁的模样。” 外婆和母亲也点头称是。 沈右横看见闹腾的肇君,伸手要抱,沈母怕他跌了孩子,不许他抱。 “娘亲舅大,我是他舅舅。” 沈母拗不过儿子,只好把肇君给他,千交代万嘱咐他要小心。 “这小子真沉。”沈右横嘿嘿看着一赫说:“像他爸爸。” “你见过他爸爸吗?”一赫笑问,肇君的爸爸连她都不知道是谁。 “我当然见过。”他骄傲的说:“袁克放不就是他爸爸!” 一赫大笑,不说穿哥哥的奉迎。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经了这么多事,谄媚权贵的缺点依然还在。哥哥没变,她却变了。不像以前,提起哥哥就是锥心刺骨,恨铁不成钢。 一种米养百种人,她的哥哥注定充不了国家栋梁,不能成为利国利民的大人物。他就是一条虫,在地上爬,树叶上钻,营营碌碌。可只要不伤害别人,做一条快乐自足、鼠目寸光的虫也没有什么不好。 家人们各有缺点,但大家都努力的活着,就是最好的。至少她还有不离不弃的外婆、母亲、哥哥姐姐。 天伦 2 家人们各有缺点,但大家都努力的活着,就是最好的。至少她还有不离不弃的外婆、母亲、哥哥姐姐。 沈一赫带着儿子肇君在外婆家暂且住下,乡间生活静水深流,安静绵长,娱乐活动几乎没有。今日重复昨日,像依靠惯性摇摆的时钟,无论外间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改变,它依旧稳如泰山。 从五光十色的都市生活回到平淡的村庄,时间一长人就难免感到乏味。一赫最难过的倒不是生活的不便利,而是已经习惯两个人的生活。越到夜深,思念越浓,日日掐算他回来的日子。幸好她从北平回来时携了几幅未完成的绣作,安安静静依着天光正好刺绣。 双面绣《猫戏图》完成后,把隔壁来串门的陆大娘吓了一跳,慌慌张张说:“我的天!严阿婆,你家小囡的刺绣可了不得啦!我看全木渎就是全江浙都找不出第二个来。绣的猫比真的还真,谁家里摆上一幅,耗子都无得啊!” 严阿婆哈哈大笑,“绣得好是应当的,我屋里的小囡过去还靠这门手艺养活一家人哩!” 《猫戏图》是在白底缎面上绣三只玩线团的白猫,底是白,猫是白,线团还是白的。一赫仅仅依靠的就是手里的丝线在白底上把白猫毛的阴暗表现得浓淡适宜,白猫晶莹可爱,毛色柔软雪白,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正憨态可掬地用前爪拨弄毛团。 四邻八乡的女人都来看《猫戏图》,见过的没有不称奇。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乡下女人多多少少也拿些针线活,其中不少心灵手巧的绣娘靠针线养家糊口。看看沈一赫绣的猫再看看自己手里的货,可能嘴上总忍不住要挑两句毛病,心里是拎得清分寸、服气的。 《猫戏图》一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沈一赫再次做实江南第一绣娘的头衔,未来的一百年都没有人能出其左右。 商人们重新上门求购她的绣作,生意人看的货多,眼睛毒。知道现在沈一赫的绣品今非昔比,每一幅足可以传世进博物馆,收购的价码高得令人惊叹。 面对再多的钱,家人也不敢擅自作主,小心翼翼来问她的意思。 不出所料,一赫的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只两个字回答:“不卖。” 谁也不敢劝她,心疼银子化成水,也只得把要买《猫戏图》的商人全轰走。 每一幅刺绣都凝结着刺绣者的心血,过去是被生活所逼不得不卖,现在不缺钱,再卖就说不过去。 她的刺绣,袁克放珍之如宝,甭说卖,再好的朋友亲眷嘴皮子磨破送亦都未送过一幅。好多时候,她看不过意,私底下悄悄送他们一些小件以表安慰。所以现在无论别人出多少钱,她也不卖。卖了就像辜负了他的心,做了对不住他的事。一赫也不想把自己的兴趣爱好当成挣钱的工具,不但累人还很累心。收了银财,免不了受人制肘。遇上不懂道理的买家提一些不合适的要求也不得不违心答应,可那样就要破坏原来的构思,甚至会糟蹋一幅上乘的作品,浪费时间。 面对溢美,一赫始终淡定。大家说她好时,她客气的回一句“谢谢”。大家说不好时,笑一笑不说话走开就是。 世事她已看得很从容,她就是她,好或不好,皆是她,由人说,也不由人说。尘世的纷纷扰扰、追名逐利真没什么意思。不如关起门守着爱的男人过寻常日子,有时间就做一做喜欢的事情,画画也可以、刺绣也可以,哪怕为他做饭、洗衣、补衣裳都可以。 有他在身边,什么事情都是好。 一赫越来越想袁克放,思念像春天的野草见雨就长,满满长满整个心房。无数次梦见他来接她,笑容满面一把抱她在怀里亲个不停,她咯咯笑着,倒在他身上再不管别人的目光,任他亲吻个够。想她以前还鄙视小周后孟浪,不知廉耻。 爱到深处方知相思苦短,情切深深。若再见到他,她便也只愿“教君恣意怜”。 若做了他回家的美梦,心情还舒畅些,怕的是梦见海上风大浪高刮翻了桅杆,他在海水中挣扎……每每这时,她尖叫着醒来,喃喃泣哭不已。才明白,他已是她的命。 母亲和外婆是过来人,她这云床斜倚,蛾眉懒扫,门前若有风吹草动又竖起耳朵比猫还灵的样子,就晓得是女子春心动荡。 沈右横开解妹妹:“我看报纸现在国外有一种在天上飞的铁飞机,可以飞越大西洋,速度快得很。指不定袁先生会坐铁飞机回来,那你也就不用等几个月那么久了。” “真的有那样的东西吗?”一赫眼睛一亮,欢喜的说:“德谦最喜欢尝试新鲜东西,若是有他一定会坐的。”她是笃定他也想早点回来和她相聚。 过了两日,她突然问哥哥:“天上飞的大铁鸟安全吗?如果掉下来德谦不正好掉在海里?” 沈右横可回答不了妹妹的问题,他语焉不详,解释不清,一赫越听越担心,反而添了心病,怕袁克放真坐飞机回来,紧张得什么东西都吃不下,睡也睡不安稳。 “女生外向,女生外向,唉……有了郎君不要娘。” “你不也是女的!”严阿婆倒没有沈母那么多牢骚,“赫赫和袁先生感情好,你不高兴吗?赫赫喜欢就比什么都强。” 沈母又笑又叹,女儿心有所属当然是好,“赫赫喜欢当然好。我是怕……"沈母压低声音道:“赫赫太喜欢。那孩子死心眼,以前认准余冰臣的时候,十头牛都拉不回。现在我看她更厉害,要是被伤了心,怕是……" “呸呸呸,你别咒人!”严阿婆眉毛一立,支起小脚站起来扬声道:“我看那袁克放和余冰臣就不一样。他是真心的好。不但不嫌弃赫赫,还带她治病,宠着她,娇惯她,还瞒着家人先斩后奏和赫赫结婚。要不是他拿真心来换,赫赫能把自己的心掏出来?赫赫是死心眼没错,那也是她没得城府,拿心换心的人。什么样的锅配什么样的盖,我看他们两个是蛮对脾气的人!” “哎呦,你老别生气。”沈母讪讪的说:“我是赫赫的亲妈,能不希望她好?我也是担心她。他们这结婚挺像胡闹的,家长全撇开了,规矩也不要。我们倒无所谓,人家袁总长的父母双亲能没有一点想头?就怕以后赫赫婆媳关系不好处。再说,赫赫是做太太,又不是做填房、小妾。就这么签个字盖个戳静悄悄把我闺女领走了,我心里怪不舒坦。” “你还说无所谓?”严阿婆取笑女儿,想一想她话也有道理:“你也别担心,我看他们两挺有夫妻相的。等他来接赫赫和孩子的时候,你这做岳母的正好拿住他问一问。他要是不反对,不如给他们风风光光办一场婚礼,让大家都晓得你是工商总长的岳母,你就心里舒坦欢喜了吧?” “呵呵——"沈母实诚的笑道:“阿弥陀佛,那真是再好不过。菩萨保佑若真有那一天,我一定杀猪还愿。” “哈哈……" 往事如烟 1 沈一赫的姐姐沈一芮有几个毛头,大宝、二宝、三宝、四宝、细宝,这次全随她回娘家看姑姑。 娘儿们在后屋、厨房,孩子就在前门大街上玩耍。 孩子总喜欢和孩子待在一起,肇君也是孩子,看见大哥哥、大姐姐在门口玩泥巴玩,也跟着去玩,不一会儿脏得像个泥猴。 现在的肇君可喜欢木渎,比奶油蛋糕还要喜欢。这里不仅可以玩泥巴,还有哥哥姐姐,隔壁还有许多同龄的玩伴。躲猫猫、踩影子、跳房子、爬树捉鸟、放风筝、过家家大家天天有新鲜游戏。 余冰臣下了马车,街上迎面嘻嘻哈哈跑来几个追逐的小孩,最后面的男孩绊到地上的石头摔倒在他面前,哇呜哇呜哭起来。 他蹲下去用左手扶起摔倒的孩子,替他拍去膝盖上的灰土。 “男孩子要勇敢。” “呜——"肇君举起擦破流血的手掌给余冰臣看,表示不是自己娇气。 跑走的孩子们看见有掉队的朋友,又者了回来,大家叽叽喳喳围着哭泣的肇君。 “君君,没事的,姐姐为你吹一吹——”细宝扎着羊角辫,像个小大人拿起肇君的小手凑在嘴边用力吹气,“还痛不痛?” 肇君抽吸着鼻子,摇头。 余冰臣看着这群孩子无比感触,他和一赫也是街坊邻居,就是在这样的老街上玩耍长大。 大家笑着拉起肇君手往前走,余冰臣赶紧拦住他们问:“小朋友,请问严阿婆家是住在这吗?” 细宝看着四宝,四宝看着三宝,三宝看着二宝,二宝看着大宝,十二岁的大宝是哥哥,胆子大大的,问:“你找我外婆干嘛?” 余冰臣笑了,没想到问对了人,他拍了拍大宝的头:“你是沈一芮家的大宝吧?都这么高了。我不是来找你外婆的,是找你姑姑沈一赫的,她在家吗?” 细宝扯了扯肇君的手,“君君,这叔叔找你姆妈。” “姆妈、姆妈——"大宝、二宝大喊着从前门一直冲到厨房,他姆妈沈一芮正在厨房磨糯米,听见儿子的喊声头也没抬一下。 “姆妈,有人找细姑姑。” “细姑姑在东屋绣花。” “嗳。” 大宝、二宝答应着,扭头叫着“细姑、细姑——"往东屋跑去。 “细姑,外面有人找你喔!”这次说话的是十岁的二宝。 一赫顿了顿手里的丝线,估计又是来讨教刺绣技术的乡人,笑着对两兄弟说:“一个把客人领进到花厅休息,一个去厨房告诉姆妈来了几位客人,要准备泡几杯茶水送来。” 二宝说:“细姑,这次没来几位客人,只来了一位先生。” 先生? 一赫心脏陡然猛烈跳动起来,脱口而问:“大宝,是位什么样的先生?” “高高的!带洋帽子。”大宝跳起来比划:“穿着西服——" “还穿皮鞋!”二宝兴奋的补充。 那是他无疑了,穷乡僻壤、灰多土厚,没有哪个男人会穿西戴绅士帽走街串户,就他矫情,走哪里都拾掇得一丝不苟。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 一个月不到…… 一赫灿然笑到,他还真的是坐大铁鸟回来的。 “细姑,你笑什么?” “我?没笑啊。” 心事都被孩子看穿,一赫摸了摸脸,有些尴尬。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奶油糖塞到他们手上,吩咐道:“你们去厨房要姆妈泡一壶茉莉香片送过来。对了,要用我常喝的杯子,知道吗?” “知道!” 两小孩拿着糖蹦蹦跳出去。 一赫整整头发,抚抚衣裳,眉间春潮,无限娇媚。扭身要去堂屋,想了想先回房去,打开箱笼,重换一身行头,涂上一层孔丹凤鹅蛋粉,点上薄薄的口红,才急急忙忙往堂屋走去。 花厅现在专成了一赫招待乡亲的地方,双面绣的《猫戏图》和另外几幅刺绣陈列其中,高脚机子上摆几盆绿萝,几张凳子,就是清谈论绣的好地方。 天色忽暗,屋外突然下起春雨,雨水伴着轰鸣春雷在屋檐下溅起尺把高的水花。湿气顺着雨水沁润进来,顺着人的腿把人缠住。 一赫脚步飞快,呼吸在为即将见到爱人而悸动。快到花厅门口,她起了小心思,提起裙子,踮起脚尖像猫一样进来。冲正站在《猫戏图》前出神的男人肩膀猛烈一拍。 “德谦——" 余冰臣身体一震,生生像被抽了一鞭。 他久久不动,一赫起了疑惑,用两个手指头扯了扯他的西服,“德谦?” 余冰臣拿下头顶的帽子,慢慢转过身。 “一赫,是我。” “啊,怎么是你——"一赫千思万想,没有料到余冰臣会在木渎,突如其来就站在她的面前。站在门外迟疑许久,阴暗的天光,潮湿的房间, 她心乱如麻,拘束地紧张揉搓双手,不知道说什么。 他们之间的故事旧得宛如凝固的照片,黑白影像定格的是过去,本应该放在小木匣子里小心收藏。死了后由儿孙取出来,指着照片上泛黄的模糊人影说:“看,这是我奶奶和她的第一个丈夫。”再一把火成灰烬。爱也消亡,恨也消亡,恩怨俱泯。而不是现在尴尬着、惆怅着、纠缠着,像被丝线困住的木偶,非要把过去辩个孰是孰非。 他早知道她来了,衣裙的琐琐碎碎,脚步的轻轻灵灵,一如昨日,隔着山隔着水,踏着他的心尖上走过来。 她错认他是心上人,特意为见心上人收拾整齐。穿得好看,上下两截的改良旗袍,鹅黄色的小袄裹边,用黑色的线香滚出均匀的波浪边,下穿黑色直缀长裙,耳朵摇摇晃晃白金镶钻的蓝宝石耳坠。这种穿法是从上海女教师和女学生中流行起来的,女孩穿了显得特别干净、青春。 四目交接,瞬间里他们皆是沉默,谁也不知道该由谁先打破这沉默的壳。 “嗳,茶来了。”沈一芮看见余冰臣,惊讶不比一赫的轻。她端着托盘,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嘴唇抖了几下,朝余冰臣不客气的问:“余先生,有何贵干?” 余冰臣抿了抿唇,勉强地喊:“姐姐。” “不敢当,余先生。我们早不是亲戚了。" “好了、好了。”一赫忙接过托盘,把姐姐往花厅外推,”姐姐,你出去吧。” “赫赫,他——" “我就和他说说话,你别担心,有事我会叫你。” “那有事你一定要叫我!我就在外面!” “好。” 强把姐姐推出去,一赫长叹一口气,两人不能总傻站着,清清嗓子,请他落座。 往事如烟 2 强把姐姐推出去,一赫长叹一口气,两人不能总傻站着,清清嗓子,请他落座。 “喝茶。” 纤纤素手,莹润如玉,余冰臣接过精致的康熙年间黄地蓝寿字纹杯,嘴唇一碰,轻轻道:“谢谢。” 瓷器上的黄色纯正、用色均匀、釉面光滑,杯身娇嫩、光滑、平整,这种黄色又称娇黄、浇黄,又称鸡油黄。纯正的黄色过去是皇帝专用颜色,王公大臣不许用,老百姓就更不许用了。宫里流出来的东西,上百年的历史,得了并不放进保险柜收藏,皇帝拿它喝茶,他也拿它喝茶。 浓郁的茉莉香气扑鼻而来,南方人喝茶讲究喝新茶,买茶的时候要问:“是明前茶,还是雨前茶?”北平人喝茶喜欢花茶,爱问:“香不香?” 余冰臣喜欢龙井,一赫睡眠不好,不饮茶。 只是明白茶不是为他准备的,他也不是她等待的人,心里酸楚。 余冰臣眼神忧郁,苦笑着闻了闻茉莉花茶香气,缓缓把茶盏放在桌上。 “我忘了你不喝花茶,我再去重新给你沏一壶清茶。”一赫忙起身要去厨房。 “不用了。一赫,我就来坐坐,看看你。喝不喝茶,喝什么茶无所谓。” “那……好吧。”一赫重新坐回凳子上,“你想说什么?” 她直接地近乎蠢,说话不带拐弯。 开头最难,余冰臣考虑一会儿,才说:“一赫,你变了,变得我都不认识了。” 北平见到的一赫是陌生而有距离的,穿着西洋服饰的她在西式家具房间里,被晕黄自来灯照得朦胧不可触摸。此时一赫却在他的视线之内,绵软的嫩黄夹袄,掩映于绿萝和茶梅花后,贞净安然。 这才是他的妻子,才是他不舍不弃、念念不忘的沈一赫。 “每一个人都在随时间而变,你、我、大家都一样。” “是啊。” 沉默,又是长久的沉默。 “你的手……康复了吗?”一赫的目光投在余冰臣的右手上。 余冰臣捏了捏冰冷的右手指。 “没有。” 一赫顿时内疚极了,只知道不断道歉:“对不起,德谦不是故意的。” 余冰臣伤心到哀伤,她亲密的提起他,为他辩解,为他遮掩,为他付出一切…… “他是故意的。” “不是。” “是!” 一赫讨个无趣,遂而缄默下去,有点无奈,窗外的雨势渐小,天空还是阴沉。 好词穷喔,挖空心思她翻不到任何想说的东西。过去是不堪回首的过去,不提也罢,而未来,他们又没有共同的未来。 只能谈谈天气吧,袁克放曾告诉她,和客人什么话题都找不到的时候就谈谈天气和路程。 “今天——啊——" 一赫回头,余冰臣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的面前,削瘦的脸颊,眼睛睁得像铜铃,伸手想抱一抱她。 “请,请你不要这样。”一赫慌忙退开,不敢相信痴狂爱过的人如今会这么陌生,陌生得不仅没爱过,甚至也像没认识过。除了袁克放,她没办法接受其它男人的亲密。 “一赫,我早该来找你……”余冰臣酸涩地说:“他们骗我说你死了。” 过去的她确实是死了。 一赫躲开他灼灼眼神,尽量避重就轻:“冰臣,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是吃了一些苦,可最难的时候都过去了,你也会慢慢好起来的。” 他喉头一哽,低咽道:“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这句“对不起”触发一赫心底最柔软的部分,突然湿润了眼角,淡淡三个字可以把恩怨情仇一笔勾销。 这次一赫没有推开他的拥抱。 他们潸然泪下,哭自己、哭逝去的感情和不回来的岁月。 “一赫……" “冰臣,算了。”她不想再计较,让往事随风吧。 “一赫……”他低着头痛哭出来,“我……我一直忘不了你……忘不了过去……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不行,不行……"一赫哭着摇头,“我已经和他结婚了……” “结婚?你骗我!”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疯狂地摇晃她的身体,“你根本没有结婚!” “我没有骗你!”沈一赫用力甩开他的手,同样地哭得语不成调,“我和德谦已经结婚了!我们在是市政府签字结婚的,他现在是我的丈夫。” 她流着眼泪,指着自己的心,“这里……已经没有你的位置了……余冰臣,你再不是……我喜欢的人……" “一赫,你一直在我心里,从来没有离开过。为什么说你的心里没有我了呢?”余冰臣抱着她,像离群的野兽悲嚎起来:“你永远是我的妻子,是我最爱的人啊!” 该怎么说? 该怎么回去? 吃光所有的后悔药,也不能让时间倒流。 感情是覆水难收。 “冰臣,不要来找我了,你现在要珍惜的人是浅碧。我很好,很好……” 余冰臣听不进去任何话,脑子回旋的皆是一赫和袁克放结婚。 “一赫,袁克放夺走了你、摧毁了我们的家、毁了我的右手。他是伪君子、衣冠禽兽!他是不会珍惜你的,绝对不能嫁给他,绝对不能!”余冰臣咬牙切齿,恨不得将袁克放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善恶终有报。他会不得好死的。” 一赫大不高兴余冰臣咒袁克放死。 她迷信,德谦出门在外,家里人知道她忌讳,说话做事都特别注意,就怕触霉头不吉利。 “余冰臣婚姻走不下是我们之间的问题,仳离也是我自己提出来的。我和德谦在一起也是很后来很后来的事,你不要把屎盆子全扣他脑袋上。” 一赫护郎心急,不说还好,一说,余冰臣心肝欲裂般地疼,对袁克放是加恨一层,笃定一赫是被他迷惑,蒙住了心。 “一赫,你太单纯,三言两语就被他哄住。他是什么人?大名鼎鼎的纨绔子弟,花花世界美女如云,明星、富家女、交际花……他哪个没沾染过?不过是贪你一时新鲜有趣,我绝对不许你们在一起!”他越说越生气,拉起她的手就往门外走,“我要带你回家。” 一赫大呼大叫,死劲挣扎,“余冰臣,你放开我——" 她的力气再大也奈不过一个蛮横的男人,躲在暗处的沈一芮和严阿婆和沈母立即出来,挡在余冰臣面前。 “冰臣,你这是干什么?你要带赫赫去哪里啰?有话好好说,莫动手动脚……” 老外婆絮絮叨叨,沈母就没这么好脾气,上来就骂道:“余冰臣!一赫早和你仳离了,你凭什么带她走?你是看我们沈家好欺负是吧?我今天要给你看点颜色——”沈母像发威的母老虎抡起袖子,把一赫扯到自己身后,指着大门对余冰臣咆哮:“滚,给我滚出去!” 余冰臣气得眼睛泛红,又不能和沈母顶嘴。 “姆妈,外婆。你们不知道,袁克放不是好人,我们都被他害了——" “他不是好人,你是好人?一赫病得要死是你带她去上海治病的?你是怎么对她的自个心里有数!把旧账翻出来,大家脸上都无光!” 说到过去,余冰臣确实有愧。 “姆妈,给我机会,我会加倍补偿——" “算了吧。”沈母不耐烦地再次打断余冰臣的话:“一赫和袁先生恩恩爱爱不知过得多好,你再莫来找她就是最好的补偿。” “走吧,快走吧!”严阿婆从背后拍着余冰臣,把他往门外推。 余冰臣抓住外婆的手央求道:“外婆,当初我不愿写休书。是你求我,说让一赫安心,我才写的——外婆、外婆——你要为我说句话——" “死囡崽!快走啦!”呆货,老太婆叫你写你就写,老太婆叫你去死你也去死啊!还有理了! 严阿婆拿起拐棍在他头上敲一栗子,硬把他推出去,“嘭”的关上门。 喜从天降 1 诗人说二月春风似剪刀,沈一芮觉得剪刀是剪刀,可是刮在脸上割肉的剪刀。南方的倒春寒一冷起来,愣是能冷过下雪的冬天。 沈一芮捏了捏冻木的耳朵,把铜汤婆子灌满滚水。 一赫今非昔比,还带来那么多的礼物给她,一芮自然愿意侍候妹妹。尤其是一赫说,礼物都是袁克放准备的后,她更是觉得袁先生好、靠谱,比余冰臣强多了。 余冰臣三天两头就来木渎,也不知羞,一赫说了不见他,还要厚着脸皮,气得右横揍人。 袁克放已经打伤了他的右手,一赫不许哥哥再和他起冲突。 “他发疯。” 一赫索性随他,爱来就来,自己立定心意不见、不搭理就行。 今年春天的倒春寒特别厉害,离开江南几年,一赫倒适应不了故乡连绵的雨水和潮气。冷过了头,有点咳有点喘。旁人若咳咳喘喘也无大碍,一赫有旧疾,肺不好,咳着老不好,有点悬心。 “咳、咳、咳——" 沈一芮提着汤婆子进门,又听见妹妹在咳。 “咳这么狠,要不要请大夫来看看?” 一赫捂了捂嘴,又咳两声。 “不用,天气忽冷忽热的感冒了而已。”她接过姐姐拿来的汤婆子搁进被褥,笑着说:“一出太阳放晴了就好。” “是吗?”沈一芮挨着老妹坐下,轻声说:“我看你这脸色特不好,吃不下,睡不宁……” “是吗?” 一半是余冰臣闹的,一半是担忧袁克放。 沈一芮拖着腮,琢磨不定的觑着床上的妹子,寻思的眼神把一赫看得心慌乱跳。 “姐,你想说什么?”她的痨病已经早好了,药也停了一年多,虽然肺比常人的弱些,不至于会复发吧? “不是。”一芮摇头,眼睛猛翻:“我是想问你,这个月……那个来了没有?” 领悟到一芮指的那个是什么,一赫陡然艳红了脸,嗫嚅的说:“姐,我还想呢?你真是……我的身体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看你这样子倒和我怀大宝的时候差不多,懒懒的,做什么都乏力……”沈一芮很是缺脑筋:“是我忘了,你的身体受不了孕。” 这不是戳人痛脚吗? 一赫顿时垮下脸,心事沉沉。 “嗳,瞧我说什么?”一芮吐了吐舌头,“快不说这个,一赫你是不知道,有时候这孩子真是烦死人,还不如没有的轻松。你看我家的大宝就是蠢蛋,二宝贪吃,三宝啊……" 她这是安慰人的话吗?若不是亲姐姐,若不是从小熟悉一块长大,落谁身上也当她这是故意炫耀自己肚子会生养。 所以说人可以不会看天色但不能不会看脸色,人家都不接话茬了还不知道住嘴。 沈一芮自话自说的嘴也渴了,才觉得没趣,白唠叨。 “嗳,你好好休息,我先出去。” 刚走到门口,又被一赫叫了回去。 “怎么呢?”她问。 “姐,你帮我请个大夫……不,还是你陪我去趟医馆……"说着,一赫翻身起来穿衣服。 “哎,你是早要去看病,这样咳起来也不是事。”一芮忙把外衣拿过来给妹妹披上。 “不……不是这个。”一赫抓紧姐姐的手,表情复杂,语气吱唔,“姐,我……我这个月……那个……好像是没来……" “啊——" 春天的脸是娃娃的脸,说哭就哭,说晴就晴。 沈一芮扶着一赫出门时久违的太阳从云层中探出脑袋,出门遇晴天是吉兆,两姐妹怀着忐忑又兴奋的心情深一脚浅一脚去医馆看病。她们悄悄从后门出来,没有惊动任何人。 一赫诊脉时,医馆摸脉的坐堂大夫换了两茬,从年轻的换到白发苍苍的老者。她的心七上八下,手心冒汗,怕空欢喜,怕是坏消息。 老郎中屏气安神诊了足足有一炷香的功夫,终于开了金口:“嗯。虽然很弱,不过是喜脉无错。” “啊——真的啊!”沈一芮显然比妹妹还高兴,大叫道:“大夫您可瞧准了,是喜脉没错吧。” 老医生吹胡子瞪眼:“这还有假?我行医五十年,从没把错过脉。只是夫人肺气很弱,恐怕年轻时患过很严重的肺病。” 真是有两把刷子,通过号脉便能得知她曾得过痨病的事。 “是,我以前得过痨病。” 一赫的心飞到天上,若不是在医馆她真会忍不住哭起来。没想到这辈子,她还可以做母亲,能为爱的人生育宝宝是多幸福的事,她恨不得立即插上翅膀把好消息公诉袁克放。 老医生摸了摸白花花的胡子,问:“痨病可不好治,夫人还记得是怎么治好的吗?” 一赫不敢讳疾忌医,老老实实把自己在西医院吃药打针治疗一年的事情告诉大夫。 她越往下说,老医生的脸越凝重,她的心也提起来。看来,这孩子怀得不稳当。 “是不是有什么问题?”她急了,声音控制不住的抖:“大夫,请你一定帮我保住这个孩子,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哪怕是我的性命,我都要把他生下来。” 一芮皱起眉头表示不能理解妹妹的做法。 “夫人,莫急。”为了保险起见,老医生又为她再把了一会脉。 “怎么样?”一赫焦灼不宁。 “现在来说还为时太早,胎儿还刚着床,好与不好脉象上还看不出来。夫人回去多多休息,孩子就会安康。” “真的吗?”一赫狐疑的问。 “自然。我开张方子,夫人先拣几付药回去,若有不适及时看病。” 老医生伏案写了药单,交给一芮:“孕妇不宜劳动。” 病已看完,老医生颤巍巍站起来被人搀扶着回跨院休息去了。乡下的中医医馆前坐堂抓药,后面就是医生的住家。大部分还是父行医、儿看病,世世代代都当医生。 一赫也有些心神不宁,高兴中又隐着担心。暗暗祈祷德谦快点回来,唯有他才是她能依靠的唯一。 一芮拿着药单去柜台交给拣药的年轻人,年轻人拿着药单沉思一会,悄悄做了个手势请一芮到堂后的抱厦稍等。 喜从天降 2 一芮拿着药单去柜台交给拣药的年轻人,年轻人拿着药单沉思一会,悄悄做了个手势请一芮到堂后的抱厦稍等。 年轻人很小心,可一芮太大条,还嘀咕:“抓个药,还去抱厦干嘛?” 一赫冰雪聪明,从医生反复长时间的号脉和欲言又止中已猜到不妥。再看到一芮背着她被请到抱厦。她把手慢慢滑到小腹,怀孕的欢喜已经被冲得干净,哀怨老天为什么这么不公平,给她希望又不给她全部。 她哆嗦着腿,撩开门帘走到屋后。 老医生和一芮正在说着什么,看见她进来,马上又闭紧嘴巴。 “一赫,你怎么进来了?” “大夫,你无需瞒我,再坏的情况我也承受得住。”老医生这样的回避她,背后一定有深刻的隐忧。一赫哗哗流泪,她不是为自己,而是心疼肚子里的孩子。 “哎呀,一赫你别哭。”沈一芮搂着妹妹的肩,猪头猪脑不会安慰妹妹,倒对老医生发起脾气,“大夫你就实话实说了吧,就算将来有什么,也赖不到你头上。你这样什么都不说,到是个啥子意思!” “医者父母心,我说是怕说出来夫人心理压力更大,对孩子对自己都无益处。”面对沈一芮的冤枉,老医生长叹一口气不得不道出实情:“肺主呼吸,主一身之气,夫人肺气亏虚,痰饮犯肺,还未调养得宜。并非孕育胎儿的最好时机,胎儿越大夫人会感到呼吸越困难,只怕到时候不仅生不下孩子还会拖垮夫人的身体。所以这位夫人,关于孩子请三思而后行。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一芮被吓白了脸,不安的问:“有没有这么严重啊?你……你的意思是不是会……可我现在看她好端端的,而且生孩子嘛,哪个女人都要经历的……" “夫人咳嗽不宁,难以入眠,饮食不安都是胎脉伤肺的表现,日子越长症候会越来越明显。慢慢会日益消瘦,身体浮肿,心悸晕厥,咯血呕吐。” “一赫,这……”一芮也跟着哭起来,“这孩子你还是别要了吧,自个的命要紧啊——" “大夫,我这样的身体会对孩子有影响吗?我再痛、再苦都不怕,只要他好。”最坏的结局反而使一赫镇定下来,“为了他,我可以去死。” “夫人,你又何必拿命换命呢?没有母亲,孩子也是很可怜的。” “哇……”一芮抱着妹妹大哭:“一赫,你不要做傻事啊!我要告诉姆妈和外婆,你快把孩子打掉吧,趁着袁先生没回来——"在一芮糊涂的脑子里总认为男人是把子嗣看得比天地大的。 “闭嘴!”一赫抓紧了姐姐的胳膊,指甲都陷进她的肉里。 一芮尖叫,“好痛、好痛!” “姐——”动怒她就喘得厉害,气吁吁地心跳加速,“不要告诉姆妈和外婆,也不要告诉德谦。” “为什么?” 一赫悲哀地庆幸,今天来的是一芮姐姐,如果是德谦,他会瞒得滴水不漏,她什么都不会知道。 “姐姐,我们回去吧。” “一赫、一赫——我们再和大夫再说说,看有没有别的办法。”一芮拉住妹妹的手,还想再留下来。医生说得这么凶险,一赫是沈家宝贝,她必须问清楚了。 “不说了……姐,我不想再听下去……”温和的一赫猛擦涌出来的眼泪,“孩子是我的,我在他就在……" 一芮急得跳脚,“妹子,这不是任性,逞能耐的时候。你只想孩子,也要想想姆妈、外婆啊……" “姐姐——"一赫扑在一芮的怀里,撑不住大哭:“我恨我自己这个身体,为什么别人可以成群结队的生孩子,为什么我想要一个孩子都这么难!我能不要这个孩子吗?姐……你不知道,我有多希望为他生个孩子……我做梦都想为什么君君不能真是我们的孩子呢……" 如果一直没有她也就认命了,可现在她有了,再要她不要,比割肉还难。 宁可陪上生命她也要试一试…… ————————^_^—————————^_^———————— 回家的路上太阳完全出来,阳光普照大地。两姐妹依旧手搭着手,心情却不复来时的轻松。喜忧参半,快乐并担心着。一赫强烈要求姐姐赌咒发誓绝不能把她医生说的话告诉任何人。 沈一芮拗不过妹妹。 “一赫,你这是拿自己的命开玩笑,是作死。” “要死要活,是我自己的选择。”孩子生她也生,孩子不在她也陪他去。 她一脸决然,比烈士就义还要慷慨,沈一芮知道说也白说。从小到大,家里就没人降得服幺妹,她做的决定十头牛也拉不回。 阿爸在世的时候再三的劝她嫁人要三思而后行,一赫不听,撞得头破血流。后来和余冰臣闹矛盾,说要仳离就要仳离,一丝一毫都不容情。 这倔驴脾气,真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姐妹两人怀着心事,刚走到山塘街,就听见前面“霹雳啪啦”响彻云霄的鞭炮声震耳欲聋。 “这——谁家喜事啊?”沈一芮往街上张望,正瞧见沈右横满面红光跌跌撞撞向她们跑来。 “姐姐,一赫,你们到哪儿去了?我都找你们老半天啰,差不多要把木渎镇都翻过来。” “什么事体?你讨媳妇?” “去、去、去。”沈右横把短根筋的沈一芮推开,笑眯眯的搓着手对一赫说:“赫赫,这个事真比我讨媳妇还让人高兴,真是太高兴了。" 一赫唯一能想到的好事,就是德谦回来接她。 “是不是德谦来了!” “不,不、不是。”沈右横忙摆手,拉住妹妹:“他人还没有回来,不过发了电报回来。呵呵,呵呵——一赫你的绣作在万国博览会上得了金奖!” “啊!真的啊!”沈一芮捂住嘴兴奋地跳起来,“金奖!一赫,这真是双喜临门!”沈一芮说话完全不经大脑。 幸好,沈右横也在亢奋激动的情绪里,没有细听沈一芮的话。 “一赫不简单啊,万国博览会上拿奖,一拿就是金奖……工商部的电报发回来,全国都沸腾了。现在市长、镇长、县长、乡绅都在我们家贺喜,就等你回去哩。” 得不得奖,得什么奖,一赫真的无所谓,现在有了孩子就更不会把得奖放在心上。 她的高兴只有一小会儿,“哥哥,电报是德谦发回来的吗?上面还说了什么?他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 不受欢迎的人 1 她的高兴只有一小会儿,“哥哥,电报是德谦发回来的吗?上面还说了什么?他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 沈右横为难的说:“电报上说什么,我怎么能晓得?”以他的级别是看不到高级公函文件的,“袁总长该回来的时候自然就回来了,你别太担心。我们快回家吧,别让市长久等。” “哥——" 一赫来不及再多问什么,蜂拥而至的乡亲吹锣打鼓,鞭炮齐鸣来迎接她。欢腾的架势比过年舞狮子还热闹,山塘老街地板上铺满了炸碎的炮竹红纸,每家每户大人小孩都站在门口,仿佛他们是在迎接胜利而归的将军。 市长、县长站在门口向她道贺,毕恭毕敬鞠躬,称她为:“沈老师。” 乡长,镇长早不知道被挤到哪个角落里去了。 “可喜可贺,沈老师的刺绣我国第一次在万国博览会上得奖。总统都惊动了,说等参加团从欧洲回来,要亲自给你颁奖发嘉奖令!” “总统嘉奖?这——太夸张了吧?” “不夸张、不夸张。沈老师的这次得奖是大大的扬我国威,壮我声势让洋夷大开眼界。他们一贯爱嘲笑我们没有国粹,穷困落后,现在终于他们知道,我们泱泱中华地大物博、人杰地灵,哈哈——哈哈——" 市长慷慨发言,大家热烈掌声,大声叫好。 一赫敛神想了想,袁克放去时就料到这结果吧。去万国博览会目的也在此,不争馒头争口气,有了万国博览会金奖再加上总统嘉奖,谁还敢看不起她?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沈右横扬眉吐气,一扫几年的颓势,仗着妹妹不但能和县长称兄道弟,和市长也能攀点交情。 一赫最烦和官家来往,虚应地客套几句,实在推脱不过陪着吃顿晚饭,再不肯和他们牵扯。 她把喝得晕乎的哥哥从宴席上叫出来,严肃的说“哥哥,我把丑话说在前。你想攀龙附凤是你的自由,但不要拿我做文章。要是你想用我的刺绣去做筹码,那就更不可能。如果你再整出点幺蛾子来,我就和你登报脱离兄妹关系。” 沈右横被冷风一吹,脑子清醒不少,忙向妹妹保证:“你放心,以前的错事我再不敢犯的。” 听他这么说,一赫和缓了脸色。 “哥哥,你能理解我的苦心是最好,人贵自重。我没得奖,门可罗雀。一得奖,这些人天上地下全来了。他们不过冲着名利而来,并不值得交结。哥哥只要守着自己的本份,老老实实做人、做事。你将来若有困难,我绝不会袖手旁观。你有我、有德谦,何须靠他们?” 听妹妹入情入理的分析和表态,沈右横心底感到无限宽慰。 她确实变了,不像以前有不满不分青红皂白就是呵斥和命令,哪像今天和风细雨的即使是批评也让人欣然接受。 “你别担心,我就和他们应酬应酬。要是一点不应酬,他们也要说我们不懂行事的。”他打趣妹妹:“哥哥拎得清,万国博览会刺绣金奖沈一赫是我妹妹,北平的工商总长是我妹婿,他们巴结我还来不及,我还去巴结他们,那不是乱来。” “你能拎得清就最好。” 十年窗下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知。 用这句形容状元及第的话来形容沈一赫得奖后的经历再贴切不过。 家已经不成家,每天乌压压到处是人,有认识的朋友更多是不认识的朋友,跟着别人涌进来看热闹。他们好奇,好奇一位冠军的家究竟是什么样的,他们大不客气地在家里肆意走动,到处参观,更甚者不等邀请,便坐到绣凳上,还大言不惭地说,坐一坐能沾金奖冠军的喜气。他们把外婆、沈母团团围住,叽叽喳喳问个不停,乐于知道关于沈一赫生活的点点滴滴,恨不得她晚上起夜几次都想知道。来者是客,又有道喜恭贺的街坊乡亲,外婆和沈母不敢怠慢。她们怕若招待不周,乡人会四处张扬:“沈家人得了金奖就翘屁股,尾巴飞得天上去了。”怕有损一赫的名声。如此一来,只得每天敞开大门,尽那些人来参观。 肇君被连番的鞭炮声吓破胆,一听见炮竹响就哇哇大哭。一赫也被搅得不得安宁。她不仅要应付不相干的人和事还要照顾肚子里的孩子,每日只觉得心浮气躁,一日不得一日完。越发感到要是袁克放在这里,怎么都不会允许闲杂人等入得庭院。现在哪里还有心情刺绣,应付这些琐碎杂事都要发疯。 闹了几天,仍不见肖特。体健朗从不生病的严阿婆都累垮了,更不提本来身体不好的沈母。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不是残疾便是弱质女子。再住下去就要出乱子。家是住不下去,来参观的已经不满足坐一坐,看一看。他们在院子里摘个花、扯个草,拿个瓦片,拿出去炫耀说,这是万国博览会金奖家里的灵草、灵物。一赫的衣服、首饰都在减少,家里的家具,凳子也莫名其妙的不见。十里八乡,八辈子远从不走动的亲戚都找来,寒暄片刻,张口就向严阿婆和沈母要钱。他们认为得了金奖就会有高昂奖金,狮子大张口,不达目的就赖着不走。更多的是乡绅、官员络绎不绝,他们有送礼相交的,有仗着官位要刺绣的,有位不懂刺绣的大人物,张嘴就要一百幅,沈右横心里打鼓,只得和一赫商量,家里暂时住不得了,不如先出去躲一阵。一赫能说不好?只能同意。 偷偷找了一处新住处,连家什都不要,收拾几件细软连夜搬离山塘老街。 得奖本是一件喜事,结果却使人笑也笑不出,哭也哭不出。 一赫愧疚,觉得对不住年迈的外婆和母亲。 严阿婆豁达,反而安慰她说:“乡下闭塞,大家不知道博览会金奖是个什么,他们是来看稀奇的。过一段时间,看够了,自然就散了。” “就是。”沈右横抱着啼哭的肇君哄着,“不管怎么得奖是值得高兴的事。你不要垂头丧气。” “嗳,你们说余冰臣怎么该不来的时候来,该来的时候不来啊?” 沈母问沈一芮:“你这话好笑。几个意思?” 不受欢迎的人 2 “嗳,你们说余冰臣怎么该不来的时候来,该来的时候不来啊?” 沈母问沈一芮:“你这话好笑。几个意思?” 这几日事忙人多,谁都来了就是没见到余冰臣。 “姆妈,你想啊,以前余冰臣挖空心思就希望赫赫能在万国博览会得奖,他想的要命的事情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没做到,现在赫赫得奖了,却嫁给了别人。哈哈——哈哈——我就想看看他快气死的表情。” “对,气死他最好。”沈右横说。 “呵呵,呵呵。”外婆和沈母笑着摇头,孩子们话不厚道,却都以为理由如此。 一赫不语,她了解余冰臣,过去的他是有些急功近利,对刺绣的喜爱和付出是不下于她的。客观的说没有余冰臣她参加不了第一次万国博览会的甄选,没有过去刺绣技艺的垫底她也拿不到这次的金奖。 余冰臣让她手上的刺绣前进发展是量的累积,袁克放则让她的刺绣腾飞,是质的变化。 他们都是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环,缺了哪一个,沈一赫都无法成为沈一赫。 回到过去是不可能的,重来更不可能。他们互为对方的过客,却不是因果。 她希望余冰臣是因为想清楚明白后放弃,他们的相逢是为了离别后遇到另一个他(她)。 搬到新居,安静几天。沈右横带回来一封电报,是袁克放给一赫的。 袁28号到沪,勿念,安好! 好歹终于得到个讯息,一赫激动地几乎哭出来,悬着纠结的心像有了盼头。 严阿婆不识字,拿着电报为孙女不值:“哎呦,等了二个月就等来这几个小字。” “我的外婆喔!”沈右横大笑:“你晓得这几个字值多少钱不?说出来吓死你嘞,还嫌少啊!” “外婆不懂。”严阿婆也笑,脸上像朵菊花,“再贵也贵不过赫赫的绣作吧?赫赫现在是真正的金手指,点石成金!” 外婆一边说一边将右手翘起做个兰花指,逗得大家都笑了。 —————^_^—————^_^—————— 所有人都不知道一赫怀孕的事。 沈一芮虽蠢呆呆的,对妹妹是爱护和疼爱的。避到无人处,常要问问:“身体怎么样?吃不吃得消?” “我没事,一点问题都没有。现在天气暖和了,咳嗽的症状都好了。”一赫挽着姐姐的手,笑呵呵的说:“姐,快教我做小娃娃的衣裳吧,我都等不及了。” 沈一芮看妹妹脸色红润,毫无病态,夜晚的咳喘也真比以前少了不少,“老医生说得那么严重,你还是别大意。我明天要回婆家去了,你要自己小心。” “没事的,姐姐,你安心回去吧。绣娘也有绣错针脚的时候,郎中不还有看错病的时候吗?” 沈一芮想想,她的话也有道理,如果医生不把病说得吓死人的厉害,哪里能挣到钱呢! “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外婆和母亲?” “现在事情这么多,过了这个档口吧。” “也是,等孩子的父亲先回来,再商议也不迟。” 既然一赫已经考虑清楚,沈一芮也就不再多问。收拾好东西,带上一帮子小毛头,浩浩荡荡回去。 人逢喜事精神爽。一赫也觉得身体比以前健旺,孩子不但不磨人,还像个守护神给她带来好运。医生的话她绝不会说,就当没听见好了。 只是她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怀孕的消息告诉大家。每每准备要说,又被其他的事情冲散。她和袁克放虽有一纸婚约,却没有婚礼。他现在又不在身边,总觉得势单力薄,孤木难支。 烦得厉害,就裁裁布料做做小衣,众人盼着她再接再厉,继续出优秀的刺绣精品,哪知道她每天躲在房里缝着小孩衣服。 袁克放的归期愈近,她干脆等他回来再做决定。 等待终于到了尽头,28号到了。 天刚蒙蒙亮,一赫就起来准备,打扫门庭,更换鲜衣,佳肴美食。把所有的事情全做完,外婆和沈母才起来。 一赫腼腆地轻笑,不等外婆和姆妈说话,便跑到门外不住张望。她嘴角含笑,不耐地踢踏路边的石子,幻想不出自己看见他的那一刻是大哭还是大笑。 清晨木渎很美,晨曦缕缕,从薄雾中穿透,驱散寒气。梁上的雏燕已经长成小燕,欢欢喜喜在梁间呢喃。一赫端着小凳从早晨等到黄昏再到夜深,觅食的鸟儿都已归巢,她要等的人还是没来。 “赫赫进屋先吃些东西吧。贵人事忙,他今天刚到,说不定有多少人、多少事找他,一时半会脱不开身也是有的。你做人妻子要多体谅。” 第一天这样安慰,她还能接受。第二天、第三天……无论大家再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不吃不喝坐在门口傻傻地等着。 一天里沈母叹了一百二十多次气,她现在比一赫还担心袁克放不回来。沈母明白,女儿感情一给就是百分之一百,毫无保留。袁克放不回来,她就是个空壳。 “养好了身体才有精神,赫赫啊,千万别他来了,你倒病了。”外婆看不过去,十二分心疼外孙女,“你莫担心,右横到镇上打探消息去了,镇上离上海总近些,消息来得快。” “就是,就是。趁热快吃吧。”沈母端来一碗刚出锅的酒酿汤圆硬塞到一赫手里,“看你这脸都尖了。” 汤圆氤氲的热气模糊了眼睛,她最喜欢的宁波猪油黑芝麻汤圆,现在却没有一点胃口,汤匙不停在碗里搅动,眼泪扑通坠到碗里。 “姆妈……我吃不下……"她低低唤一声,就再说不出其他的话。 “我就怕你这样。”沈母除了叹气还是叹气,“女人天生是吃亏的命,你真要把自己看得重一点。” “是啊,赫赫这回你可要听你姆妈的,多少吃一点。” 一屋子女人正唉声叹气,沈右横杵着文明棍“嘚啵、嘚啵”进来。 “赫赫、赫赫——”他手扬着一份报纸,刚进门就朝一干女人大喊:“余冰臣真不是东西,你看他对记者说了什么!" “快给我看看!”一赫接过报纸,一看标题差点晕过去。 诛心 1 “快给我看看!”一赫接过报纸,一看标题差点晕过去。 26号的《沪报》头版醒目的加黑粗字“伉俪情深——沈一赫背后的男人”,旁边赫然印着的是她和余冰臣的照片。 光看到标题一赫就眼冒金星,细看内容更是吐血。 这篇采访是根据余冰臣的口述写成,余冰臣将他们的过去描绘得无比美好。不仅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共同长大的邻居,做夫妻更是恩爱有加,情投意合…… “这完全不是事实,是委屈、是杜撰!” 看了一半一赫就看不下去,捂着脸痛哭起来。她感到羞愧无比,余冰臣不经同意就把隐私暴露在公众面前,重点是他说的全不是事实。大部分的内容全是无中生有,假的! 德谦回国后如果看到这份报纸,该怎么想? 即使德谦不怪她,他的家人朋友该怎么看他! 母亲和外婆目不识丁拿着报纸也看不懂,只不停的问沈右横,“报纸上写什么东西?赫赫哭什么东西?” 外婆指着报纸上的照片皱眉:“赫赫是不是嫌弃照片不好看?” 余冰臣拿给报社的照片是他们在北平照相馆的合影,已经几年了,容貌模糊不清,印在油墨报纸上很难看。 “不是、不是。”沈右横着急地向外婆和母亲解释:“是余冰臣他在报纸乱说,他不仅没提和一赫仳离的事,还说他和赫赫现在还是夫妻哩。” “他真这样说!那不是睁眼说瞎话嘛?要是袁总长看见怎么得了!”沈母这才明白一赫伤心的原因。 “可不是。这报纸一登,全天下人都知道了。一赫现在就是十个嘴巴也讲不清和他的关系。更糟的是,这余冰臣还在报纸上大肆宣扬说工商总长是他们夫妻的亲密挚友,是最要感谢的人,一赫能去参加万国博览会全靠总长的大力支持。” “啊!太不义道。”严阿婆算清楚了,余冰臣阴招子害人,高帽子扣下来压死人!赫赫若和袁克放在一起,大家的唾沫星子都淹死她。 “可不是……"沈右横也唉声叹气:“总长家又是豪门望族,将来——" 一赫顿感心力交瘁,眼前发黑,身体往椅子下无力滑倒下去。 “赫赫——” “哎呦,赫赫,快拿金花油来!” 大家围着她又是掐人中又是涂金花油,忙忙乱乱。 “船到桥头自然直。”外婆不住地抚着一赫的心口,“你别急坏了身体……” “外婆……"一赫从幽愤中醒来,悲伤、迷茫、无助,她紧紧抱住外婆枯瘦的身体。 “不哭、不哭。”沈母劝慰女儿不哭,自己抹了无数回眼泪。 “余冰臣真他妈不是人!”沈右横狠狠吐一口唾沫。 说曹操,曹操就到。 余冰臣站在门口好一会儿,这几天没来不是放弃,是他要做一桩让一赫不得不回到他身边的事。他像是中邪走火入魔,一门心思就是不能让一赫和袁克放在一起。哪怕一赫会恨、会不原谅他也不在乎。他总想她未来总会清楚认识到,余冰臣才是待她最好的那个人。 他等屋里面哭声渐歇,才抬步进去。 沈家乱成一团,无暇顾及谁从门口进来,余冰臣即宛如直入无人之境登门入室。沈家人看见他也吓一跳,想不到他胆子这么大,知道恨他入骨还敢直闯进来。 “余冰臣,你……” 一赫像看见仇人,怒发冲冠,颤着身体手指着他,骂骂不出,哭哭不出,血气翻涌,怒气堵在胸口发泄不出,脸色涨得煞白。 沈母怕她又急背过气,使劲掐一赫合谷穴,念叨着:“莫急、莫气……" 一赫终于顺过气,朝余冰臣怒斥:“余冰臣,你为什么要在报纸上胡说?为什么不经过我同意就把我们的过去告诉记者?” “因为你是我妻子。” “胡说,我们早已仳离!” 一赫气得牙齿打颤,跑回房间,拿出余冰臣亲笔所书的休书,掷于他的脸上,痛骂:“你看这是什么?从我离开余家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再无干系。我再也不想看见你,再不愿和你有任何联系。” 余冰臣默默地拿起休书,无比冷静:“沈一赫这休书无效,所以你还是我的妻子。” 一赫愕然,不知他何出此言? “无效?!怎么会无效,你亲笔写的。” “是我亲笔不错。”余冰臣扬起休书,将落款处指于众人:“但我没有在休书上盖上印鉴,休妻也未禀告宗室祠堂。” 一赫唇上的血色全无,脑子灌满铅水,思考能力瞬间降到零,想不出他这些话后面的含义。 “余冰臣,你……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们的仳离的程序并没有走完,沈一赫你现在仍是我的妻子。不信你可以回吴门县看,你的牌位还供奉在余家的祠堂里受我余家香火。” “不是、不是!”一赫捂住耳朵大叫:“我早不是你的妻子,不是!我现在是德谦的妻子——" 事情峰回路转,外婆、沈母、沈右横被余冰臣的话懵晕了头。 乡人淳朴,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 细看休书底款确实没有余冰臣的印鉴和手印。当时离开余家时,一赫已经弥留,人死为大,大家也只想顺从她的心愿,谁还管这些细节。 可、这、这、现在该怎么办? 好女不嫁二夫。 前一个丈夫关系未解除就嫁给后一个。 难听点是—— 三人面面相觑,无从安慰焦躁的发疯的一赫。 “一赫,你和我回去吧。”余冰臣把一赫的手从耳朵上拿下来。 “余冰臣你做梦!” 一赫愤怒地挣脱,她气到沸腾,眼泪都蒸发掉。气得是余冰臣不尊重她的意愿,明明是木已成舟,他还要勉强。 “不管法律承认不承认,在我心里,我的丈夫只有袁克放一个人!哪怕要我浸猪笼我也不跟你回去。” “赫赫不要胡说。"这次急得发声的是外婆,沈母也急得抽泣。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闹开了去,丢脸吃亏的还是一赫。到了无法收拾局面的境地,往往……一赫的性子尤其刚烈,沈母都不敢再想。家里的吵嚷声已经惊动了街边汲水的妇女,她们站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偷听着。 诛心 2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闹开了去,丢脸吃亏的还是一赫。到了无法收拾局面的境地,往往……一赫的性子尤其刚烈,沈母都不敢再想。家里的吵嚷声已经惊动了街边汲水的妇女,她们站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偷听着。 “沈一赫你未和我仳离就再嫁形如通奸,不仅浸猪笼还会身败名裂,你的家人会被连累,你的哥哥、姐姐、外婆会永远抬不起头来。你不想他们,那袁克放呢?他也一样,会被千人骂万人唾,什么都完!” 汩汩的眼泪从一赫的眼睛里流出来。 “余冰臣,我恨你!你毁了我的生活。” “是!我毁了你的生活,那我的生活又是谁毁了?” “毁掉我们生活的人是你,从不是别人。德谦没出现前,我就已经不快乐了,因为你刺绣都变成一种负担。我悲伤和不高兴你明明全知道,却什么都不说!所以我才会绝望,绝望到要离开你!” 一赫哭诉让余冰臣的心针扎似的疼,五脏六腑都要撕裂。 “一赫,我们回家……我会补偿你的……"他固执地拉起一赫的手,用蛮力往门外拽去。 “我不……" “余冰臣,你放手!” “快放开她!” 人在极端情绪时的力量是惊人的,余冰臣左手像老虎嘴死死扣住一赫的皓腕,谁也掰他不开。 屋外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不少人捂着嘴窃窃私语。人多胆大,就是要越多的人知道一赫是他妻子。余冰臣索性敞开嘴嚷道:“要大伙来评评理,一赫是我的妻子!生是余家的人死是余家的鬼,娘家人有什么权利拦?” 人群中立即发出风浪的嘈杂声,指指点点。 “不是、不是这样——"沈母百口莫辩。 “牙齿还常咬到舌头,夫妻哪里能不吵架?女婿做得不好,姆妈骂我、打我都可以,怎么能要女儿离婚呢?” 沈母被他气得倒仰,他真能把没有的事说得有鼻子有眼,没法做人。 “余冰臣,我姆妈待你不薄。”沈家里沈母是对余冰臣最好的一个,没想到他完全不念旧日,一派胡言,连沈右横都听不下去。 “你想怎么样?余冰臣!”一赫狠狠拽拽自己的手。 “我要你与我回家。不然,我就请大家把乡绅长老请来评理——再不然,我就去上海法院喊冤,告袁克放强占妇女,通知报社记者,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是多么的肮脏龌龊、污秽不堪!” “啪!” 一赫狠狠摔他一耳光,脸上刚毅果决。 沈家人都不敢说话,更不敢高声,因为理亏,也怕余冰臣真的翻脸。 “余冰臣,我跟你走。但你记住,强迫别人的人才最脏!” 强迫别人的人最脏。 这句话是谁说的? 真是一赫吗? 余冰臣坐在颠簸的马车上突然思考起这个问题,他凝神看着对面寒冰样的一赫。沈家人不会说这样的话,书上也不会写这样的话,也不会是一赫自己想的。也许袁克放曾这么说过,然后她就记住了。 此时此刻的一赫双手抱胸,充满防备。她不知道余冰臣将把她带往何方,只是在心里无比后悔,也许就不应该回木渎,因为她完全没有办法应付这样复杂的场面。 她和袁克放的距离已经越拉越远。 窗外已经是阳光明媚的春天,她却还留在与他分手的冬天。 马车滴滴答答向前,跑了几个时辰。停下的地方,倒不在一赫的意料之中。 既不是车站也不是码头,而是吴门县的旧宅,他们以前的家。 门外迎接的是旧时方伯,身后跟着曾经照顾过她的春姨。 这算什么,鸳梦重温再粉饰太平? 一赫抿嘴嘲笑他的天真。 他们隔着的光阴岁月不可能忘却的真实存在。无论他多想回到过去,哪怕再复制一个一模一样的家也不能回去。 心境变幻,沧海已变化成了桑田。 春姨踮起脚走过来,伸出手打开车门。 “夫人。” 一赫微微冲她笑了一笑,“春姨,又要麻烦你了。” 春姨愣了一下,脸色既激动又羞赧,半晌才回话道:“夫人,快莫说麻烦,都是我份内的事情。来,你小心脚下,我搀你下来。” “谢谢。” 一赫深吸一口气,挪动坐僵硬的腿,冷不防余冰臣在身后突然问道:“你为什么不问我他在哪里?” 她跨出马车的脚迟疑了一下,阳光晃晕眼睛,怕跌倒车下,她将冰凉的手搭在春姨的粗壮的胳膊上往前走去。 “因为我知道,他不来一定不是不想来而是不能来。” 她已笃定一生,袁克放明天来接她,她等一天,明年来接她,她等一年,十年后来,等十年…… ——————^_^——————^_^——————— 知夫莫若妻。 袁克放确实是不能来,而不是不想来。 从踏上旅途开始,他就开始盘算如何能快一点回国。若不是代表团拼死反对坐飞机,他绝对是要试一试。 落地上海,轮船靠岸。万万没想到夹道欢迎、举着小彩旗的各界人士中余冰臣居然和袁克放的父亲袁总理站在首排的欢迎人士中。 余冰臣如沐春风,和煦地看着步下甲板的袁克放,热情地上前说:“德谦兄,这一路辛苦了啊。” 袁克放的脸顿时拉得比马长,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碍着记者们在场不得发问,勉强地点点头干笑两声,扭头就问袁总理。 “父亲,你怎么从北平来了?” 总理拍了拍儿子的厚实的肩膀,别有含义的看着儿子说:”我是代表总统来为金奖颁发嘉奖令的。” 袁克放笑得咧开嘴,他身为一赫的家属代表也深感荣幸。 “大家照个相,照个相——"记者们举起闪光灯,要求大家合影。 “好、好、好。大家一起,一起!" “总理请。” “总理请——" 大家十分有默契地把袁总理和袁克放拱到中间。 “余先生,你今天是主角,理应站中间。” “不敢当,还是总理为先。” “余先生不用客气,就站我身边如何?” “恭敬不如从命。” 余冰臣双手抱拳,站到总理的身旁,和袁克放一左一右。 “大家看前方,不要眨眼!” 我的世界没有你 1 余冰臣双手抱拳,站到总理的身旁,和袁克放一左一右。 “大家看前方,不要眨眼!” 闪光灯“砰”地闪白眼睛,一派喜庆,其乐融融。 袁克放没有跟工商部回饭店休息,而是随着父亲上了专车。他在车上越想越火大。不知道余冰臣使了什么神通,能够让父亲对他高看一等? 还有他为什么会出现在码头,还大剌剌一起合影,这些干他何事? 袁克放烦躁地拽下领带,琢磨着赶紧发电通知各家报社,明天一律得用工商部发的通稿,不许登今天的照片。他敲了敲汽车中间的隔板,对司机说:“奎叔,我在前面的路口下车。” “张奎,不许停。”袁父说。 “是。” “父亲,去火车站干嘛?你要回北平吗?可是总统嘉奖令——" “是你要马上会北平。” 袁克放大惊失色,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我回北平?父亲你搞错了吧,我现在不回去。” 袁总理恨铁不成钢瞪着什么都不知道的儿子,脸都气白,愤怒地从衣兜里拿出报纸扔到他身上。 “看你做的蠢事。这么大的人还要父亲来为你擦屁股!” 袁克放被骂得莫名其妙,拿起报纸越看越惊。才明白余冰臣来码头接他的用意,气得一拳砸在车窗玻璃上:“他妈的,早知道就一枪崩了他。” “停车、我要下车!”他愤怒得像激怒的狮子,猛力地踢着车门。他要马上去木渎,去见一赫。 “不许停!” 袁父的声音更大。 开车的张奎十分为难,不知该听老子的还是儿子的。 “父亲,你再不停车,我就跳下去!” 袁总理比他更大声的咆哮:“混蛋!你知道你在干什么?没看见报纸上写得什么吗?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他们是夫妻!夫妻!” “他们早不是,一赫现在是我的妻子,我们有政府颁发的结婚证书——” “疯了!” 袁总理猛地扇打他一个耳光,“你是有多糊涂!余冰臣没有在休书上签字画押,那休书等同无效!你和她结婚的时候,她还是有夫之妇!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你一世英名全被他们毁了!” 这一巴掌打懵了袁克放也打醒了他,父亲的愤怒他能理解。 余冰臣这招先发制人,釜底抽薪用得真是高妙。 留洋吃的苦没白吃,大洋另一端世界他领略到一种叫报纸读物的魅力,短小精悍,时效极强。它能够把人夸到天上去,也可以把人贬低成虫。 沈一赫得奖,正好激起大家对她的好奇,好奇沈一赫是什么样的人、多大年纪、成亲没有、是怎么一步步走上万国博览会金奖的宝座的。 工商部的新闻通稿还未发电全国,余冰臣抢先一步接受采访向记者宣扬沈一赫的故事。 看到报纸,北平的袁家也糊涂了。 本来郑夫人接到袁克放寄回家的结婚证书就气得够呛,后来一赫得金奖的消息传回国内才稍平复一点,没想到她又冒出个丈夫来,活活不要把人气死吗? 新时代难道女子的名誉、名节也不要了吗? 拿着他们结婚证书袁家也不知道该如何办,袁克放远在欧洲,沈一赫又不知去向。结婚证书一出即是丑闻,国内的报社还不要长篇累牍的报道?先前上官宜鸢闹出的风波刚休,再出这茬……还不如暂且按下以不变应万变。 袁总理知道儿子心里不好受,更心疼他的付出。 “德谦你聪明绝顶,现在抽身而退才是上策。先回北平看你母亲,愿意做官也好,出国也好,为父再不逼你。但你一定要和沈一赫断了……” “父亲,一赫是我的妻子,我确信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你让我去找她。” “不行!你就死了这条心,这生这世你都不能再和她在一起。必须马上给我回北平。” “要是我不回去呢?” 袁父怒起来又赏给儿子一个巴掌,“那我就是押着你的尸体也要把你押回去!” “好。父亲,你就押着我的尸体回去吧。” 袁克放迅雷不及掩耳伸手打开车门,跃身跳出车外。 —————^_^—————^_^——————— 一赫睁开眼帘,头顶的龙凤铜床上的帷帐里静得可怕,屋子里一丝风都没有。露在被子外的手凉冰冰的,压在胸口死沉死沉。 姆妈讲,晚上睡觉要侧着睡,不能把手压在胸口,不然会噩梦。 果然,恶梦了。 她的心跳得老快,像被一个黑影追赶又像被人捏住心脏,阻断血流。那种惶恐、惊惧的感觉比死还难受。 具体梦见了什么!她又怎么也想不起,醒来后只记得那种害怕。 “夫人,是不是睡不着?”春姨听见一赫的叹息,一骨碌爬起来,问:“要不要喝点水?” 陡然听见春姨的声音又让一赫失了好一会神。 春姨披衣起来倒水,忍不住打了长长哈欠。 “对不起,吵醒你了。” “夫人说哪里话,我不是做这事的人嘛。” 一赫接过茶杯,细细地抿了两口,又道一声:“谢谢。” “春姨,你还是回房间休息吧,我这夜间也无什么事,不需要人陪夜。” “那不好,夜里没人,夫人要是想喝水不还得自己起身。冻了凉了,老爷会心痛死。有我在,要什么、做什么,夫人咳嗽一声即可。万事都给夫人制备妥当。” 一赫无言语,掀被下床。 “呦,夫人,你这是要干嘛去?” 一赫没理她,拿了钥匙去开大柜,搬出几床大被和夹丝的袄子递给她:“春露湿重,被子拿去御寒,这丝袄乃是我以前的旧衣,虽然软小轻薄但很保暖,你夜里囫囵穿着它睡,起夜时也不怕冷的。” 春姨接过被子和丝袄,五味杂陈。刚才一赫说不要她陪夜的时候,她还以为一赫是在试她,或是存心刁难。毕竟以前一赫得病的时候春姨和众人都以为她会死,春姨还曾怕肺痨传染拒绝服侍。没想到现在一赫会以德报怨怕拿出被褥和衣服来赠她。 春姨想到以前的事羞愧地说,“夫人以前你得病的时候,我没有好好照顾你,你大人有大量千万莫怪我。" “我不怪你。我得的病会传染,你会怕也是正常。” “夫人……" 我的世界没有你 2 “我不怪你。我得的病会传染,你会怕也是正常。” “夫人……" 春姨感动的不知道说什么方好,明明是自己不对,一赫却如此宽宏体贴,她内心高墙轰然倒塌,眼睛湿漉漉的,迅速地低头擦擦眼睛,笑着调侃自己:“老花眼出猫屎了。” “几床被子而已,你别往心里去。” “嗳——”春姨笑着搂紧被子,珍宝似的:“夫人不关被子。” “那又是什么?” 春姨不知道怎么说心底的感动,不好意思的笑道:“夫人,夜里冷,还是快回床上吧。” “好。” 第二天,余府上下的佣人都知道沈一赫送了被褥和丝袄给春姨的事,把她的小房间围个水泄不通。 春姨捧着被褥笑嘻嘻的指给大家看:“你们瞧,这里还有夫人绣的兰花。啧啧啧——万国博览会金奖的沈一赫亲手绣的。”得意得恨不得把被子挑到竹篙上挂到院子里去展览。 被子是宝贝舍不得盖,丝棉袄子倒马上贴身穿着,夫人送的暖和。 她慢条斯理把被子折好放到木头箱子里锁上大头锁,把钥匙塞到随身小荷包里。 大家叽叽咋咋,艳羡不已。 黑市上一赫的绣作已经炒到天价,一个沾着孩童口水的香囊都卖出不菲的价格,更别说其它东西。 近水楼台先得月。 要是天天能和夫人在一起待着,把她侍候高兴了,随手给个什么小玩意也够几年薪水。如果刺绣上再得她指点一二,那不是求之不得的事。 所以大家都吵着闹着要去侍候夫人。 余冰臣努力把家回复到过去,人用旧人,物用旧物。好在当初去上海时一把大锁把老宅关起来,留了管家方伯。有了他才能把四散的佣人再找回来。 竹园里的一景一物、绣房里的绣棚、绣凳……哪怕是一赫用剪刀习惯放的旧位置都和过去一样。 一赫离去前绣架上的红丝缎上还描着要绣的旧花样,铅粉已经褪色,拿在手上依稀辨别是一对对嘴亲吻的鱼娃娃,是她准备送给婴孩的满月礼物。 坐在绣凳往窗外看去,竹影飒飒,凤竹高高,春光乍现。 原来,她种下的竹子不知不觉已经长过屋顶。 外婆、母亲、哥哥、姐姐、肇君都来看她,她是他们的家人,余冰臣无权干涉。 肇君看见她就哭,死死抓住她的衣襟哭着喊:“姆妈、姆妈。” 一赫在他脸上大亲几口,差点滚下泪来。回来后,肇君就与她在颠沛,从北平到上海、上海到木渎、在木渎又被受惊,现在还和她分开寄居在一芮家里。 虚岁三岁的肇君圆滚滚的,小腿儿踢腾有力。沈母怕他乱踢,连忙把肇君从一赫怀里抱过来。 “你也是有身子的人,怎么能抱孩子?” 乡下人有种讲头,怀孕的四眼人不能抱小毛头,不然肚里的孩子会流产。 一赫眨了眨眼睛,看着沈母身边的姐姐。 “赫赫,你别怨姐姐。”一芮已经把她怀孕的事情告诉大家。 她摇头。 身体越来越沉,怎么瞒得住? 姐姐说出来也了她不好开口的难题。 沈母心疼女儿,真恨不得代替她受过。觉得孩子来的颇不是时候。想劝又不知道如何劝,除了连连叹气还是连连叹气。说来说去就是:“要好好照顾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还年轻,养孩子的机会多的是。” “姆妈,孩子是我和德谦的,不管做什么决定,我都要等他回来。” “你的身体等得了?他要是不回来,你怎么办?” “等不得就和孩子去黄泉路上等。总有一天能相逢。” “你这轴脾气。” 沈家人唉声叹气,又恨又怜。 “哥,德谦有消息吗?” 沈右横老实讲:“我去了上海,能找的人全找遍了。只晓得他回了上海,在码头现了一面。当时余冰臣也在场还一起合影,然后就再没有消息。袁总理也来了上海。” 一赫咬紧唇,心底里冰冰凉。 她信赖德谦,他是她的夫是她的天,一生一世等下去也无所谓,只是老医生说过的话始终像石头一样压在她的心上。她好怕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他。 沈家人不能久留,离去时,一赫央请哥哥把她怀孕的事告知与余冰臣。 余冰臣知道后,木然了三秒,“她为什么不自己来告诉我?” 沈右横道:“赫赫觉得没必要。” 余冰臣苦笑,明白一赫不肯当面告诉他,是怕他盛怒之下做出伤害孩子的事。 她珍惜的孩子,他们求不得的子嗣…… 原来她不仅能在刺绣上突飞猛进,还能做母亲,他的心比挫破苦胆还要苦涩。 “余冰臣,你何不让赫赫随我们走?这样对你、对她都好。” “不。”余冰臣断然拒绝沈右横的提议:“我和赫赫永远是一家人,你要一赫放心养胎好了,她的孩子就如我的亲子一样。” 从现在起他要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而一赫却再不需要他的好。她闷闷不乐像囚在笼中的鸟一样不开心。心情影响到身体,她开始夜不能寐,呼吸沉重。她越来越怕也越来越担心未来该怎么办? 余冰臣代替她去上海领取了万国博览会金奖和总统嘉奖令。他兴冲冲把奖牌和嘉奖令拿给她看,希望她会展颜一笑。 一赫看着金光闪烁的荣誉,冷静无比。 “一赫,我们期待梦想终于实现了。” 我们的梦想? 一赫不起他们的梦想是什么。 “你忘了吗?我们的梦想是万国博览会金奖,把刺绣推向全世界!终于实现了你不高兴吗?” “我很高兴。”多边形的金属奖牌拿在手上冰冰凉凉,她淡然的抬头:“但是余冰臣和我分享喜悦的那个人不应该是你。” “这块奖牌不止有我的汗水,更多是德谦的坚持和心血。如果没有他,我早就放弃了刺绣。不,如果没有他,沈一赫早就死了。死了一千次、一万次。根本不会站在这里和你说话。这块奖牌是德谦要用来夯实我们的幸福的。如果这还是你的梦想,那么我把奖牌送给你,请你把博大精深的刺绣艺术推向世界。因为我现在的梦想只是和德谦和我们的孩子在一起。” 独守 1 她浅浅一笑,把奖章放回精美的宝匣里。回味的是和袁克放相处过的点点滴滴。 他哆嗦着把奖牌贴到胸前,仿佛那上面还留着她指端的余温。 “一赫,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会放弃,我会等,一直等你感动,等你回头。” “余冰臣、这又何必?” 她能回应的也只有长长的叹息。 不是每一种错误都有重来的机会,就像有些错过的人一旦错过就是永远。 一赫视同被软禁,活动范围就是这个家。不要想出去,也不会有人向她传递外面的信息。 她也不问,余冰臣对袁克放有成见,话不足信。与其听到真真假假的消息后担心,还不如相信自己的心就好。 “老爷说了,家里能维持不变就不变,最好和过去一样。我也觉得如此才好。夫人和老爷恩恩爱爱,夫人绣花,老爷做生意,男主外,女主内。小日子甜甜蜜蜜。” 春姨从砂锅中舀出一小碗山药粥递给一赫,这几天,她一直胃口不好,吃不得油腻。 一赫慢腾腾喝粥,肚子显怀,她的精神和体力越来越不好,不欲饮食,整日咳嗽。 大家都看出她的孕像,却极有默契的心照不宣,不问不究。孩子是回来前就怀上的,老爷还让他们好好照顾夫人。 这样的奇事,一百年间难见一个。称惊世骇俗一点不过分。 想到孩子,一赫忽然问春姨:“浅碧呢?我回来后一直没看见她,她在家吗?病好了吗?她不是还有个女儿吗?我怎么一直没见着孩子?” “夫人想见她们?” “是的。” 她关心浅碧,希望浅碧的病能快点康复。 春姨立即“笃笃笃”跑出去,不多时,余冰臣即带着女儿子馨气喘吁吁来到竹园。 几日不见,他也消减了,瘦得单薄。 他是因为难过而食不下咽,一赫人回来了,心却没回来,不仅没回来,还离他越来越远。 虚无缥缈得像天边的朝霞又像清晨的云雾,似笑非笑,似动非动,与他说话淡然无味,当他是一株树、一株草、一件家具,笃定心思等待恋人的归来。他焦躁狂怒想把她拢在手心好好呵护又怕一伸手就惊散了她。 子馨瞪圆眼睛瞅着一赫,少有孩子的眼睛会有子馨那么大,大得吓人,眼眸中含着恐惧,看见生人就不停畏缩着后退。 虽然一直对余冰臣不理不睬,童真的孩子却勾起一赫做母亲的柔情。她想起留在沈家的肇君,不知过得好不好,有没有想她这个母亲? “你叫什么名字啊?”她小声轻柔地问子馨,生怕惊哭这位腼腆的女孩儿。 子馨不说话,紧紧勾着父亲的脖子躲避一赫的碰触。 “子馨,姆妈问你名字哩!” 余冰臣为一赫转变的态度受宠若惊,他感到这是个契机,也许子馨就是改善他们关系的突破口。过去的 “子馨,余子馨真是好名字。我可以抱抱你吗?” “可以。” 他硬把子馨往一赫怀里送去,可是子馨毫不接受,挣扎着大哭,紧紧揪住父亲的头发。 惊恐的哭声吓到一赫,印象中肇君从没来哭得这么害怕过。 “不哭,不哭。姨姨不抱了、不抱了。”她忙摆手安抚失控的子馨。 听到说不抱了,子馨才停止哭泣。 余冰臣气急败坏,他一向不知道怎么和幼儿相处,粗鲁地命令子馨要叫一赫:“姆妈。” 子馨扁着嘴对着父亲摇头。 “快叫、快叫——"余冰臣扬起手掌在女儿屁股上重拍了两下。 “哇——"子馨委屈地大哭特哭,比刚才的声亮更大更响。 “余冰臣,你干嘛打孩子!”一赫像老母鸡护崽一样把子馨夺到怀里,轻柔地拍着,“子馨有姆妈,我也不是她的姆妈,你干嘛逼她叫我姆妈?” 他回答得理直气壮:“你是我的妻子,子馨就是你的女儿,叫你姆妈何错?” “岂有此理!”他的歪理让一赫实在忍受不下去,真后悔曾经爱过的男人是这样一个人,“生她的是浅碧,养她的是浅碧,她的姆妈是浅碧!我从来没想过要夺走浅碧的孩子占为己有。我病得快死的时候,也只是希望能看一看孩子。做母亲是我的心愿,但再荒唐,我也不至于去抢夺别人的骨肉。余冰臣,你当初不懂我,现在还是不懂。你以为把一切装扮成从前一样就能一样吗?关上门隔绝世界欺骗自己什么也没发生过,就真没发生过?你是在掩耳盗铃!堵得住众人的嘴,让他们不问、不说。但你看院子里竹和树,都已经长得那么高,连它们都和以前不一样了,何况是我们?”她说了至多的话,一口气下来,喘得厉害,“你现在是应该放我走,和浅碧、子馨好好生活下去。” “不要提起那个女人,她不配做子馨的母亲,不配和我生活。” 提起浅碧,余冰臣像踩到尾巴的猫激烈地跳起来提起还在哭号的子馨的衣领匆匆离开竹园。 “余冰臣——" 一赫抬脚刚想去追,小腹处顿时刺痛难当,她不得不扶着桌子。 春姨忙把她搀到床上躺下。 “夫人,你莫气。”春姨忙拍着她的胸口顺气:“事也不能全怪老爷,小夫人太不争气了,所以老爷才讨厌她。不但小少爷的死小夫人有责任,她还重男轻女对子馨小姐不好。” “春姨,你不明白——" 刚说两句,小腹又抽痛起来。一赫背上的冷汗都流下来,蜷缩着身体不敢乱动,话也不敢高声。 “夫人,你没事吧?要去请大夫吗?” “不、不、不用。”一赫心虚地说:“我……躺躺……躺躺就好。” 现在这等情况,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除了走一步算一步,毫无办法。 一赫躺在床上休息不敢乱动,幸亏腹中的绞痛慢慢停歇下来。 她祈祷腹痛只是偶然出现的小机率事件。 梨子止咳,晚上春姨特意蒸了冰糖雪梨,她有妙招蒸好的天津鸭梨肉全融化到了水里,没有一丝酸味。 一赫吃了半碗,边吃边问春姨知不知道浅碧在哪?余冰臣那么厌恶浅碧,她担心浅碧可能已经被赶走。 春姨叹了口气,“小夫人到底是小姐的生母,老爷把她放在南院,院门落锁,不许出来。除了烧饭的彭婆我们谁也不知道里面的情况。”她现在对一赫是贴心贴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一赫眼睛一亮,兴奋的说:“你是讲浅碧就在这?” 独守 2 她现在对一赫是贴心贴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一赫眼睛一亮,兴奋的说:“你是讲浅碧就在这?” 春姨点头。 “我要去看她!”一赫将冰糖雪梨一推,掀起被子下床用脚叼起绣花鞋要马上去南园。 “嗳——" 春姨忙把碗盏搁到桌面上,一赫已经走到门口。 “夫人,你等等我。”春姨追出去,紧跟慢赶一抹淡淡的背影。 曾经的一赫冷冷冰冰,除了坐在屋里刺绣就是刺绣,诸事不管、不问、不听,余冰臣说什么是什么。没有同情心也不太关怀别人。而现在她居然会为浅碧操心,自己身体不好还说风就是雨去看一位特殊的故人。 春姨的心在澎拜,几十年的老妪,居然会冲动地把小夫人的事情讲出来。 余冰臣严令大家提及南园的小夫人,浅碧基本是被禁足,她时而哭时而笑,时而悲悲切切时而放声高歌。更多时候在墙角凄嚎着大喊:“子涵——子涵——子馨——子馨——余冰臣——余冰臣——" 虽被要求封口,可谁不心里有想法。 有钱人家小姐哪个会给人做妾?成为没有尊严的生育机器,大家都是穷人孩子苦出身,浅碧有错,但余冰臣一次也不去看望她,锁在南园自生自灭也太泯灭良心。 他把浅碧当做草芥,大家也朝余家的门阶吐口水,戳脊梁骨。 “咚咚、咚咚咚——" “彭婆、彭婆——" 南园的烧饭的彭婆又老又衰,耳朵背听。 一赫和春姨喊了一刻钟,她才慢腾腾的过来开门。昏黄的眼睛浊得看不清人,堵在门口讲:“老爷讲了,谁也不许进也不许出。” “瞎了心的老东西,这是夫人!”春姨可比彭婆有力气多了,手推身挤,硬是把彭婆挤开。 到了园内,春姨忙开门把一赫迎进来说:“夫人,这边——" 彭婆气得跺脚,不歇气的骂春姨。 “彭婆,你放心。有我在,余老爷不会怪你的。我只是来看看她几句话就走,不会耽搁。这里有一点钱,你拿着明天买烟抽。”一赫从钱包里翻出一张钞票塞到彭婆手心。 彭婆捏了捏钞票,这才停住骂人的嘴。 “看一看就走,不然被老爷发现私放你们进来,我准卷铺盖走人。” “不会、不会。”一赫向她保证,不禁打听起浅碧的病情,“彭婆,浅碧的病……现在如何?” “好几日坏几日没个定数。你们今天来得巧,还算不错认得人。但不要呆太久,她疯起来比疯狗还疯。” “好。谢谢你彭婆。” 一赫带着春姨往厢房走去。 破败的南园,空置许多年,年久失修,到处一派萧索和颓败。房间只燃着一盏豆点大的煤油灯,门窗关得死紧,一赫进来差点被呛人的煤油气熏出眼泪。 浅碧坐在圆凳上,看见一赫欣喜的说:“姐姐,你来看我了啊!” 一赫脑子震了一下,浅碧一句姐姐让她心酸。 浅碧瘦了不少,头发凌乱,插着各式各样的花朵,身上的衣服脏兮兮的满是污渍,不知道多久没洗澡,浑身散发一股沤臭。她笑嘻嘻的看着一赫,浑然不觉自己的不妥。她伸出手用袖子在身边的另一张圆凳上擦了又擦。 “姐姐,快坐。”她脸上亦是脏乎乎的傻笑:“姐姐,你怎么才来看我?我和老爷的孩子生了,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他们正好凑成一个好字。姐姐,你说好不好?好不好?” 浅碧兴奋地拉着一赫的手摇晃要她回答,可一赫不知怎么回答。浅碧的记忆是片段的碎片,现在的她已经不记得儿子已经死亡,自己虐待女儿的事。 不知是福。 一赫舔了舔唇,小声道:“好……很好。浅碧能干。” “我就晓得姐姐喜欢子涵和子馨。”提到孩子,浅碧也柔和起来,整个人荡起母性的温存。“有姐姐照顾子涵、子馨,我很放心。姐姐一定会把他们当亲身孩儿那样疼爱。” 浅碧边说边凝望着昏暗的煤油灯,幽暗的光印在她的瞳孔里,火苗一簇一簇燃烧。一赫想起子馨大大的眼睛,不肯叫她姆妈的哭泣。 “浅碧,你是不是想子馨呢?”一赫伸手把她腮边的乱发拨到耳后夹住,轻轻说:“我把子馨抱过来看姆妈好不好?” 浅碧脖子点了点,又马上摇头。 “不想、不想……我是姨姨……不是姆妈……" 一赫忍不住想哭,为浅碧的话,为自己把她招到这个家。 “浅碧,我对不起你。” “姐姐,你说什么?你和老爷对浅碧那样好,比父母还好。在娘家的时候我每天就是做饭、洗衣、带弟弟。我做错了事爹娘打我,弟弟们做错了事还是打我。饭都吃不饱,一年四季无新衣穿。要不是遇到姐姐和老爷,我一定会被爹娘卖到窑子里去。我感激姐姐还来不及哩,怎么会怪姐姐。” “浅碧……" “咳、咳……不是讲只说两句话嘛?怎么讲了这么久!”彭婆在窗户外敲打窗,“夫人,请快出去啦” 听见彭婆的声音,浅碧立即畏缩得发抖,轻轻拉着一赫的衣袖:“姐姐,你快出去吧。她好恶的,打人老痛、老痛的。” 说着,浅碧抡起袖子胳膊把一道道的伤痕给一赫看。 真是没良心! 一赫压下怒火,对浅碧说:“不怕,姐姐在。她不敢欺负你。”她刚扬起声音,“彭——" “姐姐别叫!”浅碧捂住她的嘴巴,惊恐地推她出去。“姐姐,出去——出去——" 浅碧被打怕了,害怕不听话会激怒彭婆。 “浅碧!” 一赫和浅碧在狭小的房间推搡,浅碧精神异常,不知道轻重,一赫势单力薄,被她推得连连后退,一直从房间推到园子外面。幸好春姨一直在她身后搀扶,不然一定摔倒。 彭婆重重合上园门,铁链子落锁。 “彭婆,浅碧不仅是余家的小夫人还是病人,你不可以虐待她。” 彭婆冷哼一声,冷冰冰的在门内说:“夫人,夜晚路滑不好走,以后南园还是少来为好。” “彭婆!” 一赫气愤不已,又无可奈何。 他们称她为“夫人”是慑于余冰臣,当初她离开时的场景大家都记在心里,一赫也早不承认自己还是余夫人。在余家她处处觉得陌生、拘束像位客人,客人又怎么能干涉主家的事情? 她的身份怕也不好插手余冰臣和浅碧的事。 说不合适,不说心里不忍,左右为难。 襄助 1 她的身份怕也不好插手余冰臣和浅碧的事。 说不合适,不说心里不忍,左右为难。 心事重重回到竹园,入夜后重咳了一宿,连绵起伏的喘息声到清晨才缓止。 她的心也跟着咳喘凉了下去,不好的预感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 请早醒来,余冰臣即来看她。 一赫刚刚浅眠睡着,听见他来,又不得不强打起精神起来梳头更衣,收拾齐整。一起一卧、一劳一累又咳起来。 “你不舒服,在床上躺着即可,起来干嘛?”余冰臣簇起眉宇,心疼她的折腾和见外,“要看医生吗?严不严重?我今天刚好要去上海,我们可以一起去。” “不用了。”一赫冷淡的说:“我倒不需要医生,需要医生的是浅碧。” 浅碧的遭遇像一块大石头紧紧压在一赫胸口,想起她可怜巴巴的眼睛,一赫就很想为她做一点事情补偿。 余冰臣脸色沉郁,不高兴的说:“我知道你昨晚去过南园,见过浅碧。但她的情况特殊,并不全是你看见的那样。” “也许。”一赫低声恳求他道:“浅碧再错,她是病人也是你的妻子,你有照顾她的责任。” 余冰臣黑脸包公似的拍了拍桌子,“要我说多少次。浅碧从不是我的妻子,她只是我买回来的妾侍。” “她为你生儿育女!” “也就只是生儿育女。” 话不投机,一个闷不吭声,一个拂袖而走。 ———————^_^——————^_^———————— 神算子铁嘴金牙,卜卦显灵。 郑夫人坐在床上呜呜低泣,一会怨责袁父无用,一会又心痛儿子莽撞。 床铺凌乱,被衾清凉,床上的人儿早逃之夭夭。上海天大地大,他带着伤能跑去哪儿呢? “他能去哪?还不是去找沈一赫!真是孽障!” 每每想起袁克放跳车的那一幕,袁父还心有余悸,后怕不已。真没想到儿子会痴心到命都不要。当时幸好车速不快,发现异常,司机当机立断紧急刹车。他抱着头落在地上,在马路上翻滚了两周。吓坏众人,七手八脚送到医院,万幸只是跌断了锁骨,磕破额头。 “你说,这孩子脑子是不是坏了?天底下女子那么多,为什么就挑了个样样不好的?”郑夫人一边说一边哭泣:“他还伤着就这样跑出去……你到底派人去找了没有?我一想起他一个人在外面受罪就难过……" “他哪里受罪了?这一切还不是他咎由自取。” 听丈夫这么说,郑夫人咿咿呀呀哭得更凶。 “我是看懂了。沈一赫就是克德谦的命。德谦一头栽下去,是他硬缠着人家不放。要是不让他们在一起,他一辈子都过不好。我是不喜欢沈一赫,可他喜欢,我也只有同意……" “妇人之仁!”袁父鼻孔呼呼:“爱上有夫之妇,德谦已经是大错,破坏人家庭更是错上加错。上海不比北平,上海是通商口岸,有租界,报社自由,言论自由。沈一赫和余冰臣已经被舆论拱成天下人皆知的好夫妻,还怎么和德谦在一起?要真和德谦在一起了,外人怎么想她、怎么想我们家?到时候,德谦将无法立足,我们袁家也会名誉扫地!余冰臣不是省油的灯,现在他掌握着主动权,我们根本没办法。” “那个余什么的来找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给他一笔钱让他安安静静的离开。” 袁父鼻孔里“呼呼”冒热气:“钱,钱有什么用?” “那他要什么?” “他要人,要沈一赫。” 郑夫人眼泪呼啦呼啦地流,天下之大,沈一赫可只有一个。 “好了好了,你也别哭。我会加派人力再去找他,一定会把他找回来的。” …… 袁玥莹悄悄地提起裙子从虚掩的门外退了出去。 来到花园,正是晴空万里,春光明媚,阳光像金沙一样洒在她蓝色的百褶纱裙上。她嘟着嘴,踢踏着院子里的石子,回想刚才爹爹的话。 一个星期前,她和郑夫人一同来到上海,郑夫人是来看受伤的儿子,她是为求学。 玥莹没想到,她搭救的小丑会这么厉害,和当时的潦倒落魄相比,只过了几个月就倒逼得七哥跳车受伤,还让最心疼七哥的爹爹一筹莫展。人生的境遇变化真大。 袁玥莹正好经过钢琴房,无意中发现钢琴的位置好似挪动一点,她走到钢琴后一看,尖叫道:“七哥!” 袁克放正虚弱地靠在钢琴后面的墙壁,脸色发白,神情疲倦。 “七哥,你怎么躲在这里?爹爹和三姨娘不知道多着急?我扶你回房间去。” 袁克放摆摆手,有气无力的苦笑:“玥莹,你可不可以当没看见七哥,也不要告诉爹爹和姨娘我在这里。” “那怎么行?你伤得这么重,都快死了……" “我不会死,一赫还在等我去接她。我现在只是没有力气,等我休息一下就好。” 袁克放难受至极,他本想跳车逃离父亲的钳制没料到会受伤这么重。现在别说出去就是让他挪动一下身体都疼出大汗。根本无法离开这,更谈不上去找一赫了。他也是蠢透了,在钢琴房难道还能待许久,被人发现只是迟早的事。 “七哥,都是我不好……要不是我……"玥莹想到沈老师,再看到病恹恹的袁克放,啜泣着哭起来,“我不应该救他,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坏……" “玥莹,你说谁,谁那么坏。” “余冰臣。”玥莹微红脸蛋抽泣着把去岁圣诞舞会上的事情源源本本说出来。 “对不起,七哥。我不该把你打伤他的事告诉沈老师。沈老师要是不知道就不会要回上海,都是我的错。” 单纯的玥莹说着又自责的哭了。 袁克放抽了抽唇,“玥莹,这不是你的错。我和一赫都知道。” “七爷在这!”不知谁在门外大叫一声又咚咚咚咚的跑走。 “七哥……" “没事。”袁克放拍了拍妹妹的肩膀,自嘲的说:“没想到吧,小半生顺风顺水的七哥也会有今天。” “七哥,你别这么说,会好起来的,都会好起来的。” 楼梯口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叫嚷的人潮推开哭泣的玥莹,七手八脚把袁克放搀扶起来抬回房去。 袁克放从意气风发颓败到连走路都要人扶,玥莹无比伤怀,哭得梨花带雨,甚为过意不去,暗暗发誓一定要帮帮七哥和沈老师。 襄助 2 “一臣”纱厂是余冰臣的心血,虽然现在经营状态良好,有他值得信任的人在打理,但总有些事情需要他亲自去上海处理。每次在上海逗留多则三天,少则一日。 玥莹憋了一口气,要去找余冰臣理论。也刚好巧合,她一到纱厂误打误撞地居然正好碰到回上海处理事务的他。 余冰臣还记得这位年轻的小朋友,热情的接待她。 玥莹毕竟年轻,虽义愤填膺,见到活生生的余冰臣,满肚子的话又不晓得如何说。又害怕又紧张,红着脸问:“沈老师在哪?” 余冰臣当她小孩,笑着说:“在家。” “谁的家?” “我们的家啊。”余冰臣笑意更多:“她是我妻子,自然应当住我家。” 玥莹在心里做个鬼脸,腹诽道:不要脸!沈老师明明喜欢的是七哥,是七哥的妻子。 初生牛犊不畏虎,玥莹生出一个大胆的主意,她要随余冰臣回家去,亲自去看看沈老师,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缠着余冰臣死磨硬泡要和他一起去看望沈老师。她是沈一赫的学生又曾搭救过他,一副单纯无害的学生模样,余冰臣毫不怀疑,爽快答应。 玥莹收拾几件细软,留书一封,再偷偷写一封给七哥,挎着小包裹奔向码头。 一日一日,一赫越来越感到身体的不适。渐渐的连粗心的春姨也发现她的奇怪。几次要请大夫都被一赫阻止。 身体越来越糟,一赫不甘心就这么让浅碧在南园自生自灭。趁着余冰臣不在家时,她特别想为浅碧做一点什么。 能想到为浅碧所做的也即是,带着子馨去看她。 面对不请自来的沈一赫,彭婆脸拉得老长,很不客气。好在余冰臣不在家,春姨可以“拿着鸡毛当令箭”唬喝彭婆开门。 子馨蜷缩在一赫身后,怯弱地不肯进去。 这次来,浅碧换了身棉服,虽然旧可干净。她笑吟吟坐在桌前一边绣花一边哼小曲儿。 “可知我疼你因甚事。可知我恼你为甚的。难道你就不解其中意。我疼你是长相守。我恼你是轻别离。还是要我疼你也。还是要恼你……姐姐!你又来看我!”看见春姨和一赫,浅碧扔了绣棚子,高兴地迎出来。 见她状态不错,一赫的精神也一振,期待她能这样慢慢好起来。 “浅碧,你看,我把谁带来了!”一赫把躲在身后的子馨推到浅碧面前,浑然不知危险已经近在眼前。 “……"子馨僵硬着身体,看见母亲像看见狼的鸡仔,连连摇头,不住后退。 浅碧蹲下身体,疑惑的偏着头看着女儿,拉起她的小手问:“你是子馨?” 子馨点点头,眼睛里盛满恐惧。 “子馨、子馨……"浅碧喃喃念叨名字,神色越来越不对。 她把子馨的小手捏得越来越紧,指甲掐到肉里,子馨疼得“哇哇”大哭起来,她还是不放手的掐握着。 “浅碧、浅碧你弄痛子馨了!”一赫想去掰开她的手指。 温存的一赫顿时暴烈得仿佛是另一个人,力大如牛,双目充血,突然发疯地摇晃着小小的子馨,大喊大叫:“为什么死的是子涵,不是你,不是你!我不要女儿、不要——" “浅碧——" “哇……啊……姆妈……" 弱小的子馨宛若破布娃娃被她甩飞了出去,“砰”地头撞到桌子角上,昏死过去。 春姨和一赫都被吓呆。不懂为什么浅碧看见子馨后性情大变。 “我不要女儿,不要、不要——"发狂的浅碧像头怒兽,狂躁地乱抓头发,她着走向子馨,嘟喃着;“不要、不要——" 千钧一发之际一赫比她更快地抱起失去意识的子馨,一边往门外奔去,一边大喊:“来人,快来人——啊——" 不料浅碧揪住她的头发把她拖了回来。 “沈一赫,都是你、都是你。没有你我不会过这样的苦日子,子涵不会死,老爷也不会恨我……” “浅碧、浅碧——" 一赫感到头皮火辣辣的疼,脸上、胸前被打了好几下。她不敢睁开眼睛,紧紧抱着子馨,怕失去理智的浅碧会伤害到她。 余冰臣刚进门就听说浅碧发疯伤人,赶到南园时,浅碧正跨坐在一赫身上又打又掐。 “浅碧!” 他把浅碧用力的拉开,举起手掌,看着那张痴痴傻傻的脸怎么也打不下去。 “老爷,你来了……老爷……"浅碧看见他像看见救星,眼睛里水汪汪的,全是眼泪,指着地上的一赫道:“老爷,都是她,都是她害死了子涵。我的子涵、子涵……子涵……可怜的子涵啊……" 她哭得捶胸顿足,伤心不已。 跟着余冰臣回来的玥莹何曾看过这一幕,对于她这所有的事情有趣远远大过悲哀,像在看戏。她一会看看癫狂的浅碧,一会看看焦头烂额的余冰臣,再看看四散的佣人,还有躺在地上的沈一赫和余子馨。 袁玥莹这时才惊觉,忙到一赫身边,低声喊着:“沈老师、沈老师,我是玥莹。” 一赫睁大疲惫的眼睛,怕是自己听错、看错。 “玥莹。” 感受到她小手的温热,一赫才确定真的是她。几乎喜极而泣,又要骂她,这不是她该来的地方。 “沈老师。” 一赫没有力气说话,小腹处说不出的难受感一波接着一波,她紧紧拉着玥莹的手,意识越来越浅,直至空白。 余冰臣对彭婆下了死令,把浅碧关起来,无论是谁,没有他的同意都不许进来看她。 大家见识到浅碧的疯癫,谁也不敢多嘴。 可怜的子馨被浅碧摔得不轻,额头上撞出一个大包,灌了两碗醒神汤,醒来后“哇——"的大声哭着,嘴里喊着:“我不要姆妈,不要姆妈——" 看诊的大夫说:“会哭会闹就好!” 子馨是皮外伤,小孩儿好得快。 一赫的情况则不容乐观,请来几位大夫诊断都差不多。 不外乎“夫人胎脉极弱,现已有滑胎之像。再继续下去,母子皆危,不如早做打算。” 锦瑟 1 一赫的情况则不容乐观,请来几位大夫诊断都差不多。 不外乎“夫人胎脉极弱,现已有滑胎之像。再继续下去,母子皆危,不如早做打算。” 到此,余冰臣才明白为什么一赫不肯看医生。是她早就明了。 “是我大意。”余冰臣自责自疚,别人不知道他应该知道,高强度的刺绣损耗她的元气,一赫的身体根本不宜也不能怀孕。 “不管你们说什么,我都要把孩子生下来。”一赫却比谁都固执,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你会死的!”余冰臣急得要疯,端起煎好的堕胎药硬要灌她喝下。 一赫激烈挣扎,强力反抗:“余冰臣!孩子是我的,你无权决定他的生死!你要是伤害他,我现在就去死。”说着,她从枕下摸出锋利的剪刀抵在脖子上。锐利的尖刺挫破白嫩的皮肤,红玛瑙般的血珠子即刻汇成一道。她执拗地看着他,手上的利剪越刺越深。 “吧嗒!”余冰臣摔碎药,转身离开了房间。 浓黑的药汁顺着地面漫延,空气中有一股难闻的药味。 玥莹怯生生地站在一旁,第一次见识到爱情不全是风花雪月还是如此惨烈和绝对,它就像刀锋割裂生活,每一人都不开心。 在这里,没有胜利者,也没有赢家。 玥莹追着余冰臣出去,她想骂他自私。只考虑自己和袁克放的恩怨,没有想到沈一赫的痛苦。 他和沈一赫的爱情早已消亡。还强留下她的躯体。 可当玥莹看见的是他的眼泪,他像个孩子依靠在墙角先是颤抖、压抑接着难以自控地呜咽,抽泣。 痛苦时,男人也会泪流。 玥莹傻傻站着,不知该近还是该退。心里升起莫名的不舍和感动。 骂他的话再说不出,他也好可怜,真的是可怜。 他那么喜欢沈老师,而沈老师一点都不喜欢他。年幼的她突然又有点嫉妒沈老师,被冷练自持的男人深爱到痛哭、爱到愿意割舍一切是多难得的事情。 玥莹慢腾腾退回房间,摔碎的瓷片早已经被收拾,地面已经被春姨用水洗过一遍,窗外的杏花开得正艳,吹散了空气中的药味。 沈一赫颈上的伤口已经包扎,她无力地斜靠在软枕上,看见玥莹,眼睛里才闪过一点亮光。 “沈老师……"玥莹用手绢小心地走近,担心的问:“你还疼吗?” 一赫点点头又摇摇头,空洞的眼睛泄走了所有的锐利和锋芒。血肉之躯自然会痛,她也不例外。 她并非英雄,也怕痛,怕死,怕某一天睡下后就再见不到明日的太阳。好想抱住谁倾诉内心的彷徨和害怕,或是找到某个神灵能指引她的方向。可环顾四看,没有一个人可以帮助她。唯有的只是一个弱小的玥莹。 “玥莹……" “沈老师。” 玥莹啜泣着把袁克放跳车受伤又企图离家的事告诉她,一赫哭得泪水涟涟。 “他真是太傻。怎么能跳车逃生?要是出了意外……”越哭越多泪水。 伤心中又有一丝欣慰。 “沈老师,你不也是很傻。明知身体不允许,还是要把孩子生下来。” “玥莹,等到你长大,当你怀着心爱人的孩子,你就会明白我此时的坚持是为什么。” 收拾了眼泪,一赫想到另一个问题:“德谦知不知道你来?” 玥莹摇头:“我偷偷跟来的,家人还以为我回学校上学,只告诉了七哥……” “胡闹!玥莹,你这样家里人还不要急疯?你快走,快回上海。” “不。沈老师,我要在这陪你。”玥莹怕激烈的一赫会再出意外。 “玥莹,你这样太危险。” “没事,沈老师你不要担心,我已经写信告诉七哥,他很快就会来救我们。” ———————^_^———————^_^—————— 袁玥莹是客,有任意走动,去留的自由。她不仅把一赫的情形如实的告知袁克放,还对余家充满好奇。 她看见书房里架架累累的古籍,绣房里成筐漂亮的绣样和图册,这个家就是中国最普通的耕读之家。翻开画册,飘落下来的不但有女子娟秀的字迹,更多是男人苍劲有力的字体。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翻看的。” 玥莹红着脸把桃红色的信?搁回书籍,把书放回原处。 余冰臣站着门口沉默片刻,一赫的固执让他急痛交加,一夜之间既愁白华发。 玥莹青涩的背影,念诗的怡然让他有点恍惚。 “我一直念西式学堂,不太懂古诗。”玥莹小声请教他道:“只觉得这首诗很美,它究竟说的是什么?” 李商隐的诗最晦涩,其中又以这首《锦瑟》为首,古往今来多少人为它解释作注,却没有一个人能解释的了。 余冰臣走进来,从书架上抽出诗集,递给玥莹。 “这首诗每个人有每个人不同的解释,你觉得它很美就可以了。” “喔,我知道了。”玥莹接过书喃喃又念一遭:“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余冰臣改变了态度,不再强求一赫放弃孩子。 因为他深爱着她,所以理解更加懂得,孩子对一赫的重要。 “一赫,如果生下孩子是你的心愿,我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帮你完成。” 他不甘心失去也不愿承认自己的失败,这是一个机会让他证明自己比袁克放更好的人。 余冰臣花重金聘请无数知名的名医圣手,再贵重的药材,一掷千金也不眨一下眼睛。只期待能有奇迹发生。所有人都在祈祷,金诚所至,金石为开。 袁克放收到玥莹的信后,急得怒火攻心,恨不得立即来到一赫的身边。 可现在袁父加派人手把他的身边围得像个铁桶,苍蝇都飞不出去。更不与他见面,也不接电话。 无奈之下,袁克放只能用绝食抗议。 此方法流于女气,宛如女子一哭二闹三上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此法真是子女对付父母最快速有效的办法。 才过一天,郑夫人首先投降,也许从儿子跳车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投降接受了事实。 改天换地容易,改他的心意则难。 锦瑟 2 改天换地容易,改他的心意则难。 “事到如今,你还护着他,你看看今天的报纸,看看上面的东西!”袁父把报纸拍在桌上“噼噼”作响,暴跳如雷。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总有好事喜欢挖人隐私的人为了满足大家的好奇心而去猎奇。无事还要掀起三分浪来,何况还有事。虽然袁家要求对沈一赫的事情必须三缄其口,可抵挡不住接二连三的追问。 不仅有人专程去沈一赫的故乡吴门县了解情况,还顺藤摸瓜去上海,到北平。把她的事情翻个底朝天。 玫瑰夫人、Mmerose、情人、荡,妇…… 沈一赫、袁克放、余冰臣…… 两男一女…… 神通广大的记者居然找到袁克放和沈一赫在上海市政登记结婚的存档,一时间报纸上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整体贬多于褒。这样的神秘更引起大家的兴趣。日日夜夜都有记者想要采访他们。 好几次袁父都被记者堵住追问:“沈一赫究竟是不是他儿媳?” 袁父气得暴怒,绝对不能忍受儿媳是招人非议的女子。 “爸爸,你放我出去,我会解释一切。”袁克放哀求着父亲,希望能给他和一赫一条生路。 “还有什么可解释的,说来说去只会越描越黑!”袁父吹胡子瞪眼,就是不同意,“来人,给我看住七少爷,他要是跑了,我剁了你们喂狗!” “是。” 两父子斗法,熬病的是两头为难的郑夫人。 同样,吴门县的余冰臣日头也不好过,他万万没想到记者们会把往事全翻出来。当年一赫被休下堂、抱病而去是大家皆知的事实,也是他极力要隐瞒和遮盖的过去。 不停的有记者上门要采访他、采访一赫。他以一赫抱恙推托了,可托不是长久之道。 记者多是滑头鬼不好打发又不能得罪,余冰臣刚送走一批,忙得焦头烂额,刚坐在竹椅子上想休息一下。 玥莹适时像幽灵一样出现,“看吧,为了一个谎言你要准备千千万万和谎言。” 余冰臣疲倦的说:“小孩子懂什么。” “别看不起小孩子,你不也是从小孩子长老的吗?你小时候被大人教训的时候不也哭鼻子发誓,将来长一定不做讨厌的人吗?结果现在全忘了。” “胡说。”玥莹的话让余冰臣好气又好笑:“你怎么知道我小时候的事? 玥莹吐了吐舌头,做个鬼脸,“我就是知道。” 她滑稽的模样,让人忍俊不禁。 玥莹鬼精鬼灵,仗着自己是沈一赫的徒弟,连余冰臣也礼让她三分。她胆量大得惊人,把余冰臣的私人印鉴都偷出来,在一赫的休书上“嘣”地用力盖上红印。 她在余冰臣的书房溜达一圈,就把他藏着的报纸全塞衣服底下,大摇大摆拿去给沈老师看。 一赫急急看完报纸,又羞又愧,气得发颤。她是最自尊自爱的人,被上官宜鸢讥笑几句她都闷闷不乐几个月,现在报纸上把她描写为荒淫,荡,妇、水性杨花、人尽可夫的无耻女子,她简直要……简直要…… “哎呀,沈老师,你别只顾着哭,我们还是想想该怎么做吧?” 怎么做? 一赫一点头绪都没有。 能找谁帮忙,袁克放现在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张榫不见踪迹,哥哥无能为力,她孤苦无依还能找谁帮忙? 一无亲人,二无朋友—— 朋友! 一赫脑子里灵光乍现,大叫道:“差点忘了,我可以找他们!" “沈老师你说找谁?”玥莹凑近问。 “玥莹,你快快拿支笔给我,我要写信给上海的朋友们,他们会帮我。凯瑟琳、瘦柳、怀雪、甄臻都会帮我们的。” “他们会有什么办法?” “会有的。”一赫有种守得云开的豁然,她对玥莹说道:“我在上海做月份牌画家时虽不直接和印刷社的人来往,可是瘦柳和怀雪和各个报社都有来往,甄臻的父亲名下就有报业。他们熟悉一定会想出办法帮我的。” “那好、那好!沈老师,你快写信,我帮你寄出去。就说寄给我上海的同学,谁也不会怀疑。” 一赫的急智算是找到地方,远在上海的杭瘦柳和金怀雪还正在议论,这沈一赫和袁克放搞什么鬼?参加完万国博览会回来,不但联络不到他们,报纸上登的新闻里突然出现莫名其妙的人? 凯瑟琳也是一头雾水,赫赫不是早和余冰臣离婚了吗?回木渎怎么又变成余太太。 他们收到一赫的信后才知道其中因由,群力群策,集思广益。不仅在暗中联络上海的各大中西报社同仁,还收集一赫早和余冰臣分开的证据。 “新闻媒体是双刃剑,使得快是一面,事实真实更是重要。发出的讯息有理有据,就能一击即中。” “瘦柳说得对,不怕早,不怕乱,大浪淘沙真金总会留下。可是我们在这呐喊声势不大,要是沈一赫能来上海,召开一个记者会,由她自己说的话那就更好了。” “是啊、是啊!”甄臻兴奋地附和丈夫金怀雪的话:“说起来万国博览会金奖的沈一赫还从没有接受过记者的采访,如果她能来接受访问,我保证整个报业都会轰动。据我了解,上海的许多作家都在蠢蠢欲动要为一赫著书立自传。大家都很想了解她。” “可难题是怎么把一赫接出来,到了上海问题自然迎刃而解,可她要是不来,我们说什么都没有说服力。” “事在人为,事在人为……"金怀雪在房间跺脚愁思,“咦,有了!”他一拍手掌,笑到:“余冰臣不是借《申报》造的势吗?由他们登门造访,余冰臣不得不给面子。到时候我跟着他们一道混进余家悄悄把一赫带出来。” “主意到好。”凯瑟琳问:“《申报》的记者会带你去吗?” “凯瑟琳女士,你放心好了,这个我自有办法。”金怀雪笑着拿起帽子,穿上皮鞋,飞快地出门而去。 油尽灯枯 1 作为《申报》在报导沈一赫的新闻上抢得先机,此通稿的乃是两位记者,一位姓陈,一位姓张。当时号外出来,《申报》的销量大翻几倍,两人也得了一笔不菲的奖金。可是后来越来越多的报社都加入报导中后,沈一赫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全被挖出来,渐渐的各种质疑声铺天盖地。 这种质疑导致大家对《申报》的权威性和真实性也发生怀疑,小张和小陈记者坐如针毡,想找余冰臣了解情况或是直接面对当事人沈一赫进行一次深入采访来杜悠悠之口,却被余冰臣坚决否定,最后连记者都不见,什么也不说,弄得他们也是有苦难言。 金怀雪正好通过朋友辗转把两位约出来,解铃还需系令人,大家边喝边聊,怀雪把沈一赫的故事一一告诉他们,两人大吃一惊,没想到到背后的故事是这样。金怀雪晓以大义,记者不经过调查就在报纸发表公开言论是严重地违背了新闻操守和职业道德,而且你们的报道间接的造成余冰臣幽禁沈一赫的后果,要是将来真相大白,袁总长出来收拾残局,余冰臣跑不掉,《申报》也附有连带责任。 “袁总长的手段你们应该知道吧?到时候《申报》关门事小,两位的身家背景斗得过煊赫滔天的袁家。” 一番义正严辞已经让记者朋友们惶惑不安,忙请教他该怎么办? 金怀雪这时才说出目的,恳请两位记者带着他一同去吴门县余家走一趟。 “二位,我知道这事不好做,可目前也只有你们能做。这也不光为了沈先生,更多是为了自己。现在沈先生和《申报》、和你们都是被余冰臣戕害的受害者,是只有救出了沈先生,才能力挽狂澜,你们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小张记者为难的说:“金先生,我们也想帮忙,但余冰臣现在见到不见我们。我们已经吃了几回闭门羹。” “张先生、陈先生无论如何一定要帮忙。想一想将来沈先生出来你们再做一次报道,可就是货真价实的新闻素材。” 因为那篇报道,小张和小陈在总编那吃了不少憋屈,正想一雪前耻,一咬牙,一跺脚,道:“金先生,就这么定了。你先回去等着,我们安排好了,马上出发!” “好。” —————————^_^———————^_^———————— 时间滑到初夏,小荷初绽,一赫腹中的胎儿已经满了四个月了,偶尔他会在母亲的肚子里动一下,感受到新生命的孕育,一赫倍感幸福。 上海的信件源源不断涌来,给病中的一赫带来无尽的欣慰和感动。 大家都在为她的事奔忙,朋友们在竭尽全力帮助她、鼓舞她。 而最使她感激和感谢的是日夜守护她的玥莹。 玥莹本是娇滴滴要人照顾的大小姐,在此刻化身联络员、信使、妹妹……为一赫寄信、拿信、看信是很危险的事,她却胜任得游刃有余。 余冰臣机警诡谲,对谁都不放心,偏偏对玥莹这个小姑娘很信任。好几次差点要露马脚,都被玥莹嘻嘻哈哈一笑而过。 没有信息的日子除了等待还是等待,为了使一赫放松心情,玥莹特意拿来自己为孩子绣的五福图给她过目。 玥莹心灵手巧,刺绣的功夫一日千里。 “这是姑姑绣的。”一赫抚摸着精巧的图案。,感慨万千。她已经很久没拿针刺绣过,自从得了万国博览会金奖,忙乱不堪,无暇静下心来刺绣,而现在更是无力。 一赫手捧着绣棚,眼睛润湿一片。吩咐春姨打来热水,从发中拔出一根根乌黑亮丽的长发,在热水中浸泡软了,穿在针上,费力地在绣棚上绣起来。 玥莹瞪大眼睛,头一回看见传说中的发绣,即用头发来做刺绣。 一赫精神不济,绣一针歇一阵,眼花头晕,不能再刺绣繁复的花样来展示傲人的绝技。 绣下的乃只是简单的两个小字:德谦。 “想起来真是后悔……”她抚摸着柔软乌黑的字体,伤感的说道:“我们因绣结缘,他又那么珍视我的绣作。在一起的时候,我从未为他绣过一幅作品。总以为我们时间会很长,结果……太可惜,能留给他的只能是我生平最差劲的作品。” “沈老师——"玥莹感到得一抽一缩。 “不哭了。玥莹。”一赫擦擦她的眼泪,感谢玥莹在最黑暗的光阴带给她的陪伴。 一赫打开枕头旁的竹匣,里面是一张张写着凌乱字迹得纸片,“玥莹,这些都是我在刺绣之于的零星写作,日积月累而成,从来没有给人看过,现在我把这些送给你,希望将来能对你的刺绣有所帮助。” “不、不、不。沈老师,这是你毕生心血,我怎么敢拿?” “玥莹,你听我说——咳、咳咳——"一赫咳得天旋地转,手却一直牢牢握住玥莹腕子:“刺绣对我不亚于钟爱的孩子,现在我要把这个孩子托付给值得信赖的人。” “沈老师……这责任太重大。"玥莹使劲摇头,“我不行……" “责任是重大,但我已经没有办法将刺绣这门手艺带到去更高的高峰去。刺绣自古以来就没有专书著作,加上女子见识浅薄,自轻自贱,偶尔有一些心得体会也只是一家之言。我本想自己亲手写一本集子专门讨论刺绣,是希望聪慧的女子能够触类旁通,起到抛砖引玉的效果。可现在我的身体不知道能走到哪一步,或许很快就会倒下。玥莹,你念书多,有文化、有知识。把这些交给你,无论是留着给后人还是结集出版我都放心。主要是要把刺绣艺术发扬下去,流传给后人。” 玥莹顿时感到肩头压力巨大,手里的竹匣千斤之重。纸片许多都已泛黄,有的纸片上面长篇大论,有的只有寥寥片语。内容不但有关于刺绣,的还有其他如结子、铺绒、盘金、穿纱的介绍都有。更有各种各样的绣样、图画。玥莹随意捏起一张,上面写满着关于元费《蜀锦谱》的感想,记录着盘球锦、葵花锦、八答晕锦等等历史名锦。玥莹赶紧放下这张,再拿起一张则是一赫自己粗略地把苏绣作品所用的针法分为了七大类四十余种,每一种针法的长短处,适宜用在何处皆详细论述之。 玥莹看得心里打鼓:“沈老师,刺绣不同其他,光有理论没有实践也是纸上谈兵,关于刺绣我还有许多地方一知半解。” 油尽灯枯 2 玥莹看得心里打鼓:“沈老师,刺绣不同其他,光有理论没有实践也是纸上谈兵,关于刺绣我还有许多地方一知半解。” “只要我在一定绝无保留教给你,要是我……"一赫顿然一下,缓缓地道:“要是我不在了,你可以拿着这些去找余冰臣。” “他?”玥莹簇起眉宇,尖声问:“他会肯教我吗?他懂刺绣吗?” “他一定会教你。刺绣方面的知识他懂得比我还多。” 一赫了解余冰臣,知道他强硬执着底下的虚弱。 总有一天,他会放手,会转身离开无爱的空城。 子馨仍不愿叫一赫“姆妈”,不管余冰臣如何威逼利诱,孩童的心最澄明,不是姆妈就不是姆妈。子馨也不怕一赫,天性使然,她也喜欢花花绿绿的绣线,喜欢看玥莹姐姐拿着绣棚子刺绣。 年幼的她知道一赫肚子里怀娃娃后,奶气的问:“姨姨是怀弟弟了吗?” 玥莹大笑,问:“子馨怎么知道是弟弟,为什么不是妹妹?” “我姆妈就喜欢弟弟,不喜欢我。”童言无忌。 玥莹十分愤然,气愤浅碧同为女人为何会自厌自己的性别到如斯地步?甚至要把这种厌恶转嫁到年幼的孩童身上? “重男轻女是国人最丑陋的恶习,亏她自己还是个女人也重男轻女。”玥莹口里的“她”即是浅碧。 “因为她不像你,生在一个好家庭。”一赫抚摸着肚子,敛眉叹道:“我能理解浅碧的无奈和可怜。” “她有什么可怜的!” “玥莹,你在深闺有所不知。每年在乡下有多少女婴生下来就被溺毙在马桶里,而亲手溺毙她们不是别人就是母亲、外婆或是奶奶。” “有这样的事?”玥莹大惊失色,“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玥莹小姐真是少见多怪。我姆妈生了七个孩子,二儿五女。我是最大的,亲眼看见妹妹们脸朝下掉在马桶里。”春姨边说边擦眼睛,“有什么办法,乡下没口粮,养那么多闺女长大还不是嫁人做赔钱货,不如多养几个小子。” 春姨说的话让蜜罐中泡大的玥莹吓得脸色发灰,想象不出母亲的心会那么狠。 一赫点点头:“浅碧也是在这样的家庭长大,因为她是女孩所以不被父母喜欢,每天生活的又苦又累。长大嫁人后唯一有用处的地方便是怀孕生孩子,而且一定还要生男孩才能在婆家有地位。所以每当她看见子馨的时候,想的是:她是个女孩,和我一般命运。不管我现在再疼她,再喜欢她,将来出嫁了,还是成为生育机器。要是没有生男孩,她就会过得不幸福。而她过得不幸福,我又能怎么办?不能帮她,不能把她接回来,眼睁睁看她受苦还不如没有生她下来。所以其实浅碧并不是讨厌子馨,她是憎恶自己身为女人,憎恶自己不能掌控命运。”她是爱子馨的,是希望子馨能像男孩自立自强,走自己的路做命运的主人翁。” 听完后,众人皆默默无言,女子要掌握自己的命运谈何容易?想要实现这个目标一百年的时间只怕都不够。 玥莹轻轻把手附在一赫手上,问:“沈老师,你也想生男孩吗?” “不。”一赫笑着握紧玥莹冰凉的小手说:“我想生一个和玥莹、子馨一样可爱的小囡。”她虚软地闭起眼睛,幻想起小囡的模样,她要为小囡梳小辫、扑蝴蝶、划船、游泳、看星星…… “生个女儿难道你不怕她将来沦为生子工具过得不幸福?” 一赫睁开双眼,看着玥莹问:“那玥莹生为女子感到不幸福了吗?” “那倒没有。”玥莹道:”我和浅碧比起来简直太幸福了,父母疼我,衣食无忧。” “如果将来你父母硬逼年纪嫁给不喜欢的人,或是结婚后和丈夫感情不睦、志趣不相投该怎么办?” “这个……"玥莹冥思苦想好半天,“我应该会选择离开。” “是啊,离开错误是对的开始。无论别人说什么,生活是自己过出来而不是过给别人看的,才是最重要的……"一赫伏在枕上渐渐睡去,玥莹,幸福是爱自己然后爱别人的能力,你若拥有了,无论在何时何地和谁在一起,都会幸福起来,这不在于你是男人还是女人。 一赫睡眠的时间越来越长,醒来时总感到心脏鼓动如雷,薄薄地隔着一层皮肤在胸腔中跳动,身体像老旧的风箱,一说话,肺里的痰液呼呼作响。双腿到了中午,肿得宛如胖萝卜,必须高高抬起。 每天她都喝无数的药水,比饭还吃得多。 她越来越困倦,思想也变慢,无法想太多的事情。 金怀雪和杭瘦柳终于安排好一切,事情紧锣密鼓的在筹划中。当天许多的细节都是玥莹和他们通过信函在商量,因为一赫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常说着说着话便昏睡过去 余冰臣来看她,至多的时候两人皆是沉默。 某一天,他突然问她:“一赫,你没听父亲的话执意嫁给我,是不是很后悔?” 一赫勉强睁开眼睛,眼前的余冰臣和记忆中他早已相去甚远。后悔有什么用,世上又没有后悔药吃。 说后悔吧,可若命运重来一次,她也许还是会在当初选择他。彼时年少,他们的爱情是不揉假的真心实意。只是谁也没预料世事变化无常,他们不能与子偕老。 可说不后悔,她无时无刻都在后悔。 “是后悔过……可我最后悔的是没有在当时告诉你我真实的心意。” “什么心意?”他问。 “我……从来就不想你娶妾,不愿你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因为我非常非常……爱你。” 余冰臣差点落下泪来。 他知道的,一直知道,装着不知道一赫的心情、一赫的委屈。 “对不起……" “都过去了,全过去了。” 她已经和自己和解,和过去的岁月和解,不再怨恨也不再爱他罢了。 她的小船已经是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冲破樊篱 1 “沈老师、沈老师。快醒醒——"玥莹把一赫从昏睡的状态中摇醒,“沈老师,快别睡了!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玥莹把扶她起来艰难地穿上罩衫走到厢房,一赫睁开浮肿的眼睛,讶异的发现金怀雪就站在她的面前。 “怀雪——是你?真的是你?” “是我,是我。”金怀雪上前两步,让她可以把他看清楚。 “你来了!”一赫惊喜的问,“甄臻呢?大家还好吗?” “我们都好得很,只是一赫你……"望着她的身形,金怀雪长吁一口气,想在上海的见面时是多么的快乐,不过几个月光景,她的情形比信上描述的坏得多。 “怀雪,你怎么进来的?” “我今天是记者。”金怀雪指了指身前的相机,忽然脸色一僵,道:“沈一赫,你还当我们是不是朋友?你和德谦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早点知会一声,活活把事情拖这么久!你不想想我、甄臻、瘦柳、凯瑟琳有多担心。” 听到大家的名字,一赫情不自禁潸然,满心的是感动还是感动。 “今天我是冒充记者混进来,凯瑟琳和甄臻都在外面等你。瘦柳在上海召集了记者我们一到马上就可以接受采访,把过去错误拨乱反正。你和袁总长就可以大大方方在一起了。” “嗯,嗯。”一赫激动地看看怀雪,再看看身边的玥莹,不停说:“谢谢,谢谢。” “别谢了,到上海再谢也不迟。”玥莹急躁地催促。 “就是,我的那些真记者朋友不知道能拖多长时间。” “怀雪,可是我的身体……还有德谦……" “一赫,你别灰心。我们先回上海再说,一定会有办法的。先把你安顿好是当务之急。” “是啊。沈老师,你快走。” 玥莹取来拖鞋,一赫的脚已经肿得已经穿不进鞋子。她和怀雪左右搀扶着一赫向门外走去。 终于要离开要去自由之地。 一赫好想快快地走,可脚沉得像铅,缓缓地挪着,百十步的距离她走得比预计时间长得多,脑门子上全是汗。 玥莹急得了不得,这时间可是掐着点算好的。她什么时候喝汤吃药、什么时候睡觉看诊侍候得人可都像自来钟一样准点。 眼瞅着这个时间点是春姨正端汤药来的晨光。 可如何是好?要见不到人,春姨绝对会嚷起来,到时候可前功尽弃了。 “金先生,你先带沈老师走。顺着墙跟往后走到底就是后门,门没锁。”玥莹为怀雪指出逃走的路,转身即要回房间去。 “玥莹……不行,你和我一起走。”沈一赫紧紧拉住她皎白的玉指,害怕一放心,就会和她永远失之交臂。 “沈老师,我先回去拖延一阵,要是春姨看不到你嚷起来就麻烦了。” “不行,要是余冰臣发现——" “沈老师别人不了解余冰臣你难道不知道他,即使他发现也不会把我怎么样的,对不对?” 玥莹一脸笑意,笑容中充满着笃定、自信,还有一种别样的深邃。 一赫怔然,她该不会是…… “玥莹……" 玥莹挣脱了她的手,转身投入未知的命运中去。 院中的蔷薇正开得正是荼靡,一股清香暗自横渡。 从余府把一赫偷接出来,大家在车上简单的叙叙,就直接奔至上海。强龙难按地头蛇,所有人都不敢放松,怕余冰臣发现后追上来。 一赫不停祈祷上帝护佑,玥莹平安,希望余冰臣不会为难她。 凯瑟琳抱着虚弱的一赫,忧心忡忡。一路上她在不停的喘息,剧烈的咳嗽,整个人一会寒颤、一会喊热,眼睛却一直死死盯着前方,不断追问金怀雪,到上海了吗?离上海还有多远? 金怀雪把车开得飞驰,上海近在眼前。不多时便驶入四马路。 “咳、咳……"一赫猛烈咳嗽,心脏在强力抗议 “金先生,这样不行,请直接把车开往仁济医馆,赫赫的病已经拖不起,她需要医生和休息。" “不不不。凯瑟琳……"一赫用力反对:“我要马上去见记者,怀雪我……一定要去……我要去和大家把事情说清楚……" 一贯宠爱她的凯瑟琳对她不珍视生命的行为感到愤怒,指责她的自私“you'rekiddingaboutlift!" "Catherine,ifIdon'tgo.David'sliftwillbeajoke." 心中的执念不仅是洗刷流言,更是为了德谦。 她的生命也许行到油尽灯枯的最后旅程,但德谦未来的路还很长,他的人生不能永远生活在她的阴影里,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她要终止这场荒唐。 他要她堂堂正正站在阳光下,她何尝不是如此希望他? 他能为她做的,她同样会为她去完成,哪怕付出自己的生命。 “赫赫,难道戴维比你的生命更重要吗?” 一赫已经完全没有力气,只能轻轻点头回答凯瑟琳“是”。 “一赫……你这个傻瓜。”甄臻忍不住在一旁流下泪来,她虽然深爱金怀雪,相比之下却远远不及一赫爱德谦。 “怀雪,到会场还有多久?你不能再快一点吗?” “快了,几分钟。”面对妻子的催促,金怀雪把油门一踩到底,车轮子都差点飞出去。 甄臻紧紧抱住一赫的肩,不停的鼓励:“一赫,再坚持一会,一会就到。” 查理饭店已经聚集大批记者,有一部分是瘦柳召集来的朋友,更多是为沈一赫的名声吸引而来的各路人马。 万国博览会金奖——沈一赫先生得奖后第一次接受的公开正式采访。不但整个上海滩的记者闻风而动,就是全国的报社记者能来的都赶过来凑热闹。所有人都在翘首期待这个沈一赫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 包绕在她身上的迷题太多太多,是什么样的女人,和余冰臣是什么关系,和袁克放又是如何,她谁的太太,谁又是她真正的爱人。随便哪一条拿出来都可以写一本小说了。 金怀雪的车刚驶到会场门口时,会场中的记者们早闻风而动,他们为了争夺先机纷纷冲了出来,举起相机、闪光灯对坐在车里的一赫一顿猛拍。每一个人都唯恐落后抢着向一赫提问: “请问,你是沈先生吗?” “沈先生,请你谈谈参加万国博览会的感想好吗?” “沈先生,你能讲讲是如何走上刺绣道路的吗?” “……" 记者们相互挤兑得东倒西歪,在车窗外你挤我推,瘦柳维持秩序的声音完全淹没在人海中。 冲破樊篱 2 记者们相互挤兑得东倒西歪,在车窗外你挤我推,瘦柳维持秩序的声音完全淹没在人海中。 一赫看攒动的人头,不知道该先回答谁的问题。 下车是不可能,甄臻当机立断摇下车窗,让一赫在车上接受采访。 “沈先生,作为第一次在万国博览会上得奖的中国人,你能谈谈此刻的感想吗?” 一赫清了清嗓子,拘束的道:“我只能说……我……很高兴。” “能说说你和工商部的袁总长是什么关系吗?” 问过轻松客套的,立马不客气起来。一个带眼镜的瘦高记者机关枪似的问道:“沈先生你到底是谁的妻子?方便可以说一下吗?” “你是在什么时候认识袁总长的,是在做余太太的时候吗?” “是啊,我到底该称呼你余太太还是袁太太?” 人群发出闷笑。 尖锐的问题接踵而至,甄臻看着一赫的脸,她的身体已难,还要回答这些令人难堪的问题实在残忍。 可要是回答不清楚,只会被人诟病。 一赫握紧拳头,泪水盈眶。 她最抵触被人问起过去,偏偏所有人好奇的就是她的隐私。 “沈先生……" “沈先生,请你回答。” “沈先生——" 一赫深吸口气,抬起头来,慢慢答到:“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接受采访。这些问题我也只回答一次。刺绣是我生命最重要的一部分,我的儿童时代、少女时代、青年时代全是刺绣,每日伏在绣架上的时间超过十个小时。但在这份金奖的奖牌中,我的努力只有很少的一部分,那位激发我、鼓励我、将我带到巅峰的人才是金牌背后默默无闻的真正英雄。没有他就不会有我,不会有今天在这里接受你们采访的沈一赫。是他教会我真正的爱情不是树荫下的甜言蜜语,不是眼泪,更不是强迫。爱情是共同平等基础上的相互成长。是他教会我,刺绣是艺术而不是简单的生财机器。他让我做自己,不要做任何人的附属,他让我保留自己的姓氏,永远做最真实的自己;他包容我所有的缺点,接受我的残缺和不完美……他珍惜我,比我更珍惜我自己……一个人遇到爱不难,难的是了解和懂得……"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窗外的记者鸦雀无声,都在用纸笔飞速进行记录,脑子在飞速分析。 凯瑟琳握紧一赫的手,示意她平复一会心情。 “我要说完……”一赫无力地低叹:“所以……我爱他,非常非常爱他。无论大家说什么,怎么说,我们都视对方为生命伴侣……这就是我要说的全部。” “那么余冰臣,你可以说几句吗?沈先生。” “关于余先生,我们很早、很早就结束了。余先生陪伴我度过的日子,我将在心底铭记,谢谢他,也谢谢大家……" 说到最后,她耗尽最后的力气,倒靠在凯瑟琳身上昏迷过去。 “一赫、一赫!”甄臻流着流泪,不禁大叫丈夫:“怀雪,快去医院,一赫不行了!” 匆匆结束采访,金怀雪用最快的速度赶往仁济。 兵贵神速,混乱中结束采访后,各家报社记者都用最快的速度将沈一赫的故事印刷成铅字见诸报端发表。 而这时杭瘦柳拿出了一赫的休书、仁济医馆提供了沈一赫在上海治疗期间的病历以及她在“瘦柳画室”的月份牌旧作……这些都可以证明一赫早几年就离开了余冰臣,一直在上海自力更生。金怀雪、甄臻、凯瑟琳、沈右横、保罗、张榫……凡是认识和了解一赫的人无不在对记者诉说,他们所认识的沈一赫是怎样一个人,他们只知道她身边有个袁克放,从不知道余冰臣是谁。去木渎、吴门县采访的记者打探到的情况也是如此,沈一赫早被余冰臣休弃,只要是若微熟悉的人都知道,当年一赫离开余家是何样一种情景和惨状。 时光在每个人身上烙下痕迹,但它不会忘记你是付出还是亏欠。 “号外号外——"小报童们把手里油墨浓重的报纸发向了每家每户。 袁总理家也不例外拿到一份热气腾腾的晚报。 晚报上各家之谈都有,不过在瘦柳和怀雪的筹划下,更多的是把沈一赫描绘为冲破压迫藩篱的新时代坚强女性,她勇敢努力,为自己而活。 她不需要怜悯和同情,要的是理解。 “你看现在该怎么办?”郑夫人把报纸上的内容读了好几遍,真不知道如何是好,“她好像怀孕了,这孩子如果是德谦的,你再这么固执,孙子将来会恨我们的。” “哼——”袁父胡子一翘,鼻子重重哼了一下。 郑夫人看他没有出声,知道事情可能暗含转机,立即粘过去揉着袁父的肩膀道:“离开北平这么久怪想念的,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上海再好,也没有自己家里舒坦。我现在只想喝一碗热乎乎的豆汁。” 袁父觑了妻子一眼,知道她是撺掇着他走。 “那我们是两个人回去还是三个人回去?” 郑夫人的苦瓜脸绽放出笑容,笑道:“自然是我们两个回去,孩子们的事情就让孩子们自己去解决吧。” 袁父长叹,知道再坚持下去只怕会闹出人命。到那时后悔就迟了。 “你要转告德谦,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将来是苦是难不要怨恨别人。” “知道了、知道了。”郑夫人听他松口,乐滋滋的小跑下楼,把好消息告知儿子去了。 袁父雷厉风行,带着郑夫人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上海。 他们像一阵龙卷风,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袁克放还来不及回想,留给他的只是一地狼藉。 “七爷,要备车吗?” “张榫?”隔了二个月再见到好兄弟,袁克放又惊又喜。 张榫点点头,自报来处:“总理把我调到军部受训,才把我调回来。” 看来这段辰光张榫也过得不爽。 “沈一赫在仁济医馆,七爷,我们现在就去吗?” “当然、当然。” 他的心已经早飞了过去。 最终的最终 是我爱你 (结局) 他的心已经早飞了过去。 隔了整整五个月,他迫不及待要见一赫。 不知她变得怎样,是瘦了还是胖了? “七爷,你要有个准备,沈一赫好像怀孕了,五个多月,现在情况……不太好……"这些事情都是郑夫人交代张榫转告德谦的,就是想给他一点心理准备。 袁克放震惊地看着张榫,惊讶得嘴巴张成圆形。一赫身体长期不好,可她在仁济医馆他是一点没想到会是怀孕。 会有多不好? 他不敢问张榫,甚至不敢去想。 仁济医馆前门聚集大批记者,他们都是来探听消息,张榫把车停到住院楼后门,袁克放孤身一人悄悄上去。 红砖砌成的三层小楼,完全仿制美式病房的高大宽敞,高大的落地窗户,木质地板。 凯瑟琳在病房门口的长椅子上哀泣,看见他走来,激动地站起来:“喔,戴维,你怎么才来……” “凯瑟琳。” 两人均潮湿了眼帘,在病房外拥抱一下。 “赫赫怎么样?”他要疯了,立即要进去。 “不,戴维,你暂时不能进去,医生正在为赫进行治疗。” 焦急的苦等片刻,主治医生终于出来。 “医生,我夫人的病情如何?我可以进去看她吗?” 主治医生摘下口罩,乃是一位白皮肤、高鼻梁的年轻女子,目光坚毅,十分漂亮,却掩不了满脸疲倦。 “目前夫人的病情十分严重,已经错过了治疗的最佳时间。现在她不仅有流产先兆兼并妊娠综合症,昨天晚上我们已经抢救一晚,就在刚才还发生一次抽搐。” 袁克放五脏俱焚,心痛如刀,“医生,求求你……我不能失去她。” 洋大夫责怨的看了看红着眼睛的他,显然是在说现在来后悔求医生,早先干嘛去了? “你夫人这种情况最好在三个月以前能终止怀孕,现在胎儿已经五个多月,再来终止妊娠对母体的危险也非常大,但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可是你的太太坚持要孩子,完全不合作。” 袁克放没想到情况已经变得如此糟糕。 他和一赫的孩子,光是听说要放弃他都十二分舍不得,何况是怀孕快五个月的一赫。 “医生,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既保大人又能兼顾孩子……我太太很喜欢小孩。” 女医生生气的说道:“先生,医学是严谨的科学。也请你相信我的专业。如果有其他的办法难道我藏着不告诉你吗?时间宝贵,拖一分钟,母亲的性命就多一分钟危险。如果再发生一次抽搐,谁也不能保证能挽救回来,请你们及早决定。而且请务必考虑仔细,每个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 说完,女医生怒冲冲地回医生办公室去了。 “戴维,霍医生是直性子,说话耿直。但医技优秀,是全上海最好的妇产科医生。” 袁克放苦笑,他现在哪里有心情去计较一个医生的态度,他全心都是一赫、一赫。 要是霍医生能妙手回春医治得好一赫,就是打他、骂他、踢他,他都心甘情愿。 病房里非常暗,落地窗拉上了厚厚的窗帘不见光线。 一赫躺在床上,小巧的身体在被单底下薄薄只有一层,打吊瓶的手干瘦细小,无力地摆在身旁,唯独肚子隆得高高。 他慢慢走近,凝视她的睡颜,压抑不住悲伤的情绪,大手轻轻抚上她高起的肚子,肚皮下孩子像是感受到父亲的温暖,用力动了一下。 他顿时泪水奔流,哽咽着说:“对不起……你不要怪妈妈,是爸爸的决定……" 一赫听到他的声音,睁起大大的眼睛和他对视,见面的喜悦、快乐全被他的话冲走。 “不——"终于眼泪涌出眼眶,她悲伤的大哭起来:“德谦——我不——我要他,我要——" “赫赫——赫赫——"他用力把她搂在怀里,她是他失而复得的珍宝,他最心痛的心痛,“对不起,对不起……赫赫——赫赫,原谅我的自私,原谅我太爱你……" “不——德谦,你摸摸小囡,你摸摸她……她是我们的孩子啊……” 她抓着她的手往肚子上放去,他伤心欲绝,难过得不敢再去体会胎动。 她哭得气促,倒在他怀里抽噎,他的吻如雨点落在她消瘦的脸蛋上,哀求着:“相信我,赫赫,这是最好的办法。我们要相信医生,相信医学。” “德谦,德谦。我可以的……我一定可以把小囡生下来……求求你……我想要我们的孩子……"一赫的手在他身上、脸上摩挲着,像小孩般无助,“我想要一个你的孩子……" 她哭得他心都碎了,吻着她的脸,两人的泪水融合在一起。 “赫赫,你是逼我去死吗?” 她“呜呜”哭着摇头。 “你这么做就是逼我去死。没有你,有孩子,你叫我怎么面对他?如果你们都走了,我又该怎么办?赫赫,你只想自己要做母亲,你想一想我,好不好?如果换作你,你是要孩子还是要我呢?你是不是还是要孩子不要我?” 他的质问击碎了她的心,她哭泣着摇头,绝望无助。 “赫赫,这一次,你就听我的好不好?将来我们还有好长远好长远的路要走,你不要扔下我一个人走。” 她最无力招架他的话,他说什么她都从没反对到底过。 可是这次,她真不想答应。 “德谦、抱我、抱……冷……冷……"一赫分不清脸上的是汗还是泪,只感到身体抖得厉害,寒颤阵阵。可怖的濒死感再一次席卷而来。 “赫赫、赫赫……你哪里冷?是身上?还是脚?还是手?” 他也乱到极点,手伸到被褥底下胡乱摸着,被褥底下黏糊糊的发潮,拿出来一看,手指上殷红的全是血液。 “医生——医生——" 痛! 好痛。 一赫感到全身的力气在随着孩子一起慢慢脱离她的子宫。 “医生,救救她、救救她——我同意手术、请马上手术——" 车轮滚动,她被抬着、推着送入了手术室。 德谦、德谦! 我的小囡、小囡…… 宫腔肌肉一阵阵收缩,一赫痛得尖叫。 “啊……啊……" 五个月大的胎儿流下来的过程就和生孩子完全一样,母亲遭受的痛苦不会减少分毫,唯一不同的是生下足月的胎儿母亲能享受为人母的幸福,而一赫则完全不会有那么幸运。 嚷到最后,她乏力得再嚷不出一丝声音。感觉黑夜漫长得宛如一个世纪。 母子连心,当孩子滑落身体的那一刻,一赫像听见他的哭泣,从昏迷中挣扎着喊道:“孩子……我的孩子……" 伸出的手在空中绝望地飞舞两下,重重垂落下去。 霍医生无奈地看着产床上的一赫,叹息着用包布把紫红的胎儿包裹起来,抱到手术室外。 娇弱的婴孩像枯萎的花,骨瘦如柴,皮肤薄脆,他像小绵羊哼哼两下,小手挥了几下。 “他……他还有救吗?”只看一眼,袁克放便泪水奔涌不忍再看,更不敢抱他。 “不能,因为他已经死了。” 孩子的脸渐渐变成灰色,再没动弹。 他再控制不住,捂住嘴不让自己的哭声惊动仍在手术室里的一赫。 “请……请不要告诉我的妻子,关于孩子什么都不要说。”他伤心中又庆幸这悲伤的一刻一赫没有看见,只有他目睹孩子的离去。 “孩子已经回上帝的身边了。”霍医生把孩子交到凯瑟琳手里,“为他做一个弥撒,在坟墓上竖一个小天使,他的母亲会感激不尽。” 凯瑟琳点点头,热泪滴在婴儿冷却的肌肤上。 袁克放不准任何人在一赫面前提起孩子的事,也一律不得回答她关于孩子的任何问题。 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打击一赫恢复得极慢、极慢。她退化为一个孩子,在袁克放面前肆意流泪,常常吵着、闹着、哭着、怨怪着。 ”德谦,他是男孩还是女孩?他哭了一声没有?” 他愣愣看她,眼眶微红,把她抱在怀里。 “都过去了,赫赫,都过去了。” “德谦——你为什么要同意手术啊!为什么——"一赫嚎啕大哭她像要流尽一生的眼泪,把身体的水分都哭完才罢休。 在袁克放的高压态势之下,没有记者敢再来骚扰一赫。报纸上的风波已经被其他时新新闻取代,沈一赫的故事已经是昨日旧事。 对于余冰臣,他恨的不仅仅是他对一赫的禁锢,更多是因为他的优柔延误了治疗,导致一赫因为孩子遭受的剧痛。 一赫在医院躺了小半年,总是低低发热。恢复虽慢也是在恢复,有袁克放衣不解带,日夜不离的守护;有朋友热心热情的探望;有家人细心体贴的照顾一切总归朝着好的方向走去。 经过这件事,袁克放像变了一个人,更加坚定、成熟、稳重。 肇君被从木渎接到上海,在木渎住了几个月后,他京片子全改成了吴侬软语。把“妈妈”叫“姆妈”,把“阿姨”叫“娘娘”,指着细宝姐姐说是媳妇儿。 可爱的肇君暂时冲散了一赫失子的悲伤,她慢慢学习战胜痛苦,努力地生活下去。 久违的笑容和欢乐再次降临在这多创的三口之家。 在一赫好得差不多可以出院的时候,突然又高烧起来,混混呼呼躺在床上。 “大概是你昨日陪肇君游戏时出了汗没有及时更衣。那只好在医院多住几天。”他安慰病榻上嘟嘴的妻子,坐在床边给她念新闻报纸,念完新闻她还没睡着,接着念广告、念启示、念招聘、念租房信息,最后念到古怪的母子脱离关系的启示时哈哈大笑。 他吻吻她的唇,两人十指紧扣。 也许注定他们不能拥有自己的孩子,但彼此相爱就胜过万万千。 “德谦,我想睡了。” “好。你安心困,我待会叫你。” 她抿嘴含笑,他居然把睡称为困…… 一赫长困一觉,再睁开眼时,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的人已经换了一个。 看见她醒来,坐着的男人站了起来,他拿着手杖贴近她的床,等了很久,颤然伸出右手摸了摸她头顶的乌发。 他说:“一赫,对不起啊。” “没关系。”她摇摇头,重新缩到被子里闭上眼睛。 若一段感情能有所收获,就不算是坏感情。只是有些人的相遇是一生一世的相守,有些的相遇是为了分离后遇见那个更好的人。 长睡一觉,醒来后身体充满力量,神清气爽。窗外微风阵阵,医院里消毒水味淡淡散来。 她骨碌碌转着眼睛在房间搜索,分不清今昔是何年? “呵呵,爸爸、爸爸——" 袁克放抱着肇君在窗边玩耍,三岁的肇君看见妈妈醒来,大喊:“姆妈、姆妈!” 他跳上床,搂着一赫的脸大亲特亲,“姆妈、姆妈”大叫。 “乖儿子。”一赫幸福地抱住肇君,眼睛看着心爱的男人。 他带笑看她,额角处有处浅浅的瘀伤。 “刚才是不是有谁来过?”她有点不确信刚才的是梦还是真实。 他摇头,“你做梦了吧?是梦到谁了吗?” 原来是梦。 一赫想了想,亦摇头,朝他伸手。 过去已经完全过去了。 她亦不要记得那些悲伤、泪流、伤害…… 只要伸手抱紧眼前的爱人,憧憬未来。 番外 小儿女们 沈一赫醉心刺绣,巴望着能把这门古老的手艺代代传下去。她对余依依的期待特别大,大家也知道,沈大师是在把小依依当接班人培养哩。 所以每当余依依在刺绣上有一点点的进步,一赫都很高兴,简直比自己取得成绩还要高兴。 可今天她十分不高兴,应该说是非常生气。 一向温和不高声言语的一赫冷着脸命令依依在父母的牌位前跪下,同时跪着的还有养子袁肇君。 “七婶婶……”依依从未见过沈一赫这么疾言厉色,害怕得哭起来,“对不起,我知错了……” “你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吗?” “知道。”依依一边流泪一边点头:“我不该贪玩,不该说谎,不该辜负婶婶和叔叔对我的期待,不该对不起死去的爸爸、妈妈。七婶,我下次再不敢犯了,一定听你的话好好刺绣!” 依依痛哭流涕的忏悔让一赫的怒火稍微下去一点,她把脸转向儿子。 袁肇君被母亲严厉的目光瞪得弹了一下,立即为自己辩解:“妈,这事不怪我,是依依一直威胁我。我迫于无奈才请细宝姐姐绣了百花图回来交差……” “唔……才不是。”依依哭得稀里哗啦:“婶婶,是肇君硬要我绣一幅十字绣的青鸟送给珈蓝,我说七婶交待要绣百花屏风,你就说,去找细宝姐……” “啊呀,余依依你--你也太小人了吧!怎么把珈蓝的事情都说出来了啊!珈蓝又没得罪你!” “珈蓝没得罪我,你袁肇君得罪了我!” “我得罪你什么?你自己明明讨厌死刺绣,还说一上绣棚就像上坟一样。我随口一说大不了上街面买个百花屏风,你高兴得什么似的。” “袁肇君,你胡说!” “余依依,是你有嘴说没种承认!只知道在背后嘀咕,说刺绣老土死了,一点不喜欢。你有胆子就现在对妈妈说,你到底喜不喜欢刺绣!” 余依依被激得脸都紫了,跳起来掐袁肇君的脖子。 “袁肇君,我和你拼了!” 两个小孩顿时扭成一团,你也不让我,我也不让你,你揪我头发,我拽你眼镜,手不够用时,牙齿来凑。 一赫根本拉不开两人,唤来众人,大伙七手八脚才把两人分开。各自关到房间,面壁思过去。 袁克放刚一进家门,就听说了孩子们调皮。 “夫人呢?” “夫人气坏了,躺在床上流眼泪,什么都不肯吃。” 不吃东西可怎么行?人是铁饭是钢啊! 袁克放换好衣服,先去看了两个孩子,再去安抚妻子。 进了卧室,一赫的情况果然和侍女说的一样,只是没哭了,正斜靠在枕头上托着腮,满腹心事的模样。 他们已经做了十几年夫妻,老夫老妻的,可他总还是看不腻她。 时间催人老,一赫许是刺绣静得太厉害,时光在她身上流淌得也格外慢些。眼角虽然生了几条浅浅的笑纹,目光却依旧纯净。身材丰润些,女子不宜太瘦,她圆润的有风姿,腰身细细的,上围和臀部稍肥硕一点。 真是该瘦的地方瘦,该肥的地方肥。袁克放爱不释手,两人恩爱得让人脸红。 “多大的人,教训孩子居然把自己弄哭,还气得吃不下饭。我可听说,肇君和依依可吃得又香又多。肇君晚上还吵着要吃鸡腿。” 一赫对他翻了个白眼,把枕头抱到怀里:“我只是让他们闭门思过,又没说不许他们吃饭。” 袁克放笑着把一赫怀里的枕头扯掉,“你也知道不能饿着那两个小鬼,更加不能饿着自己了啊!” 侍女立即在床上放上一张小方桌,摆上几碟小菜、素包子和小米粥。 “多少吃一点,吃饱了才有力气去骂人。” “我哪里有骂他们?我一共才说了三句话。他们俩自己狗咬狗。你说可气不可气,现在的孩子真不知道脑袋里想些什么。”一赫用银汤匙搅动热烫的小米粥,她也憋了一天,刚好也需要向人倾诉倾诉。 “我是心痛,他们太不争气。肇君就不说了,我对他也不抱希望。可依依怎么能说,上绣棚像上坟一样的话?刺绣有这么令她讨厌吗?她不成器,我怎么对得起玥莹和余冰臣?” 袁克放静静陪妻子坐着,听她发牢骚。 “依依怎么就体会不到我的苦心?我真是不懂这个孩子,手笨可以慢慢学,五年、十年。只要我有一口口气在,就会好好教她。” “依依不是蠢笨的人,学别的都很快。钢琴也弹得,芭蕾也跳的。可能真的是不喜欢刺绣。你别逼她,也别逼自己!” “我也不想逼她。”一赫长叹一大口气,心口闷闷地:“对她我总有一份责任,要是没把她带好,总感到过意不去。再说,刺绣这门手艺,虽是小技、老古董,可也要有人继承下去。你也不传承,我不传承,百年后那真只有去博物馆看了。” 袁克放脱了鞋,挨着爱妻坐下,把她的发丝拢到耳后,在她耳旁轻呵:“你别自责,事情的发展总是波浪向前。刺绣走了千年,宋明清有过高潮,到你身上又是一个高峰。刚好现在是在下坡方向,走完了下坡不就往上走了,时代造就大师,一个大师要等待百年,这不是你着急努力培养就会出现的。依依没有刺绣的心,玥莹是最豁达的人。我想,如果他们在世,也一定会尊重依依的意思。” “你是来为他们说好话的吗?难道还是我错了!”一赫斜眼瞪他,话里满满醋意。 “你怎么会错了?”袁克放把娇妻搂在怀里揉搓着,小心翼翼哄着:“我刚还去严厉的批评了他们,要他们来给你赔礼道歉,磕头认错。” 一赫被抚得燥热,在他怀里扭捏一下,“你这人说的我像母夜叉似的。” “母夜叉……也是我最喜欢的母夜叉……” 他轻轻慢慢吻着,从她的脸滑到颈,游移往下,再往下后就只听见一片软声轻笑。 这些年,一赫在刺绣上得了无数荣誉、名望地位。走到外面,谁都知道沈一赫是刺绣大师,她的作品皆是国宝。可无论沈一赫的名气多大,多响亮,也改变不了刺绣这门古老技艺的全面衰落。 洋人的棉纱、印染通过打开的国门大举进来,新式渲染的布料铺天盖地便宜又漂亮,谁都喜欢。女孩们不是忙着去新学堂念书就是去纺织厂做女工,越来越没有人会呆在家里绣女红。 刺绣的凋敝,人才的凋零,使得刺绣这门行当越走越窄。 一赫想到的不光是她个人荣辱,更多的是刺绣的未来。连她身边最近、最亲的孩子都不愿继承,她还有什么立场去说服别人投身其中。 春风一歇,你侬我侬,袁克放打来热水,亲自侍候妻子清洗干净。一赫心情舒畅,红润润的脸蛋瓜子烧烧的烫。洗着洗着,两人又在床上缠绵到一起,难舍难分。 “你--刚才去看依依,她还好吗?”一赫小声问他。 “哭得一抽一抽,一个劲保证将来要好好刺绣再不偷懒。” 一赫笑了起来。 大家都知道依依最是没心没肺的孩子,天塌了,倒下去就睡。 “罢了,罢了。强扭的瓜不甜,他们想做什么做什么吧。” “喔,终于改变主意了。” “是啊!” 一赫笑着推推他的肩膀,要他下床。 “去把依依叫来。” 余依依姑娘天不怕地不怕最怕七婶婶生气。其实七婶婶最温和,从不骂人。可不知道为什么,每当七婶婶的大眼睛充满幽怨地看着她时,她就想哭。她其实不笨,但一拿起针就笨手笨脚,最简单的针法也绣不好,她也希望自己可以像母亲刻苦机敏或者像七婶婶天赋超人,可她什么都没有。 “依依,你是真不喜欢刺绣吗?” 依依姑娘抽泣着哭着点点头,马上又惶恐地摇头。 “七婶婶,以后我会努力刺绣的,你就原谅我吧……” “唉——你这傻孩子。”一赫把依依的手放到自己的手掌心里摩挲着:“依依,不喜欢刺绣就不喜欢吧,七婶婶再也不会逼你了。你的开心和快乐才是七婶和七叔最想看到的。如果刺绣不能带给你快乐的话,勉强去学是坚持不到最后的,终归要放弃的话,早放弃还可以早少受一些苦。” “七婶婶——谢谢你——" 依依又感动又伤心,没想到七婶婶会这么通情达理,终于让她放下心里压着的大石头。 “傻孩子。” 哭过一阵,依依抽噎着还在收泪。冷不丁一赫突然问:“依依,肇君为什么要你绣十字绣给伽蓝?” “他们在交往呗!” “喔,交往是吧……” “不、也不是……” 依依说完,就发现自己说错话了,急得冒汗。 不用刺绣高兴过头,一时嘴快把珈蓝是肇君女朋友的事都说出来。 “七婶婶,我——" “依依,你先出去,顺便把洋瓷花瓶里插的鸡毛掸子拿过来。” 这样的七婶婶实在太可怕,眼神凌厉,声音却平静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一丝波澜都没有。 依依战战兢兢拿来鸡毛掸子。定制的鸡毛掸子,不用来扫尘,专治屁股发痒的袁肇君。特别粗,特别长,打起人来又疼又省力,很快就可以屁股开花。 “依依,你叫肇君过来。” “是……" 那天夜里,整条大街都听见此起彼伏的掸子炒肉和袁肇君的鬼喊鬼叫。 “余依依,你这个——叛徒——啊——妈——好痛、好痛——” 番外 懒骨头 一赫最近很忙。 别人到了她这个年纪,孩子也大了,丈夫也安生了,往往是开始筹划安逸晚年生活的时候。 人到四十往后,我家的沈大师倒越活越折腾。 这是儿子肇君的原话,算不得批评吧,但也绝不会是什么好话。 袁克放听了嗯了一声没否认,那就是赞同了呗。 他可不是也觉得沈一赫社会职务太多。刺绣学校董事,国家特一级刺绣大师……只要和刺绣挂名的都来找她。已经忙到发晕,还要每周亲自去刺绣研习班教课,示范。 回到家里和家人说不得几句话就嚷累,要睡觉。 最近更是忙了,刚去东瀛进行经验交流。刺绣作品在东瀛引起轰动,慕名来学习刺绣的人现在都有外国人了。 累起来,一赫真感到力不从心。 岁月不饶人。 比起往年好容易困、好容易累。在研习班蹲下来和学生示范绣了两针,站起来就头昏眼花,差点晕倒。 学生们热心,一定要请校医为她检查。校医谨慎,把病情、症状全部询问一遍,不敢妄下诊断,支支吾吾说不清所以然,只请沈董事快点去大医院。 “年纪大了,难免有些毛病。” 一赫笑着安慰担心的学生,其实自己心底也慌。年轻时不知道爱惜身体,临老临老就要吃亏了。 安逸快二十年,她也软弱了,还没到医院光想到最坏的情况,腿就虚软地像海绵。 西洋医院很干净,大夫也很和蔼,看她这贵妇人的软弱样子先给一张床让她躺下。 检查完毕,医生嘱咐她好好休息。 一赫把被子拉起来遮住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袁克放匆匆赶来,进门就问:“到底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一赫不说话,指了指对面的医生办公室,“医生要你进去。” 医生要和家属谈病情,十之八九情况不乐观。 袁克放脸色一凛,不热的天,鼻尖都冒出汗来。 亲了亲妻子的额头,转身去了医生办公室。 他的背影有点慌张喔! 一赫赖在床上翻来覆去。 医院嘛,她不陌生,得痨病快死的时候就在医院待了快一年。 那时候人年轻,闷得她像笼子里的鸟,差点死掉。现在想想,有那么一段诸事不理专属自己的时间也是挺美的。现在她求都求不来那样的时光。 这次是不是又要在医院住几个月? 袁克放和医生叽叽咕咕谈了几个时辰。一赫等得肚子都饿了,翻身下床,整了整衣衫。出了病房,发现袁克放正坐在走廊靠墙的木椅子上发呆。 她走过去,推了推丈夫的肩膀,瓮声瓮气的说:“我饿了。” 袁克放愣愣地看着她。 一赫被他看得面红耳赤,低头又说一次:“我饿了。”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医生说孕妇不能饿——喂——袁总长,别人会笑的……" “让他们笑去。” 袁克放用力抱住妻子,用力地嗅她身上的味道。是花香、蜂蜜、面包、牛奶混合的香味,是新生婴儿降生的味道。 一赫把头埋在他的颈窝,烦恼的说:“回家该怎么跟大伙说……都这岁数……丢死人了。” “哪里丢人!”袁克放霸气的说:“夫妻生儿育女天经地义。” 她依偎在他怀里甜蜜的笑了。 怀孕完全是意料之外,什么时候怀的一赫都说不清楚。最近几个月她忙得昏天黑地,连月信迟了都没察觉。医生估摸日子,四个月是有的。 不知不觉就过了最危险的前三个月,这算不算傻人有傻福? 医生也说,虽然是高龄产妇危险性高,但不表示不能生孩子,只要定时复诊,有不舒服及时来医院,平安生下健康宝宝是完全有可能的。 听了医生的话,袁克放才像吃了定心丸。 婆婆郑夫人一直期盼一赫能开枝散叶,明里暗里,吃的补的调理的不知送了多少,折腾了十几年愣是没动静。随着一赫年纪越来越大才不得不死了这份心。现在得了媳妇怀孕的消息,喜得不得了,想这么多年诚心供奉的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终于显灵。不然,媳妇哪里会这么大年纪还能怀孕。 袁肇君知道自己要做哥哥了,眼珠子直往妈妈腰腹上瞄,看得一赫不好意思的紧。 这臭小子看完不算,还揶揄一赫:“妈,你这是老蚌生珠啊!” 被袁克放一脚踢出去。 肇君摸着踢疼的屁股,跳起脚冲房里的父母大喊:“妈,要生就生个弟弟!我可以带他去踢球。千万、千万别生妹妹,小丫头片子可爱哭哩,讨厌死了!” 一赫听了哭笑不得,这哪里像快二十岁哥哥说的话。还大学生,真是长不大的孩子。 生男生女且是她能决定的?但是肇君说出了婆婆和家族长辈的心愿,男孩女孩都行,最好能生个男孩。 年纪看涨到底比不上年轻人轻松,随着肚子一天天长大,一赫的行动也越来越笨重。 所有的杂事都停下了,一切的社会职务也卸下了。她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全心全意生孩子。 袁克放既不出门也不去工作,美名其曰:“在家安胎。” 一赫好笑的问他:“我是怀孕才安胎,你又没怀孕安什么胎?” 他振振有词云:“我是陪你安胎。” 八个月的时候,一赫的脚肿得厉害,鞋都穿不下,每天躺在床上哪里都不能去。 袁克放怕她闷,两个人睡在床上磕瓜子说悄悄话。 “我现在是不是丑了?” “哪里丑?我不觉得。”他把磕出来的瓜子仁用嘴递到她嘴里,“反正你从来也没有好看过。” “去死。” 一赫抡起小手笑嘻嘻地打他,他拿手格挡,瓜子壳翻了一床都是。 “讨厌,你看你弄得到处都是,真是老东西了,拿东西都拿不住。” “我是老东西,你是什么?老太婆!我们正好一对。” 他也不恼,伸手挠她腰肢,一赫怕痒,笑得眼泪都出来。怕惊扰胎儿,也不敢太闹,两人收拾好床铺,重新脸对着脸躺下来。 他的手慢慢在她圆鼓鼓的肚皮上摸着,边问边想:“我倒是好奇,这孩子是哪天怀上的?是不是你在东瀛时,我去看你的那个晚上吗?” 一赫歪着头,眯着眼睛笑。 那个晚上气氛倒是很温馨,她在东瀛做刺绣交流。去了一个多月,有一天傍晚他突然就出现在她旅馆房间里。 然后,他们一起去泡温泉。露天男女和浴的那种。 天空飘着雪花儿,水蒸汽白茫茫的。他像鱼一样游过来,顺着指甲吻遍她的全身…… “不是那次。”一赫朝他摇头,娇媚的说:“好像还要早一点。” 袁克放的手指在她肚脐眼上打着圈圈,“还早?那就是去日本之前的那晚上。” 她去东瀛的交流期有六十天,临行前的头几天都很火热,一赫都不满他那饿狼扑食的凶残,差点把她的骨头都撞散了。 “哎——"一赫打了个哈欠,眼皮子开始打架:“日盼夜盼的时候小囡不来,不盼了,小囡倒来了……我怎么做什么事都比别人晚,年纪大了,还要带小囡……" “晚来总比不来要好,我们的小囡将来一定是很厉害的人。”袁克放柔柔地把手贴在她的肚皮上,底下的温度徐徐传来,有时候还能感受到小囡在里面运动。 “小囡不仅厉害而且还是一个健康的懒孩子。” 一赫大笑:“懒骨头从没有健康的。” “我家的小囡就是!” 番外 袁小囡 爸爸说小囡是懒孩子真没错,在妈妈肚子里睡了九个半月还不肯出来。把妈妈的肚子涨得像个笸箩,急坏了疼爱妈妈的爸爸。 小囡太大,生不下来。 妈妈被送到西洋医院,医生说只能做手术切开肚子把小囡拽出来。 哥哥说,当时爸爸吓得脸都白了,居然糊涂的问医生,可不可以不生小囡算了! 看吧,关键时刻爸爸只要妈妈不要小囡。 妈妈比爸爸坚强多了,为了小囡什么苦都不怕。 妈妈真是小囡的好妈妈。 小囡生出来的时候有九斤重喔! 医生们啧啧称奇,说我是他们医院接生以来最重的小囡。所有的护士姐姐都来看我,夸我又白又胖,头发都长到肩膀,比满月的小囡都大。 虽然我是女孩,可大家都很爱我,爸爸妈妈就不用说了。 哥哥也宠我,我小嘴一嘟,哥哥就知道我在想什么。 爸爸妈妈要是出门不在家,哥哥就是我的保姆,他上街我也上街,他吃饭我也吃饭,他睡觉我也睡觉。哪怕他和女朋友约会也得带着我,大家可千万不要做我哥哥的女朋友啊,他太花心了,让我们诅咒他永远没老婆。 奶奶也很疼我,常常接我去大宅子里住。 大宅子里有许多的姐姐妹妹,哥哥弟弟,大家都在一起玩,有时候爸爸妈妈也会请他们来我家做客。 每次哥哥来大宅子接我,都喜欢把我架在他脖子上,望着满院跑的小毛头,兴冲冲的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小囡以后别嫁到外面去了,就在这宅门子里找一个吧。亲套亲,亲连亲,打断骨头连着筋。” “你怎么不在宅门子里找一个?”接我哥话茬的是三伯,他是军人,职业病就是又凶又恶,大家都怕他,特别是我哥。 我哥呵呵干笑,撇下一句:“不……不怎么样……" 架着我一阵风似的跑走了。 喔,我怎么忘了依依姐姐哩! 漂亮的依依姐姐,最好的姐姐常常偷偷买糖给我吃。 依依姐姐好喜欢和哥哥吵架啊,他们一见面就争个不停。 妈妈说,他们是闲的发慌,没事找事。 吵得妈妈头疼了。爸爸就会把他们大吼一顿,要他们滚出去。 我吃着棉花糖说:“依依姐姐,你要是嫁给我哥就好了。” 其实,我是想这样依依姐姐就可以永远留在我家给我买糖豆吃。 “好?有什么好?”依依姐姐红着脸使劲揉我的脸,“小囡不要胡说,谁嫁你哥谁倒八辈子血霉。” “你不想嫁我哥哥吗?”也是,谁爱嫁那么多女朋友的男孩子。 依依姐姐的脸越发红了,吱唔了半天也没说清楚愿意嫁还是不愿意。 不过第二天,依依姐姐上街给我买了好多好多糖豆啊,五颜六色,还要朱古力味的。我把糖豆藏在枕头套里面,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摸出来吃。 这是我快乐的小秘密,但很不幸,这个小秘密很快被哥哥发现了。 他把依依姐姐骂到哭,骂她没脑子。小囡还这么小,吃多了糖会坏牙的! 唉,他们总这样吵啊吵啊吵啊。 还是爸爸妈妈好,从不吵架。 妈妈好喜欢笑,抱着我也笑,看着我也笑,每天小囡、小囡的叫个不停。爸爸看见妈妈笑,他也就会笑。他每天都赫赫、赫赫念个不停。 赫赫是我妈妈的名字。 爸爸总对我说,小囡,你是爸爸最爱的宝贝。 “你骗人!”我翘起嘴巴,不高兴的说:“你总说最爱我,为什么晚上不让妈妈陪我睡觉,要陪你睡觉。” 妈妈听了,笑了一晚上。 晚上,爸爸又来撵我回房,我赖在妈妈怀里一边哭脸一边对爸爸说:“我和我自己的妈妈睡又不是和你的妈妈睡,你去找你自己的妈妈吧。” 爸爸气得吹胡子瞪眼。 妈妈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是不会告诉你,这些话是哥哥和依依姐姐教我说的。 哈哈,嘻嘻。 爸爸、妈妈、哥哥、我和依依姐姐。 我爱大家。 番外 女儿心事 上海是沈一赫的福地。 以前每年袁克放都带着她和肇君来上海住住,挑在不冷不热,不干不湿,不过节不过年的清闲档口。 看看山,看看水…… 看腻山水,还可以走亲访友,荡荡马路,去天蟾戏院听戏,再去老凤祥打两件首饰,就算故地重游了。 自从生下小囡后,一赫两、三年没来过上海。每次她一提,话还没说完。 袁总长立即抢话道:“小囡太小,长途旅行辛苦。你生她也差点把命搭上以后还是以保养身体为主,有些社会职务该辞就辞了,有些活动能不去就推了吧。” 一句话就回她死信,小囡不长大,她甭想出去。 袁总长早就对她在刺绣上花费太多时间而不满,现在正好拿小囡做子弹,哗啦啦砍倒一大片。 一赫抱着小囡横他一眼,虽有些不满他的武断,可小囡确实还小,她也舍不得离开她太久。 而这次甄臻和怀雪银婚纪念日早一年就下了帖子过来请的,彼此又那么好的朋友,不去不像话。 时光如晦,夫妻相守二十多年是运气更是一种福气。 一赫早放出话来,上海她是一定要去。要是袁总长怕小囡辛苦,不如自己在家带小囡吧。 袁总长立即表态,他们是一家人理应同进同退。 甄臻和怀雪的银婚纪念办得热闹,在查理大饭店大开宴席。人多、车多、孩子多,热闹得几乎可以用“兵荒马乱”来形容,大阵仗难免有招呼不周全的地方。好在袁家人都是能自娱自乐的人,只是看着满眼的人和千篇一律的流水席,一赫不由地怀念起二十多年前,甄臻选择西式婚礼时的大胆和洋气。年岁越长,越怕改变,越来越固步自封。 宴席散了几天,金夫人甄臻特意带着小女儿金秀颖来会好友,纯粹喝茶、聊天、叙旧。 秀颖豆蔻年华年纪和依依相仿,女孩子讨论一会服装、书籍、明星很快熟悉起来,依依又是热肠子,一会功夫就拉着新朋友的手去房间看她的宝贝去了。 “我们怎能不老?”一赫看着秀颖和依依的倩影笑着对金甄臻说:“我和你一起在瘦柳画室上班的事情还像在昨天,转眼孩子都这么大了。当时你我,谁会想到今日?” “可不是嘛。”甄臻也笑,白闪闪的珍珠耳环在灯下发光。她今天来不光是为了找一赫喝茶聊天叙旧,还有一半是为了下一代。 甄臻生养了五个孩子,除了最小的东齐是男孩,上面的都是女儿。女儿大了母亲就愁她嫁人,不但要丈夫好、家世好、更要公婆厚道,最后一条尤为重要。夫妻几十年,难免磕磕碰碰有不顺心的时候,公婆是做润滑剂还是做摩擦剂那就是很关键的了。甄臻自己就吃了这个亏,所以为女儿们选丈夫的时候格外谨慎。 “我今天早上在城隍庙遇到肇君和小囡了。” “来上海必定要去城隍庙轧轧闹猛。”一赫只好奇的问:“他们在干嘛?” “他们在简氏老铺吃馄饨面。”甄臻叹息一声,表扬道:“我见过那么多做哥哥带妹妹的,你家的肇君是最细致小心的。” 一赫笑着问:“你怎么看出他细致精心的呢?” “怕热馄饨烫着了小囡,用两片汤匙把馄饨放在中间——"甄臻举起手来学着肇君把馄饨放在汤匙中翻来翻去的动作:“他这样来回地捯饬凉了,再给小囡吃。我就走过去问他,'肇君,你这样倒来倒去多麻烦,何不用嘴巴吃凉'?你猜他怎么说?” 一赫摇头。 “他说,'甄臻阿姨,用嘴巴吹气会飞唾沫星子进去,脏。这样倒来倒去干净。'哎呦,一赫,你说这男孩子心怎么这么细?这么能体贴和关心人?” 一赫自谦道:“肇君是哥哥,照顾妹妹也是应该的。” 在一赫眼里,这也代表不了什么。肇君小时候,她和德谦也是这么照顾他的,现在他依葫芦画瓢照顾小囡。 “胡说,做哥哥就会照顾妹妹?我七个哥哥,没哪个带我去城隍庙玩过一次,更别说喂我吃馄饨。” 甄臻看肇君是越看越喜欢,一赫的性情她也很了解,如果真能结上亲家不是好上加好的事情吗? 知儿莫若母。 一赫太清楚肇君的性格,明白甄臻的想法后连连摇头:“甄臻,这为孩子们乱点鸳鸯谱的事情可做不得。” 甄臻有点失望。 一赫忙安慰她道:“甄臻,你可不能只看肇君的一面。他对小囡好,那是因为他知道小囡时是他妹妹,是家人,他没的选择必须对小囡好。对外人,他可就没那份耐心,你不见他在北平有多混球。” “做了他老婆不就是他最亲的人?” “亲不亲,是肇君心底自己认定的亲才是真亲。硬塞给他的一个老婆,在他心中那还是一个外人。” 被泼了冷水,甄臻倒不气馁,只问一赫:“我就是看肇君和我家秀颖般配合适,我要介绍他们认识做了这门亲,你不会反对吧?” 一赫听口气知道她认了真,不能再死劝了,笑着说:“孩子们自个愿意,我有什么不愿意的。只是现在他们还小,先认识认识也无妨。” “就是就是,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嘛。” “……" 大人的谈话不时飘几句到房间里,两个女孩尴尬地都红了脸。 “看来过不久,你就是我的嫂子了。” “你……别胡说!” 金秀颖羞得都不敢抬头看依依的脸,眼睛低着一个劲看着画报上的美人。若不是碍着有外人,她绝对要冲出去和母亲大闹一顿,太丢人了。 画报上的美人真是美,娇小玲珑,蜂腰肥臀,一双媚眼会勾魂似的。 一滴水珠突然落在上面。 秀颖抬起头,余依依的眼睛里下了雨。 “依依?” 依依笑着揉了揉眼睛,“没事,沙进眼里了。” “依依。” 温暖如春的房间哪里来的沙? 秀颖像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 “依依,你是不是喜欢肇君哥哥?” “不,我才不喜欢他,我讨厌死他了。秀颖,你不知道他有多坏,有多可恶。每一个稍有姿色的女人都是他的女朋友。” 世上的任何一个女孩都可以做袁肇君的女朋友,唯有她余依依不可以。 依依用力否认她的心情,可眼泪和伤心出卖了她,眼泪越聚越多,最后她只能低头啜泣着央求秀颖:“求求你……不要告诉别人……" 秀颖义气地点头,伸出小指:“依依,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不是结束的结束语言:感谢所有的人,特别感谢坚持的自己和能够耐心看完这篇故事的你。 这不是结束的结束,因为热爱那个一去不返的时代。写了好几篇和那个时代有关的故事或是小说吧。只是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让更多的人看见。 我喜欢写有内在联系性的故事,相信每一个人都是有故事的人。正是因为有故事的个体才能构成有故事的时代。 嘻嘻,请支持我的新作《爱情难为》,希望那些早已写好的故事能早日和你们见面。 永远不变坚持的谷雨白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