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女人一旦跟白发联系在一起,不是魔头就是厉鬼僵尸。 百里汐属于前者。 她死的那天,普天同庆。 第一章 百里汐死得不甚体面。 她生前名声不算好,可谓极为糟糕的,百里汐总琢磨着,自己死后大概会在阴曹地府被阎王爷关在十八层地狱里头,先是耗上百年千年的酷刑,再作为最恶最狠的凶鬼镇守阎罗边关封印之类。 说不定还能遇见自己害死的那些熟人,生死已去,千年已过,说不准还能坐一块儿喝上一杯酒交交心。 哎呀当年我不是有意弄死你的。 没事没事,我懂的。 当然这些都是她杜撰的,她不晓得地府是个什么模样,但最起码不是现在这样。 ——被关在一个大大的笼子里,窗外的阳光照进屋内,灰尘翩跹。 自打她醒来,已经过上一天。 房间破旧布满尘埃,但是宽敞的,房间里的笼子也很大,关上十十多人不成问题,笼子里除了她还有三个女人,蓬头垢面,面容憔悴,相互抱着蜷缩在笼子一角的阴影里,衣衫虽满是污渍与尘土,但依旧能看出曾经的光鲜华美。 原本是四个的。 昨日她躺在笼子里首次苏醒,脑子昏沉,眼睑也是沉重得紧,动弹不得,半昏半醒到了夜里,便有了一个佝偻细瘦的男人进屋,听见钥匙的声音,女人们瑟缩地捂住脸。 她模糊地看见男人端着饭菜,然后打开了铁门。 角落里的女人们突然就仿佛商量好似的,原本颤抖纤弱的手变得坚强有力,齐心协力将其中一个少女推搡了出去。 那个少女惊恐地摇头,百里汐也听不见她向女人们求些什,只有哭声绝望遥远。 真奇怪,这个男人抓走她,她为何要向笼子里面的女人哀求。 男人发出细碎的笑声,抓住被推出来的少女,关上铁门拖走。 笼子里又安静下来。 如今她从地上坐起来,摸摸自个儿的胸,自个儿的腰,自个儿的脸,最后抓一把自个儿乌黑油亮的头发定定瞧半晌,有点儿懵逼。 谁啊这是? 念此她掐一把自个儿大腿,吃痛,其他女人眼睛睁得大大的,不知是惊喜还是恐惧。 百里汐心觉自己死了很久很久,这大抵是梦境,又觉是眼睛一闭一睁就到这儿来了,自言自语道:“人间?” 声音陌生,不是自己的嗓子。 此话一出,角落里一少女道:“苏姊君,你原来没死!” 这少女穿着丫鬟衣裳,是里头最为年轻的,其余二人衣着富丽,大抵是小姐和夫人。百里汐即刻入戏,挤出两滴清亮得泪珠子来,感动道:“是啊,天道好轮回。” 少女失神喃喃:“太好了,你还活着,那男人不要死人,今夜不用轮到我……” 她声音说的极小,另两个女人面面相觑,最年长夫人模样的女人爬来,一把握住她的手,语重心长道:“好姊君,好姊君,你和仙儿是好姐妹不是,平日里柳家从未亏待过你不是?” 百里汐说:“是吗?” 夫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即便以前有过什么,那都是过去了,仙儿她喜欢和你开些玩笑,你不要放在心上。你的娘亲阿绿随我出嫁,虽然是我的丫鬟,但后头也一并嫁给了柳门主,是我的妹妹。你出生在前,是仙儿的姐姐,你的娘亲、我的好妹妹阿绿命苦死的早,我无时无刻都是伤心,虽然你随我娘家姓苏,可仙儿是你的亲妹妹,你不能眼睁睁见她白白死,对不对?咱们都是一家人。” 这妇人原来姓苏。百里汐朝她衣裙上瞧上一阵,果然发现了明花草木家徽。 明州五毒门,门主柳含光,其妻确然是苏氏。角落里的小姐便是她女儿柳如仙了,当年她听说这名字时对炎景生笑上好一阵,说没谁家如此俗气取这样名字,万一生个男孩,还不取名柳英俊?她倒想看看这柳家女儿长大是不是如仙倾城,因此记得尤为深刻。 她死时柳如仙年岁约莫不过总角,如今却这般大了。百里汐细细瞧去她的脸,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苏夫人见百里汐不言,回头看向方才说话的丫鬟少女,“阿紫,你说是不是?” 阿紫连连点头,苏夫人又道:“柳家全家抓来的女眷只剩下我们,好姊君。这都过上十日,柳门主和其他名门正派,这几日定是能寻到这里,救出我们,叫那杀人魔不得好死,明日、明日说不定就能得救了。” 她将百里汐的手握得紧紧,说得掏心掏肺。 过上十日,那她们在男人每夜打开笼子的时候,已经在推出十个女人了吧。 连个丫鬟阿紫都能排在她后面,百里汐心觉苏姊君这柳门主家小姐,当得委实憋屈。 那头阿紫好像不愿再假惺惺,索性道:“苏夫人,您莫与她说这些,苏姊君被抓来时病得只差一口气,现在不是鬼上身就是回光返照,待会儿哪里有力气,晚上那杀人魔来拿人我们三个将她赶出去便是。” 哦哦,鬼上身? 百里汐有点儿激动,毕竟她死的很惨,毕竟她坏事传千里。 她露出笑容来,“阿紫,要是柳门主不来又如何?” 阿紫浑身一哆嗦,蓦地抬脸,“……什么?” “要是柳门主明日不来又如何,明日就是你的死期,这对母女会迫不及待地将你送出去,不如你我联手。这当家的夫人饭来张口、小姐娇生惯养能有什么力气?今日送一个,明日送一个,再过一日咱两猜拳,公平得很。” 百里汐说的稀疏平常,三个女人皆大大变了脸色,苏夫人望向阿紫的神情中多出几分扭曲。 柳如仙颤抖地道:“苏姊君,你怎可能说出这样苟且卑鄙的话来!” 她心觉有趣,不理柳如仙,反而对阿紫柔声道:“所以我是鬼上身呀。” 笼子里气氛诡异了几分,三个女人脸上神情百般模样,百里汐窝在一边闭目养神。 那对母女又相互啜泣一阵,说些断断续续的话,百里汐才晓得柳含光带着长子柳如令方才出远门不久,五毒门眷属别院全家被灭,男丁们无一幸免,女眷们杀得剩下十几个被抓到这儿,关在笼子里每夜拖出去一个再也没回来,不知犯上哪家魔头的冲。 天色将暗,钥匙碰撞的声音骤然响起,柳如仙尖叫着捂住耳朵。紧锁的房门被打开,佝偻的身影再次出现,男人手里提着一盏灯,幽幽照亮他扭曲丑陋的脸,被大火熊熊烧过似的。 男人走到门前,“这回是谁?” 女人们并未像以前那样争先恐后把一个人推出去,苏夫人看着阿紫,阿紫看着苏夫人,迟疑了一瞬。 男人又道:“——柳家小姐是哪个?” 阿紫仿佛舒下一口气,苏夫人立刻指向百里汐,男人细细笑一声,便走到苏夫人身边,把柳如仙拉出来捆好,又看了眼百里汐,停下脚步,“你的眼睛倒是比柳家小姐的好。”说着另一只手伸来,将她也拖了出去。 苏夫人在后头哭天抢地。 男人身子虽矮小,力气格外大,吐纳不均,胸中内火,是个练邪功的,不大招惹,百里汐这幅身子感觉不到对方内力深浅,不好轻举妄动,便顺从地被他拖到隔壁房间。男人将门一关,将灯盏放在木案上,照亮满屋的刑具,地上大片干涸血迹。 柳如仙哭哭啼啼上下不接气,男人将她扔在地上,顺手抄来一把钢铁大钳,跪在地上握住她的下颚,捅进她嘴里一绞。 柳如仙双腿一蹬,他把她舌头给绞了,叫不出来,难怪牢房与刑房一墙之隔,在笼子里的女人却听不见半点动静。 柳如仙浑身抖如筛糠,男人扯一团被早已被层次血渍染得暗红的布塞进她血淋淋的口里,将她脖子提到桌上摁好,转身拿来两把器具,一把撑开她的眼皮,一把朝她凸出的眼珠子直直剜进去。 纵是百里汐,面前场景也刺激了些,眼皮子跳了跳。 等他干完活,把柳如仙身子扔在百里汐面前,将两只完好无损眼珠子拈在手里对光细细瞅上一番,失望似的叹口气,打开了木桌旁的一个红箱子,寒气便腾腾漫出来。箱子里整整齐齐摆放一只只小冰匣子,密密麻麻,他把这对眼珠放在一只冰匣内,复又一道道扣好。 全程不过一炷香,熟稔利索。 他转头看向百里汐,眼下柳如仙的尸体还在微微抽搐,百里汐立刻摆出惊恐失声的模样来,浑身颤抖着。 男人饶有兴致,“你倒是不叫,哑巴吗?” 百里汐连连摇头,突然跪在地上,流下两道清亮得眼泪来。 她朝着矮小佝偻的男人磕上三个响亮的头,低低泣声道:“姊君晓得自己死期已到,不敢有过多奢望,只有一心愿请大人听一听,若是如愿,姊君万分感激,欣然赴死。” 不等男人回话,百里汐哭的极为委屈,拿袖子捂住面庞,我见犹怜,“我叫苏姊君,是柳家门主跟丫鬟生的,连姓氏都未有资格随柳家,苏夫人长久不待见我,柳小姐也甚爱欺凌我,这些日子来大人夜里送来的饭菜,他们都不给我吃上一口。方才大人说我不闹叫,姊君哪有力气叫啊,请大人赐姊君一顿饱食,姊君也不至于做个饿死鬼。” 见男人似在思忖,百里汐又道:“大人是要活人眼睛罢,姊君如今饿得只剩一口气,恐怕都撑不到大人把事做完。” 百里汐说完,泪汪汪地望着男人,男人丑陋的面庞咧开一丝笑来,“你总是要死,我为何要顺你意思。”说罢手朝她下颚掐来。百里汐连忙再次低低伏在地面上拜跪,“哪怕是一个包子也好的,求大人成全,姊君死后即便成了鬼,恐怕也是要被柳家那些鬼欺负啊!” 男人收回手,从怀中摸出一个牛皮纸包的烧饼扔给百里汐。 百里汐连连谢过,接过大口撕咬吞咽,正吃到一半,浑身一僵,嘴巴含得满满的,无措地睁大眼睛。 男人眉头一紧,女人捂住自己的喉咙倒在地上,抽搐蹬腿一番,白眼翻上,不动了,手里还紧紧攥着半张饼。 “……”他踹上一脚,不动,喉咙里挤出枯木般嘶哑的笑声,道:“噎死了?真是可惜了这双眼珠子。”走到墙角去提斧子。 百里汐白眼正翻得起劲儿,苏姊君这幅身子确然纤弱,她生怕出手来上一招,这个又丑又矮的变态算是死了,她也把自个儿心脉震碎了去,眼见他拿着斧子走到跟前打算对她毁尸灭迹,百里汐悄悄就近抓住一把散落在地上的刑具,握在袖子里。 男人刚把她翻正,房门忽然被三道剑气震开! 满屋血气被吹散,只听门外有少年道:“寂白师兄你看,村里樵夫说的未错,这山中宅里果然有诈!” 又有一道较为沉稳的少年声线道:“误打误撞竟当真碰见柳家血案,阿黎,你带了信号筒未。” 第二章 第二章 佝偻的男人就地出门。 今夜月色极亮,门外是一方院落,院落里站着三位衣冠楚楚的白衫少年,身后背剑,眉目清秀。有两位站在前头,一位立在后头,扶着被救出来的柳家主母苏夫人和阿紫,苏夫人遥遥朝屋内望上一眼,瞥见柳如仙一片衣袖,便哭的将将晕厥过去。 少年洁白的衣摆和袍袖间绣上青色的檀枝莲花细纹,正是寂月宗弟子衣饰。百里汐心道:这还真被苏夫人说中,真真妥妥的名门正派啊。 见到少年们百里汐心间明媚如阳光,虽然不及玉飞阁翩跹美男子,但俊俏的少年啊你们的颜值是我重生至今的第一个安慰啊。 站在前头最年长的少年眉心一颗朱砂痣,眉头深蹙,手持长剑对准佝偻男人,道:“十多日前明州五毒门内惨案,尸横遍地,戾气冲天,可是你杀的?那失踪的十多口柳家女眷你藏到哪里去了?” 男人咯咯笑,“明州五毒门里头又非泛泛之辈,我不过是个拿钱办事的,哪里有那么多力气一一杀掉?”说完提斧子砍去。 百里汐躺在地上继续吐白沫装死,一边装死一边观战。听白衣弟子们叫唤,晓得那眉心朱砂的少年唤寂白,正主要与挖眼男子相斗,虽略欠火候,但胜剑法清绝干净,快而准,一时间叫挖眼男无暇发动邪功,以他的年纪这般身手甚是不错。旁侧相助的便是师弟寂黎,远处护住苏夫人的叫寂弓。 此地被发现,挖眼男毫无恋战之意,虽身形崎岖细瘦,力气不容小觑,一把大斧挥舞得虎虎生威,不过十来招便将二位寂氏弟子压制下去。只见他弓起身,大斧猛地劈地,将二位弟子足足震开数十步之远,转身跳进屋内,一把抱起了桌上的红木箱子提脚要跑。 奔出屋外时,一只血红的蝴蝶不知从哪里飞来,轻轻翩跹过他的脚边。 挖眼男浑身一抖,就地摔下去,红箱抛到远处,那头二位寂家弟子见机握诀,长剑飞出拉出一个小剑阵,将挖眼男围住,再也动弹不得。 “抓住了!”只听寂黎欣喜道。 寂白点点头,朝屋里看去,目光落在装死的百里汐身上,正正撞上她睁着的眼,不禁一怔。 百里汐见小少年发现自己,一咕噜爬起来,跌跌撞撞跑到外面,摆出感动的模样来,行礼感谢道:“我叫苏姊君,方才那人正要杀我,多谢小道长相救。” 那边阿紫方才获救,后怕刚去,也看了看屋内,见到柳如仙的尸体后白了脸,指着她颤声道:“她不是柳家小姐,这地方到处都是妖魔,她被鬼上身了!” 寂白一凛,苏夫人正坐在地上捂脸哭着,听闻便抬起泪脸,道:“我是柳门苏氏,里头死的是我的女儿,苏姊君与她一并被带走,过了这么久,为何我的女儿惨死,而她却毫发无伤?” 阿紫脸上闪过一丝得逞,百里汐赶紧挤出几颗闪亮亮的眼泪,“苏夫人,您节哀顺变,却万万不可这般咒我去死呀。” 她正打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声泪俱下控诉一番,一阵风扑来,她缩头一躲一滚,抬眼看去—— 咚。 她身后阿紫的头颅掉了下来,脸上还是得意的表情。 阿紫身体直了片刻,在几人震惊目光中砰地倒下。百里汐顺势转头一看,寂月宗三弟子里,站在最后的少年寂弓缓缓收回了剑。 “阿弓……?” 寂白变了脸,寂弓抬起脸,面无表情,瞳中只剩下眼白。 事情发生得太快,随着寂弓接下来的动作,苏夫人喉咙里的惨叫声如利箭一般射出来。 “救命啊——” 这才是真的鬼上身。 百里汐在苏夫人喊叫声中拔腿就溜,只见寂弓举剑挽起剑花,如浪潮般席卷了整座大院。 剑风飒飒,一时间血液飞溅,两颗头颅滚落。 一个是苏夫人,一个是挖眼男。 “阿弓剑法怎练可能至如此?!” 二位弟子虽是大惊,不忘抬手格挡剑招,极快地反应过来,足尖点地飞身与寂弓缠斗,剑花潇潇争鸣不绝。 寂弓仿佛□□作一般,摇摇晃晃,剑法却几近凌厉,饱含真气,比挖眼男棘手数番。 寂白拈出剑诀,剑身白光大作分裂为四把啪啪啪飞旋而出钉在地上,一张光芒剑阵豁然浮现,想必是使出绝招。 虽然棘手,但不会输,柳家算是彻底死透,百里汐准备就此开溜,从此青山绿水与寂月宗不相往来最好。忽地,她看见一团黑雾从大门外飘进来。 如一只盲眼的巨大黑兽,它缓缓凝聚在院落上空,将整片天空明亮的月色覆盖。 方才躺在地上的阿紫尸身浑身颤了颤,便缓缓地、缓缓地从地上爬起来,甚至顺手捡起自己的头,安在脖子上。 百里汐眯起眼,耳边有异动,闻声望去,院落角落里花坛的土动了动,一只手破土而出。 第二只手,第三只手…… 女人们一个接一个的从花圃里蹒跚爬出来,满身泥土,满嘴血污,眼眶里是两个黑洞洞的窟窿,朝二位寂家弟子聚拢—— 是柳家被挖眼绞舌杀害的女眷! 百里汐心道:“这么大座山,埋哪儿不好,偏偏埋自家后院,有毛病啊。” 寂黎倒抽一口凉气,退上几步,额头渗出冷汗来。 “师兄,这些都是行尸?” 堂堂五毒门,门主带自家高手出门,门内庄里鲜血涂地,戾气冲天;门外山中女眷死不瞑目,行尸四处,不知柳含光作何感想。 空中的黑雾越发浓郁,浸出一股暗黑的红色,阴翳天色中只有寂家弟子手中的剑光格外雪白耀眼。百里汐在黑风中在这大院落里连着摸索两个屋子,沾得一身泥灰,才从一间厨房灶台角落里翻出一把泛黄油纸伞,满满斑驳油渍。 “哎,我竟沦落找一把这么丑的伞。” 她将伞撑开抖了抖上头,提着出门了。 寂白寂黎画下的阵法已摇摇欲碎,剑光加持,阵法中心的寂弓跪在地上,仰起头正痛苦地嘶吼,叫声如兽,黑色雾气正缓缓从眼眶中散布晕染开来,布满他整张脸颊。 寂黎见状不禁犹豫,声音含一丝哭腔:“师兄,怎么办啊?” 一切都是意料之外。 他们不过山下游历过村,听砍柴的樵夫说,深山中有一方荒芜宅邸,原本是家大户,以前这户人家生第二个儿子的时候,发现是个怪胎。这户人家心中嫌弃害怕,可又不敢将孩子杀死,便将孩子一直关在后院里养着。 结果一个春天里,全家在外头出游时被烧死,单单剩这个被抛弃的怪胎,也不至不知生死。这宅邸十余年无人过问,都觉里头是空的,哪知前几日樵夫上山,在宅子外头听见了女人哭泣呼救的声音,心觉鬼宅,不敢前往。 三位寂氏弟子上山打探,竟发现了柳家失踪的女眷们,本是件可向同门炫耀的大事,哪晓得真闹出了鬼。 “阿弓回不去了,他现在身子里的灵力精气都被强行爆发逼出,”寂白眼红咬住牙,锐利的剑风割裂了他的脸颊,“……杀!” 话音刚落,天中掷一声娇笑,“那可不行。” 两人同时抬头,空中黑雾的正中心的暗红里当真滴下一滴巨大的血,等血滴近了,才见是一名周身赤光加护的红衣女子,她摆着长长如波浪的鲜红水袖款款旋转,落在屋檐之上。 待女人站定,寂白的脸白得完全,紧紧握住手中的剑,不可置信道:“意红菱……?!” 意红菱?没听过,百里汐见寂白难看的神色,估摸大抵是这几年新出炉的反派。 “这名少年郎俊俏得紧我可舍不得,你们寂家弟子总是这么俊俏的。”女子妆容如一朵盛放的鲜红牡丹,她轻轻一抹袖,少年剑阵瞬间破碎,白光如羽毛飞散天空。 红衣女子轻挑眉眼一个响指,院子里行尸如被剧烈刺激一般,发了疯般朝寂白寂黎扑去,极快地将两位少年身影淹没。 意红菱瞥见挖眼男尸体旁滚落在一边的红箱子,一卷红袖将它抛上来,落入手中,道:“正想来拿货,既然你们碰巧在这儿也一并随姐姐走罢。” 说罢黑雾从女人水袖中涌出,如一条蛇般朝寂白寂黎面门咬去。 寂白被行尸紧紧绊住身形动弹不得,见黑雾袭来躲闪不及,心诀凝气注入佩剑,甩手将剑气挥向寂黎——愣生生将他从尸堆里打飞,跌落在五丈开外。 “师兄?!”寂黎颤抖地爬起来,眼睛一下子红了。 “走!”寂白大吼,死死瞪着意红菱,寂月宗出来的弟子,生死关头绝不退缩。 黑雾如咆哮的狼直逼上眼前,却在前一瞬猛地溃逝,顷刻之间,周身行尸忽而纷纷倒地。 寂白未反应过来,一只柔白纤细的手从后面伸来,盖住他的眼,很软,很暖。 风好像停了。 “没事啦。”他听见有人在他耳边说,是女人的声音,轻轻的。 意识迅速退去。 意红菱眯起眼看着这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女人抽回手,寂白缓缓倒在她怀里,这蒙头垢面像是十天半月没洗澡的女人左手打着一把破烂烂、脏兮兮的油纸伞,右手将寂白放下,起身前还在他清秀漂亮的脸上捏了捏以示调戏。 意红菱:“……” 这女疯子画风有点儿不对。 寂黎坐在远处,整个人是懵逼的,只见油纸伞下的百里汐转过头,对他笑了一笑。 那头意红菱不给空儿,空中开始黑雾凝聚成一把一把漆黑锋利的剑悬浮空中,一看百把之多。只听意红菱令下,直直冲向百里汐,锐利的剑锋划破空气,响起呜呜炸鸣之声。 百里汐将伞对着剑雨一转,衣裙飘飘,黑剑密密麻麻萦绕伞边形成一团,宛如乌黑飞旋的鸦,她转动伞骨朝意红菱一指,卷棉花似的将黑剑如数倾回去。 势如破竹。 意红菱硬生接下,喉口竟涌出一丝腥甜,蓄力将黑剑散作烟幕重新归于红袖中,她细细眯起眸子,冷声道:“哪里来的小妹妹?” 百里汐打伞耸肩,“路过。” 她道:“明州五毒门血案,里头的人都死了,是你杀的?” 意红菱笑得美丽,“我身为魔女,哪里需要一个一个脏我的手,叫他们自相残杀便好。这几位少年郎姐姐看上了,妹妹这是要抢么?” 百里汐捂住脸,心道:“苍天啊,穿红衣就算了,为什么这种水准这种颜值的女人还能当魔女,说好的全江湖就我一个红衣魔女呢!” 意红菱见百里汐猛地一个瞬步上前欺身以掌拍来,心中冷笑。 这女人身手倒是利索,这一击漏洞百出未免自不量力,方才能接她那一招些许是侥幸。 意红菱笑自己多虑,一边反手抽出腰间弯刀就是一削,将其一分为二。 轰—— 拦腰斩断的“百里汐”瞬间爆炸,火花四射,腾出浓郁不可见的烟幕,待烟雾散去,寂白寂黎都已不见,油纸伞碎片零零落落飘到地上。 意红菱啐一口,“小丫头片子。” 第三章 第三章 明州向南走一日行程就是苏州,苏州小,江南水乡,午间阳光令人昏昏欲睡。 “那百武盟盟主徐川抬头一看,正见日落山峰悬崖上立着名红衣女子,她一头白发无风自飘,手持一柄鲜血红的细骨长伞,那伞名为‘七骨寒梅’,遥遥望去令人胆战生寒……” “先生您这折子写的不对吧,就算是白首魔女,堂堂有名百武盟盟主哪里会怕?” 茶馆说书先生摇摇扇子,望着桌子旁豆蔻年纪的孩子们,“邪教离笑宫的女魔头,白首魔女死了七年,七年前你们群小伢在干什么?哪里晓得白首魔女众叛亲离,杀了多少名门正派,甚至一夜屠城?不要打断老夫的话。” 在茶馆角落里吃花生的百里汐心里骂道:放屁,老娘重生后顺手就救下两个寂月宗弟子,大大的行善积德好么。 反正这些骂话,生前生后都没人听没人信。 三日前,百里汐左一个寂白右一个寂黎扛出大山,安置在城门附近客栈内,趁着还没醒把他俩身上所有值钱宝贝和钱袋如数摸去,一边掏一边感慨寂家还是如此如此如此有钱。 摸到一半,寂黎醒了,浑身上下疼得厉害,眼睛瞪得浑圆。 百里汐继续摸,一边摸一边说:“你看好我的脸,我是你们的救命恩人,我这人心胸大度的狠,你们不必言谢。” 寂黎被她点了哑穴,眼睛瞪得更大。 “倘若真想报答,日后见到柳含光,便告诉他苏姊君和柳家其他人一并死了。” 语毕,她直接把寂黎打晕。临走前放了寂月宗信号,大约不久,寂氏前辈们就能找到他俩。 怀揣沉甸甸的钱袋,百里汐还没想好这么活过来后是要干嘛,先去衣裳店买一套白色裙衫,从寂月宗的事儿上能瞧出来,老百姓们都觉得白衣自带仙气属性,清纯骚包又美丽。 又去伞店看伞,扫一圈道:“店家,有红伞吗?” 老板道:“姑娘真是稀奇,这年头谁还使红伞,姑娘听说过白首魔女吗,红衣红伞的女魔头,她出世后哪家都不卖红伞了,不吉利。” 她装作惊讶的模样:“白首魔女不是早早死了吗?” “死了还不是不吉利,不信你去问问,这苏州雨多,大大小小伞店二十多家,没一家肯卖红伞的,你看这把好看么?” 她只好买一把烫花油纸伞,浅浅杏花,挺喜欢。 此时茶馆里,有孩童疑惑问:“白首魔女是出生就在那个大明鼎鼎的魔教离笑宫吗,生来就是白发吗?娘亲说白头发的都是妖怪。” 说书先生敲他脑袋,“呸,百里家族那在二十多年前可是江湖无人不晓,响当当的威风啊。就算后来被炎暝山庄的炎氏收养,那也是威震江湖的名门啊,都是老早的事儿了你们这些小伢不要打岔。” 语毕说书先生又开始抑扬顿挫地将她往年事迹添油加醋津津乐道一番,百里汐懒得再听,旁桌两嗑瓜子的大汉在说明州惨案之事,说是五毒门门主回来已迟,门内惨案闹得人心惶惶,如今乱成一团,连带整个明州都不安定起来。 她提伞刚踏出门,便见两道细光切破云层,有人立于光亮之上,如流星飞向远方,衣袂翻动,正是朝正武盟方向。 苏州的夕阳暖柔,仿佛蒙上女子的浅浅的纱衣,百里汐停在客栈门口,阳光将她的影子拉的长长,她回头笑盈盈问道:“小二,刚才我见二位修士御剑飞行,好生稀罕,不知今日是什么日子?” 离笑宫解散后只剩或可忽略的寥寥党羽,江湖大约太平,群英会一年四回渐渐减免一年一回。主要聚首正武盟、寂月宗、玉飞阁、炎暝山庄四大门主于一堂,在百里汐眼里就是各家一把手们带着得意弟子,另与些大小门派一块儿商讨杂七杂八事儿的地方,上回在寂月宗开,这回在正武盟开。大家开设宴席,串串门混个脸熟,再顺手组织一下斩妖除魔铲奸除恶之类的踏青活动。 苏州到琮山正武盟约一日路程,百里汐多走一日。盟主夫人喜好佛修,盟内峰侧正好建一座寺庙名为灵印,灵印寺本身在于让百武盟主夫人好生清修,便建得隐蔽,鲜有人造访,山路更是难以寻摸。百里汐此番正是打算避开闲人耳目,从后山小路绕上去,好生凑凑热闹。 正直春日,寺庙院落内开放朵朵雪白桐花,洺竹身穿素衣,认真地扫寺院门口的落花。 “小师父,正武盟是往这个方向吗?” 女声柔软,洺竹抬首见一名白衣女子停在院口,她手打一把素月黄的杏花伞,露出白皙的手腕。风吹过,桐花纷纷落下,沾染她的伞面和裙摆。 她抬了抬伞檐,露出一张苍白秀致的小脸。洺竹身在正武盟见过比她美丽的女子不在少数,这位却莫名令他呆一呆。 百里汐见面前小和尚傻乎乎看着她,又生的白白净净,笑眯眯地悠悠凑上前,“小和尚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啦?” 洺竹回过神来,“小僧洺竹。今年十、十四。” “洺竹小师父,姐姐有一事思虑多时,心中烦闷,百思不得其解,又羞于说给他人。姐姐见小师父是红尘外人,一定比姐姐看得清楚,看得明白,你可愿听姐姐说说,给姐姐指出一条明路?” 洺竹连忙直起腰板,“女施主请讲。” 百里汐靠近洺竹,洺竹只好一点点往后退,最后竟靠在桐花木上,白衣女子左手将伞压低了些罩住洺竹,右手撑在洺竹耳边,微笑低下头来,这般很近很近了。 洺竹进退不得吓得双手扒住背后树木,缩起身子,百里汐轻车熟路地俯下身道:“姐姐我呀方才进门,见一人扫地,姐姐一看就喜欢上了,可那人是个吃斋念佛的小和尚,听不得我心意的,所以心中苦闷。小师父你说说我该怎么办,才能让那个小和尚欢喜姐姐呀?” 女人声音软绵绵、轻飘飘,带着桐花的芬芳。见洺竹整张脸红成海边摊贩卖的煮熟虾子,百里汐心里十成十的满足,活着真好呀。 “咳……” 不远处清咳打断了她,她起身拿开伞转头一看,正见两位背剑的白衣滚青边少年目瞪口呆的尴尬模样。 洺竹松下一口气顺着女人目光望去,欣喜道:“寂白,寂黎?你们也来群英会了,怎么从正武盟到这儿来了?” 寂白朝洺竹挥挥手,寂黎继续对百里汐目瞪口呆:“啊,你……” “你怎么会在这里?!” 百里汐说:“我为何不能在这?” 寂黎失言捂住嘴,寂白之前已听说百里汐事迹,此时明白过来,拉住寂黎连忙上前作揖行礼:“晚辈失礼,多谢苏前辈当日相救,敢问前辈师出哪里,改日我与师弟一定登门道谢。” 百里汐看到寂白窄袖中露出手腕上的纱布,不知他身上的伤可还好,被行尸咬可是很痛的,说:“甭谢,我要求不高,你以身相许就行。” “……啊?” “那换个谢礼吧,”百里汐生前生后都改不了满嘴跑马车的坏习惯,她似乎认真地想了想,“你这孩子吧喜欢皱眉头,特像以前我认识的一个人,年纪轻轻的,以后长皱纹不好。” 说着她随意地伸出葱白指尖,往寂白眉心的皱褶那儿轻轻一抹,拂过朱砂痣,点到为止,酥酥麻麻,“答应我,不要皱眉头啦。” 桐花树下她笑得满目春情,潋滟动人,寂白保持弯腰作揖的姿势直接石化,两朵浅粉飞云竟浮出双颊,倒是褪去佯装的老成,露出少年天性来。 旁边洺竹和寂黎生生看傻。 天啦噜寂白师兄脸红了。 ……这位姐姐,有点厉害啊。 百里汐撩汉撩爽了,这才发觉不远处还站着一个人。 他立于寺庙院落内一棵古树下,身穿青衣,乌发束于身后,静如一抹夜色,至始至终对百里汐一番调戏闹腾未作言语。 寂白回过神,自觉甚是失态,慢腾腾走到男人面前,低下头行礼:“师叔。” 寂黎赶紧也跑过去行礼,寂月宗弟子皆穿白衣滚青莲纹,男人青袍衣摆间刺绣细细金边莲花纹,正是宗主纹饰。 洺竹也上前,双手合十,果然听他道:“洺竹拜见寂宗主。” 寂白又对寂月宗宗主说了些什么,直到他抬眸朝她看来,这一眼无波无澜,待她而言,隔岁月离死生。 百里汐心里晓得,他只是在看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女人。她在原地定定站了半晌,才摆好微笑的表情撑伞上前。 一边走一边心想,寂流辉你会不会还那么喜欢皱眉头。 “苏前辈,这是我宗寂宗主。“寂白将百里汐救他之事说给宗主,百里汐学着寂白抱拳作揖,半天才挤出一句蹩脚客套话:“寂宗主好。” 寂流辉注视她须臾,竟神色平淡答:“你好。” 百里汐嘴贱憋不过第二句:“听闻寂宗主好看的不得了不得了,是个绝顶的美人,如今亲见名不虚传。” 当年她头回见寂流辉,脑海里只有四个字:色如美玉。 没料到七年后的寂流辉更是好看的上天。 寂白脸瞬间青了,顾不得礼数直接把百里汐脑袋往下按,寂白一介少年长得高身体硬实,百里汐一下没挣开,只听寂白低头一本正经严肃道:“禀报师叔,苏前辈这是鬼上身。” “对对对,苏姑娘身上残魂牢固得很,尚未拔除干净,才说些胡话。”寂黎擦着冷汗连忙点头,“群英会快开始了,师父师哥肯定都在找您,师叔赶紧过去罢,弟子这便摆上阵法将她身上鬼祟拔除。” 寂流辉眉尖都没挑,“既然如此,那便带她过来罢。” 百里汐:“……啊?” 寂流辉:“本座拔除就可。” 百里汐:“……啊??” 第四章 第四章 关于自个儿活过来的现实,百里汐尚未琢磨透,魔教离笑宫藏书阁确有记载借尸还魂降灵术这类奇门鬼道,但跟苏姊君有什么关系? 难不成真是天时地利人和的鬼上身? 正武盟一路上生面孔不少,江湖中人无论尊卑见寂月宗主总总驻足,做好礼数恭恭敬敬地请安。更何况寂宗主身后不仅随着两位寂氏弟子,还跟个年轻姑娘,委实稀奇。 路上百里汐企图逃跑三次,寂流辉头都没回抬手将她拽回来三次,最后提起她的后衣领,一路拖走,明月清风依旧。 百里汐委屈道:“寂宗主,我不过是表达一下对你模样的欢喜,你不必这么记仇罢?我这个姑娘家被你拖着,以后还嫁不嫁人啦。” 寂白猛朝百里汐使眼色叫她闭嘴。 寂流辉将百里汐扔进百武盟歇憩的一处上等客房,客房装修雅致大方,倒不似正武盟刚烈硬朗风格,百里汐揉揉摔痛的屁股,跳起来:“寂宗主——” 啪! 门关上,百里汐正正撞一鼻子灰。 寂流辉这是去参加群英会,百里汐揉着鼻子摇摇门,不动,又摇摇门,门缝流泻金砂,封门咒。 甭说门了,窗户必然也是封得死死。 以寂家宗主的本事,把她从苏姊君身子里拧出来的可能是大大的有,难不成她要在这儿跟寂流辉大打一场再找机会跑?上回见意红菱她不过接一招便自吐满掌血,百里汐甚是觉得重生至今什么乱七八糟的都给碰上,她就没好好舒坦过。 人死前,该杀的都杀了,该还的都还了,恩怨已了,何况她还死的那么惨那么痛,名声又那么烂,算是清白不欠这人世。这又活过来逍遥快活一些不好么。 百里汐靠在门板上,正是思忖是否打个地洞逃出去,外面响起两个人的脚步声。 金龙殿内,正武盟盟主正襟危坐,“近日来,明州发起多起鬼怪作恶之事,再则柳门主门内血案出的蹊跷,怕是有文章。” 那头炎暝山庄庄主道:“那魔女意红菱原本只是喜好滥杀无辜强取豪夺,行踪不定,倒从未与大家门派叫板。此次行事如此大胆狂妄,手段狠毒,将柳门一家杀尽,想必今非昔比有了靠台。盟主切莫劳烦,铲清污浊是本道应做之事,我会派下弟子一一调查清楚。听闻寂宗主宗下两位小弟子正巧撞进此事,届时也劳烦寂宗主一并相助。” 寂流辉手持茶杯,尚未答,门外突起喧嚣。 盟主大声道:“出了何事?” 门口弟子进殿道:“回盟主,盟内给寂宗主就寝的客宅……被烧了,弟子们正速速灭火!” 盟主一拍桌子怒气登时冲上来,“怎么搞的,盟里何时出过这种事,都是谁干的!”转头对寂流辉道,“对不住,宗主方来便出这般荒唐事,是我手下办事不利,待会定另寻客房,还请宗主见谅。” 下面弟子小声道:“盟主,有人看到好像有个姑娘从着火的寂宗主客宅里跑出来,那火,是从宅里面烧起来的……” 寂宗主宅里跑出个女人? 三位家主同时看向寂流辉,寂流辉垂眸饮茶。 山顶人声嘈杂,此时的百里汐打着伞一蹦一跳穿过灵印寺正准备下山。 她当然不能折在正武盟,原本想着瞅瞅七年后江湖是个什么模样凑凑热闹,哪里晓得被寂流辉捉住,等他布术拔除鬼祟,她身上就只剩一把白骨了。 月光清澈,灵印寺沉浸于夜色的静谧中,一朵一朵白桐花仿佛发亮,小小寺庙显得格外清幽出世。 她走过寺庙,竟在安静中听到有人对话,一丝一缕,似有若无。 百里汐心笑对方布施的隔音壁委实漏风,声音从寺庙背后传来,不禁收敛气息缓缓靠近,探头看去,竟见小和尚纤细的身形。 洺竹? “做得好,柳门主这次群英会果真没来。”小和尚声音低沉嘶哑,全然不似白日里的稚嫩清灵。 另一声音道:“自然是大哥算盘打得好打得妙,红菱这次也多亏大哥出手相助,才擒住一名寂氏弟子作乱。” 意红菱。 百里汐有点激动,年度大戏啊这是。 洺竹清秀的面庞被夜色笼罩,“你上次说的那个打伞小妹妹我今日碰见了,身上破绽百出,灵力低微,垂涎男色,连寂月宗宗主都不认识冒然调戏,妹妹当真没看错?” 意红菱有点意外:“那个妹妹来正武盟了?她是出师哪里,那更是放松不得。” “大约是野路子,若不是被寂月宗主带走,我倒是想将她请进寺庙。莫再放在心上,哪日再撞见杀了便罢。” 洺竹语句含笑,“柳门主心高气傲,如今发现家人无一惨死,定是怒火攻心。五毒门以火毒掌闻名,五毒掌汹涌残暴,一掌可将人暴毙化尸。柳家男子世代自出生以来为练火毒掌,都需用百毒日日浸泡炼制的身体,极易走火入魔被毒性反噬,你说等我们会他之时,他能把持几成?天底下还有比他更好的材料?” “——被仇恨浇灌的魂魄,才是最凶恶最美妙的。” 月光静静流转,照亮小和尚一方宽大的衣袖,他边是一字一顿地说,边是转头朝百里汐的方向悠悠望来。 “有施主到访,不如一见?” 喀。 一把雪白冰冷的剑,从身后架在百里汐细瘦的脖子上。 剑体雪白,名门正派之剑。 百里汐不回头也晓得,寂弓睁着没有黑瞳的惨白双眼,面无表情地站在身后。 两人从寺庙后走出来,意红菱红衣鲜亮,洺竹素衣如月。前者微微蹙起秀眉,“又是你。”语毕手握住腰间的弯刀。 洺竹笑道,正是白日里那脆生生的少年音:“苏姑娘晚上也撑着伞,真是好兴致。” 百里汐道:“我一直兴致勃勃。” 意红菱说:“大哥她撞见了你,现在留不得。” 洺竹说:“佛门净地,在这儿杀不得,带她走远了再动手。” “慢着!”百里汐伸手打住,“我有话要说,天大的秘密。” 不等对方回答,百里汐清清喉咙,用全身力量气运丹田,握紧伞,仰起脸—— “非礼啊——!” 响彻云霄。 她这一嗓子,吼得震天动地,千里传音。 “人贩子啊!——杀人啊——!救命啊——!” 意红菱也不管洺竹意思,烦躁得一个手势叫寂弓一剑劈下去。百里汐赶紧往外躲,连滚带爬,抱头鼠窜,一边逃一边叫唤,寂弓一个剑诀打下来,剑气凛然,划破她的手臂。 她立刻就地打滚,能叫的多痛有多痛。突然撞到一个硬物,抬头看到一双漆黑滚金的长靴,再往上,青袍莲纹,是寂流辉平淡的脸,月色下眉目青俊生辉。 百里汐迅速换上梨花带雨可怜吧唧的模样,哭啼啼道:“寂宗主救我,意红菱追杀过来了!” 寂流辉没理她。 见此番无效,想到自个儿已经满脸灰尘装不好女孩子委屈,寂宗主从古至今都不会怜香惜玉,一蹦而起躲在寂流辉身后,攥他衣角飙泪,“寂宗主救命啊!” 寂流辉没看百里汐一眼,任凭她在身后抓他衣裳哭天抢地,正注视不远处的意红菱和寂弓。 不知何时洺竹已经消失,意红菱见正是寂流辉,心叫不好抬手叫寂弓拿剑杀去。 寂家弟子和正武盟众人随后赶到,见寂弓迅猛刺向寂流辉皆是大惊,只见寂流辉侧身微让让寂弓刺个空,与此同时往他手背上轻轻一拍,这被操纵的白衣少年全身一震,睁大纯白的眼眶发出痛苦的嘶喊,一股黑气从后颈流烟窜出,消弭于月光中。 而百里汐分明看到,那股黑气中藏着一张模糊的脸。 寂白一步上前将寂弓接住,意红菱趁此机会一甩袖,红袖如浪潮将她包围,极快地往山下飞去。 “追!”百武盟众人提刀冲出灵印寺。 百里汐混在人群中想趁机溜下山,后领却被攥住拖回来,只好双脚悬在空中眼巴巴看着众人一下子走空,寺院恢复往昔如水清净。 青袍男人拎小猫似的提着她,百里汐个子矮,徒劳挣扎几下,便用袖子抹抹脸讨好笑道:“多谢寂宗主救命之恩。” 这回铁定跑不掉了。 寂流辉:“……” “寂宗主可以放我下来吗,你这么看着我,我还有点小羞涩呢?” 寂流辉:“……你有多少钱?” 百里汐一愣,赶紧装无辜,“啊?” 男人看住她的大眼睛,冷冰冰道:“百武盟客宅是你烧的,建宅重修的财务应由你出,你有多少钱?” 堂堂有钱的不能再有钱的寂月宗主竟说出这样话来,百里汐瞪大眼睛,支吾半天才小声说:“寂宗主帮我出行不行呀?” “不行。” 女人眼泪花儿一下子涌出来,“那我去给盟主赔罪,要杀要剐随便,反正又不是欠你们寂家的钱。” 寂流辉依旧面无表情,墨黑的眸子如上等黑曜石一般不动声色,他将百里汐提高了些。 寂黎不知他要做甚,“师叔?” 寂流辉那只手开始抖,百里汐整个身子也是上下左右的抖,晃得她眼冒金星。 啪啪。 两只蓝色钱袋从她衣襟间蹦出掉在地上,一模一样,滚上莲花边,正是寂家弟子的通用钱袋,一只上头绣着“白”字,一只上头绣着“黎”字。 寂白寂黎不由得捂住脸,想装作自己没看见。 百里汐心中万只羊驼奔腾。寂流辉将她拎近了一些,注视她的眼睛,慢条斯理道:“不欠钱?” “……寂宗主有话好好说。” 第五章 第五章 寂月宗坐落在暮云山群间。因两百年前乃当朝皇室联系甚密,开国功高,建筑群格调与其他门派道观若干等拉开一个巨大的层次,屋宇楼阁鳞次栉比大气恢弘,虽非穷其奢华,却极尽雅致讲究,山间清正之风化为白雾,萦绕于屋檐飞榭间。 寂流辉回来时,守门弟子请安问好,见他身后跟着寂白寂黎两位弟子,寂白稀奇地抱着一把杏花伞,寂流辉手上还亲自拎个白衣女人,不由得怔了一怔,但也不敢问出口,倒是一道男声从级级白石台阶上抛下,“咦,小辉你手里是什么?” 百里汐本无精打采,听这声音浑身一个激灵抬头,见一名与寂流辉同样青袍莲纹的男子,眼角唇边皆含笑,神色如浅阳暖玉般柔和,如一盏火候恰好的清茶。 他手里著一支乌木拐杖,正一瘸一拐地下楼,身后跟了名寂氏弟子,虽走得慢,声音却朗朗笑到耳边,“姑娘?我还以为是吃的呢。” 寂流辉“……”了一阵才点头道,“师兄。” 寂黎寂白低头行礼:“师父。” 听这么一声唤,百里汐记起这是暮云真人大弟子寂明曦,如今大抵是副宗主。 寂流辉道:“师兄下山?” 寂明曦眼眸嘴角含笑:“买点菜,今天村脚下出了新鲜的笋子,正好又有熟客到访。” 寂流辉道:“既然如此,师兄应坐于殿内待客才是。” 寂明曦道:“小辉你能不能让我有点爱好?” 百里汐心道:寂明曦七年不见,你变成一个会买菜做饭的好男人了吗,说好的辟谷呢? 寂流辉晓得师兄这以买菜做饭为乐的毛病改不过来,未再多言,看了一眼寂黎,白衣少年便朝他请个安,随寂明曦一并下山去了。 百里汐原以为寂宗主会把她扔到剑阵里、禁闭室里、辟邪寮之类,毕竟人家还以为她鬼上身,万万没想到寂宗主一路却将她拎到宗主室。 说白是寂月宗宗主的寝室,里头一间外头一间,旁边一间别院。 百里汐有点受宠若惊,看一眼传说中宗主大人的床榻,捂脸羞怯地说:“原来寂宗主你是如此热情如火的寂宗主……” 话未说完,一道白光呼啸闪过,百里汐后颈衣领被穿透,双脚离地啪地被钉在床榻对面的白墙上。她抬头用余光望见脑袋正上方,一把雪光流转的通透长剑插在墙上,寒气凛人。 佩剑“白夜”。 寂流辉还是少年时,“白夜”每出一次鞘,门派上下都要哇啦哇啦叽叽喳喳好一阵子。 于是她再次徒劳挣扎一下,发现被“白夜”钉住的衣领布料沾上法术一般无法撕开,只能如戏折子里说的,像把尚方宝剑那般被迫挂在墙上。 百里汐就眼睁睁看着寂流辉转身躺在床上,躺的端端正正,还闭上眼睛。不由得大喊:“寂流辉,你的白夜是这么用的吗?把人挂在墙上吗?让我看着你睡好意思吗?” “……” 寂流辉睡着了。 挂在墙上远远看去,还能瞅见他白皙如玉的面庞和浅褚色薄唇。 百里汐在一个时辰里深刻地反省生前她和寂流辉过去的种种,俗话说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可她和寂流辉的交情委实不算是惊心动魄,甚至可用乏善可陈蔽之……吧? 起码在寂流辉那儿是这么看来的。 毕竟寂流辉是个十足了无生趣的人,当年血气方刚少年时就摆出一张看淡红尘的老人脸,除开读书练剑打坐除魔就没一丁点儿刺激的爱好,还天天对她皱眉头。 若定要说出种种,她和寂月宗约莫还算仇家。 不作死就不会死,念此她对在灵印寺对寂流辉做出的调戏表以深深悔过。 寂流辉睡一个时辰,不多不少,醒来后百里汐又是一阵哇啦哇啦地叫唤,他没听见似的,还一丝不苟地换好青袍出门。约莫一炷香时间后,“白夜”听到召令一般,忽而剧烈地一震。 连宗主室里结实高大的房梁都颤了一颤,下一瞬它拔离墙壁飞出窗外,无从让人看清只留下一道刺目的凌厉白光。 寂流辉这回是真的要用剑了,管它发生什么就算是天塌下来正是大好时机,百里汐跑出院落穿过回廊,正迎面碰见寂白,他身后背剑一身白衣,怀里揣着一大把新鲜雏菊。 暮云山群脚下生长许多雏菊,花瓣间还吐着透明露珠,寂白显然是刚从山下回来:“苏前辈,寂宗主呢?” 百里汐眼睛盯住雏菊不动了,停下脚步,“不知。”她先回答问题,停了一下才又问,“……你喜欢雏菊花?” 寂白点头,没有遮掩,“家母一直喜欢,我这是采给她。” 她似乎发现了什么,心砰砰跳着,目光上上下下扫视寂白的脸,寂白与其他寂氏弟子一样,生的眉目端正清秀。 她企图能看出什么来。 “你娘亲……” “家母葬于后山,我正要去那里,正巧有一条通往山下的路,看守不甚严密,”寂白笑了笑,百里汐这是第一次看他好好地笑,他说,“苏前辈从那里离开罢。” 后山的路窄窄,路边有不少仙草仙木,春日高山寒意料峭,绿荫隐于云雾间。 寂白母亲的墓在一株巨大的灵木下,枝桠丰盛,山风嚯嚯,寂白将雏菊放在墓碑前,又跪着说了一会儿话。 百里汐站得很远很远,她望着寂白瘦削的身影,风吹动她乌黑的长发,好似它从未白华。 “这里只生灵木,雏菊花长不起来的,所以我每每采一些回来。”寂白走回来时说,“苏前辈不必离这么远,家母是个温柔的人,不会介意别人来看她。” “不必,”百里汐道,她再大的脸面,也不敢去见记忆里那个淡淡微笑的女人,“麻烦你带路了。” 下山的路虽然崎岖,但一路无人把手。 寂白扫完墓后百里汐就没有再说话,寂白心觉奇怪,毕竟苏前辈的性子当真……鲜明非常,绝不是这般能闷着闭嘴的人。 到山脚下寂白道:“南行走一个时辰就能见白石村,苏前辈要小心些。” 如果寂淑仪还在—— 如果寂淑仪还在。 “谢谢你。” 百里汐沉默了一下,又说了一次,“谢谢你。” 寂白怔了怔,“苏前辈太客气,是我多谢苏前辈在五毒门救了我和师弟。下回别被师叔抓到了,没人敢像苏前辈这么跟师叔说话的。” 百里汐走到门口,又停下来,说:“寂白,你可有小名?” 她深吸一口气,“你小名是不是……” “小石头,你在这里干什么? 此声含笑,百里汐转头,正见青袍男人左手拄着乌木拐杖,右手提一篮翠绿欲滴的笋子,笑眯眯瞧着他俩。 “师父。”寂白脸色微变,赶紧请安。 “师弟的客人,这时便走了?为何不走堂堂大门走这条小道?”寂明曦慢慢上前,“小石头你肯把这条路告诉她呀。” 他将篮子递给寂白,“为师腿脚不好,你先送上去。” 寂白不敢再说一句,悄悄看百里汐一眼,接过篮子折返上山。 等少年洁白的身影消失在山路拐角远处,寂明曦这才迈出脚步,“上山罢——” 下句隔了一阵山涧的风,“百里姑娘。” 寂明曦走得慢,百里汐走的更慢。 毕竟是寂明曦,她懒得多做回旋,张了张嘴,心中千万,最后唇中只说出一句,“寂流辉他知道吗?” “这你得问他。” “我不知道寂白是寂淑仪的儿子,我以为——” “你以为小石头身阶会更高,更受吾等偏爱?” 以寂氏教条,即便寂淑仪是暮云真人的女儿,也并不能代表什么。 百里汐无话可答,走了一阵才低声说:“小石头现在是个好孩子,谢谢你。” 寂明曦停下来,侧首看她,七年过去,他的容貌并非有多少改变,声音依旧温和:“寂家子弟教导如何,还不由得百里姑娘指责臧否。小石头这个名字,百里姑娘来叫似乎不大妥当。” 这是她第二次看寂明曦生气,她知道这就是寂明曦的生气,她曾经以为寂月宗脾气最好的寂明曦永远不会生气。寂明曦教养了得,所有人都叫她白发女魔头的时候,他还在唤她百里姑娘。 百里汐想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是她的,她死了七年,换了容颜和身体。 “正邪势不两立,日后也请百里姑娘把握分寸,与小石头莫太过亲近。” 她不走了,夕阳西下,身旁灵木浓郁的枝叶泛出点点金光,“寂明曦,你不杀了我吗?” 寂明曦兀自上路,他拄着拐杖,却身姿稳稳,如飘一般,大家之风,毫无破绽。 “你莫忘了对他母亲做过的事。” 第六章 第六章 回到山上,气氛不对。 天空阴霾,黑气聚集在辟邪寮的方向。 寂明曦见一弟子惊魂未定跑过,叫来问道:“发生何事?” “禀报副宗主,魔女意红菱被正武盟盟主擒获送到这儿来了!“ “区区意红菱,为何送至宗内?” 弟子喘了一口气,颤声道:“那意红菱……尸化了!” 百里汐飞奔到辟邪寮时,寮外围一圈寂氏子弟持剑加护,剑阵悬浮于正上空,将那黑气湛湛压住。辟邪寮大门紧闭,百里汐到寂黎的身影,上前抓住道:“寂宗主在里面?” “是、是的!” 若在生前,百里汐定冲进去和意红菱干个痛快,毕竟她被寂明曦当头撵到,还欠寂月宗钱,她需要做点什么来保自个儿平安——亦或者,是想在寂白面前做点什么,哪怕一点点。 他总归要晓得的。 辟邪寮上空加持剑阵哐当一响,荡漾出一波光的浪潮,寂氏众人被震得退了一退,辟邪寮大门突然被撞开,一个浑身赤黑的东西从里面飞出来,重重砸在白石地面上。 众人围上一看不由得一惊,百里汐挤进来,见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形生物蜷缩在一起,头发已经烧干,周身大块大块烧的焦炭,滋拉兹拉冒烟。 “意红菱……” 寂黎惊愕地看百里汐,“这是意红菱?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只见这意红菱微微颤抖地侧过脸,每动一下,树皮般的皮肤便簌簌掉下,露出了赤红的面庞,绿色的眼珠散发鬼火一般光芒。 寂黎脸色刷地白了,“她、她还没死?” 意红菱眼珠挪向西边,“大哥……你为何……”绿瞳精光愈发狰狞,她不知哪来的力气一蹦而起,如同一只巨大的黑色蜘蛛,扬起黑色尘雾猛地扑向百里汐。 啪。 一道纯光从空中笔直落下,宛如通天雷龙,重重贯穿意红菱身体,苍白色的雷火烈焰席卷全身,剑气吹得衣袍猎猎作响。 “白夜”。 寂流辉徐徐从辟邪寮内走出来。 弟子见宗主出现,忙不迭涌入辟邪寮开始善后,意红菱再无气息如棉絮一般软软趴在地上,从怀中滚出一样事物来。百里汐率先走出人群蹲下,定睛看去,是一个圆圆的袖珍镂空香炉,被烧得微微发黑。 她捡起小香炉观察一阵,镂空花纹仿佛某种年代久远的古国文字,她打开插销,身后凑上来的寂氏小弟子不由得捂住嘴咽下不可遏制的一声惊呼。 香炉里面,是两只完好无损的眼珠。 “这不是尸化,这是罗刹。” 百里汐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将香炉递到走来的寂流辉面前。 夜里,玄宗堂的烛火透过窗棂。 两人面对面坐,中间隔一张方桌,方桌上用朱砂画下圆阵,阵心正是白日得到的小香炉,百里汐搬来一只小钵放在圆阵内,钵内水光荡漾住一尾金鱼。 寂流辉伸出一根手指,一簇白色火苗在指尖燃起,悠悠飘到香炉周身晃了一晃。 须臾,极淡的黑气从香炉镂空袅袅溢出,困在圆阵内散不开,便徐徐钻进小钵内,不出片刻陶钵微微震动起来。 寂流辉收了火,待黑气散尽,百里汐朝钵内看去,原本金光闪闪的小金鱼不见了,钵内只有只虫一样的东西正疯狂地撞击陶壁,啪啪作响。虫身是腐坏似的黑紫,只见陶钵震动越发厉害,末了“搫”一声大响,陶片碎裂四飞。 朱砂符文微微发亮,那只黑虫在桌面上挣扎地拍打身子,扭曲蜷缩了半柱香,便瘫软下来,虫身开始刺啦刺啦冒泡,渐渐化为一缕硝烟。 百里汐心道:“果然如寂明曦之前所说,这香炉上的青铜镂空是古国一种符文,内置一对炼制人眼,冒出的黑烟轻则鬼上身,重则……” 她想起刚刚苏醒不久时,柳家小姐被挖空的眼眶,挖眼男人细碎诡异的笑,他只是一介小角色,意红菱收集那么多眼珠,想必香炉不只这一个。 寂流辉说:“意红菱控制寂弓时,袖中可也漫出黑气?” 百里汐点头,当时便在使用这只香炉做法器:“你从寂弓后颈抽出黑烟时,烟幕浓浓中我看见一张模糊的人脸。” 寂流辉垂眸道:“应是亡魂散了。” 她好歹是在离笑宫干过的人,听此唏嘘,七年不见尘世,竟多出这种玩意儿。 “‘罗刹’之名由古西方之国传来,译为‘暴虐’,是食人血肉的恶鬼”。 火光照耀女人的面庞,似笑非笑。 “存于血池地狱中,人世间记载寥寥,追溯上古倒可寻出一二。” “纯天然罗刹自然是绝种了,你们名门正派当然不会有邪魔外道的书,也不曾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试问寂宗主——人可成仙,可成魔,可成行尸,可成鬼,为什么不能成罗刹?” 离笑宫中对罗刹的记载颇多,当年百里汐琢磨着能将一头银发变黑在书塔里呆了三日,结果出来后感觉自己的毛更白了,索性懒得再去碰书卷。 “罗刹本就是有真实*的,力量强大的,残暴的鬼。若有人动了歪心思,炼制罗刹当做武器确然是非常冷门又非常精明的一个方法。” 岐黄鬼谷之术里确然有不少术士炼制凶尸作为自己的一把刀,但与做出罗刹的难度天差地别,今日之前她从未听说过真有罗刹现于人世。 紧接着她又再次将灵印寺的见闻哇啦哇啦、添油加醋地从头到脚一说,说完了坐的端端正正,脸上写满了“我是不是特别博闻强识你快点表扬我”。 青袍男人坐于她对面,只是垂眸饮茶,手拿一卷书。 圆形镂空小香炉静静搁在桌上。 百里汐托腮看着跳动的烛火,百无聊赖地、又特别诚恳地说,“我就是个误伤路过的,斩妖除魔是你们的事,我可以走了吧,这类鬼怪我小姑娘看得害怕得紧,寂月宗这地儿我待不习惯。” 她等了一阵,寂流辉还在看书,他是从黑烟试验完毕后开始看的,大抵等到他把这本关于恶鬼的上古记载文献看完才会答复她。 于是她只能说点别的,“寂白在宗里过的好不好?” 寂宗主这趟答得快,“好。” 原来寂宗主只回答他愿意回答的。 她本想再问有没有人欺负他,可想想寂月宗风气好得举世瞩目放弃了,又瞧一眼寂流辉,温暖的烛色里他修长背影如同泛黄的纸卷,透出静默。 她忽然念起炎景生。 炎景生还在的时候,她瞧上哪家哪派美少年就拉住他,叫他帮她去勾搭,以炎景生的性子,若不是她打着这般旗号叫他去认识,他身边永远没有一个像样的朋友。 当年她和寂流辉相处的记忆里,都有炎景生。 寂明曦敲门而入,手里端着一盘脆笋炒肉。 这香味简直刻骨铭心,数天没好好休息吃饭的百里汐几乎要飘起来。 当然寂明曦是把脆笋炒肉搁在寂流辉面前的,还不知从哪变出一双筷,笑道:“说好的炒笋子。哎呀小辉你别瞪我,大半夜我怎么不能炒笋子了?” 寂流辉接过,将筷子掉个头并齐放在菜盘边,推到百里汐面前。 寂明曦见状目光闪了一下,笑容未变,说道:“我做了两份,小辉你没胃口的话我便自己吃掉啦。” 百里汐就当没看见没听见笑嘻嘻地将脆笋炒肉圈在自己怀里拿起筷子,“多谢寂宗主,寂宗主你今天特别特别帅。” 吃饱后身心满足,百里汐也就没再咋咋呼呼放她走之类的话,百无聊赖地趴在寂流辉对面。 实则而言至今她也并不晓得寂流辉把她带回来作甚,先是把她挂在自己寝屋墙上,现在又关在玄宗堂,简直是片刻不离眼。 ……等等,片刻不离眼? 毕竟苏姊君和寂流辉之前认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难不成是一见钟情看上她了? 她撩汉成功了? 百里汐念此立刻鱼打挺坐起来,几分惊恐地摸摸自己的脸,心道:“原来寂宗主喜欢苏姊君这种模样的,口味挺清淡呵……噫?” 摸到自己的耳朵,如油炸过一般又肿又烫。 她有点儿不明所以地看看自己的手心手背,又撩开袖子,红色疹子竟像一群群食肉的虫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雪白肌肤上密密麻麻蔓延开来。 好像谁打开了开关,麻痒如毒如酒膨胀到全身,连面颊都火辣辣起来,百里汐不得不一边心里将寂明曦唾骂一番,一边捂住脸难受地缩起瘙痒的四肢,身子一软往桌下摔去。 寂流辉就近一手将她接住,女人得了软靠,便八爪鱼似的扒在他身上,哼哼地抓挠手臂,道道红痕几近见血。他见了将她两手手腕一捉,沉声说:“不可。” 他脖颈间有好闻的味道,干干净净,清清雅雅,百里汐占得便宜,嘴上委屈说:“痒呀。” “忍。” “可是痒啊。” “忍着。” 真真是与七年前一样油盐不进。 百里汐本就痒得胸口烦躁血流发热,听他在耳边如此说憋不住火气,管不上面前这位是劳什子大人物,指甲掐住他的肩膀低头嗷呜就是一口。 寂流辉眉尖微挑,没松捉住她乱挠的手,另一只手将她从身上扒拉下来。 “那你也忍着!” 她本说得气呼呼,咬完了却又想笑,晕厥前模糊地想着这真是长见识了,她活到现在,生前生后,头回听说有人对——鲜笋过敏。 苏姊君身子本就羸弱,百里汐在五毒门与意红菱过上两招,身体就支撑不住她的身手吐出几口血来,加上近日奔波劳累过敏病发,居然一鼓作气发起高烧,天昏地暗地烧上三天。 待她醒来,身处宗主室别院床榻上,寂流辉坐在窗旁看书,青袍金纹,茶香袅袅,窗外阳光正好,春日鸟声吱呀。 她心有余悸地望了眼对面挂她的白墙,有气无力地朝他挥手。 “寂流辉,我活过来啦。” 寂月宗里无侍女,寂流辉将米粥和汤药搁在床前便离去忙宗内事物。百里汐也不跟他耍赖皮自己吃好喝好继续修养,心里还惦记咬在他肩头的那一口,莫名觉得有趣非常。 又躺了半日,睁眼时他依旧在窗前位置看书,侧颜静谧,仿佛至始至终纹丝未动。 百里汐的梦有个主人。 那大抵是她的梦魇了,它时常会出现在她的夜里,是一具森森白骨骷髅,红袍加身,荆棘披肩,手里还握着一个头颅,不知是她手上的哪条人命。 梦境是一座纯白殿堂,那骷髅便一步一步朝她走来,卡啦卡啦。 百里汐远远寂流辉的脸,笑道:“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我弟弟,他死掉的时候,我一点忙都帮不上。” 她只能说出这一句来,后面的再吐露便自招祸患。除了炎景生,还有早年在寂家别院,在灵枢学堂的那些种种,仿佛就在昨日,仿佛忘川已逝。 寂流辉开口:“撇除健在长子柳如令,本座不曾听说柳门主另有子嗣。” “你又不是柳家人,你哪里知道柳含光究竟有多少儿子?”百里汐望着天花板还嘴。 寂流辉对她后一句话无任何反应,单对她第一句答:“有无子嗣,本座可直接问于柳门主。” “……啊?” “柳门主正巧在宗内做客。” 百里汐一个轱辘从床上滚下来,摔得呲牙裂嘴。 他这是打算当面对质么! 她还未开口,寂流辉又道:“方才刚走。” “……” 第七章 第七章 寂月宗山麓荫绿,寂明曦站在莲花池边喂鱼,池水碧蓝幽幽,金黄的鲤鱼在水中逡巡,惹得洁白睡莲连连摇曳。远处云雾间有白鹤飞过飘来轻啼,他转头见寂流辉走来,身后跟着名抱伞的白衣女子。 见“白夜”缠上黑布挂在寂流辉腰间,寂明曦道:“你要下山了。” 寂流辉点头。 寂明曦没问去哪,几时回来,做些什么,笑得温文尔雅:“除开罗刹之案,宗内恰也无事,你总算开窍出去走走也是好的。平日里你不是闭关就是在宗内窝着,我一个残废下山露脸都比你多,如今江湖中人年轻点儿的都不识你,小辉你看你这宗主当的多没劲。” 寂流辉颔首:“宗内有劳师兄。” 寂明曦瞧百里汐一眼,眼神莫测,继续折身喂鱼,“去吧。” 路过广场望见寂白,他在白衣少年方阵中挥剑,剑花琳琅,衣带飘扬。百里汐停了停便离去,哪知走到蜿蜒到山下的石阶旁时,身后响起哒哒跑步声。 回头一看,正见寂白,额上薄汗。他一路跑来,到两人面前依旧规规矩矩端端正正立好,先朝寂流辉行礼:“师叔。”再看向百里汐,抱了抱拳,“苏前辈要走了?” “青山绿水,后会有期,”百里汐忍不住调戏,“寂白小朋友是不是舍不得姐姐?那干脆不要这寂月宗和姐姐远走高飞嘛。” 白衣少年耳尖微红,硬声道:“苏前辈这今天怎不打伞了?” 她汐噗嗤一笑,晃晃手中收整的杏花伞,“你们寂月宗山高风大,我一撑伞就会变成扶摇仙子——哗啦啦被风带跑啦。”说着还甩甩手,摆出一个嫦娥奔月的造型。 寂白想笑,可念寂宗主一旁只能硬憋住,嘴角扭了再扭。 寂流辉低头看着百里汐,手脚那扭曲的姿势活脱脱将自个儿拧成麻花,发髻间一朵红色小花,没有说话。 离开前哪知寂黎也追上来,朝寂流辉拜了一拜,也未多说甚,眼眶微红地道:“洺竹与我小时候就认识了,他胆子小容易害羞,不是那样的人,其中一定有他的苦衷,麻烦苏前辈查出真相。” 百里汐说:“洺竹如何,我亲眼去瞧才晓得。” 行至山脚后天中落些小雨,百里汐的伞用的名正言顺逞心如意。 细细密密的山涧雨露潮湿而芬芳,白石村的灯火在纱纱雨幕中隐隐绰绰。她将杏花伞撑开举得高高,凑近身旁男人盖过他的发顶。 只可惜寂流辉太高,她不得不踮脚,走得摇摇晃晃,溅起泥巴水花。 寂流辉见了道:“不必。” 她晓得他不必,莫说雨露,暴风雪也罢同样不近他身,却笑嘻嘻道:“别人都不晓得你是寂宗主,你想想我打伞,你淋着,还以为我欺负你。” 寂流辉垂眸看她笑容,将伞抽出她掌心,举在她头顶。百里汐抬脸看去,伞间浅浅杏花在他深邃眉目下如坠进莲池,绽放又散落皎白。 他执伞倒是适合,如同花开。 苍白的手指离她很近很近,接伞那一瞬她目光敏捷地捕捉到他左手掌心的刀疤,于是说:“是我就想你共一把伞。” 寂流辉淡淡道:“女孩子家日日说这些,你觉妥帖?” “我觉挺妥帖的,”百里汐答得飞快,“人人都欢喜美好的东西,我只是将其说出来,你们藏着掖着不说是你们的事,寂宗主不喜欢听,是寂宗主的事儿。” “寂白是个懂事好孩子,招人喜欢,我心里惦记他就会说于他,没有别的心思;譬如我又心觉寂宗主很是好看,定不会埋在心底,大大方方告诉你,寂宗主长得好看还不叫人说了吗?” 雨水啪嗒啪嗒打在伞面,连男人的声音都变得缥缈起来,他只答了一句。 “人生在世,姑娘若确然活得潇洒尽兴,坦坦荡荡,了无心结,寂某无话可说。” 他平视远处白石村走了一阵。 “但以姑娘行径,倘若一日有谁当真,岂不是误了他人的真心。” 百里汐有些失笑,“这我就不知道了,我以前认识不少名门正派公子大侠,他们讨厌我讨厌得不得了啦,让我上哪去误人子弟错得真心?” 正说着村口近在眼前,话头就此作罢。白石村村民不认得寂流辉却识得莲纹青袍,连连作揖,寂流辉道:“一个半时辰前,可有位衣着光鲜的男子路过?” 村民说:“道长说的可是个绿衣裳的红脸男人?戴的玉扳指好大好大。” 果然寂宗主下山是寻柳含光,百里汐起疑:“红脸?” “是呀,来村里吃了顿饭,来的时候好好地,穿的那么贵气,给钱也老阔气喽。看起来就是个有权有势的,结果吃到一半就变脸了,整个人跟蒸熟了似的红通通的吓人,大吼大叫还拿刀砍人,幸好老胡跑得快,唉,现在早不在村里了,在村里我们还能活?造孽啊。”村民摆摆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客栈,“砸一地的东西,小二都还在收拾呢。” 百里汐跑去瞅瞅,寂流辉说:“那他朝哪个方向去了?” 村民手一指西边,“跑到山里去了。” 寂流辉谢过。 一路西行未发觉柳含光身影,百里汐原以为寂宗主这回亲自下山目的明确:一是闲来无事查查意红菱案子,毕竟柳家被灭,连罗刹这类传奇故事都出来了,叫人不得不起疑;二是谨守本职铲奸除恶斩妖除魔,驱驱鬼辟辟邪;三是太久不出世来凡间游历一番。 然而事实上寂流辉一点不急,柳含光断了线索也未主动寻觅,走走停停。至于斩妖除魔,寂宗主每到一个城镇,那些妖魔魑魅感应到他的气息撒腿就跑撤得干干净净,日子太平得不得了。 百里汐自然觉这番更好,落得她潇洒自在,毕竟还魂至今没琢磨出想干点儿啥事。离笑宫里的人虽然大多脑洞清奇,人格多有障碍,性子多有怪癖,但一大准则她甚是认同:今生事今生毕,莫追悔,莫迟疑,莫留恋。 复仇?跟她有仇的当年她都杀得干净。 家人团聚?有机会她再去炎家灵堂看看罢。 仅留一点,她是借病死的苏姊君身体返魂世间,也算欠苏姊君一份人情,苏姊君一家被杀,她也想扒出个所以然。只不过现今法力低微,随寂流辉一同行动查案是最好的,毕竟寂流辉虽然又生冷又不讲话,但战斗力妥妥的。 寂宗主这几日不甚着急,于是她也只能把事儿搁在一边,吃喝玩乐。 半个月后渐到怀州,这个地段儿不大不小,依山傍水风景旖旎,馄饨格外出名。饭馆里百里汐就一边扒拉着馄饨一边听说书人讲折子。 “白首魔女手上那柄‘七骨寒梅’伞可了不得,伞上头画的血红蝴蝶能变成真的一只一只飞起来,见过蝴蝶飞的人啊都死成枯骨了。众门派围剿离笑宫那一夜,漫天的血蝶啊,死了多少人你说说?” “说那白首魔女多狠毒?嘿呦大伙,炎暝山庄庄主炎羽骅收养这百里家的遗孤做女儿可谓是养了只獠牙带毒的财狼!这女魔头自小便生得美艳异常,嘿呦喂,炎羽骅第一个儿子叫做炎景生,出生时天边七□□光闪耀白鹤仙飞,人家都说是仙人转世哦!天资卓绝一身功夫传得神乎其神。在当年炎家靠他真真是极负盛名啊,女魔头晓得打不过他,为拿得炎家权力蛊惑炎家长子使他走火入魔死于非命,后头入离笑宫愈发猖狂残忍,又弑杀炎羽骅第二个儿子炎景旗,闹得炎家断子绝孙啊啧啧……” 大伙跟着啧啧啧,连连应和幸亏女魔头死得早死得好死得妙,不然如今哪来的安生好日子。 “小二!”百里汐举碗大喊,“再来一碗馄饨!” 那小二估摸是新来的,坐在门口抹布搭在肩头,正听说书听得出神,被叫唤道一个咯噔跳起来往百里汐桌边跑,恰恰撞上刚迈进客栈的女客。 “你眼睛怎么长的,瞎了吗?这客栈还做不做生意了?” 小二连忙打呵呵,点头哈腰道:“姑娘,对不起对不起小的没看见……” “待会伺候麻利点儿,小心本姑奶奶把你眼珠子剜下来!” “是、是。” 女客声音清脆如珠玉,本是一副好听的嗓子,字句委实不太入耳。门口一闹腾客栈内大伙纷纷看去,正见梳麻花盘发髻的少女就近择一桌坐下,虽是江湖人的轻便行头,却也穿戴讲究精致,玉镯手环耳坠配成一套,身上紫裙明眼人一瞧便知价值不菲。 少女生的明眸皓齿,面若桃花,叫人不忍多看几眼。 百里汐正见着少女恶狠狠将看她的目光一一瞪回去,漂亮的眼睛恨不得飞出刀子来,目光落到她腰间的皮革软包上,眯了眯眼。 片刻后她不禁对寂流辉笑道:“我以前也是这样,小时候比现在好看,谁看我,我看谁,看的比他还起劲,看到人家不好意思为止。” 寂流辉喝茶:“你的‘以前’倒是丰富。” “女孩子都有小秘密的,你不懂。” 第八章 第八章 说书先生看没事,继续唾沫横飞,旁桌一人问道:“都说炎家断子绝孙了,现在的炎暝山庄又是怎么回事儿?现任庄主炎石军不是炎羽骅的堂弟吗?” 紫衣少女即刻抬头,细眉蹙起,眼睛瞪的大大的。 “当年炎羽骅两个儿子一死,就剩个九岁不到的女娃儿,只能由远亲旁支改了名姓接下山庄打理。堂堂御剑名门炎暝山庄如今哪有当年盛名?就跟二十多年前百里家一样,江湖乱世,兴亡一时。” “那女娃儿现在也差不多该出世了,仙门望府的小辈们十七八岁开始下山游历打拼,指望早年名扬天下。自个儿兄长炎景生乃仙道百年一遇的天才,就不知她能有如何成就,让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开个眼界。” 问话的人边吃菜便啧啧道:“这年纪女孩子能有什么成就,把杀亲仇人白首魔女从棺材里刨出来抽一顿?那白首魔女死状可怖连个全尸都不在,怕是她也不敢吧!” 饭后谈资意外添上笑料,旁人窃窃笑开。 寂流辉依旧喝茶,闭目养神。百里汐对问话的汉子投以同情的目光。 “家里人都死了,亲爹亲娘兄长不在,旁支的亲戚能待她多好?巴不得除掉她这眼中钉罢!毕竟是炎氏千金,还不如找个好人家嫁了……” 那汉子正得意洋洋说上一半,一道金影从旁侧凌厉甩来。“飒”一声破空拂耳凌厉至极,只见他突然身体飞起来砸上墙壁,整整地砸透一个大洞,砖石粉碎,从高处摔到外面。 百里汐托腮瞧着紫衣少女收回手中金蛇鞭,站起来又气冲冲甩向说书先生,从嘴到脚啪啪啪地将其捆了个严实。 “是谁叫你们瞎说的!炎暝山庄如何能叫你们这等闲杂乱说?看姑奶奶我不撕烂你这张脏嘴!” 她一手握着鞭子,一手攥起说书先生的衣领大叫,手上使力,教书先生发出呜呜声音,一丝丝血从鞭子缝隙间渗出来。旁边人大惊失色,顿做鸟兽散惊慌跑开。 啪啪啪。 角落里有人鼓掌。 她回过头,百里汐一边鼓掌一边走近,一边满面笑容地说:“说的太好了!” “天天讲白首女魔头就罢了。修道之人时时为民除害扫天下之不平,生生死死沦为谈资笑柄,你们可有半点感恩一丝良心?” 说书先生嘴巴被封住,只剩一双眼睛惊恐讨饶地睁大。 百里汐对紫衣少女道:“妹妹模样沉鱼落雁、花容月貌,连姐姐看了心中情不自禁连连荡漾。又看妹妹身着紫衣手持金鞭,身手如此了得,想必一定是大名鼎鼎炎暝山庄的大小姐炎长椿罢。”她作揖颔首,“炎暝山庄以御剑之术著名,姐姐仰慕已久,久仰大名。” 紫衣少女轻哼。 百里汐说话轻声轻气,“长椿妹妹也莫多跟这番俗人见识,这说书先生有老有小,又身无所长,不过是混一口饭吃。那被妹妹精妙绝伦、啧啧称奇、宛若仙女下凡的身手打飞的汉子也是早早听说炎暝山庄千金容貌倾城,心中猥琐垂涎才说出嫁人之类混账话。妹妹若真要给这街坊小人一点颜色,不如就地绞断他们舌根,剜去他们双眼,叫他们再说不得话,见不得年轻姑娘,让他们家里父母妻子边哭边拖回去。” 白衣女人说话又柔又缓,软得可化作棉絮,她星星一样的眼睛一动不动注视少女,笑盈盈道:“长椿妹妹觉得如何?” 炎长椿白玉似的小脸上变了又变,末了狠狠甩开鞭子刷啦啦收回腰包中。 说书先生唉叫地摔在地上,满嘴鲜血,她轻蔑扫上一眼,道:“我又不是白首魔女,怎会做这般卑劣暴虐之事?” 百里汐道:“那是自然。” 待炎长椿大步走出客栈,百里汐望着她细瘦的肩膀和高高抬起的下巴,回到茶桌前喝茶邀功,“寂宗主,若不是我出面那先生和汉子都免不了一顿皮肉苦,我是个好善良、好淳朴、好不做作的女孩子,你有没有一点点暗恋我?” 寂流辉静静望窗外,懒得理她。 自己茶杯里没水了,晓得寂流辉有洁癖,她心觉好玩抢过他茶杯作势要喝,见一点反应也没有,又只好将水倒到自己杯中无聊地还回去。 一杯茶尚未喝完,寂流辉起身,青袍的金边在下午阳光下泛出丝丝如缕光泽,“走了。” 百里汐起身撑伞随他出门,穿过市集,正是朝南门靠去。寂宗主气质斐然不食烟火,人流中格外打眼,路人见他俩纷纷侧目。百里汐将伞檐压下遮住刺目太阳与行人目光,“你放不下炎长椿小公主?” 寂流辉对小公主三字“……”了一阵答:“怀州山水养灵,她不应孤身一人。” “我也觉得正跟说书先生话中一样,她这番远行大抵是要干票大的,在道中扬名站稳跟脚。毕竟她这小公主脾气在同辈中能不结梁子都不错了。” 她正嘀咕,眼前一暗,寂流辉走到她前面些,修长肩背将阳光扎实挡下,仿佛漆黑的礁石。 十四岁生日那年,炎羽骅送给她一把火红火红的伞,宛如枫叶在头顶燃烧,炎羽骅说:“你长大了,不可像景生一样外头乱闯,女孩子娇气些。”她心头喜欢天天撑着,几年后一场除魔相斗红伞破损得不成型,回家当日正是夏日炎炎,火辣辣的太阳几乎能让人烤干。 从唤妖谷出来大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炎景生提议御剑飞回去。 百里汐在大树下热得躺尸,寂流辉一边打坐,她懒洋洋说:“天上飞太阳更大,我不走。” 炎景生道:“你闹什么脾气,一把伞丢了就是丢了,父亲叫我们早早回去复命,晒一天你还死了不成?” 她睁圆了眼道:“明明是你偏要扔我的伞,谁叫你扔我的伞了,我就还不走了,炎少爷你自便。” 结果大吵一架,炎景生气的脸都黑了,负气御剑离开,百里汐默默瞧着炎景生化为天边一个小黑点,阳光依旧灼目,从唤妖谷出来她全身都在痛,索性翻个身趴在草地上打瞌睡。 有人坐在她身后,视线暗下,百里汐回头,见寂流辉坐在她身前继续盘腿打坐,“你没跟他走啊?” 寂流辉说:“你又跟他吵架。” 百里汐说:“姐姐我脾气不是总那么好的。” 少年心静,这么一坐如同尊白石佛像,将树外太阳尽数挡去。百里汐得了阴凉心安理得窝在他背后打瞌睡,唤妖谷出来本应一身妖魔腥臭,他身上还是干干净净味道,仿佛家门口院子里的梨花木。 一觉醒来已是入夜,天边星星闪烁。她从草地上爬起来,“你该不会一直就坐在这儿吧,怎的不叫醒我?” 少年敛去周身功力睁开眼,正见她绕到他面前凑上来,头发上满是草片儿。 百里汐仔仔细细将他看上一通,眼里的星星也是忽闪忽闪的,“噗嗤!”她捂住嘴笑出声,“你的脸晒得通红啦,害羞一样!” 寂流辉额角轻微地一抽,将水壶递给她,“喝水。” 少女笑嘻嘻地接过,抬头看空中星光,夜风吹起她的长发。 他坐在一旁,伸手轻轻拈下少女发间的一片草叶儿。 市集人声鼎沸,百里汐跟得紧了些,好像生怕被人一撞慢下脚步,他就会消失在人群中。 怀州以南山间一处湖泊,名为怀湖。炎长椿出城门后与数位炎暝山庄弟子会和后即刻前往,前后走了半日。 湖水偌大碧绿如镜,四周山林茂密,幽僻无声。 怀湖之说道上怀湖传言屡屡,说法玄乎其神:怀湖于上古之时乃一方神海瑞养通灵神兽,如今沧海沧田变迁虽说神兽早已成为传说,但有位樵夫去年在湖边看到一尾青龙,龙身泛出青光不可直视,从天际行云蹿入湖里。 炎长椿此行正是收捕青龙,虽然这条所谓的青龙定不是什么上古仙瑞祥龙,但龙筋是做长鞭的极品材料,做出来的神鞭灵活迅猛,威力无边,堪比上古兵器。 百里汐远远见炎长椿将一片绿叶抛向湖中,树叶悠悠跌落,触到湖水时沉了下去,仿佛被野兽吞并一般,再也没有浮起来,心道:“落叶沉湖,有意思。” 见她从摸出只绣满咒文的锦囊,从其中取出一枚食指大小的黑色丹药扔入湖中,百里汐有点惊讶:“炎石军还真舍得,为引妖龙现身连唤妖丹都备好。” 炎长椿立于湖边喃喃念咒,不过半柱香湖面泛起丝丝波纹,缕缕白烟从水中腾起,雾气渐渐弥漫一时间将密林掩埋看不真切。 百里汐从一旁树林里走出来,炎暝山庄弟子见状一惊,纷纷拔剑,“谁?” 炎长椿睁大了美眸,“你是客栈里的女人,你怎么会在这里?” 百里汐拍拍粘在裙摆上的落叶,“妹妹这样唤不出东西的。” 炎长椿冷哼一声,纤纤白指搭在扣好长鞭的腰包上,傲然道:“这条龙是我的,你最好不要和我抢。” 百里汐望向她身后的炎暝山庄弟子,是些她未见过的生面孔,“我问你们,去年有樵夫在这儿撞见青龙是什么时候?那时你们在干什么?” “当时西边百年一遇大地震,接连数个城镇受累,我们这些道中子弟自然奋身前往救人于水火,无暇□□。不然那樵夫遇见的青龙我们怎么会留到今日?” “对,怀州一带山水秀丽天灾极少百姓大多平安喜乐,想必这块土地一直没怎么死人,又有山群抱绕,上午姐姐穿过市集时屠宰摊两侧皆挂不少新鲜野味,是不少人进山打猎砍柴吧?西边突发百年地震受害极多,到怀州顶多便是些深山中的泥石流,但将些樵夫猎人卷入湖水之中并非不可能。千年才化一龙,不然你们觉为何百年来怀州相安无事,偏偏去年震灾跑出一条龙?” “要见怀湖湖主,明显需要人祭。”百里汐走到湖边饶有兴趣地眺望,“不过有唤妖丹在手,你们谁放放血估摸就够了——” 她没说完,有人在她背后猛力一推。 或者说,被打了一掌,力道之大将她拍飞,整个地噗通栽进湖里——如同跌进漆黑浓郁的深渊泥淖,连水花都没见着,碧绿如玉的水面只漾开轻轻一丝波纹便重归于明镜。 炎长椿眼睁睁看她掉下去,一格格转头看向身旁的炎暝女弟子,正是之前朝百里汐答话的那位。 “阿嬛你……”她满脸惊愕与不可置信,女弟子收回手,胸口剧烈起伏地喘气,白着脸说:“她自己说要人祭,她自己站在湖边,又形迹可疑……怪不得我们。” 嚓。 炎长椿身心一震立刻看回湖边,一个青袍黑发的男人背对她立着,低头注视湖面,静默如石。 稀疏白雾中他的脸见不清晰,只瞧衣袖上描金莲纹栩栩如生。 方才一路上百里汐的气息她隐隐察觉一些,误以为是其他生灵便不作查看,可这个人完全是凭空出现的,靠近至此没有半点气息,仿佛一团空气。 等等,方才百里汐走出来时……这个男人好像就在不远处树下。可她为何一直没有发觉? 炎长椿心中涌出陌生的害怕。 “你是谁?”身旁弟子拔剑道。 寂流辉没有回头,抬手,白夜出鞘,剑气震得四周树木簌簌飞叶,虹光乍现冲向空中。 炎长椿忽然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什么轰轰震了一下,震到她心底,震得她不得不跪下来。眼见雪白长剑一个回旋重新入鞘,青袍男人徐徐走进湖里,眨眼消失不见。 雾渐渐散了,湖边一行人坐在地上惊魂未定。 “小姐,小姐,我们现在怎么办?”身边跟着的女弟子终于说出一句话来,都快哭了。 “找个高处空地休息,试试信号能不能放出去。” “我们、我们不回城吗?” “回不去,”炎长椿咬咬牙,用劲握紧长鞭,“他封山了。” 第九章 第九章 夜。 花街青阁莺声燕语,连晕黄的灯火都含着股旖旎脂粉香。 “炎暝山庄大少爷炎景生上个月猎了一只麒麟鬼母,就在江西那块,你们知道不?” 杏花楼三楼一间屋里,三名男子酒足饭饱,与年轻姑娘们笑闹一阵,各自抱着女人侃侃谈开。 红衣姑娘趴在男人胸口画圈圈,娇滴滴地道:“道长,麒麟鬼母是个劳什子玩意儿啊?小红听得害怕。” 男人抱紧小红,嘴上道:“哦呦,上次敢抓那玩意儿的还是十年前的寂月宗宗主罢,当时抓回来时风光的哟……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百八十年的阴邪凶宅地墓给尸王我们抓?我倒是听说之前江南闹旱魃,也是炎景生大少爷去的,莫说旱魃了,方圆十里魑魅全被杀个干净,自打他出名后同辈哪个敢跟他争一二,这以后还了得。” “哼,不就是炎羽骅用于扬名立万的一只提线木偶,炎羽骅叫他做甚他就做甚,上回杀麒麟鬼母时折腾个半死回来,隔天炎羽骅不就叫他去唤妖谷捉妖当炼丹材料,唤妖谷又是什么地方,天下能只身前往的道长有几个?是他这种小孩子去的地方吗?依我看啊,炎羽骅对他还没对那个私生子好……” “他哪里叫做孩子,能被当人看就不错了。”另一个男人摇摇头,叹道,“都说是百年一遇奇才,奇才奇才,活的倒是像一个东西。” 花娘娇笑地伺候他们喝酒,屋内香粉酒气混合成迷药一般的芳香,令人眩晕。 “说来,今年灵枢学堂轮到炎暝山庄做东吧?” 灵枢学堂两年一轮,由四大名门轮流开设,各门派初出茅庐小辈们聚在学堂里,进行文识礼节训授、同道论剑、切磋武艺,为时三月。 “可不就是,明日几大门派弟子应该都到了,可以开开眼界,说不准还能瞅见山庄里那个有名的漂亮女弟子~” 哗——厢房门被拉开,一个头戴乌官的小公子探进脑袋,“四位哥哥好,我坐在隔壁无意偷听,四位哥哥可是修仙道长?”不等他们同意,他大大方方走进来,“我这儿正好听说一桩奇事,出在青楼里,哥哥们可有兴趣?” 男人们见走进屋的少年红唇雪肤,眼眸如珠玉生辉,衣衫也极为讲究,大抵是哪富贵人家的小公子,一时间看得呆了呆。 身旁美娇娘笑道:“哪里来的小公子,如此俊俏?连奴家看了都心生嫉妒呢。” “回各位美人姐姐,我姓百里。”少年走到桌前自个儿斟一杯酒,“十年前呀,这杏花楼有位貌美花魁,声名在外,多少风流公子一掷千金只为听她谈一首曲子。结果这位花魁姐姐却心悦上云游山水正巧路过的一位琴师。” “可惜妾有心君无意,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不了了之。花魁姐姐手里拿着琴师的画日日垂泪,将画像贴在自个儿闺房里,害上相思病,死在了床榻间,事儿从此开始不对劲儿了。” “有丫鬟说晚上路过花魁姐姐的房间时,屋里透出了细微的光,她戳破窗户纸往里头望,看见那墙上的琴师画像发出青光,琴师本人竟从画像中缓缓走出来!” 百里小公子说的抑扬顿挫绘声绘色,男人身边的花娘们不禁一个个变了脸色。 “杏花楼当时的姑娘们心觉奇怪,便去打听一番琴师踪迹,却得知琴师一年前到京城时受人陷害,上吊死去了。”百里将杯中酒一口干掉,盘腿坐在团垫上,托着腮望着男人们身后,目光迷离,“四位哥哥,百里的故事讲完了。如今看去,那个琴师长得也是挺俊俏的,美人姐姐们定是喜欢。” 一人道:“我这房内只有三人,你醉得连人都看不清楚了吗?这故事太假,那琴师说得好像你见过似的。” “以前没见过,”百里伸出手指,指向墙壁,“——现在不看到了吗?” 男人们这才发现,他们身后的厢房墙壁上,除开红莲软纱帐还有一幅画,画里是个男人,身后背了一张琴。 结果自然是男人女人吓得魂飞魄散地跑出厢房。 门外一时间鸡飞狗跳。 门内安静。 百里汐摘掉乌官,抓了抓乌木长发长舒口气,“这年头冒充道长的越发没水平,还是清净点儿好,”她笑盈盈望向角落里埋在阴影中的男人,“你说是不是呀,第四位哥哥?” 男人飘进烛光中,身穿灰色长衫,头发披散,面色青黑,眼眶凹陷,舌头长长地露在外面,教科书一般的典型吊死鬼长相,“你为何能看见我?” “我不是神仙,生魂鬼魄自然看不见。但一则画像为媒,二则这青楼常年将此事掩盖,未请法事,花魁姐姐的怨气积累过甚,将化厉鬼,使得平日飘渺虚灵也能让人瞧见。” “怨气?”琴师的眼珠生涩地转动一下,“我一直关在这个屋里出不去,不大晓得,她……有怨?就在这杏花楼里?”他失神喃喃,“……她为何不来见我?” “花娘卖笑万人枕,命不由己不由身,男人哪里能懂得。”百里汐看看画像中俊逸男子,又看看他,颇为同情,“你生前与她做过什么记忆深刻的事儿吗?” “一支舞……我弹得曲子,她很喜欢跳……” “好,教给我。”少女从怀中掏出四张符咒贴在房间四角,捡起之前美娇娘逃窜时落下的红衣套在身上。 音落起舞,鬼魂之音,只有死人才听得见。 百里汐才跳了上阙,烛火忽灭,幽绿诡谲的火焰从厢房四角缝隙里蛆虫般渗出来,将房屋烧着似的包围。火星簌簌落在地板上,慢慢汇聚在一起形成一个爬在地上的女人模样。 她身穿红衣,袖摆间鬼火噼噼搫搫,缓缓起身露出青白的脸,“你让别的女人……跳这首曲子?” 琴师没有答她,只道:“你为什么一直不来见我?” 她眼眶里流出两道血泪来,脑袋慢慢转向百里汐,瞬息扑来,张牙舞爪。 如今将这厉鬼逼出来锁在房内,她弥漫在青楼地底的阴气也一并锁进来,外面人进不来里面人出不去,只得将她就地□□,几个躲闪后百里汐抽出腰间佩剑,劈灭鬼火,手握口诀剑身开光朝女鬼迎面刺出—— 咔啷! 这女鬼,这生前孱弱无害病死的花魁姐姐,张嘴一口银牙硬生生将剑咬断了! 百里汐翻身一滚滚到墙角,手里握着剑柄,心道:“十年厉鬼尔尔,还是个女的,又不是灵山神兽,能将剑咬断?” 不等她反应,女鬼宛如蝙蝠一般就地飞起朝她咬来,张开大口,莹莹绿火从喉口间喷出。 百里汐内心一个巨大的卧槽。 说时迟那时快,结界封锁的厢房门缝里“嗖”地飞出一道寒光,只见下一瞬女鬼喉咙里多出一把剑,整个地贯穿,连带着她大半个脑袋削飞砸在房梁上。而这把剑依势冲百里汐刺来,啪地钉在她身后的墙壁上,剑身在她耳边嗡嗡打颤,雪白雪白泛着湛湛寒气。 百里汐抬起脸,看到门口站着一位白衣少年。他戴着纯白面具,全身只有束发是漆黑的。 那滚落在地的头颅发出婴孩一般的凄烈嗥叫,全屋鬼火流转翻滚,哗啦啦朝厉鬼断颈涌去。白剑自行拔出一个回旋落到少年手中,他径直箭步上前将其一分为二,两瓣鬼身即刻被苍白色的火焰轰然吞没。 他又甩手一剑,正正捅入远处头颅,一团苍炎就地炸开,焚烧得干干净净。 这接连所为不过百里汐喘口气的功夫,四角符咒已烧,屋外青楼喧闹的声音重新一点点涌进房内,整座楼阁莺莺燕燕依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从怀中拿出用朱砂描出咒文的锦囊,抽开锦绳,琴师默默望百里汐一眼,魂魄便化作一缕白烟流入囊内。 他还是为没问出她为何一直不来见他。 见面具少年折身欲走,百里汐冲到他面前张开双手一拦,笑道:“别急呀,一声不吭的来,一声不吭地走,这么利索赶着抢亲呀?” 第十章 第十章 她嘴上调笑,心里却道:“我这第三趟在山庄里弄丢佩剑,炎伯伯晓得了非得冲我吹胡子瞪眼睛不可,今日这剑虽是下山后随手买的,但我也将其镀咒开光,定比一般刀剑结实锋利,斩杀寻常鬼怪不成问题。十年厉鬼一口咬碎,其中另有蹊跷,想来这金陵花街地下还有什么东西。见他白衣青纹,又是莲花图样,应是寂月宗弟子,这寂月宗弟子是最最无聊无趣的,日日过的跟和尚似的,这回一是出入风花雪月之地,二是招呼都不打直接破掉我封鬼结界,我不问上一二哪能做休?” 他停了停,从旁边绕过去,再次被百里汐拦下。 再绕,再拦。 他说:“我没钱。” 声音穿过面具,低低的,闷闷的。 百里汐一怔,低头看看自个儿身上的媚娘红裙,晓得他是将她认作这里的花娘了,反倒软绵绵地说:“小道长刚才救了姐姐的命,姐姐不要钱。” 说罢摆了个自认妖娆的姿势,开始抛媚眼。 面具少年:“……” 百里汐隔着面具都能感受到他的嫌弃。 “小道长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啦?” 少年静了片刻才出声,似乎极为不愿答她,“在下姓寂,尚未及冠。” “小道长,姐姐有一事思虑多时,心中烦闷,百思不得其解,又羞于说给他人。姐姐见小道长是修道之人,一定比姐姐看得清楚,看得明白,你可愿听姐姐说说,给姐姐指出一条明路?” 寂氏少年:“……你说。” 百里汐微微笑起来,靠近他:“姐姐我呀方才在屋里,见一人破门而入,手起手落格外帅气,姐姐一看就喜欢上了,可那人是个修道修仙的小道士,听不得我心意的,所以心中苦闷。小道士你说说我该怎么办,才能让他欢喜姐姐呀?” “……” 他转身就走,多待一秒都是磨难罪过。 百里汐抱住他一条腿死不松手。 “方才有个琴师教姐姐一支舞,姐姐只跳了上阙,现在跳完给你看好不好?”她说的楚楚可怜,泪花儿都挤出来了,“你这么一走,姐姐报不了恩,会睡不着的~” 纠缠几番,他冷冷道:“无聊。” 说罢,百里汐身边落下一个钱袋来,她一分神让他抽身而去。百里汐掂了掂钱袋,心道:“这寂月宗弟子还会骗人呐,不是说没钱吗?” 她笑眯眯收在怀中,起身跑出屋子一望,这厢房正处杏花楼三层,楼内庭院中空,回廊挂着一只只软红的灯笼,楼下花娘语笑嫣然,花街的景在夜色明月下格外芬芳迷醉。 她瞅见那白色背影飞上屋檐,如一只鸦,眨眼将要不见,连忙捏住嗓子细细地尖叫:“救命呀~~~~”。 边是叫唤,边是翻过朱红的楼阁横栏一跃而下。 夜色与灯光里,她的裙摆在空中纷飞绽放成一朵鲜明的花。 结果自然是跳楼未遂。 杏花阁里男客花娘都被尖叫吸引,一个个凑到附近看热闹。只见白衣少年抱一红衣少女从高处坠下稳稳落地,他将她放下转身就走,才走几步就听见她说:“原来你长得这么好看,我还以为是丑瞎子哩!” 他一摸自己的脸,肩膀微僵,猛地转头,红衣姑娘双手环胸靠在一楼庭院的花坛旁,手里白色面具抛来抛去。 她笑得太开心,刺进他的眼睛。 几年后百里汐想起寂流辉时,眼前总总会浮现那个青楼厢房里,白衣少年握住“白夜”的样子,苍白色的雷火凌厉狠烈,并不像一个男孩子能够驾驭的东西。 还有她揭下他面具时,他眉头皱得紧紧的样子。 翌日,炎暝山庄。 一大清早,道上众门派的小辈们御剑而来,剑光密密麻麻,百里汐坐在校场边大石头上,肩头架一把红伞,腿儿一翘一翘,她仰头望着说:“景生你看,像不像大白天下流星哎!” 炎景生立在一边道:“你的剑找到没?” “找到了,从鲤鱼池里捞出来了。” 炎景生嗤笑一声,“下回你再弄丢,碰到劳什子妖魔鬼怪谁都救不了你。” “行啊行啊,等我化成厉鬼,天天跟在你后面,你跟弟媳妇儿滚床单时,姐姐我也躲在一旁瞧瞧看,为你加油助威。” 炎景生梗了梗,怒道:“你女孩子家说什么害臊话,待会儿其他门派的同辈都到齐,你把嘴巴闭好。” 百里汐没听到似的拿手扇风,另一只手朝他伸来,“好热,景生把你扇子给我。” 他脸黑半晌,从袖中摸出一把紫玉串朱砂绳的扇子递过去,百里汐百无聊赖扇上一阵,校场里人渐渐多起来,都是些与他们年岁不差的小辈少年们,身或交头接耳,或四下张望,初来乍到,兴奋好奇有之,紧张忐忑有之。 “看,那就是炎景生,抓麒麟鬼母的……他旁边的姑娘是谁?伞遮到脸了。” “噫,还瞪人,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麒麟鬼母是不是他抓的都说不准呢。” “你看他脸上还有伤呢,师父跟我说平常不要跟他打交道,戾气重……” 百里汐心道,他不是戾气重,是火气大。要说戾气,昨天那位手拿白剑的少年才是重。 她扇着风又望一圈,各门派统一衣袍,挺好辨认。就颜色简略一看她觉颇有意思,譬如正武盟是黎茶色,玉飞阁是秋香色,而炎暝山庄是黛紫色。 寂月宗是月白色,哦,还滚莲纹青边。 “说起来,昨天有人说了跟你一样的话,”百里汐嘀咕,眼神眺望远方浓绿山景,“说我不知分寸,要我自重。” 身边紫衫少年一滞,慢慢侧脸盯着她,眯眼沉声道:“——谁说的?” 两道白色身影御剑飞来,收剑落地,百里汐托腮朝前一指,“他。” 山风呼啸微凉,路上寂明曦微微笑:“钱袋掉了就掉了,这么生气干嘛?” 身边御剑少年默不吭声。 炎暝山庄建筑分布在各个山峰间,坐落的山群格外巍峨,抵达校场剑刚入鞘,寂明曦便感受到远方发射来的火辣辣、或者说,杀气腾腾的目光。 他默了一默,心中笑道:“别人都说他是炎庄主的提线木偶,我到觉像只小怪兽呢。” 炎景生旁边岩石上还坐着位女弟子,年岁与寂明曦不相上下,生的分外美丽,艳红的长伞格外醒目。他目光落在女弟子手上扇风的紫玉折扇上,心中稀奇。 昆仑鹤啼扇,原是炎羽骅随身配物。前些日猎杀麒麟鬼母时炎景生就是用的这把扇,人传人将这把仙扇描绘的玄乎不已,甚有“鹤扇一开,紫气东来”之说。 寂明曦头回见这枚法宝,却是个姑娘将它拿来扇风,心中哂笑。 炎景生走过来,抱拳道:“二位是寂月宗寂氏弟子罢,有请。” 他一字一句咬牙切齿,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寂明曦认真地回忆一番,确认跟这位炎景生头回打交道并未结下梁子,回礼温和道:“我是寂明曦,旁边这位是我师弟寂流辉,日后多指教。” 寂流辉抱拳作礼,抬脸,正见炎景生身后蹦蹦跳跳走来一个撑红伞的姑娘,身穿炎暝山庄女弟子的紫裙。 他微微睁大了眼睛,瞳里浮出惊讶的影子,薄唇抿得更紧。 百里汐躲在炎景生背后笑嘻嘻地冲他眨眼睛,眸子里星星忽闪忽闪,亮得几近溢出来,胳膊上堂而皇之地挂着只青色钱袋,莲纹织布上绣着一个大大的“辉”。 寂明曦再次默了一默。 见寂流辉面色铁青、眉头紧蹙,百里汐笑得花枝乱颤,很得意的样子:“昨晚走的那么急,是赶着今日来这儿抢亲吗,小、道、长?” 寂流辉:“……” 她睁开眼时,身处一座陌生的石宫内,寒气森森。她躺在地上扫望一圈,这石宫石柱古朴线条刚烈,想来是久远之物,天顶很矮,更像是一座地宫,没有灯,仅靠参差不齐的石砖外透来的一点幽蓝色的光勉强视物。 啪嗒啪嗒,水滴从石缝间落下。百里汐起身见青袍男人在一只石柱下闭眸打坐,坐得端端正正,一丝不苟,如同一抹夜色,衣袍的金纹在昏暗光线下泛出隐隐约约。 她开口,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我被推下湖了?”她摊手喃喃,“我也有被偷袭的一天?我也有被推下水的一天?” 寂流辉睁眼,缓缓起身,“走罢。” 百里汐瞧了瞧他清俊如画的眉目,平整无痕,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冷厉蹙眉的少年了。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她道:“这是湖底。” “是。” “湖底有个地宫?” “是。” “那什么龙呢?” “在外面。” 她发现石门就在不远处,修的高大厚重,跑过去趴在两门缝隙间朝外一窥,当真见到摇曳海草、青苔湖石,湖水深处蓝光隐约,不禁啧啧称奇,连一片落叶都浮不起来的死湖,除开无那些缤纷游鱼其它倒是与一般湖无差。 忽然间有黑影晃过,将整条长长缝隙掩盖,青绿的鳞片闪闪发光,百里汐比了比,每一张鳞片有手掌之大,晓得这是妖龙冰山一角,转头道:“寂宗主为何也在在这里?难不成炎暝山庄弟子本事大到把你也推下来?” 寂流辉不答,走向石宫地道,百里汐跟在后面。一路上水滴断断续续从天顶的石板上滴下来,泛着海草的味道,怀湖沉叶自然游不上去,又有一条妖龙在湖中栖息,如今只能先将这蹊跷石宫探一番。 走了一炷香时间,寂流辉停下,白夜出鞘一寸散发洁白光辉,照亮眼前的路。 “坍塌了?” 两边石道已经倾塌,留下深不见底的黑坳坳,光照不下去,唯留中间一条极窄的路,半脚宽,宛如一线天悬崖峭壁。 百里汐往前一望,未望到头,石宫位置已然十分诡异了,这坍塌黑洞里还是莫尝试的好,正思忖着,前面青袍男人转过身,对她伸出手。 她愣了一愣,寂流辉手指长长的,骨节分明,剑光下,隐隐一道浅红疤痕横在掌心。 百里汐嘿嘿笑道:“怕我掉下去呀?寂宗主有句老话可否听过叫‘男女授受不亲’,人家手都给你牵了我姑娘家还嫁不嫁人呀……” 寂流辉面无表情道:“让你尽情揩油不好么?” 百里汐:“……” 他没有再言,捉住她的手走向窄道。 与寂宗主凉飕飕冷冰冰外表不同,寂宗主的手心里仿佛藏了一个小太阳,百里汐一边被他牵着走一边琢磨着七年不见,寂宗主跟以前有点不一样了。 见炎长椿这些新生小辈猎大的,又是炎暝山庄千金,以他当年见妖鬼魔就烧干净的性子跟上来多看几眼照顾一下也是自然,百里汐也因此想给炎长椿小公主借个力,哪晓得变成湖底龙宫二人历险记。 她想起生前有一次,也是和寂流辉掉到地底,两个人穿过长而辽阔的地窖。那个时候寂流辉还是个寡言臭屁的小少年,对她讨厌得不得了。 走到大道上又走了一炷香来到一座石门前,微微蓝光从石缝里流出来,应是终点了。百里汐摸着冰冷石门说:“你看这怀州山水秀丽,又养条龙,湖底还有个地宫,一路上没什么虾兵蟹将,你说里面会不会住着一位倾国倾城的人鱼公主,故事里都说人鱼可漂亮了,唱歌还好听。” 寂流辉道:“鲛人住海里。” 百里汐道:“说不定人家迷路了呢,也有可能是龙族王子呀,龙族王子也是很英俊的呀。” 石门轻而易举地被推开,里面是一间圆形冰窖,寒气逼人,冰壁上的火把是幽蓝色的,将整间冰窖映照得如耀极光。她看到一个五大三粗的糙胡子大叔,粗壮得发红的膀子青筋凸起,仅穿件短衫,坐在一个冰棺椁上抠脚,不禁捂住了额。 冰窖里还有一张圆桌两方冰椅,冰桌上一盘棋,黑白零散。 大叔生的一副南疆人粗犷面孔,见石门推开,瞪大了铜铃般的眼珠子,“哎呦我滴妈,怎么会有人来,撞鬼了吧?” 百里汐心道:“这大东北来的能抗寒成这般?” “这鬼水牢关了老子二十年,外头还有个大玩意儿,你们咋进来的?”大汉歪歪脑袋,浓密的胡须如同炸开的扫帚,他瞪住寂流辉上上下下打量数番,“姑娘家就算了,这年头原来连汉子都这水灵了哇。” 百里汐蹲下来笑,肩膀一颤一颤。 寂流辉“……”一阵道:“寂某无意冒犯,误撞进来,还请前辈告知此处出口。” 胡彪汉子继续盯他,“从没人能从湖上到湖下进这水牢,老子就问你咋叫误撞?是那黄口小儿派来杀老子的?”忽然他感受到什么,挠挠胡子,盘腿坐在棺椁上道,“这山是你封的……?”他喃喃自语,“也难怪。” 眨眼之间那大伯已掠至眼前,一手嗖地朝寂流辉腰间佩剑抓去,虎虎生风,寂流辉侧身而过落到十步开外,大伯嘿嘿笑开一掌拍在身侧冰壁上,幽蓝火焰晃了一晃,寂流辉身后冰壁瞬间粉碎,扬起浓浓的冷雾,无形的虚空之力震得冰桌碎裂分离,噼里啪啦朝四处砸去。 百里汐连躲过几个飞过来的冰块,又瞧瞧被冰块砸到的地面出现深深凹陷裂痕,心中唏嘘力道,这要是打到人身上,还不得穿肠烂肚!念此嘴上叫道:“大哥您这是在拆房子呀!要死一块儿淹死呀!” 待白雾散尽,寂流辉立于冰窖一角,衣袂轻轻浮动,如飘云。 粗壮大汉一屁股重新坐在棺椁上,“那丫头老子不甚中意,年纪太小吃起来也没啥味道,要是小兄弟陪老子在这儿过着,日日切磋倒是快活!”他晃晃手中的事物,百里汐一怔,正是一张白色雕暗纹的面具。 比起惊异于大汉手速,她首要反应是他都坐上宗主之位,竟还带着面具。 寂流辉瞥一眼自己腰间,微微眯起眼,抱拳道:“请前辈归还。” 大汉抓抓大胡子翘腿坐在棺椁上,捏着白面具哈哈大笑,拍拍脑门道:“偷你东西还‘请’来‘请’去,小兄弟说话真没意思!这面具还有点儿眼熟,好像见谁戴过……” 青袍男人微微抿唇,百里汐上前笑道:“大哥身手卓绝武功盖世,小妹佩服不已,敢问大哥名姓?” “老子不叫前辈,老子姓巴,叫巴扎黑!” 百里汐:“……巴前辈这名字当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空前绝后的精妙!” 巴大汉扫一眼笑盈盈的百里汐哼哼两声道:“丫头,这怀湖水埋葬多少尸骨你不知道,外面那玩意儿都是吃尸骨长大的,怀湖死水连羽毛都浮不起来,唯有它才能在这湖中来去自由,你与其在这儿跟老子费口舌,不如出去跟它狠斗上一番……嗯?” 他突然打住,隔空嗅嗅,寂流辉伸手将她往后拉几步。 巴大汉眼睛忽然放亮,“丫头,你身上有吃的?老子鼻子可灵,速速拿来。” 百里汐摇首,“巴大哥定是错了,小妹身上并无吃食。”心里却道:“怀州特产一是馄饨二是烧饼,在怀州我背着寂流辉用他的钱偷偷去买了五个猪肉锅盔,里外三层包好藏在肚皮上,寂流辉要是晓得了又要生气皱眉头。” 巴大汉怒道:“叫你拿出来你就拿出来,废话那么多,老子吃了你!” 她只好掏掏,怀中有从寂月宗带出的镂空香炉,刚拿出来想扮委屈,一道黑影闪过,猴子似的,手心一空,转脸一看巴大伯已经将香炉紧紧抱在怀里,挪回棺椁。 他粗粝的手指在青铜花雕上细细摩擦一番,忽而放声大笑,手掌竟然有些发颤,他脸上的神情难以形容,惊喜似的慢慢打开香炉,两颗眼珠在幽蓝火光下泛着青色。然后他小心翼翼捉起一只柔软眼球,高高仰起脖子塞进嘴里。 寂流辉无声地上前一步,将女人掩在身后。 巴大汉闭起眼睛缓缓咀嚼吞咽,仿佛在享受一道华美珍馐,极为惬意地叹出一口气来,黑气隐隐约约从唇齿和鼻息间吐出,极快地散了。 他又吃完第二只,坐在棺椁上闭眸回味许久,才道:“老子不管你这东西哪里来的,既然老子得了好,老子也没必要为难你们。” 他沉声说完,起身一寸寸挪开身下棺椁的棺盖,百里汐竟见这冰晶棺椁里盛满透明泉水,泉水未结冰,只有水面一层薄薄的霜. 水里仅仅养了一株花,百里汐一眼看去以为是彼岸花,可花是纯白的,白得可以发出光芒。 花朵一瓣一瓣将开未开,巴大汉跪在棺椁前,从绑腿上抽出一把古旧的小刀隔开自己的左手腕,黑气溢出。 血一滴一滴落在泉水中,消逝不见,隐约有浅浅红色从花朵根部往上在花茎内流动,窜上花冠荡漾开。 不知是否为她错觉,这朵白色小花,有一片花瓣好像撑开了。 他滴了一阵便收手,用下摆衣料将手腕随意一捆道:“冰窖东南角有扇地门,离开地道憋气攀着土泥往上爬就能出去,千万别松手,怀湖浮不起来,这就跟爬悬崖没差,那大玩意儿眼睛不好,但耳朵特灵,千万莫发出声响将它引来。” 寂流辉如常谢过径直而去。 离开冰窖时,糙胡子大汉转过脸冲她一笑,露出森森牙齿和未嚼干净的血肉,“老子想起来了,老子还在世上混的时候南疆有个地儿,里头的人都戴这样的面具,活在那儿还不如活在地狱里痛快。”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地道漆黑,白夜开出一圈光辉。 未走几步,百里汐往袖中一掏,递给寂流辉:“喏。”她眼珠子一转笑道,“走前留个心眼,朝老巴那里讨的。” 男人静静注视她手中面具须臾,末了接过。 百里汐道:“关于这位老巴,你觉他是鬼是人?” “是人,又不是人。”寂流辉的脚步没有声音,“暮云真人师自折水仙人,听闻折水仙人百年前在南疆收一位异族徒弟。这位徒弟资质奇绝,身材高大强壮不似静心修道之人,学成不过十年早早下山,在江湖上随性逍遥兴风作浪,虽是斩妖除魔根除不少祸害,但也得罪不少,各家对其褒贬不一颇为避讳。二十多年前忽然销声匿迹,众人都说是折水仙人即便闲云野鹤不问尘世,但见他太过自在猖狂,又传出食人血肉之说,便带回点华仙山调教参悟了。” “这么一说,这个老巴还是暮云真人师弟,那不是厉害的可观?比白首魔女还厉害不晓得多少番!”百里汐惊叹,顺手用了带自个儿的比方,果然她死的太年轻见识不够,过早扣上混世女魔头的名号,“难怪你连剑都不拔,不跟他斗。” 百里汐又想了想,道:“老巴这么厉害,也没见他驯服妖龙,由此可见我们最好不要跟妖龙正面杠。不过他似乎又自个儿愿意待在水牢里,他这浑身都是火气,出来即便不入魔也是到哪烧哪。” “前辈意思,我等猜测也无用。” 走到尽头是一方小水潭,想必下面就是怀湖,百里汐拦住他,开始宽衣解带。 寂流辉将脸侧过去,那边女人把里外三层包好的牛皮纸包从衣裳里抽出来,说道:“借个火。” 不等他回头答应,百里汐直接伸手把他腰间佩剑扯下来,蹭地拔出“白夜”。 雪白的光瞬间铺满整条地道,如同落一层闪闪发光的薄霜。百里汐毫不怜惜地把剑鞘扔回给寂流辉,双手握住白夜,咚地笔直插进地面。 一团苍白色雷火兀地从窜出,灼灼燃烧。 她立刻很高兴地扒拉泥土,手头找不到可用的树枝做串,便用厚厚泥巴把牛皮纸包严严实实地包住,裹成一个球,再扔进火堆里,火苗飞出点点火星,她蹲在旁边呼哧呼哧地用袖子扇风。 寂流辉:“……” 百里汐道:“你晓得‘叫花鸡’是怎么做的吗?” 寂流辉:“……” 百里汐道:“你看咱们待会儿憋气爬山,怀湖这么大这么深,万一摔死了,淹死了,窒息死了,被妖龙咬死了,是不是都挺惨?我在怀州偷偷买了五个猪肉锅盔烧饼没告诉你。就算死也要吃的饱饱的、吃得热乎乎的死,对不对?寂宗主可不要怪罪我呀,我分你四个好不好?我是女孩子吃的可少了。” 堂堂一代仙剑沦为烧烤打火石,寂宗主闭上眼,低头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结果味道意外的很好。 肉香扑鼻不油腻,口感软糯又劲道,别有一番风味。 百里汐啃完第四个时,寂流辉刚刚吃完第一个。 “干脆以后我开个‘叫花烧饼’店,天天卖这个烧饼,全天下仅此一家数钱数到手抽筋,哈哈。”她从地上蹦起身,把白夜拔起来重新插回剑鞘。 银制雕刻的剑柄微微发颤,她无意看向银白微透如琉璃的剑身时,好像看到了自己的脸,白发红唇,眉目含水。 剑光一晃,又是苏姊君的模样。 “白夜呀白夜,果然你认出我了啊,千万别告诉寂流辉呀。”她在心里说,转身还给寂流辉。 寂流辉看了看她,道:“背在身上。”然后手拈一个法决朝百里汐面庞一点。 “玄水诀?”百里汐将白夜背在身后,摸摸自己的鼻子,这般就能在水下呼吸了,“对哦,我都忘了你是寂宗主嘛肯定会的,那起码不会憋死,感觉没那么惨了。” 寂流辉不想跟她讲话,步入潭中。 怀湖深处依旧泛着幽蓝的水光,昏昏暗暗倒也能看清眼前的路,湖水冰凉,如同厚重的海藻覆盖在肩头和双脚上。玄水诀不张嘴说话能维持半天时间,两人半爬半游一个时辰,将将看到高处透光的水面时,百里汐突然打了一个饱嗝,水泡哗啦啦冒出来。 她将自己圆滚滚肚皮唾弃一番赶紧捂住嘴巴,可湖水已经涌进鼻腔,湖底猛地一动,轰隆一声如炸雷滚在耳边。她低头看去,大量滚滚灰尘若千军万马从湖深处翻滚地涌上来,好像要将这整片怀湖掀翻一般排山倒海,尘土中如闪电般冲出一条庞然大物! 百里汐心道:“卧槽我就打个嗝,一个嗝而已,这都能听见!” 山体隆隆作响,碎石在水中砸落乱滚,剧烈摇晃中百里汐脚下岩石突然碎裂,她翻了一个跟头抓住岩石凸起勉强刹住,又灌上一大口潮腥湖水。 寂流辉见状伸手一指,“白夜”微震,就着剑鞘径直带着百里汐往水上飞去。 紧接着他在地动山摇中拈出玄水诀,百里汐这才喘出一口气。她被背上仙剑拖得飞快,这才看清湖下冒出的巨大黑影——压根不是什么青龙,是一条浑身青光的巨型蟒妖!光那妖蛇退化的眼珠子都有食堂锅盖之大,在湖沙弥漫的水中见首不见尾,张开鲜红的血盆大口,疾疾如旋风游曳地噬咬而来。 这一口下去莫说他俩,连山都能咬一块下来吞掉! 百里汐心中惊道:“这蟒妖可是古时巴蛇兽?这么大该有数百年了罢!” 寂流辉反手隔空一掌,水波震荡,将其屏退数十丈,那蟒妖卷曲身体不惧反怒,嘶叫着用尾巴将山墙震碎,与水中寂流辉缠斗起来。 男人身影在盘旋的蛇身附近若隐若现,只见偶有光芒凌厉浮现,又极快归于昏暗浑浊,越来越远,百里汐渐渐看不真切。索性伸手拔出白夜,抓紧它让它带着朝寂流辉飞去。 蟒妖已将寂流辉重新卷入湖底,砂石气泡四溢,男人衣袂在水中自成结界,指风如锋利刀刃呼呼抡割,将巨蟒周身切出密麻血痕,突然满眼血雾中一道犀利白光闪出,颀长白剑回旋落回男人手中。 寂流辉见手中白夜微惊,瞪向在不远处松手下坠的百里汐,蹙眉厉道:“回来作甚,退下!” 百里汐活过来至今,头回见他如此凶,气冲冲吼回去:“你以为我看不出你的玄水诀早失效了吗,退你妹啊!” 这么一吼,算是彻底断气。 这片游湖游不上去,滚石落岩四处眼前又瞧不清晰,倘若寂流辉发招将巨蟒一剑致命,以蟒妖的身形大抵整片湖都会动荡倾塌。两难之下,蟒妖眼见多出一人,扭动身躯低头咬来,每一次攻击大地都在剧烈震动。 它快的几近无从躲避,百里汐对蟒妖握拳伸出手,张开手指,一只鲜红如血的蝴蝶从她掌心袅袅飞出来。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入夜后,山群间冷风瑟瑟,月光下树影婆娑,湖面铺洒一席澄澈,仿佛平静安详。 炎长椿重新走到湖边,紫衣上沾了不少落叶和污泥,脸色难看的不得了,她寻一处坐下,没坐一会儿又猛地站起来,抽出鞭子泄愤一般四处乱抽,用上蛮力,打在石头上啪啪作响,末了看着脚下凌乱鞭痕跺跺脚,耷拉脑袋坐回去,脸一阵青一阵白。 不到半柱香其他弟子也在这里聚集汇合,脸上疲惫,“大小姐,每个方向都找过了,出不去……大小姐这边寻到出口了吗?” “废话,要是找到了我还在这作甚!”炎长椿没好气骂回去,“这么没用,要是湖里头那两个一直不出来,我们饿死在这山里面,看叔叔怎么收拾你们!” 话音刚落,如明镜的怀湖一震,零碎了月光。 一条黑色身影破水而出,窜上空中,发出尖利的嘶叫声,巨影连月色都一并遮盖,使夜色漆黑无比,只有身上鳞片闪烁阴冷妖冶的光泽,掀起滚滚水浪朝岸边几人铺天盖地倾倒下来。 炎暝山庄弟子大惊:“——龙?!” 定睛一看,那状似龙的妖兽嘴巴间露一抹亮光,仿佛口衔夜明珠,那是一把通体雪白透亮的长剑,正正卡在妖兽上下颚獠牙之间,一青袍男人抓着剑吊在妖兽嘴边在空中摇晃。 男人见被妖兽带出湖面高高跃上空中,便松手一掌从妖兽侧头拍入,瞬息取剑凌空一划,妖兽狰狞獠牙齐断,在它重重闭嘴噬咬的瞬间,翻进兽口拉出一个浑身带血的女人来。 妖兽见他们脱了身自知吃瘪,血液四溅,嘶吼翻身重回湖中,水花四溅连月光都朦胧氤氲起来, 炎长椿方才眼疾手快跳上高地未淋到浪花,其余弟子一行被湖水浇的透湿腥臭,他们齐齐看向从高处落在岸边的两人,一时间惊呆了。 百里汐累得浑身虚脱,趴在地上张开嘴巴使劲儿地喘,喘上好一阵才转头对单膝跪地的男人说上第一句话:“那不是妖蛇吗?哪里是龙了!” 寂流辉稳神提气,淡淡道:“我没说是龙。” 百里汐梗着脖子思忖,似乎是这么回事儿,抖抖被血腥和肉沫沾满的衣裳,“那妖蛇嘴里头真恶心,尽是这些东西。” 言此,寂流辉默默扫她一眼。 “你飞刀子似的看我干吗,蛇妖那么快蹭地没影儿,我不跳进去白夜能紧随我上把人家嘴巴卡住吗,能刺激着妖蛇上冲带我们上来吗,那么深的湖咱两都没气了怎么爬,湖里头御剑飞行哦?还是说你觉该你跳进去,你个洁癖你能跳?” 百里汐躺在地上说话放炮似的,看起来精神挺好,寂流辉这便不再理会抬眼起身。 炎暝山庄弟子面面相觑,都往后退一步,炎长椿走出来,看看神色冰凉的青袍男子,又看看瘫在地上哎哎叫唤的女人:“你……”她欲言又止,精致的面庞扭在一起,“我……” 寂流辉眯了眯眼,炎暝山庄弟子脚底寒气顿生,又不禁往后退了一步。百里汐见状正想爬起来笑眯眯说话,突然听到脚步声从山间传来。 众人回头,见一名身穿华服的浓眉男子出现在山路中,负手走来,身后随着两名紫衣人,一男一女,男女又各自带两名属下。 炎长椿见状一愣,“叔叔?” 百里汐虽是头回见炎长椿的叔叔,但男人眉眼与炎羽骅有三分相似,比炎羽骅瘦削高挑,又继承炎氏男子器宇轩昂、面容英气特点,心里晓得是如今炎暝山庄庄主炎石军。 修道之人容貌往往比实际青春,七年之后炎石军如今看竟比当年炎羽骅还年轻几分,若不是留一撮胡须,倒约莫与寂流辉相差无几。炎暝山庄与寂月宗不同,专注修技修武少修身修剑,山庄里这般面容的前辈算是少见。 她内心一时间很是感慨:“炎石军比炎伯伯看得俊上许多!” 炎石军上前,两名紫衣弟子紧紧跟上,他笑道:“这不是寂宗主么,一月前群英会上相见,如今又碰面了。” 寂流辉颔首:“炎庄主。” “小椿的事,麻烦寂宗主见谅了。” 寂流辉道:“无碍。” 炎石军谢过,转头对炎长椿道:“你私自跑出来猎龙哪里懂得分寸?又在胡闹了,这怀州隶属炎暝山庄辖区,怀州上下出变应由庄内出面,若有变故节外生枝都是不好的,怀湖之事叔叔已叮嘱过切莫自己胡来,你又忘记了吗?” 这话分明是说给她和寂流辉听的,百里汐立刻觉这炎石军不俊俏了,炎羽骅爹爹比他英俊一百番。 炎石军说的轻言细语不容置喙,炎长椿悻悻退到后面去。他又对寂流辉道:“寂宗主可下入湖中?至今炎某尚未派人探湖,不知深浅,湖下可有如何稀奇之物……可见到什么人?” 百里汐想起冰窖里老巴呵护的那朵嗜血的白花来,心里笑道:“尚未探湖?怀湖百年来未死过几个人,湖底那么多尸骨哪里来的,自己从棺材里爬出来跳进来的嘛。” 寂流辉道:“湖下一座石宫,漆黑无光无声,妖蛇凶狠,寂某只停驻与其争斗无暇究竟,并未发现其他。石宫可疑,炎庄主可派弟子探查一番。” 炎石军点头,目光落在坐在地上一身血污的百里汐脸上,道:“这位姑娘是?怎的掉进湖中了?” 炎长椿脸一白,捏紧衣角。 不等寂流辉开口,百里汐站起来抱拳,大声道:“见过炎庄主,我叫苏姊君,家中变故于是出门游历山水想见识天地,听闻怀州野味著名,苦于身上无钱,索性自己来山中打猎烧烤来到怀湖附近,偶遇寂宗主和炎小姐,多得他们相救才捡回一条命来,不然早成妖兽腹中食粮。” 炎长椿瞪大眼睛:“你……”见炎石军看来,又紧紧闭上嘴巴。 炎石军摸摸胡子,“姑娘是苏家的?炎某听闻数月前五毒门柳家命案,只留一位苏姓姑娘幸存……罢了,若不是小椿猎龙,苏姑娘也不会卷入此事,落得如此模样,炎暝山庄不远,炎某想请苏姑娘光临庄内,洗涤换衣招待一番,可行?” ……回庄? 百里汐心里咯噔一响,连脊背都僵硬起来。 她来回呼出几口气,抬脸笑道:“诚惶诚恐,这怎么好意思?” 炎石军身后紫衣女弟子站出来厉声道:“庄主心胸宽大宅心仁厚,见不得你如此,请你做客,你不要再不知好歹。” 炎石军伸手打住女弟子,脸上笑容一丝未变:“既然寂宗主与苏姑娘也只是偶遇,庄内不甚华美,恐怠慢宗主。前几日听闻寂月宗猎得一只人面鬼怪……” 人面鬼怪,罗刹? “想必此时寂宗主也忙的很,炎某也不便多耽搁了。” 寂流辉道:“不怠慢,不忙,不耽搁,叨扰炎庄主。” 此话出口,炎石军一行人颇为意外,都微微睁大了眼睛,一时间未答。 百里汐下过石宫,炎石军言下之意单单请她入庄,这哪里是做客,分明是委婉的绑架拷问。 她一直心觉,她跟着寂流辉也好,不跟寂流辉也罢,并无太大关系。倘若寂月宗当真捉住罗刹,他势必回去是好的,石宫蹊跷,老巴蹊跷,炎石军此时出现也是蹊跷,她倒想凑热闹看看炎庄主心里头藏了什么秘密。 炎石军话说到这份上,寂流辉执意与她一同去,她也有点惊讶,这委实不是寂宗主的作风。 毕竟对他而言,苏姊君黏他又话痨,无关轻重,甚至还有点儿讨厌。倘若是担心就此别过她一介女子新出变故,他作为道中宗主心中不平因此跟去,也未免太浮夸了些,炎石军堂堂名门庄主再如何也不会杀人灭口。 百里汐开始有点搞不清楚寂流辉的意思,对炎石军行礼道:“炎庄主心善助人,姊君恭敬不如从命,先行谢过炎庄主。”转身对寂流辉一礼,一边说着,一边看着他的眼睛,“姊君多谢寂宗主救命之恩,有炎庄主在姊君安全得很,不用寂宗主操劳,在此先行别过了。” 寂流辉静静注视她片刻,道:“好。” 于是终究是要回去,百里汐晓得终有一日回去,却未料到这么快这么赶,心道:“天下人都说我白首魔女心狠手辣,当年恩将仇报杀尽炎氏一家,屠得满手鲜血,人人皆而诛之。如今亡魂不散,被下任庄主为客请回去,当年那些正义凛然又盲目不分的人们会作何表情?可笑可笑。” 她还记得庄后有一大片桃花林,春天的时候整座后山都变成莺莺燕燕的粉红色,如团团云絮山间飘,云深不知处。炎景生在一株格外曲折矮小的桃花下埋一坛桃花酿,对她说:“哪天你成亲了我就把这坛酒挖出来,一起喝掉。” 她笑得乐不可支:“炎老妈妈,你俗不俗,当是十八年女儿红呀,还管这个。” 当时炎景生脸就黑了,骂道:“那你就别找男人,一辈子住在炎暝山庄,看父亲管不管你吃喝玩乐。” 顿了一下,又骂:“但但千万别随便给我找个差的,他要是不好我打断他的腿!” 百里汐想着,这一次,陪她喝的人不在,她可以把桃花酿挖出来先偷偷尝尝了。 * 众人一一道别便离去,百里汐走在最后头,寂流辉立于湖边默默望着,突然开了口,声音不深不浅,不大不小,恰恰她能听见。 “百里。” 女人身形停住,她缓缓转过脸,看见他站在月光下,身后是一片平静无波的湖,银白的光芒落上他的发顶和睫毛,仿佛白雪结霜。 他说:“你自己小心些。”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青天白日,学堂授课漫长而无聊。 近月来,学堂里弟子们听说一桩趣事,多日来心中的疑问也有了眉目。 不知寂明曦与炎景生说了甚,午膳后学堂后山,有人瞅见炎景生揪着百里汐耳朵吼,“你招惹他干什么”“抓个鬼还抓到杏花楼里跑去学坏”“寂月宗的弟子你也敢调戏”“被厉鬼咬死算了”之类云云,炎景生本就生一副英气逼人的面孔,传言加身,旁边偷看的同辈们吓得不轻,以为他下一刻就要抽剑砍人。 那个叫百里汐的女弟子也不生气,他一吼她就抱头到处窜,跟小猫似的,炎景生在后头追的满山跑。 场面格外的……别开生面。 “那位叫百里汐的姑娘比炎少爷年长两岁,是炎庄主的义女,我起初还以为是兄妹呢。”正直课间,寂明曦将书卷收好,转头说:“阿辉你记不记得,炎公子明明未对我们做什么,还专门找我俩郑重道歉一番,说是初见时不晓得是百里姑娘胡闹你,使得他误会你,心中愧疚,意外是个直肠子的人呢。” 白衣少年低头看书,窗外传来少女的笑闹声。 “我看你与炎少爷处得挺好,碰见百里姑娘掉头就走,真是和大伙反过来了,我倒听说几家男弟子对她都有几分心思。” 寂流辉将书卷翻到下一页,“师兄近日甚爱打听?” “四面八方来,哪里需要打听,师兄关心于你。” “谢过师兄。” “不谢不谢。” 百里汐虽被一部分女弟子看轻冷眼相待,但活蹦乱跳的热情性子倒是与另些童心未泯小少女玩起来,不出几日她就跟姑娘家们玩得亲热。此时带头和一群女弟子在放风筝,放着放着风一刮,失了方向,飘乎乎溜进窗内,正巧不巧、不偏不倚地落在寂流辉摊开的卷轴上。 寂流辉看见风筝上是用绘咒的朱砂笔描出一只蝴蝶。百里汐跑来上半身搁在窗棂上,讶道:“这不是寂二公子……哎你要走啦?” 寂明曦苦笑摇摇头,对百里汐行过一礼,也随寂流辉着去了。 身后少女们叫唤:“小汐,你又在招惹寂家二公子啦?你看堂堂暮云真人弟子,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怕,偏偏见着你绕道!” 一香妃色衣裳的少女道:“二公子长得俊,但老是皱着眉头一点都不好说话。大公子多好啊,每天笑眯眯的。” 百里汐手里捏着风筝走回来,“是呀,老是皱眉头呢。苏梅你是不是喜欢寂明曦公子呀,我帮你问问他好不好?” 苏梅小脸一红,声音小小的、怯怯的,辩不出如何情绪,道:“小汐你莫乱讲,我是有婚配的,寂月宗大公子小小苏家哪里高攀得起。” 百里汐心道:“大家年纪这般小,喜欢与否和家族高低有什么关系,只是喜欢而已,还了不得了?” 她百里氏遗孤,又为炎暝山庄义女,本就易人指指点点。现说出这种话来会引起大家不快,毕竟对一般门派小辈而言,能在灵枢学堂听学是极大的不易,哪是她能晓得的,于是说:“是我不该多此一句,先前不晓得你有良人,日后我不再调笑了。” 话虽如此,每天遇见寂流辉,百里汐远远热情打上招呼,叫的旁边所有人都张望他俩最好,常常惹得姑娘们哄笑。毕竟男女弟子听学论剑都是分开的,难得能碰上照面,时间久了,那白衣小少年见她掉头就走,连瞬步轻功都得用上,如此如此日日也只能瞅见那一抹白影,洁白衣袖上滚着青色莲花纹。 “小汐是不是瞧上二公子啦?” “他是最最好看的呀,”百里汐回答得十分诚实,“为什么我就不能去认识他呢,难道一定要喜欢他才能打招呼吗?” 寂流辉躲得太紧,她只能求助炎景生,后者对此嫌弃十分。 “你还要招惹他,寂氏条规严苛,你是不是皮肉痒痒?”炎景生眼睛里将要喷火,百里汐委屈道,“景生你就让你的朋友讨厌你姐姐吗,我会很难过的嘤。” 紫衫少年开始翻白眼,百里汐瞅见他手中的竹简,愣道:“《燎阳六十四心法》……这是书库里的,这么生冷的谁会看?”她又了然,“你借出来带给寂流辉?” 不等炎景生答话,少女已经抢过他手中竹简一溜烟跑远。 除了天天练剑看书打坐的寂老人家,她想不出谁还看生僻如此的古书。 寂氏客房坐落的僻静,庭院里开着洁白梨花,百里汐走到时远远见一白衣少年站在山崖间,肩膀的线条利落如一阵断风。 他的衣衫和黑发猎猎被吹得扬起,身边一只洁白仙鹤,半人来高,他摸摸鹤鸟,将纸条塞进鹤鸟脚踝上的小竹筒里。 百里汐心道:“早就晓得寂月宗鹤多,只听过飞鸽传书,飞鹤传书头回见,这修剑门宗不愧走时代最前沿,送个信都如此卓尔不群。” 仙鹤温顺低下袖长优雅的脖颈,头顶一簇红趁得格外鲜亮美丽。 山间断崖,少年与鹤。 百里汐走过去,少年转过脸,露出清俊凉薄的眉目,眼中寂冷,果然是寂流辉。 他见红伞紫裙的少女走来,脸色微变,百里汐见他要走,赶紧举起竹简道:“景生叫我来送书!” 她眼睁睁见到少年板着脸足足迟疑好一阵,才勉勉强强靠过来,心中哀叹,如果能看见,他一定对她设了三十六道结界。 她原地不动他走来,然后伸手把竹简递过去,“这么冷僻的书,想想也只有你会看了。”又盯住白鹤笑笑,“这鸟你养的?……养得挺肥,平时吃的蛮多吧。” 白鹤感受到她灼烈的目光,爪子提起后退一步,默默一抖。 白衣少年淡淡道谢,折身便走,百里汐下意识哎地唤他一声,跑到他面前。 寂流辉道:“何事?” 百里汐也不晓得叫住他是作甚,于是从怀里拿出青色莲纹钱袋,上头绣着的“辉”刺得少年原本冷清的神色沉得更厉害,她厚脸皮笑两声说:“钱我用完了,钱袋还你。” “不必。”他压根不想接。 “那你是留给我?”少女眼眸一亮,立刻娇羞起来,捂住双颊扭捏道:“这是小道长给我的定情信物吗?我会好好珍惜哒……” “……” “原来小道长早就暗恋于我,为何不早点说?喜欢我的男孩子那么多,可小道长如此美貌,我可以让你排在前面呀。” “……” 寂流辉脸黑成锅底,径直咚咚咚走回来,伸手一挥,百里汐怀中的钱袋眨眼落到他手上,然后抓着钱袋咚咚咚地回屋,啪地关上门,还锁上了。 百里汐在外面笑得前仰后翻,捂住肚子指着门上气不接下气,“你这个人真是太有意思啦,今晚我就跟景生说去,寂月宗的弟子竟然会抢东西!直接抢哎,旷古烁今!” 寂流辉在屋里打坐、练功、参禅,如此反复,就只差被气得一口鲜血喷出,走火入魔。等外头讨厌鬼不笑了,他方才吐纳一口静心气诀,窗外猛地传来鹤鸟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他周身一震,放下书简冲出门,只见紫裙少女已经不见,那仙气袅袅的白鹤扑腾着翅膀爬起来,美丽皎白的长长脖子上一抹鲜红—— 一个用发带系出的,大大的红色蝴蝶结,可爱十足,喜庆非凡。 蝴蝶结下面还挂个小木板,上书“我叫小红”。 “……” 百里汐晚膳回主宅的那座山峰,未见着炎景生,倒是稀奇地见到炎羽骅,一副风尘仆仆方才归来的模样,不禁侧脸对一旁恭敬立着的中年女人道:“安总管,我这是眼花了吗?” 炎羽骅道:“丫头你又在瞎说,是不是皮痒了?” 百里汐上前笑嘻嘻道:“汐儿这才觉奇怪,总算见着炎伯伯,却又变年轻了,容光焕发的,是不是背着汐儿修炼长生之术啦?” 炎羽骅道:“汐儿真会说话,伯伯都一把老骨头糊涂听得你这些?你且坐下,伯伯有话要问你。” 百里汐连忙把桌上最大、最香的酱蹄髈夹到炎羽骅碗里,又斟好酒与他,只听男人慢条斯理道:“前日安总管说,你一个人去明州坟园驱魔,把一作乱僵尸绑着游街示众,闹得全城鸡飞狗跳、人心惶惶?正武盟都告到我这儿来了。” 百里汐心中咯噔一响,暗暗骂安管家消息太灵通,半口饭来不及咽下肚,搁下筷子窜到炎羽骅身后,不知从哪摸出一把海棠花折扇忙不迭给炎羽骅扇风讨好,“活人犯了大罪都要游街示众,让别个晓得当坏人落得这幅下场,僵尸所作所为与此人生前品行有关,我效仿此法,还不是可以告诉大家要一心向善莫心存阴暗,免得日后化为走尸被我等打压。” 炎羽骅叹口气:“汐儿你哪里听来的歪理,人心生死哪里如此简单。” 百里汐捶肩又揉背又说上一番好话,炎羽骅总算不再追究。两人膳毕又坐了一阵,炎羽骅招来安总管道:“此番下江南,我探查一番,景旗虽然只有十七,但将山庄的江南分部一直打理的极好,比同辈岁的稳重熟练数分,我心觉他有出息,也该是回庄住着。你安排下去,明日夜里他便入庄。” 安总管低头应去,看眼一旁朝她瞪眼睛的百里汐,道:“跟某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丫头比起来,是挺稳重。” 百里汐吐吐舌头。此时门被推开,是炎景生。 厅内人声戛然而止,炎羽骅缓缓沉下脸。炎景生见到父亲微微一怔,整个人都挺直了,甚至往后退了点儿。 片刻后,他低头行礼,“父亲。” 安总管道:“嵩山有异,炎少爷去猎魔了。”她对炎景生低头行礼,“少爷吃过没有?” 炎景生眼睛看着自己的父亲,绷着脸道:“在外头吃过了。” 炎羽骅沉声道:“唤妖谷天边隐现红霞,你收拾一下,待明日你弟弟回来再走也不迟。” 紫衫少年肩膀微僵,他沉默须臾,低头道:“是。” 深夜,百里汐下了一大碗木耳肉丝面,敲开炎景生的房门。 月光极亮,春末,院落里的梨花稀稀拉拉落一地,少年英气的眉眼在柔和银光下朦胧几分,他脸黑道:“这是什么?” 百里汐将碗塞给炎景生,探头瞅瞅屋内,原来他现在就开始收拾打点行装,“我就晓得你没吃,炎伯伯面前你大气不敢出一个。” 炎景生脸黑得更厉害,“你把你的嘴巴闭上。” 他就坐在门口庭廊呼哧呼哧吃面,她在旁边双手托腮看,心里回忆着,炎羽骅有没有夸过炎景生一次,哪怕是一句。 唤妖谷天边红霞,是荧惑守星征兆之一。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书上说荧惑守星天象一出,不是皇帝驾崩、丞相罢职就是天下大灾。 初夏将至,山林间一丝丝虫鸣。 百里汐张张嘴巴,最后调笑说:“大多修道之人一生去不了一次唤妖谷,你倒好,顶上人家三辈子了。” 这次还专门捡映红光的时候去,往死里磕。 炎景生讥讽道:“大多修道之人一生都讲不了你这么多废话闯不了你这么多祸,你倒好,叽叽喳喳瞎闹折腾顶人家八辈子。” 一个月间炎景生未有回来,学堂弟子于论剑台试剑。 百里汐贪睡迟到,被女先生罚抄金刚经三遍,见人走光,她才抄上几篇便坐不住,可又苦恼女先生又被她偷懒气急,到时候朝炎羽骅告状,一时间趴在案几上唉声叹气,生无可恋地瞅着门帘上的银色兰花风铃,铃儿随风摇曳,细碎悦耳。 “师姐,师姐。” 她抬头一看,见炎景旗趴在窗外。 炎景旗生得一张讨人喜欢的漂亮脸,下巴尖尖,眼眸细长,神情温和,似乎更像母亲,个头不高,瘦瘦的,身穿炎暝山庄寻常弟子的紫衫,他笑着说:“师姐想去论剑台看比剑罢?景旗现在无事,替师姐写就好,师姐快去罢。” 百里汐立刻一个鱼打挺坐起来,“此话当真?” “师姐笔迹景旗会写,先生瞧不出来的。” 她无暇想其它,例如炎羽骅正移交一部分庄中事务于他,他本应不可开交。对景旗道:“好弟弟,这份人情姐姐记住了。”连忙抄起红伞,管不住腿地往外溜。 百里汐飞到论剑台就近的一方高楼上趴在屋檐边儿看热闹,正正好轮到寂明曦使剑。 论剑台论剑除开弟子之间切磋,先生指点,还会放出抓来的妖魔实战训练,小杂碎有之,强大有之,凶狠有之。 寂明曦的剑和他的人一样,行云流水,如沐清风,不留痕迹,众少年啧啧称赞,百里汐边看边唏嘘,这人真可怕,他要是当了坏人,人家都不晓得自己脑袋怎么掉的。 下场寂流辉上台,论剑先生拿出一只红色锁妖囊,抽开金黄的细绳,对手现出型来,是一只九尺来高,被银色锁链绑住的,浑身赤红的恶鬼,长长的指甲宛如獠牙利刃。旁边少年们听它嗥叫的声音,脸色不禁青白,手忍不住摸向自己的佩剑。 寂流辉盯住它,面无表情。 那恶鬼站定,猛地挣断锁链,朝寂流辉扑去。 百里汐眨个眼,白衫少年已在恶鬼身后三尺开外,手里提着一把出鞘的雪白长剑,如琉璃一般在天色下泛出光芒。 一丝红色流过剑身,在剑尖滴落成一滴血淌下。 那红鬼背对着他定在半路上,一边一半朝两边倒去,几乎在同时,苍利雷火从它脚底炸开似的窜出,瞬间将其熊熊包住,轰轰焚烧殆尽。 论剑台一时间寂静,少年们目瞪口呆地望着寂流辉利落收剑,只有风掠过,将地上的恶鬼齑粉吹散。 待四周小少年回过神,开始惊叹“不愧是‘白夜’啊”“这下手也忒狠了。”“赤鬼蛮少见得哎我是头回见,长相都还没看清楚就没了”“虽说是论剑比试,先生原本的意思是介绍恶鬼战斗习性,不是叫寂二公子一剑轰掉吧……” 下场时寂明曦拍拍他肩膀开口,轻轻柔柔的:“师姐的事,你还在生气?” 寂流辉不语。 寂明曦笑说:“师姐平常虽有些温吞,但心里清楚,拿得起放得下,师父嘱咐过我们,你不要忘记了。” 语毕,眼见论剑先生上前,面色不悦,将寂流辉说教一番,无非是身为寂月宗弟子,出手更应该顾及周围旁人,刚才险些伤及同窗,哇啦哇啦的。 百里汐趴在远处屋檐上听不清晰,只心觉这位寂月宗弟子大概跟世间妖魔有血海深仇。 后头论剑百里汐又瞧上一阵,心觉无聊,没看炎景生练剑有意思,看天色尚早便起了心思跑下山,心里琢磨趁还没研修辟谷之术修道,赶紧抓点儿好吃的。 金陵城夜夜笙歌,灯火辉煌。 包子摊旁两个大妈在谈近日稀奇新鲜事儿, “听说西街张家客栈里头诈尸了哦!” “这个我晓得,那家客栈半月前有人住房,来的时候四个人,第二早走的时候就三个人,张老板一问啊,说是还有一个昨晚儿就走了。结果等那客人给钱走了后,小二上楼一看,哎呦我的妈,那第四个人就直愣愣躺在客房床上头,身体硬邦邦的,死了!张老板吓得够呛,也是好心人,付钱给城郊义庄让他们收去,打算找个地儿埋了……结果第二天大早,那尸体又躺回客房床上,义庄明明说是把它埋了,还有个碑呢,大伙儿都看见了,也不晓得怎么回来的,你说吓不吓人!管张老板把那尸体弄哪去,第二天就出现在床上,可怜张老板做小生意的人,莫说开客栈,现在吓得一病不起哦!” “我倒是还听一个,东街的老寡妇你还记不记得,去年不就死了吗?就是前几日,东街的人说啊,晚上睡觉,感觉有人在他床前,对着他的脸吹气,是个女人,连着吹三口气!人家吓得半死,愣是屏住呼吸没吸进去,那女人走的时候他一看,背影活像老寡妇。过几天就听说街坊好几户人家都得了怪病,躺在床上面颊溃烂,呼吸不得,却还活着!” 金陵城大,人来人往,华美迤逦,无数奇闻诡谲埋藏在光鲜热闹里。 百里汐咬着鲜肉包子心道:“自从杏花楼厉鬼之后,这方面事儿便渐渐听的多来,杏花阁那位花魁姐姐化成凶狠厉鬼也是奇怪,难道当真如我所想,金陵城下头埋了什么玩意儿?” 走着走着,不自觉在杏花楼面前停下。花楼还是数月前那个浮华旖旎模样,男客风流女客巧笑。 她看见一个女人在杏花楼门口徘徊。 那分明不是花娘。 她模样在浓妆艳抹的花娘中不甚光彩,五官素净平和的,眉心一点朱砂,发髻盘起,应是有家室的妇人。百里汐看到这个女人时,想起一种灰色的鸟,有着长长的脖子和干净的羽毛,吃着很清澈水里面的游鱼,眼睛是浸水的黑珍珠—— 她是这样的鸟。 女人在门口踟蹰,很是犹豫,百里汐脑补整整一出折子里写的狗血俗套戏,比如自家丈夫跑来偷腥被她发现当场捉奸上演一场撕逼大战一哭二闹三上吊之类,上前亲昵地挽住女人,笑道:“姐姐是想进去找人吗?我带你去罢。” 女人眼里浮出惊讶,“……啊……?” “姐姐的相公在里头罢?生得什么模样,有什么特征?” “……等等,你是谁……?” 百里汐嘿嘿一笑,道:“姐姐莫慌,咱们慢慢找。” 不等女人答话,百里汐左手扛一把红伞,右手抓住女人的手腕大摇大摆走进杏花楼的香门。 半柱香之后,杏花楼拿棍子的男丁护卫无一例外被踹翻,鼻青脸肿地飞出围墙。 花娘们咿咿呀呀尖叫地跑出来。 老鸨趴在杏花楼大厅的桌儿上,甩着花手绢儿哭嚎抢劫杀人犯罪。 百里汐摆出遇神杀神的架势,拉着女人一间房一间房挨个儿地找,旁人唯恐避之不及。女人也满脸焦急,挣脱不开她的手,忙道:“姑娘莫这样误伤人家,别个也是被殃及的,与他们无关……” 百里汐刚踹开一扇门,里头男的大叫女的尖叫,凳子花瓶镜子什么的全砸出来,百里汐复又把门关上说道:“姐姐话是在理,可我不爱听,捉奸就是要图个气势,免得到时反咬一口说女人心虚,男人啊,总把错误归结在女人身上。这青楼开着就不是省油的灯,姐姐要是好生生进来端上笑脸讲理,我保准她们把你轰出去还甩脸色。” 下一扇门打开,床上赤///裸交缠的男女停下动作,齐齐转过脸。 女人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找到了,百里汐心想。 她站在原地,怔怔地注视着,动也不动。百里汐又看过去,花娘搂住被褥不住地往床脚缩,见是两个女人,眼中惊恐多一分轻蔑。 男人面庞浮过惊讶,披衣下床,却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地饮,泰然自若。 门口的女人仿佛被刺痛,浑身颤抖扭头要走,百里汐硬抓住她的手将她狠狠拽回来,眼睛盯住半裸的男人不动,嘴角一抹笑容:“姐姐,这是你相公?” 男人却答给她:“我是她相公。”他说,“你是谁?” 百里汐继续笑,“这个男人,姐姐是要杀是要剐?” “你是谁,你晓得我是什么人?”男人看向面色苍白的女人,眯眸道,“阿仪,你好有胆子过来,有外人撑腰了?没了我你能是什么?” “你发现我在这里又能如何,闹这么大的动静,没有颜面的是谁?是我吗,别人只会说你不好,不体谅不贤淑不够好,还这么胡闹,我才会找其它乐子。” “我温顺又听话的阿仪哪去了?”他说,一字一顿,“回去罢。” “是呀,姐姐生气作甚!”床头花娘约莫是常客,底气足足的,道,“姐姐莫生气了,男人哪个不是这样是这样的,他又不是不要你了,姐姐日后就会习惯的,说不准还有新的妹妹过门呢,姐姐气量这般小哪行啊,”她咯咯笑两声,“又待几年姐姐人老珠黄,就不晓得日后公子和姐姐在床上好时,心里想的是谁了——” 百里汐直接跳上床甩了花娘一耳光,特别重。 这名为“阿仪”的女人听到花娘的尖叫后身子晃了晃,好像从遥远虚浮的梦境中醒来,她呆呆看了看男人,又看了看百里汐。 百里汐耸肩,“看我作甚,我本来是想划烂她的嘴的。女人混口饭吃不容易,但讲话尖酸刻薄把人往下踩我就不喜欢了。”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阿仪收回目光,默默盯着自己脚尖一阵,徐徐抬起惨白的小脸,男人说:“想好了就回去罢,我当你没来过。” “想好了。”阿仪轻声道,声音仿佛嘶哑,“你休了我,小石头我带走,你再找其他你欢喜的女孩子罢。” 男人握住茶杯的手停下来,他望向她,好像有史以来第一次地打量她,甚至,第一次认识她。 他说:“你在开玩笑吗,不要胡闹。” 女人说:“从此我们互不相干,我只当从未遇见你。” 什么状况? 百里汐做好十足十撕逼的打算,整装待发,这便没了? 男人起身,朝阿仪伸出手去,“阿仪,你是不是糊涂了,说些离开我的话,小石头你说带走就带走的?” 百里汐见这男人容貌周正,说话才是糊涂的,她还没发话,只听咚一声,突然一道白光疾疾闪入,直直刺向男人,将他伸向阿仪的胳膊贯穿,整个人连带钉在墙壁上,帘帐溅上朵朵血花。 阿仪的相公胳膊上多出一把小小的匕首,匕首平淡无奇,金陵城地摊随处可见。男人发出疼痛的抽气和呜咽,那是一个普通男人受伤时的寻常反应。 百里汐内心一个卧槽,这手法是何等的眼熟! 果然她看到一个人紧随步入房内,白衫青莲纹,眉目俊雅,面如寒冰,身后背着一把剑,白夜。 “阿辉?”女人微微睁大眼睛,“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叹口气,“你还是跟来了,我跟阿曦说过,别告诉你。” 阿辉?阿辉? 寂流辉说:“师姐。” 师姐?师姐? 少年只瞥了百里汐一眼,心中了然,便望向男人不去理她,眼中寒冰渐起。 百里汐见白夜在剑鞘中微微震动,在床边叫唤:“怎么回事儿,谁来解释?喂喂寂流辉你可是修仙名门寂月宗弟子,刚伤了人,现在要杀人吗,要我帮你喊寂月宗宗主和寂明曦吗?” 男人一边喘气儿一边盯住女人,又是痛苦又是惊讶:“……寂月宗……?寂淑仪,你瞒了我什么……” 她的丈夫疼的面无血色,血淅淅沥沥往下淌,寂淑仪闭了闭眼,也未上前帮上一把。 她身子晃了一晃,仿佛将将垮掉,只道:“我嫁给你,不是因为你有钱。”说完,她折身飘乎乎地往外走。 百里汐本坐在一旁看好戏,这反转啧啧啧,突然发觉男人身上有点不对劲。 他的血,那些溅在墙上的血,有生命似的,正慢慢延伸,爬行成一个诡异的形状。 她站起来,冲上去拔掉匕首,男人痛呼一声,血液四溅。 那新鲜的热血粘在墙壁上,便如同蛆虫一般四处蠕动,仿佛发现了鲜美的食粮,朝寂淑仪的丈夫汇聚过去。百里汐立刻攥男人衣领将他抓离墙壁,哪知刚一起身,墙上竟伸出无数双沾满鲜血的手来,将男人全身紧紧箍住,原本被男人贴住的地方出现了一个黑黢黢的大洞,百里汐用余光一瞥,里面有什么,千千万万,疯狂攒动。 白夜瞬间出鞘,斩向血手,几十双断手噼里啪啦地掉到地上,化为一摊血水渗进地板,极快地不见了。墙壁上重新长出一双双手抓住男人,有与百里汐较劲成拉锯战的意思,寂流辉见状叫白夜落回手中,飞身上梁,就地往下一斩切下,白炎暴涨,他一掌将男人与百里汐推开。 百里汐落到门边,跪在地上反手捞出腰间的红伞,对着伸张密麻血手的黑洞猛地撑开,一张金光圆形咒阵跃然浮现在艳红的伞面上,“日月伏魔,乾坤借法!” 狂风如万千利刃碾压而过,两侧门墙、房梁窗棂被刮得破碎倾塌摇摇欲坠,单单面前这堵诡异的墙矗立不倒。那些血手发出女人的尖叫声,颤抖地收回洞中,黑洞边缘逼出条条龟裂,冒出道道白烟。 百里汐收回伞,兴致盎然,笑道:“金陵城中,杏花楼下果真埋葬了个大东西,这趟下山真是对了。” 寂流辉手握白夜横在面前,侧首道:“师姐。” 寂淑仪点头,“我这就去放信号叫阿曦,你守好。” 她转身刚一离步,趴在门口的男人,她的丈夫一动,突然紧紧抓住她的脚,死死钳住。 寂淑仪尚未发出低呼,寂流辉直接一挥砍掉。 她捂住嘴巴,分明见男人滚落的断手上,手指指甲漆黑尖长,已是无救。她咬咬唇迟了一迟,头也不回地往外跑。 唰—— 洞口忽然深处一条长长黑影——并未冲向他们,而是将屋子角落里吓傻的花娘一卷,眨眼功夫拖回洞内,那花娘连哭的须臾都没有,再也听不见她的声音。 黑洞里有什么发出沉重的蠕动声,如同咀嚼, 百里汐一口气提在心尖,正准备发动术法。不远处少年突然猛地抬头,神情微变。 她没反应过来,寂流辉伸手将她一扯,猛地拉到身前摁住,力道太大百里汐没站稳,两人跌坐在地上。 一道房梁直直断裂摔下,碎片四射,正落在她方才站立的位置。百里汐眼见那黑洞里冲出的黑影飞到他们上空盘旋,如一团漆黑蛾密麻汇聚在一块不断沸腾蠕动,发出血手一模一样尖利的女人嘶叫声。 蓦地,中间切开一条白色的细线,朝两边弯曲拉开。 竟是一只巨大的眼睛。 巨大眼珠的中心,挤出了一把血淋淋的巨剑坠下—— 寂流辉见躲避不及,祭出白夜,反手要将百里汐一掌震开,打算就此咬牙硬接下这招,哪知少女突然紧紧抓住他的手腕,挡在他身前,另一只手朝上撑开伞,红艳艳的伞开在两人上方,荡漾金光,像是一朵盛放极致的牡丹。 “日月伏魔,乾坤借法!” 轰。 顷刻之间,杏花楼整座楼倾泻倒塌,分崩离析,如一盘散沙,无数黑影在缝隙间飞舞撺掇着,渐渐归于尘埃无声。 * 好像有一种黑色的兽,匍匐在身边,影影绰绰,撕咬吞没他的意识咽下肚,形成晦灭不清、模糊静默的梦。 寂流辉睁眼时,红伞还竖在他们头顶,残破大半,伞面的金咒已碎成只言片语流光溢散,只剩空荡荡的骨架粘连残片,仿佛斑斓的血。 漆黑中,少女趴在他身上,黑发凌乱,气若游丝。 他犹豫片刻,伸手摸摸她的背和腰,整个人一滞,动作轻上许多,慢慢起身将她放在一边。 白夜出鞘的光芒下,她的脸惨白,唇角一丝嫣红的血,他不由得微微蹙眉。 百里汐以为自己会在杏花楼楼底废墟醒来,会在自家天花板醒来,再或者哪家客栈床上醒来,亦或者被女先生骂骂咧咧地醒来。 再不济,若是摔个半死,能在棺材里头醒来,爬起来掀开棺材板,指望能撞见哭哭啼啼的炎景生,惹得她好一顿调笑。 所以她起来时,觉得自己用错了打开方式。 四周黑黢黢一片,身下是松软潮湿的土地,空气中弥漫着树叶腐坏的腥气,浑浊又难受。 拍拍脸,脸是好的,细皮嫩肉。动动胳膊,十根指头都还在。伸伸筋骨,腰腹作疼,左脚痛的她嘶嘶抽气儿,她伸手往伤口一摸,摸到干燥的纱布绷带,心里跳了一跳。 除此之外,并未有其他不适。 百里汐一时间叹自己人品爆表福大命大,毕竟,在杏花楼里用红伞扛的那一下,她以为心肺俱焚也不算夸张。 她听到细细稳稳脚步声,由远及近,还未反应,极静里有剑出鞘,亮起一片微光,照亮长长的甬道和少年半张漠然的的脸。 百里汐笑呵呵道,“你回来啦?” 小少年一见她笑,眉头蹙得更厉害,坐在一旁开始平心打坐。 她借光扫望身侧,似乎是一座简陋地窟的地道,可她明明是从杏花楼上掉下来的,“这是哪里,那妖物的结界空间?如果是就赚大发了,我还未见过结界空间这种高端大气上档次的东西呢……” 她未讲完,他从怀里拿出一张八卦指南盘放在两人之间,百里汐凑头一看,心中将方位盘算,不禁愣道:“……金陵城外……?” 还是城外五十里?他俩从杏花楼跑到城外五十里的地底下去了? 寂流辉闭眸调息,冷声道:“醒来时已经在此,那座青楼似乎早已魔化,楼底地下大有文章。” 百里汐回想种种,“你的意思,杏花楼整座楼不仅变成了妖魔,还自带传送门?”这番说来,与结界空间的稀罕程度也无差了。 “你方才去探路,可觉有出口迹象?” 他默了默,望了她的左脚一眼,低声道:“一时出不去,暂且歇息罢。” 百里汐听罢低头看看,光亮下自个儿左脚果然是包扎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倒是很似寂月宗的作风。寂流辉都这么说了,她也就随手挪挪屁股,坐舒坦了靠在墙上,道:“那我睡会儿。” 一觉醒来不知日夜,少年依旧是那个调息的坐姿,一动不动。白夜光亮如极为澄澈的月色,耀他侧颜衣衫皆为辉煌。 百里汐心里说,寂流辉这个名字,是再好不过的。 她换个姿势趴在地上,他听闻动静睁眼,神情一丝未动。百里汐下巴搁在手背上,嘟嘴喃喃:“不晓得你师姐好不好,有没有跑出阁楼,把人叫过来还找不找得到我们。” “师姐心慧,不必多虑。” “你倒是很心重你师姐,我头回见你那么生气。”百里汐笑嘻嘻地,“我还有点儿羡慕呢。” “……” 百里汐絮絮叨叨说上一阵话,也不记得说上些甚,寂流辉在一旁不言,她问紧了才寥寥答上几句。 寂淑仪竟是暮云真人的亲生女儿,这令百里汐唏嘘不已,这身阶当真妥妥的不一般,暮云真人啊,传说啊,传说啊。 不知是寂淑仪的意思还是她父亲的意思,她自小从未修剑修道,作为一个普通女子在寂月宗里稀疏平常地生活着,寂明曦等小辈自打幼时入门便多她受关照。至于嫁给现在的相公,全然就是她自己的心意了。 对于自家女儿选择,暮云真人只教她从此不再上山入宗,并未言其他。 她的相公也是个凡人,金陵城一方富甲,娶她时决然不晓得她身家,只当一般寻常女子过门。寂淑仪成亲后渐少过问道中事,鲜为外人所知,后来生下一个儿子,乳名小石头,弟子们皆以为她幸福美满,虽她身阶血脉可贵可惜,能和相爱的人短暂一生也是极好的。 寂淑仪什么都没说,哪里晓得出了这般的事。 说到这里,少年眼眸眯了眯,淡淡道:“你不强行救他,也不将至此。” 百里汐身子还是疲倦,她笑了一笑,“你说你的师姐夫?他就算活该死,也该由你的师姐杀剐。他当真被妖魔吞了去,你姐姐嘴上说与他恩断义绝,心里也会很伤心很伤心的。” “你还没到年纪,不晓得心里欢喜一个人是如何的。” 她说出的话抛落在寂静潮湿的空气中,没有回音,她模糊想着寂流辉这又不理她了,脾气是有多差,心眼是有多小,不知觉沉沉睡去。 下次醒来,竟在寂流辉背上。 百里汐着实被大大地吓住了,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也忘记关上,若不是脚上伤口痛得厉害,她一定会跳起来,哆嗦着甩甩身上鸡皮疙瘩。 身处这般境地,少年身上依旧好闻,沉水香似的,干干净净,若有似无。白夜在他腰间出鞘三寸照亮眼前的路,他在地道里走得轻,将她背得很稳,腋下夹着她那把收好的残破红伞。 她傻唧唧地趴在他背上,相当之受宠若惊。心里莫名其妙地想着,虽是个小少年,肩背还挺宽。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明明是夏日,地窖甬道却潮湿寒凉,好在他的脊背熨得她心口温热。 寂流辉走了一阵,把她往上掂了掂,百里汐由衷地说:“小道长,你真是个温柔的人啊。” 寂流辉道:“我松手了。” 少女连忙哎哎叫唤,将他脖子抱紧了,“别松,我脚疼,脚疼,胸口也疼!” 她一说胸口痛,少年肩膀一滞,又默默朝前走去。 深深长长的甬道只有他们的声音,仿佛世界分崩离析切割成黑暗的点。 百里汐不晓得寂流辉背她走了多久,在背他上趴一会儿又睡去了,迷糊觉得自己这段时日怎甚爱瞌睡。一觉醒来靠在墙上,说来也奇怪,这次病伤去得尤其快,身子利索了许多,倒是能走路了。 耳边有细碎的流水声,旁边竟有一条地河,不禁暗暗起疑这又是到了哪里。她喝了点水,神清气爽在原地乖乖坐了一阵,白夜的光辉便在拐角出现,慢慢靠拢过来。 百里汐见寂流辉依旧绷着的脸,心里很高兴,故意说:“我以为你这一走就不回来了。” 寂流辉懒得理她,坐下打坐。百里汐挪过去,“如果你不在,我会在原地等你的。” 少年依旧不理她,甚至教白夜入鞘,浓墨般的黑重新将两人覆盖。 寂流辉闭眸调息一阵,忽听见落水的声音,蓦地睁眼望。他眼睛比寻常修道人更加敏锐,竟见到少女洁白光滑的脊背! “百里汐!” 他这一声喊得气急败坏。 她竟然脱光了衣裳,在河中洗澡! 百里汐十分模糊地发现寂流辉猛地转过身,整个人简直是面壁打坐,直邦邦的,笑道:“这而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你又瞧不见,怕甚?” 那头少年低声肃道:“孤男寡女,你可有分寸?” 百里汐泡在清澈冰凉的河水中,双手趴在岸边,歪着脑袋:“可咱们进来都有几日了吧,我看你也挺讲究的,怎么不来洗洗……”她恍然大悟,一拍手道,“是不是在我之前睡的时候你已经洗了?那你还不是当着我的面洗澡,不害臊。” 少年差点儿一口气背过去,一下子站起来。 百里汐眼看他走到很远的地方坐下,黑乎乎的她也看不清是多远,总之是不愿理她的,咯咯笑上一会儿,才对着那头喊话:“你刚才是不是叫我名字?你第一次叫我名字啦,那我以后也叫你寂流辉,好不好?” 那边自然没声。 她笑了笑,“我刚记事的时候,爹娘把我放在一座山里,与我说要我原地等着,他们不久就回来接我。” “我在原地等啊等,等了很久,山里刮风打雷又下雨,可吓人了,晚上还有狼,好在我是会爬树的。爹娘再也没有出现,我也不记得是过了几长时间,只晓得自己头发又长了许多,可以让娘亲扎好看的小辫子了,那个时候,有人来接我了,是炎伯伯。” 她不大回想得起父母的模样,炎羽骅出现在她眼前时的样子倒是深刻,他穿着紫色衣袍,眉目挺凶,身后是安总管,安总管手里牵着个男娃娃,那男娃娃明明可爱的不得了,却也是凶巴巴的样子。 有人站在岸边,不知何时走过来的,百里汐窝在水里抬起脸,是寂流辉。 他站在岸边,闭着眼把白夜插在土里,等他走远了,白夜突然自己出鞘,照亮了她搁在岸边的衣裙。 “莫把衣裳穿错了。” 他说。 两人又在地窖中走着,不知日夜。百里汐在心中估算,自打杏花楼掉下来,已过上七日。拿八卦指南盘一看,已经不晓得在哪里了,时空是扭曲的,无法正常丈量,似是南方一片陌生山群中。 两人身体并不乐观,每每百里汐瞌睡时寂流辉都会先去探路,百里汐能走路后,便强行跟在后头调笑,好歹拉住他一块儿歇息。但此番数日下来,白夜出鞘又多少耗些精力,少年脸上疲惫渐渐瞒不住。 百里汐早已躺尸,垂死挣扎唠叨:“这地道不知何人修建,如此害人。炎伯伯还没给我婚配夫君呢,我就要死了,我竟然无声无息死在这样的地方,起码也要轰轰烈烈死在哪个大魔头手上啊。” “……你闭嘴。” 百里汐刚想还嘴,人都要死了还不叫人抓紧机会多说两句,突然感觉到灵压。 隔着一堵墙,有什么妖兽靠近了,百里汐敲了敲,走了这么远这么久的路,第一次发现了一堵空墙。于是她不等寂流辉开口,一个鱼打挺蹦起来,直接把破烂烂的红伞对准岩石,一句“急急如律令”把墙给轰了。 伞是破了,力道尚可。 飞石烟尘中,夕阳阳光倾泻灌入,寂流辉的脸色冷得如同冻上十年的冰块。 百里汐手舞足蹈,“寂流辉你看,我们出来了,我们出来了!” 寂流辉捂住她的嘴,一把将她带到旁边,只见下一瞬大团熊熊红火扑面而来,直直贯进地道,热浪逼得她闭上眼连连退后。火焰刚喷完,他拽着百里汐的衣领跳出大洞,来到外面。 寂流辉说:“你打到人家的窝了。” 这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山洞,洞外山群的天光照耀进来,落在面前异兽的背上,这是一只二人多高的犬型妖兽,头顶弯角,毛发是油亮的黑色,腹部鳞甲,尾巴分成两大把,四爪钢铁尖利,獠牙涎水滴落。它低低压下前身,对百里奚二人呲牙。 少年出剑,惊雷白炎破空砸去,只见那黑色犬兽一仰头,竟将焰火生生吞了去,咕咚咽进肚。 寂流辉眯眼,“祸斗?” 百里汐道:“《山海经》里面那个?……等等那不是……” 吞食火焰,还能翻个几番吐出来的那个? 不待她说完,面前异兽一声低吼,口中果真喷出苍白烈火,铺天盖地。 百里汐拔腿往洞外跑,身后祸斗吼声震天,洞外密林间竟窜出数十只同样大小的祸斗来,横在面前团团围住。 “这山当真奇怪,哪里有这么多妖兽的……”她正嘀咕,仔细朝山群望去,山林葱郁茂密,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紫色,心中一怔。 好浓的瘴气。 黄昏渐近,天边一抹红霞如血,那紫气便愈发浓郁,好似腾飞到空中,阴翳暗影中,似乎有千千万万蛰伏的东西,睁开了眼睛。 变故屡屡,她这才感受到,这从土地深处窜入脚底的妖气粘稠的不同寻常。背后少年面色如霜,提着剑,瞬息劈开了迎面扑来的一只妖兽。 他取出怀中白色面具戴在面庞上,淡淡答:“我们到唤妖谷了。” “……啥?” 百里汐一手握紧伞,一手捂住额头,哭丧脸道:“我还能回那个地道么?我就当我没来这儿成吗?” 于是整个晚上,半个唤妖谷群魔乱舞,鸡飞狗跳。 两个活生生的人跑进唤妖谷里头无异于羊入狼群,里头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爬的,洞里钻的妖物们十年二十年未吃过鲜活人肉,闻到人息一时间躁动得不行,四面八方惊嚷鬼叫。 即便御剑而行,空中瘴气不散,又有鸟妖停驻,飞上去立刻被打下来,两人只能硬闯。 百里汐早觉寂流辉与妖魔有仇,却未想到厌恶到这般赶尽杀绝。一路奔走,半山横尸,夜里的“白夜”引唤的天雷闪烁刺目的白光,苍焰耀如虹光,烧的寸草荒芜焦黑,硝烟屡屡。 灼灼火光映照他沾染血迹的白色面具上,魑魅魍魉,莫能逢之。 唤妖谷里头什么都有,随便提一个出来搁城里都能闹得天翻地覆,连削几个大妖百里汐半张脸都糊上血,面前有一整座楼那么高大的九头鸟妖被寂流辉劈砍得浑身冒烟,嘶叫声音直冲天际,将将刺破耳膜。 百里汐嗓子嘶哑,手上攻击未停,喘气儿笑道:“也罢,就算死在这儿,也是死在大名鼎鼎的唤妖谷里,我也算是个壮士,风萧萧兮易水寒。” 寂流辉:“……你闭嘴。” 那鸟怪叫到一半,便朝寂流辉扑来,少年举剑便挡,哪知它半路折了方向,一爪抓向百里汐,百里汐早已累到虚脱,没防住,利爪嵌进她肩膀,飞向空中。 寂流辉一凛,御剑要追,却呕出一口血来。 百里汐肩膀被穿透,疼痛得厉害,隐约听见寂流辉喊了她一声,眼见一只浑身冒瘴气的妖兽从他背后袭去,伸手扯掉伞面,收起伞骨,对准附咒笔直射过去。 遥遥见穿透妖兽胸膛,才吐出一口气,迷糊闭上了眼。 耳边风很大。 一觉醒来,却在炎暝山庄,窗外阳光正好,鸟鸣啁啾。 炎景生坐在旁边,眼眸如炬,百里汐眨巴眨巴眼睛,举手,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唷。” 炎景生凶巴巴一击暴栗打过去,骂道:“唷个屁!”百里汐捂住额头哀哀叫唤,这么一动,莫说伤口,全身骨头疼的劈啪作响,一时间疼得脸皱成苦瓜。 “知道痛就好!”他气冲冲地吼,“你又在招惹事儿,你说你跑到唤妖谷去干吗,能不能消停点儿?!” 百里汐嘶嘶嘶抽上好一阵子气,才说:“寂流辉呢?” “当然在寂月宗!不晓得死活!” “……哦。” “我方才离开唤妖谷不到半日,发觉谷中异动,刚赶回山脚,就见他扛着你浑身血地从唤妖谷里走出来,脚下一个个血印子。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提头去寂月宗谢罪!”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百里汐抽抽噎噎委屈道:“景生你这个没良心的,谁才是你姐姐啊,我说不定也是要死的呀。” “他连桃丹都喂给你了,死个屁!” 房门被敲响,安总管端药进屋,炎景生道:“你好生喝药,在唤妖谷命没丢,现在别又丢了!”说罢便狠狠白她一眼,发着牢骚离开房间。 安总管目送炎景生走开,才轻轻合上门,坐在床边道:“炎少爷就这刀子嘴,他身上也有伤,你不醒,他这几天急得没合眼。” 百里汐忍不住笑起来,“我知道。” 安总管将药端在面前,“寂月宗桃丹珍惜可贵,汐小姐好生修养莫再乱跑,不出几日方可痊愈。” 药极苦,百里汐含在嘴巴里,想起掉在地窖里时那好得轻快利索的伤,不知心底是如何滋味。 半个月后,百里汐下山去了一趟金陵城。 金陵城还是那个浮华热闹的模样,只不过花街冷清不少,杏花楼出事后,再则道中人士多来晃悠,几月来整条花街都生意寥寥。 她将事情一五一十说给炎羽骅和安总管后,炎暝山庄的人将杏花楼废墟连带四周挖开,都未发现类似地道的痕迹,但又挖上足足三丈深时,发现了一具被麻布袋包裹的尸骨。 麻布已腐化,那尸骨也是模糊朽坏的,两个黑洞洞的眼窟窿望向阴霾天空。 寂月宗与玉飞阁的人也来探查一番,最后发觉竟是上个朝代,两百年前边疆小国一位著名将军的尸身。 至于为何葬身异乡,草草掩埋,无从考据。当日将尸骨移至寂月宗,夜里将军魂魄化身的巨大恶鬼出现在寂月宗中,暮云真人闭关,当任副宗主及大弟子寂明曦等人一并将其剿灭。 那一年里百里汐后头又见着一次寂淑仪。她如今住在暮云山山麓间的一方宅院里,上去便是寂月宗后山,方便的紧。 百里汐打了三只野鸡,绑好了提过去当见面礼。 “你的夫君?” “死了。”女人淡淡笑笑,眉心的朱砂衬得她素净的面孔一分明艳,“把尸体送回他的家,我便带小石头出来住了。” 午后树荫,女人抱着怀中的男娃娃,在摇椅上晃呀晃,百里汐坐在一边,这般的事离她很远很远,她说不上如何俏皮话。男娃娃在娘亲怀里拱啊拱,是个不安分的,脸蛋圆圆,眉心也有一点朱砂,倒是很像他的母亲。 野鸡扑楞翅膀,在她手里叫咯吱咯吱叫的无比凄凉,小石头眼睛睁的大大的,瞅着野鸡脖子,好奇得不得了,寂淑仪道:“阿辉的伤刚好不久,近日在宗内闭关修炼,这月来我也未见着他。” 百里汐立即将野鸡提到寂淑仪面前,“麻烦姐姐给他炖点儿鸡汤补补身子。” 百里汐记得那年里,她又遇到了一次寂流辉,在当年群英会上,几方门主都在上头坐着,进场一眼望见了他,等到散会小憩,凑上去打招呼。 少年在场外的天台上,面色苍白,额头和袖口的手腕间依旧缠着纱布,神情冷漠,一见百里汐微微一怔,眉头蹙起来。脚步缓了须臾,便习惯性绕开她,背影笔直瘦削。 百里汐眼睛盯着纱布心想他的伤竟然尚未痊愈,难道未服桃丹? 她说:“寂流辉你站住,我有话跟你说。” 寂流辉:“……” 百里拦在他面前摊开手,露出十足的笑容来,她本就生得动人,如一朵潋滟盛开的花,眼睛闪亮亮地发光,“在唤妖谷里我被鸟怪抓走的时候,你是不是叫我百里?” “……” 旁边几个请谈学堂的同窗目光齐刷刷过来,他阴下脸,声音冷飕飕的,“你是来说这个的?” “名字这样的东西,喊得短总比喊得长要亲热呀,这真是伟大而曲折的进步啊。干嘛不叫我汐,或者小汐汐?叫我小汐汐多好听呀,哈哈。” 少年忍不可忍,不绕道了,沉脸直接往回走。 百里汐乐不可支,调笑他总是极为好玩的,跟在后头啰嗦道:“这么一场,咱们算是共患难朋友,你连桃丹都给我了,这么珍贵的玩意儿我还以为只有宗主手上才有。那我们说好了,以后你有麻烦,私人恩怨,尽管找我、找景生。炎暝山庄没有寂月宗那么多条条框框,是朋友自然两肋插刀,你不要躲着我,也不要再讨厌我啦。” 寂流辉一停,回头面无表情地注视她。 群英会开在山顶,山间的凉风吹过,他洁白青纹的衣袖与她的黑发一并扬起,少年静了静,冷淡道:“我拿桃丹与你,不过是杏花楼里你替我挡下杀招,如此互不相欠。” 末了,他缓了一缓,低声说:“再则,我没有讨厌你。” 后头那么多年,百里汐有了许多乱七八糟的名号,如白首魔女、女魔头、白发老妖,离笑宫护法之云。 如今想想,日后她与寂流辉屈指可数的相遇里,他只唤她百里,后面未缀上姑娘,不亲不疏。 百里汐先以为炎石军会带一行人径直回炎暝山庄,等翌日天亮起,一看才发觉是回衡州一处据点,正是炎暝山庄江南分部的别庄。想想也对,炎暝山庄离怀州即便御剑飞也得数日里程。 百里汐失笑,要么是死上七年五谷不分,要么是昨夜寂流辉把她真名一叫,路都认不清楚了。 衡州这处分部颇有规模,比起坐落于云深陡峭的群峰间的本庄,这炎氏宅邸相当接地气,人来人往,除开日常的运营,还兼任当地一些除魔卫道和镖局行当。 天空泛白,分部的门院外林木丰盛枝桠繁茂。 一路她跟在炎长椿后头,捂住自己的脸道:“长椿妹妹,你说实话与我,我长得很像女魔头吗?” 炎长椿压根没料到她会主动找她讲话,先是愣了愣,又冷哼一声,轻蔑道:“就你?” 百里汐七年前死的铁板钉钉,尸身血肉模糊,当众受刑时寂流辉大抵也是在场的,怎的现今将她认出来,是何时认出的,她恨不得就此飞到寂月宗里抓住他衣领问个明白。 可她问出来又能怎样呢。 我死了这么多年,尸身与记忆都随入河流滚滚而逝,只留下唏嘘的传说和遗臭万年的故事,名字变成了单薄片面的幻影,你为何还能知道是我。 守门的见炎石军便恭恭敬敬行礼,一行人安定下来各回各房,只留炎石军和他身侧跟随的那位女弟子。 “炎锦。”炎石军唤一声,女弟子应下,带百里汐看房间。 这位叫炎锦女弟子高挑白净,神情是十分不好招惹地,她不悦地候在门口,叫百里汐赶紧换好衣裳,“炎庄主还在外头等着,你敢磨蹭我叫你好看!” 百里汐不禁感叹脾气火爆真真是炎暝山庄的优良传统,炎景生炎长椿加上这位炎锦一个个都这样。待回到大厅,坐在上头的炎石军才道:“寒舍不胜,请苏姑娘多见谅。” 百里汐道:“苏姊君感激不尽,炎庄主真是太客气。” “苏姑娘昨夜有惊无险,那怀湖近来怪事频传,炎某早想去将此地调查清楚,苏姑娘可还记得水下石宫?” 炎石军分寸不让地看进百里汐眼睛,如同一针针扎进她的眼瞳。 摄神术。 旁侧立着的炎锦神色平淡,仿佛习以为常。 中术者不仅一五一十和盘托出,也将期间言语忘得模糊,连对方问的什么都不再记起。摄神术反噬,炎石军此番用的极浅,但对付一介灵力低微的年轻女子是足足的。 百里汐一怔,面庞露出失神无措的模样来,她伸出左手手掌在自己太阳穴中揉了揉,按了按,又放下来,喃喃道: “我……掉下水中后慌张得很,晕厥很久,醒来时已被寂宗主救出,当真不大记得。” “实不相瞒,怀湖传说已久,其中多有志异。苏姑娘和寂宗主大抵是百年来唯二跳进湖中还能回来的人了,其中遭遇想必不如寂宗主所言那番简单。苏姑娘乃身外人,若是想起一二,炎某断不会为难苏姑娘。” 百里汐眼前一阵眩晕,连脑子都不大灵光起来,“……水底石宫,姊君确然记得。” 炎石军眸中精光闪过,“石宫中可有一朵白色的花,可有人守着?” “花……?” “此花名‘阎罗’,那人可有提及?” 女人瘫坐在椅子上,眼神迷离,“炎庄主,炎庄主,我……” 炎石军步步紧逼,“苏姑娘请讲。” 女人腹中飘出一声响亮的咕噜,迷迷糊糊道。 “我……肚子饿了。”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将将入夏,花朵落尽。炎暝别庄一处小院内,梨花木枝桠碧绿茂盛。 客房里,炎锦的脸很臭。 桌上早膳摆满,面前女人大快朵颐,满嘴满手酱料。 炎锦嫌弃道:“你真的是柳家五毒门大小姐?” 百里汐嘴里塞满虾饺叉烧,含糊地答:“是,地位还不如一介丫鬟。”她咀嚼下肚,满足地拍拍肚皮,道,“这位美丽的炎家姐姐,姊君昨晚差点儿在湖里丢了性命,疲惫的很,可否让姊君小憩一会儿再去拜谢炎庄主?” 炎锦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百里汐听脚步声远了,才长长舒一口气,松开了一直紧握的左手。 一只血红的蝴蝶从她掌心飞出,悄然消逝。 幸好炎石军问话时,她假装晕乎揉脑袋,将摄神术丝缕从她太阳穴中抽出攥在手心。人生如戏,全靠演技,阎罗花这个玩意儿,倒是有点意思。 炎石军在打什么算盘,他手上又掌握什么,百里汐颇有兴趣。 炎暝山庄和鲜少过问尘世的寂月宗最大一处不同便是,分部据点如星点在地图板块上分散,辽远如南疆都有线人支部,因此在江湖中炎暝山庄名气比寂月宗要来的火热响亮。 既然炎石军哪个分部不去,偏偏来到江南这里,她虽是头回来,仔细一琢磨也当真有一处线索。 当年炎景旗在江南支部里从一个打杂的慢慢上爬,在这儿做过一段时间二把手,曾将一事说与她。 那天炎羽骅不知为何发了老大的脾气,狠狠惩罚了几个下人,还摔了东西,连安总管都安慰不住。那几个是跟着炎景旗从分部一并来的,连带着炎景旗也被难得的训斥一通,在她的记忆里,炎羽骅偏爱的二子炎景旗只挨过这一顿训,平白冤枉的。 炎景旗素来平易近人,说话和气又灵光,一直被庄中子弟和下人喜欢,和炎景生的态度简直天差地别,百里汐回来时看到那几个随从被打的腰都直不起来,炎景旗蹲在一旁,和侍女一起给他们上药。 百里汐上前问去,炎景旗先是支支吾吾敷衍,她脾性较真上来了,才说给她听。 原因是炎景生。 炎景生向来被称道中奇才,仙人转世,出生是白鹤齐飞彩霞云蒸,大家都晓得这番说法,哪里来的也无从知晓。 而那些随从在庄中一次喝酒中,熏熏然地嚼口舌说,并非如此。 当年炎景生的母亲炎夫人便是在江南分部难产而死的,炎景生血淋淋出生时,有一位仙人到访,说他乃灾星降世,日后江湖浩劫,流血漂橹,因他而起。 这件事,只有江南分部的几位老前辈才晓得,口风极紧,这灾星说辞曾寥寥流传一阵,又被炎暝山庄压下,不晓得用什么方法,百年奇才之说取而代之。 百里汐听罢道:“这决然是杜撰的,都说是老前辈了,若是当真,这般大事炎伯伯也不会让他们待在庄里头,这么多年过去,这些年轻随从又哪里听得,大抵是坊间瞎说陷害的。” 炎景旗叹口气,道:“师姐有所不知,江南那庄里面有一处隐藏地牢,我有次下去查看犯人,里面关押的一位老人是二十年前庄内做事的,不晓得是犯了什么错,也曾说类似的话。” 百里汐道:“隐藏地牢你还告诉我呀?” 炎景旗道:“地牢瞒的是外人,你我都是炎家人,对吗?我晓得师姐心头最看重兄长,也不得将这些说给他的。” 百里汐听得高兴,当时心觉炎景旗真是个会说话的,地牢的事儿便抛在脑后。如今细细一琢磨,心觉这地牢是必然观光一回的。 心动不如行动,百里汐就地出发,抱着伞打开门看见门口守着位炎暝弟子,她小脸一红,用袖子掩住手指,浅浅捂住面颊小声道:“这位小弟弟,姐姐有个难处。” 弟子见这庄主带来的女人弱不禁风、姿色动人,眼眸水光荡漾,不禁一愣,不知觉道:“何事请讲。” 百里汐面有难色,扭扭捏捏:“姐姐我……想那个。” “……哪个?” “就是……那个呀~”百里汐低下脸,小声道,“姐姐我……想去个茅厕。” 弟子咽咽口水,干巴巴答:“……姑娘,房里有夜壶。” 百里汐一副要羞哭的模样,“我、我当然晓得,我就是想……上大的。” 炎暝弟子忙不迭带她去了后院茅厕。 百里汐忙不迭把他打晕了。 晴日方好,百里汐撑开伞,在庄内偷偷摸摸、上蹿下跳。 地下牢房在别庄书房,名为清心阁,正在庄主宅院旁侧,百里汐从窗户翻进去,书房里简约讲究,倒不如本部贵气。 至于机关,百里汐走到书房物架上,物架上搁有金如意、绿翡翠、青瓷瓶等手玩古物,她四下一瞅,果真发现了一个蟠桃金童子的袖珍坐像,这金童子左手抱一个装满金币的大钱袋,右手高举一个金元宝,闪闪发亮。 百里汐抓住那金元宝往后一摁,金童子嘎吱一声,胳膊朝外拐,直接骨折。 一旁墙壁隆隆旋转,出现一道暗门。 百里汐踩着小碎步儿轻快蹦跳进去,心道:“这么多年了,全天下的炎暝分部暗门机关都这个掰人家金童子的胳膊,炎伯伯这是有多懒。到炎石军这代也不晓得改改,都是心大的。” 楼梯很窄,百里汐摸黑下楼前进,有点怀念自带打光效果的白夜。 牢内墙壁上有火把,很暗,影影绰绰的。牢房一个守卫也没有,安静的不得了,弥漫着陈腐的味道。 百里汐挨个朝牢房里头瞅着,关在里面的人大多不知死活,或者说是死的,如一团干棉絮弯弯曲曲地躺在那里,散发腐朽的臭味,看不清尸身。只能依稀瞧见脏得发黑的衣裳布片。 走过一个牢笼时,里头飘出一个声音,嘶哑得漏风,如一片枯叶。 “魔女……” 百里汐脚步一滞,望进去,里面是个老人,盘腿坐着,瘦如一把失水的柴火,仿佛一碰就簌簌碎去。 百里汐歪歪头,老人的脸埋在黑暗中,她睁着眼睛道:“你再说一遍?” “……那是灾星,早就该杀掉的,庄主不听劝,不听劝,不听劝,早就该杀掉的,不然炎家都得死,都得死,都得死……” 女人笑笑,道:“您还活着呀,老前辈。” “……死……死……死……死……” “那个仙人说的未有错,如果没有景生,些许就不会死那么多人。可景生不是灾星,他的一生都奉献给炎暝山庄和他的父亲,”她说的轻描淡写,“我才是灾星呢。” 女人脆脆地说完,朝前走去,老人胡言乱语喃喃的声音便远了。 最后一间牢房外火光格外的亮,她看见牢门上贴满密密麻麻的符咒,里面却是黑的,只露出一角黛绿的衣衫。于是她对不远处墙壁上火把伸出手,指尖微挑。 火焰一跳,一只火蝶从火把中分裂扑腾出来,扇动燃烧的翅膀在空中翩跹出明亮的弧线,落在百里汐指尖,火星四散。 借着光,百里汐看到了倒在里面的男人,身材结实,将近不惑,黛绿的衣袍,手指间一个大大的玉扳指闪闪发亮。 这是…… “柳含光。” 百里汐心中一跳,站在原地回过头,炎石军不知何时负手出现在她身后,眸中深谙,面目在火光下难以描摹。 柳含光。 连寂流辉在寻的柳含光都出现了,这可好。 百里汐现在无暇去琢磨为何柳含光在炎石军的地牢里,眼下当务之急是如何教炎石军不砍死自己。 她快速地将炎石军的战斗力和自个儿战斗力比较一番,心中一计量,啪地跪在牢前,怔怔望着牢内露出惊喜又悲伤的神色来,哇哇地声泪俱下,“爹爹啊!姊君找您找的好苦好累啊!” 炎石军道:“他早就死了。” 百里汐瞪过去,哭的十分入戏,“你骗人,爹爹这样子哪里是死的!” 炎石军道:“所以别期待他醒来。” 他眯着眸子,“苏姑娘出现在这里,想必不是巧合吧?”他迈进一步,腰间佩剑嗡嗡震动。 死在这儿连毁尸灭迹都免了。 她晓得这回糊弄不过去,毕竟跟人家炎庄主差着辈分,人家看过的事儿比自己吃过的米还多,何况自个儿死掉的七年划掉,只能算个未成亲的老丫头。索性一抹泪,从地上站起来道:“你要在这儿杀了我?” “你能出现在这里,炎某很有兴趣。”炎石军捋胡须,他扫了一眼牢房里的柳含光,“柳家灭了个满门,女眷被挖眼做法器,而柳门主变成……这副模样,长子下落不明,如今就剩你一个苏姊君好端端活着,你们柳家血脉怕是有点儿文章。” 百里汐心中微惊,他竟想到这层。 “活着,总不会比死了可惜。”炎石军折身,“走罢。”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离开暗道时,百里汐说:“那我的爹爹出现在这里,也是巧合吗?” 炎石军对女人的反问表一丝意外,冷冷道:“他在炎某的辖区走火入魔,狂性大发,食人血肉,折煞弟兄。炎某这般说,你可信?” 走火入魔,食人血肉? 炎石军道:“炎某将他擒拿天经地义,他身份特殊,炎某尚不及查证缘由,搁置在地牢免得另生变故。” 百里汐见缝插针说好话:“想不到炎庄主心思缜密。” 男人瞥她一眼,“他早已不是你的爹爹。” 百里汐又被丢回原来那个客房,只不过守卫从一个变成四个,门外还落了锁。 她坐在房内四周一看,说得好听叫客房,连个窗户都没有,她在床上凌乱地坐上一阵,看见台子上有一方铜镜,她无意瞅过,心中生出奇怪的感觉。 于是又拿起来仔细端详一番,总感觉苏姊君这张脸……好像长变了? 和最初的容颜哪里变了,她也说不上来,将镜子放回原处,旁侧再无可玩弄的事物,思量着再跑出去是无可能,索性当真上床睡觉。 睡到黄昏,迷糊听见门外人声。 “你们几个去吃饭吧。”炎长椿的声音,“叔叔叫我有话问与她。” “大小姐,庄主叫我们一直守着半步不离……” 炎长椿陡然发怒,“叫你们过去就过去,你们不吃饭饿了疏忽了怎么守着,到时候跑了叔叔那你们问罪!这女人磨叽得狠,但哪里是我的对手,还不快去!” 外头得了令,百里汐便听四人脚步声远去,门锁即刻被打开。 她坐在床上,见炎长椿一身炎暝山庄女弟子紫裙走进来,腰间藏着鞭子,脸上气冲冲的,不禁道:“长椿妹妹这样脸色,可惜了美貌呀。” 炎长椿抓起角落里的杏花伞扔给她,道:“没时间废话,不想被叔叔一直关着就快跟我走。” 百里汐立刻闭嘴,跟着炎长椿跑出去。 此刻庄中似乎正在用膳,大为松懈,黄昏夕阳的暖光耀得一天忙碌的人们昏昏沉沉,炎长椿带着她七弯八拐,躲过行人,来到旁院去。 “翻过这堵墙就能出去。”她脸上没好气,“你起码会点儿轻功吧。” 百里汐道:“炎庄主追责下来姐姐可要心疼妹妹的,要不要我打你一掌,做戏做足点?” 炎长椿美目圆睁,“你敢!”说着翻身越过墙,落到外面的大道上,脸侧过一边哼哼,嫌弃道,“要不是我的人把你推下湖……你也不至于如此,你赶紧滚,越远越好!” 百里汐见她别扭,眨眨眼睛,把杏花伞撑到头顶,仿佛有花开在肩头。她忍不住去摸她的脑袋,弯出一个笑容来:“……你们兄妹果真一个样。” 炎长椿立刻严厉打开她的手,凶巴巴道:“我兄长死得早,你哪里会认得,莫在这儿套近乎!还不快走!” 百里汐刚想答话,目光落在炎长椿身后,眯起了眼。 “干嘛?” 百里汐垮下肩膀,叹息一声,“恐怕是走不了了。” 炎长椿跟着回头,脸色不禁一变,往后退了退。 面前这群人,算是浩浩荡荡的了。 百里汐不大记得清这些名门正派角色,倒是从衣裳辩出正武盟、玉飞阁二家。 正武盟茶色衣衫,玉飞阁香妃色衣饰,各带一大队人正齐齐走来,面色凝重。其中还鱼目混杂些其他小门派,咋一看去,以为在开群英会。 百里汐心道:“你们这个架势,是要去杀敌啊。” 众人见炎长椿与百里汐,停下来道:“可是炎氏之女?炎庄主在吗?” 这么一大群江湖人齐刷刷盯着她,腰间佩剑佩刀,炎长椿白着小脸,勉强抱拳答:“叔叔正在庄内,是出何事?” 为首的正武盟盟主眯眸,“正好,徐某有要事问于庄主,炎大小姐也一并陪同罢。” 后面有年轻弟子叫唤:“把她也带着,看炎庄主说不说个真话!” “窝藏凶手罪犯,算什么名门正派!” “哼,是窝藏还是故意指使都说不定呢。我们死了多少兄弟,都要朝炎暝山庄讨过来!” 炎长椿脸上一阵白一阵青,昂首挺胸一叉腰,朝那些子弟大声道:“炎暝山庄绝不会做这样苟且之事,不要随便栽赃瞎说!” 年轻弟子们正要反驳,玉飞阁带头人是头戴乌纱帽的男人,皮肤格外苍白,他回首望一眼,他们便一个个不情愿抿着嘴默默不做声了,脸上满是不甘和怒气。 什么情况? 百里汐有点懵逼。 炎暝山庄被旁系接管后,虽不如以前繁盛极致,但决然的门风正气,门中弟子大多嫉恶如仇,哪里还会做些伤天害理的事。 再则炎暝山庄以御剑闻名,道中数一数二无人不敬畏。如此大队人马过来兴师问罪,是则当真出了大事,是则证据确凿。 大队人马哗啦如潮水般涌进庄内,前庭偌大的场院里一时间站得满满当当。 百里汐是在喧闹中撵在最后被拎进去的,进门便见黑压压的人头,炎石军站在最正厅台阶上,身后跟着炎锦炎瑟二位弟子。 夕阳的光芒将院墙与树木的影子拉的长长,每个人的黑影细细叠在一起,刀剑反射出橘黄微亮的光芒。 炎石军身后紫衫的弟子排成一排,他望着对面正武盟盟主,见盟主身边武人摁着的炎长椿和一脸无辜的百里汐,挑挑眉,心下了然。 “……哦?”炎石军说的无关痛痒,目光钉在炎长椿的小脸上,“小椿,你胆子是越来越大。” 炎长椿死死咬住下唇,旁边百里汐悄悄说:“看吧,我果然应该打你一掌。” 炎长椿狠狠瞪她一眼,“你再瞎讲,姑奶奶我抽死你。” 炎石军道:“徐盟主,这是何意?” 正武盟带头盟主道:“我们来是什么意思,炎庄主还不明白吗?” 那头炎锦已经按捺不住,高声质问一番,美丽的眼睛里杀气腾腾,“还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们面前又是什么人?谁叫你们在这里如此放肆?!” 盟主道哼哼道:“我们如何,不由得小丫头插嘴。” 百里汐斜眼瞅着这人高马大的男子,眉目飞扬,容光焕发,正是徐川,还是徐川。 她心中不禁感慨,七年前人间乱世,四位门主易了二位,炎氏嫡系血脉断绝,只留下孤女炎长椿,由堂弟旁系改姓接管山庄。 当年寂月宗的暮云真人传位给大弟子寂明曦,寂明曦不过半年便传给寂流辉,自己坐上副宗主之位。 乱七八糟的斗争变故里,这糙汉子当盟主许久许久,为啥还能屹立不倒? 傻人有傻福? 江湖上闻名的四大门派向来是泾渭分明,早年百里汐将此做过一番总结,名门之间修技修道确然迥异。 玉飞阁本生于红尘乱世,琴音过耳穿脑,暗器尤胜。玉飞阁子弟男子俊美女子妖娆,可谓妥妥的颜值担当,接下的工作也多半沉浸在黑色中,月黑风高,不可光天化日述说,但绝非杀戮无辜作恶百姓,与皇城暗卫军多有勾连,也有玉飞阁后台乃皇亲国戚一说。 正武盟百年前立于武林世家,门风如其名,集天下侠士,浩然正气,十八般武艺,惩奸除恶,倒是十分亲民的。 炎暝山庄由炎氏剑圣开设,以御剑闻名世间,盛极一时,斩妖除魔为己任。至于寂月宗,胜似望门仙府,修道修剑,不咸不淡,除非动荡纷乱,皆过问尘世寥寥。 炎锦面色一变,就要发作,炎石军抬手道:“徐盟主与玉飞阁公子在此,不得无礼。” “明州五毒门柳家被灭一案,如今未结。但柳家人是怎么死的,炎庄主是知道的。” 正是玉飞阁带头的人出声,是位身材高瘦的年轻男子,头戴乌官,眼眸细长,本是张斯文的面孔,眼角一滴泪痣倒生出一丝妖娆。 他身穿青竹色刺绣的衣袍,身边跟了名抱琴童子,童子不过七八岁年纪,唇红齿白,身穿白衫。男人身后跟着五位弟子,玉飞阁弟子的装束白日与夜里行动时全然不同,会身穿香妃色的衣袍,明艳打眼。 “险恶之人趁柳门主外出之时,将炼制好的人眼法器祭出,法器弥漫黑雾迷人心窍,发狂疯魔,以至于恶鬼上身互相残杀,使得满地横尸,戾气冲天。又抓走柳家女眷十来人挖眼做材料。柳门主不回来后痛心欲绝,不久也消失了踪迹……” 这位玉飞阁说至此处,掩住嘴唇低低咳嗽两声,抱琴童子立刻送上手帕,他取来帕子擦拭唇角,百里汐闻到帕子间弥漫出的一股药香,继续道:“据说柳门主当时带门内高手一并外出,似乎是和炎庄主一块绞杀妖巢?” “正是。” 带头人道:“说是妖兽猖獗、不可大意,带门内高手上路似乎是炎庄主的提议?堂堂炎暝山庄的要求,五毒门再怎么也得答应,不然为何门内空空得人趁虚而入?” 他又咳嗽一阵,声音虽含一丝病入骨髓的虚弱,柔和清缓,一字一顿却说的极为清楚,大伙都听得明白。 百里汐心道:“他全身散发出药草的味道,想不到这玉飞阁公子还是个病秧子?” 正武盟徐川怒道:“炎庄主,请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儿!” 炎石军道:“妖兽老巢蜗居明州附近,明州沼泽水路甚多,炎某传信不过是请柳门带路寻巢,并未提及需要帮手。” “清者自清,既然如此,那请炎庄主告知在下——”玉飞阁一作揖,微微提高了声音道,“炎庄主把这别庄地牢打开,给大家看看里面关的的什么东西,也没有问题罢?”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地牢?”徐川睁圆了眼睛看向青竹衣袍的男人,“落音公子,这地牢是怎么回事儿?我怎么没听说过。” 炎石军也盯住男子,嘴角竟拉出一丝隐隐笑来,“请公子告知,这些东西,是谁告诉诸位的?” 被称为落音公子的男人不答,反道:“炎暝山庄自然名门正派,但炎羽骅已去,炎氏二位子嗣也死去多年。这旁支过来的新任庄主,在下确实不太熟悉为人。” 炎锦再也忍不住,指着落音公子喊:“放肆!你是说炎庄主不够资格、心怀不轨于天下吗?” 徐川道:“你是说的过火了点儿。” 落音公子细细的眉毛挑起,声音不再轻慢柔和,压低道:“徐盟主,那人眼炼制的法器,各位道友中招可是祸害极大的。不可有一丝一毫的怠慢。” 炎石军捋捋胡须,扫一眼这黑压压的持刀人群,“公子的意思,是柳门血案及各城鬼上身一系列皆为炎某所为?可有物证,可有人证?炎暝山庄的名号可由得你来涂抹乌黑?” 落音道:“那炎庄主为何不矢口否认,说的这些来混淆我们?” 百里汐心道,谁混淆谁,真是。 “空口无凭,诸位似乎过于随性,恕炎某招待不周。”他折身摆手,“炎锦,炎瑟,送客。” 身旁男女弟子炎锦炎瑟刚上前,庄后传来声音。 “落音公子,找到了!” 众人望去,竟见两名玉飞阁弟子,架着一昏厥的绿袍男人从宅子□□穿出来,不由得大吃一惊,纷纷吸气。 “那是……” “……柳含光?!” 人群哗然,落音公子弹弹衣袖,点头道:“做得好。” 两名玉飞阁弟子一身漆黑劲装,显然干活的打扮,显然,早有蓄谋。 炎锦气的浑身发抖,骂道:“好你个玉飞阁,使这般阴谋诡计拖住我们,却暗地里在庄内横行霸道,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坑害我庄!” 众人连忙上前去查探柳含光如何。落音眯了眯细眸,轻笑道:“炎庄主可否解释一下,为何失踪的柳门主会出现在庄内,您是请他喝茶做客做到地牢里去了吗?” 他声音虽然有气无力,却细致又好听,如同有人在耳边念一首古老唯美的诗,百里汐心想,且不论这玉飞阁的落音说话可否咄咄逼人,如今屎盆子是扣得利索。 徐川眼睁睁瞪着炎石军,哗啦一下拔出刀来,大声道:“炎石军,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柳家灭门之事是不是你做的,黑雾鬼上身是不是你策划着想把我们全部杀了?你对得起炎氏列祖列宗?你对得起你堂兄?” 他这一拔刀,院里数十号人刷刷刷全然亮出武器,刀光晃眼,天色将暗,入夜的浅黑徐徐在上空涂抹,森森冷光泛出阴凉的寒气。 炎氏弟子已不多言,一个个亮出佩剑。 气氛锐利极了,一触即发。 落音公子此时倒反过来安慰徐川:“徐盟主您冷静一点。” 炎石军目光分文不让地盯住头戴乌官的男子,面无表情,沉声道:“我只问你,谁告诉你这些,谁煽动你们来这里?” 他一寸寸挪到百里汐继续无辜的脸上,“你?” 百里汐:“冤枉啊大人。” 徐川见炎石军未答他话,正思索什么,仿佛不将他放在眼里,怒得头发都竖起来,举着刀哇啦哇啦砍过去。 炎锦、炎瑟即刻出手。 场面登时炸开了。 盟主一举刀,下头的跟着上,几方门派缠斗,刀剑兵戈在将沉的夜色中挥出锋利的冷光,噼噼搫搫撞出火花。 抓百里汐和炎长椿的人斗得正欢,索性将她们甩在墙角,炎长椿见势抽出鞭子要拼命,百里汐一把将她扯回来。 炎长椿急得跳脚,“我要去帮叔叔!” 百里汐抬脚踹开砍过来的一人,道:“你叔叔万一真的需要帮忙,你也帮不上,还不如保护我。” “鬼才保护你!你算什么!” “那换我保护你呗。”百里汐继续踹,“你知不知道四大名门在每个城镇驿站都设有相互联系的暗号线人,暗号可是晓得?” 她将暗号说给炎长椿:“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炎长椿瞪大了眼,“这算什么鬼信号,情诗啊?” “你去衡州站点发信号,通知寂月宗。” 炎长椿狠狠道:“叫寂月宗有什么用,他们说不定也是正武盟和玉飞阁那边的!” 百里汐眨眨眼,想起那个不苟言笑又爱蹙眉的男人,不由得露出微笑来,“乖,不会的,你信我。” 炎长椿一走,夜色里庄内打打杀杀得愈发激烈,有几分血腥的意思了,混乱里剑光天花乱坠。徐川虽是个脑子简单的,但功夫十分了得,百里汐尚是记得当年炎羽骅都不愿与他单挑硬扛,见他正红眼揪着炎石军不放,刀锋迅猛如虎如狮,炎锦炎瑟中他掌风轻微负伤,只得落在一边与其他人相斗。 炎石军面色肃穆,只守不攻,不出杀招,只有徐川逼得急了才拔剑格挡,接下徐川接连猛力几招后他察觉到什么,身体一滞,神色骤然严厉。 只听他厉声道:“不好,撤!” 众炎氏弟子一停,纷纷收剑抽身。 几乎在同时,人群中爆发出惨叫声,叫声之凄厉不由得令众人停了一停。百里汐顺着望去,竟见到柳含光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歪着脑袋站在那里,身边直愣愣倒下一圈鲜活尸体,各个胸口的心脏位置血肉模糊,滋滋冒烟。 柳含光一点一点收回赤红的左手,手掌仿佛被热铁烙过似的,瞳中只剩下眼白。 “火毒掌?!” 柳含光走的一撅一拐,正武盟中一人迎面举剑砍来,他的脸是呆呆的,手臂却如游蛇灵活迅利,极快地避闪,果断挥掌劈去,气势万钧,一气呵成。那人长剑应声而断,而柳含光赤红的掌心实实在在拍在他胸口,宛如一块饱含剧毒的烙铁,只听一声极为痛苦的□□,那人变成尸体倒了下去。 炎锦见状,手中拈诀,佩剑飞离她手心,闪电般引剑刺穿柳含光胸口,那柳含光动也不动,依旧一瘸一拐地靠近大家,胸口的窟窿淅淅沥沥落下腐朽的血滴子来。 这柳含光如今是行尸走肉,披上一层活人的皮,这与鬼母尸王有何异?剩下的人各个倒抽着凉气,不禁后退。 徐川骂道:“炎庄主,你又在做什么鬼把戏!” 炎石军冷冷道:“炎某乃炎暝山庄之主,不曾立下功劳威名远扬,但绝不做伤天害理之事,更不会将五毒门门主变得这幅尸鬼模样,徐盟主休再误会,说些僭越过火的混账话,伤了和气。引得幕后恶人趁虚而入!” 柳含光突然不动了。 百里汐躲在原先的墙角内,眯起眼,看他站在院场正中心,脑袋仰得直直的,啪地张开嘴巴,张得大大的,脱臼一样,牙齿森然露在外面。 蓦地,浓郁的黑气如同密密麻麻的黑蝗虫群,爆炸般从他的眼眶、嘴巴里喷涌而出,源源不断,极快地扩散开,像最深最浓的墨汁将天空一层一层掩盖。 “糟糕!” 众人脸色骤变,连忙四散,甚至有的要翻墙逃开,那黑雾仿佛有意识,嗖嗖地将整个炎暝别庄团团包围,再放缓了速度,一丝一缕地往庄内渗进。 眼见那黑雾就要弥漫过来,躲也躲不得,年轻一点的都吓白了脸,惊恐无措地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炎锦忙打开房门,却见雾气已从窗户细细密密渗进屋内,不由得面色惨白。徐川气得跺脚,“这下可好,都成了瓮中之鳖,这稀奇古怪的黑雾能迷人心智自相残杀,咱们死活都等着变成恶鬼僵尸!” 几个翻墙的年轻弟子被雾气熏到掉在地上,眼睛翻白,炎石军道:“将他们绑起来,封住口齿。” 弟子赶紧行动。 漆黑得发红的雾气里,仿佛隐藏血瞳狰狞的兽,眈眈地窥视,蔓延到脚边。 大家颤抖的呼吸声里,落音正站在人群最前面,他平视着黑水潭一般的浓雾,静静出声。 “兰亭。” 身畔男童点头,解开琴套锦绳,将古琴摆出。 落音席地而坐,衣袖如水,指尖抚琴。 那男童面向大家抱拳,扬声道:“诸位大人切莫惊慌,听我家公子心诀号令,暂可不教这魔雾摄入心神,失去魄魂。” 虽是个孩子,说话不卑不亢,吐字清楚,有人道:“这危急关头逃命要紧,谁晓得有没有用?!这黑雾可夺取不少厉害弟兄的性命,五毒门柳门主都已经中招,你们这玉飞阁弹琴的能有这本事?” 落音自顾定弦,男童面色不快,“连京城玉飞阁——落音公子的名讳都不晓得,大人现在能逃到哪里去?”说罢他也不理会,恭敬盘腿坐在公子身侧。 乌官男子指尖挑出第一个琴音,四周团团滚动的黑雾极轻地一抖。 炎锦讨厌这落音公子的紧,不理不睬,却见炎石军依琴声而坐,勉勉强强听令坐下,闭眸调息。众人见状,心中一计量,一并盘腿坐下,纷纷依着落音口诀打坐运气,调息静心。 “天地雄黄,颂雅无常……” 男人字句清晰,珠玉在旁,琴声清澈悠长,如冰封雪山上淌下的泠泠水,如松山夜风峭壁上一朵盛开的花。 落音一首音决徐徐念完,细长的手指依旧在琴弦间翻动跳跃,曲子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在寂静别庄内拨落,空中摇曳。 黑红的暮霭萦绕于每个人周身,如女人的手一遍遍轻拢慢捻,听着每个人急促紧凑的心跳,伺机侵入。 活着的人虽清醒着,死了的尸体却在雾气中爬起来,睁着青白的眼,漫无目的地在黑雾里游荡。 众人更大气不敢出一个,屏息运气打坐,须臾也不敢动弹放松。 哒。 不知过了多久,些许是一个时辰,些许是一炷香。 哒哒。 一个人的脚步声从大门外传来。 哒哒哒。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夜色和雾气里视线十分模糊,只有隐约的人影,他身材瘦矮,穿着宽大的衣袍。 落音睁开眼,只见这人不慌不忙地走到他面前,是一个光头小和尚,清秀干净,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镂空香炉。 他看了看炎石军,看了看徐川,又低头看了看落音,白净的小脸上露出了孩子般满意的笑容。将冒着黑气的小香炉收入袖中,他抬了抬手,院场里的行尸即刻精神起来,齐刷刷走到他身后站成一排。 他低下头,规规矩矩地双手合十行上一礼。 “诸位大人夜安,小僧洺竹。” 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身后跟着行尸,怀里揣着黑气,傻子也晓得是什么情况。 徐川见死掉的侠士弟兄变成行尸,拿着刀剑顺从地跟在小和尚背后,眼珠子瞪得都要蹦出来。小和尚将食指竖在唇边,笑道:“徐川大人,您要是一动,落音公子好不容易构架的‘琴心诀’就散了,您也会被鬼上身的哦,徐大人也不希望控制不住地胡乱杀害自己的弟兄罢,您若不信,大可以一试。” 他扫一眼众人,轻轻脆脆地说:“你们也不要指望趁机赌一把,牺牲自己让别人跑出别庄。这方圆五里地都被黑雾覆盖,外头都是我的人。就算搬救兵,今晚是来不了的。” 徐川牙齿磨得滋啦滋啦响,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炎石军面无表情盯住他,寒声道:“你是何人,你想如何?” 他想如何? 洺竹理理衣袖,柳含光便一撅一拐地走过来,他慢条斯理地说:“‘火毒掌’历代五毒门所传,我虽习不得,为我所用也是好的。小僧不过一介吃斋念佛的小和尚,前来自然是将你们纳为己用。” “你……你这魔鬼!” “恶人,我们做鬼也叫你不得好死!” “做这样惨无人道的事情,杀害如此多无辜的人,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妖孽!今天我们死在这里,总有人来收拾你,替我们报仇!” 底下骂声一片,百里汐叹息:正派人士为何每回骂人翻来覆去都是这些词,就不能换换吗? “虽挖眼人不在了,我代劳一下也未尝不可,”洺竹蹲下来,细细将落音的双眸一瞧,“阿弥陀佛,你不仅琴弹得好听,眼睛也不错,兴许能用许久。” 落音指尖琴声未停,从善如流地淡笑道:“多谢夸奖。” 洺竹显然对他颇有兴趣,用稚嫩清灵的嗓子说:“你不害怕吗,我倒是挺希望你害怕的,你身子这般孱弱,我把你眼睛挖下来,你也活不下去。” “横竖一死,害怕有何用?” 洺竹点点头,拍拍衣裳站起来,“说来,路上我碰到一个人,想来炎庄主认识。” 他拍拍手,一个行尸摇摇晃晃地出现在门口,手里拖着一个晕厥的紫裙姑娘,扔到洺竹脚边。 “大小姐……”炎锦一惊,脸色苍白,嘴唇都咬出血来。 一字一缕的黑雾凝成一把锋利匕首,搁在他掌心,他愉快地说:“既然人都到齐了,那事不宜迟……” 一只血红的燕尾蝶从眼前一晃而过。 那燕尾蝶能发出光芒似的,在黑暗中明亮炫目,越飞越高,溶于天空无边漆黑的雾气中。 洺竹抬脸看了一会儿,转过身,院场墙角梨花树下有一个白衣女人,手里撑着一把素月黄的杏花伞,也不知是如何出现的。 她抬了抬伞,便露出一张秀致的脸,眼角含笑,明媚生光。 如他初遇。 “小和尚,咱们又见面啦。” 在众人惊诧错愕的眼神中,百里汐微笑地一步一步走向他。 洺竹也不惊,拎着匕首站在原地,黑气在指尖缠绕,动也不动地注视她,“咦,原来你在这里?” “若是怨鬼亡魂上身,大抵是对苏姊君行不通的。”她一边缓缓地走,一边张开手,“毕竟,我已经在这里了啊。” 飒。 如此寂静粘稠而乌黑的夜里,有风吹过。 素黄色伞上面的浅浅杏花正枯萎凋谢,剥离的颜色化为一只只蝴蝶纷纷飞走,留下血一般的鲜红。 徐川一眨眼,女人手上的伞顷刻艳红得如地狱里一屏盛开血莲,生生刺进他的眼睛,刺得他心神俱荡。 这是…… 久违陌生的恐惧从他胸腔中油然滋生。 “不可能……” 缤纷红蝶在女人的周身翩翩起舞,仿佛要把她洁白的衣裙一并染红,百里汐笑了一声,慢慢说:“小和尚,你知道我是谁吗?” 打坐的人们已方寸大乱,惨白的面色比之前要难看许多,死灰一般,好像撞见白首魔女这件事儿,比自个儿死掉还要可怕。 “白首魔女!” “……不、不可能!” “可这红蝶、这红伞……” 心神一乱,当真几名弟子被黑雾浸染,捂住双眼在地上哀叫打滚,渐渐不动了,又过上片刻,慢腾腾爬起来,走到洺竹身边,两眼翻白。 “可恶……!” 徐川狠狠道。 百里汐心道:“七年过去了,大家还记得如此清晰、如此挂念、如此激动,我竟然有点儿小感动。” “魔气扰心,大家稳定心神,切莫惊慌。”炎石军沉声道,“白首魔女当场处刑,死去多年,自然不可重现江湖,莫被迷惑了,着了她的道。” “白首魔女?” 洺竹默了片刻,细细将百里汐上下一打量,眸中拂过光,他笑道:“你若真是那离笑宫白发女魔头,小僧有一事不明,这里的都是要将你赶尽杀绝的人,你为何要救他们?” “是啊,为什么呢?”百里汐歪歪头,看看自个儿的指甲,“我救他们,大概是他们比较笨吧。” 她扫一眼昏迷的炎长椿,又饶有兴趣地将脸上千变万化五颜六色的名门正士们挨个儿一瞧,“你看,这所谓的名门正派,一点点火苗,一点点谣言,再加上方才你一点小伎俩,他们就不分青红皂白地要讨伐炎石军,压根不去想其中究竟与真相。说不准如今我把他们给救了,我就被洗白了呢?” 众人:“……” 百里汐道:“当时明州绞杀妖巢,你对炎庄主派送给五毒门的信使下了手脚罢。真正的洺竹去哪里了?” 洺竹呵呵一笑,“我是洺竹。”他指指自己胸口,也不遮掩,“那个傻和尚就在这里。” 身后行尸走到落音和徐川面前,手里的长剑泛着寒光搁在他们脖子上,洺竹嘲讽道:“你觉救得了所有人?” 百里汐耸耸肩,“那要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她将红伞举起。 无数赤红的燕尾蝶如暗夜的群鸦,摇曳鲜红的光芒,旋转地飞向空中。 啪。 一滴水从空中跌落,砸在洺竹肩头。 “我可是女魔头哎,怎么能轻易出手呢,起码要焚香沐浴才行的呀。” 语毕,暴雨倾盆而下。 这场雨洪水猛兽似的,轰啦啦当头泼下,几家门派大伙被浇的透湿,发梢哒哒地滴水。 密麻响亮的雨水将浓厚粘稠如黑泥的雾气冲散大半,地上积起浅浅的黑色水潭。 落音终于收回压在琴弦上的手,闭上眼,捂住额头吐出一口气,极为疲倦的模样。一旁小书童兰亭连忙将古琴罩上,又披上一件衣衫给他。 “黑雾……散了?!” 只剩稀疏的丝丝缕缕在空气中游曳,众人刚面露喜色,一想到这儿还有个百里汐,脸上的欣慰即刻化为戒备紧张。 黑雾方才化解,他们的手连忙握紧武器,一时间也不敢妄动,眼睛死死盯住百里汐,好像她一动,他们就会一拥而上将她碎尸万段,反倒将洺竹排在其次。 雨中女人举着红伞,没有管他们,也不看他们眼中的惊惧与愤恨,只笑盈盈地瞧着洺竹。 洺竹不怒反笑,“你看,他们恨不得把你像七年前一样,再凌迟一遍。” 百里汐说:“这有什么办法呢,洗白总是要花点儿时间的。” 洺竹道:“灵印寺里,我不该放你走,是我的过失。” 百里汐道:“你知道就好,反派总死于磨叽和话多。” 身后一道人影掠出,挡在洺竹面前,正是柳含光。 “杀了她。” 不再是少年音,这嗓子嘶哑低沉,如同千年火烧过喉咙。 柳含光空洞的眼中渗出疯狂的黑色,如一只虫在蠕动。 百里汐见面前男人如幻影般欺身而上,左手掌心挥出滚烫的风—— 天上忽闪一道惊空雷光,将夜色照耀如白昼,苍白的闪电夹杂噼噼搫搫的烈火如一条龙从空中笔直落下,正正将柳含光整个地吞噬,震得远处楼阁瓦砾嚓嚓抖动。 雷声轰鸣,近在耳边,掀起的狂风吹得百里汐以伞作挡后退几步,心想,来了啊。 刚一松懈,心胸骤痛,低头呕出一口血。腿脚发软就要坐下,身后有人扶住她的腰,把她接住了。 别庄院场里其他人的叫声和面庞好像皆然消弭于雨中。 百里汐没站稳,靠在这人怀里,他呼吸轻微不稳,胸口起伏,想来是刚刚赶到。 她瞅见男人青袍金纹的衣衫,抽着气儿想开口,嘴角又冒出一汪血,淌到脖子下面。 “寂流辉。” 她仰起脸,看见男人平静的面庞,眼眸黑黑如同寂默的夜海。她努力地想发音,雨淅淅沥沥,他的胸膛格外暖和。 男人一手握住她的腰,一手从她手中抽出红伞,默默撑在她头顶。 “没事了,”他低声说,“辛苦了,百里。” 百里汐舔舔牙缝儿的血渍,浅浅笑起来,意识很模糊很模糊,她懒懒眯起眼睛,含糊不清地说:“这场雨来得太晚,我都装不下去了,帮我说说寂明曦。” “好。” “生前你给我放过烟花,死后寂明曦替我下一场雨,当年少女杀手寂家二位公子的好处都被我占光了,这就是所谓的女主角光环罢。” “嗯。” “不要杀洺竹,他还在他自己身体里。” “好。” “他长得这么好看,死掉可惜了。” “……”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壁中女(上) 百里汐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毛都没长齐,爹娘把她带到一座山下,山脚下有一座小小的土地公公庙,积了一层灰,她就站在庙旁,娘亲的声音在梦里十分模糊。 她记不清娘亲说了什么,自己很用力的点头,说:“小汐会在原地等你们的。” 等毛长齐了,长长了,炎羽骅带着炎景生来接她。第一天炎景生特别讨厌她,叫她脏兮兮的野丫头,五短肥圆的小身子一个人横在炎暝山庄巍峨的大门口,叫嚣着不让她进去,安总管和其他弟子都哭笑不得。 炎暝山庄的主峰很高,第一二道门之间隔三千级台阶。 之后很多年,炎景生学会御剑之前,百里汐上山前时不时撒个娇,“景生,我走不动啦。” 炎景生翻一个大大的白眼,叽叽哇哇把她骂一通,嫌弃得不得了,最后在她前面蹲下来,没好气道:“那你快上来啊,我等着吃饭,饿死了。” 百里汐咯咯笑起来,像鸽子一样张开手臂,啪叽跳上去。 “重死了。” “哎嘿嘿。” 百里汐睁开眼,是一间干净整齐的客房,楼下熙熙攘攘的人声喧闹流进窗外。 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头有点儿晕,估计是贫血。 在别庄,她光把一拨儿血蝶召出来,再亭亭玉立地端上架子,气血就已亏虚大半,五脏六腑绞痛。硬撑着将洺竹小和尚实在唬住半晌,好歹等到寂明曦那场雨。 寂明曦还是寂明曦,他晓得她身份,一句暗号,心领神会。 毕竟换了副身子,她也不能强求,只不过在心中哀叹,弱成这样,要是被随便个谁追杀一下,真得回地狱听阎王爷的意思镇守封印了。 她揉着脑袋,看见男人坐在桌边看书,阳光穿过窗棂落在他肩头,黑发微微发亮,温暖了脖颈和耳根的颜色。他望过来,睫毛也缀上光线,衬得眸如黑曜。 他叫她的名字:“百里。” 百里汐莫名其妙地呆了呆,即使是寂月宗仙山之巅那闻名遐迩的云暮霞霭,也不及这个人一抬眼的颠倒众生。 “这哪?” “苏州。” 寂流辉一说,百里汐才晓得已过去三天。 别庄一夜死伤大半,幸存下来的各回各家,暂时还未有动作,几家之间气氛不可言说。白发女魔头重生之说倒是在道中隐隐流传开来,其中描述外人诸多不信。 百里汐心想,估摸她以后也不得逍遥自由了。 她惊讶道:“你众目睽睽之下带我走,几家绝对会追到寂月宗,堵在大门口去问个子丑所以来,深觉你被魔女迷惑,你还堂而皇之坐在这儿干嘛?” 寂流辉说:“师兄会处理。” 百里汐:“……” 她此时才想到重点来,“等等,洺竹呢?” “跑了。” 黑雾未散,诸多不便使力。再则被鬼上身的大多弟兄做肉盾,大家一个踟蹰洺竹就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 “二位门主,还有那个看起来挺有逼格的玉飞阁落音在场,也叫他跑了?”百里汐心目中洺竹的地位登时升上一个台阶,“没想到他还挺能跑。” 三大门派定会一齐搜捕洺竹,这后头似乎也没她的事儿了。至于抓到洺竹后再怎么着,到时再说,百里汐也懒得去琢磨,洺竹身上谜团不少,现在空想也是徒劳,不如见机行事。 话语间小二送来吃食,是苏州糕点,精致小巧,甜香软糯,配上一盏浅茶。 她低头吃糕点,他沉默地看她吃,目光不深不浅。 百里汐却如坐针毡,有点儿尴尬。 几盘下来吃的干净,她也没想出,能再说点儿什么。她尤其想问他,是怎么把她认出来的,可就是说不出来,她生前天不怕地不怕脸皮厚,怎么就搞不明白干嘛不敢去问。 寂流辉见她吃完,从袖中摸出一包药粉,兑水一碗递给她,“吃药。” “……哦。”有点儿苦。 她思虑半天挤出话语说:“怀湖的时候,你为什么只废那只巴蛇妖的牙,没有杀了它?” 以当年他赶尽杀绝的狠戾性子,她有点儿意外。 寂流辉淡淡说:“它存于湖底数百年,早已成为自然山群的一部分,贸然杀死阴阳失衡,山中生灵也将遭变故。” 百里汐笑眯眯说:“不愧是宗主,考虑越发周全了。要是放以前,你绝对会把那条蛇妖削成全蛇宴。” 寂流辉静静注视她半晌,才垂眸饮茶,“是吗。” “是啊,真的已经很多次了啊……”服下药后她有点儿犯困,打了个呵欠。 自从我们第一次认识,你已经救下我很多次了。 百里汐忽然有点记不清第一次遇见寂流辉时那个冷漠少年的模样了,可好像又记得十分清楚,她记得少年手上白夜那耀眼凌厉的苍白焰火,记得被她气的吐血后面部抽搐眉头紧蹙的面庞,记得唤妖谷里面血液飞溅到他的面具上。 她记得寂淑仪死在她面前时,少年惨白失神的脸。 “寂流辉,”她捧着药碗脱口而出,“谢谢你。” “不必。” 这药效力猛烈,百里汐床上脑袋一搁枕头就睡过去了。 这次也很好,没有梦魇。 迷迷糊糊里觉得有谁的手指轻轻拂过她的脸,这个人手很暖和,她觉得熟悉,隐约想着,没有七骨寒梅伞,没有一身术法,没有血蝶,也是挺好的。 黄昏渐近,苏州小城那层叠的青瓦屋檐天际泛出浅红的烟霞。集市的人推车散场,不到一会儿,晚市的人声火光又热闹起来。 女人睡在被窝里缩成一团,把自己抱着,手指攥紧被褥,不知梦见如何,药力发作出上一阵汗,喉咙里含糊地哼哼两声,寂流辉坐在床边,用手指拭了拭她的额头,她松散神色,好似安心许多,又睡熟了。 一缕黑雾悄无声息从窗棂飘进屋内,鬼魅地藏在墙角的阴暗里。 “白夜”卡啦卡啦地在鞘中轻响,墙角抛出一个声音,是女人的声音,妩媚多情:“她喜欢你吗?” “呵呵,我的出现让你不愉快了吗,你当真以为你当这个高风亮节身正风清的寂宗主,过往你做的那些血腥肮脏事儿就能皆入尘埃,被你置于身后?” “不如让我帮帮你,让她成为你的东西,毕竟我可是‘无幻’呢。” “……” “虽然之后她不能说话,不能笑,但起码——不会再次死在你眼前不是吗?” “——” 苍炎突兀炸起,白光过隙,角落留一团焦黑秽迹。 寂流辉抬眸,眼中寒凉。 百里汐是被吵醒的。 大清早的就有女人在外面哭,哭的梨花带雨死去活来,十分的大声,一边语无伦次地说话一边给寂流辉扣头,寂流辉站在走廊上把门虚掩着,百里汐从缝隙里瞧见他衣袖间熠熠散光的金纹。 那女人说的是当地土语方言,她听不清晰,又哭得厉害,旁边小二怎么也扶不起来,简直是要地上打滚了,见得出寂流辉是拿她没辙,默着个脸站在一边。 百里汐拉开门,直接上前把她劈晕了。 寂流辉:“……” 百里汐说:“让她冷静一下,喝口水。” 于是店小二把她拖到百里汐方才睡过的床上,房内点了安神的熏香,待那妇人悠悠转醒,百里汐笑眯眯地递上一杯茶,怕是开口一顿哇啦哇啦,叫店小二坐在旁边当翻译。 妇人暂且唤阿花,包个灰麻头巾,眼睛哭的通肿,扯着百里汐的衣袖,用撇脚的通俗话道:“道长,您可要救救我们啦,这苏州县里衙门都说拎不清,要不是碰到你们,我相公就一辈子回不开了啦!” 这阿花妇人断断续续一讲,百里汐觉这事儿还有点意思。 阿花和相公都是老实人,她相公叫张生,在苏州城隍庙附近卖杂货的。说是那日正逢吉日,一仗列人马簇拥着一顶金色垂红帘的轿子浩浩荡荡地游街而过,那轿子两侧下人衣着光鲜,手捧鲜花钵,花瓣满天飞舞。八位武僧左右各四赤脚走在前头,皮肤苍灰,脚踝金铃,角手持武棍。 苏州城小,阵仗摆得又大又开,铃声阵阵,宛如佛音在前,吸引许多人。那日遍地花瓣芬芳,笛声锣鼓喧嚣。阵列慢慢行进到城隍庙前便停下来,轿子放下,走出一位身着金袍,头戴莲花冠的法师来。 “那法师一看就是要成佛的哦,大家看到了都跪下来的呀,不晓得在庙里面干了什么,反正就是法事好事的啦,他一走大伙都心想高僧来的,求求佛拜拜观音更有用的啦。” “我相公也去的啦,他说要拜一去就没有回来的啦!呜呜,我找了好久的,就找不到的,主持说我相公看上庙殿里壁画上的仙子,跑去和仙子好好了,衙门说不管这个事的。” 说着妇人又要哭,百里汐赶紧道:“事不宜迟,我们先去城隍庙吧。” 画中妖画中仙并不稀奇,但从壁画里跑出来的玩意儿就有点特立独行了。若从壁画里跑出来,再把活生生的人带进去,那是相当的有创意。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壁中女(中) 百里汐和寂流辉进到庙里,庙中香客,都是些本地的居民,稍一打听,就去了坐有佛像的那方金殿。 金殿四面壁画环绕,几分华美壮观。壁画虽是古旧,但精致细腻,人物栩栩如生,笔墨委婉,能瞧出当年的惊艳与繁华,殿外的阳光落进来照在画中人的面庞上,仿佛活了起来。 主持见一位青衣男人进殿,气质斐然,后头跟了位一名打红伞的女子,便走到面前来。 百里汐问主持:“阿花的相公是到壁画里去了吗?” 主持一声阿弥陀佛,见怪不怪答:“正是,那位施主见画中一女仙美貌动人,连续三日流连忘返,女仙便从画中飘出,仙云缠绕,把他带到画中一并快活了。” 听到“快活”二字,百里汐不禁揶揄,“想不到这城隍庙中云集如此美女,老和尚用词也是精准的。” 百里汐说:“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主持道:“必要之时,这位施主自然会归来。” 妇人阿花嘴一撇,嚎啕大哭。 百里汐:“……我觉得现在就很必要。” 主持将妇人轻声安抚,带到殿外去了,百里汐转头见寂流辉走到一处壁画前,就凑上去细细一看,果然这处壁画上,有一个平民打扮的男性,身着布衣头戴布巾,在缤纷华丽的画屏中格外显眼,他被一个美人拉着往前跑,这美人身穿红色飘逸的衣裙,足下仙云,面庞嬉笑。 百里汐说:“寂流辉你看,穿红衣的都是美女。” 她又看了看,那壁画忽然就变了,平民男子与红衣女仙在一间房内床榻上交叠在一块儿,衣衫半退,耳鬓厮磨,百里汐望寂流辉毫不避讳注视壁画的神色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视,春////宫图寂宗主也喜欢看呀,终于情窦初开?” 想到了什么,紧接着又问:“这么多年里,寂宗主也这把年纪了,就没有门派给寂宗主说亲吗?”道中接亲也不是稀罕事儿。 “有。” 没料到他回答如此果断,百里汐被梗了下,“那你如何?” “拒了。” “为何拒婚?”说给寂月宗的亲,那得是多好的女子,多好的身家,世上闻名大名门是寂月宗,玉飞阁,炎暝山庄,正武盟四家,也有一些沽名钓誉的清雅仙家隐于山间不过问尘世,几百年不露面。 “不喜。” 百里汐愣了愣,心里说,原来还是个任性的寂流辉。 “那你喜欢如何姑娘……” “看画。” “哦。” 百里汐回头一看,画壁上的男女衣衫都退光了,赤条条扭在一块儿,男人挺着腰打开女子的腿,百里汐道:“寂宗主,您在观摩学习吗?” 寂流辉冷冰冰地说:“你看仔细点。” 百里汐刚想双手捂嘴做出“噢,我的天啦”的吃惊表情,想不到寂宗主是这样的寂宗主,眼睛往画中一扫,定在上头不动了。 那仙女抱着男子的脖子,脸搁在他的肩上,极为惬意的模样,身子如玉洁白,而从脖子开始,生出一只鸟类的头来,乌黑的长喙高高扬起。 说好的貌美天仙呢,说好的红衣美女呢。 而这不是重点。 那旖旎的房里,床上有两人,而上头房梁也吊着两个人,背对背捆在空中,从画中依稀辩得是二位少年,身着白衫,衣摆和袖角都细致地描摹上青色花纹,正是寂氏衣饰。 其中一人,面目模糊,眉心一点朱砂。 “……” “……” “……啥?!” 百里汐内心一个卧槽,颤颤巍巍指着画中白衣少年,哭笑不得地说:“这是寂白?” 寂流辉神色如常,道:“应该是。” “什么叫应该是,你不是他亲师叔吗。”那旁边那个应该是寂黎了,“所以在我们之前,已经有两个小道长来除妖了。” 寂流辉道:“非妖,是仙。” 百里汐这幅身子感受不到细微的灵力,寂流辉说甚便是甚。 寂流辉站在画壁面前,伸出手往房门院落上一点,整座墙壁便如水浪般当漾开,百里汐低头一看,脚下的地砖仿佛沼泽,整个身子往下陷去。 啪。 落到一方院落内。 天如白纸,院落华美张扬如花街名胜楼阁,垂着软纱红帘,百里汐四周一看景致,当真如壁画间如出一辙,算是来到画中了。 宅子的门被里面的风吹开,红衣女人穿戴整齐出现在楼梯上。 女人面庞化为如常,不再是那颗骇人的鸟头,百里汐细细一看不禁叹道这女子真真美丽,眉目无暇如玉璧,倾国倾城不足以蔽之。 身在画中,仙气便极为明显了,还真是位女仙。 女仙哎,好稀奇,不在天上仙班待着不在深山老林窝着跑出来。 女仙还抢民女相公。 女仙还跑到画壁里跟人家相公你你我我。 女仙还把两个寂月宗修道小弟子绑在房梁上头吊着,他们在下面愉快地嗯嗯啊啊上演活春///宫。 这女仙……百里汐委实佩服得紧。 那女子左手提寂白,右手提寂黎,将百里汐与寂流辉一望,不快道:“怎么又来两个?” 那寂白寂黎二位少年双目紧闭死死不睁开,显然是之前见到如何刺激的。 寂黎咬着嘴唇快要哭了道:“姑娘你衣裳穿好未?我们修道弟子,不可以看这些的,师父师叔会责罚我们抄经书啊。” 一听抄经书,寂白抖了一抖,脸色白了一白,简直要冒冷汗了。 百里汐笑得蹲在地上肚子疼,好一阵子才喊话:“她穿好了。” 二位少年一听,连忙睁眼,惊讶道:“师叔,苏前辈?你们怎么来了?” 女仙挑眉道:“你们认识,那更放不得。”说罢将寂白寂黎甩到一边,自己挡在屋前道:“小仙不过是想与自个儿夫君好生过日子,未碍到谁,这时日的道士们怎都爱如此多管闲事。” 百里汐道:“你抢了人家阿花的相公,阿花在外头哭天抢地,我连个觉都睡不安稳,怎的不算碍到谁?和尚庙里面,天天在壁画上直播春宫连环画儿,还自带翻页的,怎的不算碍到谁?” 女仙道:“那平凡无奇的凡人女子哪里比得上我?张生能选,自然会选我,这凡间男子,庸碌无为,眼高手低,成大事者有几人,亦或脚踏实地有几人?却哪个不想找位天仙女子作陪为他操劳一生,哪个不希望自己碰上个艳遇?狐仙妖孽,女鬼勾魂,不都是他们自个儿赴死不自知。” 不等百里汐开口,仙子纤纤玉手一指,目光落在一边默不作声的寂流辉身上,道:“你身边这男人倒是稀罕的,铁人也有情不自禁的时候,你且将他管好些,莫被其他女子迷惑了去。” 她夸寂流辉,百里汐将伞架在肩头,甚是认真道:“你这话说的我服气。” 寂流辉:“……” 百里汐又说:“可阿花相公我还是得抢啊。” 女仙生气,腰间抽出一把软剑,直接刺过来。 百里汐道:“你可是仙女啊,哪有一言不和就打架的仙女?” 女仙瞥了一眼寂白和寂黎,冷笑道:“是你们两个小弟子一言不合跳进画来就要砍我,既然道家一点规矩都不讲,还怪本仙出手?” 寂黎在远处委屈地喊:“我一开始以为是妖怪作乱啊,哪有跑到画里面还吞人的仙女啊!” 对方是仙,百里汐到处乱窜,躲在寂流辉身后哎哎叫唤,逼得他出手,脸上阴测测的。 这画中是女仙的地盘,对付仙人比对付妖魔要棘手些,毕竟术自同一源宗,寂流辉也未祭出白夜,徒手而斗,衣袂飘飘,指风凛冽划生辉,白光游曳,化作风刃。 寂流辉出手多有保留,而这女仙怕是鸟妖修炼位列仙班,做一名小仙,能铺张这画中天地,但论斗法切非寂流辉对手。 不过多时,女仙双手变成一对白色的巨大翅膀飞向空中,发出一声极为细长尖锐的鹤鸣,洁白的羽毛化作坚硬锋利的尖锥,纷然刺下。 百里汐撑伞挡箭雨,一路小跑到寂白寂黎身边儿,拉拉他们身上的缰绳,竟是捆仙绳,道:“寂白,你的剑在哪里?被女仙收走了吗?” 寂白念一声诀,一道白光从远处飞来,蹭地插在到地上,原来是藏起来了,百里汐举起寂白的剑削破手指,剑锋沾血泛出红光,三下五除二便将绳子砍断。 随后百里汐往宅子门口跑,寂白道:“她在门口设下结界,我们进不得的。” 百里汐道:“好。” 说罢她举起伞,对准整间屋子一炮轰过去。 整间屋子散了,门还在。 寂白&寂黎:“……” 女仙见状,怒火攻心,整个地化身为一大只白鹤,从高处俯冲而下,尖尖长长的喙朝百里汐细瘦白嫩的脖子瞬息刺去。 百里汐也不急,一个箭步跳进屋子,抓起床上失去意识的男人一把横在面前。 白鹤一震,眼见刹不住要刺伤张生,连忙侧首,一头竟撞在房梁上,只听哀鸣,烟尘四溢。 寂白寂黎手持佩剑追上来,发现摊在地上的是一只仙鹤,乌黑的鸟喙,洁白的羽毛沾上灰尘,头顶鲜红美丽夺目,暗暗吃上一惊。 寂月宗多养仙鹤,寂氏弟子自小与鹤作伴,御剑有鹤共飞,感情是极深的。见仙鹤头上鼓起一个大包,心中恻隐,竟还有点嗔怪地看向百里汐。 百里汐一张红伞扛在肩头,耸肩委屈道:“她自个儿撞上去了,看我作甚,你们这俩小家伙,看到小动物就舍不得了,伤透姐姐我的心,嘤嘤。”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壁中女(下) 寂黎蹲在旁边,有点儿好奇,“所以这是一只成人形的鹤……仙?”他嘀咕,“修炼成仙多不容易,好好的小仙不做,为什么要跑到寺庙画中来,就为了和他在一起?” 他看一眼床上被施术沉睡的男子张生,平淡无奇,瞧不出如何比寻常。 百里汐一听,忙不迭变身学堂先生,煞有介事道:“你们没听说过鹤仙的故事吗?” 寂黎眨眨眼睛,“那是什么?” 寂白道:“苏前辈说的可是仙鹤织衣的故事?” 女子笑眯眯点头,“一只鹤爱上了一个人间男子,化为女子与他厮守,男子穷困,女子便扯下她身上的羽毛,织成美丽的羽衣卖出去。羽衣一件件地织,女子的羽毛越来越少,两人也过上好日子,有一日,一个道士告诉男人,他家里的妻子是一只妖,这些光彩羽衣都是鸟妖变出来的。教男子拿着符咒回去驱杀鸟妖,男子一时间忘记鹤女对他付出的种种,回家后将鹤女逼出原型,鹤女早已因失去过多羽毛而十分虚弱,变回原形后甚至无法再复原,伤心欲绝飞走,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后来如何了?” “后来啊……男人追悔莫及,闭门不出,日日抱着鹤女留在家中尚未卖出的羽衣,”百里汐低头理着自个儿的红伞褶子,“最后一把火把织衣坊烧了,烈火中自己也没有出来。仙鹤羽衣珍贵非常,在人间流传绝唱。” 寂白思忖道:“这……是那只仙鹤?那床上的男子,是她的夫君?” “传说中,仙鹤的鸟喙因被道法伤害而呈现乌黑色。这是百多年前的事儿,这一世,张生是特别能哭阿花的夫君。” 她以前以为鹤女是位温婉而悲伤的女子,如今来看,胆大恣意,敢作敢为,倒是比传说鲜活许多。 百里汐说完后,仙鹤转醒,化成人形在地上喘气儿,坐在地上恶狠狠地盯住她,美眸中飞出刀子来,“你……卑鄙。” 百里汐眨巴水灵灵的大眼:“我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 鹤女扫望寂氏等人和百里汐,唇边扬起一抹苍白的笑容,她望着红伞女子身后的青袍男人,道:“小仙苦苦修炼成仙,只不过想与意中人终成眷属,不求世间任何容身之处,只求画中一方小小安宁,道长为何如此咄咄逼人、围追堵截?” 她肯定是将其他三人认定为寂流辉的小跟班了。 她指着床上沉睡的男子,“再则,这样的男人,随便就跟一个女人走了,你们救他作甚?” 百里汐说:“他当年有负于你,你嫌恶他的为人,为何还寻他,与他一块?” 鹤仙冷笑:“我心恨他,可放下与否,你这贫嘴的小丫头哪里能懂得。” “姑娘。” 寂流辉神色极淡,眸中也无丝毫心绪,浅浅开口说:“你既成仙,该放下执念,前世情分前世尽,今生已不相欠。” “前世情前世尽……哈哈,说得轻巧,”女仙美眸微睁,透出几分不屑来,她握紧手指,微笑的模样近乎执拗,盯住寂流辉沉默的面庞,一字一顿道:“你心爱的女人死在你面前,而你后来又寻见了她,你说不想和她说上几句话吗,就算仅仅站在她身边,能瞧见她一颦一笑也是好的不是吗?这和我是人、是仙、是妖、是鬼有什么关系呢。” 最终百里汐一行还是将阿花夫君拉出画壁。 寂白背着男子,有些迟疑:“师叔,不管她可行?” “她身为鹤仙,此番行为多有不妥僭越,不过多日天上会派人下来问查,并不需我等插手。” 寂黎挠挠头,喃喃说:“原来仙也有断不掉的情根啊。” 百里汐望着壁画中这方天地,华美的楼阁亭台,迷醉的温香软玉,那绝唱的羽衣,火焰烧尽的男子,独坐其间的鹤女,皆然幻象,归于坊间不知深浅情思的传说。 “断与不断,缘从何来,唯心而已。” 百里汐在队伍最后头,走之前她折回去问鹤女,“女仙过的比我等久远,我有诸多无知,我有一事想请教女仙。” 鹤女坐在楼阁前,并不想理她。百里汐也不恼,十分礼貌地问:“女仙可有听闻过‘阎罗花’这般东西?” 鹤女眼神一闪,她淡淡瞥一眼百里汐,重新将目光投向远方,声音冷冷的,“你问这个作甚?这种邪门东西,我也未亲眼见过。” 她上上下下将百里汐一扫,“——你自己不就是用‘阎罗花’活过来的吗,反倒过来问本仙。” 百里汐低垂的睫毛一颤,心中不知如何纷绪,默了片刻,低头道:“女仙了得厉害,还请女仙指点。” 鹤女冷哼,“此时你倒晓得客气了。” “此花有借尸还魂效用?” “借尸还魂之术未免太小气了些,哪里要用到阎罗花?”鹤女嘴角扬起不屑的笑,看她的眼神有点儿幸灾乐祸,又有点儿……怜悯。 “你不晓得?不言其他,你回去好好照照你这具身体的脸,看看是不是长得越发像你生前本尊。” 百里汐站在原地不动了,手里提着伞,直直地望着鹤女,神情捉摸不清。 “既然你不知晓谁千辛万苦、凄厉狠绝,流淌他人层叠血肉与森森白骨养出一朵阎罗花,把你带回来。那你最好也不要去追究,多生恩怨,且问天地,有幸重返于世有几人?” 百里汐离开壁画后,人间已入夜里。 烛光晕黄,和尚念经那重重叠叠的佛音,木鱼敲敲,从墙的另一边传过来。 百里汐再看画壁,斑斓绚烂的画面里,红衣女子亦或白鹤,寻觅无踪。 寂白刚把张生背到屋外,就被外头等的焦头烂额原地打圈儿的阿花发现,她急急迎上来,噗通跪在地上,哇哇哇地哭起来,哭得震天动地。 寂流辉默默移到远处树底下。 刚哭上一阵,阿花夫君便醒了。 张生躺在地上,用手摸摸阿花的脸,用一种虚弱的声音喃喃,“我这是……醒了吗?” “相公!相公!”阿花不哭了,抱住男人的脑袋使劲儿蹭。 男人睁开浑浊无神的眼,百里汐愣了愣,这才发现,他是盲的。 “阿花、阿花,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能看见你了……”男人断断续续地说,他笑了一下,“你特别好看,穿着红色的裙子,我们在一个很漂亮的宅子里住着……如果我真的能让你住那么好看的宅子就好了啊……” 今夜月光是明亮温柔的,洒在庙宇庭院内,衬得石砖干净无暇。 寂白跟着寂流辉踏出门槛,回头望一眼寺庙,有些怔忪道:“女仙和张生是怎样相处的呢,是鹤女对他施加迷惑的术法?是……他骗了阿花?还是……” 百里汐转悠手中的伞柄,在夜里寂静无人的街道上一蹦一跳,夏日的夜风一点点飒爽,小河远处的林道间隐隐蝉鸣,“小孩子不要太钻牛角尖。” 似乎是第一次被叫小孩子,寂白哽了一下,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什么话,又闭上好好随在寂流辉后面。 到底是谁欺骗了谁呢? * 寂白寂黎此趟遇到百里汐和寂流辉,纯属偶然,甚至对百里汐如今还赖在寂流辉身边这事儿有点惊奇。 毕竟比起温和斯文时不时还炒几个菜的寂明曦,寂流辉身为宗主,不是闭关就是在宗主室里面忙,除了开会鲜少下山,基本摆一张漠然万物不苟言笑的脸,与弟子们相处也是说一是一,言简意赅,绝不多眨一下眼。 总体而言,是个淡薄的人。 面对寂师叔,两人是相当的有压力,眼皮子都不敢抬得更高一点。 百里汐能坚////挺到现在活蹦乱跳说说笑笑,寂师叔还容她在耳边叽叽喳喳,两人对百里汐心生几分敬佩。所以百里汐问他们此行时,也是认认真真作答。 两人本和其他寂氏弟子一块儿日常性在山下打点儿小怪兽,处理一下当地闹鬼亦或妖乱。那日寂明曦叫小红过来传信,叫他两往琮山正武盟走一趟。 “小红?” 寂白点头,“是师父的一只白鹤,叫小红。” 寂黎说:“小红可有灵性,脖子上有个红色蝴蝶结,特显眼,好可爱的。” 百里汐最初发现洺竹是在正武盟后山的灵印寺,乃是二人此行目的。 虽然之前正武盟盟主徐川已在琮山上下盘问探查过,连自己夫人都问个清楚,未得如何有用消息。洺竹如今行踪毫无音讯,四大名门不可放任他就这么逍遥,风声过后两人说不定能揪出什么。 两人御剑尚不大熟稔,到苏州时几分疲惫,准备安顿歇息,听苏州居民闲谈城隍庙画壁之事,心觉女妖作祟,便提剑一探究竟,被带进壁画中也就罢了,哪知被鹤女五花大绑吊在屋顶,呜呼哀哉。 百里汐听得几分兴趣,转头对寂流辉说:“我也去灵印寺看看行不行?” 寂白一愣,踟蹰道:“若被人瞧见……苏前辈可能有所不知,这几日有关魔女之说……” 寂流辉:“天色已晚,明日再叙。” 宗主发话,只好明日再叙。 四位回客栈,新定下客房,百里汐看寂家弟子进了屋,又看寂流辉进了屋,提脚跟进去。 寂流辉横在门口,面无表情道:“何事?” 百里汐也不答,哧溜从他袖子下钻进去,敏捷得如一只偷食的猫,她在他客房里转个圈儿坐在茶几旁,自己斟了茶,也给寂流辉斟上一杯,抬头笑盈盈注视寂流辉,很开心地说:“我以为你挺讨厌小红和蝴蝶结呢。” 寂流辉默了一默,道:“师兄喜欢。” “原来寂明曦不仅喜欢炒菜,还喜欢蝴蝶结。” 百里汐咽下一口茶,走廊天花板吊着描花的牡丹灯,一盏一盏,灯光落进她眼里,仿佛盛满潋滟的酒,她也不知再看向哪里,轻声说:“我现在能一件一件的,知道我死前不知道的事,真的太好了。”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寂流辉定定凝视她漫不经心的笑脸,静了须臾,才开口,“洺竹罗刹之事,你不必插手。” 白发魔女重生现世之说,现在大多人士半信半疑,空穴来风。可再这般下去,百里汐又是不会遮掩的胆大性子,些许不久,自己又得过上人人喊杀的日子,中原无容身,再往南疆去。 “这恐怕不能算我插手,你可记得怀湖水宫里,老巴养的那一株白色的彼岸花?” 寂流辉关上门,他等她下文。 百里汐将鹤女所言的阎罗花之事一一讲给他,又将炎暝山庄所遇所见说出,譬如炎石军不仅晓得,还对它有意。 寂流辉听罢后,抬眼浅淡地说:“你将这些说与我,可觉妥帖?” 百里汐怔了怔。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什么都要讲给他。还魂后不久她就遇到他,灵印寺中,洺竹意红菱之事被她撞见,大家都追意红菱,而小和尚洺竹之事她晓得无人会听会信,单单说给了他听,心里隐隐觉得说给他是可靠的。 当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她而去,她踩着他们的尸骨往前走,只剩寂流辉这个寡淡又无趣的男人,真切地从未伤害过她。 百里汐嘿嘿笑两声,“我把重要的事儿都告诉你,寂宗主是不是该给点报酬?” 她低头玩弄自个儿的手指,嫩白的手指之间,一只血红蝴蝶的剪影悄然跃出。 她挑挑指尖,另一片红影从寂流辉方才饮过的茶杯内飞出来。 “……” 男人眯了眯眼,捂住额头,唇齿间轻喘出一口气。 眼前一阵阵发黑,女子柔软又轻佻的声音渐渐模糊远去。 “寂宗主想不到自己还有被放倒的一天吧。” 他捏住眉心,语气低沉又急促,“百里,不要胡闹。” “怪你不能这样没有戒心呀。” 百里汐静静看着男人伏在茶几上,渐渐不动了。 她将血蝶收回掌中,伸手过去,捏捏男人的脸,捏的舒服,又觉将他这张俊美的脸捏得变形十分有趣,占得了便宜,又捏了两把,才心满意足松手。 男人羽睫纤长,像夜里的小扇子,眉心皱褶,松开的左手掌心间有一道浅浅红色疤痕,百里汐定定看了半晌,起身提伞离开了客栈。 月明星稀,深夜的苏州宁静干净,小家碧玉。 百里汐走上几步,上一座小小的石拱桥,桥下平静的河水被月光照得透亮,水面反射的女子面庞也镀上银光。 忽地,几道极细的黑影闪过。 百里汐抬起眼,四周赫然出现四个人形鬼魅,披头散发,赤面绿眼,长长指甲如钢铁坚硬。 明明是残忍暴烈的恶鬼,却仿佛听谁号令,顺从地蹲在石桥两旁的窄窄的桥栏上,抻手一声不吭,只有绿莹莹的眼珠子盯住百里汐。 罗刹。 百里汐嘴角咧出一丝笑来。 “你们跟了一路,我可是焚香沐浴地出来迎接了哦。” 夜风吹过。 “把寂宗主撇下,不像你的作风啊。” 小和尚稚嫩清亮的声音出现在高处,他坐在石桥旁一处楼阁的屋檐上,手里拎着小香炉,丝丝黑气从香炉里逸散而出,“小僧可听说白发魔女虽是厉害,也贪生怕死,物尽其用。” 他将女人红伞下越发精致艳丽的面庞细细瞧一番,笑道:“迷惑寂宗主死心塌地做你的保镖不好么?天下人谁都伤不了你了吧。” “离笑宫有一教条,今生事今生毕,莫追悔、莫迟疑、莫留恋。敢作敢为,敢打敢杀,所以离笑宫的人死起来都很痛快。”百里汐垂下眼看自己细白的手。 “我本以为我实实在在把那个人杀死了,自是我个人生前私事,与旁人无关。” 她复又抬脸,开口,宛如呢喃,宛如梦呓:“带我去见他吧……去见你的主子。” 寂白躲在远处。 他遥遥望着百里汐,手里紧紧握着佩剑,渗出满手冷汗。 女人头顶的红伞在深夜月色下如淌开的滚烫鲜血。 她轻轻微笑,陌生得仿佛他从未认识。 * 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叫做学分的存在。 这是令百里汐极为不悦的存在,学分之说由寂月宗一位仙风道骨的老前辈提出,“灵枢学堂开一次不容易呀”“哎呀老师总得管教学生嘛,学生没学好跑出来胡闹,咱们几家是要被笑话的”“都是些年轻小崽子,不管管怎么行,学完每位先生总得考个试吧,考过了拿个学分吧,学分够数儿了就算出师可以下山打小怪兽啦”“凑不够学分下一届重修喽”。 这老前辈正是折水仙人。 自从成了仙,离了寂氏教条,就成了这副模样,列举条条框框把小辈们往死里整,自己逍遥快活任性洒脱,美名其曰:不服你就成仙来打我咯。 ……百里汐甚是觉得这话每一句都在针对她。 且说百里汐头回在灵枢学堂时,翘课不交作业还跑到杏花楼去折腾,最后从唤妖谷里头被扛出来,扛她出来的寂氏弟子血淋淋重伤差点一命呜呼,对此炎暝山庄庄主炎羽骅气的吹胡子瞪眼睛,狠狠将她罚了一番。百里汐日日在炎伯伯耳边好说歹说,谄媚话儿轮着来,好歹只罚她禁足半年不得下山,还布下一出山就上吐下泻的咒术。 百里汐第无数次在床上吐得干瘪瘪的躺尸:“……炎伯伯真狠。” 炎景生冷笑:“活该把你肠子吐出来就算长记性了!” 半年后百里汐继续下山吃喝玩乐,变着花样儿作死遇见的妖魔鬼怪,偶尔去当年学堂里认识的姑娘家门中串串,再练练功,炎景生在家时和他切磋武艺,炎景生不在家时找炎景旗玩,炎景旗时常忙于庄中事务,又喜好窝在藏经阁中学习,她也不算很是熟悉,玩的少些。 灵枢学堂两年一轮,两年后百里汐得知又要去上课念书,这回还开在寂月宗,连忙可怜兮兮地问炎景生:“当年炎伯伯对我施下的拉肚子咒术你会吗,我可不可以请个病假?” 炎景生瞪她一眼,“就该让寂月宗挫挫你这嘴皮子,看看人家寂月宗如何管教弟子的!” 好在不必全修,百里汐住在寂月宗,也不必天天去学堂,毕竟重修学两道还是要被笑话的,再则这趟新出的小辈们又比她小上好几岁,玩不得太开。 寂月宗建筑群十分巍峨大气,色调简约讲究,莲花池鲤鱼潭,仙鹤飞于渺渺云间,确然宁静脱俗,仿佛在这儿舞剑都能挥出一口仙气,汉白玉铺陈的校场可站千人,香炉蒸顶,副宗主在上头讲完话,一个发了一枚玉质令牌便解散,各回住处准备下午的授课。 当日她打着伞在广场上转悠,就碰见寂明曦,身边跟了位小辈,似乎在讨教。 毕竟遇见熟人,她上去打招呼,寂明曦见她微微一怔,迟疑一瞬,颔首道:“百里姑娘。” 两年间时不时还遇上几次,百里汐道:“你住哪里,上次我想从寂月宗大门过来找你,结果大门都没进去。” 小辈目光变了几分味道,寂明曦失笑道:“来往寂月宗的路被布下迷幻结界,需身配令牌才可显正确路径,百里姑娘不识得也是自然。” 又道:“寂月宗男女住处分得极远,练剑修道皆然分开而习,即便是本宗女弟子,我们也是很少能碰见的。在下建议百里姑娘平日待在自己住处,在寂月宗莫多乱走动为好。” 百里汐原以为他的意思是叫她不要惹事,寂明曦说话温温柔柔的,却总叫人不好拒绝,百里汐又问上宗内几处要常去的地方,才离开了。 等回了客宅那块儿,才晓得寂明曦说的是什。 有个姑娘在她门前候着,看起来不过十七八,旁边跟了位随从模样的姑娘,比她年长些。见到百里汐哼着小曲儿走来,目光一凛,带刺儿似的。 百里汐想了想,以前去苏家串门找苏梅玩时见过,这便认了出来,“你是……苏家苏菊?” 是个礼貌又害羞的小姑娘,细瘦的胳膊,挥起剑来有点儿违和,女工倒是极为不错的,百里汐还记得那时苏梅笑着告诉她,有好几家人想给苏菊说亲,倒不如不做女修,索性嫁个好人家。 那随从像是个炸药包,百里汐刚说了一句话神情就变得极为气愤,皱在了一块儿,想要发作的样子。百里汐刚是好奇,苏菊面无表情道:“三日后便是姐姐的忌日了,姐姐性子胆小,没多少朋友,百里前辈和姐姐生前难得要好,去明州看看姐姐可行?” 百里汐说:“苏菊妹妹不说,我也会去看苏梅。” 苏菊道:“那苏菊便告退了。” 苏梅一死,苏菊性子也变了些。 第二日百里汐换了身普通人裙衫,当晚从寂月宗出发,夏日的夜空中一点一点闪烁星光,明已入夏,山上微凉的空气中弥漫着暮云山仙草的淡淡芳香,心旷神怡。 天边划过三条细细白光,蜿蜒地飞来,白剑尾光如行水流星,剑上少年白衫翻飞,乌发飞扬,若不是绷着一张冰块脸,星光下倒也是英姿飒爽帅气倜傥。 白衣少年落地,白剑飞出鞘中,身后紧随的两名小弟子也随即收剑,少年折身道:“风自南而西,你切上风尖,有些抖,心气应收得低些。” “啊,我抖了吗……”小弟子挠挠头,低头小声道:“我自个儿还觉得挺稳的……” 自知失言,他又连忙立正,抱剑道,“多谢二师兄指点!” 百里汐见两个小弟子也是面目白净,嫩生生的清秀素净,不由得心头痒痒凑上前,“二位小弟弟飞得当真好,姐姐一摇一晃,都飞不得这么好的呀,在旁边都看得痴了。” 白衫少年缓缓回头,冷冷瞥着百里汐。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两个寂月宗小弟子才十四五出头,平日里与女孩子交道打得少,见这位姐姐面如出水芙蓉,声若琳琅玉石,手里打一把红伞,星空下笑得耀眼甜美,一时间呆了一呆,喃喃道:“仙、仙女……?” 百里汐心口甜蜜蜜,“小弟弟真会说话,姐姐这边要出去见个朋友,路途遥远,小弟弟可不可以捎姐姐一程呀……” 少女没说完,一阵夜风刮过。 云暮山颇高,山头藏在云层间,夜风也是一阵一阵猛力的,若是御剑上山,出入口乃山口一处峭崖,四周宽敞无树,极适合起剑。 百里汐背对山口,这风袭来,扑面吹进伞内,百里汐没站稳一个趔阻,竟生生被风吹跑了。 寂流辉一个箭步上前,在她掉下悬崖前攥住她领口,一把扯回来,顺手抽过伞束在手里。 “回去。”他转头对小弟子道,小弟子相互看一眼,连忙领命,背剑急急走远了。 百里汐这当真趟心有余悸,摸着心口道:“你家山风真狂。” 寂流辉的脸阴测测的,松开手折身离开。 百里汐跟在后面叫唤,“哎,我们好久不见,你就这样对待我,说好的不要见我就跑的呢?你跟景生关系这么好,为什么跟我就不行,难道你喜欢男人吗?” 少年显然不想理她。 “我是说真的,你接下来有没有事,你带我一脚去明州好不好,扫完墓我请你吃饭。”百里汐说的大言不惭,“我这把岁数御剑不好会被笑的,说不定还会从天上掉下来,我一个炎暝山庄的大小姐从寂月宗出来的路上摔死了,你是最后一个看到我的人,你觉得妥帖吗?人家说不定以为是你暗杀我的哦。” 寂流辉不走了,停下来看着她,宛如在看一个神经病。 他冷冰冰开口,每一个字都饱含嗖嗖凉气和十足十的嫌弃:“……你去明州作甚?” “上次在灵枢学堂我交了一个苏家的朋友,叫苏梅,她去年这时候死了,明日我去看看她。” 不知是否为百里汐错觉,少年的眼中似乎拂过一丝细细薄光。 他沉默地定定瞧少女不明所以的脸,沉默半晌,道:“自己回来,不可耽误听学。” “好呀。” 苏梅当年没有结成亲就死了,墓在苏家坟场,离明州不远,昨夜入雨,夏日里上午尚未蝉鸣,只有几点鸟声吱呀,雾气中一片浓绿的景致。 每一座墓碑,都孤零零的。 雾气尚未散去,几位苏家的人都到了,大多为苏家女眷,见到百里汐神色各异,眸中有冷漠的味道,眼神之间不可言说,那跪在苏梅墓前的是苏梅的母亲,手里抓着手绢哭哭啼啼方才被人扶起,就一眼望见百里汐。 她的泪眼陡然睁大。 死者在前,百里汐收敛了红伞与姿态,端正地行礼道:“苏家妈妈,我来看看苏梅。” 苏氏夫人用手绢捂住口鼻,颤颤地抽上一阵气儿,好似不相信她出现在面前。 百里汐有点莫名,心当是苏氏夫人悲痛,在原地静静站着。 苏氏夫人许久才平静下身形,她盯住百里汐的脸,用轻哑的嗓子说:“——你来干什么?” 不等百里汐回答,她又呆呆重复一句,下人扶住她的身体,“你来干什么?” 沉静中无人说话,所有人望着百里汐,气氛微妙。百里汐又上前一步,仿佛踩在火雷上,苏氏夫人蓦地提高声音:“你堂堂炎家大小姐,我们这小小苏家担待不起,苏梅担待不起,姑娘回去罢。” 百里汐道:“苏家妈妈这话是什么意思,苏梅与我相交甚好,我也是难过的……” 她未说完,感觉有人在她身后。 刚一回头,一大锅冷汤迎面泼来,当头淋下。 “苏菊?你这是干什么!” 苏氏夫人厉声道,苏菊缓缓放下汤盆,紧紧看住百里汐,狠狠道:“你来干什么?你怎还有脸面来看姐姐,来见我们苏家人?” 百里汐怔怔道:“是你要我来……” 苏梅大叫一声,上前要去抓百里汐,身后女随从将她拦住,她目光渐渐怨毒,“我姐姐生性温柔害羞,不曾得罪过你,你害她半路惨死也就罢了,还背上那般……那般不堪丑陋的名声,这一年来,你不知道我们苏家出门如何做人!” 这汤冷凉粘稠,油积得极厚,湿哒哒渗进衣裙里。 这一场来的措不及防,百里汐望着苏梅的墓碑,深深呼吸,转身对苏氏夫人道:“苏家妈妈能不能打开天窗说个明白?我从未做过对不起苏梅的事,她生前那几日我尽力助她,苏梅泉下有知,也是会欣慰的。” 汤水顺着她脸颊淌下。 苏菊在后面哭起来,“你还有脸叫姐姐的名字,苏家怕你,可我不怕你,你要是拿炎家来压我,横竖论我教养不好,由得你们罚去便是!今日我都要说个明白!” 苏氏夫人低喝:“苏菊!” “难道你都不知道你做了什么好事吗?!” * 事出之因,当年是五毒门柳家来的消息。 不久前柳家家主柳含光妻子苏夫人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叫柳如仙,柳含光高兴得紧,摆了整夜的歌舞宴席。 百里汐听罢对炎景生笑道:“如仙如仙,那要是生个男孩,是不是得叫柳英俊?我倒想看看日后如仙小丫头长大后是不是如仙子倾国倾城。” 炎景生对此翻上一个大大的白眼,苏梅对此却笑答:“柳门主不过寄托美好的心愿,小汐觉得叫柳丑女才好听吗?” 百里汐笑上一阵说:“嫁给柳门主的苏夫人,是你的表姐吧?” 苏梅一边做着刺绣一边点头,“要不是姐姐嫁得好,苏家有点儿位置,我也修不了剑呀。” 唤妖谷之后百里汐好不容易熬过半年,跑去找学堂时几个同好姑娘玩,苏梅生在明州苏家,苏家小,女眷多,修道修出名头的未有几个,和当地官吏有点儿来往,算是一户叫得上名字的人家。 苏家主争破头地想在道中占一席之地,便挑了最为温顺资质相对较好的苏梅送到名家仙府学习,后来算是攀沾仙气儿,耗上不少力气,说好一门亲事,虽不及四大名门那般繁盛,也是个好生世家。 百里汐对苏梅亲事颇有兴趣,毕竟炎羽骅至今未提及说亲之事,还是很懂她的。可苏梅一听到亲事就满面通红,怎么也不多说一个字,只听说男方是个如何如何的人。 “还没见啊?” 苏梅推推她,“洞房时才能见啦。” 百里汐仿佛听见惊世奇闻,“都不认识就成亲?万一是个丑八怪怎么办?” “小汐你不要问啦,无关如何他都是我的夫君,我会好好跟他过的,我嫁过去以后,家里因此有点名声我就满足啦。” 百里汐说话最嘴贱不经大脑,“那寂明曦怎么办?” 苏梅一愣,百里汐说:“你不是很喜欢他啊,还写了情书……” 苏梅连忙捂住百里汐的嘴,小脸渐白,甚有几分惊慌,“寂月宗公子苏梅哪敢奢望高攀,小汐不要多说这番,被别个听见了,不成体统。” “我未来的夫君才是我的归宿呀。” 那个时候,百里汐并不明白,她只觉,喜欢就要去做,去追求,不管结果如何,总是要迈开脚步的,束缚在她脚踝上的东西很少很少,她不知何为沉重。 她只晓得苏梅心慕寂明曦。 苏梅话至如此,百里汐不再多言。半年后,出了变故。 那亲家地方辖区鬼怪作祟,闹起瘟疫,人手不够,苏梅是女修,又算半个他家的人,自愿前去支援,哪知瘟疫是镇压下来,自己却感染患上了,这瘟疫古怪猛烈,顷刻抽掉她大半条命,苏家路途遥远,被接回去的路上突然恶化,半路上躺在一个小镇客栈里动都动弹不得。 百里汐带着庄里的药即刻前往,苏梅总算是能睁眼,脸惨白惨白的,躺在床上气若游丝。 “小汐,我快死了。” 百里汐坐在床边,咬着嘴唇没有吭声。 苏梅面如金纸,嘴唇灰白,她闭上眼又缓上片刻,才嘶哑地说:“……我嫁不了人啦,想见他一面……” 说完,她陷入沉睡。 百里汐摸摸苏梅的脸,明了她的愿望,“我带你去见他。” 既然要死,死前见一面吧,对默默无闻又内向的苏梅来说,心恋高高在上寂明曦又如何,也算安心满足。 她放倒了苏家家丁,叫来辆马车带走了苏梅。 一路前往寂月宗。 路上苏梅醒过一次,虚弱得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了,百里汐见她醒了,便笑着握住她的手,拍拍胸口说:“你放心,我一定带你去见寂明曦。” 苏梅恍惚的眼睛闪烁一下,渐渐睁大了,她挣扎着抓住百里汐,“不是……不要……” “已经在路上,你撑一下,明日就能到了。” 苏梅挤着喉咙发出残破的声音,眼里有惊恐的影子,“回去……不是……他……”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翌日将近云暮山,马车行不得,百里汐背着苏梅走到山脚下。 苏梅很轻很轻,手腕细如枯木,路途上苏梅昏一阵醒一阵,她是努力地想清醒过来,张着嘴巴急切地咿咿呀呀。 “……不是……他……” “……我想见……那个人……” “……见……夫君……” 百里汐走的气喘吁吁,没有将她的话放在心中,道:“有人说,死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那个人的脸会记着,记忆带到忘川,带过奈何桥,带到来生,下辈子寂明曦说不定就能做你夫君啦。” 走上半晌,却蓦地寻不见路,百里汐这年压根未来过寂月宗,与寂氏弟子打过交道,当年原本可上后山通往寂淑仪住处的路也不见了,山林影绰。 这路上百里汐尽可能地快,确实也是相当快,最后苏梅还是死在了山脚下。 苏梅的死前的脸是虚弱瘦削的,她绝望空洞的瞳中竟已生出一丝丝怨恨来。 “你……害死了我……” 她一字一句。 “我是……有婚配的……你……害死我……我要见……夫君……” 百里汐坐在她身边,睁大了眼睛:“比起你心悦的寂明曦……你更想见那个未曾谋面的未婚夫?” “——你变成这副样子,他都没来看你啊!” 苏梅的声息消失了,再也没有回答她。 一定是她弄错了。 苏梅青涩少女,那么喜欢寂明曦,写下满满情思。 至于未婚夫,一个从未见过的男人,死前为什么要去见他,为什么? 苏梅说想见他,一定是想见寂明曦,一定是。 “姐姐本来已有婚配,却在死前跑到寂月宗去,都被别人瞅见了,你觉得这外人会怎么想?” “你知不知道后来别人怎么说姐姐的?!” “说她和寂氏弟子有私情!寂月宗还从寂氏弟子那里搜到了情书,姐姐写的情书!” “世人都晓得,寂氏弟子教条严明身正风清,肯定是姐姐去勾引他的——姐姐有了未婚夫还勾引别的男人——是苏家女子不知廉耻、放荡不要脸!“ “你知不知道现在都少人说苏家的闲话,说教出这么个女儿,其他人也不是好东西!” “我们苏家一直以来小心谨慎,是做错了什么,让你自作主张,毁了苏家清誉,毁了姐姐一生名声!” 苏菊大喊大叫的哭声如雷火在百里汐耳边炸开。 粘腻冰凉的汤水微微发臭,渗进头皮,一直渗到她心里去,她抬起脸想说些什么,见苏菊哭倒在身边女侍怀里。 “——我恨你!” 她突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山风吹散了雾气,阳光透过浓绿的树木洒下斑驳光影,在墓碑上逡巡浮动。 苏家人站在一旁,眼神五分冰冷陌生,五分厌恶。 苏夫人闭着眼眸,不断地咽气,哀绝地开口。 “你走罢,不要让我们再见到你。” 百里汐一路上慢慢下山,慢慢地走,一直走回明州城。 直到黄昏临近,身上的汤油腐坏,熏得旁人纷纷绕路面色嫌恶,才想起自己任凭烈日照上半日,忘了打伞。 明州今夜热闹的非比寻常,男男女女走在大街上,欢声笑语,两侧摊贩叫卖各色玩意儿,画卷胭脂,风车泥人。 人来人往,百里汐走到城中河边的石阶上抱腿坐着,远处桥上人影绰绰,河面上一盏盏漂浮着莲花灯,密密地挨着,如星光银河落到眼前,染上人间晕黄温暖的烟火,蜿蜒到远方。 她这才想起来。 “七夕啊……” 她呆呆望着河岸两边的少女,少女们把莲花灯放到河面上,少年们划着船儿在河心吆喝,胆大捞着心上人儿的花灯,惹得姑娘们阵阵发笑,笑声如银铃般悦耳好听。 她又出了一会儿神,感觉有人坐在她身边,一丝一缕的气息如同某种淡泊的香。 她转过头,笑呵呵地说:“不是让我自己回去吗?” 白衫少年眺望远方,侧颜在万家灯火里静谧如一卷沉雅古画,“先生嘱咐过,明日授课,你要迟到了。” 百里汐眨眨眼睛,瞧着油腻腻的自个儿,“我很臭,你坐远点儿。” 寂流辉没理她。 她下巴搁在膝盖上,声音有点儿闷,“你是不是早知道我会被这样?” “苏家兴起过操之过急,小门小户眼红高升,大家大户不屑其与之齐名,难免有人挑拨,兴风作浪。”少年语气淡薄。 少男少女的欢闹声在灼目的花灯里渐渐模糊起来。 百里汐记得早时去苏梅家玩,苏氏夫人是个温柔的女子,会熬很香的红豆元宵甜汤给她喝,她自小身边唯一的女性长辈便是安总管,捧着红豆元宵汤时心里琢磨着,如果是自己的娘亲,大抵也会做一些甜美的羹汤罢。 苏菊个头一直长不高,百里汐给她扎了个纸风筝,她开心极了,在庭院里抛来抛去,苏夫人来了,就连忙把风筝藏在身后,露出文静的模样来。 苏家的门丁是个大汉,她去的时候,大汉笑眯眯地说,您愿意跟二小姐做朋友,我们这些当下人的都很高兴。 百里汐想起苏梅死前绝望又怨恨的眼,她说,你害死我。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这个时候,年纪轻轻的少女,心里隐隐明白一些陌生的东西,她也不知那是什么,一阵一阵无力的。 少女本蜷缩身子窝在台阶上,听到了什么,微微侧过头去,寂流辉顺她目光逛过去,正见一行女修说说笑笑地走来,越来越近。 是她认识的。 百里汐把头迅速埋下去。 她满身油污,散发臭味,坐在河边狼狈得不行,哪里还见得白日里一把张扬红伞随性大笑的炎家小姐。 女修们越来越近,眼见是要瞧见,寂流辉面无表情地往怀里摸出银白面具,扣在她脸上。 百里汐眼前一黑,这面具将她巴掌大的脸遮得严严实实,女修们说笑声与脚步声从身后经过,飘来几声窃窃惊喜低呼。 “咦,那是寂月宗的……” “是寂公子诶……” “嘘,别说啦,寂公子冷冰冰平时不理人,还不喜欢别个议论他。” 寂流辉漠不关己地抱剑坐着,淡淡望着远方花灯与木船。 “旁边是谁?不认识呀,哎呀你闻到臭味没。” “走吧走吧,肯定是跟寂公子没关系的,再不走要门禁啦。” “让我再多看一眼寂公子嘛!” 女修们走远了,他回过头,少女脸上银白面具的暗纹被灯光描摹出细致的轮廓。她低着脑袋,肩膀轻微颤抖,低低啜泣如雨天夜里漏掉的星点,从面具缝隙里隐隐飘出来。 百里汐不懂自己的哭,眼泪热热地划过脸颊,沾上面具。 她掉了这么几滴,太快,来不及让她去想。 寂流辉默默又坐了会儿,张开手指,“白夜”微微一震,蓦然窜向空中,如流星逆行划过,消失在黑夜中,极快地不见踪影。 “百里。” 他开口。 “百里,你看。” 少年伸手指向天空,百里汐吸着鼻子,懵懂抬脸,正见一朵巨大的耀眼烟花在天际轰然炸开,雷火滚滚。 她睁大了眼睛。 人们发出哗然欢呼声。 烟火如一世倾泻的繁华国色,绘织夜空,此起彼伏,嫣然泻下璀璨星光,密密点点落到红尘人间。 暗夜醉如白昼。 流光溢彩里她呆呆地看向少年,少年抬头淡淡望着夜空,绚烂光华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明明灭灭,一点一滴跌进他黑眸里,那一丝丝明亮的颜色,仿佛谁静止了光阴。 * “前几日你去明州干嘛了?” “看烟火。” “……为什么要去明州?” “景生你简直比老妈妈还烦。” 炎景生凶巴巴发起脾气来,“你怎么说话的,去明州那天你是不是翘了课,你是不是又给炎家丢脸,你是不是要把父亲气死,你是不是还要重修听学!” 百里汐把耳朵堵起来唱歌。 横行霸道地走了,御剑飞到空中还回头对百里汐连做了几个白眼。 百里汐笑得乐不可支,“寂流辉你看,景生三岁啦。” 寂流辉:“……” 没讲几句话寂淑仪走来,身后是寂明曦,寂明曦抱着个男娃娃,眉心一点朱砂,正是小石头,小孩子长得利索,两年不见不仅块头翻了一番,还能好生说上几句惹人开心的俏皮话。 小石头水汪汪的大眼睛圆溜溜朝百里汐一瞅,“姐姐好~” 百里汐捂心口惊叹:“小孩子真神奇,我要是再重修一次,两年后估计重的寂明曦都抱不动了。”她十分忧虑地对寂淑仪道,“姐姐给他少吃点,我还指望他以后能变成个美少年。” 话音刚落,一阵山风刮来,站在山崖边儿打伞的百里汐又被迎面的风推到半空中,她“哇”地一声惊叫,眼见又是掉下去。 寂淑仪还没看清,身边的白衫少年立刻一步上前,径直抓住她的指尖,猛地攥回来,同时夺过她手中伞,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十分熟稔。 百里汐拍着心口,“谢谢你啊,寂流辉。” 寂流辉冷瞥她一眼,松开她的手,垂在身侧,挪开目光。 寂淑仪抱着小石头眨巴着眼睛望着他俩,若有所思。 过了三天,百里汐又去了一趟明州。 修道之家坟冢被正气法决萦绕包围,绝不会出现鬼火灵魄之云,夜里苏家坟场宁静无声,山间微凉无光,她打着红伞一个人慢慢走到苏梅的墓前,也未说些甚,默默站上一阵。 她站完了,将苏梅墓好端端看上一遭,又默默走出去。 刚下山不久,便远远见一伙人举着火把朝这边靠来,明晃晃的。 这些人各个穿着烟灰道服,头戴道帽,腰间别着剑,怀里插一拂尘,有模有样。百里汐见他们半臂上道徽,一时半会没记起来,眼见着这帮人堵在她面前。 “可问是炎氏百里汐姑娘?” 带头男子说得十分客气。 “我们来自镇魂馆,镇魂馆昨晚镇守凶兽梼杌的封印被人强行破开,梼杌凶猛食人,情况危急,麻烦姑娘跟我们走一趟。” “既然是情况危急,那便在这儿说罢。” “这……” 百里汐将这帮人一扫,笑道:“深更半夜,诸位哥哥如此排场,追寻小女子至此,甚是惊惶。你们话不说清楚,镇魂馆是你们的地盘,我又为何要跟你们走一趟。” 带头人微怒道:“镇魂馆虽小,事关人命,也不由得你炎家小姐这般随性,我们确然有事问于百里姑娘。” “那你们也应该走一趟炎暝山庄,问了庄主才可要人吧。”百里汐自顾自绕过人群准备走掉,忽然一只手拦到她面前。 百里汐抬头一看,是位高挑的披发男子,身着浓黑的衣袍,腰间插着一只青翠欲滴的玉笛,缀下金色流苏,像是编织出来的晨曦光线。 而他有一张很美的脸,百里汐所见过的所有女子在他面前黯然失色。 若不是他乌黑鬓发间插一缕白华,生出味道,猜不出年纪,倒是惊异地几分妩媚张扬。 百里汐想到一个词,风华绝代。 美、人、啊。 百里汐迅速停下来。 那带头人一愣,“落音公子,这怎么好意思让您出面了……” 只听这美人柔声道:“无碍,本就是要去镇魂馆做客的。”他又对百里汐拱拱手,露出一个微微歉意的笑来,“眼前这都是些听话的弟子们,姑娘这要是一走了之,他们的师父都将责骂的……” 百里汐眨也不眨地盯住美人,眼里简直要发射道道绿光将他生吞活剥,立刻打断他,“救人于水火刻不容缓,我们快走吧。” 带头人:“……”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镇魂馆是坐落在云辉山上一座小道馆,馆如其名,比起修道成仙,更专注抓人间作乱的恶鬼凶兽。 十多日前,馆内出一件大事,馆长带十余名高手,倾尽心血气力在东海洞抓获一只梼杌,梼杌凶猛残暴,梼杌珍稀难见,当今世人多觉此兽早已上古灭绝,如今斩获一只,乃是名震四方的好事。 馆长将梼杌用八卦九龙火印封锁镇压,尚未公布于众,昨夜竟有人将封印破开,放出梼杌,再不见踪迹。 “梼杌庞大凶猛,一日过去,至今未有百姓目击这兽,也未有人伤亡,此非自行逃窜,定是有人收纳操纵。我等不可任其放纵,教得他日为祸人间!” 云辉山镇魂馆大光明旗飘飘,百里汐听罢,摊手无辜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心道:“东海洞多远的地儿,一点儿人烟也没有,你们大老远跑那边去捉怪,一捉捉个名气特大的,哪里是济世为民。” 馆内百里汐被带到曾关押梼杌的大门前,她瞧着被破开的八卦九龙火锁头结界,眯了眯眼。 “馆长深夜邀我前来,可说何事?” 馆长怀揣一拂尘,面色冷凝,他叫旁人取来一物,道:“百里姑娘看看,这可是你的东西?” 百里汐定睛一看,心中呀地轻叫,那弟子呈上的正是一把道家佩剑,剑柄红色流苏,花结乃炎暝山庄族徽。 她的剑! 这是前些年丢过的第一把佩剑,届时炎羽骅罚她三日不可吃饭,惹得她跟炎景生说好话,大半夜给她送饺子,饺子还被他煮烂了,皮馅儿分离,碗里糊成一团。 馆长冷冷道:“此乃落在现场之物。” 此话一出,将她包围的镇魂馆弟子们都握上了剑柄,气氛一下子降到谷底。 馆长又道:“与封印切口之比较,确为此剑所破。” 百里汐道:“我丢过三次剑,这是第一把,这锅我不背。” 一年长弟子站在馆长身侧,一瞧便是直冲冲的性子,只听他道:“炎暝山庄佩剑,旁人就算能使得,也不得能将剑中威力全然释出。破得这封印,只有熟悉炎氏剑法之人再使炎家弟子剑,才可发挥十成效用。” 百里汐歪脑袋笑说,“你这意思,还真真认定是炎暝山庄所为?但若当真是我做的,我乖乖跟你们来到这里作甚?但若当真是我做的,我把梼杌收入囊中,此时我将它放出来,你们拦得住我?我一路进来,看这镇魂馆上下井然有序,馆长能擒拿梼杌,定是个清明强干之人,我这小辈自然佩服,相信馆长断不会随意定罪不是?” 馆长捋捋胡子。 那弟子冷哼道,“各大世家门派都喜收藏珍奇异兽,梼杌已被我们降服,衰弱大半,此时出手,还不是坐收渔翁,傻子都知道这些!”他顿了顿,红了眼眶咬牙道,“为了抓梼杌,大师兄命都拿出来了,不能让别个大门派欺负我们!” 他盯着百里汐,“炎暝山庄里百里大小姐多是有名,身为女子,胆大妄为,不得□□,甚爱插手旁门妖魔鬼怪之事,佩剑证据被我们手上,此事多半与你脱不了干系。” 百里汐一听不高兴了,委屈道,“听小哥哥的意思,斩妖除魔还分男女,小哥哥你是男子,身上就镀金了呀?” 她转头望向馆长,“镇魂馆馆长,您的弟子,怎会乱咬人呢。” “——你说什么?!”他即刻拔剑。 “小六,不得胡来。” 馆长低声喝止,那弟子咬咬牙,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到后面去。 “馆长大人。” 一男子从大伙身后走来,正是从客房来的,黑袍披发,鬓角一缕白,腰间玉笛,正是之前百里汐碰到的美男。 百里汐连忙擦擦口水。 他身边跟着一位浑身雪白的女童子,他道:“可是解决了?” 旁人对男子一说,男子轻声道:“既然事已至此,不如先请百里姑娘入住一夜,明日通知炎暝山庄来人,查个水落石出,妖魔凶狠,人间平安为重,莫伤了和气。” 他一来,镇魂馆弟子纷纷颔首,“落音公子。” 馆长道:“我们一小小道观,生出变故,招待公子不周。” 百里心道:“听闻落音自玉飞阁,镇魂馆待他如此恭敬,玉飞阁在世间模样神秘,方才那个弟子说话口无遮拦,显然背有后台。难不成镇魂馆是玉飞阁一处分舵?” “在下晓得馆长与众弟子心中急切,百里姑娘也颇受惊吓,双方疲累,难免偏颇,明日清早再来商讨。”落音公子说话如春风细雨,柳枝棉条,百里汐听得耳朵舒服,道:“公子不仅长得俊,说话妹妹也是爱听的。” “这……”馆长心有余悸地忘了百里汐一眼,百里汐无辜道,“怕我溜掉?馆长太抬举我了,堂堂炎暝山庄在那儿搁着,我能溜到哪里呀。” 更何况还有个绝世美男在这儿,她巴不得多住几天。 馆长默了默,才点下头,“依公子的意思便是。” 照着落音公子的意思,百里汐住上一间上房。 进屋前一看,自个儿竟住在落音公子隔壁,那公子正在不远处屋内,隔着落廊窗她望见他在削一支竹笛,手指洁白修长,低垂的眉眼如同美玉流光,不由得春心萌动,对着窗遥遥喊上一声,“公子呀,您远的近的都好看呀。” 旁边的小女童理着竹子,默不作声,黑衣男子抬脸,竟弯出一个美丽的笑容来。 百里汐觉自己眼睛都要瞎了。 旁边镇魂馆领路的弟子:“……” 人走了,百里汐自然不安分,毛手毛脚地跑到隔壁去偷窥,只见那小小白衣女童坐在烛光前,美男子却不见了踪影。 她心中一琢磨,退出屋外,嗖地跃上屋顶。 深夜后明月极盛,云辉山山巅这儿景致颇好,放眼望去,银光冠满郁葱沟壑的起伏山峦。 月光在屋顶,满满亮亮堂堂,她果真见黑衣男子坐在一边,指间轻轻摩挲一支新做好的竹笛,似乎在试音。 她屁颠屁颠凑上去,还未靠近落音公子便侧过脸,淡笑道:“在下还未吹,就被姑娘发现了。” “我住隔壁,是公子的意思?” “姑娘不正想与在下一块儿么?” 百里汐忙不迭点头,“公子所言极是。” 他道:“梼杌难寻,不知危害几许,镇魂馆中人都是热血正气之士,言辞难免激动。当时山中是在下多言,请姑娘入馆,也未通报炎暝山庄,教姑娘受了委屈,”他颔首,“落音先陪个不是,也望百里姑娘对他们多做计较。” 百里汐从善如流地坐在旁边,“公子生得如此端华动人,天地难寻,是我至今遇见的最好看的人了,说什么都好。” 落音微微一笑,眼里流光潋滟,胜过女子千万分:“百里姑娘倒是率性爽快。” “我叫百里汐,不必客气。” “吾行有定止,潮汐自东西。唤汐姑娘可好?” 男子月色下的笑容如梦幻醇香的酒,少女大大咽一口口水,只觉心中一百箭。 啧啧,看看,看看,汐姑娘,汐姑娘,多么亲切,多么甜蜜。 比起认识几个月才第一次喊她名字撩妹技术为零的某人,这位落音公子简直讨喜得不得了。 百里汐捂住胸口摆出艰难的神色,十分诚恳地说:“公子,您杀伤力太大了。” 黑衣男子眼角笑意添上一丝狭促,皎白的银光下,他鬓角那一束白发微微发亮,他抬眸凝视山间月色:“英雄早逝,美人迟暮,皆为虚浮。说来这天底下最美,比不过独身自由逍遥,比不过把酒纵歌当笑,比不过眼前寂静流辉的澄澈月色。” 百里汐不假思索道:“我认识一个人,可比月亮还好看。” 落音眯眯眸子,笑的别有用意,道:“方才汐姑娘口口声声说在下可是最好看的呢。” 百里汐愣了愣,脑海里拂过谁冰凉蹙眉的容颜,“诶,对哦。” 为什么呢。 美色在前,月光皎洁,她极快地将奇怪的思绪抛在脑后,目光集中在他掌心的竹笛上,“公子之前说要吹笛,公子名落音,可是因音律奏得极好?” “落音并非我名,是我门一阶职位。”落音轻声细语说,“坐上这个位置的每一任,都叫落音公子。” 百里汐头回听闻,心里想,这玉飞阁处处名字都取得好听。 落音将竹笛搁在浅笑的唇边,吹出第一个音。 “——” 当夜百里汐做了个好梦,可惜醒来后,头有点儿疼。 昏昏沉沉,耳边一阵一阵空鸣,等她揉着额头爬起身,镇魂馆内已经乱作一团。 “炎暝山庄的人闯进来了!” 啥? 这才几点? 百里汐刚推开门,门外弟子一看,一拥而上。 百里汐就这么没睡醒地被推到镇魂馆大殿前的广场上,她抬眼一看,镇魂馆广场倒了七八个弟子,在地上哀哀叫唤,紫衣少年站在广场正中间,锦衣翻飞,长发猎猎迎风而飘,一对浓眉大眼瞪得甚是凶煞,目光灼灼。 炎景生。 旁侧举剑的弟子围成一圈,不敢冒然上前。 百里汐歪过头朝少年背后的山路上遥遥望去,果真见一路躺着弟子,由远及近,参差不齐。 她默了一默,炎景生这小子显然是从大门噼里啪啦打过来的。 旁边的弟子窃窃私语。 “那个就是炎暝山庄大名鼎鼎的炎大公子?” “可不是,这回可真见着了,据说可是厉害。” “再厉害还不是个刚刚及冠的毛头小子,咱们镇魂馆镇不住他一个?” “就不是天天被他爹呼来喝去抓妖魔的那个,再厉害有什么用,他爹不喜欢他啊,戾气重。” “看起来好凶,是不是在妖魔堆里待久了,走火入魔?” 百里汐瞅准时机,悄悄就是一脚,踹在人家屁股上,两人跌着一摔,狗啃泥。 “你刚才绊到我了,怎么走路的!” “明明是你绊我的,哎呦!” 百里汐转头望风景吹口哨。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广场上气氛几分肃杀。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炎景生一脚踩在一个弟子的背上,腰板挺得笔直,大声喝道:“不过小小一方镇魂馆,连炎暝山庄的人也敢抓?!” 脚下弟子咬牙叫道:“不就是个大门派吗,大门派就能随便闯进来打人?还讲不讲道理了!” 炎景生脚下踩实了,弟子连连痛呼,炎景生冷笑,将他们扫望一圈:“讲道理?家姐一夜未归,寻不见踪迹,你们擅自扣押家姐关在馆中,我炎暝山庄上下未听闻半点通报消息,你们昨夜所作所为可讲半点道理?” 百里汐心道:“我的妈呀,景生竟然唤我‘家姐’,谁来扶我一下。” 镇魂馆弟子持剑将他远远地团团包围,馆长度步出身,道:“炎公子稍安勿躁,其中多有误会,镇魂馆未伤及百里姑娘半分,只不过馆内关押凶兽被人私自放生,落下一物,极似炎暝山庄之物,请百里姑娘协助探查,今日本也是要前往贵庄相告,以求清查犯人。” 炎景生双手环胸,扬起下巴,“事关重大,更应径直与炎暝山庄相谈,而非大晚上抓庄主义女拷问罢?” 馆长道:“梼杌凶猛,切早抓回为好,本馆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少年目光如炬,飞刀似的钉在馆长面庞上,“似乎以馆长的意思,这就是炎暝山庄所为?” “笑话。”他冷笑一声。 “我炎暝山庄行事光明磊落,再则你这小小门派,谁有心打你们的主意?” 此话一出,镇魂馆各个弟子怒火中烧。 馆长面有不快,将拂尘抖了抖:“炎公子这话,说的未免太失分寸。” “师父跟他们讲道理作甚,这分明就是他们做的!我们就是要找他们讨个说法!这炎景生小辈哪里将您放在眼里?”昨日那个说话极冲的二弟子小六又冒出来,“他们吞了我们的梼杌,还反过来打我们——” 炎景生一眼瞪过去,杀气雷霆,大弟子噤若寒蝉,紧紧抿住唇。 百里汐心中哀嚎。 炎景生本就是个骄傲性子,谁都说不得炎暝山庄半点不好。在他看来,这小小道馆是不将炎暝山庄放在眼里,莫说是抓她,就算绑一个山庄里做饭的厨子,他也会捏着扇子风风火火跑来。今早他定是压着怒气过来,而镇魂馆守门的又不放他进去,他一点就炸,一路就这么炸进来了。 镇魂馆弟子们如今对炎暝山庄颇有微词,再这么下去,非得打得鸡飞狗跳不可。 于是百里汐三下五除二把身边摁住她的弟子们掀翻,打着伞一蹦一跳跃出人群,伸手对炎景生打招呼:“景生,景生,早安啊。” 说罢,少女身影如蝶飞,已落到紫衫少年身边。 炎景生瞪大了眼睛,用力抓住她的肩膀,上上下下来来回回看上十遍,才气冲冲道:“他们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他们馆里住着个盛世美男呀景生……” 炎景生二话不说扣一个暴栗到她脑门儿上,“你能不能涨点儿脑子!” 百里汐吃痛,揉着脑门,由得炎景生骂上几句,回身对馆长作个礼,“景生来接我,那我们先行告辞了,若有如何情况需炎暝山庄出面,请传信告知于庄内。馆长您看您馆未提前说给山庄就把我带走,我家里人都找来,他们也是心中担心,并未对镇魂馆心含偏见。” 她拉了拉炎景生的袖子,“景生,你打伤了人家。” 炎景生冷哼。 百里汐又扯扯他袖子,推了一下,“你看,他们确然没有伤我半分。” 少年才勉勉强强地转过身,低头抱了抱拳,“对不住。” 他声音不大,不卑不吭不潦草,足以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楚。 馆长没有说话。 炎景生收回手,攥住百里汐的手腕就往回走,才走上几步,一声笑凉薄的从背后抛来。 “原来别人传的都是真的?” 少年没有回头,一动不动,百里汐却转脸看去,是那位死了大师兄的二弟子,他懒懒站在那里,眯着眼,脸上写满了讥诮不屑。 “早有听说,百里家孤女生的貌美,蛊惑迷媚之姿。” “……” 二弟子扬起下巴,轻慢地道,“如今看去,原来传言都是真的,堂堂炎家长子,却和自己的姐姐有点出乎礼节的地方……” 他再次嘲讽地笑出声。 “这龌龊的不伦——你心里不觉自个儿恶心吗?” 有一瞬间,百里汐感觉自己脚下结了冰。 密密麻麻的寒冷使她指节一阵一阵发紧,心口皱缩,她想捏碎什么东西,来缓解身体深处汹涌而上的陌生的、尖锐的浪潮。 她一格一格转过头,盯住不远处那个二弟子,盯住他那张还在说出肮脏不堪话语的嘴巴,手里的红伞伞骨发颤。 别人怎么说她都无所谓。 可说炎景生不可以,一个字也不可以。 百里汐几乎要捏碎手中的伞柄,她刚要抬起手,仿佛有风刮过,那大殿上二弟子的讥笑凝固在脸上,整个人突然不见了。 紧接着,一个身影飘在半空中,甩到一边高处的悬崖上,直直砸上峭壁,轰隆一响,烟尘四散。 “二师兄!”旁边弟子大喊。 百里汐回过头,看见炎景生举着紫玉折扇,他明明一直只将它插在腰间的,折扇一寸寸张开,昆仑风雪,白鹤鸣啼,紫气东来。 他面色发青,眼中有火在烧。 紫扇一提,那嵌进峭壁中的弟子被一只虚无的大手提出来,升到高处。 扇面往下轻轻一抖,只见弟子的身体从高处重重坠下,这么远,她都能看见那溅起的血液。 四周的人一时间呆住了,惨白着脸,广场死寂。 山巅的风呼呼刮过,不知有谁喊了一声。 “炎暝山庄杀人啊——!” “为二师兄复仇!” 镇魂馆弟子们一个个红了眼,大喝着拔剑就朝炎景生劈砍刺去。 紫衣少年冷笑,眸中傲气空无一物,紫气在扇间萦绕,出手与他们相斗,剑光如青天白浪,将他的身影淹没。 紫扇在空气中撕裂出呜呜鸣啼之声,如白鹤悲鸣。掀起的雪粒风刃排山倒海在整座道馆间呼啸旋转,窗棂大门嗡嗡震动,大光明旗与香炉翻倒四处。 天色暗了下来。 闯祸了。 结果最后是炎景生用扇子扇垮了人家房子,砸了人家旗子,还把人家弟子吹到山下去。 一传十十传百,半路上旁人那口中的见闻已经变成炎家大公子怒气大发,在镇魂馆里打砸抢烧,甚是无理,落得口舌是相当恶劣。 回去炎暝山庄的时候已经黄昏,百里汐一到家就去找安总管,安总管三个月前诊出怀上身孕,胎儿五个月大了,安总管家里人都很是高兴,夫君也在庄中做事,炎景旗替她接下不少活,如今就在庄内后山的屋内修养,百里汐敲开门哭哭啼啼地说:“安总管,闯大祸了嘤。” 安总管道:“我知道。” 百里汐继续哭哭啼啼:“闲言碎语就是传的快。”又道,“炎爹爹几时回来,我能打几遍腹稿?” “炎庄主已经回来,在书房等着炎少爷。” “……”百里汐一脸沉痛。 安总管有了身孕,身子发福了些,看了看站在门口的炎景生,见少年黑着一张英气的脸,双手紧紧握拳,道:“庄主在等炎少爷,炎少爷早些去为好,倒是炎庄主说甚是甚,切莫顶撞。” 炎景生点头。 见炎景生出门,百里汐回头再安总管面前噗通跪下来,往女人圆鼓鼓的肚子上小心翼翼一趴。 “啊~” 百里汐惬意地叹口气,软乎乎,圆溜溜,甚好。 安总管眉目的母性温柔水汪汪的,见百里汐还往她肚皮上蹭了蹭,笑道:“小姐这模样,倒是比我相公还欢喜。” “等里面的小东西出来了,我想扎风筝,做竹蜻,买小蹴鞠给他玩儿,再大一点,就让景生带着他御剑到处飞,哈哈。” 安总管不禁对孩子的出生有点忧愁,“……小姐,这都是男孩儿玩的。” “我小时候不久玩这些嘛,还跟景生抢,可恶,我是女孩子他都不让着我。” 安总管无奈,拍拍百里汐的背:“小姐日后也会做母亲的,时候不早,还是快去陪炎少爷过去吧。” 百里汐努力而艰难地想了想,觉得那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事情,连一丁点的轮廓都描摹不出,听安总管的话站起来,告了辞,转身去追炎景生。 庄主书房回廊曲折深几许,坐落于竹林一方莲花池塘边,夏末初秋,道旁那些浓浓密密的竹林绿枝染上星点的枫黄,炎景生一路过去,百里汐跟上一路,走到书房前百里汐开口唤他:“景生。” 她说:“谢谢你。” 她又说:“镇魂馆那些人说话不大好听,不是所有的正派名门说话都好听的,毕竟铲奸除恶才算得上正派,说话好听可算不上的。我都不放在心上,你也不要放在心上,好不好?” “有些人呢,总是会从很好很好的事物中挑出不好的来说,这样才有意思,炎暝山庄很好,炎伯伯很好,你也很好,因为你们很好又厉害又有名气,才会有人喜欢八卦。如果真要让别个挑不出一点不好,那就是刻板又无趣的寂月宗了,条条框框的——说来寂月宗也被说不好啊,被同僚们都说不好亲近呢。” 炎景生注视她半晌,最后丢给她一个大白眼,“你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作甚。” “你就当听我胡言乱语呗。” 少年这时候才隐约地露出一丝笑,在嘴角浅浅的,眼里就仿佛点亮的星火,蒸发成晨曦的云霞。 他转身叩响了房门。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那个时候,百里汐没有想太多。 炎景生确实是第一次闯祸,但并非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毕竟镇魂馆做法不妥在前,后来炎景生闯进馆内,众多弟子和馆长道长围攻炎景生年纪轻轻的一个,也不大道义。 再则炎景生脾气暴躁火气大,当场怀有名门公子的自觉,硬是把握了分寸,那嘴贱的大弟子二师兄重伤骨折,却不至死。旁些弟子也是皮肉伤痛,他出生起天赋异禀,以他如今身手,不然也不会叫其他弟子伤到他。 炎羽骅顶多骂他一顿,罚个面壁,跪个时辰,至多再抄抄经书挨顿揍——说来炎景生还未挨过揍,这事儿应该就过了。 百里汐当时是这么想的。 虽然是闯祸,就权当熊孩子作乱,来的凶猛,过去得快,毕竟他们还年轻,还没有遇到真正的战争,白骨血肉与生死。 百里汐竹林外百无聊赖地踢石子儿,候上一柱香。 突然一声吼穿过层层竹林,百里汐心中一跳,连忙跑到书房前,只见房门半开着,炎景生与炎羽骅也不知之前说了些甚,炎景生背对百里汐跪在地上,炎羽骅站在一边,气的浑身发抖,面庞肌肉激烈地抽动着。 “好、好、好……”炎羽骅指着炎景生,怒目圆睁,“你知不知道你闯了多大的祸?还不得悔改!” 少年头埋得低低的,腰板却寸寸撑得笔直,他跪在那里,如一座薄削凌厉的黑色焦岩。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地传过来,“镇魂馆不将炎暝山庄放在眼里,是他们先动手,这次随意把汐抓走,关上一夜不叫人知晓死活,下次就不知抓走谁了——他们有错在先,我绝不去道歉。” 百里汐心中一怔,炎景生在外头再意气风发,庄内人都晓得他怕炎羽骅,一遇见自己的父亲,就身体僵硬面如黑石,无论立下多大的功,在名门小辈们中多么出名,抓了多厉害的妖怪,偏偏就是在自己父亲面前抬不起头来,绝说不出如何一丝不妥的话来。 他今天顶嘴不说,还能完整地顶上了两句。 百里汐突然觉得炎景生些许是闯祸的好苗子。 炎羽骅怒道:“我炎羽骅的儿子,不可仗势欺人!在别人道馆内胡作非为、伤人性命!” 炎景生不说话了。 “你这哪里还有炎氏长子应有的风范?镇魂馆虽不在四名门之位,却乃除魔斩恶之门,门风肃正丹青,堂堂炎暝山庄却滚出只泼猴,何成体统?——我又哪里能安心合眼,把山庄交给你们——” “你怎不像你弟弟学学!” 这时,少年身形微微一动,抬起头。 “树大招风,你叫外头的人以后如何评价你?” “我从未做一丝一毫有愧于炎家,有愧于我心之事,”炎景生平静道,“他人言语,我日后不再去管。” 炎羽骅一掌把身边八仙桌拍得粉碎。 他嘴角抽搐,瞪着地上如磐石不动的少年,呲目欲裂,末了,闭了闭眼睛,“你不懂,好,行,你不去道歉,日后炎暝山庄有何差池,这都是你这不肖子惹的祸……” 说罢他转身大步到书房墙壁前,抽出挂墙壁上那把挂剑! 只听蹭的一声,赤金的光芒从鞘中流泻而出,如漂浮在空中的砂粒,在凛凛剑锋刃口流光摇曳。 “斩华”。 庄主佩剑。 炎羽骅拎着剑走到炎景生面前,半个字不多说,一剑笔直劈下去! 红光就地炸开,百里汐被剑气与光芒耀得后退几步,瞧不出如何,只见窜出硝烟,再也顾不上其他,急急忙忙闯进来,见炎景生有点趔阻地避闪到一边,半坐在地上惊魂未定,英气的面容间神色晦涩难言。 他微微错愕地望着炎羽骅,炎羽骅提起手中的“斩华”,地上一道冒烟的深深沟壑。 “父亲,您……” 他艰难地开口,声音从喉咙里干哑地挤出来。 炎羽骅眼中血红,怒气如丑陋扭曲的虫爬满他的脸,锦绣繁华衣袍无风自飘。一剑抡来,万钧之气,炎景生又是躲开,方才扶墙站定,胸口被灵压震出一口鲜血,落在胸襟上,身后古玩架瓷器宝石尽碎,洋洋洒洒粉碎一地。 炎羽骅大喝一声,朝紫衫少年扑去。 百里汐扶在门框上,脑袋里都是懵的,一时间竟不知该做什么,“炎伯伯!”她无措地喊。 炎景生一惊,即刻抽出腰间紫玉扇,对百里汐倏地抖开,一阵狂风将少女吹出门外,连翻几个跟头摔在竹林外。 百里汐这一跤摔的颇为难看,她踉跄爬起来,心中惴惴的不安如满天满地地蚁群,从她心口扩散开,渗得她头皮发凉。 怎么回事。 未走几步,竹林深处一道巨大的灼目红光直冲天际! “斩华”掀起的熊熊火焰冲入云霄,在黑夜里荡漾开光亮的红,冲散云层,那乌黑的夜中仿佛注入滚滚鲜血沸腾攒动,簌簌火星从空中泼洒落下。 四周刮起风。 饱含灵力的冷风吹过百里汐额前的发,她莫名地打了个寒噤,竟嗅出一丝陌生的、不详的气息。 “……魔……气……?!” 百里汐一直记得那一夜,如同轮回不尽的梦魇,在日后一年一年的岁月里,披着荆棘,握着白骨,卡啦卡啦,走到她面前。 那耀眼破天的红光渐渐收敛消逝,山庄里几个就近掌灯的下人闻风而来,“大小姐,这是怎么了?” 百里汐也不答,撑起红伞往竹林里冲,下人将她一拉,“大小姐,这里面不对啊!你看这竹林竹子,都要枯了!” 她一手挣开,坑坑洼洼往里头跑,被炎景生扇出去时拐了脚,一瘸一跳地,中间又摔了一次。通往炎羽骅书房的这条小路变得无比漫长,越往里头竹林越是枯黄,病怏怏地杵在两边,她跑到书房时,四周的竹枝被烧的焦黑,在夜里模模糊糊一团看不清晰。 魔气更是浓郁,惹人头脚昏沉。 房门已被震碎,她在门口刹住脚,正正看清里面,未喘出的一口气卡在胸腔间。 满地狼藉里,紫衫少年背对她低着头,一动不动,腰板和脖颈如笔锋画下的一条苍厉墨线。 他单薄地站着,垂下的手上握着半开的昆仑鹤啼扇,好像天地就这般静止,光阴如此定格,永不回溯。 炎羽骅倒在他脚边,脖颈被切断,满地鲜血。 粘稠的血一丝一滴从紫玉扇锋利的扇沿落下。 百里汐呆在原地,眼前一阵阵发白,有什么从头顶轰然坍塌,沉沉重重地压在她的双肩上,以至于让她扶着门框缓缓瘫坐在地上。 “……景生?” 炎景生双肩轻轻一颤,静了须臾,才慢慢回过惨白的脸去看她,少年生了一张英气的脸,沾染鲜血。 他睁着眼睛,怔怔地像个孩子,一滴血泪淌下。 卡啦卡啦。 骨头碰撞的声音,从脑海里衍生飘出。 纯白的世界里,一具森森骷髅向她走来,它穿着鲜红的斗篷衣袍,披上荆棘,手里还捏着一个白骨头颅,它黑洞洞的眼窟窿好似在笑。 卡啦卡啦。 那是她的梦魇。 百里汐听不清楚,也看不清晰,像是被滔天寒冷冰凉的浪潮淹没吞噬,像是被蒙在厚厚的鼓里,模糊朦胧。她麻木地坐在书房门口,眼前刺目的颜色浮动如虫,只觉有很多人跑到她身边,他们提着灯,在门口大叫着什么,仿佛撞见了邪灵妖魔,魂飞魄散,尖叫着跑远了。 她没有办法再爬起来。 ——救命啊,大少爷杀人啊! ——大少爷把炎庄主杀了! ——快来人啊,大少爷走火入魔了! 隐隐约约地,她似乎看见了安总管,安总管捧着大肚子,一步步上前,踩在地板的血泊里,对炎景生伸出了手。 她的声音冷静而笃定。 百里汐没有看清楚那一幕,恍惚间闻见透骨的血腥。 她抬起头时,昆仑鹤啼扇泛出雪白薄光,穿透了女人柔软的腹部。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她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她蹲在一座山脚下的小小徒弟龛旁,浑身上下脏兮兮臭烘烘,直到她听见了罕见的脚步声。 炎羽骅一身锦袍格外亮眼,他慢慢走到她面前,蹲下来。身后跟了个年轻女人,女人眉目很淡,微微笑着,怀里抱着个奶声奶气的男娃娃。 …… “师姐。” 耳边人来人往,有人哭,有人叫,嘈杂的,很乱。 百里汐慢慢回神,自己躺在竹林外,天空中没有月亮,极黑的,一位紫衫少年蹲在她身边,面目白净,尖下巴,眼角上挑似桃花,正是炎景旗。她张开嘴巴,只能挤出吱吱呀呀的残破音节。 “师姐吸到了魔气,我已经念过清心诀,待会儿才能讲出话。” “你……” 炎景旗晓得她的意思,柔声接道:“兄长没有事。” 他没有说剩下的。 百里汐闭上眼睛,嘴唇苍白。 他稳稳地扶住她的肩膀,一位下人过来,“二少爷,方才从竹林跑出来的,还有两个没找到,似乎惊吓过度往后山跑去了,要离开庄子。” “追,看见的人,听到的人,全部抓回来。今晚之事,半点风声不可走漏。”炎景旗沉声道,“事情因果尚未查清,决不可让他们散布谣言。” “二少爷,可大少爷……” “按我的话去做。” 那下人退去了。 百里汐挣扎着去抓炎景旗的袖子,炎景旗见状,伸手摸摸她满是冷汗的额头,轻声道:“没事的,师姐……还有我,没事的。” 他低下头,眼角泪光一晃而过。 “还有我。” 百里汐一直浑浑噩噩的,缓过神来时在自己房间里,她坐在床上,眼睛定定望着房间一角,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天色微明。 窗外白光浅浅落进来,她推门而出,不知是否为她的错觉,庄内空荡荡的,走到半路路过一个扫地的下人,道:“其他人在哪?” 下人听罢脸色微变,道:“回大小姐,不好了呀,好一帮子人堵在山庄大门口,听弟子们说是其他几大家族大代表和其他门派都来了,二少爷和庄中弟子们都过去了,到底是发生了啥事?” 百里汐立刻赶过去。 炎暝山庄第一二道门之间,三千级石阶蜿蜒而上,路旁苍松劲翠,随着秋日瑟瑟凉风,荡起绵绵波涛。 炎景旗身后随着几位炎暝山庄弟子,穿戴整齐,他沉着脸扫望面前黑压压的人群,识得出正武盟,寂月宗,玉飞阁,甚还有镇魂馆等几家,连道中几位年过百岁的长老也出现在一旁,神情十分凝重。 炎景旗抱拳作了礼道,“各位前辈突然到访,有失远迎,想必路途奔波,这么早的时间,请为何事?” 玉飞阁代表是位身着青竹衣袍的年轻男子,头戴乌纱帽,眼角泪痣,皮肤是病态的白,左右一望,竟有几分玩味道:“怎是炎家少爷出面,炎庄主呢?” 炎景旗面不改色,只是眯了眯眼,身后弟子已经站不稳,强撑着咬住嘴唇。 正武盟代表名为徐川,方才坐上盟主之位,有点不满地望了玉飞阁一眼,转头对炎景旗凝重道:“炎二公子,昨日深夜我们收到了一些消息,事态紧急,如果是真的,这大概不只是炎家自己的事儿了吧?” “我们大老远跑过来,不请我们进屋坐坐?” 炎景旗迟疑半晌,转身道:“诸位前辈请。” 百里汐跑到山庄主峰的大殿时,人们已经在那里聚集了。 金碧辉煌的炎龙殿内,两具尸身蒙上白布摆在众人面前,有大夫模样的人在检查尸体。 气氛凝重。 百里汐望着那白布,远远地站住,脚下灌铅。 几人检查完后相互耳低语一阵,对众人道:“其伤口,确为昆仑鹤啼扇中暗藏的扇芯刀锋所创,一招致命。” 此话一出,殿内哗然动容,有人已按耐不住。 “请问二公子,是否当场,可还有他人。” “有家姐百里汐。” “她可会使这昆仑鹤啼扇?” “并不……”炎景旗摇摇头,旁人道,“昆仑鹤啼扇世间独有,仅此一把,不必多言了罢?” “这……这炎景生可还是人!” “炎暝山庄乃四大名门之一,斩灭妖魔,铲奸除恶,德高望重,声名远扬。炎庄主与安女侠昨夜横死,是不是该给我们道中人一个交代?炎公子走火入魔,弑杀亲父,连将他从小带大的孕妇都不放过,此乃魔火入心,六亲不认,理当诛之!哪里由得你们自己清理门户,还不快将他交出来,换世间一个公道?!” “不谈炎庄主,炎庄主手下那位姓安的女前辈当年也是一代女豪杰,一手金蛇鞭铲除多少恶霸,金蛇鞭法当年江湖里无人不晓,身手是多好的,我们门中不少弟子少年时都听闻过安前辈的事迹,不少人也被安前辈出手救过。安前辈虽然至今也退隐庄中不再过问江湖中事……听说怀上了身孕,这原本是多好的事儿……” 炎龙殿内面对如此多双眼睛,怒气有之,惊愕有之,悲愤有之,同情有之,炎景生有点力不从心,强作镇定说:“诸位大人,以兄长的为人,此事仍需进一步查探。” 旁边寂月宗代表乃当宗副宗主,道:“炎二公子,我们此次前来,正是来协助山庄处理此事,一是为这道中安宁,二是为横死之人安息,炎庄主与安前辈如今一死,日后影响是极大的。炎二公子如今想必很是伤心,二公子年纪轻轻,不知包庇的下场,若当真非炎大公子所做,更应让他站出来,以证清白,还是告诉大家炎公子在哪里吧。” “这……” “前两日炎家长子炎景生在镇魂馆内胡作非为,仗势欺人,害人性命,那道长的二弟子年纪轻轻死于非命,这些不知炎二公子可是晓得?“ 百里汐听罢心中一惊,那叫小六的镇魂馆二弟子死去了?他明明只是重伤而已,她瞧得清楚,绝不会致死的。 炎景旗思忖片刻,对众人抱拳道:“晚辈不才,诸位前辈所言甚是,兄长身在禁闭室,晚辈这便将他叫来。” 玉飞阁那边人咳嗽两声,道:“听闻当场也有不少目击者,二公子一并带来吧。” 炎景旗正是应下,突然一位下人闯入大殿,急急地行了个礼,对炎景旗道:“二少爷,不好了,大少爷不见了!” 炎景旗一惊,“你说什么,不见了?” “昨晚依二少爷的意思,那些在场撞见大少爷杀人……的下人们,也不见了!” …… 炎景生睁开眼的时候,阳光透过枫黄的树叶落下来,一晃一晃耀人眼。 入秋后,后山鸟鸣少了许多。 几乎是一眼,他就晓得这是后山桃花林,春天的时候会开满烂漫的烟粉桃花,百里汐很喜欢这里,还埋了一坛桃花酿在一棵丑得清奇的桃花树下。 炎景生坐起身,捏捏眉心,感觉到潮湿与腥气,便去看自己的手。 半手鲜血。 他站起来紫玉折扇从身上掉下来,落在枯叶上,扇里薄冰锋利的刀片一截一截露出扇沿,沾染的血迹也是明晃晃的。 他退了几步,被什么绊住,回头一看,竟是一具男性尸体,脖颈切出一道血淋淋的伤口,眼睛惊恐的睁大,炎景生识得这个人,平日打理山庄花草的园丁。 他慢慢抬眼,一路上尸体横七竖八,竟有十来具之多,倒在桃花木下,都是下人,伤口如出一辙。 嗡—— 琴弦之声如一支巨大尖锐的铁箭,破空入耳,直直贯穿他的大脑,少年捂住脑袋,身子晃了一晃。 无数的脚步声近了,一大群人从山头跑下来,望见这些尸体后惊骇不已,勃然大怒,抽出剑将他团团包围,却也不敢上前。 “炎景生,这些下人何错之有,你还是不是人!” 一位抱琴的男子出现在山头,头戴乌纱帽,眼角泪痣,正是玉飞阁派来的代表。他指尖在琴弦间轻轻一拨,半身血污的紫衫少年又捂住了脑袋。 大伙一拥而上将他摁住,七八把剑搁在他脖子上。 几位道中长老站在一边,“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炎景生硬邦邦地站着,眼眸与神情埋在血污和散发间,看不清晰,只有字句清楚吐出。 他说:“这所有的事,与其他炎家人无关。” 长老道:“带走,去无极殿。” 众人听罢,纷纷抽气,竟是要带去金袍祖师所在的无极殿。 一帮人架着炎景生离开,那玉飞阁的绿衣公子走到炎景旗身边,望着这位及冠不久的少年,是的,虽然长大,也只能称作是少年,他微微眯起眼眸,嗤笑道:“炎庄主若是晓得自己的儿子会变成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还不如出生时就将他杀了。” 炎景旗默默斜了对方一眼,没有说出一个字,复又看回自己的兄长身上。 他突然看到了什么,脸色微变,乌纱帽抱琴的男人还未出声,少年拔腿朝人群跑去,远远大喊:“——兄长!” 炎景生回头。 一把明晃晃的剑近在眼前,寒光雪白,直直刺向他心口。 那一瞬间仿佛很慢很慢,他眨了眼,便有人闪到他面前,乌黑的发丝在他眼前飘扬。 利器插入血肉身躯的声音,连他都听得见。 * 血汪汪地往嘴巴外面冒。 百里汐咬牙咝咝抽着气儿,晃了晃身子,好一会儿才艰难地低头,去看肚腹上插着的剑。 这模样丑炸了,她心想。 中年男人穿着粗布衣裳,瑟缩地松开手,连着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是安总管的夫君。 “不是我……”他的脸上布满泪痕,“不是我做的……是她、她自己自己跑出来的……!” 他哭了起来,“——大小姐您为什么要挡——炎景生连她肚子里的孩子都不放过啊!” 百里汐喘出一口满是腥甜的气,站不稳往下瘫,身后少年一把将她扶住,他的双手在抖,浑身上下都在抖。 他只能将她扶住,她血流的太快太多,她甚至不敢再碰触她身上其他地方,不敢再用一丝一毫的力。 “你们……” 脚底余地寸寸龟裂,锋利强烈的杀意如同千万把淬毒的铁箭从他周身炸开。炎景生一手抱住百里汐,一手抽出紫玉折扇,熊熊烈火在锐利的双眸深处掀起滚烫灼烈的滔天巨浪。 他抬眼的模样仿若恶鬼阎罗。 百里汐失去意识前,依稀听见了炎景生的低吼。 又看到昆仑鹤啼扇,扇芯隐藏的刀锋一格一格张开,冰冷锋利,白鹤悲鸣。 鹤扇一开,紫气东来。 这原本是很美好很华丽的意思吧,宛如朝阳,傲人耀眼。 为什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湛湛杀戮的模样。 朦胧里,血腥气浓郁得令人窒息。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无垢今年一百八十三岁。 无垢有个主子,主子穿得一身黑衣,吹得一首好听的笛曲。 主子喜欢笑,喜欢到处乱跑,喜欢捡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喜欢喝酒,当然主子近日玩游戏都未沾酒,无垢觉得待主子回去是要翻个十倍喝回来的。 无垢活了一百八十三年,也不晓得自己的主子心里在想什么,毕竟江湖人都不晓得主子心里在想什么。 譬如近日,主子捡了两个人回来。一男一女,年纪都挺小,还不够无垢指甲壳儿大。女的快死了,血浸透纱布与外裙,至于男的…… 无垢看了看他睁着的眼睛,觉得他不能算是活着。 无垢说:“您又捡奇怪的东西回来了。” 主子笑眯眯道:“现在全天下的名门正派都在追他们,此时不捡更待何时。” 一望无际的苍白里,面前的白骨歪着脑袋,脸上黑洞洞的窟窿看着她。 她知道这是在看她。 这具骷髅比她高,大抵是个男子的尸身,一根一根莹白的骨头被血红的披风遮住大半。 白骨对她伸出手,动作发出咔啦咔啦的响声,手上还有一颗骨头头颅。 那颗头颅啪地打开下颚,一只鲜红的蝴蝶从森森白里飞出来。 百里汐是被梦魇醒的,她能感觉到身子在冒汗,每一次呼吸,疼得她几乎再次晕过去。 她断断续续地喘气儿,咬着牙关望了一圈,普通简陋的农家小院房间,炕边有个面如白玉的女童端端正正坐着,浑身雪白,面无表情,活像一只木偶,见她醒了,起身离开了房间。 百里汐闭眼恍惚了一阵,昏昏沉沉,疼痛麻木而沉重。 再睁开眼,一位男子取代小女童坐的位置,他身穿黑袍,鬓发间一缕银白,腰间插着一只翠绿玉笛,缀下金色穗子。 竟是落音公子。 百里汐缓慢地眨了眨眼,嘴唇蠕动半晌,音节在撕裂般疼痛的喉咙里艰难滚动数个来回,才执拗地发出了声音,“……景……生……” “他在隔壁,眼睛没瞎,舌头还在,十根手指十根脚趾都好的。”男人从袖中抽出一把折扇,坐在椅子上扇了扇风,道,“汐姑娘下回清醒了,就能跟他说话了。” 他对她莞尔一笑,沉鱼落雁,缱绻动人。 百里汐沙哑地说:“见公子容颜,晚辈伤痛都变成小鸟飞走了。” 落音道:“瞧汐姑娘肚子里捅把剑,还能说上俏皮话儿,令在下刮目相看。” 百里汐提了提毫无血色的唇角,“多谢落音公子,我喉咙干哑,可否倒一杯水与我?” 落音笑了一笑,“汐姑娘到会指使人。”起身去倒茶。 折身的那一瞬间,女人从床榻上一蹦而起扑向他,敏捷如一只纤细的黑豹,以迅雷之势扣住他脖颈命脉,将他重重压倒在地上。 一把冰凉的短刀搁上男子的喉口。 女人跨坐在他腰上,头发披散,四肢冷汗,眸中极亮,如黎明漆夜的启星,她微微喘气儿,红色在她腰腹之间蔓延开来,染透白色寝衣。 男人四仰八叉躺在地上,他瞥了一眼那短刀,那竟是无垢随身携带的一把,平日收于袖中。 他原本慵懒的眼眸里透出几分惊讶,又仿佛是惊喜。 “汐姑娘,这是要恩将仇报?” 百里汐没有回答他,盯住他的脸,目光如另一把锋利的刀。 “——是你吧?” 她开口。 “破开镇魂馆八卦火龙锁,收走梼杌的人——是你吧。” 男子露出笑容。 “你根本不是‘落音公子’,你是谁?” 玉飞阁这一代‘落音’新上任,容颜确然不为人所知,若是有人打着幌子一时半会也难以被发觉。 他狭促地说:“汐姑娘何来之说?不能这般冤枉人罢。” “左手。” “镇魂馆封印的剑痕破口,乃左手使剑。而你恰恰把玉笛插在腰的左边。你发现我注意到这一点,所以当夜你在我面前吹笛故意用的是右手,可惜我住你隔壁远远看见你削竹笛时,用的也是左手。” 男子无辜道:“这番言论,似乎有点儿牵强?” “这确然不足以定论,可如镇魂馆所言,梼杌被放出却未曾有见闻和伤者,意为有高人将其收入囊中,想必驾驭灵兽恶鬼得心应手。” 她道:“连跟在身边的女童都为三尾白狐所化,公子就很是稀罕了。” 她伸出原本放在他胸前的手,打开,掌心多出不知从他身上何处摸出的一枚环形玉佩,玉佩乃一只麒麟兽弯曲成一个圆,首尾相接,纹路古老神秘,如某种年代悠久的咒文。 “灵枢学堂书卷《九州经注》中这玉佩出现一百遍。” 何况她重修一遍,两百遍。 南疆离笑宫中人人佩戴之物。 “魔道。” 她一字一句,牙齿咯咯作响,“从中作梗,散布谣言,把山暝山庄目击者十余人一并杀光嫁祸的——是不是你?” 女人伤口的血浸湿他的衣摆。 他看着她死灰一般的脸,眯着眸子,嘴角笑意汹涌。 “如果是,你会杀了我吗?”男人亲昵的语气像是在逗一只猫咪,全然不把脖子上的刀放在心上,“你当真杀过人吗,小女孩?” 她眼中骤然涌出狠厉,一刀插下去,毫不犹豫。 一道银光破空飞来,她反手一抡劈开,依旧盯着男子的脸,看也不看地将手中的短刀直直甩手射向房内空荡荡的一角—— 蹭。 短刀刀片将要钉在墙壁上时,被突兀出现的两根小小的手指夹住。 而停滞的刀锋,正对向女童的眉心。 无垢站在角落的阴翳里,默不作声将短刀收回怀中,面色如霜。 她慢慢走到一旁,把另一把一模一样被百里汐打偏的短刀拾起,抬起脸时,百里汐虽没了武器,两根手指却摁在男人的命脉上。 无垢瞳孔如针般尖细,杀气遮掩不住地逸散而出。 “你想让你的主子死吗,小狐狸?” 男子一脸“天啦噜大意啦”的神情,乖乖被她扣住命脉,百里汐望着无垢道:“回答我的问题。” 无垢微微蹙眉,面无表情道:“主子虽颇有闲情,但也懒,最不喜插手身外之事。” 她握紧短刀刚上前一步,正欲电光之间冲上一刀砍掉这女人脑袋,突然只听呜咽一声,百里汐竟一脑袋栽在男子身上,呼吸微微急促,身子抽动几下便不动了,血从嘴里溢出。 支撑不住,竟然就这般晕厥过去了。 无垢冷哼,平整的眉目流露出极大地不满,她还没下手呢。 黑衣男子坐起来,无奈笑了笑,一手把女人拎起来重新放到床上,捏了捏她的脉。 “她撑不过今晚了,你且放信号,叫凤紫烟来一趟。” 无垢眼睛睁得开了些,不再细细眯着了,冷嘲热讽道:“无垢觉她方才蹦跶得挺利索。” “无垢没听说过回光返照吗,凡人专属技能。” 女童单薄的语气有些嫉妒的味道,“能让凤紫烟给她瞧伤好大福气,主子对她甚是上心。” “这买卖一本万利,自然上心。” “请凤紫烟好贵。” “凤紫烟最是爱金子,可再多的金子,都带不回那宝贝。” 无垢不吭声了,秀致的鼻子里呼出两道气儿,男子伸手揉揉女童的脑袋,“好无垢,待凤紫烟将她从鬼门关带回来,我们就走,带你去吃好吃的。” 无垢又呼出两道气儿,折身离开房门放信号。 男子目送女童出门,复而回过头,俯下身。 “那只梼杌原本就是我的,名门正派堂而皇之在我不在时偷走,我来拿回属于我的东西,可有不妥?” “至于你的剑,我随地捡的。” 男人垂下的黑发扫过女人的布满冷汗的苍白面庞,细细地说,唇角一抹轻笑。 “小女孩,南柯才是我的名字,好好记住了。” 后来百里汐朦朦胧胧又有过几次意识,毕竟伤口在作疼,仿佛肠子都要烂在肚子里血流如注,也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暖流春风拂面在体内四肢流淌,那些痛楚便如云烟渐渐散去。 再清醒,身在一座破庙内,外面零星的雨水在屋檐上滴答。 雨停,她从干草上坐起来,刚一抬脸,就看见了炎景生。 他背靠门扉坐在那里,脸埋在阴翳中,静静地,好像一片角落里的旮旯黑影。 片刻的天光从残破的窗棂间落进来,露出他长满胡茬的下巴,极淡的腥甜一丝一缕飘散过来。 百里汐唤:“景生。” 话音刚落,庙外远远地响起人声,劈开树枝,踩过厚厚的草地。 “前面有个庙!” “进去看看。” 她仔细地一听,大约二十来人。 炎景生无声地站起来,紫玉折扇从袖间滑下,落到他掌心。 “他们追上了,”他低头对她说,“我去去就来。” 百里汐一轱辘从地上爬起来,拉住他的手,“你不必如此,山庄之事定有蹊跷,有人存心陷害于你……” 男人回过头,她这才看清他的脸,呆了一呆。 他好像老了十岁。 “没有人陷害我,汐。”他握住她的手将它挪开,轻轻说,“父亲是我杀的。” 外面喧闹的人声近了。 百里汐睫毛微颤,手脚冰凉,“那一夜书房里,发生了什么?” 炎景生没有回答她。 他走到门前,拔起插在门锁上的剑,剑上斑驳血迹,微微生锈,他瞥了一眼,然后打开了门。 喧哗叫骂伴随着刀光剑影铺天盖地,涌入布满灰尘的寺庙内。 寺庙重归平静时已经入夜,几点鸦鸣,炎景生随手扔掉染血的绣剑,从一个呻吟的追兵身上抽出一把来,背在背上。他转过头,看着不远处的女人。 她立在月光下,脚边横七竖八趴竟也倒下不少,手里提着抢来的弟子配剑,剑尖滴血。 炎景生说:“你不必如此。” 百里汐说:“没关系,我陪你。” 她也不晓得他们会不会死,也不晓得这可否算得上杀人。 既然来追杀我们,那已经做好被杀的打算了罢,她默默想着。 她从一个不知哪家正派弟子身上摸到求救信号筒,放到空中,然后对炎景生道:“我们快走吧。”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冬末,北方骤冷依旧,大雪纷纷扬扬落满了寒谷镇的道路与房屋,压弯了光秃秃的树枝。 客栈小二往外望了一眼,打了个哆嗦,抱紧自己,甩着抹布在饭堂里溜达,这气候里生意冷冷清清,住店的人少,吃饭的也少,都是些路过的江湖人,带着刀剑,吃肉喝酒,说些似乎遥远又生动离奇的江湖事。 颠来倒去不过那几样,这不,那桌坐了两位侠士,又开始说起来。 侠士甲道:“你看到没,这地儿崇山峻岭、大雪飘飘的,离中原多远啊,那通缉炎老鬼的告示都贴到这儿了。” 侠士乙答:“可不是,半年多了还没抓到么,那小子十七八岁就能单人收住麒麟鬼母,名头多大,你说说这多可怕的本事,好的不学偏偏走邪魔外道,不说他杀掉的正道人士,连自己的爹都杀,哪里还算是人,手上沾了多少咱们的血。” 此时,旁桌一人袅袅婷婷走过来,身披红袍,是位年轻的女子,两个侠士一看不禁愣住,心道:“这荒凉偏僻小城里头还有这等美人,真是长了见识。” 这美人道:“两位大哥说着‘炎老鬼’、‘炎老鬼’,听的怪吓人,这人长得真如恶鬼一样嘛?” “嗨呀,说是炎老鬼,其实不过一个道貌岸然心狠手辣的小白脸,衣冠禽兽,姑娘若是见了,决然不信。”侠士甲一拍大腿,将樽中酒一饮而尽。 “他以前意气风发的时候,多张扬,我就看那小子以后准出事儿。现在都没抓到,那几大家名门坐得住?这万一跑远了跑出玉门关,岂不是叫这狼心狗肺的厮逍遥快活?” “可怜那炎家少庄主,家中无妄血光之灾,父亲横死,兄长杀人发狂,姐姐不知死活,一个人苦苦支撑整个山庄,还得受外头的口舌,面对道上门派的指责与压力。我们这外人都晓得,炎家财大力大,万一垮了就是一大块肥肉,暗中不晓得多少人眼巴巴觊觎呢,他哪里扛得住?” 美人十分自然坐上这桌,听罢煞有介事道:“那这炎老鬼,确然是个道貌岸然、心狠手辣、衣冠禽兽的大坏蛋。” “可不是,到时候哥哥我保护你……唔?” 侠士甲双手把肚子一抱,脸色一阵青白,眼角抽搐。 侠士乙同上。 美人盈盈一笑,惊讶道:“哎呀,二位大哥可是不舒坦?茅房在后院。” 两人放下酒肉,争先恐后往后面冲。 百里汐笑够了,起身回到原先那桌,她对面坐着个瘦削男子,脸被斗篷皮草遮住一半。 百里汐掂了掂她手上的钱袋,也不晓得何时从那二位侠客身上摸来的,男子低声道:“我们不需这么多,此地寒冷偏僻,没有盘缠他们无法回到中原。” “我只拿了一个人的。”百里汐将钱袋收入怀中,“况且景生,你需要吃药。” “我没病。” “好,你没病。”她起身,去拉他的手,男人的手指粗糙而冰凉,“走啦,健康茁壮的炎景生少爷。” 雪下得紧,吹得人睁不开眼,两人最后择了雪山下一户猎户家投宿。 大雪封山,猎人手头正紧,见面前女子笑容甜美,给的钱又多,心中疑惑还是让他们住下。 美人身后有个高挑的男子,整个人阴森森的,说话时嗓子沙哑,她把他送进烤好火的房间,又出来给出一方帖子和银两,叫他去镇子里按方子抓药。 猎人在山里打猎游走时常跌打摔伤,药房的常客,多少懂得一点,一瞧处方,怔了一下,有些犹豫。美人笑道:“里头那人是我弟弟,我不会害死他的,他只是病的古怪,大哥放心去抓药罢。” 猎人抓药回来时,炎景生已经睡下了。 百里汐坐在炕旁边烤火,烤到一半炎景生坐起来,微微喘息,凹陷青黑的眼眶里,一对黑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 百里汐迎上他的目光,炎景生说:“我梦见我把你杀了。” 他说得很平静。 这次没摔东西,没大吼大叫,她觉得能好好说话的。 百里汐低下头,暖炉里的火光在眼前隐约地跳跃,回顾这大半年来的时光时,没有太多能说出口的东西。 炎暝山庄里她被捅一剑时候,炎景生怒极出手,抱着她一路杀下山,横尸遍野。 她隐约记得情急之下,炎景旗出剑将玉飞阁那奏琴的男子一拦,叫他快跑。 实则,炎景生再怎么也不会拖着她跑,一是累赘,二是对她伤势不利,他更会择一处将她安置,亦或者暗地里将她送回炎暝山庄,炎景旗会藏好照顾她。 可炎景生没有。 说明山庄里有些事情,她还不知道,她也不能回去。 她只知道,追来的人,一次比一次厉害。 炎景生快扛不住了。 有正道上的,也有其他来路的,目的不一。 能躲就躲,躲不开他一次又一次将紫玉扇打开,鹤鸣啼血。 有一次来了个正武盟刀客,叫刀见笑。是个十分威武的汉子,身穿虎皮衣,只有一只眼,如他名字一般扛一把长刀,刀上扣六枚铁环,挥舞起来哗哗发声,竟如笑声似的。 那时两人身上盘缠用尽,天底下的人到处都在找他们,街边贴满了通缉和告示,侠客名士随处可见,百里汐甚至不能进城里弄个包子,又饿又倦。 这一场打得很艰难,刀见笑用锁链将他们一绑,拖进城内,其他人士看见了大呼小叫,一时间竟引起不少人驻足围观。 就这样里三层外三层把伤痕累累的他们围得水泄不通,人们的表情可笑又惊奇,好像有盘瓜子儿摆在面前,他们就能翘着二郎腿,边磕边对他们指手画脚、侃侃而谈。 “不就是两个年轻人嘛,还炎老鬼,呿。” “旁边那女人是谁,他情人儿?” “是炎家那个百里姓的姐姐吧,呵,天晓得这对狗男女什么不干不净的关系。” “他那把扇子呢?扇子呢,刀见笑你又不用扇子,不如大家做个交易?” 上场杀敌铲奸除恶时没见到这些人,如今一个个冒出来,还说的挺多。 刀见笑绷着一张脸,“大家都是正道众人,只为除魔卫道,切莫说这些风凉话。” 炎景生挣不脱锁链,盯住这些人,如同一只野兽。 一个人大摇大摆走出来,似乎是正武盟的一员,一脚踩在炎景生脑袋上,使了使劲儿,炎景生咬着牙一声不吭,那人便哈哈大笑起来。 “这就是炎老鬼,啧,最后还不是在我正武盟杨辉的脚下!” “——” 笑闹中,炎景生蠕动咬破的嘴唇,一个音一个音,终于完成了血滴召唤的法咒。 昆仑鹤啼扇从刀见笑的怀中自行飞出,刀锋窜出,切断锁链,他握住鹤啼扇第一件事,是挥扇切断了方才那人的双腿。杨辉的身躯在地上翻滚,血流如注。 他们跑了很远,到一座深山中才停下来,生了篝火,百里汐下水抓了鱼烤了吃。 “景生。“ “嗯。”他在河边清洗扇子和染血的双手。 “我问你两句话,你回答我后,我不会再问。” “你说。” “那你和炎伯伯那一夜,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她是脑袋多灵光的一个女孩子,想出稀奇古怪的点子,调笑那些刻板严肃的小少年,会说好听的话。 她隐隐猜到了什么,明明他比任何人都热爱自己的家族。 “景生,你没有必要去承担炎家所有的不好。炎家——出了什么事?” 炎景生没有回答。 末了,他道:“第二个问题。” 百里汐低头把火堆戳弄得旺些,黑夜里,点点火星如浮光,“一直以来,你有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景生你在想什么呢,她从来没有去问。 她只是想陪在他身边,保护他。 炎景生抬头注视她,火光照进他眼睛里,她却看不见任何光亮。 “南疆很美,天蓝草绿,”他缥缈地说,“我带你去看看罢,那里谁都不认识你和我。” 屋外暴雪呼啸,房屋吱呀地响。 火炉烫到她的指尖,她回过神,把毯子拢了拢。 她抬起脸对床上的男人说:“我呢,也会做恶梦。” “我总是会梦见一具白骨,它是活的,穿着红色的衣裳——像我身上的这件,走到我面前,它明明什么也没做,可我就是心里害怕,怕它手上的那颗头颅,怕它对我笑,我时常想,那是谁呢。” 炎景生说:“你把它当成我。” 她愣了愣。 “你把它当成我,就不会害怕了。” “好。” 半夜病情发作,他在床上声嘶力竭。 百里汐一如既往依他的意思,将他手脚绑住,她早早在煎药,时辰刚好。 门扉被叩响,“姑娘,开水送来了。” 百里汐走上前打开门,猎人双手捧着一盆热气腾腾的开水,白气在烛光下散开,她端过水盆,即刻往猎人身后泼去。 同时一手捏住猎人的脖子,扳过来,剑抵在他喉口。 平地一道冰墙拔地而起,将那泼出去的滚烫沸水如数挡下,滋啦滋啦化开白烟。百里汐将猎人喉口抵紧了,笑道:“堂堂寂月宗,连无辜性命都不管了吗?” 脖颈出现一道血线,猎人抖如筛糠,黑暗中,一名白衣青莲纹的剑士缓缓现出身形,走到门前,温润如水的眉目此时微冷。 “百里姑娘,好久不见。” 寂明曦对她作了礼。 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五章 这么久,百里汐第一遇见寂月宗派出有点头脸的人来,“外头风雪该不会是你操纵的吧?不放我们走,我会杀了他。” 猎人一个大汉被她挟持,顾不上形象,连连向寂明曦求饶。 寂明曦道:“纵然你杀了这人,炎景生我们也会带走。” “好,那你试试。” “……” “百里姑娘,”寂明曦叹息,“这一切种种皆与你无关,再则炎景生也是你的仇人,何必如此抛弃一切袒护?”他摇摇首,“你身为炎暝山庄女弟子,天道法明都不懂得吗?” 身后床榻上炎景生的动静小了,百里汐头也不回道:“把药喝了。” 男人自行解开手脚的绳子,坐在床边,双手搭在膝盖上,“寂公子,你好。” 寂明曦是事发之后第一次见到炎景生,微微吃惊。在他眼里,炎景生原本是个耀眼的人,如烈日一般直接、灼烈、骄傲。 江湖谣传千般变化,最起码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炎公子,如若可以,我并不想交手。” 炎景生依旧端端坐着,一字一句清楚低黯地问:“你觉能胜过我?” “单凭我一人对你,些许几分难度,但我毕竟不会一人。” 百里汐心中咯噔一响。 轰—— 剑阵从头顶瞬息砸下。 千百把银光剑影如九天银河从空中流泻倾倒,噼噼啪啪密密麻麻落下,瞬间将小屋打成马蜂窝。 炎景生出扇,紫光嗤啦划出轨迹,崩开大把银剑,琳琅砸在雪地里,化为白烟随风化去。 烟尘雪雾之中百里汐跳到屋外,踩上雪地,外头风雪依旧喧嚣,吹得她脸颊生冷作疼,一抬头竟见猎人已在寂明曦手上,他道:“往镇里跑。” 猎人连忙点头,屁滚尿流地跑远了。 百里汐也拉着炎景生向外跑。 剩余的剑群拔地而起,如流窜涌动的星海河流,又如嘶叫飞翔的白鸦追逐而来,在纷飞的雪花里呼啸。百里汐只感觉苍白色雷火紧随她奔跑的步伐炸开,黑夜与风雪交织中,一道白色身影凌厉闪过。 有一个人出现在雪原上,白衣黑发,手提长剑,白雪隐约照亮他脸上的银色面具,仿若魍魉。 百里汐来不及做出反应,炎景生停下脚步,冰碴结在他衣领和发丝间,他看了看面具男子,嘴角扯出一个笑,松开了百里汐的手,一边走,手中的昆仑鹤啼扇寸寸展开,扇中白鹤紫气萦绕呼之欲出。 寂流辉未说出一个字,“白夜”径直出鞘。 生死一线。 百里汐看不清晰,只见炎景生背影消失在风雪里,她奋力地想向前走去,刚往上一步却发现迈不开脚,低头一看,脚下生冰,竟将她冻住了。 她睁大了眼睛。 “寂明曦!” 她牙齿咯咯作响,黑发被吹得翻飞,在吼叫一般的寒冷风雪中,百里汐瞪着炎景生离开的方向,浑身颤抖地大喊。 “寂明曦——!” 她恨不得剁掉这条结冰的腿。 不过多久,雪停了,天空辽阔无垢,月光皎洁明亮。 雪原空荡荡的。 脚上的冰坨啪地咧开。 “百里姑娘。” 百里汐冻得浑身僵硬,惨笑地盯住出现在面前的男人,“你还在这里作甚,比起你那来无影去无踪的师弟,我是不是还要感谢你露了个脸?” 寂明曦眼中虑色,“受人之托,确保你无碍。” “百里姑娘,这座城镇里藏有正武盟一处分舵,再则寒谷镇城内外已被道中人士包围,切莫做多余动作为好。” “一切到此为止,已经结束了。” 百里汐听不进任何话,“无需你惺惺作态,景生在哪里?” 寂明曦沉默了一下“炎公子被师弟带走了。” “……你们要将他如何?” 寂明曦道:“寂月宗出面,不过捉拿炎公子交于以正武盟为首的群英会联盟,之后如何,寂月宗不再干涉,我们这就告辞了。” 面前女人的脸庞突然失去颜色。 “正武盟……谁带头?” “当然是刀见笑前辈。” 她猛地推开寂明曦,朝寒谷城镇中心跌跌撞撞狂奔而去。 * 百里汐直到现在才发现,她一直都没有哭。 可她自己都不晓得为何没有,她觉她理应哭出来一些,可就是有什么东西,如鲠在喉,将她的心口堵的严严实实,她睁着眼睛一阵阵发涩,面对炎景生的时候,说不出任何话来。 那些活泼的、明媚的过往,她竟然未曾心生一星半点的怀念与伤悲。 那些血腥的、痛楚的、疲于奔命的颠沛流亡,她也未曾有一丝半分怨恨与难受。 所以她看见炎景生少了一条手臂时,她只是跪在牢前,脑内空白一片,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花了很久,才开始呜咽,泪流满面。 炎景生躺在牢里,断口依旧淌血,汗水淋漓里微微睁着眼,黯淡的眼珠动也不动地望着她。 刀见笑站在她身边。 他道:“原本刀某只是奉命行事,行正道,并未与炎老鬼有何切身瓜葛,可炎老鬼数月前断刘辉双腿。杨辉为我故友,我刀见笑有一说一,睚眦必报,并不是心胸宽广的堂正汉子,昔日友人前程尽毁,刀某要他一条手臂,拿去喂狗,已是尽力仁慈。” 她泣不成声,脊背深深地弯下去,将她曾经嬉笑怒骂没心没肺的少女光阴捂在怀中。 那个被家人保护的我啊。 身体深处有个地方开了闸,她仿佛直到现在才看清分崩离析满目疮痍的现实,直到现在她才明白过来,她永远回不到过去,她摸着自己的胸口,腐烂溃疡,隐隐绵长地痛。 她伸出手去,究竟能触摸到什么呢。 刀见笑站在正武盟分舵的铁牢前,看着女人的身躯,如一朵曲折的花。 她哭了一阵,便慢慢直起身子,手从心口上放下时,掌心多出一颗火雷。 刀见笑大惊:“不好!” 轰鸣灼目的爆炸中百里汐手指在空中画出法决,对向刀见笑,“日月伏魔,乾坤借法!” 她干掉就近兵卫,一手架起炎景生过关斩将,一手紧紧握着剑,破出重围冲杀,疯了一般。 刀见笑刚挡下一招,硝烟散去,女人已不见踪影,下属提脚就要去追,刀见笑沉吟道:“不慌。” “大人?” “镇中已被包围,炎老鬼重伤,他们跑不了。” 百里汐一路将守卫砍得七零八落,落在身上的伤口好似没有知觉,气喘吁吁跳出分舵来到镇上,远远见寒谷镇大门把守一大帮人士,又翻身躲进巷子里,将炎景生放下来。 她在巷口两边望去,镇中刀客修士闻见风声,正四处查探。 炎景生一手捂住受伤的肩,呼吸微微急促。 百里汐将随身携带的所有药粉一股脑洒在他的断臂伤口上,撕破袖子囫囵裹上几层,然而血迅速浸透布料,淅淅沥沥滴下来。 止不住。 这样下去会没命,她紧紧咬著嘴唇, 炎景生吸上几口气,看了一眼她,低低说:“烧了它。” 他在身边雪地里随便扒拉出一截被冰雪掩埋的树枝,塞进嘴里,牙关紧紧咬住。 百里汐只踟蹰片刻,便用燃火符点出一簇火焰。 “别怕。”他说。 整个过程弥漫着血肉焦糊的难言气息。 她记得小时候炎景生舞剑,很受庄里师妹们喜欢,都觉他舞剑甚是帅气好看,他御剑时招招手,剑光呼啸在他脚下停留,极稳的,能再带一个人。所以她一直蹭他的顺风车,天天说好话,他也哼哼地受用,导致她御剑技术一直很差。 只是那个阳光下意气风发的英气男孩儿,现在再也握不了剑了。 燃火符燃尽后,百里汐赶紧包扎住。炎景生吐出满口木渣,仰着头靠在墙壁上,额头青筋高高凸起。 她跪在地上,双手摊开在地上颤抖,出神地看着滴落在地上的血,融进雪里,仿佛是雪流出的泪。 一只冰冷的手在她脸上轻轻抚了抚,手指擦过她先前的泪痕与厮杀时沾染的血迹,炎景生慢慢把手放下来,用极致痛楚后的沙哑的嗓子说:“对不住。” 百里汐说:“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见你对我说。你这个人,总是骂我。” 他虚弱而恍惚地笑了,“是吗。” 百里汐又道:“能跑不?” “能。” “那待会儿,我去引开他们,你义无反顾往镇口冲,不要回头,等你跑远了我在想办法溜掉。” 炎景旗微微抬了下眸子,眼里透出一丝甚是灼烈的光。 他说:“你敢。” 百里汐说:“你不听话,我现在就冲出去,看谁气死谁。” 炎景旗苍白的脸青得厉害,百里汐忽而听到靠近的脚步声,小心翼翼。她蓦地回首,欺身而上一剑架去,那人被狠狠摁在巷子的墙壁上,帽子滑下来。 百里汐不禁一惊,“寂淑仪?” 女人发髻微散,她见剑身压着自个儿白玉似的脖子,只得勉强笑了笑,眉心一点朱砂在寒气重鲜亮,“汐姑娘。” 百里汐手上的剑松了须臾,又重新架紧了,蹙眉冷声道:“你来干这儿什么?” “我说我游历至此你愿意相信吗?”寂淑仪黑白分明的素净眸子注视她,百里汐还未回答,搜寻队的人声近至巷口,将要走进来。 百里汐咬住牙,寂淑仪连忙轻声道:“挟持我。” 她笃定地重复一遍,“汐姑娘,赶快挟持我。” 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初春,风依旧凛冽透骨,冰雪渐化,马车隆隆。 马车内寂淑仪哈一口白气,撩开车帘瞅了瞅,对百里汐道:“再走个四五日,就快到玉门关了。” 车厢摇晃,百里汐看着她的眼睛,应了一声。 “出关后,暂且不要回来了。” 百里汐过了一会儿,才说:“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嗯?”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寒谷镇,你又为什么帮我们?” 寂淑仪目光落在百里汐搭住剑鞘的指尖,“你还是不相信我。” “你没有协助我们的理由。” 那天前夜下了慢慢的风雪,日出之时,阳光擦过连绵山谷,落到寒谷小镇屋檐与枝桠间, 百里汐拿剑压着寂淑仪走向寒谷镇出口时,在场所有人大吃一惊。 他们纷纷亮出武器,严阵以待。 “那是……寂淑仪?” 众人哗然,面色又惊又怒。 “这、这,寂姑娘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刀见笑站在前面,沉着脸。 “寂姑娘是谁?” “寂姑娘可是暮云真人的……” 刀见笑大声道:“百里汐,你好好看清楚,你身后的炎老鬼才是你的仇人,他杀你养父,杀安女侠,杀炎暝山庄数十口无辜性命!一路上多少人来找你们的兄弟同伴们都被杀了!” 炎景生面无表情。 ——“他早已不是你的弟弟,他已经走火入魔沦为魔道!” 魔道么。 那曾经是多么遥远的名字啊。 百里汐眼里划过一线光,只是道:“备一辆马车。” 寂淑仪在她剑下,众人忌惮,再则炎景生于她身后杀气凛凛,仅剩的一只手上握着昆仑鹤啼扇,隐约鹤啼之声。 坐上马车毫不停歇地翻过一座山,百里汐这才松了剑,手心满是冷汗,寂淑仪道:“你去驾车,我看一下炎公子的伤。” 百里汐没动。 寂淑仪声音柔柔的,“汐姑娘觉得我能打过炎公子?怎突然就迷糊了呢。” 她这才撩开车帘,马车在山道见飞驰。不过一会儿寂淑仪探出头来道:“他需要看大夫。” 又翻过一座山,就近去了村庄,等将炎景生安顿好,已经又来到夜晚。 大夫是个很啰嗦的老爷爷,吧啦吧啦讲了很多话,百里汐问他抓了药,在屋外慢慢煎药,煎到一半寂淑仪走过来,自然而然拿过她手上的扇子,“你去看炎公子。” 等百里汐走到床边的茶几坐下时,才发觉寂淑仪和寂明曦是有点儿像的,说话柔柔稳稳,却莫名叫人不好拒绝。 守着炎景生,不一会儿竟趴着睡着了,不知几时又突然惊醒过来,直邦邦挺着发凉的脊背,心砰砰跳动着,一阵一阵冒虚汗。 寂淑仪也坐在床边,见她如此,给她倒了一杯茶,百里汐眼睛睁得大大的,长长的睫毛如夜里战栗不安的蝶,还未从梦境中完全走出。 寂淑仪道:“你去睡吧,我在这里。” 百里汐又没动。 女人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替她分析:“我如果要走,早就走了,如今我在屋里,就算江湖中的人追过来,也不好贸然行动;即便他们冲进来,炎公子也会迅速地把刀架在我脖子上的,所以,你去睡吧。” 她说:“你垮了,谁来守护炎公子?” 那晚百里汐睡得很沉,那些担心受怕、惶恐不安的心绪,没有钻进她心里来。 翌日又是赶路,离寒谷镇越远越好。 冰雪在山脚下浅浅化开,露出嫩绿细微的草木豆芽,百里汐如今想来,寂淑仪竟然就这么跟着了。 她为什么要帮他们,百里汐不明白。 “你这样做,是与江湖正道作对。” “理由吗?” 这三个字在寂淑仪唇齿间轻轻逗留,她低头想了一想,才抬起脸笑了。 这个女人笑起来总是很干净的,清清澈澈,温润美丽。 “我认识一个人,他之于我,就像炎公子之于你。只不过那个孩子在我认识他之前,过得并不好,甚至可以称作是既悲惨,又可怕。” “那是怎样的光阴呢,我大概永远不会懂。” “我多么希望能成为这个孩子的太阳,可惜我并不是。人活在世上,总是会被一些东西束缚住,有的无可奈何,有的心甘情愿,譬如我曾经的夫君,譬如小石头,譬如人间正道,譬如善恶对错。” 寂淑仪凝视百里汐的脸,温柔地说:“——你能成为他的光芒吗?” 百里汐微微皱眉:“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寂淑仪笑而不言。 半日后途径一座驿站,寂淑仪拿着信号筒下车。黄昏斜斜拉下树木与停鸟的影子,山边天幕涂上暗红色的暮霭,百里汐简单与她道了别,又回到车上。 如此行了数日,眼见玉门关,关口有寥寥商人旅者,穿着关外异族的衣裳,鲜艳明亮,牵着骆驼小憩。还有两位波斯族人,金发碧眼倒很是稀罕,留着浓密的胡子,见到百里汐与炎景生笑着点点头,推销手上的瑰丽宝石与金色戒指。 百里汐站在关外的土地上,面前是一望无际的广褒沙漠,天空辽阔深远,她知道从这里开始,绿洲湖水,白云金山,那一个个神秘而奇异的精致国度,她都会逐一遇见。 长河落日圆,大漠孤烟直。 干燥的微风吹过,夹杂点点砂粒,她眯了眯眼。 到了。 终于来到这里。 她转过头去看炎景生,男人半身披着斗篷,长长的发丝一缕一缕搭在脸庞上,他站在原地注视她半晌,才缓缓走上前去。 “景生,这里的夜晚,会有很多星星吧。” “对。” “是不是整条银河都能看见呢?” “是啊。” “听说那边的国家,果子特别甜。” “是啊。” “能住习惯就好啦,这些异族男子说不定生的还比中原人俊俏呢。” “汐。” 她回过头,炎景生对她扬起一抹苍凉笑容。 一根极细的针扎入她后颈。 百里汐捂住后颈,惊愕地退上几步,双腿发软跪在地上,手指深深嵌入黄沙。 “你……” 她眼前模糊得不可思议。 见百里汐强撑着身子漂浮不定地摇晃,炎景生走到她身边单膝跪下,一手摁住她的脑袋勾进自己怀里。 啊啊。 血腥的味道,中药的味道,她熟悉的味道。 炎景生轻轻抱着她的肩,他的手冰凉冰凉的,凉到她心底去,彻骨的寒,冷得她每一寸肌肤都在微微战栗。 他仰起脸悠悠望向天空。 “景旗是我亲弟弟。” “他还守在炎暝山庄,我怎么可以让他独自一人面对一切?” 百里汐有气无力抓住他的衣袖,挣扎想抓紧,她太恨了,太恨这样的感觉,心中明明气急怒极,却做不了任何事情,这简直逼疯她,“不要傻,景生,你不要傻……” 她是为什么。 她是为了什么而来到这里。 “对不起姐姐,我不能陪你看星星了。” * 夜,炎暝山庄。 今夜无月凉如水,繁星如歌。 空气爽朗的没有一丝云絮,炎暝山庄的山群陡峰在黑夜中勾勒出巍峨壮丽的轮廓,山峰间仙火浮灯映照楼阁大殿金碧锦绣,又好似将万千星辰汇聚于山巅,熠熠生辉。 炎景旗送走几大门主,在书阁中阅完书信要务,这才歇下,揉了揉眉心,极是困倦。 “少庄主大人。” 茶香飘进书阁,一位鹅黄裙衫的侍女端上一盏热茶到案前,软声道:“已入子时,少庄主大人快就寝罢,这剩下的,明日再看也不迟。” “金烛,你不晓得,”炎景旗笑了笑,“山庄今非昔比,事物繁杂,需要做的太多,好不容易步上正轨,切不可大意偷懒了去。” “好的呀,金烛晓得啦。要不是少庄主您日夜操劳,炎暝山庄一夜败落,哪里能重塑去年容光?我听说山庄里的下人呀,其他门派那些人呀,都说少庄主您年轻有为,审时度势,稳重勤勉,日后定是能成大事的人呢。炎暝山庄在少庄主手下,一定比炎老庄主还在时更繁盛。” 炎景旗接过茶,无奈笑道:“就你嘴皮子油滑,父亲所作所为,我能企及一二分就已满足。” 金烛是年初从江南分舵过来的侍女,以前也服侍过炎景旗,容貌生的不错,心中惦记能攀上这位年轻家主,趁机多说些好话,朝炎景旗靠近了些,媚眼如丝,甜腻道:“所以说嘛,炎老庄主向来偏袒于您也是眼光高远,只要自己的孩子出色,母亲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 男子饮茶的手微微一滞。 不知为金烛错觉,身旁这位向来温和恭谦的清秀男子,眉目冷下一分,单单这一分,叫她没来由地心悸。 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七章 金烛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于是她亡羊补牢再凑近些,女子的唇齿软香在他脸颊旁散发,“少庄主,您真的该歇息了……” “你先去吧。” 金烛眨眨眼睛,看来今夜是不行的,也不多纠缠,毕竟她晓得手段,起身作个礼便要离去,走到门前时炎景旗在后面叫住她。 “挂了三日,这天下世人,正道修士也该看够、看清了,叫人把它撤下来罢。” 金烛回身应道:“少庄主说的是炎老鬼的人头?金烛这就去办。” 金烛心道:“幸而这炎老鬼半路上被抓回来,当即砍了脑袋挂在炎暝山庄大门口,以正门风,昭告天下。少庄主如此对自己的兄长,深明大义,那些名门正派大家大户们也不好对山庄再过多指责和质疑了。要不是这样,我从那江南分舵调到这边来,每日还不是和本庄的人一样受旁人白眼,买个菜都不得消停,不知该过得多辛苦!” 不过多时,金烛又叩响了书阁的房门,面色几分古怪,“打扰了少庄主。” 炎景旗道:“不是许你去歇息了么,如何?” 金烛屈了屈身,心里头有点儿害怕,“回炎庄主,门口炎老鬼的人头……不见了。” 该不会是闹鬼吧? 男子目光闪烁,他静了须臾,道:“你先下去吧,此事莫再告诉其它庄中人,自行回房。” “是。” 夜里的风吹过山间的树木,婆娑的树影扬起层层叠叠的涛声,又吹过回廊与打开的窗阁,竹帘卷起,带来春日夜里的浅浅花香。 房内未点灯,倒是点了一盏静香,袅袅清淡的香气如雨后池塘莲花,星光点点微亮。 炎景旗在茶几旁静默地坐着,他本是瘦,坐的很直,身着炎暝山庄门主的锦衣华袍,衣摆上百鸟朝凤的刺绣熠熠闪光。 听闻风声,他缓缓抬眼。 “师姐。” 女人足尖点地,落到屋里,如一只透明的蝶。 炎景旗借着模糊的星光,远远端详着,然后平静发出了声音。 “师姐,你的衣带歪了,头发也散了。 “师姐,到家了就先梳洗一下吧。” “师姐你的佩剑又不在了吗,一路上没人找你麻烦吗?” 他细细地说,翻开红豆叶釉纹茶杯,倒满一杯茶,搁在茶几上。 “师姐好快,一路都没喝一口水吧。” 他把茶杯推了推,低下头,“先喝一口水吧。” “真相。” 两个字从女人唇齿间轻轻吐出。炎景旗看不见女人的表情,只有她如星的双眸,万籁俱寂。 “景旗,告诉我真相。” 她站在那里,没有任何动作。 炎景旗垂眸想了想,弯出一个悲伤的微笑来,“我不知师姐在说什……” “炎景旗!” 她低喝一声。 炎景旗半晌没说话,百里汐屏息注视他。 最后他说:“你真的要知道吗,兄长唯独不想让你晓得。” 他等了一等,见百里汐不言,便走到房间一角的书柜中拿出一个信封。信封鼓鼓的,很厚,他把当着她的面书信拆开,里面有无数张人画儿,画在薄薄的信纸上,微微泛黄。最上头还有一张信纸,密密写着字儿,细细看去,上面一个个都是人名。 画上的都是女孩儿,不过总角之年。 “你们走后,我发现了一处地下密室,在后山的桃花林下面,无论用什么办法我都打不开它。” “兄长回来后,我从他身上拿到了钥匙,打开了炎暝山庄这个不为人知的地下密室。”他从怀中摸出一枚铜制钥匙,钥匙把儿是一个跳舞的小人,又似一只小鬼,嘴角咧得很开,格外罕见,“这枚钥匙我曾经在父亲身上见过,这原本该一直在父亲手上的。” “我打开了密室大门,你晓得我看到了什么吗……密室一地污秽,弥漫着腐臭的味道,尸骨新旧近百,层层叠叠堆在一起,我带人下来检查,都是稚嫩不知世事的幼女,是的,就是名单上这些女孩儿。” “她们身上……皆有曾被强媾痕迹。” 百里汐静止了呼吸。 炎景旗重新坐下,颓然低下头,“师姐,你真的了解父亲吗?你有未有想过,父亲为何一直没有再娶?”仿佛回忆当时密室里肮脏不堪场面,他有些失控地喃喃,“他……他在我们面前是德高望重、威严身正藏一世功名,那他私底下又有、又有什么样的特殊癖好呢……?” 炎景旗给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缓了缓,才继续艰难地说话:“炎暝山庄名门世家,无数凡人妄图能攀上其名,修道飞天,炎家庞大分舵众多,一年里也要收不少弟子,红尘入门的修道弟子需斩断凡根,父母亲人皆不再过问,有小女孩消失了,也不会有人晓得。” 他抬脸去看掩埋在夜色中的女人,有些声嘶力竭。 “师姐,兄长比谁、比任何人都要甚爱父亲和炎氏家族,他容不得炎氏有半点污名与瑕疵啊!这样的事情,总有一天会败露出去,那时候炎暝山庄如何存于这世上?兄长自打出生起力量不同寻常,后日又在妖魔巢穴中来往,难免被魔气暗暗侵扰心智,你觉他会如何做?” “最起码、最起码不能连累到师姐,兄长好不容易将你送到南疆,炎暝山庄处于风口浪尖,为何你还要回来?” 炎景旗挤出难看的笑容:“那日后山,我让你们快跑——你们为何还要回来?” 深夜里的风越发凉了,掀起帘纱,窗外的山影浮动如同漆黑的虚幻。她从头到脚都是刺骨冰寒的,心浸在冰窖里,皱缩一下,跳动一分,皆是奢侈。 过了很久,她才开口: “所以,那一夜书房里他发现了炎伯伯的秘密,怒火攻心,自己失心入魔,杀了炎伯伯?” 所以,他把钥匙从炎羽骅身上摸走,带到自己身上,叫世人认为那无端受辱横死的幼女们乃他一手所为? 炎景生自小修为身手异于常人,被称出世奇才,这份才能究竟是天赋异禀,还是后日取得,这些都无从知晓。 他打算承担他父亲身上的罪孽,让炎羽骅光辉正直的盛名形象永留众人心中? 世上为何会有这样的人。 世上为何会有这样的人。 炎景旗眼角微微抽搐,似乎支撑不住,重重叹了一声,闭上眼,不忍再说下去,“……一百多个女童啊,师姐!” 好像有一把长长的戈矛,精铁制成,锐利冰冷,从她头顶狠狠插//进她身体,贯入她脚底,鲜血在她体内沸腾淌开,她浑身骤然剧痛,却动弹不得,只得哆哆嗦嗦地站在原地。 她张着嘴巴,瞳孔震颤,眼泪流下来。 “是我叫人杀了兄长,我不动手,那些世家都会动手,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他捂住脸,“景旗晓得,兄长在师姐心里是放在心尖尖的,师姐若是气,若是恨……就打景旗罢!” 他一把站起来,走到百里汐面前。 炎景生有一张下巴尖尖的脸,长成男人也是白白净净又清秀,眼角上挑,好看得招人喜欢,如今他红着眼眶喘气儿,全然失态的模样,他低低说:“可求师姐莫打死景旗……景旗,景旗答应了兄长要把炎家好好撑住!” 百里汐挣扎了许久,终于哭出了声音。 她哭声断断续续的,上气不接下气像个年幼的小孩儿,她一边哭,手一边伸向炎景旗。 炎景旗紧紧抿住唇,百里汐摸摸他的脸,又摸摸他的眼眸,他的睫毛也很长,漂漂亮亮,像个女孩子。 像炎景生。 她哭着说:“你不晓得,即便是你身上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也会不顾一切去保护你,你也是我的弟弟啊。” “师姐……” “可真的是这样吗?” “……师姐?” “景旗,真的是这样吗,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感受到极细的一丝凌厉,炎景旗长长的睫毛微微一颤,他后退了一步,百里汐便摸了空。 她没发现似的,指尖微微蜷缩,眼泪依旧往下掉。 “我啊,这一年来都没有明白自己是怎么想的,我连自己究竟是不是相信景生这样简单的事情都没有想过,我的身体擅自做出了决定,我阻止不了,路上发生了多少血腥又令人难过的事情,可我就是停不下来,景生面前出现了要杀他的人,我就想冲到他前面去,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只知道两件事,一则,我想让他好好活着……” “二则,景生一直非常的清醒。” 她这句话说得清清楚楚,星光隐约描摹她沾染泪水的面庞,晶莹的泪花儿仿佛虚幻,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口。 “南海琉球有一门以汲取幼女精元来增益功力的心法,名为《莲阳古法》,需每隔十日丑时在屋内点燃一枚莲阳香丹,交//媾一名幼女修炼增精,因幼女纯粹干净,灵气内力不会显露一丝端倪。” 她的声音不再彷徨,一字一句卷含轻微的哭腔。 “《莲阳古法》稀世难寻,只有琉球国莲阳教历代圣女持有,十五年前东海血战,不仅百里氏一族尽灭,莲阳教成员已在那场战争中死伤大半,无东山再起迹象,当年圣女不知所踪。” 她看进面前清秀男子的眼底。 “景旗,我记得你的母亲,是琉球国女子吧。” 黑夜死寂,连风声都消弭无踪。 香,静静地燃着。 炎景旗歪歪素白的脸,眼睛依旧红彤彤的,分外水亮,他莫名地问:“师姐,你想说什么?” “依你所言,由幼女尸骨数量来判,乃二至三年前开始修炼,景旗,不正是你来到这里的不久后?” 百里汐直勾勾地盯着他,“景生从未迷失过,当时走火入魔的——是炎伯伯对么。” 是你吗。 她伸出手,一把短刃从袖中滑出,直指他的胸膛。 “——炎景旗,是你撺掇炎伯伯修炼《莲阳古法》的罢。” 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 屋外点点星光,夜半铜漏仿佛冻结了滴答光阴。 屋内灰暗,女人手中的短刃晃出雪白残忍的光线。 她刚哭过,鼻子红红的,布满灰尘的脸颊却是苍白的,像一朵被暴风雷雨劈打的芙蓉,只有眼睛极亮,如同死寂漆黑中一线宁静启明。 炎景旗先是看她一阵,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过了会儿才摇摇头:“是我确然下令杀了兄长,可师姐你太过伤心,有了胡瞎这般心思,这让我很难过。”他低声说,“你怎么能这样想我呢?” “炎伯伯死去的那晚,目击听闻者数十人也是被你杀的吧,然后和景生一并放到后山,放消息与各大世家,让他们清早出现当场撞见那一幕。” 炎景旗脸上没有一丝恼怒,只是轻声辩解道:“师姐,那些人的伤口皆是昆仑扇所为啊,那些下人与我朝夕相处,他们死了,我心里也是不好受的。” “你既然能劝服炎伯伯接触旁门左道,教他暗地里教授你昆仑鹤啼扇的功法也不足奇怪。”百里汐定定注视面前男子的脸,仿佛企图从他神色间瞧出蛛丝马迹,“景旗,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谋划的呢,两年前,三年前,亦或更早?” 多么滴水不漏的计划啊。 赢得炎羽骅偏袒喜爱,教他倾囊相授,再借炎景生之手将他除掉。 炎景生是多么直接的人,一眼就能被看透,发现自己父亲犯下的杀业与不可挽回的堕魔,出手将自己的父亲弑杀。 他一定会这么做,为了父亲,为了炎氏,炎景旗知道。 炎景生确实杀了炎羽骅,这是不争的事实,不可推翻,之后连带发生的一切,自然而然,不可阻挠,将现实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自己的手上,一滴血都没沾过。 “为什么是你,”百里汐闭上眼,身子与呼吸再也支撑不住,她不停咽着喉咙,压制着翻涌上来的颤抖与抽吸,陡然提高声音,“为什么偏偏是你!” 为什么偏偏是炎景生最放不下的你。 她握紧手中的短刃,脸颊苍百,压抑而无措地喊着。 “——他是你哥哥啊!——宁愿蒙受平白的罪孽自己回家赴死,也不愿看到你受到一点委屈的哥哥啊!” 这世上还有没有人为炎景生的死感到悲伤与不甘? 还有没有人记得炎景生为这天下苍生、为炎暝山庄所留下的血与痛,所付出的一切? 他那么好的一个人,一生都在斩妖除魔,保护大家,一生都在努力将炎暝山庄发扬光大,为什么这一生会如此短,短得她还没懂事,还没真正长大。 所有人都为他的死叫好,赞扬炎景旗挑起大梁,大义灭亲,其气度与决心令人佩服。 可他呢。 她不断地抽气,只觉整个人被重重碾压,全身上下都在疼,疼得她抖如筛糠。 “师姐,你太累了,该好好睡一觉。”炎景旗面色担忧地望着他,上前一步,对她伸出手去,想理理她散乱的发丝,柔声道,“睡醒了,就不会说这些没有证据的胡话了。” 百里汐反手一刀压住他的脖颈,一滴血从刀锋顺着脖子滑下。 炎景旗不动了。 她突然就笑了,如血洗练,花朵绽放。 “是吗,”她咧着嘴角那个惨烈的笑,一个字一个字从压抑震颤的喉咙里挤出来,“这屋里的莲阳丹熏香——恶心的我都要吐了啊。” 风寂了一寂。 炎景旗手指停在半空中,慢慢收拢。他好像是虚空握住一朵花,呈在她面前。 过了半晌,他才徐徐收回手。 “……师姐,你总是这么聪明。”他轻轻巧巧地自言自语,无视脖子上的刀锋,转过身,梦呓一般念叨,“你为什么要回来呢,待在南疆不好吗,这又有什么意义呢,有人会相信你么,你会杀了我么?” 他一句一句,这么漫不经心,好像不是在问百里汐。 百里汐举着短刀,动也不动。 他转回身,张开双臂,衣袍百鸟朝凤锦绣刺痛她的眼睛,他竟然在笑的,“你要毁掉兄长用英明与性命换回的炎暝山庄吗?” 他脖颈间那一条血线细细渗着血,流淌上他衣襟上,流淌到她眼眸里。 百里汐觉得,也许她从来没有懂过这些人。 她不懂苏梅,不懂炎景生,不懂炎羽骅,也不懂炎景旗。 寂明曦说的对,她不懂天道法明。 何为炼狱魔道,何为人间正道,何为痴恨鬼道,人间一遭,浮沉荒凉。 “会。” 她自嘲笑了,“我和景生不一样,没有景生,没有炎伯伯,没有安总管的炎暝山庄不是我的炎暝山庄。” “我杀了你,落得与炎景生齐肩的污名,然后全天下的人又来追杀我,哈,这就是我百里汐的一生吗?” 她笑得双肩微颤,目光渐渐冰寒,最后收了声,收了笑,“这倒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话音刚落,她一刀脱手,朝炎景旗飞过去,炎景旗动也不动,站在原地,那短刃破开冷风,刀光凛冽无比,冲向他。 嚓。 银光拂过他耳边的发梢,嗡嗡钉上身后墙壁,万宝架上一只黑玉玄武头颅掉下来,砸到地上,摔得粉碎。 几乎在同时,她一步踏风而来,快如流星闪烁,一把将他摁住,掐住他光滑的脖颈狠狠擂道墙上。 整座屋宇微微一震。 内力震散,肝胆骤痛,炎景旗嘴角流出一丝血,面颊上也浮出一道血痕。 他的耳边墙上,正插住方才那把短刀,百里汐紧紧压住他,一手握紧他的喉口要脉,一手拔起短刀,寒光照上她布满血丝的双眼。 她紊乱撕裂的呼吸,他听得分明。 百里汐身体里的血液在疯狂攒动,无数声音在嘶叫喧嚣,吐出的话语却无比清晰,她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炎景旗,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炎景旗不怒反笑,“理由这种东西很重要吗?” 他瞳中星点亮光,像极了他年少时那偶尔流露的顽皮。 “哈,你的一切都是假的么,装出来的么。” 炎景旗目光飘到远方,他望向窗外宁静夜空,“谁知道呢?” 百里汐漠然盯住他,陌生的东西在她眸里疯狂翻滚,末了,她松开了手。 她站起来,将短刀丢在一边,铛啷脆响,她退了几步,看他的眼神宛如在看一具街边腐烂的尸体。 她嘴角突兀地扯了扯,清清冷冷地说:“再会,炎庄主。” 她掉头就走,衣袂荡起光辉,炎景旗一眨眼,她就消失不见了,只剩那把雪白的短刀插在墙壁上。 屋里的莲阳熏香燃尽,缥缈地散开。 炎景旗站了一会儿,才伸手碰触脸上的血痕,他垂眸用指腹摩娑这一抹血迹,如化开的一枚朱丹,渗进肌肤里。 “不追过去可以么?” 黑暗中,飘出一道沙哑的声音。 “她哪里是对你下不了手,分明是察觉到我的存在,我看她想杀你想疯了,这个女人,必须除掉。” 炎景旗抬起脸望着窗外漫天璀璨星光,“我答应过师兄不动她,仅此一次。” 那声音枯哑苍厉,“疯狗也会咬人的。” “届时动手也不迟。”炎景旗淡淡笑了,一如当年刚来到这里时那个青涩少年,他望着茶几上那一杯接风茶,红豆叶釉纹,茶液已经冷了,他舔掉手指的血迹,拿起茶杯,翻过来,茶液娓娓倾倒在地板上,溅起细细水花,一杯茶倒空。 “再会,师姐。” * 春夜,后山桃花林中一朵一朵满满的桃花开在朦胧的星光里。 竟然是全开了。 如同万千朱玉的河流,滚滚红尘蒹葭断天涯。 她从来没有觉得这些桃花能开的这样好,手里提一个沉甸甸的包袱,踩着满地的花瓣慢慢地走,最后走到一株桃花木前,这株桃花木生得崎岖弯折,与旁些浓密茂盛的桃花木不大一样。 她记得炎景生在树下埋了一坛桃花酿,那天阳光灿烂,斑驳的树影随着风在莺燕粉红中游曳跳舞,如一只只小精灵。 有什么东西从包袱缝隙间露出来,黑色的,在空中一荡一荡,那是人类的头发,被//干涸的血污凝结成干巴巴的一束一束。百里汐从怀里摸出最后一张三昧燃火符,点燃了包袱。 包袱立刻被烈火包围,噼噼啪啪发出细碎的声音,明亮的火焰中黑烟腾起,飘向夜空。火光映照她的面庞,好似这一世流光灯火在她眼前款款淌过。 不过多时,焰火殆尽,她的手上剩一抔尘灰。 自今日起,她再也不是炎家人。 一阵风吹过,桃花木窸窸窣窣地摇摆抖动,扬起女人的裙摆和黑发,卷起花瓣穿过树梢枝桠,随着她手中的齑灰匀散,一并飞起,如一支悠久流转的歌。 百里汐将手中剩下的一点灰扬手撒向空中,然后出神站着,手指一根一根收拢,缓缓放下来,浅浅放在胸口。 脊梁一下子被抽空,她在桃花树下跪下来,身子蜷缩着,战栗着,捂住心口,仰起脸,嚎啕大哭。 桃之夭夭繁华缤纷在头顶盛开,落上她的发顶和肩头。 她好像见到了炎景生朝她迎面走来,星目剑眉,趾高气昂,神采奕奕,腰板儿挺得笔直,身穿贵气富丽的炎暝紫衫,腰间配剑,一双眸子炯炯有神。 他踏着灼热灿烂的阳光与春日清新的空气,穿过盛放的桃花林,来到她身边,俯下身。 太阳在他身后,如此耀眼。 他凶巴巴说,你靠在这儿干什么呢,还不快去好好练剑。 梦境如斯,恍若隔世。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白昼来了又走,黑夜重新降临,喧嚣与落花归于寂静,眼前迷蒙混沌的颜色凋敝得干净,她听见了脚步声,由远及近。 “嘿,小女孩。” 她靠在树下,睁开红肿的泪眼,暗纹黑袍男子蹲在她面前,笑得轻佻又明艳,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位白衣女童。 他的腰间插一支玉笛,黄金流苏随着衣摆抖动闪闪发亮。 “我心觉你很有意思,特地过来问问你。” 南柯笑眯眯地说。 “你对离笑宫有兴趣吗?” 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身侧罗刹发出呼噜噜的低吟,如兽。 传送法阵的光芒缓缓消失,面前洺竹小和尚那干净秀致的眉眼便显露出来,一只手里抱着镂空小香炉,一只手里的符咒正缓缓化为灰烬。 百里汐四下一望,乃一处山洞小路间,虽摸不清位置与虚实,她脚下土壤皆纯净厚生之息,生灵平静,应是风水甚好的一处地方。 百里汐道:“用八方千里移步咒带我直达,你的主子也是相当之慷慨,想必也未有几人能有如此待遇罢。” 八方千里咒原由玉飞阁开创,传说中八千里传送里程令人嗟叹。但书描一张八方千里移步咒不仅耗费相当强大的灵力,还贵,使用者也需蕴藏深厚灵力,不然强行发动会半路掉下来,若是掉到现世还好,万一术法过程中掉到时光空间的罅隙就悲剧了。 再则御剑术如今横行,十三四岁开始初学,及冠之时能驾驭大抵顺溜,如此而来,八方千里咒在众多世家中十分的冷门,大抵一些世家家主亦或道上修仙高手情急之下会用上几张。 实则还有个进阶版十方万里砂,南柯做的,给她用过一回,硫磺一样的玩意儿,装在小袋子里,往地上一扔炸开眨眼直接从小江南到南疆离笑宫,眼冒金星。 洺竹一笑,稚嫩清秀,活像个情窦未开的男孩子,“白首魔女拜访,主人自然需奉为上宾,这边请。” 向上走了一炷香便出了山洞,刚走上几步,身后罗刹异动。 百里汐回头,只见两只罗刹朝空气扑去,其中一只竟被弹回来,肩头削下一片肉,流出黑色的血,另一只扑到地上,呲牙裂嘴,爪子紧紧扣住了什么东西。 隐身术? 罗刹身下的东西慢慢现出形,少年洁白的衣衫被血染红。 洺竹“哦?”了一声,挥挥手,那罗刹便一把跳开,流着涎水蹲着,贪婪地盯住少年。 洺竹挑眉道:“寂月宗?” 寂白见罗刹跳开,一骨碌跳起来,手顷刻朝怀中摸去,说时迟那时快,洺竹见状眼睛一瞪,那被削掉肩膀肉的罗刹便大大嘶吼一声,猛地跃上朝他手臂一抓,滴滴嗒嗒血滴在草地上。 手臂上赫然出现火辣辣五道长长血印子,触目惊心,破碎的衣袖布料落飘到地上,罗刹不等闲,呲着獠牙正朝他脖颈瞬息咬去,突然一道红影飞旋着砸上它的脑袋,直接将其砸飞了去。 那红影在空中旋了一个圈儿飞回来,啪地落到百里汐手中,正是她那把束好的红伞。 寂白呜咽着气儿抓住手臂退上几步,一样东西从怀中滚落到洺竹脚边。 洺竹弯腰捡起来,前后一看,“寂月宗的信号筒,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倒是个聪明的弟子。” 寂白咬着牙,疼得背后冒汗,他不晓得这些人深浅,又不知目的何处,于是在传送阵启动的瞬间冲进去,隐去身形和气息,正打算抵达目的地后在一处空地放出信号弹,哪知罗刹敏锐得紧,一出山洞踩上草地就被识破。 那被百里汐打飞的罗刹跑回来往寂白身上扑,形如恶鬼,寂白也不怕,抽出配剑就要与之相斗,百里汐道:“这孩子不是我带来的。” 洺竹道:“洺竹晓得,所以更留不得。” “既然你的主子把我当客人,来者是客,把他当客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是?”百里汐道,“至少来的不是寂宗主。” 洺竹看她握紧了红伞,开口,换了沙哑粗粝的嗓子,原本单纯清灵的眸子里多出一份嘲讽,“倘若我非杀不可呢,不过寂月宗一个小弟子,你一个杀人如麻的白首女魔头,连自个儿家里亲人都杀,如今该不会动了那虚伪的恻隐吧?” 百里汐微微一笑,将红伞撑开在头顶,“你刚动用完八方千里符,再是浑厚的灵力也消耗大半,你要操纵这四只罗刹与我打,拂了你主子的待客之道,也没关系,可你自己就不怕支撑不住被黑气反噬,变成意红菱那般模样?”她耸耸肩,嘀咕,“生死安危如此,你这主子对你也不甚在意啊。” 女人笑得动人刺眼,洺竹沉吟片刻,道:“前辈说的有道理。”他朝罗刹看了一眼,四只罗刹便从寂白身边抛开,退到后面跟着。 寂白一手撕破袖子将血淋淋的手臂草草包扎几下,快步走到百里汐面前,“苏前辈。”他小声说。 百里汐叹口气。 她这趟出来,就是为了把生前的历史遗留折腾清楚,与他人无关,更不想与寂月宗有甚牵连。眼见小少年发白的面庞,目光扫过他眉心的朱砂,她半天才问出一句话:“疼不疼?” “……不疼。” 果然是寂月宗弟子。 “放屁,寂月宗要你说不疼,可你本就就疼,你要说出来。痛到死也只往嘴巴里咽,这有什么好?” 寂白闷闷不吭声了。 穿过灵气缠绕的密林,眼前豁然开朗,来到一处汉白玉宽阔高台,旁侧楼栏飞天浮雕细腻精致,百里汐抬头一看,不禁心中哂笑。 这地方,还真是与她有缘。 此山极高,佛音阵阵,仙云渺渺,那金顶辉煌的庞大寺庙,焚香诵经的僧者,空中弥漫游走的的黄金梵文结界,六角兰花铃的十三级琉璃浮屠,密密麻麻佛灯,处处诉说着此地的超凡脱俗、圣洁清净。 左边山群一座巨大的鎏金坐佛像坐落在山间,几乎占据半座大山,眉目微睁慈悲,眼中万千尘世。 右边山群一座座描金寺庙在远处山脉间依次铺陈坐落开来,如鲜丽卓绝的出世古画。 这个地方,百里汐来过一次,大抵这世上活着的人,活得久的也只来过二三次,虽然只有一次,但记性是足足够的。 毕竟她死在这里。 “天谶寺。” 最接近神佛之手的地方。 她望向中间最高最大最华美最威严的那座古刹,那便是无极殿了。 昔日情景她似乎记不清晰,又似乎历历在目,她死的很惨很痛,可她是大笑着死的,死而无憾。 如今看来,应是有憾,百里汐心道:“难不成我这趟活过来,是老天开眼,叫我把当年苟且偷生的人再杀个干净?如此甚好甚好,免得我来这尘世走一遭,只晓得吃喝玩乐,炎伯伯安总管他们日后再见,都是要骂个狗血淋头。” 洺竹道:“看前辈神情,倒是平静。” 百里汐连忙摇头,“不不不,我很激动,这众多血案,挖眼鬼上身之事,炼制罗刹之事,幕后黑手在天谶寺,响当当亮堂堂被称为‘神佛智地’的天谶寺,你说那些世家们打脸该打得多痛。” 与其他名门世家不一,天谶寺中立不争,只在天下大乱魔头乱世时才出来露个脸主持所谓的公道,千百年来不少魔教被抓到这里,在佛眼下审判制裁,死在这天谶台上,于是天谶台又有“弑魔台”的别称,各大门派对天谶寺可是虔诚尊敬得一塌糊涂。 四只罗刹不知何时消失无踪,百里汐依旧可以感受到他们的气息,若有似无。再看寂白,他望着面前景象,目瞪口呆。 “前辈,这边请。” 眼见要到无极殿,听洺竹又跟她客气,百里也客气道,“有劳小师父。” 路上她随在洺竹后面,小和尚个子小小,细瘦如一根翠绿色的新鲜竹竿,宽大的灰布袍子荡来晃去,她又开始忍不住嘴贱:“你这宿体模样好,声音也比你原本的不知好听多少番,日后必定是个美男子,你也是有眼光的。看你和这具身体契合得颇好,想必是他自愿的吧?” 洺竹道:“前辈想说什么?“ 百里转头看风景,“洺竹他自愿把身体给你的吧。” 无极殿还是记忆里那个模样,只不过清冷许多,上次来的时候,里面站满了梵唱纹咒武僧,手持金刚杵。 进入无极殿后,大门在身后缓缓阖上。 寂白闻到一股淡淡的香,若有似无,如女子的纱衣,朦胧翩跹。 空旷的大殿正中央,摆了一套红花梨木桌椅,梅兰竹菊雕刻,那桌面涂上明堂油亮的蜡,本是上好的新做的木材,却与这佛门大殿比起来浅俗油腻,格格不入。 桌子旁扭腰坐着一个女人,姿势慵懒,身穿凤穿牡丹的裙裳,发髻高盘珠玉闪烁,格外贵气。她一手搭在桌檐,一手放在腿上,捏着一把小小团扇,扇面莲花苏绣栩栩如生,桌子上摆了一白瓷暗花的细壶,两盏小小瓷杯,泛出清亮如玉的光泽。 佛殿,华裳,女子。 百里汐双眸微眯,女人没有露出完整的面庞,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银白暗纹的面具,遮住了眉眼,只有嫣红的双唇弯出灎丽的微笑。 面具女子见百里汐二人进殿,也不起身,拿小团扇扇了扇风儿,往对面椅子那儿一指,轻轻吐出一字,“坐。” 媚可勾魂。 洺竹走到到女子身侧立好。寂白没见过如此情形,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心里只觉离奇诡异得狠,受伤的手不禁搭在配剑上,百里汐拍拍他的肩膀,便从善如流走到桌前坐下了。 女人将百里汐从上到下不动声色打量一番,笑道:“说你是白首魔女,旁人看去,决然是不信的,这具身体灵力这番低微,你一路走来很是辛苦罢。” 这声音,软乎乎,轻飘飘,可化了水去。 百里汐说:“夫人信就好。” 面具女子道:“这趟请你过来,你可晓得是为何?” 百里汐道:“夫人摆了这么大的阵仗,做了这么漂亮气派的天谶寺给我看,想必不是来卖关子的吧?” 面具女子用团扇掩住面庞细细笑起来,“奴家就喜欢你这样的,”她站起来,在这寂静空旷的大殿内慢慢踱步,身后裙摆在明亮地板上拖旎,“奴家没有料到白首魔女会重返人间,这在计划之外,奴家本先不想管,而你先撞见洺竹与意红菱对话,又在炎暝山庄江南分舵坏过洺竹行动,不然几大世家早已是我的傀儡。奴家如今来见你,是想与你做个交易。” 百里汐摊手,“如此听来,夫人没杀我我也要谢谢你,说来听听。” 她心道:“原来阎罗花之事与她无关,那究竟是谁将阎罗花把我拉回人间的?” 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面具女子倏地转身,目光透过面具银针一般射来,“奴家想要你。” 寂白一愣,睁大了眼睛,百里汐一个机灵,抖三抖,无辜道:“虽然夫人必定貌美如花,可小女子确然喜欢美男,对美人姐姐也委实没有那方面的意思,对不起呀。” 面具女子一字一句道:“奴家要钉在你魂魄里的赤血骨蝶咒。” 百里汐笑容凝固在嘴角,她眨巴眨巴眸子,才敛去了些,面具女子笑容雍容曼妙,单单双唇便魅惑无限遐想,“你如今重生于世,灵力匮乏,赤血骨蝶之术亦无用武之地,即便施展待你而言无非再次丧命,不如将它过给奴家,奴家会好生利用。” 百里汐道:“赤血骨蝶这四个字,我很多年没听外面人说过了,夫人倒是见多识广,还晓得这偏门生冷的玩意儿。” 面具女子摇着扇子,“五百年来唯白首魔女一人练成,可惜你太招摇,死的太早太年轻。” 百里汐笑了一笑,赤血骨蝶,穿心透骨入魂,其间千日,旁人哪里能知一二,“那我又有什么好处,再做一个天谶寺送给我?” 寂白又听百里汐如此说,面露疑惑,又不好开口,百里汐朝寂白瞥了一眼,道:“你还记不记得寂月宗书里头怎么描述天谶寺的,书卷上面刻有幅画儿你可还记得?” 寂白微怔,低头想去,忽而发觉到什么,蓦地抬头惊道:“大佛……!?” 那座撑天坐地的鎏金大佛,在山群右边。 “方才我们见到的天谶寺大佛,在山的左边。”百里汐点点头,不愧是寂月宗弟子,记个画儿都这么清楚,该不会罚抄时连带画儿都要一并描摹一边罢。 “这里并不是天谶寺,而是复制出来的、脱离现世的镜面双城。” 这位夫人将整个天谶寺复制给她瞧,几乎与原型别无二致,又明显将瑕疵展露出来,明摆告诉她,这是她的能力,这就是她的交易条件。 寂白倒抽一口气,面色微变,沉吟道:“世间竟有如此术法……” 面具女子摇摇扇子,“小道长你不晓得,与当年白首魔女相比,不过小巫见大巫了。” 百里汐托着腮,“所以,你能给我什么?” 她道:“奴家做一个一模一样的你,死在这世间之人面前,所有人都以为你当真死了,从此再无人打扰你,如何?” 百里汐兴趣缺缺:“我既然是魔女,外头那些人对我来说不过蜉蝣,杀不杀我,能奈我何?” “奴家的话,还没有说完。“面具女子晓得她会如此答,抬起手,拈起白壶,细细的壶口流淌出清亮得液体,倒入杯中,酒香四溢,她端起一杯酒,五指丹蔻鲜艳,递给百里汐。 她挽起朱唇,话锋一转,“奴家再许你,做出另一个人,这个人是谁,由你来选择。” 身后洺竹清秀的小脸闪过一丝心绪。 椅子上白衣女子怀里揣着一把红伞,她托腮倚在桌旁,笑意滞留唇边,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面具女子。 她没有再言。 寂白见状,手指再次搭在剑鞘上,压住眉目道:“夫人的话是何意,还请告知。” “如小道长所见,奴家别无所长,单单会点小伎俩,这世上有过的东西,奴家都能做出一模一样的来,无论是人还是城。” 寂白说:“每个人独一无二,哪里有复制之说?” “人心变幻莫测,奴家的确不敢触碰一二,做出来的人,心智宛如初生婴孩。可外表和声音,眼神与容貌,都是瞧得清楚的,对于一些人而言,这些不就够了吗?”面具女子依旧举着酒杯,笑盈盈,看着百里汐,“一夜白发入魔障,美人迟暮,杀戮嗜血不回首,你有的对吗?” “即便是傀儡,也想见到的人。” “这……”寂白迟疑着。 一丝风穿过大殿,不知哪里飘来的香,在四人身影间萦绕。 百里汐看了看面具女子,又看了看她纤纤玉指端的酒杯,伸手接了过来,酒液荡出浅浅醇香的光辉。 “我来到这里,本来是要见一个人。”她低头旋转酒杯,说的轻描淡写。 “我原本以为,是那个人没有死,毕竟连我都回来了,再活过来一个也不是什么稀罕惊天的事儿,他要是没死,我这趟过来就是值得,是要真真切切要再杀掉他的。如今看来是我多虑了,他真的……已经死了,你只是有他身上相似的气息而已。” 百里汐深吸一口气,香气入鼻,她许多年没闻过了。 莲阳丹的香气。 她抬眼,眸中火光闪烁,“我该怎么称呼你呢,莲阳教圣女……还是正武盟盟主夫人?” 话音如玉珠脆脆落到地面,啪嗒,大殿地面裂开了一条缝。 寂白心头具震,尚未反应,大殿与脚下地面天旋地转地扭曲起来。 仿佛卷进一个漩涡,四周画面剧烈摇晃,分崩离析,无极殿在眼前滚滚坍塌,远处的蓝天古刹仿佛剥离枯萎的燃烧古画,灰飞烟灭,溃散成簌簌粉尘融入无边粘稠的混沌中,只有面具女子面前这张梨花红木桌巍然不动,桌上酒液无波无澜。 重归于平静时,乃身处一处枫黄树下,落叶纷纷,天气萧瑟寒凉。 下午的日光映照山间小小寺庙的屋顶,被秋日郁葱树木簇拥着,黄金一片。 寂白四周一看,不禁愕然,此地竟然是琮山正武盟侧峰,灵印寺。 寺旁秋树,树下红木桌椅,白玉酒樽。 盟主夫人? 寂白不可置信望向面具女子。 百里汐懒懒道,“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为什么大家都不往盟主夫人身上想呢,这么蠢,这徐川盟主以后流下的泪都是现在脑袋进的水啊。” 面具女子缓缓揭下面具,露出美艳缱绻的眉目,那尖尖的下巴,上挑的眼眸,活像那个人。 啊啊,真是熟悉。 百里汐身体里的血在倒流。 她撑开伞挡开头顶落叶,十分惋惜地叹上一口气,“这人世如何与我无关,你残杀几许,炼制几多恶鬼罗刹,亦或着用赤血骨蝶再取多少人性命,我是死过的人,也并不在意,可你和那个人有点儿血缘关系,我厌恶得紧,真是对不住了。” 她转身往寺院门外走,刚走上两步,不动了,一阵风吹,树叶抖动,无数恶鬼绿幽幽的眼睛,藏在在树上直勾勾地发亮。 徐夫人将团扇搁在桌上,坐回椅子上,把玩手里的银白面具,“你瞧见了奴家的面孔,不应奴家的好意,全然而退奴家岂不是甚是没面子。” 百里汐将伞扛在肩头,“寂白。”她唤了一声。 寂白抽出背后佩剑,剑芒精湛,压低身躯,足尖拉开,严肃应战。 “我也许久未打过架了,趁好练手,”百里汐笑盈盈道,“放马过来罢。” 斜阳西下的天色中,数十只黑影窜出树梢,落到地面上,赤红的身躯,幽绿的眼眸,扭曲丑陋的面庞,獠牙利爪,正是罗刹。 寂白原本以为之前四只已经足够壮观,毕竟他头回见罗刹是在寂月宗里意红菱尸化,形状可怖,众多弟子奈何不得,最后被宗主灭之。如今一口气出现如此数量,将他们团团包围,寂白年纪轻轻虽与同僚一并猎杀一些魔兽,也未见过如此场面,不禁咬紧了牙关,紧紧握住手中剑。 竟然有这么多人变成了罗刹,这正武盟盟主夫人,是多久以前开始谋划的,目的又是什么? 徐夫人坐在树下,挑起葱白指尖,这些人形恶鬼便浑身一颤,仿佛被注入火辣辣的力量,一蹦而起嘶嚎着朝他们扑来。 寂白出剑,剑尖挑拨划出白虹,首当其冲劈入恶鬼口齿,那罗刹来势汹汹,一口将他剑身咬住,寂白就地反手一抡将其朝另一拨儿恶鬼砸住,压下了一面攻势。此起彼伏的嗥叫声中,罗刹疾疾攻来,獠牙与指甲泛出尖锐浑浊的刺光,寂白提剑一拧一转,佩剑在罗刹口中竟生生将其一口獠牙拗断,又与其他几只周旋缠斗。 罗刹恶鬼行如鬼魅,下口极是迅速,力气又大,满目嗜血贪婪,宛如发疯的病人纠缠殴打,死不罢休。那锋利的牙齿仿佛要把小小少年生吞活剥了去,寂白只得在众多恶鬼扑棱抓袭中闪避跳跃,封住自个儿门户,见机使出数招寂氏剑法,清绝干净,虽灭不得众众鬼魅,有伤在身,但且一时半会能应付。 正此时一只罗刹直撞他门户,被剑风削掉一只耳,血液飞溅里整个脑袋探进,张开血盆大口,不顾生死地朝他面门咬去。 寂白正是一惊,心神微慌,叫对方得空,四肢铁箍子似的扒拉在他身上,一口重重咬住肩膀,獠牙嵌入肩头。 这一口疼得寂白脸皱起来,身子被这只鬼怪拖得动弹不得,旁边几只见状,趁机就要扑来咬破他喉口吸食血液,寂白索性忍痛收剑,迸发剑气将其震开,连带肩头一块肉也被撕拉开来! 那罗刹被震到树干上,轰隆一响,撞断了树木,一个翻身趴在地上,嘴里叼着肩头肉,哧溜咽下肚。 妖魔群攻包抄,百里汐一人挡住大半,手中红伞浮出精芒,血蝶纷纷而出,那些罗刹见到血蝶,身形稍稍迟疑,又张牙舞爪扑过来。 百里汐一手收伞朝他们横面一扫,竟直直将其打飞了去,栽倒在地,她踏步追上,唇角含笑。手里那把伞就像一支鸡毛掸子,做大扫除似的,乒里哐啷将面前这帮怪物抽得睁不开眼,等将他们打歇了,转身又去打另一波,身姿在妖魔涌动间旋转飞跃,宛若再跳一支西域的舞,叮咚作响,看起来游刃有余,实则步步紧逼,一点儿缝隙也不留下。 她砰砰砰戳翻了眼前一只罗刹的眼珠子,便听身后少年一声极低的压抑呻吟,她转头看去,正见他肩头少一块肉,血肉模糊,掠过去拎他衣领,“你先走。” 说罢她细瘦的手臂一挥,竟就这么把寂白朝灵印寺大门口扔去! 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 寂白连忙挣扎,面前百里汐对峙这一堆妖魔看起来绰绰有余,可决然是脱不了身的,她手上并未有绝杀的手段。现在一时半会它们靠近不得,再过一炷香恐怕就会沦为这群恶鬼的腹中餐,他心里一清二楚,心中急切得慌,从她手中翻一个跟头跳到一边,拖着一条血淋淋的胳膊叫道:“苏前辈万万不可,寂白身为寂月宗岂可有临阵脱逃的道理!这叫我如何给师父师叔交待!” 百里汐见寂白往回跑,这群罗刹见到少年暴露的那块肩头一个个目□□光,涎水滴滴答答馋得紧,往他那边张牙舞爪一股脑儿地冲,登时气得不打一处来,一边跟罗刹对杠一边骂道:“去你他妈的狗屁寂月宗,你脑子被妖怪咬坏了吗,识时务不懂吗?” 罗刹涌上来,寂白拔剑格挡,却不知哪头近了身,另一只手臂骤然一痛,配剑哐啷落地! 百里汐心叫不好,瞳中蓦地浸出赤红,咬破拇指凌空画出血印—— “慢着。” 女子软乎乎的慵懒声音如当头一棒,仿佛致命的咒语,恶鬼们的身形凝滞在半空中,獠牙在寂白脖颈前猛地停住。 寂白小脸青白,一身冷汗,目光越过一个个丑陋扭曲的脑袋,落在树下女子的身上。 她也正望着他。 徐夫人坐在桌旁,洺竹在她耳边低语。 待洺竹起身,徐夫人盯住寂白,道:“此话当真?” 洺竹点头,用沙哑的嗓子道:“我的鼻子,不会出错。” 徐夫人唇角浮出鬼魅的笑容来,盈盈瞧着寂白,“原来小道长是暮云真人的后裔,难怪鲜血的味道如此鲜美纯净。” 寂白微微一愣,“……什么?” 百里汐伸手叫唤:“寂月宗不看出身的。”心道:“洺竹能闻出寂白血中的灵气,难不成……是只狗妖?” 她想了想洺竹,又想了想哈巴狗,联系到一起,突然觉得……洺竹没有那么清秀好看了。 徐夫人摆摆手,那群罗刹哧溜溜跳回树上,看不见了,寂白正是莫名,徐夫人笑了两声对他道:“真是可笑,你知道你旁边这个女人是谁吗?” 寂白稳住身形,血一滴一滴顺着指间滴在地面上,他认真地说:“苏前辈是谁,苏前辈会自己告诉我,不由得他人胡乱定语。” 徐夫人看好戏地托著腮,“哦,真是寂月宗教出的好孩子……那你知道你母亲怎么死的么?” 她的言语如同一根针,扎进他的呼吸,他不由得滞了一滞。 “……夫人想说什么?” 徐夫人轻慢地笑着,低低软语如在吟诵一首柔美旖旎的诗,“你既然信她,就亲自问问她,当年杀死你母亲的人,是不是她。” 寂白站在原地不动了,风吹过他高挑的单薄身躯。 百里汐立在一边,罗刹妖魔褪去,一地狼藉,落叶有的没有的飘到地上,她吸了一口气,空气微微寒冷,如凉凉的小蛇,滑进喉口,堵塞得发慌。 她握着手里的红伞,转头去看寂白,去看小少年的眉眼,去看他眉心的朱砂。 她记得寂白小时候的样子,眼珠子黑溜溜,皮肤很白,很像寂淑仪,寂淑仪喜欢雏菊花,春天来的时候会摘下不少做成花圈戴在寂白小脑袋上,百里汐就蹲在一边,嘻嘻哈哈地说,小石头变成花仙子啦。 小男孩咯咯笑起来,像个小仙子。 “我会问苏前辈。” 少年面颊与白衫沾染零落鲜血,他直视徐夫人,“我会问她的。” 他瞬息而上,身影如白雁,佩剑精光大作,直刺徐夫人面门。 “但不是现在。” 事情发生在一线之间—— 百里汐没有看清寂白的身姿,却见洺竹抬起了一只手,那不是人类的手,是黑色野兽的倒钩尖爪,比方才任何罗刹都要锋利狭长。 她下意识地要冲过去阻拦洺竹,浓郁的黑气从脚底地缝间直窜而出,顷刻间覆盖住她的视线。 “终于抓到你的空隙了。” 女人的笑声近在耳边,在漆黑的世界中回荡,字字句句呓语喃喃,如情人佳话。 那些漆黑的混沌如高高的浪潮,灭顶倾泻而来,涌入她的口鼻唇齿。 * 京城。 一方宅院里,洗练琴声微微一顿。 男童立于一边,奇怪道:“公子,怎么不弹了?” 他露出慌张担忧的神色来:“可是病发了?” 黄昏风声如鹤戾,低低在庭院内流转。 “琴自然要弹,”落音面庞浮出一丝凝重,他的嗓子因长久的衰弱而无力孱弱,修长的手指却重重在琴弦间拨撒,力道抑扬顿挫,浓暗的琴声仿若裂帛嘶哑炸开,音色切切大珠小珠落盘,竟开出一张变幻莫测的风音结界,将整座庭院包围,只听男子道:“兰亭,快去通报阁主,遇敌。” 院墙之上黑影浮动,如静夜里的蝙蝠,张开了无数双绿莹莹的眼睛。 眼前画面墨水一般浓黑无边,天地如泥潭,缓缓淌开。 百里抬起头,华裳女子从尽头走来,一步一步,脚下荡开涟漪。 她手里依旧捏着那只莲花团扇,徐夫人的神情竟透出几分怜悯。 “你重获生命至今,随时都觉死掉也没关系吧,你死过一次,如今为谁而活?” “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赤血骨蝶待你而言毫无用处,你这样没有活着意义和依靠的人,带着最重要的人隐居世外,远离江湖恩怨与数不清的纠葛不是更好么。” 百里汐耸耸肩,笑道:“夫人没听过说奇货可居、坐地起价嘛?” 徐夫人手腕翻开,掐出一个兰花指,手中的团扇变化为一张八角菱花镜,四株折枝花,古老繁缛气息扑面而来。 百里汐心道:“这大抵是徐夫人的宝器,将这天下的东西在镜子里做出个一模一样的来,比如左右对调的天谶寺。” 菱花镜镜面被一层厚厚铜锈花覆盖,徐夫人朝那儿一抚,那铜锈如水冲散的花儿荡开,瞬间光亮照人,她把镜子转过来对向百里汐。 明亮的银色镜子中,她看到一张脸,不是她自己的脸。 镜中女子面目素雅干净,眉心朱砂,连每一根发梢都弥漫着平整清澈的味道。 寂淑仪的脸。 百里汐心中停跳一拍,捏捏自己的脸皮,“厉害,果真如出一辙。” “奴家做了两件事情,第一,奴家把所有的罗刹都放出来,尤其对四大世家,现在外面大概很乱吧。第二,奴家给你披了一层‘皮’,天下所有人看到你,都以为是看到了暮云真人的女儿。”徐夫人笑笑,“本来也瞒不了多久,寂月宗差不多要追查过来了。” 百里汐翻了个白眼,“你以为这样就能动摇他们吗?” 寂月宗是世家中最标准的修仙地儿,在那里打个喷嚏都是满口仙气儿,斩断尘根啊,远离俗事啊,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啊,当年她去灵枢学堂听课时算是满满地见识到,一个屁大点儿的小孩在她那边稀里哇啦疯闹哭跑,到寂月宗这儿整得就差出家了。 她真心觉,寂月宗特别可怕。 想靠变化寂淑仪的幻术来混淆寂月宗心神,教得露出破绽黑雾趁虚而入,痴人说梦。 徐夫人说:“听闻暮云真人这位女儿,当时与寂月宗几大弟子相交甚笃,师门之情切切,你觉得,寂月宗宗主见到有人假冒成他的师姐,会有如何反应?” 见女人瞳孔微微皱缩,徐夫人好似想到未来发生之事,放声而笑,抬手拈兰花诀,四处黑幕刷啦啦抽分剥离,退下漆黑世界的浪潮,外界打杀的声音一下子涌入耳里。 还在灵印寺。 只不过不再是之前那个秋风萧瑟,宁静怡人的灵印寺。 目之所及,漫山遍野,罗刹妖兽四处横行,嘶嚎大叫,紫黑魔气游走蛇龙,仿佛有一条巨大的黑色泥流横垣在山群之中,各家弟子在魑魅魍魉中奔波厮杀,缠斗不休,剑光飞天,金铁交鸣,血溅黄沙。 百里汐抬首一看天空,黑气血光,远处浮动,又看灵印寺,寺庙天顶一片乌黑,丝丝缕缕黑气从庙顶腾入空中扩散漾开,当真如徐夫人所说,以灵印寺为中心,将大半中原变成了另一个唤妖谷。 “咦,那是——” 身后有寂月宗弟子惊呼,百里汐刚一回头,黑气缠绕手腕,竟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剑,刺向那血战中的弟子。 她眼见着手中钢剑划破风声,刺破弟子胸膛,他惊愕地吐出一口血,颤颤道:“寂……师姨……?” 旁边另几名寂氏弟子大惊,显然是不认得寂淑仪的脸,纷纷举剑,百里汐身边一罗刹见状,保护她似的朝弟子们噬咬冲去。 乱斗中百里汐心中仰天长啸,完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此时灵印寺相斗陷入胶着,恶鬼突现,横行霸道,各大世家受袭,首当人力在于清剿抵御妖魔,救助城中灾民,一时半会儿也无法支援,罗刹妖魔打不退,即便用术法轰炸个半死,那血肉又迅速长出来,紫黑魔气扰人心智,又不得不分出心神念诵净心咒,心念只差又涌出许多被黑气侵蚀上身的弟子,明明心知灵印寺为黑气源头,却有重重罗刹把守,怎的也冲不进去,打破这血雨格局,十分煎熬。 百里汐就拿剑站在这群罗刹里头,谁来砍谁。 满山妖气血腥中,突然浓厚的乌云碾压而来,一道明亮刺眼的惊雷直劈进山谷之中! 熊熊白色烈焰极快地蔓延焚烧,此后接连又是数道雷光,如苍龙现世动九天,在地面山谷间掀起凌厉白光,扫荡每一寸妖魔侵蚀的土地。 众苦战的寂氏弟子面露喜色。 百里汐暗暗吐口气,来了。 不过半柱香,大半山峰妖魔被烧得干净,剩余各家弟子去追击其他流窜的罗刹,灵印寺院内一时间空了大半,只有雷火燃烧声噼噼搫搫,焦焚的空气中,她一眨眼,青袍男子就出现在她眼前,金色莲纹,袖摆与衣带随腥风微微飘动,手提一把精芒大作的仙家长剑。 百里汐远远凝视他,觉得好像有很久没见过他了,她从很久很久以前就觉得,寂流辉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比月亮还好看。现在这个人也在看她,目光一寸寸刺画她的脸,仿佛要把她整个地切割开瞧个通透。 就算旁人识不得,百里汐也晓得他生气了,清俊面庞上雪霜一片,眼底层层结了冰,有什么在冰封之下疯狂翻滚。 “白夜”在他手中微微震荡,迸发出料峭寒意杀气。 面前的寂流辉,有点陌生。 混乱中一个白衣寂家弟子也冒出来,她定睛一看正是寂黎,寂黎架着一个失去意识半身浸血的少年,是寂白。 寂黎先对寂流辉禀报道:“师叔,弟子找到寂白师兄了!” 又见灵印寺前把守的女人眉目有些熟悉,总觉像谁,见她身穿莲纹白衫,怒道:“你、你是寂月宗的人,你在干什么?!……诶……?” 寂黎认出了什么,大惊失色,差点架不住寂白,“你……你是……”他眼眶因为愤怒变得通红,声音颤抖起来,“你这不知廉耻的妖魔,你竟然变成寂白师兄娘亲的样子,她、她……哪里是你等丑陋魔怪可以玷污的!” 寂黎还没喊完,百里汐抬起剑,不受控制地朝他攻去。 寂流辉瞬步到她眼前,一掌朝她胸口拍去,这一掌饱含灵力,百里汐肝胆俱裂,被拍飞到七八丈远。 身子悬了空。 竟是滚到灵印寺后面的悬崖边。 百里汐耳边嗡嗡作响,嘴巴依旧一点也张不开,她踉跄地爬起来,还没站稳,白夜雷光干冽地逼近耀了她的眼。 寂月宗宗主溢散而出的气息非比寻常,寂黎竟有点儿害怕,往后退了一退,肩上的少年微微一动,他转头惊喜道:“寂白师兄,你还好吗?” 寂白睁开血污模糊的眼睛,恍惚地抬起头,望见了山崖边,那黄昏一道红日灼光刺进他的眼,将悬崖边两人的身影漫漫掩埋,男人提起了浮光逡巡的长剑。 他惊恐睁大了眼睛,“不……” 来不及与寂黎解释,寂白推开他跌跌撞撞朝那里跑去。 “师叔不要——!” 百里汐看见寂流辉的眉眼,近在眼前,悬崖呼呼的风声中,白夜流转的光芒中,近得可以数一数他的长长睫毛。 寂流辉一剑穿进她的胸口,从她背后捅出来。 喀啦。 掉下悬崖时,有什么包裹住她全身的东西碎掉,化为黑色齑粉,从指间溃散,从发梢溃散,从脸颊溃散,飞扬飘上天空,溶于黑雾长河中。 男人眼底的冷漠骤然碎裂,她从他震惊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原本的样子。 百里汐笑了一笑,终于能说出话来,她被人捅过两次,不知为什么,这一次比上次,疼好多好多。 她咽着血气儿说出最后一句话,“替我告诉小石头,是我杀了寂淑仪。” 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 将将入夜,赤红的烟霞涂满山边的天空,与缓缓侵蚀过来的暗哑夜色交织融合。 耳边风很大。 可她又听得见山间凋零的树叶哗哗作响,要扬起地上落黄。 她在极速空中坠落,血珠淅淅沥沥散开,她还没有看清悬崖上男人的脸,一团墨黑雾气在她面前汇聚涌现,翻滚着露出了徐夫人灎丽的脸,伸出缠满黑烟的手掏向她血淋淋的胸口。 “原来如此。” 百里汐长发在空中剧烈地抖动翻飞。 赤血骨蝶咒印刻在她魂魄里,她既然不愿交出,就只得强行从中切割分离夺取。 赤血骨蝶此等邪功禁术,唯仙家圣宝神兵利器可破之。 譬如白夜。 徐夫人冷笑着将手彻底捅进她胸口:“是你自找的,尔等凡人,何以与奴家对抗?你钻心透骨练成的赤血骨蝶,奴家不费丝毫收下了!” 她手一停,指尖触及到什么,美丽的眸子蓦地睁大,充斥欣喜和疯狂,“这就是赤血骨蝶……?”她贪婪地咧开嘴,舌尖舔舐森森牙齿,“这就是古书里可将千军万马焚为白骨的禁忌魔功!” 百里汐灰白的脸笑了一笑,她轻声说话:“是吗,小镜子?” 听到最后三个字,徐夫人目光如刀,眼中微惊,“你——!”百里汐双手握住徐夫人那只黑气萦绕的混沌手臂,她抓得很紧,用尽所有的力气,指甲深深嵌进去,她喃喃道:“我可是女魔头,怎可能让区区一只镜子魔得逞呢?那岂不是太掉底子,后世的人该怎么说我?” 鲜血染红了女人的衣襟,染红了她的唇角,仿佛抹上最艳最好的胭脂,勾出最曼妙动人的笑容。 鲜艳赤红的燕尾蝶在她胸口的伤口间盛放,一只只游曳而出,在空中宛如洋洋洒洒的海棠花瓣,犹如纷纷而飞的红雪。 徐夫人骤然一惊,欲将手臂从她胸口拔出来,却仿佛被铁箍夹住纹丝不动,“万千罗刹与我同体,即便是暮云真人也奈何不得我!”徐夫人整张脸扭曲了,她怨毒地叫道:“难道你、你……想和我同归于尽?!” 血红蝴蝶密密麻麻停满徐夫人全身,牢牢抓住她一寸寸肌肤,它们在吸食,每喝下一口血,那美艳的蝶翼便鼓动起漂亮的光辉,连带庞大浓厚的黑紫魔气一并吸咽。 整片天空的黑气朝百里汐源源不断涌来,百里汐意识已经很模糊了,那徐夫人撕心裂肺的叫声也听不清楚,只是心里默默想着,徐夫人说的没错,生生死死无,并非很是重要。 她已经在人世间尸骨无坟地走过一遭,如今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她也不晓得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何处是归家,自己又能到哪里去。 她能感觉到身体深处一块地方滚烫得要燃烧起来,是赤血骨蝶咒在啃噬她的魂魄,很快就会吃干净…… 轰。 耳边炎雷。 百里汐眼前血雾蒙蒙一片,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觉有什么瞬间切断了抓进她魂魄里的黑气手臂。 徐夫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利惨叫。 “你竟然是来救她?!” “她不是魔女吗,你们这些虚伪的名门正派,救这女人作甚——?” 胸口的窟窿漏风,凉凉的,身子缺了一块儿,那依稀滚动爆裂的明亮白光寂静无声,犹如一朵朵苍冽的白花在她眼前啪嗒啪嗒绽放,形成燃烧的花海。 有人拉住了她的手。 一股暖流冲进她四肢百骸,眼前那些花儿便有了颜色。 耳边呜呜狂风,她艰难睁开眼,看见青袍男人一手握住白夜,白夜雪白的剑身插进峭壁中断断续续地缓冲着身体的重重下坠,终于停了下来,灰石土块簌簌四落。 她的身体在空中摇摇晃晃,抬起脸,他的面孔惨白惨白,黑眸失神地看着她,仿佛胸口被插一剑的是他。 已不见了徐夫人的踪影。 “寂流辉。”她努力弯起眼眸,挤出虚弱的浅笑来,“你来啦。” 一滴血落下,砸在她脸上,他受伤了。 “松手罢,我这次大概真的要死了。” 她从喉咙里滚落残破的声音,因为拉着她,血蝶爬上他的手背,“你的手烂到骨头了,松……” “活下来。” 寂流辉墨黑的双瞳微微收缩,他抓紧她细瘦的手腕,一字一顿,“百里汐,你给我活下来。” 字句念进心底,她忽然哑了声音,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他一手将她提起来,手臂一抡抱进怀里,点住她身上多处穴道,百里汐感觉嘴巴被他的手指撬开,塞入一颗药丹。 他拔出白夜御剑上飞。 百里汐脸颊贴在他胸口,余光望向天空,残留的黑气渐渐散去,露出被血腥灾光涂满的夜空。她呛出几口血,染红了他胸前的衣襟,金色暗纹熠熠细光,寂流辉不知从哪里又摸出一颗药丹,卡主她的脖子逼她咽下去。 风中他的发丝拂过她死灰的脸,她迷糊望着他的线条利落的下颚。 如果能说出来就好了。 “寂流辉,”她断断续续地开口,字已经咬不清楚了,“我好疼。” 男人往悬崖上头飞去的身姿一停,他低头去看她,灰暗的夜色中,拈诀的手摸了摸她的脸。 他的手在抖。 “没事了,百里。”他轻声说,“很快就不疼了。” 他拈出一个法决,指尖溢出一团金色光晕,散发着淡淡暖意,缓缓落向她的伤口。 她闭上眼,浑浑噩噩一阵,再睁开的时候已经在地面上,整座琮山尸横遍野,血光冲天,哀鸣四处,魔气虽已经散去无踪,腐朽腥臭却愈发浓烈,罗刹尸体黑绿的血液染尽土地,剿杀残余,救死扶伤,清理现场,幸存下来的各方人士忙得不可开交。 见青袍男子踏剑行云疾疾归来,大家让开一方空地,见他怀中有一浑身浴血的女子,面色前所未有的低沉冷凝,不由得一愣,心中纷纷猜测起来。 寂流辉将百里汐放在地上,不多一言,即刻施行疗愈之术,青色法阵在她身下精光浮现,缓缓旋转起来。 众人心道:这难道是寂氏回光甘霖术?高阶如此,亏得这不知名姓的女人,教大伙委实长了见识。 一个半身血的白衣少年挤开人群,朝两人趔阻奔去。 寂白跑到寂流辉面前跪下来,不断地喘气,忘了跟宗主行礼,直愣愣地盯着地上奄奄一息的女人。 “苏前辈……!” 他做不了任何,只能手足无措地跪在那里。 少年的面庞在百里汐眼前影影绰绰,她想伸出手,可没有力气,只得气若游丝地唤了一声:“小石头,你还认不认得我?” 她说:“我不是苏姊君,我叫百里汐,别人都叫我白发魔女,你的娘亲是我杀的。” 寂白如被雷殛,身子如一棵风雨捶打的稻草,晃了一晃。 过了会儿,他呆滞地说:“……我的娘亲……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百里汐笑了一笑,眼底的光悄然逝去了,如一线流星,“是啊。” 女人再无声息,寂流辉将她抱起来,召来白夜,衣袂翻飞,御剑而去,消失在众人眼中,在赤黑的腥夜中划出一道明亮苍白的轨迹。 寂黎吭哧吭哧翻过人群追过来,见少年跪在悬崖边,急忙上去问:“寂白师兄你重伤在身,这里乱成这样了不要跑掉了啊,说不定还有妖魔潜伏,师叔呢?你有没有看见,师父和徐盟主都要找他呀。” “……啊……” “寂白师兄?” 寂黎探过头去看寂白的脸,不由得吃了一惊,大颗大颗清亮的眼泪从少年面庞上滚落下来,他一声声抽咽,无助得像个孩子,寂黎从来没见过寂白师兄哭过,这是一直保护他们的寂白师兄,一直是他们榜样的寂白师兄。 寂黎一时间怔住。 “啊……啊啊……” 少年笔直的背终于承担不住,压抑不了,佝偻地弯下去,他双手狠狠地、重重地砸向地面。 他爆发般大哭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灵印寺之夜一月后,小寒。 百里汐最近很苦恼。 她身上每一处都散发着下不了床的霉味,熏得她要再次晕死过去。 于是眼巴巴她望着坐在床头一动不动看书的男人,说:“寂流辉,你没有闻到吗?” “……” “我好像发霉了哎。” “……” “我想出去,真哒,你不觉得臭吗。” “……” “可我闻到臭味了哎,我要闷死了唉。” 啪。 男人纹丝不动,床边窗户嘎吱自己打开了,初冬微微寒冷的清风徐徐吹来,吹散火炉里的暖意。 她还没喘几口气,窗户啪叽关上了,她一脸愤懑地瞪住他,“你干嘛。” 男人修长干燥的手指拂过泛黄书页,把书翻到下一页,“风冷,会生病。” 挤出这五个字,他又不吭声了。 自打百里汐醒来,她已经有整整五天没有出过这房门了,她觉得她要死了,真的要死了,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怒吼老娘要喝酒老娘要吃肉出去狂奔撒泼。 结果甭说喝酒,她一点儿肉星儿都没沾着,天天吃青菜,喝中药,都要变成中药味儿的小白兔了——就因为那讨厌寂明曦说她胸前剑伤没愈合之前不能碰荤。 屋子里暖融融的,香炉安息静气的香对她丁点儿用处都没有,她心里无奈又烦躁,只想找人打一架。 于是她就窝在床上,狠狠瞪着寂流辉,一直瞪一直瞪,她醒了五天,他在这里呆了五天,就在屋里坐着,看书,喝茶,颐养天年,就差把棺材买在这儿了。 她趴在床上皮笑肉不笑地说:“寂宗主您不是该很忙吗?”以前不是总忙着在宗内处理事务,宅在山里不下去的。 寂流辉淡淡道:“不忙。” “……” 窗外灰白的天光落在他英俊的面庞和青色衣袍的暗金莲花上,男人低垂着眼眸看书,羽睫长长,微微掩住他漆黑深邃的瞳,眼底好像藏了一个寂静的海,无时无刻言述透骨长渊。 他坐在那里,一卷古画,一抹夜色。 好吧,百里汐觉,他这副模样,她还真乐意在盯个五天。 似乎终于意识到百里汐的不满,他将书缓缓合上,抬起漆黑的眸子说:“你想喝药?” 百里汐连忙翻过身装死。 悔过已晚,房门被敲开,寂黎端着一碗杀气腾腾、哦不,热气腾腾的汤药过来,朝寂流辉行了个礼,“师叔好。”便到百里汐床边,“百里前辈,喝药啦。” 百里汐继续装。 “百里前辈快喝药,这药材稀罕了,师父把药材从丹房里拿出来时特别地不开心呢。” 百里汐脑补一番寂明曦割舍不下的神情,心中很是畅快,她没想到自己能活下来,催动赤血骨蝶遭了反噬,又被白夜捅了一剑,横竖都是要去见阎罗王爷,被当做恶鬼镇守边关了。 可她就是活过来了,被寂月宗硬生生扯回来,伤口缝上密密麻麻的针,换药时疼得死去活来。 百里汐琢磨着得给寂明曦道个谢,可晓得寂明曦不待见他的,莫说寂明曦,这寂月宗弟子大多都是从七年前那个离笑宫乱世过来的,流血漂橹,叠叠白骨,半个月前她在灵印寺中使出赤血骨蝶,如今白首魔女重生之说大抵已传遍大江南北,又有几人能待见她? 百里汐心道:“这倒也罢,哪日我伤好了,去抓个厉害的妖魔,譬如麒麟鬼母什么的,五花大绑送给寂明曦作礼了,都是研习术法炼丹制毒的上好材料。” 见百里汐一如既往跟汤药硬杠上了,寂黎看了看寂流辉,会意地将汤药端给寂流辉。 门一关上,寂流辉说:“喝药。” 被子里闷闷传出声音。 “此人已死,有事烧纸。” “百里,喝药。” “我不喝。” “喝药。” “说不喝就不喝,你来打死我啊。” 寂流辉转头对寂黎道:“近日未见寂白,不知可有认真习剑,你去把他叫过来。” ……你大爷。 被戳到短处,百里一骨碌把被子掀开,压着胸口隐隐作痛的伤爬起来,一脸悲痛地抱怨:“寂宗主,药难喝就算了,您说说,您见过哪家门派的灵丹妙药汤是个紫色?奶奶个熊是个紫色!”她指着青花瓷碗里紫色汤药,咕咚咕咚冒着诡异的泡泡,“我觉得我在喝鹤顶红化功散好吗!” 寂流辉面无表情看着她,冷冰冰吐出两个字:“喝药。” 寂黎一脸懵逼。 罢了,干下这碗催命汤,来世再做江湖人。百里汐艰难地咽下苦得毁天灭地的汤水,心觉顺寂流辉的意委实不甘心,总得说点什么噎死他的话才舒坦。 以前炎景生告诉过她,寂月宗炼丹寮举世闻名,药丹是极稀罕的,落到人间都是各世家争抢的好东西,桃丹在其中最为声名远扬,十年炼一粒。只有立下作为身闯龙潭虎穴的大弟子们才作为奖励赐予,生肌肉骨,妙手回春。 她还是少女的时候,寂月宗弟子单单只有寂明曦和寂流辉持有桃丹,当年她还开玩笑说,要是两位寂公子不干这行了,把桃丹卖了,都能吃香喝辣一辈子。 炎景生回以一个大大的白眼,骂道,你有没有良心,两枚桃丹,其中一枚还不是被你占去便宜。 于是她揶揄坏笑说:“这一碗药花了您不少银子吧?” “要还的。” “……” 百里汐现今虚弱得紧,全凭一口气吊着,有时候能折腾,大多时间依旧只能躺尸在床上,喝完了腰脑子昏沉四肢乏力,便沉沉睡过去,一觉睡到深夜。梦魇便张开了眼睛,窸窸窣窣爬上她的脊背和手指。 卡啦卡啦。 无垢纯白中,红衣白骨朝她一步步走来。 骷髅走到她面前,露出的一只手中托着一颗头颅,那颗头颅头顶有一条长长裂缝,一只鲜红的蝴蝶从缝隙间悄然抽出美丽的蝶翼,如一朵鲜艳妖冶的花,绽放在白骨之巅。 她伸出手,那只蝶飞起,亲昵地落到她指尖,微微扇动翅膀,如午夜子时的风拂过饱含露水的花朵。 百里汐骤然惊醒,猛地坐起身来,冷汗浸透了衣衫。 三更夜的墨黑里,窗棂紧紧闭着,朦胧的月光透进来,她依旧什么都看不清楚,只得呼哧呼哧喘气,一阵阵出神。 “寂流辉。” 她忽然没头没脑地喊一声。 万籁俱寂中,她听见了他的声音,“我在。” 她没料到他当真在屋里,一时间哑着喉咙说不出什么话,心跳得飞快,撞得伤口隐隐作痛。 黑暗中有人轻轻脚步声,接着是茶杯翻开的声音,有人走到她床前,递来一杯茶。百里汐借着依稀光辉看着茶杯,说:“你该不会连晚上都守在这屋里罢?” 她哭笑不得,将茶杯推开了,“寂宗主,您这样很像变态哎,想不到您有这种神奇癖好哎,小女子无福消受啊,是不是我换衣裳洗澡你也要盯着啊。” 黑暗中寂流辉没有回答,她晓得这个男人,一句多余的废话都不会讲,更别说跟她聊天了,她正准备无聊地重新躺回去,忽然感觉到有温热的手指探上她的额头,他在试温。 百里汐嘀咕道:“我没发烧,就醒来时烧了一下,就没烧了,哪有这么容易发烧的。” 寂流辉手指背在她脸颊上蹭了蹭,收回了手。 真的是在蹭,轻轻刮过,痒痒的,像一只阳光下毛茸茸的小动物,惹得她心口也稍稍痒起来,像是有几只闪亮亮的萤火虫在飞。 他低声说:“还疼么。” 百里汐说:“你这么欺负我,我当然疼。” 寂流辉默了一默,坐在床边长椅上,“寂白如何?” 一个月前灵印寺那一夜,罗刹横行四处,恶鬼之息又召来其他妖魔,举巢袭击,为祸人间,日后必定在江湖历史记载中画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罪魁祸首徐夫人先被百里汐压制退散魔气,又被寂流辉以白夜剑法重创,溃散千年法力,将其打回原形,怕是无东山再起的时日。 灵印寺夜后黑雾褪去,大家发现徐夫人乃镜魔,真身是一面菱花古镜,一直祭祀于灵印寺内,魔气萦绕,教人不得入,仙法剑术都对其无效。众人生怕其再起变故忧虑踟蹰之时,突然来了三位天谶寺金身僧人,手持法杖,用佛光咒界将魔镜镇压封印,移至山下废弃道馆内,再商对策。 这番情况就暂且搁这儿了,各大世家事务繁多,忙成一锅粥,寂月宗派众弟子外助,反倒算最清闲的一个。 至于寂白,她自然未再见到。 百里汐怔怔地,她有点儿没反应过来,她刺穿寂淑仪胸口时候,他就在旁边,她永远不会忘记少年惨白失神的脸,仿佛苍冽干枯的天空下了一夜的雨。 竟然还有这一天,突然由他来问,寂白如何。 寂白如何? “我早就想好了,如果有一天,小石头知道了,我去告诉他,你来杀我,唯独你来杀我,我不会跑。” 她现在还没有机会说,等她伤好了,能完好地站在他面前时,她会说的。 夜里她看不清寂流辉的脸,只有他的声音,安静的,平整的,听不出一丝一毫的心绪,他淡淡问:“只有这般?” 她扯扯嘴角,生冷地笑起来:“不然我能怎么办呢?”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翌日,又到喝药的时候,宗外似乎有何大事来报,大抵是正武盟那边的,寂流辉竟然出去了。 百里汐窝在床上,瞅着门外寂流辉的与弟子身影,屋里没这个男人浑身就清爽了,正琢磨待会寂黎送药,趁机挟持寂黎撒泼一番,结果这回端药来的是寂明曦。 同样一身莲纹青袍,男子笑得温文尔雅,说话温柔客气,眼睛也是含笑的,“百里姑娘,该喝药了。” 百里汐很是雀跃地打个招呼,“稀罕呀,寂明曦。” 寂明曦微笑说:“我这趟过来,是想与百里姑娘说几句交心的话。” 百里汐捂住嘴巴,“你要表白吗?” 寂明曦直接忽视她的反应,看了眼门外说话的师弟,门虚掩着,露出一道敞亮的缝,寂流辉衣摆上的金纹光亮时不时跳跃进来,他说:“小辉这月来,不好。” 寂明曦说话是含蓄,都不晓得这个不好是什么不好,可百里汐心中又有点儿明白,她不是傻子:“我的锅。” 寂明曦一碗崭新的,从没见过的,咕咚咕咚冒泡的蓝色粘稠汤送到她眼前,笑眯眯说:“晓得便好,这是新药,那就乖乖喝了罢,莫叫小辉不开心。” “……” 在百里汐艰难地、视死如归地地喝上三天蓝色汤药后,她觉得她终于能下床了,当然寂宗主依旧坐在旁边,吃饭盯着,睡觉盯着,她挤着公鸭嗓子唱歌她也盯着,百里汐觉得寂明曦都快变成她床前一块石头了,还挺瘆人。 第四天,机会终于来了。 下午,初冬阳光甚好,开了窗,百里汐望着窗外眼巴巴地发呆,连寂月宗那无聊的石桌世椅、莲花鱼池都因为多日不见而变得鲜活可爱起来。 天边一声悠长鸟鸣,一只高雅洁白的仙鹤款款飞入这座小院中,脖子上用红色丝带系上大大的蝴蝶结,爪子脚踝上绑着信筒。 百里汐来劲了,冠冕堂皇喊道:“飞鹤传书哎,是小红哎,送信来了。” 寂流辉扭头往窗外搜寻小红身影,百里汐趁此机会一把掀开被子跳下床,撒着脚丫子就往屋外冲。 结果刚跑上两三步,双腿一阵虚软,呀地一声,一个趔阻往地上摔去。眼见要砸上冰冷地板,寂流辉立刻去拉她,不知怎的反倒被扯下去,一把将女人细软的身子拉近自己怀里,带倒了桌角,茶几上茶壶茶杯哗啦啦砸了一地,琳琳琅琅,滚落四处。 百里汐本要磕到地面,结果一阵天旋地转乒里哐啷,撞上男人结实的胸膛,眼冒金星,揉着鼻子吃痛坐起来,“寂流辉,你怎么这么硬啊,石头做的啊……” 等她睁开眼看清了,不说话了。 她双腿张开跨坐在他腰上,他躺在地上,衣袍微乱,黑发淌开,露出苍白的脖颈和大半分明的锁骨,翻倒的茶水缓缓蔓延过来,濡湿了他的衣衫和发梢,如水里开出来的深色花。 男人的脸美得触目惊心,如同虚幻,一双深黑的瞳似万丈深渊,静默地注视她。 百里汐手撑在他胸膛上,心怦怦跳着,心里想着,这个人刻板得都要出家了,还如此撩人,什么除魔正道,分明是个妖孽。 寂流辉也不起来,就这么躺在地上,清清楚楚看着她。 屋里寂得只剩他俩的呼吸,白鹤在屋外呀呀叫着,茶水无声地流淌,瓷器碎片闪烁微光,她哑了半天,终于找准了自己的声音,嘿嘿笑了两声:“寂宗主,我要调戏你。” 说罢她两只柔软冰凉的手在他胸膛上胡乱摸上一把,舒服。 她斗胆摸了摸他的锁骨,太舒服。 于是就这么舒舒服服往上爬,双手抚上他的脸,捧住了。 她想去触碰他的眉毛和眼睛,还有高挺的鼻子和好看的嘴唇,可手抬不起来。力气就像是被抽空一样,他的脸仿佛一个仙家高台上供奉的宝贝,说不准还有人焚香祭拜,不容丝毫不详介入,她呆呆看一阵,产生邪恶的念头。 她想把他弄坏,于是——啪叽,捏住他的脸。 往外拉,变形,活生生将寂流辉的脸捏成了一个包子,令万千妖魔闻风丧胆、道中人士尊重敬畏的寂宗主被如此搓扁捏圆,还不反抗,百里汐笑得很嘚瑟,她轻轻唤了声他的名字:“寂流辉,寂流辉。” 她喃喃说:“你是不是在生闷气?” 男人睫毛动了一下,百里汐低下头,乌黑发丝从她肩头落下来,她的眼睛藏星星,他的眼睛隔深海,她抓住他的衣领,一字一句地说:“寂流辉你给我听着,第一,徐夫人是镜魔,莫说是你,就算是暮云真人也不定能识破她附加在我身上的幻术;第二,生前我捅了你师姐一剑,如今你捅我一剑,应该的应该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再捅一剑也没啥,你不但没补刀,还救了我,我特别感谢你。” 她哇啦哇啦说一通后,吸了吸气,声音一点点小下去,“……怎样都好,你不要生自己的气,好不好?” 百里汐心里跟明镜似的,寂流辉倾尽一切将她救活,天天逼她养伤,哪里也不去不分日夜守在一边,本就冷飕飕的脸冻成风雪冰天,寂黎大气不敢出一个,无非是他没有辩出镜魔幻术,刺她一剑。 莫说是刺她,就算他当时失手差点儿杀的是一个无辜的路人,想必心里也有个坎。 她和寂流辉之间那道巨大的沟壑,她不愿再多添一道复杂的伤痕,她不愿看到寂流辉因为她有半点的不好。 百里汐说完后,地上男人静了片刻,淡淡道:“百里。” “什么?” “你鼻血滴下来了。” “……” 门突然被推开,寂明曦一手拄着乌木拐杖,一手拿着信筒出现在屋内,“小辉,小红在外头可怜叫了好久,各世家要开会啦……” 他正正瞧见自家师弟躺在地上,衣衫发丝散乱,活像被蹂躏过的,之前歇菜的女人坐在他身上,还流着被美色///诱惑的鼻血,一副要对他怎样怎样不可描述架势。 百里汐哈哈换上笑容:“唷,寂明曦,要不要一起呀?” 寂明曦微笑的唇角极轻地抽了一下,默默关上门。 寂流辉:“……” 百里汐觉得,这么多天来,她终于扳回一局,哦也。 * 十天后,寂月宗开始落雪了。 雪花细细碎碎,飘舞如灵魅,屋檐石桥铺上一层浅浅的透明雪白。枝桠间的斑驳倒如几点雪梨花,开得小巧玲珑。 百里汐蹲在莲花池边,寂月宗的莲花永生不败,洁白晶莹的雪莲花映衬着清澈的湖水和结霜的石地,显得清丽非凡,倒是像西山圣昆仑之巅的圣物了。她低头凝视水面,池水宁静如镜,照出女人的面庞,眉眼如夏日雨后虹色浮光,潋滟生姿,反而揉碎了一池脱俗纯粹与圣洁。 已经如生前白首魔女的脸并无二致了。 仿佛她当真不曾死过,七年光阴成天边浅薄的虚妄年轮。 寂黎端着药走进院落,见百里汐身穿一身红裙,开在雪地里如赤灎的牡丹,远远问道:“百里前辈在作甚?好不容易才下得了床,外面冷寒,师叔见了是要说的。” 百里汐闻声抬脸,寂黎望见她的娇花般的容颜,不由得怔了怔,就差点认不出她来了,心神竟有点儿不稳,盘子上的药碗儿打了个晃。 如此惊鸿一瞥,寂黎有点脸红,连忙把药碗稳住了,咳了两声走上前,又问了一遍:“百里前辈这是作甚?这池子里没有鲤鱼的。” 百里汐一本正经道:“我在孤芳自赏。” 寂黎:“……” 百里汐道:“我方才听你说师叔,宗主上哪儿去了?” “宗主去和其他几大世家家主一并召开群英会,事情多着呢,据说京城朝廷也发出了协作帖子,一并将中原整治妥当,这一个半月来,外面乱成什么样儿百里前辈不晓得的。”寂黎不情愿地把盘子端过去。 难怪连着十多天不见她,好不容易她能下床了,寂宗主却跑了,也不能给他瞧瞧她旺盛的生命力。 百里汐拿过药,笑眯眯道:“寂黎弟弟今日真是帅气呀。” 寂黎一个哆嗦,忍不住躲了躲,“百里前辈有什么事……直说吧。” “今日天气这么好,寂黎弟弟又这么潇洒,不如一块儿约个会,你的御剑术能带一个人吧?” 琮山正武盟山下十里地有一座废弃道观。 这座道观据说已荒废三十多年,如今只剩下些主干道馆和断壁残垣,面前这条道以前也是条商道,后来大雨洪灾,泥石流冲垮了山坡,倒是把这座道观封堵在山林中,正武盟人士回山时,偶尔也会在这座道观内歇个脚,倒也不至于教这座道观太过生冷荒芜。 现今,众世家带着各自几名随从弟子,聚集于道观宽阔的院场内,隐隐人声飞过高墙。 不远处林子边缘,寂黎带百里汐落地后,百里汐哈着白气道:“冬天御剑真是冷炸了。” 寂黎收了剑,局促地跺着脚,不安道:“待会要是下了雪,就飞不回去了,百里前辈说好的,看一眼就走,要是被师叔抓见了,我就死定了!” 百里汐假装没听见,望着那道观,虽然汇聚不少正阳之气人士,但依旧掩饰不住其中丝丝缕缕的阴邪魔气,如这冬季里冷不丁入耳的冰碴,道:“为何在这儿开会?” 寂黎说:“前辈有所不知,盟主夫人徐夫人的原身‘璇玑菱花镜’就封印在这座道观内。” 一则,古镜凶险,道观荒芜无人,若遭变故也可应对,二则,古镜之事又有诸多细节调查,众人觉灵印寺估摸也大有蹊跷,不可脱离灵印寺太远。 其后各大门派世家花了整整七日才将剩余的罗刹和魔兽剿灭干净,整顿休养,救助伤者,前后一个月便过去了。再回头看去,这一年来五毒门柳家与其他诸多小门小户皆发血光之灾,惨招灭门,挖眼炼法,控尸罗刹,此乃诡谲阴毒,天诛地灭的罪孽,需各家共同处理这番事宜。 百里汐不顾寂黎阻拦,鬼鬼祟祟朝道观摸去,先前下了点儿小雪,地上的雪一片一片儿的,屋檐上也是湿漉漉斑驳雪渍,道观外头也站了些人,她一一绕开后一口气飞上屋檐,伤口还是有点儿疼,连着呲牙裂嘴抽上好几口气,赶紧趴好,朝里头院场望去。 里头站的人不多,紧急险恶,想来谨慎,也不好为外人所知,有的独自前来,有的带上自己的眷属或弟子。她这么一瞅就望见了炎石军,锦袍威武,旁边站着男弟子炎瑟和炎长椿,炎长椿小公主紫色祥云披风,头戴一套珠玉首饰,很有大小姐的贵气风范。 转脸一看,瞅见一名身穿绿竹色衣袍的年轻男子,乌冠束发,白皙斯文,眼角一颗泪痣,正是落音公子,身后随着抱琴童子兰亭,还有二位玉飞阁弟子,身穿香妃色衣饰,在雪中格外打眼。 落音走进院场内,左右一看,只看见正武盟副盟主和若干侠士,故作惊奇道:“咦,怎的不见徐盟主,这儿不正在正武盟山脚下么?” 百里汐心道:这个语气,还是那么讨人厌。 副盟主姓杨,也是个威武的壮汉子,明显不快,道:“徐盟主在灵印寺一役重伤,身在盟内修整,我前来也是一样的。” 落音笑道:“哦,自己娶的娘子是只魔,那确实是块儿心病。可徐盟主也该站出来表个态,咱们大伙儿在这场敌袭中吃下不少苦头,总有资格晓得此事可与他有点儿关系罢?” 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五章 杨副盟主一瞧便是直性子,落音这般一挑拨眼珠子简直要冒火,可罗刹案罪魁祸首确然是徐川妻子,事发据点又在灵印寺,实属他们重大过失,言重些都是日后几年让正武盟抬不起头来的事情,各大世家不来兴师问罪都不错了。一时间话语梗在喉咙里,也说不出话来,就怒气腾腾瞪着落音。 炎石军捋胡须道:“落音公子言重了,徐川盟主光明磊落,嫉恶如仇,为人耿直,黑白分明,公子也与他相交甚好,心知他的心性。” 乌冠男子无辜道:“在下当然未针对徐盟主,可正武盟总得交待交待罢?” 炎长椿瞥了落音一眼,神情不掩厌恶,落音公子不知怎发现的,冲她坦然一笑。炎长椿像是被恶心到,撇过脸去。 炎石军转而对杨副盟主道:“那魔镜可在屋里?” 杨副盟主道:“正是,天谶寺使者传话说,这原本是一枚仙家古镜,名为‘璇玑菱花镜’。不知如何原因失去了原本的主子,无谁管束心性,任其发展,堕为如今嗜血阴厉的魔,估算有一千五百年修为。” 众人一听,纷纷唏嘘,活的魔少见,化为人的魔少见,一千五百年的镜子魔就更少见了。 几位家主商量一番,炎石军朝百里汐这一方望来,百里汐还以为他发现了,连忙压低了身子,炎石军却是望着回廊里头,道:“仙法剑术皆不可破这枚古镜,估摸只能将其封印,寂宗主可有妙招?” 百里汐心中一愣,她正趴着的地方是一方回廊的屋顶,廊里站人她瞧不见,再则寂流辉向来气息收敛得极好,如一团空气,难怪方才寻不到身影。她朝下看去,见青衣男子缓缓走到人们视线中,一身清冷气息如静谧月色,绝然出尘。 他披着鸽灰外袍,领口绒绒的白狐毛衬得他像个年轻的神明,百里汐只能看见他黑发间一截苍白的脖颈,以及袍子上的金色莲纹,一朵一朵曲折地开着。 不知为何,她有点儿出神,心里默默想着,就这么十来天,这还是头回见到他。 可又不是几年不见,这分明是无所谓的,可她就冒出这个念头,偏要去没来由地想一想,多久没见他。 寂流辉颔首作礼,旁下的人们便极快安静下来,纷纷恭敬行礼,“寂宗主。” 寂流辉道:“毓姑娘身子孱弱,不便吹风,方才未与诸君问候,失礼了。” 杨副盟主道:“寂宗主旁边这位姑娘,难不成是之前所言的灵昆派弟子?” 百里汐直到现在才发现寂流辉身边还随了位姑娘,她半站在屋檐下,只露出一片洁白的衣摆,瞧不得庐山真面目。那边副盟主却惊喜道:“听闻灵昆派隐于尘世,不见踪迹,却对古物化精多有研究,晓得其中破门破身之法,这回是头见,真是帮上大忙了!” 灵昆派? 百里汐仔细地想去,依稀记得早年人们提及灵昆派的那些传闻和说法,都是与天谶寺放在一块儿的,其名声可见一斑。 落音公子走来,弯出恰如其分的微笑来,拱手一礼,“姑娘姿容清丽如仙子下凡,问候晚了,失敬。” 那屋檐下露出一半脑袋的毓姑娘轻轻回了礼,道:“诸位门主,诸位侠士,诸位兄弟,女子钟毓,师自灵昆派,见过大家。” 这声音宛如三月阳春白雪,将将化了去,又如飘飘河边芦苇,盘韧如丝,体贴细致,化解了方才气氛的冷凝对峙。 百里汐心觉稀奇,非常之稀奇,毕竟她活到现在,头回见寂流辉身边跟了个女人,还是个貌似非常之不错的女人。她正想对这番景象加以惊叹,旁边随她一同趴着的寂黎轻轻“啊”了一声,捂住嘴。 “这位姑娘……”寂黎欲言又止,连连看了百里汐几回,才支支吾吾道,“这位钟毓姑娘差点嫁给宗主了。” 百里汐八卦之魂瞬间轰轰烈烈燃烧起来。 见她眼睛发光,寂黎只得娓娓道来:“灵昆派与寂月宗三百年前师自同宗,那灵昆派的空蝉大师也与师祖是同门,这位钟毓仙子,就是空蝉大师唯一的弟子。” 百里汐眉梢一挑,“仙子?” 寂黎煞有介事点点头,无比郑重,“是,仙子。” 百里汐:“……” “真的,是一位得道小仙。” 她念想起在城隍庙画壁前她与寂流辉开过的玩笑,早该料到说给他亲事的女人,该多么多么的好,就不可能是个人。 结果是个仙。 百里汐心道:“哦,这年头,活的魔,活的仙,比我活着的时候精彩多了。” 此时寂黎又说:“这位钟毓仙子低调得紧,晓得她仙家身份的未有几人,四年前灵昆派来了使者说上这枚亲事,是想和师叔结亲的。灵昆派出世脱俗,修法清绝,早有寂月宗和灵昆派男女修成道侣的先例。再说钟毓仙子不谈师门,出身据说也是甚好的,灵资强盛,这件事本应水到渠成,结果师叔没有应,我们大伙前后还见过钟毓仙子几回,就没有然后了。” 百里汐道:“你倒是知道的挺清楚。” 寂黎哭笑不得:“师叔成亲,那得多稀罕呀,当年我才十岁出个头,每天练剑很无聊的,钟毓仙子模样又好看,那会儿是我们心中的神仙姐姐,在寂月宗晃来晃去怎不叫人印象深刻,这事儿我们暗地里都晓得的。” 灵昆派原本比天谶寺还不问尘世,七年前、哦不,快八年前了,魔教离笑宫作威作福的时候,白首魔女横行霸道的时候,也没见着灵昆派的人露个影子主持正义。如今镜魔滋生罗刹涂炭中原,架势还没当年离笑宫一根手指头大,却跑出来位仙子,站在寂流辉身边,助一臂之力。 百里汐感叹:“司马昭之心啊,这位仙女可是对你们的寂宗主情根深种。” 寂黎一愣,挠挠头不好意思道:“这、这样的事情,我们这些小孩子哪里晓得,不过师父倒是对钟毓仙子甚是欣赏,在我和师兄们面前夸过几次,亲事拒了后,还当着师叔的面夸,结果师叔压根没理。” 能得到寂明曦的夸奖,百里汐对钟毓仙子肃然起敬。 院子里几位人物还在说话,那位仙子轻轻话语声音时不时传入耳内,溪水清流,叮叮咚咚,言辞无非关于古物法门之云,生生听成了细语轻歌。 百里汐对她模样好奇得不得了,向前扭着身子趴在屋檐上,伸长了脖子往院场里面凑想一探究竟,哪知惊动屋檐积雪,滑簌簌落下雪粒儿,瓦片湿漉漉滑溜溜,她没趴稳,一个脑袋跟着栽了下去,从道观高高的院墙上掉下来。 “啊!” 百里汐刚闭上眼,落到一个人怀里,熟悉的气息扑面而入。 众人只听一声女子低呼,闻声望去,只见一抹艳丽张扬的红从屋顶翻下来,苍白雪天里如匀散开的一滴朱砂,还没看清,青袍男人上前一步,伸手将其稳稳接住了。 定睛看去,是位红衣女子,红唇雪肤,珠玉生辉,在寂流辉怀里,裙摆盛开,一朵嫣然红花,甚是惊艳。她那双眼眸像是浸了春日湖水,盎然荡漾,那一点点眼底的光亮如露珠般皎洁。 男人的臂膀散发着干净暖意,百里汐睁眼见到他如画如玉的眉眼,莞尔一笑,眼里亮起来。 她欢快地说:“下午好,寂流辉。” 男人微微蹙眉,他“……”了一阵,低声道:“你来这里作甚。” 百里汐连连抛上两个媚眼,笑嘻嘻说:“我来看你啊,一觉醒来后你就不见了,这么多天都不见人影儿,我想你呀。” 寂流辉立刻松手。 百里汐啪地摔进雪地,呲牙裂嘴,扬起雪雾。 众人:“……” 红裙女子就坐在雪地摆出一套我见犹怜楚楚动人的样子,挤出两颗泪花儿来,哎哎叫唤道:“寂宗主,人家伤口裂了嘤嘤嘤,好疼嘤嘤嘤,要寂宗主抱抱才能起来嘤嘤嘤……” 寂流辉脸有点儿黑,面无表情抓住她衣领,拎小猫似的提起来,悬在空中。 “回去。”他冷冷道。 “我不会御剑呀。” “寂黎带你回去。” 躲在屋檐上的寂黎吓得差点儿掉下来,悻悻埋下脑袋。 这众目睽睽的,百里汐觉身为一介魔女甚是掉底子,在空中蹬着腿儿,索性敞开脸面委屈叫道:“你不见我,也不许我见你,灵印寺徐夫人的事儿我占一份功劳,我怎不能凑个热闹,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你说气人不气人。” 众人:“……” 寂宗主脸青得都要将脚下三尺地冻住了。 “望这天色也是将要下雪的,与其御剑折返,不如暂且与我们一块儿,这么多人也有个照应。” 耳边飘来一道声音,轻软,平静,百里汐转头看过去,寂流辉身后婷婷立了一位白裙女子,细鼻润眉,总算是见到传说中仙子的面目。 百里汐一直以来心知寂流辉这个清心寡欲的家伙,就差剃光头出家念经了,若要当真挑个女人,容貌定是排在最后头的东西。比起美艳四方倾国倾城,他估摸更倾向择一位舒雅清馨、大方素净的女子。 可面前这位仙子,与寂流辉站在一块儿,委实生出神仙眷侣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整个人清清落落,百里汐看见她,就好像看见一江水的芳芷汀兰。 钟毓冲百里汐微微一笑,白莲绽放,胜却上午寂月宗她赏的那池雪莲万番,她对寂流辉说:“既然宗主碰见熟人,你们先聊,那我先过去看一看。”说完转身就往道馆内院走去,袅袅婷婷,步步沉香。 百里汐望着钟毓仙子背影,内心唏嘘。又看看众人,那眼神,简直是她捧打鸳鸯,活活拆散一对眷侣似的。 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 落音公子走出包围的人群,微笑道:“白首魔女,许久不见,可还记得在下?” 百里汐回敬一个一模一样的微笑,“记得,生的好看的我都记得。” 白首魔女四字一出,大伙怔了一怔,忍不住朝她的面庞望去,百里汐也不躲闪,大大方方地对不远处炎氏众人打招呼,“炎庄主,长椿妹妹,别来无恙啊。” 炎长椿脸色变了变,手搭在放置长鞭的腰包上,顿了顿,又放下来,站得远远的。炎石军道:“姑娘这番面孔,倒是和在分舵时变了些许,大抵是老夫眼拙。” 百里汐道:“女孩子总是要越长越好看的。” 落音双眸微眯,哦了一声,笑意也是病态的,“在下深以为,姑娘越长越眼熟呢。” 两人你一眼我一语,旁边几大世家却暗地里握紧了武器,眼中敌视戒备,那番神情,与七年前并未有太大区别,简简单单的正义面对邪恶、修士面对妖魔的神色。 其中一家家主按捺不住,走出来道:“既然是白首魔女,出现在这里,就已经做好被我等斩杀的觉悟吧?” 百里汐摊手道:“为什么我不能出现在这里?” “你是白首魔女,离笑宫左护法,你手上沾了多少血,不谈当年死在你手上的兄弟们,你连抚养你长大的炎氏父子都杀得干净,这是何等怨毒阴狠的罪孽!必须以死来偿还!” 说到这里,不少人直剌剌亮出了剑,叫嚷着要斩妖除魔,杀死魔女,局面一时间啸杀,一触即发。 百里汐望着这些叫嚣的人,都是陌生的面孔,他们正义凛然地将刀剑对准她,仿佛将她千刀万剐乃天下人间正道。 她悄悄看了一眼寂流辉,后者立于她身侧,面色如霜,百里汐笑了一笑:“可是白首魔女已经死了啊。” “你——!” “她已经死了一次啊,死的很惨,你们都看见了,还不够偿还吗?” “可你这个女魔头分明站在这里,这叫我等如何安心立于世间?” “谁告诉你我是白首魔女的?” 拿剑的众人神色一凛。 百里汐无所谓笑着,乌黑的眸子眼底一片漆黑,她清浅地说:“谁告诉你们我是白首魔女的,我何时承认过我是白首魔女?” 正武盟杨副盟主火气又上来了,也不管百里汐说的甚,抽出一棍长矛,“大胆魔女,还敢狡辩!你这分明是当年女魔头拿别人的尸体重生于世,横竖当我们眼瞎了不成?你若是来报复我们,放马过来,不要玩这些花里胡哨磨磨唧唧!” 报复? 这两个字在百里汐唇齿间无声滚一遭,她笑了两声,原来世间人是这么想她的。她抬起手,一只血红的燕尾蝶悄然浮现,悠悠停在她指尖,蝶翼扑闪,单单这一举动,教的众人不禁屏住呼吸,脸色青黑,拿稳了各家仙宝兵器。 “你们这么怕白首魔女啊……”她失望叹息道,“红衣,红伞,红蝶,就是白首魔女?是她家特产?谁定下的规矩?难道我区区一个弱女子,背上还要贴张盖章儿的条子,上书‘我不是白首魔女’吗?” 她收拢手指,血红蝴蝶化为一缕白烟从指缝散开,“你们这些男人啊,太糊涂,太霸道,这样很难娶到媳妇儿的哎。” 杨副盟主冷笑道:“这还真当我们是傻子,钻什么空子?我可不记得白首魔女是这般遮遮掩掩的人!”说罢他提起手中精钢长矛就是要朝她踏来。 不料方才走上两步,一抹极细极浅的雷光从面前雪地里噼啪窜出,杨副盟主走得猛,差点儿烧到他鼻尖。 寂流辉立于百里汐身边,腰间白夜出鞘三寸,灵光精湛。 副盟主一惊,饶是他敦实大块头,也被灵气震得退上半步,脸色变了又变,难看起来,他瞪着红裙女人身边的青袍男子,忌惮不敢贸然上前,只得喊道:“寂宗主,您这是干什么,难不成您被这个女人魔怔了吗!” 他这么一喊,气氛就微妙了。 寂流辉眼睛都没抬一下,淡淡道:“请问诸位,我等聚集在此,意欲在何?” 炎石军依旧摸着胡子,站在一边道:“此事确然应暂且搁一搁,首当处理镜魔之事,灵昆派大弟子钟毓姑娘方才先去封印镜魔的主馆院内,等候多时,我们这帮俗人倒是叫人家姑娘看了笑话。” “这……” 百里汐心道:“连撕逼热闹都不瞧,先过去做正事,估摸是个僻静干事多的明白姑娘,。” 连与白首魔女仇怨最深的炎暝山庄都如此表态,场面复杂得紧,众人心中拿捏不准,杨副盟主看了寂流辉一眼,咬咬牙,心中一横收了长矛,冲百里汐道:“如若我门再瞧见你,定当算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百里汐心道:“唉,盟主徐川是个脑子简单火气大的,副盟主也是个脑子简单火气大的,正武盟到底为什么还没垮?” 在旁几大世家也不甘不愿地收了武器,大家目光重新集中在道观内主馆大门上。 白夜回鞘,落音随着人群往主馆走去,踏过方才烧过的焦炭土地,百里汐说:“落音公子还是那么喜欢挑拨离间呢。” 落音眨眨眼,咳嗽着虚弱一笑:“在下不过一介琴师,魔女真是过奖了。” 人走的差不多,百里汐眼见落了单,跟着往前走,忽地,一片雪轻轻落到鼻尖。 她抬起头,望见漫天轻盈雪花,纷纷而落。 下雪了。 “寂流辉,你看……” 她唇边的字句还未吐出,眼前一黑,一件白狐披袍像是从天而降,将她整个地盖住了。 寂流辉把披袍的帽子兜出来拢住她脑袋,温热的手指拂过她面颊上的发丝,百里汐抬眼看他, 他将白狐披袍整理好后,折身走了。 白狐毛绒绒的,暖暖的,四肢百骸仿佛燃烧起来,百里汐哈出一口白气,望着他身上的青衣与肩头落上的点点雪片,屁颠屁颠追上去。 “寂宗主,您这样我很受宠若惊哎。” “下次不准乱跑。” “……哦。” 百里汐跟上大部队后,院内大伙儿见她不仅穿红衣,还披上了方才寂宗主的袍子,刺得他们眼睛疼,可又不敢对寂月宗宗主说上一二,逼得活生生回忆起当年魔女笑傲江湖的阴暗时刻,一个个脸色像是打翻了五味瓶,纠结得不得了。 此时,道观主馆祭堂那破旧的门扉打开,出现一抹清丽白影,钟毓走出来,丝丝缕缕的黑色魔气在她周身缠绕,宛如灰黑的淬毒的砂粒。 大伙一看不禁瞠目,落音公子挑眉笑道:“这魔镜真真死心不改,被封住还这么嚣张,想玷污钟毓姑娘灵息。” 钟毓道:“无妨。”她白袖一挥,手中多出一把拂尘,她用洁白的拂尘抖了抖,仙灵之息满溢而出,将黑气褪得一干二净。她扫望一圈众人,颔首道:“我方才入堂,堂中虽布有结界,这面璇玑菱花镜千年来大抵见证不少血光灾祸,魔气才如此狠毒丰盛,镜面剧烈抖动,魔魅企图从中逃出。钟毓不才,只得到走上一二步,远远靠近不得,暂且布施术法镇定狂躁魔气,还需等一炷香时间,再进入施法布阵。” 百里汐听罢,点头道:“无妨,尚且还有一炷香。”说着就走上前,推开祭堂朱红褪色的门扉,单刀直入。 “慢着,钟毓姑娘方才已说魔气浓厚,是能要得人命啊,你进去干嘛?!” 百里汐回头,莫名其妙看人们一眼,“你们方才不就是想砍死我吗,现在阻拦作甚,我跟它聊个天,不行吗?” 不看对方被噎住的神情,百里汐笑了笑,走进祭堂合上了门。 旁边人开始窃窃私语,钟毓白净美丽的脸上闪过担忧,她迟疑地望向寂流辉,只见男人默默盯着祭堂木门,从头到尾也未阻拦,道:“宗主大人,您的这位朋友……” “无碍。” 钟毓点点头,“既然如此,那钟毓也等她出来吧。” 堂内漆黑,只有一丝丝细微的光透过木板缺漏的缝隙,弥漫着腐朽木头与魔气混合的潮湿腥味,钟毓一点都没说错,黑气熏得她睁不开眼,也迈不开脚步。百里汐一点也不急,望着面前满屋黑气,笑眯眯地问:“我来问候你,你不打个招呼吗?” 她细细地说:“你看,你是镜子魔,我是女魔头,咱们都有个魔字,也能当同道中人了。你现在除了放黑雾没别的本事,我也是胸口一窟窿剩下半条命,很平等不是吗?” 逡巡涌动的黑气一顿,缓缓散开了。 百里汐走入祭堂,正中焚香玉台贴满了朱砂咒符,上画有一圆阵,八角菱花镜就搁在上面,她一眨眼,那菱花镜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名白衣女子,黑发披肩,从头到脚无一丝妆点,坐在玉台之上,仿佛一缕幽魂。 寂静的堂内,女人的眼眸泛起旖旎的幽光,百里汐摊手:“夫人怎么称呼?” “你可以叫我莲裳。” “这不是你的名字,这是你幻化成的那个女人的名字吧?”百里汐四处一看,旁边角落有个圆圆软垫,她捡起来拍两下,坐好了,“莲阳教圣女莲裳很早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女人神情微微一顿,褪去胭脂的唇边弯出一抹笑容,“我不记得莲裳认识你。” 她活了很久很久,沧海桑田,朝代更迭,江南的桃红柳绿,塞北的大漠斜阳,海岛的旖旎风光,她一一见过。有些人将她捧至圣宝,有些人将她扔在地摊叫卖,有些人将她搁在台前描眉梳妆。 她也不知何时开始一直搁在莲阳教女殿内,女殿的主子,换了一个又一个。 对女人来说,镜子是一种奇妙的存在。 当房间空无一人,镜子会映照出她们内心最真实面貌,悲伤的,欣喜的,难过的,愤怒的,不甘的,嫉妒的,阴狠的。她们描画细眉,丹蔻入唇。 “我以莲裳的模样化人,无非她是最后一个在我面前梳妆的女人,活得太久,以前面庞都记不清楚。”徐夫人眼神几分空缈,仿佛回忆起如何长久岁月。 她用一种无关紧要的口吻说,“她的信徒众多,偏偏相中了一个中原来的男人,偏偏还是个有身份的,把自己搭进去,不过多久就有了孩子,那个男人本有了妻室,虽然妻子产子死掉,也不愿将她娶回家,什么原因呢?大抵是身份地位之云吧。” 她坐在玉台上,托着下巴望着祭堂一角,“莲阳教圣女必须圣洁无垢,所以她被自己的信徒绑在台子上烧死了,呵,她的那个小儿子就站在人群里看着,本来他也要死的,结果发生战乱,捡回一条命。你说她的儿子在台下看自己娘亲被烧死,是个什么感觉呢?” 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七章 徐夫人目光幽幽望来,落到百里汐面庞上,“这二十多年前的事儿,如今竟还有记得她的人,她死的时候,比你大几岁。” 百里汐盘腿坐在软垫上,应了一声,算是告诉她有在听,徐夫人漫不经心地理理黑发,“所以,你过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红衣女子眼睛弯弯,笑得露出一排洁白牙齿,“我想和你做个交易,我想借你力量一用。” “说来听听。” “我要你把这个做出来……“她比划一下,徐夫人眨眨眼睛,有点惊讶、有点可笑地望着她,“这杂碎玩意儿,遍地都是,为何折煞心力?” “现在是冬天嘛,没有办法。”百里汐抬起手,一只燕尾蝶如一簇小小火焰,在她手背上飘出,往徐夫人飞去,“作为交换,夜幕降临时,你起码可以自行逃离这里,一千五百年后又是一面好镜子。” 徐夫人冷笑:“你要放我走?” 百里汐嗔怪望着她,“你这是什么表情,我又不是什么好人,我是女魔头哎。” 一炷香时间将至,百里汐走出祭堂时,回头看了一眼,黑气重新腾起,弥漫在祭堂内,白衣女人的身影渐渐模糊,玉台上又是一张古镜了。 她把面具摸出来。 这是方才徐夫人扔给她的,之前徐夫人遮住半张脸的银白面具,细细浮花暗纹。百里汐捏在手里,摸了一摸,重新揣入怀中。 果然和寂流辉那张面具材质一模一样。 * 灵印寺,夜。 寺院内积一地白雪,月光照耀下,好似桐花开放凋零,铺洒满满的花瓣。 她穿好美丽精致的衣裳,盘起长发,明眸朱唇,在寺庙内点起了莲阳丹的香,小小的镂空香炉内,香气静谧,心旷神怡,她又沏了一壶茶,茶也是香的。 她坐在寺内一把椅子上,手握着茶杯,慢慢地饮。 山下喧闹嘈杂隐隐传来,奔波呐喊。 忽地,门被一把推开,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在门口,气喘吁吁。 “你来啦。”她慢慢地笑了,男人一步一步走过来,走到月光下,露出坚毅刚烈的五官,他肩头发梢落了雪,又极快地融了。 他走到离她五尺远时停下,一边呼吸,一边沉默地盯住她,一双复杂的眼睛被阴翳和雪光掩埋。 “你还记不记得这座寺庙,是你为我建的。”她仰起头,望着寺庙繁华描金的天顶,“阿川,我嫁给你这十五年,我要什么,你总是给我什么。” “我刚遇见你的时候,你说你要仗剑做个大英雄,叫天下人都听你的。你看,你变成这副模样,胡子都长起来了,可我还是原来的样子,再过一些时候,你就变成老爷爷,我还是这个样子。” “你什么都给了我,我给不了你任何东西。” 徐川走到她面前,“我要的天下,是人人安康、知足快乐,不是教他们沦为恶鬼走狗,刀剑奴隶。” 她端着茶,仰起脸笑了,睫毛微微颤动。 他闭上眼,手里握着一把精光闪闪的大刀,“一切都结束了,阿裳。” 翌日正武盟传来消息,说是那璇玑菱花镜不知怎的挣破封印,跑掉了。 百里汐听得见怪不怪,“哦,跑了。” 她躺在正武盟山下最近的郑州城内,昨夜回寂月宗的时候,好不容易休养将近两个的月伤口真裂了。 其实只是裂了一点点而已,可百里汐一点都不想回寂月宗,就故意嗷嗷叫,装作疼得走不动路的模样,小脸皱成一团,嘶嘶地抽气儿,抓着寂流辉的衣襟,一边被自己出神入化的演技迷倒一边哭啼啼地说:“我是不是要死了,我是不是要死了?” “……你闭嘴。” 寂流辉的脸冷成冰刀子,恨不得将她皮扒下来。 寂黎站在一边,噤若寒蝉,生怕百里汐有个三长两短,他作为把她带出来的人,回去罚抄经书五十遍。 雪又落得大了,只能就近择了郑州城的一家客栈住下。 第二天刚醒,就听闻这件事儿。 百里汐趴在桌子上吃早点,郑州炸酱面条撒上葱花香喷喷可好吃,寂黎叹口气:“可是镜子又碎了。” 百里汐以为听错了,“碎了?” 寂黎吧嗒吧嗒点头,“是啊,昨晚镜魔跑出来后,大家都在满山找,结果灵印寺那突然火光冲天,跑过去一看,徐川盟主就站在寺庙前面,手里拿着火把,那火烧了大半夜呢。今早去在烧焦的废墟里清查时,看到了菱花镜的碎片,估计是真的死透了。” ……死了? 百里汐眼珠儿一转,这是她的抉择吗。 难怪今早寂流辉又不见了,估计是去正武盟了。 百里汐问:“那徐盟主呢?” 寂黎一听不得了,连忙道:“这才是重点啊,徐川盟主现在要卸任啊,不当这个盟主了!正武盟今早都炸成一锅啦。” 他说着叹口气,“哎,大人的世界真麻烦,大伙都受害的事儿,偏偏扯出个冤有头债有主。徐川盟主娶了一只魔,又自己杀掉了她,到底是对还是错呢?” 百里汐没想到屹立不倒多年的徐川竟然当真不当盟主了,心中感慨。想起那个挥舞大刀嚷嚷的莽汉,只觉这时运可谓奇妙非常,孰是孰非,生死无常,呜呼哀哉。 夫妇十五年,他到底晓不晓得徐夫人是一只魔呢。 这可算是件武林大事,江湖四大世家,如今到底是哪四大,正武盟又会走向何方,谁能盖棺定论。 “百里前辈,人啊魔啊都这么难以理解吗。”寂白摸着下巴使劲地想,“你说那只魔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害人,想称霸武林吗?” “唔,为什么呢。”百里汐望着客栈窗外的雪,沉甸甸压弯了枝丫,寒风吹着招旗不断抖动。 “大概是因为寂寞吧。” 寂流辉去正武盟一整日没回来,外面风雪不小,索性就窝在客栈里头,百里汐借着寂月宗宗主的名头把这郑州小吃点了个遍,洋洋洒洒摆满一桌,吃到一半,天色暗下来时,雪下得小了,寂流辉也回来了,一身冰雪。 小二一看是位人物,连忙点头哈腰迎上来。百里汐噎着半口饭三下五除二把桌子上一盘盘肉往桌子底下藏,还不停地捅寂黎叫他帮忙。 当寂流辉走过来时,百里汐面前全是素菜,小白菜大白菜莴苣丝儿绿豆角,一点油星儿有没有。寂黎面前全是荤菜,酸辣鱼羹司马怀府鸡二鲜铁锅蛋炸紫酥肉清汤东坡肉,油贯满盈。 百里汐端坐在桌前,特别淑女地用手帕点了点嘴角,娇羞笑道:“寂宗主,您来啦,人家都吃不动呢,最近不知怎的,吃几口就饱了,寂黎这孩子真是,点了这么多。” 寂黎瞪大了眼睛,刚要辩解,百里汐一脚踩上寂黎脚趾头,他那张小脸就扭曲起来。 寂流辉道:“百里。” “嗯哼?” “你嘴上全是油。” “……” 百里汐将他往凳子上一摁,“吃菜,吃菜,哈哈。” “饭后喝药。” “好好好,我喝我喝,先吃饭。” 百里汐先使眼色叫小二把桌底之下的肉一盘一盘收起来,再点了几样清粥小菜,桌面上便很是素雅清淡了,百里汐见寂流辉迟迟不动筷子,道:“虽然辟谷了,这家客栈手艺不错的。” 寂流辉道:“有客。” 刚说没一会儿,客栈的门又被推开,一位白袍女子款款走进来,片雪不沾身,从头到脚干干净净,仙气萦绕,如一朵白莲。 寂流辉颔首道:“毓姑娘。” 钟毓大大方方一笑,走到桌前,“宗主您客气了,是钟毓不好意思,叫宗主您久等了。”她对百里汐和寂黎抱了抱拳,“百里姑娘,小兄弟,你们好。” 对方是仙子,寂流辉又在场,百里汐硬生生忍住嘴边放炮的俏皮话,万一惹得仙子不开心,回去又是汤药伺候,乖乖回礼,“仙子好。” 钟毓笑道:“切莫这般唤,我心里腼腆得慌,叫我钟毓便好。” 坐下来,四人开饭。 百里汐开始不安分了。 “钟毓你真漂亮。” “百里姑娘言重了,百里姑娘容颜国色之姿,才是令我等眼前一亮,为之一振呢。” “你们灵昆派的女子都这么漂亮吗?” “灵昆派弟子甚少,以女子居多,”钟毓失笑摇摇头,“我等以修仙修心为任,从未在乎过相貌之类,待我等而言,这皆无用皮囊。” “钟毓你吃不吃肉啊?这里有盘清炖狮子头。” “灵昆派怜悯众生,自然也不吃荤。” “那这你方才吃过的小白菜是用猪油炒的,这是算荤还是素?小白菜也是生灵啊,也有自己的生命,花花草草就不算众生了吗?” “百里。”寂流辉微微蹙眉,出声。 钟毓仙子细细笑了,轻掩着嘴唇,很是美丽,“无妨,百里姑娘果真是无拘无束随心性子,问的事情也挺有意思,钟毓倒是羡慕的。” 百里汐厚脸皮哈哈笑两声,一边把手偷偷摸摸伸向清炖狮子头,“过奖过奖。” 啪。 寂流辉直接一筷子敲上去,百里汐吃痛又发作不得,就只得狠狠瞪着他。 男人默默吃饭,他背坐得很直,用筷子的模样俊雅清攫,像个贵族。 一顿饭下来,各回各房,见钟毓依旧坐在桌前,寂流辉等她,钟毓抬头道:“寂宗主您先歇息罢,我与百里姑娘有些女子家的话要说,再坐一会儿。” 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八章 百里汐听罢,立刻坐回去,坐到钟毓身边,寂流辉点头道:“早点休息。”便领着寂黎去楼上了。 天花板的灯笼点着,晕黄的光照下来,小二靠在柜台前拢着袖子一点一点儿打盹。 钟毓泡了一壶茶,灯光下她的脸是温润的玉色。坐得这么近,百里汐能感觉到钟毓身上若有若无的仙气,她托着腮道:“仙子找我,可有何事?” 钟毓沉吟片刻,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浅浅啜着:“明日,我会和你们一并启程去寂月宗。” 百里汐心知定是正事,也不做多问,“你将这些讲给我是作甚?” “日后许多天,我都会待在寂月宗,与百里姑娘抬头不见低头见。你我都是姑娘家,你的心思,我从一开头就瞧得出来。” 百里汐眨巴眨巴眼,“心思,啥心思?” 钟毓捂住胸口,“百里姑娘是个爽快的直性子,钟毓也不喜欢躲藏,便开门见山地说给百里姑娘听。钟毓的心很小,只能装得下一个人,钟毓与寂宗主相识十多年,也只装过这个人。” 这这这,果然是开门见山。 百里汐甚觉老天爷暴殄天物,这是人间,而非九重天,道上见到的仙子些许独钟毓一位,长得美,打扮纯,做事多,废话少,多好一姑娘,她去招惹也不生气,还笑眯眯的。 虽然寂流辉是个高富帅,但他那个脑子是石头身子是石头心是石头的性格,真的很难讨女孩子欢心的。相较之下寂明曦就美好许多,这位钟毓仙子说恋慕寂明曦,她都恨不得加上几把柴火助人家一臂之力,可轮到寂流辉,她只想好生劝解仙子一般,人活在世上不容易,不要想不开。 这头钟毓还在低低说话,声音如泉水唱歌一般好听,“钟毓晓得他对待百里姑娘与旁人不一样……这么多人里,他只对你不一样。我和他的婚事,他以前推过,可我心有不甘,是想再试一试的,我把你留下来,是想问问你,你们可有相互许下心意?如果没有,我到寂月宗去,我和你公平竞争,望不要得罪了百里姑娘,和你闹僵了关系……” “等等等等。” 百里汐一手打住。 “仙子,你是不是有误会?” 她哭笑不得,“我和他,互相许心意?你和我,公平竞争?仙子您真是单纯的可爱啊。” 钟毓的胸口装了她喜欢的人,百里汐摸摸自己的胸口,这里被那个人捅了一剑。 说是灵昆派怜悯众人,心怀仁慈,可面前这位钟毓仙子大抵一直在深山中修行,不问世事,不知八年前的天下是个什么模样,是一朵名副其实的白莲花,不然也不将这番与她好生说话了。 百里汐指指自己,“我是谁,我是白首魔女,离笑宫左护法,他是谁,寂月宗宗主,我是魔道,他是正道。我若是欢喜上一个人,一点也不在乎人家是谁,上至玉皇大帝天王老子,下至阎罗王爷地狱恶鬼,我照样喜欢。” 此时夜渐渐深了,屋外已经没有风雪的声音,只有冬季的寒冷从地板缝儿里滋滋冒出来,饭堂就剩寥寥的人坐着,喝酒聊天,她笑一笑,“可寂流辉呢?” 她生前和寂流辉是什么关系。 寂流辉从头到脚都是一个明事理的人,是非分得清楚,之前在灵印寺,寂白先前并不知寂淑仪死在白首魔女手上,由此可见寂月宗名义上并未有把这份血债整整记在她身上。 寂月宗之外,他只有一个朋友,叫做炎景生,然后炎景生死了。在他眼里,她是什么呢? 炎景生的姐姐,一个不算很熟的厚脸皮朋友,还有其他的么。 见面前钟毓惊讶得说不话来,水汪汪的眸子扑闪扑闪,百里汐语重心长地道:“你大可以去追求他,谁说这世道必须男追女?你叫他看到你的好,他自然会把心放在你身上……” 红衣女人眨眨眼睛,掩住眼底一闪而过的光,恍惚似飞蛾扑上的火,“他没有喜欢我,仙子,他不会喜欢我,” 钟毓仙子嘴巴微微张开,犹豫不定好一阵后,才放下茶杯,两片绯红飞上脸,她一下子站起来,抱拳道:“方才多有得罪,是钟毓说了僭越无礼的话,请钟毓向百里姑娘赔个不是。” 百里汐摆摆手,大大咧咧打个哈欠,“没事没事,上楼睡觉啦。” 过一个时辰,又刮起风雪。 隐隐听见客栈掌柜在楼下唉声叹气,“这雪,哪里出的了门!” 百里汐躺在床上,听得风雪吹得房梁屋檐微微震动,隐隐约约,如天边含糊的雷声。很久很久以前,她带炎景生去边关时,也有许多个这样的夜晚,炎景生有时候会发病,在屋里砸东西,声嘶力竭地大喊,见人就咬,独独不会动她,他也会缩在墙角里成一团,瑟瑟发抖。 她去抱住他时,他的身体无比冰凉。 变成别人这样的幻术,不止璇玑菱花镜一家。炎景生死后一些年,她青丝变白发,有一次从江湖回离笑宫时,南柯给她开了一个玩笑。 南柯养了许多灵怪妖兽,其中有一只妖怪,叫做画皮。 意如其名,披上一张皮,变成别人的样子。 她一回宫,就看见青袍莲纹的黑发男人站在大殿内,殿堂晶莹剔透,他的面庞也虚幻起来,长长的黑色睫毛像蝴蝶飞过沧海的梦境。 她在原地站了站,便走上前,寂流辉缓缓地转过脸,唇角弯起,对她清浅一笑,“汐。”他轻轻念她的名字,是初春晨曦嫩梨咬开的汁水。 他向她走去,“汐,你回来了。” 她身体微微一僵,便撑开伞,伞头对准他,轰地开了炮。 画皮四脚并用上跳下窜,吱吱呀呀尖叫着,冒着烟儿落荒而逃。 南柯双手负后从殿堂一根柱子后面步出来,摇首叹息道:“小汐儿,画皮可是很难抓的,你把它打死了我会哭的。” 百里汐冷哼,甩手就走,“无聊。” 南柯亦步亦趋跟在后面,“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你不心悦吗?” 百里汐猛地停住,回头冷冷瞥他一眼,“我为何要心悦?” 南柯嗔怪说:“正邪殊途,可惜他永远不会对你笑,也不会这般亲昵喊你名字。就算刚才对你笑的男人是假的,可你至少晓得他笑的时候是什么模样了。” “……我没有这样想过。” “可你一直喜欢他,不是吗。” * 铃—— 十年前。 琮山正武盟,灵印寺。 皎白的桐花映衬着月光,春日的夜滋润宁静。 寺庙小院内,两位身材壮士的男子在讲话,一名稍显年轻,眉目很精神,身穿盟主衣裳。一名戴着一只黑色眼罩,背后背着把六尺长的大刀,正是刀见笑。 “徐盟主,嫂子身子如何了?” 徐川摇摇头,“阿裳今晚偏偏叫我陪她,怎的也不许回盟里,近日好几家门派都有人离奇死亡,你看铁手门寸金,越女门赵慧,丐帮鹰目阿志,这都算是派门中高手,死的悄无声息,谁也没有看见,都不知谁来寻仇。门主们都怕面子上过不去,将风声盖住,不叫外头知晓,我们想帮,是也帮不上,有什么比找出真凶惩处奸恶更为重要,真是糊涂!” 说着徐川满眼怒色,拳手握拳,看了看这灵印寺满院桐花,才重重叹气,“我数日不见阿裳,她心头不开心,今天专来找我。正武盟那边,麻烦副盟主多照看。” 刀见笑道:“你我之间谈何客气,再有变故,我来通知盟主。那在下告辞了。” “请。” 徐川穿过灵印寺,来到庭院,敲门道:“阿裳,我来了。” 徐夫人坐在屋内,绣眉微蹙,前所未有的凝重浮现在美丽的面庞上,指尖一丝丝黑气,慢慢飘出窗外,在灵印寺周边萦绕,形成一道屏障。 她抬眼瞥着窗棂,桐花枝桠随夜风摇曳,切割出剪影,她低声嗟道:“哼,妖魔。” 刀见笑回到正武盟卧房内,进门唤道:“阿甘,可有水喝?” 屋子黑黢黢的,一点声音也没有,不见仆人阿甘的身影。 “阿甘?” 刀见笑双眸一眯,收紧手臂,压下气息缓缓走进屋内,猛地拉开内房的帘子,正看见一具尸体躺在绒花呢地板上,四肢歪折到怪异的角度,眼珠暴突,全身瘦削得不成人形,骸骨凸显,好像全身血肉都被恶鬼吸食干净。 这干尸身上是早晨他走时阿甘穿的衣裳,刀见笑一震,不由得捏住刀柄。 铃—— 铃—— 铃—— 铃铛的声音不知从哪方传来,千千万万,密集撞耳,如佛音,如鬼号。 寒冰似的冷意从脚底往上渗,非比寻常,散布在他四肢百骸,那铃声像是千万人在他耳边说话,窸窸窣窣,窸窸窣窣,刀见笑猛地将六尺大刀拔////出来,一道精光,刀片上六只大环咚咚作响,驱散那鬼魅的铃音。 “谁!” 黑暗中,他猛地转身,看见屋内不远处站着一名红衣女子,敞开大门的月光正正好落到她身上,照得红衣鲜艳夺目,生生要淌出一地鲜血。 明明身在屋内,她却打一把伞,伞也是刺眼如血的红,伞的边缘吊坠一只小小的金色铃铛,六十四骨伞,六十四只铃铛。 她静静立在那里,如一抹鬼魅。 刀见笑压眉,江湖间无几人能敌的厚重锐利杀气蹦出,“你是谁,我与你可有仇怨!” 女子轻轻抬起伞,铃声摇曳,露出一双妩媚冰冷的眼睛,艳丽的红唇挽出笑容。 “你好,刀见笑前辈。” 第四十九章 第四十九章 诶,你们在场人当中,还有没有人记得炎老鬼? 炎老鬼? 对对对,就是炎暝山庄的炎景生,三年前死的那个。 死了三年,又提起来做甚? 当年不是说炎老鬼走火入魔,众叛亲离,见人就杀,连自己的父亲都不放过么?这个事啊,现在发现不定是这样。 怎么说? 炎老鬼当时不是有个姐姐吗,这个姐姐才是祸害,她啊,迷惑了炎老鬼,教唆他去做得这番孽障的事情!可怜堂堂炎暝山庄,一代世家,都被她毁了。 真的吗?哼,我就说炎公子盛世英明,少年英雄,怎么会做那样的事情!十有*是他那个姐姐干的好事,蛇蝎心肠,外头捡的孩子,不是亲生的,靠不住啊。 可怜炎庄主,也可惜了炎公子,唉。 就是就是,当时我也这么想的! 我也是! 茶馆里各门各家,达成一致,其乐融融。 “这个事情,可有证据?” 大伙闻声一看,窗边茶桌上一左一右坐了两位道家的年轻弟子,面如冠玉,明月清风,叫人看得不由得一呆。 那方才说话的弟子说话温和有礼,道:“各位客人好,在下寂明曦,旁边的是我师弟,我们师自寂月宗。方才从北方修道回来,不大晓得出了如何,还请诸位客人说一说。” 众人一听不得了,竟然是大名鼎鼎的寂月宗,真真开了眼界、长了见识,前仆后继奔到他俩桌前,七嘴八舌说起来。 “因为她回来了啊!道长你们有所不知,这女魔头的事情,传遍江湖了,现在谁都晓得!” “就是那个百里家的女人!回来索命啊!” “五天啊,就在五天前,连正武盟刀见笑副盟主都死于非命。那么大块头的一个男人,被吸干就剩下一丁点儿骨头,叫人看了怎不悲恸!刀大侠武功盖世,这江湖上能打得过他的能有几人!” “加上正武盟,已经有十三个门派的高手死于此等邪魔手法,你说这个女人,会不会是从地狱里出来的!” 两人离开客栈后,寂明曦道:“看来,师父这趟叫我们回去,就是为了这件事。”他思虑片刻,“有一点我很好奇,传说见过这位红衣杀手的人都死光了,可为什么江湖传言里,都晓得是百里姑娘呢?” 他转头道:“小辉,你说呢?” 寂流辉望着人来人往的群流,面无表情往前走,“她喜欢招摇。” 寂明曦沉吟道:“所以这些流言,十有*是她自己放出来的。” 为了洗刷炎景生。 她的名声越难听,炎景生的名声越干净。 “她出世二十六天,隔一天杀一位门家高手,连玉飞阁阁主手下最得意的玉面罗刹都死于她手,正正巧的是,这十三个人,每一个在当年都带过人马,代表那个门派追杀过她和炎公子,最后一个,是其中武功最强的刀见笑。” 她在宣战。 “如今算来,就差两家未触及。” 寂月宗,和炎暝山庄。 京城。 风府大门紧闭,这偌大威严的宅邸却无一丝人声,连带两旁的屋宇草木都是荒芜的,门缝间的封条松了一角,随风轻轻翻动。 天空空旷,这个地方,已经多少年无人问津了。 风府大院内,一名荷紫色长裙的女子立于院内。 她叫凤紫烟,鬼医凤紫烟,是个医师,江湖里很有名的医师,只要给她足够的金子,她谁都可以救。 她望着宅院内布满灰尘的回廊与屋檐,对着空气道:“我记得,你很守约。” 铃。 她回过头,回廊下蓦地出现名红衣女人,手里一把艳艳红伞,点缀的金铃泛着光泽。凤紫烟说:“如果四年前我救你的时候,晓得今日要有求于你,就不收钱了,叫南柯欠我一个人情,欠南柯总比欠你好。” 红衣女子道:“凤大夫,许久不见,东西带来了么。” 凤紫烟从怀中摸出一物,扔过去,红衣女子接住,她接住的时候抬起了伞,凤紫烟看到了她的脸,不禁愣了愣,“你对自己倒是狠心的,”她一笑,“这个东西,是我小时候爹爹救过一个和尚,他送给爹爹的。要是早晓得这玩意儿能够破开天谶寺的大力金刚千佛罩,我就把它卖了,吃香喝辣一辈子,做什么大夫,挣什么钱。你看,能早点明白一些事情,是多么重要的。” 女子将其接过,摊开手心,是一只玉质短哨,凤紫烟说:“崔世元弹劾我爹,陷害他铛锒入狱,叫风家满门抄斩,只留我一个,差点卖到教坊做妓,那年我才十二岁。没有他就没有鬼医,如今崔家位高权重,朝廷命官,江湖各派待他礼让忌惮,也只有你这样的,愿意接下这份烫手差事,这笔交易,我划算太多。” 百里汐晃晃手中的短哨,“炎暝山庄与天谶寺相交甚密,连天谶寺自个儿都舍不得用大力金刚千佛罩做结界,却给了炎暝山庄,如今的炎庄主,很是怕我呵。” 她对凤紫烟笑道:“东西我收下了,崔家的命,我也收下了。” 凤紫烟望着她的笑容,如一朵红色的花,牡丹,亦或者是罂粟,她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 当夜京城崔家血流满地,天边的月色蒙上一层薄薄浅浅的红。 百里汐举伞站在屋檐高墙之上,任由月光泼洒全身,落得洁白辉煌,她垂着眸,漠然扫视崔家内满地横尸,每一具尸体身上,都停有一只鲜红得发亮的蝴蝶,蝶翼间花纹迤逦,在死尸身上微微扇动,像古老的咒语,谱写一支浅浅的歌谣。 她的肩头,也停有一只燕尾蝶。 春夜的风从远方江水上空低婉地吹来,颤颤巍巍的哭号打破了宁静的夜色。 一个身体发福的中年男人连滚带爬从宅子里出来,身后跟着一只蝴蝶,蝴蝶翩跹,划出美丽柔软的轨迹,对那男人却仿佛是莫大恐惧。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他一边断断续续地哭一边往外跑,绊到了一个东西,摔在地上,回头一看,正见到自己夫人干瘪的面庞,大叫一声,不住地往后头缩,富贵华美的刺绣锦衣上布满了血污与灰尘。 “崔大人。” 女声如娇啼,红衣女子翩翩落地,“就差你一个啦。” 那追寻崔世元的红蝶停了下来,折返飞回女子身边,崔世元满脸冷汗,颤抖道:“你……你是人是鬼!你是不是要钱,你是不是要钱?!” 他坐在地上,绝望叫道:“我有很多钱,我有很多钱……我都给你!” 百里汐歪歪头,伞下微微笑道:“可我杀了你的妻子儿女呀。” “哼,不要紧,不要紧,我还可以再娶,子嗣还可以再有……只要你放过我,我都不在乎!我把钱都给你!” 百里汐抬起手,红蝶浮现,蝶翼描摹出一张地狱恶鬼的面庞,朝崔世元飞去。 “不要——不要!” 中年男子惨烈的大叫中,一把精光短剑从斜上方飞来,凌空刺中红蝶,点点红光烟消云散。百里汐抬起脸,崔世元面前闪现一位黑衣男子,束发劲装,手上还握着一把一模一样短剑,剑身霜纹极其精美,悠久古物。 男子下半张脸被一张银白色暗纹的面具遮挡,只露出一双狭长的眼睛和苍白的额头。 百里汐察觉不到对方一丝一毫的内力亦或气息,他就像是一团空气,她只瞧得他的眼睛,是双看惯尸体的眼睛。 见男子出现,崔世元连忙爬过去抱住他的腿,又哭又笑喊叫着:“你来了,你来了!就知道你们不会让我死!杀了她,杀了她!” 黑衣男子开口,声音低沉嘶哑,像是被火烧过,他说:“我在崔家布下六十四名死士,你一个活口都没留给我。” 百里汐说:“我答应一个人,崔家的人,都不能活。你是崔家保镖吗?” 黑衣男子二话不说,反手一剑将崔世元的脑袋削掉了。 血喷如注,溅上他银白面具,他说:“他死期已到,没有必要护他。” 说罢,他拔起插在地上的霜花短剑,双手执剑瞬息攻来。 快。 比风更狂,比电更快,比雪更冷。 锋利冰冷的剑身顷刻切向她的脖颈,双剑而出,一招七式,迅如魅,阴如鬼,恶如魔,毒如魍,不留痕迹。 鬼哭剑诀。 百里汐心中哀叹:“原来这也是个邪魔外道,我才出来几天,就碰上同好,还是做暗杀行当的。” 女子轻盈的身子在凌厉剑光之间周旋起舞,如一只起飞的蝶,两人前后交手不过十招,庭院之中的血蝶已越来越多,密集得渗人发慌。 忽地,百里汐极速拉开距离,周身浮出星星点点的血红光晕,光晕流转,无数红蝶张开翅膀,形成一股暗红的旋风,铺天盖地,四面八方朝男子扑去,一口将男子的身影吞噬。 百里汐落在一边,静静观察着。 噼噼搫搫,噼噼搫搫,剑鸣之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越来越锐,从漩涡中传出来,男子敏捷的黑色的身形也在鲜红潮流中越来越明显,最后只听唰地一声,剑光将旋风剖开一条大缝,红蝶纷纷化为齑粉,他一边迈步走出来,一边伸掌,内力如浪潮洪流,震得蝴蝶漩涡溃散。 点点红光如染血的萤火虫,在两人之间漂浮。 百里汐“咻”地吹出一声口哨,忍不住鼓掌,厉害,竟是用两把短剑,将蝴蝶一只一只切碎挡住的。 黑衣男子拍拍身上的碎屑,“你杀了十三位高手,都是有头脸的人物。我早觉新奇,正好来会会你。”他嗓子虽干哑粗糙,与他瘦削的身材极不符合,说话却是清清楚楚的,“原来如此,是赤血骨蝶。” 百里汐道:“你来之前,已身受重伤,只得使出五成力。” 他收起了双剑,平静道:“你发现了。”一支竹萧从袖口滑落到手心。 那是一只平凡无奇的竹萧,普通得好似从街边买来的。他方才将竹萧隔着面具搁在唇边,似要吹出一个音,倏地,只听啪地一声细响,一道细微的紫色电流窜过竹萧,萧身断裂。 紧接着数十道金光划破夜空,如流星,笔直落向黑衣男子,他即刻如幻影般避闪,而川流不息的剑光伴随他矫健迅疾的移动步伐穷追不舍,落地的剑气在庭院内烧起一道又一道的白色火焰。 那黑衣男子方才站稳,只见一抹白光从他面前忽闪而过,不叫人看清,只听得清脆剑击,黑衣男子已然被震退,以双剑做格,正正后滑数丈之远。 黑衣男子定缓心神,扶住将要掉下的面具,死水一般的双瞳泛出惊喜的波纹,他好像是在笑,凝望出现在红衣女子面前的白衣男子。 他在她前面,个子很高,挡住了她的视线,他手里提着一把光波流转的白夜长剑,一身洁白衣袍仿佛惊艳了月光。 “无言,停手。” 第五十章 第五十章 京城已陷入无边寂静的沉眠中。 一轮圆月高高挂在天穹之上,澄澈的清辉铺洒在楼阁屋檐之上,就连那血腥蔓延的红也透出一丝丝宁静。 倒春料峭的寒风拂过寂流辉的衣摆,黑衣男子看了看地上竹萧的碎片,又望着他冰霜一般的面庞,眉梢挑起,一时间眼中浮过数般情绪。 末了,他低声道:“……是你。” “你还记得我们的名字。”他说,“千找万找,你竟然自个儿送上门来,门主大概会很欣慰吧。” 寂流辉沉默地注视他,黑眸中寒气森森。 男子饶有兴趣道:“她去正武盟杀刀见笑的时候,连‘无幻’都有点忌惮于她,放出黑缈魔气作结界隐去身形。我不能就这么放她走。” 寂流辉不答,轻轻甩了甩白夜长剑,上头残留的雷炎火星簌簌掉落。 他说:“你试试。” 名为“无言”的黑衣男子静了半晌,最后松下肩膀,“罢了,门主晓得你的踪迹,也不得将你身后阴邪魔女放在心上的。” 百里汐在寂流辉身后对无言道:“你这话就不对了,大家同道中人,岂有你说我阴邪之理,既然面前出现了个名门正派弟子,我们应齐心协力将他活捉,作为人质要挟寂月宗去骗上万贯财富仙家宝贝才是硬道理。” 寂流辉:“……” 无言一抬手,手中霜纹短剑一晃而过,漆黑身影顷刻不见,留下一缕黑烟,散掉了。 血腥气淡淡弥漫在空气中,那头黑烟方才消弭殆尽,冰冷的剑锋搁在他脖子上。 寂流辉微微转过头,望向百里汐。 她一袭红裙,身披斗篷,只露出一点点小的脸颊,手上的金铃红伞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把通体暗红的锋利女剑,像是由鲜血打造一般。 她在笑,红唇弯出美丽轻盈的弧度,眼里妩媚又明亮,藏上一百颗天边闪闪的星星。 三年没有见了。 她好像变成了他不认得的样子,又好像还是他记忆里那个样子。 百里汐将剑锋对准男子白皙的脖颈,用一种轻柔又娇媚的嗓音说话,如情人絮语,“你出现在这里是做什么,觉得我斗不过他么?” 他凝视她片刻,说:“刚才那个人,与你以前杀的人不一样。萧才是他真正的武器。” “那又如何?” “百里,他们不属于这个世界。” 他说话的时候,脸还是冷的,黑眼睛微微垂下,定定看着她。 原本清俊的五官越发深邃,肩宽了许多,个子又长了,已经完全看不出一丁点儿的少年气息了。 “寂流辉,”她微笑叫他的名字。 “既然你来了,我也懒得再找你了。”她目光一转,手中血剑一把朝他脖颈砍去! 电光火石一刹那,男子两指并出,重重弹向血剑,百里汐只觉一股大力将剑崩开,眼见寂流辉抽身开来,反手将剑一抡,紧步逼上。 血剑在夜色里的招法如同在描画一株曼珠沙华,光芒潋滟,久久不散,紧咬面门不放,剑气隐隐透出血腥凛冽,每一次出剑,都会荡漾出鲜美的燕尾红蝶,在四周萦绕。 寂家剑法清绝灵盛,邀月逐星,那嗜血蚀骨的红蝶方才成形,朝寂流辉飞去,便被接踵而来的清冽而锐利内息震散。百里汐手中血剑顷刻幻化回红伞,她跳上了屋檐,红裙飞扬,回首对男人嫣然一笑。 月光下,伞面旋转,金铃阵阵,无数红蝶从地面悠悠飞出,在夜色里翩跹,它们在空中漂浮,并不攻击,似是听从号令。 铃—— 仿佛时光切割成碎片,数以百计的燕尾蝶不动了。 铃—— 它们开始颤抖,融化,血红的光芒缓缓勾勒出一个个恶鬼的轮廓,这地狱里来的亡灵,在崔宅内刮起阴邪的黑风,一只只从地上爬起来,张开了贪婪空洞的眼睛,将偌大的宅院站得满满当当。 寂流辉默不作声看着这一切,最后在恶鬼邪尸拥挤的身影中,抬脸望一眼百里汐。 她不笑的时候,有点陌生。 寂流辉一甩白夜长剑,纯粹灵气瞬间如奔腾海浪爆裂涌动,震碎遮天蔽日的阴风邪号。 百里汐站在屋顶,看男子手中白剑精光大作,他的身子一动,不见了,只留凌迅剑光,眨眼之间大半恶鬼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啸杀的剑风和突兀扬起的苍白火焰席卷大地,将一切焚烧吞噬。 他再快,也有落地停歇的一瞬。 她揪准这一瞬,收伞,足尖发力,刺去。 寂流辉见她飞身而下,伞顶钢刃蹦出,将要捅进他锁骨,一手握住她的伞,一手挑剑,竟将她斗篷一剑挑开了,生生露出她一头白发。 雪白银华,若水中月光,镜中皎冰。 百里汐只觉头顶一轻,发髻散落,发丝在眼前浮动,她闪开剑息退上几步,侧过了脸。 寂流辉没有再攻来。 她一点点转过头,他站在原地,微微失神地望着她。 “百里,”过了一会儿,他开口叫她,眼中仿佛被刺了一下,“……百里!” 他什么也没有说出来,百里汐盈盈一笑,迅影般欺身而上。 他竟没来得及反抗,就这么被她摁倒在地,血剑剑锋抵住他的喉咙。 女人撑在他上面,笑得张扬,银白的长发一缕一缕落到寂流辉耳边,她低头细致地说:“你为什么要吃惊,这样很难看吗,我倒是挺喜欢的,毕竟我这么美。” 寂流辉被她剑口压住脖子,渗出一滴血,极快被她的血剑吸收了,他只是看着她的脸,不再言语。 她撩了撩一头银发,“寂流辉,我来问一问你,三年前,不,四年前开始,我和景生被那些名门正派追杀时,你在哪里?” 她的脸又低下一寸,依稀闻见了他身上淡淡的香味,寂月宗独有的净心香,她说:“你们堂堂寂月宗,号称最为正直、清心、铲奸除恶的寂月宗,当时有没有人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有没有人去真的想过,炎伯伯,安总管,炎暝山庄的那些人,他们究竟是被谁害死?景生把你当做他的挚友,那个时候,你在哪里?” 她的家人一辈子都在与妖魔邪兽,贼寇恶人相斗,却斗不过同道们的伪善,斗不过身边人的人心。 “你看,我就是一个斤斤计较、小肚鸡肠的女人。这个江湖太坏了,要一个人人死,要一个人心死,易如反掌。” 百里汐说到这里,戛然而止。 因为她感觉到脸被人碰了一下。 寂流辉躺在地上,伸手,手指蹭掉她脸颊边一抹血迹。 “你穿红色很好。”他说,“可溅到脸上不好。” 百里汐握紧了剑柄,将剑刃压低一丝,一条血线出现在他脖子上,“寂流辉,你管不了我。” 男人闭了闭眼,毫无起伏地说:“我来这里,是告诉你,武林的人追来了。” 他方才说完,百里汐便听见墙外遥遥传来喧闹密集的人声,举着火把的橘光从高墙天边徐徐染过来。 她把血剑在手中转了个圈儿,抛向空中,整个人也飞起来,重新轻轻巧巧地踩在屋檐上。抬手,红伞金光流转,铃声泠泠,落进手心。 红裙随风而飘,女人最后瞥一眼他,隔山望水,转身消失在楼屋间。 第五十一章 第五十一章 灵蛇帮悬赏白首魔女百里汐,赏银五万两。 崆峒派派悬赏白首魔女百里汐,加价,赏银十五万两。 铁手门悬赏白首魔女百里汐,加价,赏银二十万两。 正武盟悬赏白首魔女百里汐,加价,赏银三十万两。 玉飞阁悬赏白首魔女百里汐,加价,赏银五十万两。 一经擒拿,不论生死,即刻兑现。 怀州。 漫天纸片如雪花飘啊飘。 红衣女人坐在墙头,肩上架着一把七骨寒梅红伞,银白长发随风飘着。她托着腮一手抓过飘到面前的纸片,放到眼前一瞅。 高墙下头七七八八倒了一大片武林人士,有修道的,有修武的,有使毒的,男的女的老的小的,歪歪扭扭,□□叫唤。百里汐捏着写满通缉令字儿的纸片,一个个指着,叹气道:“都五十万两了,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一个刀客勉勉强强杵着刀跪起来,恶狠狠道:“你、你这白毛女魔,杀了这么多人,不会有好下场的!” “我没说我要好下场啊,你们总说下场下场,下场都是人死后的事儿,活着的时候过的憋屈,有个好下场是什么用处?” 那刀客挣扎着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号筒,放到天空,原来是正武盟的。不见多时,又是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涌来,将山水秀灵的小小怀州城挤得满满当当,尽是人气铜臭。 那队人马由数个门派组成,叽里呱啦叫骂上一大堆,纷纷亮出兵器,十八般样样都有,凑一块儿也能让她瞧个新鲜,百里汐掏着耳朵也没听清楚,就见他们杀过来了。 百里汐连蝴蝶都没放,一把红伞收起在她手中活生生变成鸡毛掸子,将众人噼里啪啦抽趴下了。 黄昏下春日的鸟儿叫得欢快,一对儿一对儿。 抽完了她一边蹦蹦跳跳往回走,琢磨自个儿是不是过头,一头白毛真真打眼不得了,恨不得告召全天她在这儿,人人喊杀。正走回城门口的客栈,一进门,门口桌前坐了一男一女两位少年,看见她脑袋上白毛,喝茶的动作定在半空中,傻了似的目瞪口呆。 少年少女年纪都挺小,不过十四五岁,放在门派中都是还不得独自下山的年纪,百里汐目光落在他俩黛紫色衣衫上,落在他们袖膀间炎暝山庄的族徽上,眼中光芒一闪。 其中少年的神情宛如中毒一般难看,其中一个都要哆嗦了,“白白白白白白白……白发魔女!” 百里汐也不急,靠在客栈边儿笑盈盈瞧着他两。 少女维持着脸色,故作镇定道:“你、你紧张个什么,看她能把我们怎么样……”她一边说一边往后头缩,板凳就那么宽,一下子落空,就要仰头从凳子上栽下去,突然耳边风一吹,一双手将她接住,推回凳子上坐好了。 百里汐笑眯眯站在少女身后,双手缓缓按住她的肩,仿佛一个温柔的大姐姐在安慰惊吓过度的小妹妹,低头在她耳边,用她和少年都听得见的声音说:“弟弟妹妹不要急呀,别个都看着呢,姐姐要问点话儿。” 少年少女赶紧闭上嘴巴,战战兢兢坐端正了,汗如雨下。 百里汐从善如流坐到他们对面,心道:“炎暝山庄这年来与天谶寺交好,天谶寺甚至为炎暝山庄开启大力金刚千佛罩,任何邪道魔道不得踏入,天谶寺虽说不介入世间纷争,但这明摆着是要扶持炎暝山庄为四大世家之首。而炎暝山庄一直致力于整顿上下、回复元气、排除异己,庄中弟子也鲜少下山。我这一路回来,是头回见到炎暝山庄的弟子,怕我怕成这样,向来庄外的消息还是灵通,不晓得门派之间是把我说成什么样子?” 百里汐说:“你们是炎暝山庄的弟子罢,叫什么名字?” 说出那四个字时,好像有薄薄的刀从心头划过。 少年还是害怕不敢出声,少女倒是鼓起勇气,“我叫炎锦。”她看了一眼旁边的少年,“他叫炎年。” “你们这趟下山,是做什么?” “做、做什么……”两人踟蹰不定,面面相觑。 “看弟弟妹妹神色疲惫,衣衫风尘,大抵是许久未回山庄了,可是出了一趟远门?” “我、我们……”少年忽然眼睛一闭,脖子一伸,视死如归道:“你杀了我们吧,为了庄主大人,我们什么都不会说的!” 百里汐:“孩子你冷静一点,我还什么都没做……” “唔嗯……” 一声小小的梦呓从桌底飘出。 百里汐伸手要抬桌子,“下面藏了什么?” 少年少女炸开了似的,连忙双双往桌子上一趴,“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百里汐直接就着两个少年,一手把桌子上举到脑袋上面。 炎锦&炎年:“……” 百里汐往地上一看,原来二位炎暝山庄弟子坐着的长凳下面,躺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裹着毯子蜷缩成一团,脸颊白嫩,正睡得香甜。 百里汐将桌子搁在一边,炎锦炎年二位坐在桌子上心惊胆战。 “拐卖人口?” “才不是!” 于是月黑风高,客栈天字一号房间内,少年少女五花大绑背靠背吊在房梁上,不住地在空中打圈圈。 百里汐四仰八叉卧在椅子上,慢慢喝上一壶热茶,小女孩还在睡,就窝在茶几上,沉溺于自己香甜梦境中。 炎锦炎年眼巴巴瞅着小女孩,不知白发女魔葫芦里卖着什么药。 百里汐喝完茶,“你们的炎庄主,最近在做什么?” 炎锦冷哼一声,“白首魔女,你休想从我们口中得到任何,我晓得你以前做过的事儿!” 百里汐不恼,伸出拇指和食指,捏住小女孩秀致的小鼻子,不到须臾,女孩儿粉嫩的脸蛋因为窒息慢慢胀得红起来,发出难受的哼哼。 炎锦炎年只得大叫:“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你千万莫再伤害大小姐!” 百里汐一听来劲了。 “哦,大小姐?” 小女娃在女魔头手里要挟,两位小弟子只得将事情一五一十说来。 上代炎羽骅庄主娶炎夫人时,炎夫人的丫鬟一并通房过去了,炎夫人出生富商之家,通房丫鬟是当地习俗,炎羽骅并不以此为好,将那陪嫁丫鬟送了银两,放了自由。 哪知这位丫鬟正因此举芳心暗许,悄悄在衡州江南分舵做事,六年前炎羽骅去分舵巡查时,与那姑娘有了几日*。 百里汐心道:“炎伯伯先前独自十多年,这一下没把持住,我也不晓得该说什么。” 之后那丫鬟便有了孩子,是个女儿,取名炎长椿,自个儿偷偷养着。上个月丫鬟因病去世,托人送来书信,炎庄主才晓得实情,派令给炎锦炎年,带上抚养的婆婆和一行随从作陪,将她从江南分舵接过来。 百里汐道:“你们的炎庄主在做什么?” 炎年答道:“炎庄主忙于庄中诸多事务,抽不开身,除非武林群英会,都不得出门的。” 炎锦哼哼,眼中不乏对炎庄主的仰慕之意,“炎庄主年少有成,品行高洁,为人谦和,满腹才华。当年出事的时候,如果没有炎庄主扛着、守着、从中周旋,炎暝山庄哪里有今天?还不是叫某个女人一手毁掉,任人鱼肉宰割?” 百里汐重新捏住小女娃鼻子。 炎锦:“……魔女大人您当我什么都没说!” 如此算来,这炎庄主的亲妹妹有五岁了。 原来还有一个妹妹。 炎伯伯若是晓得,大概会开心罢,以前他教训她的时候,就会说她不成女孩子样子,人家都说女儿是贴心小棉袄,她不惹祸点火炸得漫天飞花都不错了。若是再有个女儿,定要好生宠着,不教炎景生和她玩,也不教百里汐和她玩,免受污染荼毒,让她长成一个知书达理的乖巧姑娘。 少年炎年痛心疾首又无助道:“哪知路上碰到邪道,不知哪里来的妖怪,要抢炎小姐做精血食粮,苦战一番,我和炎锦师妹才带炎小姐逃到这里。” 方才歇下,一口茶水还没来得及喝上,就见大名鼎鼎臭名昭著的白首魔女出现在门口,只叹生不逢时,命运不济,连忙将睡着的小女孩横竖藏在桌底下。 “我就算死,也绝对不会让你伤害炎大小姐!” “你真死了,还管得着我吗?”百里汐摊手,“你们正道人士,说话真有意思。” 她动了动手指,翻花绳儿似的,两只血蝶从手掌悠悠飞出来,发出淡淡的光芒,停在少年少女肩头。炎锦炎年一瞧是传说中的赤血骨蝶,大气儿不敢喘一个。百里汐翘着二郎腿,手指浮空一划,少年背上的缰绳断掉了。 她对炎年道:“你回去传话给炎庄主,说他的妹妹我暂且带身边,到时候劳烦他亲自来接了。” “至于炎锦妹妹,”百里汐眼珠儿一转,笑眯眯道,“先陪姐姐过上几日。” 于是未来三天,百里汐身边多了一个少女,一个女娃儿。 炎锦炎年师从炎石军,是两年前从旁支调来的,炎锦继承炎家一直以来的优秀传统,犟脾气,爱骂人。可她年纪小,生怕肩头那只停驻的血蝶一口对她咬下去,平日里半句话不敢多说,只有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怨恨又不甘地瞪着百里汐,背着炎长椿小女娃儿不情不愿地跟在后面。 而炎长椿大小姐就完全不买百里汐的帐了,五岁的娃儿会走,偏不走,要炎锦背,不背就哭;吃饭吃肉不吃青菜,还要吃零嘴,不吃就哭;碰到风车泥人儿玩具偏要买,不买就哭。 百里汐道:“咱们还是把她卖了吧。” 炎锦慌张地把吃得满手油的小娃儿一护,“你、你休想!” 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二章 炎锦小姑娘泪花儿都要出来,忿忿道:“你……你为何要如此心狠手辣,这么小的女孩都要下毒手。” “我一没下毒二没下手,妹妹是不是脑补了什么?” 原本炎锦还想瞅着机会暗杀百里汐一回,待头回看过百里汐跟人干架,就再也打消了这个念头。 百里汐还好心建议道:“你可以对我下毒试试。” 炎锦眉目一瞪,秀气小脸气冲冲怒道:“我身为炎暝山庄的弟子,怎可以做这般苟且的事!” 刚说着,又来了一波冲赏金来找她干架。 这三天来炎锦学会十分熟稔地抱起炎长椿躲在一边,观战,心里惦记赶紧来个高手把这女魔头打死,莫让她肩头监视的血蝶坑害她,百里汐说了,离她三丈远,这血蝶就会咬她脖子。 这场打完,百里汐打着红伞回去时,炎长椿开口说了话,她先是对炎锦道:“姐姐抱,姐姐抱。” 等炎锦将她抱起来了,她又用短短的小手指着百里汐,奶声奶气地叫唤:“奶奶,婆婆,奶奶,婆婆。” 百里汐将一头白毛撸到脑后,擦掉脸上的血迹,不堪在意道:“说起来,这地儿我认识个人口贩子……” “喂等等!” 当天夜里住客栈,客栈不大,但有个后院,种了许多杏花,开得颇好。 小女娃睡得早,不一会儿甜滋滋地软下去,像个糯米团子,嘴巴还咿咿呀呀。炎锦与她睡一床,先是守着,脑袋不知为何渐渐昏沉,迷迷糊糊也睡去了。 等她浅浅醒来已是深夜,窗外的杏花树影在微微摇曳,飘来隐约淡雅的香气。 炎锦听见脚步声,很轻,很近,就在隔壁。 有人! 她猛地坐起来,一阵天旋地转,眼睛发黑。竟然浑身没有力气,她摸黑去抱身边的女娃儿,将小长椿抱在怀里,突然只听砰一声巨响,两个人影砸穿墙壁,从隔壁飞进来,一个撞到墙角,一个撞到房梁,摔下来。 木板烟尘四散,炎锦定睛看去,两人身穿夜行衣,歪歪扭扭,已然断气。 红衣女子踏着滚滚烟尘大步走进来,手里提一把血红的长剑,她四下一扫,瞅眼炎锦怀中的小女孩,对炎锦道:“走。” 夜色与烟幕中,女人眼神结了一层阴霾的霜。 炎锦呆呆地尚未明白,“什、什么?” 百里汐将炎锦后领一提,径直扔出窗外。 滋啦滋啦,滋啦滋啦,墙角的两具尸体突然自燃,冒出诡异的烟雾,像是被人撒了一把化尸粉,渐渐化为一滩稀泥。 轰—— 整个客栈二楼忽而爆炸,掀开滚滚热浪,熊熊烈火将庭院照耀得亮如白昼,遮掩了月色。浓郁沸腾的黑烟之中高高跃出一窈窕纤细的红色黑影,手执红伞,稳稳落地。 炎锦简直吓傻了,火光里被焦糊气味儿熏的眼泪掉下来,怀中小女孩惊醒过来,哇要哭,情急之下炎锦一手点住小长椿睡穴,缩到一边。 俄顷之间,庭内出现数道黑影,将百里汐团团包围,一数之下共九名,身着黑衣,手持明杖,森森而立。 沉钝的内息如一把雪亮的大刀,悬在百里汐头顶。 她缓缓一笑,对远处炎锦道:“把长椿小妹妹的眼睛蒙住。” 咚。 九名黑衣人明杖跺地。 咚、咚、咚。 杖声越发不齐,越发凌乱,像一只失明的雁鸟在漆黑的铁匣子内横中直撞,每一声击打在人的心上。 咚。 一举攻上,紧紧相扣,连环夺命。 炎锦分明看不清这九名黑衣人的动作,却也分明听得那交织的乐声,叫人发慌发胀,头脑昏沉,黑衣人的步伐如乱舞一般,步步相逼,像一张织好的网步步紧逼。 网中之鱼,束手待毙。 红衣女人的剑光也快得无从辨认,炎锦明明离得很远,却被这阵势惊得手脚胆寒,不自觉开始发抖。 “这是……什么?” 耳边一声音道:“九绝沉雁阵。” 她一惊,差点叫出来,旁边小树丛窸窸窣窣窜出一个少年,竟是炎年,炎景道:“你怎么来了?” “那是炎庄主请来的帮手,我来救炎锦师妹啊。”炎年看一眼远处厮杀围剿的阵群,嗤笑道:“这阵法天下难出一二,百年来未有一人逃脱,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都要打成肉泥在阵里,那女魔头就乖乖受死好了。” 说着炎年双手就朝炎长椿伸去,“辛苦师妹了,大小姐我来抱就好。” “等等,”炎锦一把摁住炎年的手,蹙眉疑惑道,“这当真是炎大庄主请来的帮手?” “自然。” “连我这般年纪,都看得出这个阵法诡谲得狠,弥漫阴邪戾气,不是名门正派,炎庄主光明磊落,怎么会请这样的帮手?师兄看不出来吗?” “师妹这是什么混账话,师兄还骗你不成,即便是个邪门阵法,对付那离经叛道、恶毒狠辣的白首魔女还不是以邪对邪?还是说……”炎年目光一暗,陌生的心绪浮出眼眸,“原来师妹果真如炎庄主所言……” 炎锦还要讲话,脑袋又是一阵眩晕,不住捂住额头,心道:“这……我是中毒了,究竟是何时中的毒?” 炎年缓缓抽出背后佩剑,“事已至此,师妹休要怪师兄,要怪就怪那女魔头擅长蛊惑人心——” 炎锦反应压根跟不上来,眼见着面前的师兄举起佩剑对准她,火光下他的脸陌生得难以置信,竟是毫不犹豫砍下来! 电光火石之间,炎锦肩头的血蝶飘起来,压缩成一根血红的针——嗖地穿透了少年的太阳穴! 少女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他在她面前晃了一晃,方才扭曲的面庞凝固起来,倒在她脚边。炎锦脑袋一阵空白,呼哧呼哧喘气,一点点将头转向相斗交战正是激烈的九绝沉雁阵那边。 黑衣人人头耸动缝隙间,她看见红衣女人也正望着她,缓缓收回朝向她的手。 炎锦脸瞬间惨白下来。 此时百里汐与九位黑衣高手已过手不少时刻,险象环生,放出一声大笑:“能领教这天下第二的阵法,小女子真真受宠若惊了!” 说罢,她浑身散发出毫不掩饰的血光灵气,炎锦没有看清她做了什么,只见那九名黑衣人被爆裂激荡的厉气逼退,手中明杖震飞,烧得焦黑的二楼整个地在身后塌下来,轰隆作响。 黑衣人们支撑不住,跪在地上,捂住胸膛,呕出一口口血。 黑夜火光之中,女人裙摆飞扬,银发雪光,血蝶扑闪,张狂的笑容宛如修罗睁开的眼睛。 百里汐架着伞,一步步走过黑衣人,来到炎锦身边。 炎锦泪流满面,再也不管小长椿,捡起炎年的剑朝她刺去,哭喊着:“你杀了他,你杀了我师兄!” 百里汐此时胸口一团内伤,痛如撕裂,闷得喘不过气来,她一手将少女的剑打开,少女扑个空,抓起手边一块儿大石朝百里汐的脸砸去,“我恨你,恶魔,妖女!我恨你,我恨你!” 五脏六腑都在烧,她唇边淌出血,躲过了炎锦扔来的石头:“你的师兄要杀你。” “他不可能杀我,他为什么杀我?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懂,这其中定有误会!” 百里汐低头注视炎锦的脸,她眼底的仇恨,眼底的厌恶,都是真实的。 不再是名门正派的冠冕堂皇、道貌岸然,不再是道听途说的义愤填膺、随波逐流。 “我要杀了你!” 一支细光从背后射来,正中少女心脏。 百里汐刚一抬头,又是一箭,自黑暗中来,□□她肩头。 少女从她身上滑下去,眼中泪水与空洞交织得枯萎。百里汐微微弯下腰,半个身子麻木了,眼前开始晃动地模糊起来。 她手指一点一点朝肩头摸去,要去拔那支箭。 “不要碰,手会烂的。” 明灭的火星在空中漂浮,地上是少年少女死亡的脸。 杏花花瓣点点,在土壤里。 有一个人慢慢正面走过来,越来越近,她已经看不见了,虚晃地向前走两步,迎面栽进这个人怀里。 他伸出双手将她深深拥住,血污焦糊沾上他干净的衣袍。 百里汐动弹不得,脸贴在他胸口,莲阳香丹清雅的味道扑鼻而来。 银发在男子指缝间流泻,他低下头,眼睛如水注视她肩头的箭,温柔地说:“这是穿肠箭,只有射箭者才能碰,师姐的手很漂亮,没了不好。” “你……对……炎年……说了什么……” “没什么。” “……呵……”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过分,炎锦和炎年不该死?”炎景旗抚摸她的长发,好似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和师姐相处过的人,是不能留在身边的,未来些许有一天和我作对呢。”他声音一点一滴低下去,“因为师姐你啊,从以前开始就是魔女呢。” “会迷人心智的。” 第五十三章 第五十三章 哗啦啦—— 怀中的女人化为一团鲜艳红蝶,如秋风扬起的落叶般飞散。 炎景旗怀中空无一物,他抬起头,无数红蝶凌空起舞,飞向辽远深黑的夜空,摇曳绚丽的珠彩赤光。待燕尾蝶群消失得毫无影踪,他低头看了看地面,有一摊新鲜的血迹。 刺中自己以求清醒脱身么。 他撩好衣摆蹲下去,干净洁白的指尖摸上血迹,在指腹间摩擦,细细看着,唇边浮出笑意。 百里汐用术法撑伞飞跃,连连跳过两座山头,耳边风声呼呼地响,点点血珠洒落在山崖峡谷之间。 山间的月色极亮,描摹连绵松林的树梢,这地方风水灵气清雅,大抵附近坐落个修道门派。不过多时,她寻到一株古木大树,便上树坐好,打坐调养。 一个时辰后,被九绝沉雁阵创击的内伤她自行调理妥当,可肩头那支穿肠箭却教她身体冻僵一般麻痹,连痛楚都冻结在心口,她喘息不得,仰头靠在树干上,努力地吸气。那些紊乱的心跳,翻涌又寒冷的气血,干哑撕裂的低吟,都在脑海里回荡,无比清晰。 寂静的夜中,不远处传来人声。 是一群身穿白衫的少年弟子,身后背剑,前前后后走在一起,走的很整齐。 寂月宗。 她这才发觉,这里靠近寂月宗后山山脉群,这帮弟子最大的不过十□□岁,大抵是除妖归来,正是一天里最是轻松兴奋的时候,七七八八聊着方才打过的怪。 “唉,最后还是叫二师兄帮了忙!” “这不好吗,平日里大师兄带的多,这趟二师兄带着,开开眼界。” “你看我们这么多人,打不及那个鬼眼老怪,要多少年才能修炼成大师兄、二师兄那样?大师兄不说了,你们知道吗,二师兄是十三岁才进的寂月宗啊,我们这些入门,的哪个不是四五岁就拜师习武了?” “话不能这么说呀,二师兄好像是当时暮云师父从南疆带回来的,那时候本来就很会功夫呢。” “嘘——二师兄在后面,耳朵灵得狠,我们在说这些碎话,回去又要抄书的。” 百里汐往远处望了望,目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看见弟子们后面不远处还有个男人,弟子们在前面月光下叽叽喳喳,他一个人走在后面,身形埋在两边峡谷的阴影里,好似隔了一个世界。 前面一个弟子好奇道:“咦,你没有没有闻到血腥味儿?” “哪边飘来的?” 一阵夜风吹过,扬起少年们莲花纹的衣摆,身后是二师兄冷冷的声音:“时辰已晚,速回宗内,莫再耽搁。” 小弟子们害怕地缩缩脑袋,赶紧往前走去。寂流辉走过一棵参天古木时朝上面扫了一眼,空空如也。 道路边就近一处峭崖岩壁上有个天然山洞,好像是由一把切割天地的大斧将山脊劈出个口子似的。 百里汐拖着身躯滚进山洞,肩头断肠箭上术法流转。 山洞冷寒,滴答滴答,渐行渐远。 她躺在石洞里,冷得厉害,脑内一阵子恍惚,总是要睡去似的,心里想着,这个时间,寂月宗的弟子应该都到家了。 忽而有人声打破了宁静,投石入水,漾起涟漪。 “……百里?” 低沉的,隐含一丝惊异。 三只红蝶骤现,凝聚成血针朝洞口飞刺去。那人伸手一把将三根血针掐住,入洞疾疾走到她面前。 他穿着白衣,借着洞外月光,她依稀看清他的脸,惨然哂笑,“寂流辉,我还是被你捉住啦。” 寂流辉的肩背在昏暗山洞中如一座漆黑坚硬的礁石,他默不作声盯住她,抿住薄唇。百里汐晓得这副狼狈模样被他看去,刀俎鱼肉,任人摆布,反倒敞开心来,斜倚在石洞间,细眉一挑,喘气儿笑道:“还不快把我送到玉飞阁去,领五十万两白银?” 寂流辉解下配剑搁在一边,单膝跪下,膝盖压上她一条腿,一手摁住她半边身,将她钉在地上不得动弹,百里汐还没了解他要做甚,只见他盯住她肩头的断肠箭,伸出左手握住了。 百里汐微惊,倒抽口凉气,浑身颤抖起来。 滋啦滋啦的白烟从寂流辉手掌间慢慢腾出来,弥漫着血肉烧焦的味道,他眼睛没眨一下,捏得紧紧的,稳稳将断肠箭一寸寸向外拔。 最终寂流辉将五寸长箭从她肩头整个抽出来,扔在一边,叮当细响。他随手撕下一片衣袖,揉成一团将她肩头口子一摁,又撕下一片,低头将左手一圈圈缠住,百里汐分明看见了他血肉模糊的掌心间露出的白骨,慢慢爬起来坐在一边。 她说:“这是断肠箭。” 寂流辉将左手包扎妥当,“我知道,此箭只得由人手亲自拔出,你之前大抵也尝试多次。”他说得平静,从怀中拿出个朱砂色小瓷瓶,百里汐毫不顾忌接过来,打开红塞一闻,原来不是什么灵丹妙药,竟是清心丹。 她把瓶子扔回去,有气无力说:“我没有走火入魔,不需要这个。” 寂流辉没有强求,只淡淡道:“待会儿你会好受些。” “我清醒得狠,拿走。” 寂流辉停了半晌,说:“你可有欢喜的人,那人身在何处,可方便前来?” 百里汐本来就想睡,翻一个大大白眼:“寂二公子,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今天话真多。”她忍不住开始调笑,“你问的这般唐突,可是三年不见我,发觉原来暗恋我已久?即便是寂二公子,表白也是要排队的呀。” 寂流辉“……”了一阵,起身走了。 百里汐终于得了清净,断肠箭又拔了出来,总算能调养声息继续笑傲江湖,哪知半柱香不到,便觉身子不对劲。 原本冻得手脚冰凉,如坠冰窖,现在反而……很热。 四肢百骸的血液在哗哗地淌,她视线模模糊糊,融化了似的,整个身子冒出一层氤氲热气。 口中干渴如焚,喉中似要喷火。她把捏心最后一丝心智,晕乎乎地想道,她这决然是在发/春。 “嗯……” 女人的声音如红烛滴下的一滴蜡,飘出山洞,随入夜风,消逝在山林间。 每一根手指指尖都好像寄宿一只虫,麻麻痒痒,难以安分,百里汐的脑子就像被扔到艳阳烈日下暴晒似的,烤得没有力气,她从来没有这样奇怪地难受过,逼得人生生委屈想要掉眼泪,她自己缩在墙角,对着冰冷崎岖的石壁扭动一阵子,只觉那把火越烧越旺,她快疯了。 有一只宽大的手按住她的肩膀,将她整个地翻过来。 “你不要动。” 她听见寂流辉的声音,冰凉冷淡,沉重沙哑。 寂流辉直接将她作乱的左右手手腕一抓,捡起旁边的衣带捆个结实,百里汐被绑住,眼睛睁不开,气鼓鼓地嘟起嘴,细腰一挺跪起来,细胳膊儿朝男人脖子上一箍,抱住他的头。 “小道长,你跑不掉啦~” 她喝醉了一般春风得意。 “百里!” 他低吼一声,顿了顿,又轻了语气,将她扳正,“你不要动。” 百里汐缓过神来,这才勉强睁开了眼睛,极近地望进他漆黑深海的眼眸里。 她忽而一怔,意识到什么,红扑扑的脸颊有点呆,“刚才那是什么?” 刚说出一句,吓了一跳,嗓子娇媚得可以挤出一汪水来。她不由得皱起眉头,“寂流辉,你敢对我下//药?你就算暗恋我,直接跟我说我也会考虑跟你滚//床//单的。” 寂流辉淡淡回一句:“你觉得可能么。” “……” “断肠箭取出后皆有此毒发反应。”他低头说,百里汐吃惊道:“寂流辉,你这是要干什么……?” 换个男人她倒能理解,可面前这位可是出家木头人冰块脸的寂流辉,那么多年她勾搭调戏都没给好脸色的寂流辉。 “这毒只有出来才会退去,不可硬撑。”男人一字一句地说,“百里,你忍一忍。” “出、出来?”她一愣,“什么出来?” 寂流辉没有回答她。 第五十四章 第五十四章 男人的手指修长,干净,微微粗糙,百里汐整个人都要跳起来。 “啊!” 她浑身一抖,手臂挂在他脖子上,无处可逃。 “……寂流辉!” “别怕,百里。”他拍拍她的背,话语含一丝低不可察的暗哑鼻息,“我不会伤害你。” 百里汐头昏眼花,几乎要尖叫起来,每一根神经都在焚烧,漆黑中手指抓过他的脸,“寂流辉,你不许看,你不许看。” “好。” “这么黑,你看不见也不许往下看,头抬起来!” “嗯。” 渐渐压抑不住。 女人的银发散落在她肩背上,她没有其他的东西可以支撑,只能抱着他,脸有时贴在他肩膀上,有时蹭到他面颊旁,耳鬓厮磨。 他也能看见她的脸,酡红迷离,媚眼如丝,那是业障,推向万劫不复的暗潮深渊。 她战栗得越发厉害,最终呜咽着缩起脚趾头。寂流辉默默抱着她,她身上一层薄汗,他把她衣裳又扯了扯。 待她缓过气儿,趴在他肩头渐渐没了声息,他低头看一眼,她眉目渐舒,睫毛长长闭着,几点晶莹的碎光,不知是汗珠还是泪珠。 他把她放倒在地上,慢慢把手抽出来,把帕子垫在她身下,衣裙拢好,脱下自己的白色外袍盖在她身上。 山洞重新沉溺于明月清风的空旷宁静。 * 百里汐第一次睁眼是在清晨,她朝洞口望去,看见一个端坐的白色背影,浅浅的光落上他肩头,白衣黑发若画。 毒果然已经退了。 她天人交战一番,决定继续睡。 第二次睁眼是日上三竿,她爬起来一件一件把衣服穿好,胡乱擦擦口水,披头散发蹦跶到洞口去戳男人的背,“寂流辉,寂流辉,早上好。” 寂流辉抬眼侧首,正见她笑靥如花。 百里汐双手捧脸星星眼,“寂流辉,怎么办呀,你昨晚碰了我的身子哎,你要负责哎!” 寂流辉:“……” “人家连未婚夫都没有哎!” “……” “戏里面这个情况,我是不是该以身相许哎?” “百里。” 他唤了声她的名字。 百里汐手指一抖,伸手把他嘴巴捂住,“后面的话你不要再说,我是开玩笑说与你的呀。” 她嘿嘿笑道:“昨晚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的唇在她手心轻轻蠕动,软软的,有点痒,她晓得他要讲话,连忙捂实了,“对我来说,谁来都一样。你不过是救人,我不过是活命。” 不知是否为她的错觉,他眼中似被薄薄锋利的冰刀划过,瞳孔缩紧,一下子就冷了。她被这样的眼神刺中,松开了手,像个做错事的小孩把手藏到背后。 她默默觉,这气氛,有点诡异。 “哗!” 一道信号光从山谷远处飞腾而起,升到空中炸开,是寂月宗的信号。 寂流辉收回目光,伸手拿起架在洞口的白夜,对她伸出手。 他包扎过的掌心已经渗出一团暗红色的血迹,百里汐把怀中寂月宗莲纹白袍递过去。 寂流辉临走前回头看一眼她的脸,浅淡地说:“你以后不要再被人骗了。” 百里汐坐在洞口,腿儿在悬崖上一晃一晃,望着男子朝信号发射的方向御剑而去。等什么都看不见了,才觉饿的慌,便收拾行头下山了。 山间景致空灵秀雅,瀑水飞花,绿林白雾,她腿有点儿软,慢慢地走,一边走一边用她五音不全的公鸭嗓子哼歌。还没走出寂月宗的山脉辖区,天上一道身影飞来,从后面追上她,收剑落地。 白衣莲纹,眉目温润如玉。 百里汐伸手打招呼,“寂明曦公子,三年不见啦。” 寂明曦笑了笑,如翠绿淡雅的青竹在她眼前晃动,“百里姑娘,你好。”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百里姑娘歌喉独到,听过一次难以忘怀。” 竟也没有要抓她的意思,百里汐心觉这寂家二位公子稀奇,她都杵在寂月宗山内了,前后又无外人,正是铲奸除恶匡扶正义的大好时机,结果两个人都不抓她。 五十万两白银啊,她好想自己抓自己啊。 寂明曦清俊温和的神色间难掩一丝忧虑,他左右一看,直接道:“你没看见师弟么?” 百里汐一指:“往信号的方向去了。” 寂明曦抱剑谢过,道:“师姐失踪了。” 寂淑仪? 百里汐道:“你说与我作甚,不是我抓的。” 寂明曦本要重新起剑,又将浮起的配剑摁下去,百里汐以为他终于要对她出招了,终于想起来银子的妙处和寂月宗斩妖除魔的教条了,整装待发地备战,哪知他对她道:“百里姑娘,三年前武林各门派三番五次派人围追堵截你与炎公子,在下有几句话,请姑娘想一想。” 百里汐捏紧手指,嘴上笑道:“小女子诚惶诚恐,洗耳恭听。” 寂明曦说:“你还记不记得,寂月宗来追你们过几次?” 几次。 红衣女子双眸微眯,偏过头,“……你想说什么?” “一次,只有一次,冬天,在边关。” 寂明曦柔和的神情敛去,他伸出一根手指,“如果他……如果师弟当真什么也没有做,隔岸观火,旁视种种。所有人都在疯狂找你们,寂月宗可能只派过一次人?还容师弟亲自去?” 百里汐闭上眼,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笑,“寂明曦,你的师姐失踪了,不抓紧去找,在我这儿说个什么话?” 寂明曦叹息地摇摇头:“可他做了什么,受了什么,他都不会说给你,不是么?” 第五十五章 第五十五章 哨声。 哨声很长,如一只飞翔的鹰,张开翅膀在山峦高峰间滑行起伏。 每一个人,都能听见这哨声,它飘过三千级白石阶,流过烂漫缤纷桃花林,游弋在屋宇楼阁之间,它穿透层叠的佛光金咒,到达此处。 炎暝山庄,炎龙殿。 白日里殿里未点灯,天光隐隐映衬着大殿柱子上华美的鎏金纹饰,流泻奢华久远的金。 啪嗒啪嗒,安静的殿内响起皮球滚落的声音,果然见一只绛色的小球悠悠滚到大殿门口,一个不过五六岁的小女孩,身穿紫裙,蹦蹦跳跳从柱子后面跑出来去捡球。 她还没跑过去,门槛前出现一双黑鳞踏云靴,一只白皙的手把皮球拿起来,放在手上抛了抛,小女孩擦擦嘴边的口水抬起小脸,嘿嘿哈哈笑起来,可高兴了,“二哥哥,二哥哥!” 她对面前温柔微笑的紫衣男子伸出双手,蹦跶地扑上去,“抱抱,抱抱!” 男子下巴尖尖,眼角上挑,是一张招男女都欢喜动心的脸,他把小女孩嘿咻抱起来,炎长椿水汪汪黑溜溜眼珠子一转,奇怪问道:“二哥哥,今天,好安静呀,为什么每天陪我玩的哥哥姐姐,还有大伯,大娘,都不见了呀?大家都去哪里了呀?” “他们为了保护小椿和二哥哥,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啦。” “保护,为什么要保护?有大坏蛋来了吗?” “因为哥哥以前惹一个姐姐生气了,姐姐要找哥哥来吵架呀。” 炎景旗柔声说:“小椿,哥哥带你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咣—— 咣—— 咣—— 仿佛有庄严的钟声被敲响,天空暗了一暗,天谶寺流光金咒突显,又恢复往昔。 山下隐隐飘来厮杀叫骂的声音。 炎景旗身旁随从脸色大变,不由得将手摁在佩剑上,低声叫道:“炎庄主!这结界……” 炎景旗没听到似的,反而笑眯眯地逗弄炎长椿,炎长椿说:“二哥哥带我去呀~” “长椿不害怕吗?” 小女孩摇摇头,抱紧怀里小皮球,“有二哥哥,不怕不怕。”她似乎想一想,又说,“有奶奶在,不怕不怕。” 炎景旗抚摸她细软头发的手停住,他亲亲小女孩发顶,“乖孩子。” 山底有血光。 它们像光,也像雾,如同一只只血池里逃出的恶鬼,吸食人肉,践踏白骨,一点一点往山上爬,不过多时,整座已经被蒸腾氤氲的鲜红气息所笼罩,外人踏入不得半步,宛如一座阴风鹤戾的鬼之山。 滚烫的血浸透每一具尸体上的紫色衣衫,逐渐冷下去。 “——” 哨声继续。 祖庙灵堂前种了梨花,传说这以前满山是桃花,后来炎羽骅的夫人喜欢梨花,炎羽骅便叫人将每一个屋子前栽种了梨花,桃花木全然移至后山。灵堂前梨花花瓣一片一片,炎景旗坐在灵堂前石阶上,懒洋洋望着逐渐被鲜血侵蚀的天空。 炎长椿在灵堂里转悠一圈后跑出来,“二哥哥,里面没有爹爹,也没有大哥哥,都是牌子。” “小椿有没有在牌子前磕头啊。” “有啊有啊~” “有没有在心里说要爹爹和大哥哥平安啊?” “有啊有啊~” 炎景旗听着越来越近的哨声,好像全山只有这里还有人息了,他笑道:“每年这个时候,都要来这里,记住了吗?” 炎长椿不明所以,啪嗒啪嗒点头,她朝院堂大门望去,不由得眼前一亮,歪歪脑袋拉着炎景旗的衣袖,“二哥哥,奶奶来了!” 哨声近在耳边,像鸟儿的哭声。 她一边走,悠扬张冽的哨声从她唇边玉质哨子里吹出来,红艳艳的裙摆迤逦在干净的地砖上,留下血迹斑斑的脚印。她手里拿着一把赤红七骨寒梅伞,金铃叮当。 萦绕山间许久的哨声终于戛然而止,百里汐说:“炎景旗,我回来了。” 森森猩红的血气,弥漫道灵堂周围时凝滞不前,逡巡游动。 炎景旗长手长脚地坐在石阶上,把玩着手中的皮球,皮球上描画出一池水塘,鲤鱼其中游啊游,炎景旗手指摩擦着鱼儿,说:“师姐一路笔直闯上来,倒是像兄长的性子呢。” 血雾包围整座山,谁也进不来,谁也出不去。 正正好,让她一个人,对他一个人。 女人白发披散在肩头,“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炎景旗笑一笑,眨着狭长的眼睛,他对一旁自个儿提拉花花草草的小女孩招招手,小女孩便听话地跑到他怀里,炎景旗叫她坐在他腿上,道:“其实父亲最为挂念的就是兄长。” 他说的轻飘飘的,含的笑意也是轻盈的,“你们都不晓得,兄长不晓得,只有我晓得,父亲最挂念最心疼的就是兄长。你还记不记得以前我与师姐说过,兄长出生时,有一位修道高人从门口路过,说兄长命中大凶乃灾星,日后必定招来祸患,众而矢之,被人唾骂,惹得整个武林刮起血雨腥风。你知道这位高人是谁吗?” 他等一等,说:“是折水仙人。” 小女孩在炎景旗怀中扭动,炎景旗将她抱好了、抱稳了,摸了摸脑袋,又将她的裙衫整理妥当,活像一个温柔细致的大哥哥,“师姐,天下人都晓得,折水仙人的话从来没有错过。所以才有后面父亲将风声封禁,放出兄长乃武学奇才天人转世这一截然相反言论,可大祸之人与大幸之人皆为极端,一切都还未开始的时候,谁能分得清楚呢?” 他微微笑地说话,眼眸弯起来,“父亲待他严苛,逼他自小立下过分夸张的功劳,逼他习武修道,磨练心性,是为了让他有一天出事的时候,旁人能因那些功名成就能给他留一条生路,不至于落得惨烈下场。可是父亲那时没有懂,他那些作为在日后成为他人将对兄长抨击误解推向顶端的一把柴火。” 当炎景生在镇魂馆发生的一切,让炎羽骅明白预言的时日已经开始。 最终阻拦不住,镇魂馆的小小火苗会变成燎原之火。 所以在竹林书房的那个晚上,他会那么愤怒,无法自持,走火入魔。 男人微凉的手指渐渐不再抚摸小女孩的脑袋,一寸寸下滑,长长的指头扣在她命脉之上。 炎长椿不知一切发生如何,在炎景旗宽大的怀抱里扭动身子,“二哥哥,二哥哥,痒,小椿要去玩玩。” 百里汐歪着苍白的脸,咧开嘴笑道:“这是你的亲妹妹,请自便。” “这也是你的妹妹。” 百里汐哈地笑一声,她的目光晃动着,她一直记得,她到死都会记得,很早很早的那一天,那一天早上起了蒙蒙雾,山里的杜鹃叽叽咕咕叫了两个时辰,土地庵屋顶停着一只七星瓢虫,它一直扒拉在哪,她一直抱腿坐在土地庵旁边。 炎羽骅向她走来,后面跟着安总管,安总管手里牵着紫衣裳的小娃娃。 她记得很早很早的时候也是今天这么好的一个春日,骑在炎羽骅肩头去摘屋子前面开得正欢的梨花,炎羽骅一手抓一只她的小脚,在院子里转圈圈地跑,一边跑一边说小汐儿飞起来啦。 飞起来啦,她永远不会掉下来的。 她还记得炎景生背着她走过三千级石阶,他年少的肩膀单薄,呼哧呼哧地出汗,一边将她掂得稳稳的,一边叽叽歪歪骂人。 他对她说,姐姐,我不能陪你看星星了。 他要回去为了他的弟弟去死。 红伞金铃轻摇,浓郁弥漫的鲜红血气中飞出一群群红蝶,每一只的蝶翼都宛如一片薄而锋利的饮血刀片,扑闪着淬满杀意的寒光。 数以百计的红蝶在空中飞驰,切割撕裂空气竟迸发呜呜金石鸣声,铺天盖地的鲜红里百里汐即刻出手,伞间金铃声响一时间震天动地,似佛音,似魔唱,阴风鬼嚎,阎罗出世。 千钧一发炎景旗只是望住她的脸,她的眼瞳布满血光,她的银发成为最耀眼的亮色,传闻里百里氏族女子皆绝代国色,几乎每个朝代皇宫内都留有她们的身影,可惜红颜薄命,百里氏女子很少有能活到年华迟暮。 炎景旗淡淡一笑,一手还捏着鲤鱼皮球,另一只顺手将炎长椿扔进身后灵堂中,袖中抖出一道刺目雪光,爆散的冰寒灵气将嗜血红蝶轰成灰烬。 灵堂大门轰然关上。 炎长椿被摔得滚上两个跟头,鼻子膝盖痛乎乎的,抬脸就要哭,可灵堂里什么人没有,她没地方去撒娇,只有一个个灵牌摆在台子上,上面有一些字她看得懂,更多的看不懂。 外面轰隆作响,一阵一阵,光芒忽明忽灭,震的屋梁微微晃动,显得灵堂愈发寂静,所有声音被抽空似的。炎长椿使了半天劲儿也推不开死死关闭的大门,心里害怕得慌,一下子坐在地上终于哭起来。 哭了一会儿,还是没人理,没人进来,她趴在两扇门之间的门缝朝外看去,看见平常总是笑眯眯的二哥哥手中多出一把扇子,这把扇子是紫色的,串着红绳,扇面上描绘了美丽繁复的花纹,而整个扇子被冰凉雪白的光芒包围,还有一丝丝紫气在二哥哥周身萦绕。 “它……为何在你这里!” 所有的血都涌上百里汐的大脑,她听见自己的牙齿嘎啦嘎啦作响。 嗖—— 一道锐利冷光穿透红蝶破空而来,她侧首闪过。 断肠箭! 不待回首,又是一道,迅利无比。 而这支箭并未射中,半路被一手截下。 空中血雾破散,数位白衣弟子御剑而下,纷纷落在烟尘滚滚的祖庙院落中,他们各就各位,哗啦啦亮出自己佩剑,一把把仙气长剑引诀飞旋,浮于空中,归聚一宗,织开一张铜墙铁壁般的苍蕤剑阵,灵光湛湛。 “白首魔女,你布下的森罗血咒由我们开道已破开四成,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 “待不过多时,咒法崩溃,各大世家的追上山来,你还能往哪里跑?!” 百里汐扫望一圈寂月宗弟子,“那倒也正好,既然来杀我,就要做好被我杀的准备,叫他们一个个把脖子洗干净点!” “你……你!你为何至今不知悔改!” “亏得二师兄当年、当年还替你——” “悔改?”她扬起脸嗤笑,“那是弱者的东西。” 浓烈的斗气杀意里,每一只红蝴蝶都张开了翅膀上的眼睛,白衣莲纹的年轻男子横垣于两人之间,他的衣袂和发丝都在蝶舞中飘动。 寂流辉捏断手里的断肠箭,转头看向炎景旗,“炎庄主。” 炎景旗端端立在灵堂前,从头到脚丝毫不乱,整个人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手里紫扇光芒流转,他笑道:“在下武艺不精,正已勉强吃力,这还多谢寂二公子救场了。” “寂月宗有一事需问炎庄主,请炎庄主如实相告……” 寂流辉话没说完,身后一股狠戾阴猛的灵流炸开,骤然掀起的道道狂烈风刃将地面切割得支离破碎。方才落稳脚跟的寂月宗弟子们被杀个措手不及,只觉胸口绞痛,喉咙被一只干枯鬼爪狠狠揪住,连剑招都来不及使出,身子生生被震飞了去。 眼见寂月宗弟子们驾驭的苍蕤剑阵要散,寂流辉伸手虚空一抓,重新聚拢。 肉眼可见鲜红腥气从红衣女人周身弥漫开来,飞舞的银发如一袭白练抖动,百里汐目光透过剑网之间的空隙,死死盯住炎景旗,死死盯住他手中的昆仑鹤啼扇,嘴上却撕开一抹笑容。 它不是这个男人的东西。 它是炎伯伯的,是景生的。 它永远是他们的,任何人——没有资格——碰。 百里汐对寂流辉低低喝道:“你要拦我?” 她的眼中透出隐约疯狂的光来,“我要他死,他必须死。” 红伞幻化为泣血长剑剪出杀招,寂流辉白夜瞬间出鞘,哪知白夜剑光刚一掠去,却正正穿透了女人的身形,化为泡沫幻影。 红影瞬闪到他身后。 幌子! 她朝炎景旗刺去,这一剑雷霆万钧,这一剑阳暴骤雨,猛烈的杀意盈沛得漫出来,连带着数以千计的血蝶、整座山庄的新鲜阴魂、滚落四处的白骨,将整个寂月宗苍蕤之壁顷刻击溃,剑尖刺穿昆仑鹤啼扇,崩碎的片片剑光和玉扇里刺进对方的胸膛,贯穿心脏。 百里汐眼前一片雾蒙蒙的白,彻天彻地的白,白色中有胡乱飞舞的黑色杀戮,所以她没有看清那一瞬间,紫衣男人掐破手中的皮球,一个娇弱的身影冲出来。 白裙女人挡在炎景旗前面,血从胸口渗出来,染红她的莲花刺绣纹的青色衣带。 她低下头,长长的睫毛轻颤着,唇间溢满鲜血,如一只融化的燕尾蝶,淌开在她下巴间。 百里汐以为自己看错了。 女人眉心一点朱砂嫣红如蜡,她闭了闭眼,“他不能死,他抓了小石头……”她的声音依旧很轻,一如她往常的细语叮咛,所有的气力都倾注在她缥缈的嗓音中。 “只有他知道小石头在哪,快去救小石头,他亲自把小石头……埋起来了……” 百里汐的手握着剑,她握得太紧,以至于一时半会张不开僵硬的手指,去触动她眼前寒冰刺骨的虚浮幻境。 “寂……淑仪……?” 第五十六章 第五十六章 茶凉了。 钟毓已经先行告退上楼,百里汐百无聊赖趴在桌上,把玩茶杯,晃动的茶液借着暗黄烛光映照出自己的脸,模模糊糊,影影绰绰,像是融化在过往的茶黄时光里。 果真翌日起的一个月多来,她在寂月宗内时不时遇见钟毓仙子。 回到寂月宗的日子意外地平静下来,如冰雪化开的流水缓缓而过,百里汐依旧每日养伤,依旧喝着难喝而诡异得汤药。自打从道观回来后寂流辉不再她房里日日盯着她,回到宗主室处理璇玑菱花镜在人间引发的种种遗留,钟毓代表灵昆派也随在一边。百里汐心里琢磨着寻个机会与寂流辉告别,可碰见得少。 至于寂白,她也再也没有见到。 一来二去,没和寂流辉好好说上几句话,倒是和钟毓熟起来。 即便钟毓不说对寂宗主那点儿小意思,整个寂月宗就算是最小刚入门的弟子都能瞧出来,八卦这玩意儿待寂月宗是极为稀罕可贵的,教条再是严苛,也压制不住暗地里大伙儿凑热闹的心思,寂宗主和钟毓仙子近来一块儿出入的种种事迹简直是寂月宗近十年来最新鲜的事儿了。 至于百里汐自己,寂流辉不在,宗外结界,她御剑技术稀烂,整个人闷在寂月宗发慌。 寂月宗内弟子向来清秀正气,眉目俊雅,欺负调笑起来时极为有趣的,她时常逮住个小小少年,逗弄得人家面目绯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今天拉这个陪她吃饭,明天拉那个陪她赏雪。好端端一个名门寂月宗差点就要变成她的后宫窑子,窑子里卷藏无数文武双全美少年。 明里百里汐是寂宗主带来的客人,又是伤患,弟子们敬畏宗主,得罪不起这姑娘,只得躲多远是多远。后头莫说他人,连寂黎碰见她掉头就跑,脚上跟贴了神行符似的。 平日里抓抓仙鹤想烤着吃,结果吓走了寂月宗内所有仙鹤;闲来无事把弟子们抄剩的经卷打散折成纸飞机,藏经阁看门师父不禁多加了六道锁。 最后她在四季盛开不败的昆仑雪莲池内撒催熟粉,逼得纯粹晶莹的莲花凋谢生生长出了莲蓬,她便兴高采烈地跳到池子里打摘,整整打了两筐,旁边一行弟子目瞪口呆。 昆仑雪莲的莲子儿各个大又圆,清又甜,她还送了一篮给寂明曦。 寂明曦平日没什么爱好,就是做做菜,逗逗鸟,养养鱼,赏赏花。 后来他一个人站在莲花池旁,望着一池漂浮的莲花瓣,形单影只,眼见就要跳池自尽。 如此如此,臭名昭著。大伙儿不少心觉这来头不明亦或微妙的百里姑娘与钟毓仙子比起来,一个地下阎王索命,一个天上高岭之花,不能比,不可说。 百里汐自然没将这些放在心上,她脸皮厚,胆子大,天不怕地不怕,人都死上一回,也不惧寂明曦将她如何,若是他下令将她赶出寂月宗,那倒是遂她心意,既然罗刹之事已然了结,她就想跑出去逍遥快活。 如此如此,还是没逼得寂流辉现身。 寂流辉没出现,钟毓倒是出现了。 今日的钟毓有点不一样,还是那么清丽动人,可又透出一丝艳丽,像是一朵水灵儿白莲花沾染上人间红尘烟火。百里汐仔细上下一瞧,竟是描了妆容。那淡淡的胭脂宛若世上最好的醇酒,将钟毓仙子整个人薰得芬芳。 钟毓对百里汐作了礼,道:“钟毓此番前来,有一事相求,还请汐姑娘不要见怪。” 天上白莲花仙子本该一尘不染,脱离俗世,却开始画眉抿唇,“你说。” “……” 钟毓垂下微红的脸颊,这情态竟有点女儿家的扭捏。她这番心事,是从上回与寂流辉一并出行说起。 五天前她随寂流辉去金陵做除魔善后,金陵富华,燕红柳绿,达官显贵,娇娘浪子。 寂流辉不似其他家主,声势浩大,步步生风,他走的路来没有声音,极静的,大街上人流涌动,你推我拥,却总也挨不近他,像是自动给他让路一样,而那些人也不免被他斐然气质吸引,以为是哪家贵族,多看几眼。 寂流辉走了一阵,却在一座楼阁前停下了脚步。钟毓心觉稀奇,便跟随抬头看去,不禁一怔,这楼阁披红戴月,胭脂水粉,正是一座青楼,名为杏花阁。 钟毓说到这里有点低落,“我没有想过,他也会有这般的……心思。” 男人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之中,抬脸凝望那座春华楼阁,目光浸雾,没有说一个字。 “我不知他在想什么。”钟毓说。 百里汐托腮笑呵呵道:“岂不是很好,起码他不是无欲无求的和尚,也不是无悲无喜的神仙。” 她心里却是恨不得跑出门绕寂月宗高声叫唤一番,心中感慨:“这寂流辉,终于是开窍想女人了嘛?” 百里汐道:“钟毓你有所不知,这寂宗主至今生平,是进过两次春楼的。” 眼见仙女惊讶地捂住朱唇,百里汐瞬间化身为知心姐姐,生前在炎暝山庄,莫说山下富家千金,山上的女弟子们也有不少对炎景生有恋慕的心思,可炎景生凶,不敢当面说,只得来找她。 百里汐心想生前开导小学妹的那些腹稿都能用上了,“虽是为除妖,但也是二进二出,并且皆在杏花阁中,照钟毓的意思,寂宗主待杏花阁多有留心。想来心中对男女之事也渐是向往,只不过他那个古怪生冷的脾气不大外露罢了。钟毓你贵为仙子,容貌怡丽,清纯无暇,从小也无人告诉你这般的情//事,你心头欢喜的人,你不知道怎么将心思告诉他,对么?” 钟毓认认真真地沉思须臾,然后点头,忍不住拉了百里的手。 钟毓虽是个仙子,术法高强,出身显赫,但不矫揉造作,待人接物大方坦诚,这些时日又全心助寂流辉在旁,真真可谓是一个好姑娘。 百里汐被她拉着,钟毓的手又软又白,是一双从未沾染鲜血的手。 她心头飞快过上几番思绪,竟滋生出撮合钟毓与寂流辉的念头,这个想法像一只毒虫,冷不丁咬进她心脏,小小浅浅一口。 “以前我在杏花阁学过一支舞。” 她被自己说出来的话吓了一跳,眨眨眼,最后嘿嘿笑地握住钟毓的手。 “可好看了,是向一个极负盛名的琴师讨学来的,我来教你跳吧。” ——那支舞的下阙,终于有人能跳给他看了。 钟毓学舞自然快得很,不出一月,宛若蛟龙,惊若翩鸿。钟毓说,她想在过年时跳给寂流辉看,百里汐心觉很好,即便是寂流辉这样的木鱼脑袋,届时也该明白钟毓的情谊。 转眼临近年末,山下城镇已经欢喜一片,热热闹闹筹备新年。 寂月宗山间清清冷冷,飞雪流花,银装素裹。风中夹杂一点点雪砾,百里汐坐在后山山道的山坡之上,望着脚下积满雪的山道。 一名少年在路上走着,留下一串绵长的脚印,他走到一处悬崖边,悬崖上生长一株巨大的灵木,张开遮天蔽日的树冠,雪层层落在树梢枝桠之上,好似开满沉甸甸的洁白梨花。 树下有一座墓碑。 百里汐的红裙一同她的漆黑长发在冬日寒风中抖动,她看着小少年走到墓前将雪扫开,然后跪在墓前。 “百里前辈!” 寂黎从后面追过来,气喘吁吁,“百里前辈,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寂宗主回来了,正叫人到处找你呢。” 百里汐道:“哦,他一定是看见了我放在宗主室里的那篮子莲子儿啦。” 寂黎跑到百里汐身边,往下一看,“咦,寂白师兄?” 百里汐回头,食指竖在唇边,“嘘——” 她轻声说:“你知道坟墓里的人是谁吗?” 寂黎挠挠后脑勺道:“这后山一般不让我们进的,但寂白师兄来这里时常来看望一个人,我们晓得。” 百里汐坐在山坡高头,腿儿在空中晃着,她浅浅笑着说:“她叫寂淑仪,今天是她的生辰。” 那个温婉安静的女人出生在春天尚未到来的一个寒冷冬末,这个时节只有梅花,暗淡馨雅的香。 可她最欢喜的是春日的雏菊,即便她再也没有迎来春季。 百里从怀中摸出一张可遮住双眼的面具,银白暗纹花,璇玑菱花镜徐夫人的面具。 她把面具用力抛向空中,化作一线光芒消失在风中。 时间静止了。 风停了,雪也停了,寂黎睁大眼睛,他看见冰雪一寸寸从红衣女子身下化开,露出结实坚硬的土壤,朝外扩散,铺展出宏大画卷。 然后土壤中生出细细密密的嫩绿草叶,一朵朵花儿像是学堂打铃下课的小丫头,一股脑儿从土地发芽蹦出来,扬起了小脸颊和纤细的腰肢。 柔白娇嫩的花瓣,嫩黄明亮的花蕊。俄顷之间,斗转星移,漫山遍野。 “……雏菊?” 整座寂月宗像是被施展世上最神奇的仙法,褪去阴冷冰雪,掀起勃勃春意,被鲜鲜嫩嫩的小白花琳琅满目一举包围,变成烂漫花海。每一处石砖的地缝儿里,每一片瓦砾下,鲤鱼池边,辟邪寮台阶上,小小雏菊花迎风招展,好不骄傲自在。 校场上练剑的少年们不禁停下动作,惊讶地张望发生在眼前的奇观。寂明曦站在池塘边,双手笼袖,他抬起脸,一片雏菊花瓣拂过眉心。 寂黎被眼前彻天彻地的雏菊花海震惊,明晃晃的小雏菊像一个个小脸,随微风轻轻摇曳。他不由得后退几步,结结巴巴道:“百、百里前辈,你、你这是什么术法……” 百里汐依旧坐在山坡上,雏菊花纷飞的细白花瓣在眼前浮动,托下巴凝望山坡下的少年。 徐夫人可以复制出世上任何东西,譬如盛满雏菊的春华。 这是她与徐夫人的交易。 寂白跪在地上,呆呆地看着墓碑前抽芽开出的小白花,肩背瘦削单薄。 过了许久,他低下头,一声哽咽低低溢出来。 “母亲……” 百里汐站在山坡头站了站,天空高远,远处的山群尚沉睡在冬季的风雪中,脚下的土地仿佛世外桃源,她将耳边飞起的长发撩到耳后,踏着满山满地的花朵绿茵折身离去。 她在后山山水之间磨蹭许久,入夜才回到寂月宗,遥遥在院落门口望见一身影,这人背对她,身材颀长,月华照身,银辉煌煌,青色衣袍间的莲花纹在夜里泛出淡金色泽。 百里汐一怔,走上前去,他便回首,一双冷寂漆黑的眸子落来。 “寂流辉,你怎么在这里?” 寂流辉沉默盯着她,脸上似千年冰雕出来的,一点儿表情也没有。 百里汐又问,“钟毓仙子呢?” 她理应今夜跳舞给他看,表露心迹才是。 第五十七章 第五十七章 月光下,院落里小小雏菊花铺了满地,花瓣沾染皎白的光辉,更显玲珑寂静。 寂流辉静静注视她,清俊面庞逆着月色埋在阴翳里,半晌后只听见他冷淡的声音:“你对毓姑娘做了什么?” “什么做了什么?”百里汐装傻,“钟毓她找过你了?” 那他现在杵在这儿又是何意,他见过仙子,仙子跳过舞,诉过情,在百里汐脑子里,他两现在应该花前月下你你我我才是。 她说:“寂流辉,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他又不吭声了,只是低头看住她,目光似是要把她切开瞧个通透的,最后他叹息一声,嗓音轻了,“……罢了。” 百里汐他甩袖要走,上前将他一拦,笑道:“寂宗主,说话藏着掖着不好,有什么说清楚嘛。钟毓仙子现在在哪里?” “……” “你说话呀,你不说话,又跑到我屋前作甚?” 男人默了须臾,“毓姑娘涉世未深,师自空蝉大师,宗内上下待她皆让出一分礼,日后与她相处请把捏分寸。” 寂流辉很少这样说话,百里汐听着就像是被刺到,她更紧一步将他拦住,仰头迎着明亮月光呵呵笑道:“寂宗主的意思,是我把她带坏了?” “……” “钟毓仙子不是小孩子,是个长大的姑娘家,又是位仙子,心智慧洁,自有分寸,宗主是她什么人,是我什么人,对我和她指责臧否?” “你身在寂月宗,毓姑娘如何差池,皆乃我宗不妥。” 寂流辉淡淡道,脸上还是清寂的。 “百里,她和你不同。” 百里汐双肩一滞。 她居然退了一步,对他反而微笑起来,“是啊……不同,在你们眼里,我怎么能和她比。” 话锋一转,“你这话说的在理,可她有什么差池。在你寂宗主眼里,她跳一支红尘艳//舞给你,就是差池?她喜欢一个人,就是差池?” 寂流辉眼瞳里透出一线凉薄的光,他说:“我没有让她跳。” 百里汐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像是不受控制,胸口一团火闷得慌,从他们从道观回来钟毓陪在寂流辉身边起,从她被关在寂月宗内不让出山起,就闷得慌。 “既然你来找我兴师问罪,反正我在这儿也是倒腾闯祸,你晓得我最爱闯祸,你还觉得我带坏你家仙子,不如你快让我走,我待在这里也是不乐意的!” 她一手伸来,气冲冲道:“出山令牌给我!出了这山,我绝不想再回来!” 寂流辉就跟一座大冰山似的,全身冷梆梆散发寒意,他抿住唇定定看住她凶巴巴的脸,道:“时辰不早,屋外冷寒,你去歇息罢。” 百里汐望着寂流辉背影,心里晓得钟毓仙子定是吃下闭门羹,她出的主意反倒教这男人不悦,不悦就不悦,还生气,生气就生气,还不说话,钟毓甚至都不知她为何会被拒绝,不知自己是哪里不好,不知是不是招了寂流辉的厌恶。说不准在哪儿一个人偷偷掉眼泪,毕竟在大家心中,仙子是不可以伤心的。 此时她竟然有点儿为钟毓仙子打抱不平起来,好端端一仙子,披星戴月,为何偏要喜欢这个人。 为何偏要喜欢这个人。 寂流辉刚走几步她提脚就追上去抓他的衣袖,“寂流辉,你这样待钟毓过分了,我看着不痛快……” 她一碰到他的衣裳,手腕啪地被反手一把抓住,百里汐吃痛,火气蹭蹭冒起来,“寂——” 男人蓦地转身,将她的手提起来捉得紧紧的,墨黑深谙的眼睛直直盯住她。 他眼底在结冰,“百里,你教别人跳那支曲子。” 他说得一字一顿,清清楚楚。 “我不痛快。” * 结果真出山了。 第二日一开门,发现门口搁着一只木匣,匣内装寂月宗进出的玉质令牌。 百里汐左手提一袋从寂月宗里捞来钱,右手提一袋从寂月宗里捞来的钱,站在人来人往的大道上,新年将至,屋宇街坊张灯结彩,人影忙碌。 自由自在的感觉,真快活啊。 她走进一家伞店,“小二,有红伞吗?” “哎呦姑娘,真是稀奇来问的,这年头还有谁买红伞呀,您晓不晓得传说中的白首魔女……” 百里汐立刻出店,转身就折进隔壁。 隔壁名唤“醉春楼”,顾名思义,卖酒的,卖笑的,卖一帘红梦的。 只不过里面的,都是男人。 楼内酒香芬芳,熏香迷人,黑木镂空花窗格与大红的暗纹帘帐相映衬,格局雅致中带一丝香艳。男倌各处,纤细可人有之,风骚迷离有之,俊丽苍雅有之,粗犷坚毅有之,可谓百般口味,面面俱到,任君挑选。 正是青天白日,客人寥寥,单间厢房偶偶传来细碎性感的笑声,楼内点着暖暖融融的香炉,合着催人发情的香气,将空气熏的粘稠亲昵。 一总管模样的男子上前道:“姑娘不是本地人吧,我们这醉春楼你有所不知,这可不是女孩子家来的地方。” 百里汐心觉这醉春楼有点儿意思,花楼娇娘她见的多了,“男人可以好女色,男人可以好男色,那女人好男色就不可以吗?” 总管道:“再过三日就是新年,不瞒姑娘,楼内生意也是冷清,有些个请假回家探亲,恐不好招待姑娘。” “无碍,清净点好,也没的客人跟我抢。”她把沉甸甸钱袋重重一搁,“老板,我要最好看的汉子,我就是要看唇红齿白的美少年!” 总管见百里汐容貌娇艳,一袭红裙在干冽阴冷的冬日里牡丹一般正是张扬,揣摩不出身份,也不晓得对方路数,只得毕恭毕敬接了,将她请到上好的一间房内,房外一池结冰的湖泊,几株寒梅在雪中开得惊红。房内挂着字画,首映入眼帘的是不知何人题的字句,书法草草“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总管一口气招来四位美男子来伺候百里汐,绉丝花袍,眉目含情犹如一江春水。 百里汐道:“你们这儿还有什么服务?” 总管答:“姑娘,我们这儿有酒,花中牡丹,酒中黄泉,天下第一玉飞酒庄黄泉酒。” 百里汐道:“玉飞酒庄,和玉飞阁可有关系?” 总管答:“原来姑娘晓得,玉飞酒庄正隶属玉飞阁麾下,乃玉飞阁众多产业之一,我们这醉春楼也是玉飞阁的。” 总管停了一下,“全国的男院,都是玉飞阁的。” 百里汐默了一默,不愧是传闻中的土豪玉飞阁,也难怪这里的男倌姿色上乘。 见美男们款款行礼,就要上来与她更衣,百里汐手一推,“别,我喜欢自己主动。” 百里汐一整在醉春楼里住了两天,绘声绘色,酒池肉林,醉春楼的酒果真芬芳惑人,百里汐重生后就没好端端喝上一次酒,醉一阵醒一阵,美男们温柔体贴识抬举,她睡着了就把她抱到床上去在一旁候着。 第三日夜里,百里汐醒的模模糊糊,床边美男柔情似水地递来一杯醒酒茶,“小姐,再过一个时辰就到了子时,城主就要带大伙放烟花啦,奴家陪您去看看?” 百里汐张望一圈,醉春楼确实没什么人,大概都跑出去看烟花了,她捏一把美男子水灵灵的脸蛋,笑道:“再盛大的烟火,哪有你们好看。” 美男掩唇而笑,“小姐真会说笑,既然小姐想在屋里,那奴家便陪在屋里,一步也不离开小姐。” 百里汐心中很是爽快,“好。” 美男问:“这新年将至,楼里清净许多,客人都回家去了,奴家一些亲朋同僚也回家去了,小姐在这儿,家人可会担心?” 百里汐一杯酒下肚,笑嘻嘻地,“我只一人。” 美男不再问,轻轻酌酒。 微醺之中,不知多久,缓过神来,身边四位美男不见了,她一个人坐在屋里无聊得慌,脑子迟钝地想念不出其他来。 有一个人出现在门口,这个人很高,肩膀宽宽的,穿着青色衣袍,挡住月光,百里汐以为是男倌,趴在茶几上软绵绵地招招手,“哎呀,你回来啦,来来,陪我喝酒。” 他走到百里汐面前,百里汐脑袋一点一点地瞌睡,迷糊地抬起脸,眼前水汽氤氲蒙上一层酒液醉意,面前人的容颜便如镜花水月毫不真切。 “百里。” 他低声叫她的名字。 茶几上酒壶里空荡荡,白瓷酒杯倒在一边,女人支起柔弱无骨的身子,脸颊酡红,她在笑,眼底忽闪忽闪像星空,每一句话都饱含芬芳迷离。 “咦……画皮?” “……” 她微微蹙眉,眯起莹莹双眸,“不对,你是新来的……长得到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 “他好喜欢皱眉头啊。” “……” “还冲我生气,拿我和一个仙子比,也不问问我乐不乐意比,凭什么我就要和别人比,我还拿他跟你们比呢……” “无人能和你比。” 女人身子微微一震,她嘿嘿笑道:“你虽不是他,但我听着很开心。” “……” 女人像撒娇的小孩,坐在凳子上,双手一抻,“抱。” “……” 第五十八章 第五十八章 “我要睡觉。” 男人一动,扶住她的腰,把她抱上床。 百里汐坐在他怀里,细细的胳膊环住男人的脖子,她鼻尖埋在他脖颈里,大口呼吸几下,他身上有好闻的气息,她不晓得那是什么味道,香香的。 百里汐玩心大起,把唇齿间热乎乎水汪汪的气儿使劲往他衣领里呵,一边呵一边调戏。 “味道也很像呢嗯哼。” 男人巍然不动,百里汐不满哼哼两声,不依不挠地把手往他身上凑,啪地捏住他的脸。 百里汐轻声说:“我与你说点有意思的事儿,你不要皱眉头了。我活着的时候,每年过新年,大家都会送我新年礼物。” “炎伯伯他老人家总是送我伞,景生十八岁那年送了我好大一颗龙宫夜明珠,结果有次我闯祸,把自己的佩剑扔不见了,我怕炎伯伯骂我,把夜明珠卖了换钱找了天山石长老打造了一把一模一样的,哈哈,炎伯伯也没发现。安总管就喜欢送我裙子,我又不喜欢穿那些花里胡哨的裙子,安总管就帮我收在一个箱子里,说等我以后开窍了穿,结果她死了后,我再也找不到那个箱子,也穿不了那些花花绿绿的新裙子啦……” 她低下头,散漫含笑的声音因为醉意渐渐小下去,“景旗他每年送的都不一样,他会做饭,又会唱歌,唱的比我和景生都好听……谁叫我是家里唯一一个女孩子呢,大家都想着要宠我嘛……”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君安在? 他站在床边,任凭她跪在床上,手指在他面庞上摸来摸去,指缝之间露出了男人安静的眼睛。 百里汐喉咙在烧,脸颊在烧,脑子也在烧,她捧住寂流辉的脸,她哈哈笑两声,“我不睡了,新来的,我要你伺候本姑奶奶。” “我要你说,百里汐是天下第一霹雳无敌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见车载的大美人!” 对方脸黑下去。 “快说,不说姑奶奶现在就扒了你的衣服……” “你是天下第一霹雳无敌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见车载的大美人。” 他的声音低沉平和,却像是涂了迷药,这样一句话从他这样的声音里缓缓说出来,百里汐听得微微一怔,又很是受用,连打了两个醉嗝,“我要你说,寂流辉是天下第一霹雳白痴油盐不进脑子有坑的大坏蛋!” “……” 见男人沉默,百里汐眼睛睁不开,哼哼不开心,作势要去掐他的脸,“你不说是不是,你不说是不是!” “……寂流辉是天下第一霹雳白痴油盐不进脑子有坑的大坏蛋。” 爽。 百里汐大笑,拍拍男人的肩膀,“乖,乖,姑奶奶今天开心,赏你~” 她精神起来,挺直了腰板凑上去亲他的脸。 寂流辉面无表情见她嫣红水润的双唇迎来,她身上的醉人酒香扑鼻,一手捂住她要亲上的嘴。 百里汐不满,唔唔两下,瞪大眼睛瞅着他。 她这么大美人,竟然还不让亲,说好的好好伺候呢。 寂流辉轻轻松开手,低头在她耳边说:“换个。” “……啊?” “换个赏。” 百里汐被他热气熏得痒痒的,缩起肩膀,他离得太近,她突然不知手往哪里搁,心砰砰跳。 “那支曲子。”他说,“你曾说好跳给我看。” 百里汐觉得自己魔怔了。 满肚子黄泉酒泡得她昏迷不清,他说跳舞,她还真跑到院子里跳了一支。 那在很多很年前,她还是懵懂调皮少女的时候,杏花阁琴师的幽魂教给她的那支舞。 反正她也只会这一支舞,反正没少块肉。 她压根不晓得自己跳得好不好,呼吸越是急促,酒液越是上脑,眼前天旋地转,只看得清皎洁清澈的月光和眼前舞动的黑发红裙,宛如黑幕中的血蝶,绽放出熠丽赤灎的华辉。 曲毕,她两手攥裙摆,赤脚站在冰冷的院子里,微微喘息,脑子发懵。 此时天边响起一声轰鸣,光芒明亮,照耀整片夜空。百里汐在醉春楼院落里抬起头,看见空中烟火如缀满光芒的羽翼,纷纷而起,悠悠而落。 子时了。 一墙之隔的人群发出惊叹声,那些欢闹声好像离她很远很远。 醉春楼人走后息下不少灯,院落厢房昏暗,百里汐适身黑暗太久,一瞬间被灼灼亮眼的光刺得眯起眼,刚想拿手来挡,眼前一黑,一张银白面具当面扣下。 “诶……” 见百里汐咕哝这要拿开面具,寂流辉握住她的手,低下了头。 隔着冰凉的面具,薄唇吻上她的眉心。 她明明什么也感觉不到,只瞧见他靠近的下颌,甚至懵懂地不知他在做什么,可偏偏硬邦邦站在原地,烟花盛世新年,轰隆隆地如暴雨雷声在她耳边炸开,一朵又一朵。 东风起,天涯近。 夜色愈深,烟花散落。城镇却未有一丝沉眠的意思,楼外的大街上人头躜动,庆贺新年,千万热闹的灯火光芒和人声传进安静无人的醉春楼内。 百里汐本趴在床上瞌睡,一边瞌睡一边打酒嗝。 睡着睡着,她闻到一股熟悉又诡谲的味道,越来越浓,从屋外小庭院里传来。 这味道伴随她近三个月,苦不堪言。 百里汐登时酒醒三分,撑着沉重的脑袋爬起床,正见男人进屋,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诡异森森的蓝色汤药。 百里汐瞪大眼睛:“……寂流辉,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被酒泡过的脑子记起来,随着她胸口伤口的愈合,寂明曦已把她日日服用的汤药改成三日一服,而今日,恰好是第三天。 寂流辉:“喝药。” 百里汐:“这药你哪来的?” 寂流辉:“刚熬的。” 百里汐立刻下床冲出门一看,小院内一角果然架着一口小药锅,下头火刚灭,剩点儿冒烟火星子,药锅旁还搁一小板凳,小板凳旁边躺一只煽火用的蒲扇。 百里汐:“……” 她无法想象方才她抱枕头睡得流口水时,寂宗主一个大个子坐在小板凳上,蹲在清清冷冷的院子里煽火煎药。 寂流辉:“喝药。” 他这一趟过来,竟是来催药的。 百里汐此时因宿醉脑子疼得紧,太阳穴嗡嗡地疼,她往庭院一株梅花树上一靠,震得树梢梅花落了几瓣,点点红飘在雪地上,格外艳丽。暗香萦绕之中她双手一抱,脸一撇,泼皮耍赖,“我不喝,我伤早就好了,我凭什么喝,你又凭什么管我喝药,你不是怕我带坏你家仙子吗。” 寂流辉道:“我从未如此说。” 百里汐道:“你就是那个意思,还凶我。” 寂流辉道:“我未有凶你。” 百里汐道:“你就是凶了。” 寂流辉道:“你先喝药。” 百里汐道:“我不喝,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百里汐本以为寂流辉又要开始盯住她目光放冰刀子,哪知他走上前,端着热气腾腾的药碗,用一种非常平静的口吻说:“我喂你?” 百里汐浑身一个冷哆嗦,赶紧找开话题,斜睨他,“钟毓呢?” “在宗内。” “你知不知道钟毓仙子心头欢喜你?” “知道。” “那你还……” “不喜。” 他竟然还重复一遍,“我不喜。” 她又被梗住。 今天的寂宗主,有点不对劲儿。 百里汐识趣玩够和他顶嘴,接过药碗捏住鼻子咕咚咕咚喝完。“寂流辉,”她不由得硬头皮道,“你什么时候来醉春楼的,我喝醉时候有没有做奇怪的事?” “没什么。” 男人笑了一下,太淡,太浅,严冬腊月透出的一丝和煦暖光。 “以后不许喝酒。” 离开醉春楼的时候,一溜儿美男子站成一排,自成风华景致,依依不舍冲她招手:“小姐要再来哦,奴家等着呢~” 寂流辉:“……” 美男们齐齐打了个寒噤,“小姐,来这儿的路上崎岖坎坷,奴家担心小姐柔弱身子受不起颠簸,还是不要再来了~” 大街上依旧熙熙攘攘的,新年首日锣鼓喧天,舞龙杂耍,应接不暇,百里汐本想在城里头再凑凑热闹,想到寂流辉不喜人多,又想到在寂月宗闹的幺蛾子和前几日在醉春楼里撩汉,寂宗主没冲她发脾气讨债已是奇迹,于是识趣地跟在后面走出城外。 走出城门没了遮掩,日照渐升,百里汐被阳光燎眼,刚用手一遮,头顶一暗。 她侧过头,寂流辉不知从哪取出一把伞,轻轻撑开,斜斜打在她头顶。 他的手伸过来,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百里汐有点儿愣神,她自己那把伞在灵印寺一夜里坏掉了。 一缕金色阳光镀上他肩头,将他深邃的轮廓描摹成浅浅的金,他淡淡说:“下次,不许胡来。” 她伸手接过伞,伞是端华的红,浅浅镀描上咒文暗花,六十四骨,伞柄细长,是崭新的一把伞。红色在头顶仿佛牡丹花盛放,她的心好像也要怒放开来。 她忍住汹涌上来的心绪,轻声说:“你把它送给我吗?” 他点点头,她还没道谢,他折过身走了,一下子走得老远。 百里汐一路上不停转溜这把红伞,心里稀奇哪里来的,全天下伞店都不卖红伞,难不成是他自己做的? 她被这想法吓了一跳,真是糊涂,寂宗主怎会做这般的事情,大抵是方才路过集市当真路过看见,时顺手买的罢。 待把伞玩得称手了,百里汐难得地动动脑筋,仔细思忖一番重生以来的种种。自睁眼起遇见挖眼男,柳家五毒门被灭,卷入罗刹事件,如今幕后真凶镜魔徐夫人已死,用古国法术人眼炼制的罗刹妖魔也将将剿灭殆尽。 再则苏姊君一家血仇已了,孓然一身,无牵无挂。一切尘埃落定,等她胸口的剑伤彻底愈合,没有理由继续赖在寂月宗吃喝玩乐,她也该做个未来打算。 到暮云山群山脚下,两人原本在道上走着,路边积雪未化,皑皑一片,忽而他停下脚步,将百里汐往一旁灵木树干上一推,靠上去。 百里汐被紧紧夹在树木和他身子之间,臂膀横在她耳边,脸颊也快要贴在他胸膛上,透过莲纹滚金的衣襟,有力平稳的心跳撞钟似的透出来。 百里汐把伞背在身后,顺势双手将他腰身一抱,仰起小脸故作娇羞地眨眨眼睛,笑嘻嘻道:“野战吗,寂宗主?” 寂流辉正侧首朝外望去,她这才感觉一个半球形流水般透明的屏障无形将他们罩住,遮掩他们的气息。 结界越小,效果越好,看来,来者极其敏锐。 百里汐顺着他的目光,看见山道一个拐角处,踏出一个身姿矫健的庞然大物。 是一匹狼,一匹苍青色的狼,有着宝石一般幽绿美丽的眼睛,皮毛如皇室上好的绸缎光滑油亮,冬末寒风拂过它的耳尖柔软的毛发,凛凛威风。 百里汐眨眨眼睛,这狼妖这么站着,比寂流辉还高。 她心道:“寂月宗自然开辟辟邪结界,这狼妖走进暮云山群,寂月宗的辖区,竟不叫人察觉,即便我现在离它这么近,也感觉不到妖气,甚至感受到一丝灵仙之气。可我又不是傻子,这东西分明这不是灵兽,是妖物。又演的哪一出了?” 寂流辉没一点儿要御剑除妖的意思,冷着面孔看它举动。狼妖踏着有力的步伐缓缓经过他们身边时停下来,四下一嗅,狼嘴张开露出尖利的獠牙,吐出一口热气。 它说出人话来:“出来吧。” 百里汐刚想惊讶,寂流辉的结界,它能识破?哪知后头小林间一阵窸窣,走出位白衣女子,细鼻润眉,怀中持拂尘,正是钟毓。 钟毓走到狼妖面前,“你为何又变成这个样子?” 第五十九章 第五十九章 狼妖道:“寂月宗灵息丰沛,变回原身,方便吸纳。” 苍狼的嗓音嘶哑干冽,百里汐听得耳熟,那钟毓又道,语气之间微怒,“这里是寂月宗,你快变回去,叫寂月宗弟子发现可还得了!” “哼,这山道僻静得狠,一般弟子都不会去走,再则我身体里流淌的血——他的血,足以掩盖我的妖气,不是吗?” 钟毓脸一下子白了,轻轻咬住嘴唇,身侧的拳头也握紧。 她说:“你来干什么?不怕我就地祛除你?” “让他的血流满寂月宗的土地?……不错的选择。”狼妖粗糙的舌头舔舔嘴边的涎水,“寂月宗宗主那头如何了?” “事物繁杂,我还没有寻见时机求于宗主大人,让他帮我救出师父。” “救出?你的师父在怀湖水牢这二十年,种植阎罗花这二十年,多少人觊觎,多少人跳下湖没有爬上来?呵,要么是沉尸湖底,留给那只上古巴蛇做饲料,要么是被你的师父杀得碎尸万段,留给阎罗花做养分。。” “住口!” 纯粹灵力从白衣仙子周身散发开,衣袂无风自飘。 妖狼一点儿也不惧怕,嗤笑道:“至今为止,只有寂月宗宗主带着那女人成功出湖过,除了他你还能指望谁?全下唯一可寻迹的阎罗花只此一株,甚至言,些许只有这一株。你不想得到阎罗花吗,你不想让他复活吗?” 钟毓闭上眼,“是你欠他两条命,上一世,这一世,你都欠他!” 狼妖吐出一个懒洋洋呼噜,趴在地上,尾巴扫来扫去,两只前爪散散搭在一块儿,漫不经心道:“是啊……所以我定会让他活过来,不惜一切代价和手段。” 一滴眼泪从钟毓莹润的眼眸中淌下。 “自古以来,施展禁术培育阎罗花的人,即便拥有再是高强的修为法力,哪个没有心智侵蚀,失心疯魔?”狼妖道,“即便你的师父一开始因为想救活他的爱徒而去种养阎罗花,可他现在已经变成一个心里只有阎罗花的疯子,救他?要拿到阎罗花只有杀了他!” 这个世界上,魑魅魍魉,凡者侠客,唯生死有命,乃光阴历史之洪流,天机格局,即便荒芜上古,地狱冥煞,也无力逆转。 死而永不可复生,唯传说里的阎罗之花,将亡魂带回人间。 狼妖幽绿的双眸在日光下折射出琉璃般的光彩,他舔舔爪子,身子慢慢缩小,冒出一阵青烟,烟尘散去后一名布衣小和尚走出来,面目清秀。 洺竹。 他抬脸看着身子微微发抖的钟毓,用与青涩面孔不相称的沙哑声音说:“你想让你的师父一辈子待在怀湖水宫守着阎罗花,还是找寂宗主来帮忙杀了他,取回阎罗花来救你亲爱的大师兄?” 女子与小僧人还在一言一语,这头百里汐有点凌乱。 这开年一点儿气儿都不给缓,直接上年度大戏啊。 百里汐简直无语了,为何在哪都有他?所以之前他在徐夫人手下做事,也是为了阎罗花? 身后是树,身前是男人结实的胸膛,百里汐为了平复心情的激动,决定开始调戏寂流辉。 寂流辉此时还在听那头对话,压根没理她,百里汐稍微踮起脚,抬起下巴,在他耳边吐气如兰说:“寂宗主,您抱得好紧呀,压到人家胸啦。” 其实寂宗主身体每一寸都和百里汐身子隔着一点距离,两人看似亲密,实则没挨到,毕竟寂宗主可是正人君子寂宗主,只有发丝和气息交缠在一起罢了。 但是百里汐哪里能放过这个机会,早已经双手将他腰一搭,把他轻轻抱住了。 寂流辉收回目光,淡淡扫她一眼,“是么。” “寂宗主,您要是喜欢,可以多抱一会儿,人家就喜欢被你抱呢……” 吧唧。 寂流辉伸出食指和拇指,上下把百里汐嘴巴一掐。 百里汐嘴巴扁得撅起来,她鼓气儿把眼睛睁的圆圆的,心想这人何时越来越坏了,狠狠瞪他。 寂流辉本是听二人再道出如何来,此时天边一声悠长鸟啼,一只白翅红顶仙鹤飞到朝他们飞来,扑腾羽翼落到地上,脖子上一个大大的蝴蝶结鲜红招摇。 洺竹双眸一眯,黑瞳溢出绿光,周身泛起妖气,有要杀它的意思,那只仙鹤没察觉似的,只在四处张望,迈着细细的爪子在空地上走来走去,时不时张开长嘴巴呀呀叫唤两声,不知在寻找什么。 钟毓道:“慢着,这仙鹤我识得,名唤小红。由寂月宗副宗主寂明曦饲养,它脚踝上有信筒,是来送信的……它跑到这儿来……” 小红围着百里汐二人这棵树足足绕了三圈,百里汐心里早已笑岔气,难怪寂明曦这么疼爱小红,原来是天赋异禀,寂流辉的屏蔽结界都奈何不了它,还是照样寻过来送信了。 显然瞒不住,寂流辉松开手钳住百里汐嘴巴的手,挥袖收起结界。小红发现主人立刻欢快地叫两声,啪嗒啪嗒跑到寂流辉面前张开翅膀蹦蹦跳跳,待他取下信筒,小红伸着长长脖子在他手心蹭上一番,这才兴高采烈飞远了。 百里汐在旁揉着嘴巴,羡慕得不得了,也想这般和仙鹤亲近一番,能烧烤是更好的。她抬脸看一看钟毓仙子和洺竹,二人脸色可谓千般变化,钟毓白莲一般的面庞已然失色,眸中拂过数种情绪,“宗主大人……” 她无力唤了一声,“您可都听见了?” 不待寂流辉出口,百里汐一边抢道:“听得一清二楚。”她呵呵一笑,“你要做什么,做过什么,都跟我没有关系,我只问你一句,你曾经说与我的话,你对寂流辉的心思,都是不是真的。” “我……” 钟毓深吸一口气,“钟毓虽有苦衷,但情分不假,钟毓怕所求说给宗主大人,日后便未有伴在大人身侧的机会,才拖延至今。那夜宗主大人的意思,钟毓十分明白,日后也不将纠缠,落得徒劳。” 她几乎咬破自己柔嫩的嘴唇,红了眼眶,睫毛颤抖着,“既然宗主大人都晓得了,钟毓也不再隐瞒。钟毓有罪,与妖魔为伍,可还请宗主大人救出师父,钟毓已经失去大师兄,不愿再看师父那般模样,之后惩处定夺,随您吩咐。” 寂流辉淡淡道:“对错与否,毓姑娘扪心自定,未欠寂某任何,勿需此言。” 百里汐脑内转溜一圈,道:“钟毓仙子是空蝉大师的关门弟子?” 寂流辉点头。 “那怀湖地下水宫……里面关的是巴扎黑老前辈?” 寂流辉点头。 她默了一默,凌乱道:“所以,巴扎黑就是空蝉大师?” 寂流辉也没回答她了,目光望向洺竹,神色冷漠。 百里汐每每听见空蝉大师这个名字,脑海就会浮现一位超凡脱俗、慈悲为怀、空灵一切,光头白胡子的和尚形象,简直根深蒂固,决然非地下水宫里一口东北腔的抠脚大汉,差十万八千里。 如若钟毓仙子和洺竹小和尚说的都是些真的。百里汐心觉真听到一个劲爆炸裂的八卦,小时候佛仙门相中空蝉大师之名如雷贯耳,仅次天谶寺金袍祖师,只不过这些年来相传空蝉大师在闭关,一直未有动作和消息。 原来压根没闭关,跑到地下水宫里头种花,还被花迷去心智。 这事儿若是传出去,叫灵昆派脸面往哪里搁。 “寂流辉,你没见过空蝉大师?”毕竟空蝉大师与暮云真人师出同门,他可是暮云真人亲手带的弟子。 “灵昆派一心修仙,空蝉大师鲜少涉世,并未见过。” 百里汐心道:“人人都想要阎罗花,估摸这阎罗花不止返魂这唯一功效。” 这头洺竹望着青袍男人腰间白夜之剑,不惧反笑,摊手无辜道:“寂宗主您都亲自过来了,我哪里敢跑,以我的道行,在您剑下死个千回都是容易。” 他又对钟毓道,“你又为何愧疚,说与妖魔为伍,他堂堂寂宗主身边还不是站着个白首魔女么,这岂不是更冒天下大不为?” 百里汐道:“洺竹小兄弟,你这般嘴炮,会死的很快的。” 洺竹道:“我死了不可惜,只是想也来求一求寂宗主,愿不愿意帮这个忙?我一介妖魔作恶多端,你们不信也罢,但她的话你们也不信?寂月宗名门正派,心系天下苍生,这件灵昆派不得声张的大事,该不会见死不救吧?” 百里汐心里晓得以寂流辉的性子和身份,是不得不淌这趟浑水的。可她看洺竹那胸有成竹的笑容十分地想打他,上前一步到寂流辉面前道:“这事说来轻巧,一个天下苍生压过来救可随意拉人入伙?寂流辉帮你,又能有什么好处?” 洺竹道:“我一介小妖,确然给不了寂宗主什么。不过灵昆派的空蝉大师与暮云真人师出同门,炼制阎罗花是道中讳莫如深的大忌,此事败露出去,亦或他人潜进水宫,亦或空蝉大师失心疯魔在水宫中待不下去跑出来坑害百姓,灵昆派弟子寥寥扛不得灾祸,最后还不是由寂月宗出来收拾?江湖众口铄金,人心险恶,越是权高世家越是如履薄冰,一传十十传百,那些恶声,会不殃及寂月宗极好的名头?” 百里汐哼哼,“你这话意思,寂宗主还不得不帮了?” 小和尚笑了一笑,“寂宗主年纪轻轻就坐上宗主之位,这些事情,寂宗主思虑得必定比你我要长远。” 就他这张嘴巴讨厌。 洺竹小和尚这一字一句都说的在情在理,外人眼里灵昆派就是寂月宗一深山老林的分支,灵昆派如何,就是寂月宗如何。再则钟毓仙子出世,如今几大世家间流传着高洁清慧仙子的美名,仙子万一想不开,自己跑湖里救师父,人没出来,世人又要叹上一番,目光重新聚焦在怀湖中。 这横竖一看,都得再走一趟水宫。 百里汐可心里不舒坦,好像小和尚说什么寂流辉就得做什么似的,手痒痒想把他痛揍一顿,说揍就揍,她刚要发作,身边男人忽然伸出了手,修长的手指在空中轻轻一勾。 小和尚整个人飘起在空中,肉眼可见的灰色气流从他肩头流泻出来,聚集在寂流辉手中,渐渐形成一颗光球。 “你……你干什么!”洺竹从容神色终于消失,脸上挂不住,开始挣扎起来,细细冷汗渗出光亮脑门。 不过须臾,砰地一声,空中的小和尚变成一个小小灰色东西,跌落地面。百里汐走上前去一看,那灰东西毛茸茸的,先是缩成巴掌大小的一团,然后睁开了绿宝石一般的眼睛。 他抻抻短小圆乎的身子,舔舔爪子,甩甩尖耳朵。 “……狗?” “是狼!” 小狼崽嗷呜呜气愤叫唤。 百里汐蹲下身,“坐下。” 狼崽小屁股啪地下去,尾巴摇来摇去。 百里汐伸出手掌,“握手。” 狼崽啪地把爪子搁上去了,爪垫肉呼呼的粉红色。 “果然是狗。” “是狼啊!” 寂流辉瞥眼掌中悬浮的灰色光球,手指收拢掐灭了。钟毓在一边虚掩唇讶道:“宗主大人,您把他的妖力抽出来了?” 百里汐挠着小狼下巴毛乐得合不拢嘴,寂流辉立在旁侧等她逗弄爽了,开口道:“走了。” 第六十章 第六十章 去怀湖的路上百里汐很是痛快。 洺竹变成这么个小东西,简直比灭了他还解恨。 御剑而行不过二日里程,钟毓一人御剑,寂流辉捎着百里汐,百里汐前面坐着,肩头趴着狼妖,耳边风声呜呜而过。 抵达怀州城后歇下脚,百里汐一口气买了二斤烧野鸡和五个牛肉锅盔,在茶馆大块朵颖。 小二见一名器宇不凡的道士,一名出尘美丽的仙女,一名红衣张扬的姑娘,不知是何等组合,又望见百里汐肩头的灰色小东西,疑惑道:“道长,这是……” 寂流辉道:“狗。” 狼崽瞬间炸毛:“是狼!” 小二惊道:“原来是道长麾下灵兽,甚能言语,小的有眼无珠,多多见谅……” 寂流辉道:“无碍,栓桌角。” 狼崽道:“你欺人太甚!” 百里汐嚼完嘴里烧鸡骨头一扔,小狼崽嗷呜一声扑过去,嘎吱嘎吱啃。 小二:“……” 没歇一会儿,窗外听见一声仙鹤鸟鸣,屋檐上头露出小红一节翅膀,又是来送信的。 寂流辉出了门,小灰狼趴在桌子下面,翘起了一只耳朵。 “才二日,已经第四回了。”洺竹打出一个呼噜。 钟毓道:“这些天来寂月宗事务繁多,宗主大人日理万机,愿抽出空来,钟毓心中感激。” 狼崽哼一声,懒懒眯起眼睛。 百里正是吃茶,那头茶馆台子前说书的钟时到点,一位先生上去即刻入戏,滔滔不绝。竟又是一出白首魔女如何如何心狠手辣的戏。百里汐仔细一瞧,还是去年被炎长椿狂揍的说书先生。 “话说白首魔女众叛亲离,蛊惑炎家长子炎景生走火入魔,一手将炎暝山庄推向毁灭,数年后又将炎羽骅庄主仅剩的子嗣炎景旗弑杀,可怜那炎景旗庄主,运筹帷幄,少年英雄,在道中名声是极好的。也因炎景旗庄主一死,引得道上众多世家公愤,不到一年,各路高手大师齐聚一堂,带上自己弟子们一并朝南疆离笑宫进攻去了,发誓要将此等魔教铲除干净!” “那时门派中即便十四五岁的少年都要参战,这一去就不晓得回不回得来,可悲,可惜。届时离笑宫也是作恶多端,邪魔鬼道里离笑宫第二,谁敢排第一?里头的人哪一个都不逊色于白首魔女,尤其是宫主离歌笑,可是叱咤风云的大人物。那各路高手举力攻打离笑宫,守城第一人就是白首魔女,一人立于城墙之上,手持一把七骨寒梅红伞,伞上飞出千万只血蝶,刹那间遮天蔽日,天上天下都变成血腥地狱,教无数英雄大侠沦为枯骨!” 说书先生声情并茂、绘声绘色,好似亲眼见过似的,前头人们听得津津有味,百里汐也听得津津有味。 狼崽扫扫尾巴,“百里前辈真是声名远扬。” 百里汐喝茶笑道:“过奖过奖。” “若换做说是我,非打穿这人烂牙。人都死在棺材里,还拖出来七七八八,你们人类,真的很无聊。” “悠悠之口,不堵何妨,任他人说去道去,剥不得我一点皮肉。” 冬季的白昼短,太阳已西沉入坠,城镇的灯一盏一盏亮起来。 新年伊始怀州的夜里还是热闹的,街坊人家前挂着的灯饰和红花都未卸下,夜市摊内出夜宵的叫卖吆喝,百里汐望向窗外,侧颜被描摹成洁白隐约的象牙色,睫毛也缀上橘黄的灯光。 她望着街对面的青袍男子,他在一条幽深的巷子口,手中摊一纸文书,他手指之间流泻金光,凌空写字,墨迹随之浮现在纸面上。 小红乖巧站在一边,偶尔用嘴巴啄啄身上的羽毛。人来人往,所有人都好像虚幻。 百里汐不知为何想起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寂流辉好看,出离平常的好看,那是多好看,她文辞学识粗俗浅陋,说不出明细,脑子里除好看思考不了其他的东西。 说书先生耳边唾沫横飞,“幸好那金袍祖师出面,才将白首魔女捉拿回中原,在天谶寺天谶台上处以极刑。这才好将当年江湖乱世拉下帷幕……” 看街头对面寂流辉将书信放入小红脚踝上的信筒,目送小红远去,她这才缓缓收回心神,将嘴角那抹笑意拉大,站起身来:“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她觉这样挺好。 流转不绝的长河传说流言里,炎景生干净足够。 夜里山中雪化了大半,依旧是寒冷的,月光铺照在怀湖如镜的湖面上,宛如银河白练。 三人一狼站在怀湖岸边,百里汐道:“寂宗主,你打得过老巴前辈么?” 寂流辉答:“不知。” 百里汐:“……寂宗主您别这样实诚您可是寂宗主。” 钟毓低头看着湖水,秀眉蹙起,面容忧虑,“师父……” 寂流辉伸手握诀似开启玄水诀,洺竹呼噜一声,在百里汐肩头抬起小脑袋:“不劳宗主费心了,这点小事还是让我等小妖来吧。” 小狼跳到地上,用尖尖小牙蹭过毛茸茸的手臂,一滴血滴入湖面荡漾开,湖水出现个可容一人的漩涡,“跳进去,这可直接抵达水宫。” 百里汐道:“说是二十多年来怀湖只有我和寂流辉全身而退,你却有这本事。” 小狼道:“这片怀湖,这怀湖水下的上古巴蛇,以及这座水宫,都是许久以前我一任主子的,荒芜百年,我本可随意进出。二十年前,空蝉那老头想寻一处无人精辟之地炼制阎罗花,找我要来此地位置,铺张新的结界,将整个怀湖变成他的地盘,这血能引出残存的旧结界一丝灵力,放出缺口,只得使一次。” 百里汐好奇道:“狗狗,你到底几岁了?” 小狼嗥叫:“是狼!……哼,反正比你们三个加起来都大。” 自从伶牙俐齿的洺竹小和尚变回小狼,整个人都变味儿了。 钟毓望着湖面漩涡,几分迟疑,狼妖嗤笑道:“二十年花期已到,7事到如今,还怕我坑你不成?我们妖怪,有仇必报,有恩必还,没有你们人类那么多坏心思。”说着已率先跳进漩涡。 进入漩涡后眼前涌过翻滚水浪,果真瞬移到水宫入口,正是百里汐头回入湖时醒来的地方。石宫昏暗,湖底隐隐的幽光从石壁的缝隙间透进来,水声滴滴答答。 三人走过漆黑的地道,穿过一线天的栈道,眼见抵达紧闭的石门面前。 百里汐原本心中是打着算盘的,即便打不过,也可届时溜之大吉,只当打探敌情,回头再去搬救兵。 忽地,好似有一层无形波浪从石门里荡漾开,胸口被人狠狠踩上一脚似的,潮湿的空气中,弥漫出一分异样的味道。 “……血腥味?!” 钟毓脸色微变,连忙伸手拈诀引出鸣光术查探四周。 昏暗依旧。 钟毓呼吸微微急促起来,幻出拂尘,复又打了一个诀,什么也没发生。 她忍不住望向百里汐肩头的小狼。洺竹绿眼睛微眯,瞳孔变细:“不好,早了一个时辰。” 百里汐张开手,动动手指,不止钟毓,她的血蝶也召不出来,“灵力消失了,这是圈套?” “百里前辈真是抬举小妖。”小狼盯住石门,血腥气渐渐浓了,“是阎罗花花开了。” “阎罗花开?” “阎罗花过于阴邪,传说里为争夺阎罗花相互杀戮,自古花开过的土地必定腥风血雨不断,你们人类很久以前有个厉害道士,不去成仙,用自己的命布下咒术。阎罗花被摘下之前,这方圆五十里灵力遏制,道法妖法皆使不得出。” 狼妖低沉沙哑的嗓音回荡在寂静的水宫石道中。 寂流辉将腰间白夜提出鞘一寸,露出一截光辉,照亮大半紧闭的石门,几人都看得清楚,血正从石门的地缝间缓缓流出来,快要流到他们脚边。 钟毓倒吸一口气,百里汐眼珠子转溜道:“看来有人比我们先来到这里。” 百里汐趴在石门山去听,什么也听不见,去推,也推不开,“封死了。” 钟毓将门摸索一番道:“此门厚重,非一般花岗岩打造,内含灵力,坚固非常约十吨之重,该如何是好?” 刷啦啦—— 数道剑光眼花缭乱,如漫天飞雪,石门顷刻被切成十来截,碎成一地,硝烟弥漫。 寂流辉衣袂飘动,手中白夜剑散发淡淡的光辉。 百里汐压根没看见寂流辉出剑,直接眼睛一闭喊道:“寂宗主驾到啦!” 寂流辉破门而入,冰窖森森寒气迎面刺进四肢百骸。冰壁十二支冰蓝色的火把灼灼燃烧,冰棺椁被打开,棺盖扔在一边,棺椁里不是晶莹剔透的薄霜泉水,而是鲜艳夺目的血。 而地上,墙上,也是血。 歪歪斜斜尸体数起来有十来具,脖颈与四肢皆被折断,甚至有一具被冰锥钉在墙壁上,胸口一个大大的窟窿。 显而易见的屠杀。 满屋鲜血里,一个三大五粗的胡彪汉子,顶着一头邋遢乱毛,趴在棺椁旁。 尸体血腥的浓烈味道叫钟毓捂住口鼻,“师父!”她虚弱叫一声,大汉分文未动,痴痴望着这一棺椁的鲜血,眼珠子瞪得老大。 钟毓咬咬牙,“师父!” 大汉这才抬了抬眼,露出血迹斑斑的面庞,“小钟?” 他脸一歪,整个人不见了。 钟毓一惊,大汉的声音出现在她背后,“小钟,你咋来啦,好,好。”不由分说将她胳膊一抓,拽到血棺椁前面去,“你瞅瞅,你瞅瞅,老子把它养出来了,你说好看不好看,你说好看不好看,多好看,是不?” 钟毓脚踩在血泊中,脊背发凉,美丽的面庞上惨白一片。她不得不去看那棺椁,她看到一朵花,一朵冰雕似的彼岸花,盈盈矗立在鲜血之中,洁白中泛着透明,张开绚丽璀璨的花苞,仿佛世间极美的景致,魂魄被吸引而去似的。 大汉血污的手脏了仙子洁白的衣袖,百里汐将屋里尸体一扫,虽死壮可怖,依稀能瞧出他们身着统一宽大的黑色衣袍,衣袍上刺绣古国文字一般的诡谲花纹。 她趁巴扎黑拉着钟毓说话,弯下腰摸了摸就近门口一具男尸的肌理、肩骨和手臂。 是兵家高手。 她撩开袖口,男人手臂上盘虬咒符一样的刺青,拉开领口亦是如此,想必这刺青布满全身,暗暗惊奇,这些人虽被巴扎黑杀掉,但身手必定不凡,又能进入怀湖之中,行头还几分诡异,出自哪家门派,她竟半点头绪也没有。 第六十一章 第六十一章 “空蝉老头!”百里汐肩头小狼喊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养地狱阴邪之花,是要做什么,是要救谁?” “做啥、做啥?”胡彪大汉将棺椁一抱,“黄口小儿,别以为你变成狗崽子老子就认不出你!管老子做啥?这是老子的东西,老子想做啥就做啥。” 洺竹气急:“是狼!” “师父……”钟毓摇摇头,红着眼眶,艰难地开口,“您以前不是这样的。” “老子就是这样的,老子一直是这样的,小钟,你过来干啥?……”他目光一变,“你是不是跟那狗崽子一样,要抢老子的东西?” “不是的师父,师父……” 巴扎黑二话不说勃然大怒,“好你个不孝的徒弟!”说罢一手朝钟毓纤细的脖子拍去! 说时迟那时快,钟毓手持拂尘作挡,往巴扎黑面前一撩,脚下生风,退出三丈远外,明明未被巴扎黑打到,五脏却如刀风绞过骤然剧痛,她捂住胸口咳嗽几声,吐出一口血。 巴扎黑瞳孔霎时间猩红,一掌拍碎冰壁,大块以摧枯拉朽之势冰锥朝钟毓砸去,寂流辉瞬步而上拦在她身前,一推将钟毓送至大门口,手中白夜剑将冰块如数劈碎,一时间冰晶狂撒,雪雾阵阵,在冰窖里形成一层白雾。 巴扎黑先是古怪地瞧了瞧寂流辉,而后大笑:“老子见过你!小哥你终于拔剑了!痛快!” 寂流辉朝门口瞥眼,甩手一道剑风,将钟毓和百里汐掀出门外,百里汐摔得屁股痛,一蹦而起骂道:“寂流辉,你连仙子都扔,你懂不懂怜香惜玉,活该你没媳妇!” 又是一道剑风,飞卷起石门石块,堆叠而上,轰隆隆地将冰窖入口重新堵住。 冰窖冷得空气都将凝滞。 待尘埃落定,他一步一步朝大汉走去,手中长剑泛出寒冰般的熠光。 巴扎黑冷笑道:“小哥,你咋这蠢,断了自己的后路。” 寂流辉不动声色,抱剑行礼,“晚辈寂流辉,见过空蝉大师。” 大汉,抓抓毛发,“原来你是师兄那边的小崽子……唔?” 他话未落,左耳耳廓突然撕裂,他伸手摸去,满手鲜红潮湿。 身后冰壁的幽蓝火焰已熄灭。 这剑气,待一介清心修道者,未免太过凌厉。 他看见青袍男子的脸上多出一张银白面具,冰窖幽蓝的火光下,如阴罗鬼魅。 空蝉大师舔舔嘴唇,眼中猩红越盛,血棺椁里的洁白花朵缓缓放出紫色黑气,令人震颤的灵压与强烈的杀意从大汉双拳指缝间倾巢而出,狼妖缩在冰窖一角,被这气势碾压得满嘴鲜血,不由得瑟瑟发抖。 “老子想起来了,老子晓得你是谁了。” 他无谓地擦擦手,露出嗜血的笑容。 “暮云师兄真是给自己找了一个□□烦啊……” 隔离在冰窖外,什么也听不见。 钟毓花容失色,从地上爬起来要去扒石块,百里汐将她肩头一摁,“仙子你纵是法力高强,但如今失去灵力,使不出仙法,与一介弱女子相差无几。再则受了空蝉大师一掌,你不要乱动。” 钟毓擦擦嘴角的血迹,摇摇头,“可宗主大人亦是如此,我怎能在此束手。” “二十年过去,我已经斩断复活大师兄的心思,能让师父回到原来的模样,已是我最大的心愿。” 洺竹狼妖目的在阎罗花,有所隐瞒,她没有料到阎罗花会开。 如若未有阎罗花花开,灵力尽失这一出,她与寂流辉一并作战,也可与空蝉大师抗衡一二,加上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将空蝉大师带回灵昆派,一切从长计议。 “汐姑娘,您不明白,我儿时曾撞见过暮云真人与师父在灵昆派切磋,那时我师父还没疯,比斗法倒无妨,比力量身手,暮云真人不得不都要败于师父三分。你不担心宗主大人吗?我怕、我怕他有三长两短。” 钟毓眼泪掉下来,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百里汐摸摸钟毓的肩,“你不要慌,待会我搬开石头爬进去,你到水宫入口等着,我伺机摘下阎罗花,你一回复灵力,就立刻离开这里去寂月宗叫人。” 钟毓白着脸道:“我身为领灵昆派弟子,怎能临阵脱逃?且叫我们扒开这石碓,我进去助宗主,汐姑娘有伤在身,在外待着才是好的。” 百里汐道:“行,反正武力值差得大,我也干不了什么。” 钟毓点点头,就去扒那石块,百里汐等了片刻上前去,掏出背后的红伞,砰地砸向钟毓后颈,将她劈晕了。 她把钟毓拖到远处安置好了,又将寂月宗信号筒塞进她手中,回到石碓前摸索一番,手脚轻便利索爬到高处,果然上头的石头少,扒开几块露出一个豁口,这便悄悄钻进去。 刚探进一个头,不禁打个哆嗦。 里头比刚才更冷了,白蒙蒙一片,到处都是乱舞冰碴,就好像下霜一般,繁复不断的剑鸣金石声振聋发聩,百里汐什么都看不清楚,长久以来的潜意识告诉她,不能进去。 这冰冷锋利的戾气…… 整座地宫猛地一震,乱石滚落,整间冰窖就此碎掉似的,她躲开从冰窖里扩开的寒流,没趴稳,直接从豁口滚进去。 里面突然静下来,薄冰白雾缓缓散去,两个矗立的人影渐渐清晰。 百里汐摸着冰壁站起来,远远看见空蝉大师,他一动不动站着,喉咙插着一把剔透辉光长剑。 她手指冰凉,定在原地。 空蝉大师砰然倒地,青袍男人随手拔起白夜剑,血液细细飞出来,空蝉大师颤了颤,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也张得很开。 寂流辉取出一张白帕将剑身拭净,抬眼时,百里汐看清他眼底一晃而过的猩红。 有一瞬间她以为看错了人。 这是百里汐第一次见他杀人,她张了张嘴巴,深吸两口气,才笑盈盈跑到他身边蹲下来,戳戳空蝉大师的脸,她的睫毛在颤,却用轻松的口吻说:“你弄死他了哎。” 寂流辉说:“他已经回不去了。” 百里汐脑袋一歪,“钟毓仙子要哭的诶。” 她又说:“早晓得你这么利索解决了,我就不劈晕钟毓了,她在外面。” 寂流辉默了一默,将白夜收回鞘朝石门走去。 百里汐跑到血棺椁旁边,阎罗花俏生生开着,晶莹纯洁宛如天下最美女子的笑靥。 这就是正道魔道暗中垂涎的阎罗花,盛放白骨血池之中,流引黄泉亡魂路。 寂流辉瞥她:“不许碰。” 百里汐连连点头:“好好好,我不碰。” 寂流辉一出冰窖,她顿感按在棺椁边缘的手一痛。低头看去,竟见到洺竹小狼妖嗷呜在她虎口一咬,一排血牙印赫然浮出,血珠落进棺椁中,荡开一丝涟漪。 狼妖松开口,一句话也不说,只望一眼百里汐,转头跃进血棺椁里。 阎罗花瞬间化为齑粉。 这棺椁似比看起来要深,百里汐顿觉不妙,大叫一声:“寂流辉!”就是要往后退,哪知棺椁中突然伸出一只血气淋淋的手臂,眨眼间将她抓住! 一个□□的人从血池里坐起来,血水哗啦啦顺着他面庞和脖子向下淌,即便血污之中依能瞧出,他有一张清秀俊逸的脸。 这大抵是洺竹而立之年的模样。 他力气很大,百里汐挣脱不开他手指的钳制,男人缓缓睁开了眼睛,一只眼睛是温润的墨黑,一只却是不属于人类的幽绿色的眼睛,清澈宛如天山的湖泊。 可他分明是一个人,彻彻底底的凡人肉身。 男人蠕动着嘴唇,看向百里汐:“是你吗?” 沉眠太久,他生硬地牵起嘴角。 “是你吗……翡翠?” 第六十二章 第六十二章镇妖(一) 在山洞里厮杀四个日夜,离开时洞口血色的黄昏天光照得他眯起眼睛。 这么一打岔,旁边灌木丛抖动,窜出个黑影朝他脚上扑去。 “大师兄!” 身旁灵昆派女弟子钟娥连忙一剑砍去,只听哀鸣,他低头一看,一只灰扑扑的小狗崽蜷缩在地上,背上血痕。 女弟子钟娥忿忿道:“这妖物真是豹子胆,连大师兄也敢咬。”说罢她迎上来,从怀里拿出上药,关切道:“可是破皮了?” “我无事。”他看一眼地上瑟瑟发抖的小东西,“四日前我们攻入莲阳教这处分舵时,入口有两只青目茕狼把守,这大抵是它们的孩儿,见我们将它父母杀死,来寻仇的。” 钟娥道:“那更是留不得。”提起长剑。 他道:“世间因果,善恶报应,上天命定,莲阳教邪术不正,我们剿之,它父母为我等所杀,它心仇之,皆乃情理之中。它这般小,替莲阳教做不得坏事,便由它去罢。” 身后其他弟子道:“大师兄还是心软,师父说,心软可以,手软不行,万一这小东西以后长成祸患来寻仇怎么办?” 他笑了一笑,“妖者,人者,万物生灵皆共存凡间,若无是非伤害,岂有我们独占的道理?我们灵昆派隐于尘世,不问恩怨,这还是头回出山助道上盟友剿灭邪教,它当真长成祸患,届时将它除掉便好。” 三日后回山,些许疲惫,在屋内稍作休息,夜里有人敲开了他的门。 是钟娥。 钟娥脸颊微红呈上一瓶药,“上回师兄被青目茕狼幼崽咬伤,狼牙有毒,我调了一包药剂来解毒。” 她补充,“效果可好了。” 他道:“劳烦钟娥师妹费心。” “若是能帮到师兄,钟娥才是高兴呢。” 钟娥在门口踟蹰扭捏地又说了一会儿话,这才离去了。他关上门打开瓶塞一闻,平整柔和的神色变了一分,披上外衣出门,夜凉如水,大多弟子都睡去了,他走到后院,这座后院无弟子居住,几分荒凉,白日里偶尔有弟子们来这儿讲些小话。他四下一望,发现在墙角扫好的落叶堆中,露出一截黑乎乎的小爪子。 他上去扒开落叶,看见狼崽开膛破肚,奄奄一息,他伸手探一探鼻息,用宽大的衣袖将它一裹带回了屋。 妖毒千万种,最好的解药往往从释放妖毒的妖物身上提取。方才他闻见药瓶散发动物内脏的腥味,钟娥果然私下抓了小狼崽拿他的血肉炼药。 他就着狼崽身上的血液在桌案上画出一张阵法,将狼崽放置阵心,轻吹一口气,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不过一会儿,狼妖的呼吸渐渐平缓下去。 他转身去喝茶。 它睁开眼的时候,面前一间古朴素雅的房间,房间中间站个身穿白衣道袍的男子,黑发如墨,他在喝茶。 它立刻认出他,怒得浑身毛都炸起来,咬紧牙关,一跃而起,低低呜咽着朝他的喉口咬去。 跃到一半,伤口裂开,啪地掉下去。 男人:“……” 它在地上捂着肚子痛得嗷呜呜直打滚,白袍男人走来将他后颈的软肉一拎,重新放在桌面的血阵中,好似被涂抹最神奇的灵丹妙药,肚子上的伤口立刻止住了血。 “以你现在的伤势,不要走出这个阵法。” 他坐在桌旁,摊开一本发黄的旧书卷,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随意揉了揉它的小脑袋。 狼妖一口狠狠咬上去,凶恶得仇恨都要溢出来,男人低下头,看着血珠从它獠牙缝隙间渗出来,说:“青目茕狼一族喝人血吃人肉,你喝了我的血,就不会死了。” 狼妖松开口,“烂道士。”它睁着对绿宝石一般的眸子,嗓音细细的,辩不出雌雄,“你为何假惺惺地救我?” 男人微微一笑,翻开书卷下一页,“你以为道士只会杀妖么。我的名字是李知微,你叫什么?” 日丽朗朗,惠风和畅。 李知微在院子里喝茶。 他没有什么爱好,灵昆派也不允许给他什么爱好,于是他就喝茶。 清风吹过,杏花纷纷而落,落到他的发顶,落到他的肩头,落到书卷的夹缝里,落到他茶杯的水面上,轻轻浮动。 李知微饮完一盏茶,道:“你别摇了。” 树上的狼妖停下动作,落花便停了,它懒懒趴在枝桠间,下巴搁在毛茸茸的爪子上,杏花盛开如雪遮掩了它的身形,“切,被你发现了。” 李知微低头看书:“你知道擅闯灵昆派仙阁是什么后果吗?” 阳光正好,狼妖打呼噜,眯眼瞧他一身杏花,“你们人类有句话,做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你就把我放生出你家,可我不认识下山的路啊,只能自己转悠。” 正说着,一个白衣女弟子走进院子,“师兄这几日可还安好?” “钟娥师妹有事?” “没有……师兄没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吧?”钟娥心中计量那几日前消失的狼崽尸体,心中发悚,该不会是被谁捡了去,师父严苛,被发现就惨了,“小毓说,在后山似乎看到了野兽的身影,不知师兄有没有注意到。” 李知微微笑道:“没有。” 杏花树上狼妖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钟娥双手背在身后,脚尖画着圈圈,“师父说……下个月师兄要去北方?” 李知微道:“寒兆神山中封印一样妖邪兵器,名为‘七骨寒梅’,近日封印松动,我将它取来交给师父保管,重驻封印。” 钟娥道:“我们灵昆派自古以来手上过有不少古品精物,神兵利器也不在话下,但说是这样‘七骨寒梅’阴森诡谲得紧,年代久远些许化精,当年不少人死在它身上,搞不好是什么模样,师兄多加小心。” 等钟娥走后,狼妖道:“她喜欢你。” 李知微继续看书。 狼妖叹一口气,“你不喜欢她。” 李知微道:“钟娥师妹挺好。” 狼妖道:“刚才她说的小毓是钟毓?那个小姑娘,也喜欢你。” 李知微道:“钟毓她还小。” 狼妖道:“我亲耳听见的。” 李知微道:“你也小,‘喜欢’这个东西,是随时变化的。” 狼妖道:“你们人类真麻烦,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不愿接受她的心意,说清楚不就得了,偏要摆上一张没感情的面孔,你们修道之人真的很无聊。” 李知微抬起脸,满地杏花里对它一笑,“可我除了修道,也不知道要做什么了。” 狼妖哼出一口冷气,“你不是很厉害么,还说出这种话,我稍微打听一下,你在妖道里头还有点名气?你的师父叫啥来着,空蝉老头?你说给他听,你把他气死。” * 北方,寒兆神山。 大雪纷飞,冰冻三尺。 李知微躺在地上,鲜血染红道袍,浸进雪层中,开出一朵模糊生冽的海棠花。 雪花从天空中飘扬,落在他的眉心,一抹冰凉。 大意了。 “七骨寒梅”封印松动,觊觎它的不止他一方。 连呼吸都要结冰,他长长吐出一口气,闭上眼睛前,浅浅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他混沌许久,直到回暖的身子感受到伤口钻心刻骨的疼痛,雪已经停了,天边一轮皎白静谧的月亮,华辉洒满雪松树梢。 火堆噼噼搫搫,温暖的火光照亮他灰白的脸。 身后更温暖,甚至可称作是火热,在这冰寒的雪山中,他感觉不到半点冷意。 李知微微微侧过头,柔软油亮的灰色皮毛蹭过他的脸,痒痒的。 他半躺在一只苍青色野狼身上,野狼身躯庞大,站起来定有一人多高,它蜷着身子将他围起来,毛茸茸的尾巴一扫一扫,像是给他披层毯子。 野狼两只前爪搭在一起,耸拉脑袋正眯眼小憩,感觉到男人的动作,竖起尖尖的耳朵转过头,露出幽绿色的眼睛,夜里散发精光。 李知微怔了一怔,道:“一月不见,我不记得你有这么大。” 狼妖冷哼一声,“你们人类见识短浅,能晓得我们多少?” 青目茕狼族妖力与身躯一起变化,那时山洞之中它妖力被道法逼散,只得以最孱弱的模样现身。 “我可是活了很久了。” “多久?” 狼妖骄傲地梗直脖子,“我们族里最年长的狼,已经一千一百岁。” 腰腹的伤口作痛,他拈出术法治疗,发觉伤口已覆盖上一些药草,“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人有人道,妖有妖道,我们茕狼一族招风耳,八面玲珑,有什么不能知道?” 他缓慢地眨眨眼,虚弱道:“那多谢你来救我。” “我们妖族,有仇必报,有恩必还。烂道士,你不要想多了。” “我叫李知微。”男人很认真地纠正道。 狼妖懒得理他,兀自趴好睡去了。 篝火冒出袅袅青烟,天空深邃无垠,李知微躺在狼妖身上,仿佛身处皇室最名贵的床榻,置身于春日花草之中,一丝笑容勾起他的唇角,“翡翠。” “……哼?” “你没有名字,叫你翡翠,你说好不好。”李知微睁开眼,月色鎏金,淌进他黑眸里。 “那是什么东西?” “你眼睛的颜色。” 第六十三章 第六十三章镇妖(二) 清晨,客栈。 “我觉得你真像个女人。” 狼妖鼻孔里喘出一口不屑嘲讽的气儿。 李知微在窗前更衣,他很瘦,肩胛骨明显的凸出来,身体就像一根细瘦的竹竿,撑起宽大的白道袍,他也很白,肌肤像洗浆后的纸,泛着清晨鱼肚白的浅浅光泽。 咋一看去,以为是个羸弱书生。 李知微纠正道:“翡翠,我是男人。” 狼妖趴在门口,烦躁挥挥爪子,“知道了,你这个人,真是开不起玩笑。” 李知微好脾气地笑了笑,开始束发。 这趟出山走一遭海口,天气微微闷热。 空蝉大师在狼妖脑子里就是一个收藏癖,准确来言他带领整个灵昆派都变成藏宝阁。比起斩妖除魔仗剑走天涯,灵昆派出世更多的是镇压邪物,布阵法宝,免得歹人心存不良,叫他们得去作恶,譬如“七骨寒梅”,消失后再也没有出现,空蝉大师大发雷霆。 有时是外出作法,有时带回派中封印。翡翠觉得很奇怪,创造出这些兵器的是人,封印这些兵器的人,想夺走那些兵器法宝也是人。 真折腾。 这趟出门,就是外出作法,翡翠自个儿在凡间玩耍惯了,感觉到李知微的灵力出现在凡间,好奇跟过来,结果还是很无聊。 反正每一次找他玩都很无聊,不过也无所谓,谁叫他时间太长太长,要是打呼噜睡得深了,一个凡人一辈子就过去了。 “你这副模样,我变成个雄的,一爪子可以把你办了。” 说着翡翠下流地嘿嘿笑两声。 李知微不为所动,穿戴整齐后,折身有点意外地问:“你是……雌的?” “茕狼一族之所以叫茕,正因我们可以选择自己的性别,甚至能自己单独繁殖。” “……” “烂道士,你这个表情,有点变态。” “抱歉。”李知微作个礼,翡翠呼噜噜眯眯眼,“在遇到喜欢的同类前,我们雌雄同体。” “这倒与南海鲛人有异曲同工之妙。”李知微陷入沉思,看翡翠的目光也多出几分打量,“可南海鲛人都美丽异常。” “你那个‘可’是怎么回事……”翡翠翻一个大大的白眼,“既然能单性繁殖,也能双性哺乳,我们茕狼化作人形,公的母的当然是妖道里数一数二的美人,明白了吗?” “明白了,多谢翡翠给在下长见识。” 地点是海口山上一处道观,路上翡翠化为一头普通的狼跟在他身边,眼眸幽绿,加上李知微给它添上屏蔽妖气的法术,旁人看了还以为是道长麾下的灵兽。 李知微道:“翡翠,你遇到喜欢的同族了么?” “哼。” 翡翠下巴高冷一扬,“我怎么会随便看上别人,烂道士,你刚才在想什么?” 李知微摸摸下巴思忖道:“我心觉,你选择成姑娘较为妥帖。” “啥?如何妥帖?” “翡翠这个名字,听起来比较像女孩子。” “……” 翡翠觉得,这烂道士不仅老好人,还有点儿傻。 行至道观山脚下,李知微摸摸翡翠的脑袋,“在下面等我回来,我给你买牛肉。” “不要卤的,要生的。” “好。” 翡翠在山脚边儿绕圈圈,最后用后脚爪子挠挠身子,爬上树百无聊赖地打呼噜。 有一行人抬着轿子从山脚下往山上走去,衣着华美统一,气度从容,腰间佩刀,仆从如此,想必他们轿子里的主子身份卓尔不凡。 翡翠这一呼噜等到夜里,今夜无月,星空洒满天幕。 虽然烂道士很磨蹭,早上穿个衣裳都要沐浴焚香,可这回作法,未免太慢了。 两个下人打扮的人提着灯,手里抱一枚名贵木材的匣子,边是说话边从羊肠小道上往山上小跑而去。 “这才过上多久,就用上宿阳丹了?” “看来这一次,七王爷兴致颇高啊。” “到底是怎么看上的?” “七王爷在酒楼喝茶,就见到这道士白衣翩翩在楼下走过嘛,这心里不就惦记上了,七王爷要的人,哪个没弄上手?” “可这回偏偏是个道士哎,要不要紧?” “道士?道士还不是得在天子脚下活下去,七王爷正想换换口味,谁叫这道士生那么张漂亮的脸,又不晓得这海口辖区是七王爷地盘?” “可那个道士是会法术的。” “再厉害,敢跟七王爷动手,敢跟皇室作对?” “这临泽道观本来就攀附王爷才开的下去,道士来作法,这个道观的人肯定巴结七王爷,把那个年纪轻轻道士下套,打包送进房。” “啧啧,可惜那好端端的道士,玉面齿白,普通男人看了都忍不住动点肝火,何况时嗜好男色的七王爷,生生糟蹋完了。” “可不是,现在道观的客房里,都变成名副其实的‘烂道士’啦。” …… 翡翠慢慢抬起头,优雅地跳下树,亦步亦趋跟上叽叽喳喳聊天的下人,不再压抑的灰色妖气溢出,恢复原本庞大的身形。 他很久没吃人肉了。 夜色如洗,群星闪烁。 山顶道观内开满南方海城特有的扶桑花,大朵大朵,嫣红如火,弥漫着甜腻的芳香。 杀戮会上瘾。 似星火,一旦燎原,不可收拾。 整座道观变成它的食盆,惨叫□□不绝于耳,它更喜好听血肉撕裂的沉闷声音。好在道士们有两把刷子,一个个道法御剑将它包围,不至于那么无聊,翡翠尽兴酣畅,将面前一个个人类撕碎,尸块掉落到地上,他们脸上挂满恐怖惊惧的神情,它也觉很有意思。 他踩着遍地尸体与血泊杀到后院,与镇馆道长斗法起来。 这就是巴结七王爷的道馆之主? 这厮削去它背上好大一块儿皮毛,它有点心疼,特地专门把道长喉咙咬断,只剩给他一口气,翡翠将道长的脑袋踩在掌下,揉来揉去,将道长的脸抓得血肉模糊才满意。 背上削开的皮肉在流血,风吹过,嘶嘶地疼。它一爪子将木扉拍个粉碎,大摇大摆走进屋里。 这是一间很讲究的客房,房内有一张很大的床,一看便是七王爷专用,翡翠看到一个身材肥胖的中年男人缩在墙角,他全身□□,怀里抱着衣服瑟瑟发抖。 “妖怪啊——!妖怪啊——!快救本王——” 翡翠走向大床,看也不看他一眼,隔空一爪,那男人喉咙上赫然现出三道血痕,血喷如注。 七王爷歪倒在地上抽搐,翡翠走到床前,昏暗的夜光下,它看见满床污//秽,肮脏的气味窜进它口鼻,不由得蹙起眉头。 男人背躺在床上,黑发披散,肌肤薄汗,苍白纤瘦的身躯布满不堪红痕指印,股间一大团污垢。 他瞳孔涣散,像是被抽离了魂魄。 翡翠忽然没有来由地烦躁起来。 “李知微。” 翡翠不耐烦地喊他,“李知微,你给我起来。” 良久,李知微眨了下眼,从床上缓慢地坐起来,细瘦的肩胛骨凸出来,他低下头,长长黑发盖住他的脸,他麻木地望一圈,说:“你可知你做了什么?” “我倒要问问你,你这么厉害,那个什么七王爷本事比你大,把你搞成这样?” 李知微默默看着地上七王爷的尸体,又下床,连衣服忘了穿,一瘸一拐地走到屋外,他的动作特别慢,像是一只坏掉的木偶。 屋外血光冲天,惨绝人寰,李知微一动不动站在院落内,翡翠叼起他的道袍跟了上去。 “你……把他们全杀了。” “是啊。”翡翠漫不经心地舔舔爪子,上面沾满人血,滋味不如面前这个男人的鲜美。 突然,李知微伸出手,一道绚烂白光从屋内窜出飞入他掌心,正是他的佩剑。 剑气崩散,直刺翡翠面门! 翡翠一惊,措不及防一躲,那凛冽的风刃切过它的左眼,尖锐钻心的疼痛霎时间席卷全身,翡翠一声哀鸣连退上数步,“李知微!”它怒吼一声,兽性大发,张开血盆大口朝男人噬咬而去。 李知微闪也不闪,木然注视它,曾经温柔的眉间透出冰凉的悲伤。 翡翠的獠牙最终没有咬上他的脖子,它半路刹回来,又气又恨,简直想将他抓得稀烂,又想剁碎自己,左眼疼痛欲裂,它晓得是瞎了,连带之前厮杀受下的伤,烈火一样焚烧它的神经。 李知微提着剑,墨黑的瞳孔在极轻地颤抖,他轻笑了一声,自言自语:“我怎么这么傻,以为妖怪是能被教化的……” 翡翠全身毛竖直了,怒道:“这些人害你、糟蹋你,我不过是替你报仇,你不来谢我,却来杀我?” 李知微冷冷道:“他人待我,乃我一己之事,与你何干?你夺他人性命,可知将造成如何后果?” 他闭上眼,“……你承担不了。” 翡翠仅剩的眼睛睁的大大的,浑身都在痛,痛彻心扉,它大笑起来:“我不懂你们人类之间贫富贵贱,我不懂你心里头那些狗屁苍生,我就是见不得你被别个欺负!” 李知微凝视狼妖良久,末了,低低道:“你走。” 狼妖呼哧呼哧喘息,寒冷遍布四肢百骸,李知微惨白着脸举起佩剑,对准翡翠的鼻尖一字一顿道:“你已是祸患,下次相见,我定将你祛除——走。” “走!” 第六十四章 第六十四章镇妖(三) 翡翠活得长久,即便不屑人间种种,还是晓得海口道观那一夜将掀起不小的风波,道观废了,王爷死了,譬如人间朝廷出面,集纳天下方士道长,一并绞杀妖魔。 戏折子里都是这么写的,它过了这么多个岁数,也见过。道上的妖都劝它不要去人间溜达了,到处都是会驱魔的,杀气重。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结果一时半会什么也没有。 既没有被追杀,京城也没有传出招纳术士的消息。 倒是灵昆派那边出了动静,京城的人似乎找过去了,如何动静它也懒得去理,毕竟正在气头上。它跑到唤妖谷去歇息,以前认识个三尾灵狐,天然钟乳洞穴是它的窝,翡翠懒洋洋跟三尾狐打了个招呼,跑到人家地盘里每日呼呼睡大觉。 三尾灵狐不久前认个人做主子,谷里的妖怪说是个漂亮的少年,他大摇大摆地走进唤妖谷,又大摇大摆地走出去,他给灵狐取了一个名字,叫无垢。 无垢会变成一个女童的模样,肌肤雪白,如琉璃娃娃。 翡翠对此不屑一顾,“咱们妖活个千百年不痛快,你干嘛要去屁颠屁颠跟在人类后面?” 无垢冷冷瞥翡翠一眼,嘲讽道:“那你这瞎了的左眼是怎么回事?” 翡翠鼻子里呼出热气,哼哼道:“教训。” 它道:“人类这种东西,一下子就没了。” 无垢轻轻点一下头,望着山谷边下垂的血红夕阳,“是一下子就没了。” 又过一段时间,翡翠出了唤妖谷,它怀念人肉的味道,它需要血液和惨叫来慰藉它与日俱增无聊的内心,刚走出谷,便见山下一棵大树下站着一个道者。 这道者身着白衣道袍,身形壮实,胡子长长,步伐稳健,挥袖如风。 翡翠停下脚步,“空蝉老头,你什么时候来的?” 老道说:“刚到。” 翡翠用爪子扒了扒布满妖气的土,“唤妖谷这地方,你也敢来?” 老道说:“老夫尚未进去,不就等你来了么,缘分。” 翡翠绿眸一眯,折身,脚下发力,利箭一般朝唤妖谷谷口飞奔而去。 只要进了唤妖谷,谁也奈何不了它。 眼见将穿过紫气弥漫的地界线,经过唤妖谷地碑,一道金光霎时将它后腿一缠,整个地扯回来。 翡翠被抛在空中,看眼空蝉大师袖中的金蛇之光,獠牙一横咬去,那道者哈哈一笑,宛如流云一般消失无踪,教翡翠扑了空。 云烟拂过翡翠的口鼻,看似渺渺青烟,待它妖身而言宛如至烈硫酸,烧得血肉溃烂,面目全非。 翡翠眼前黑下去。 浑浑噩噩,直到热醒。 翡翠支起身子,世界漆黑无垠,目之所及,一片熊熊火海,将它团团包围。 “这火……” 连呼吸都变得焦灼滚烫。翡翠逼出妖力结界将周身包围,在火场中奋力奔跑,连跑上一百里,气喘吁吁,怎么也跑不出这个地方。 头顶的暗黑一震,天空被揭开,露出一只放大的眼睛,是空蝉大师的眼睛。 “勿需挣扎,你害老夫徒儿至于那般场地,这是你这妖孽应付出的代价。” 翡翠在浓烟火海中扬起头咆哮:“空蝉老头,你要杀放马过来杀!折腾这些玩意儿作甚!” “青目茕狼如今数量稀少,杀你太可惜,听闻茕狼一族内丹精贵,有修道事半功倍之疗效,不如将你扔进我灵昆派炼丹炉,三昧真火焚烧个七天七夜,能剩下什么来。” 翡翠讥诮道:“区区炼丹炉也想困住我?空蝉老头你也不过如此。” 空蝉大师布满皱纹的眼睛微微眯起,“你以为老夫不晓得,青目茕狼的秘密都在它名字里,你族妖力皆然蕴藏于双眸之中,你如今只剩一只能掀起如何风浪?你化灰烬剩下的金丹老夫也不与他人,给我爱徒修道成仙,算是给他折损修为的一点补偿。” 说罢他收回眼睛,将炉盖重新盖住。 一日后,三昧真火终究融化了翡翠的护身结界。 翡翠闻见自己皮毛被灼烧的焦糊气味,莫名想起许多不相干的东西,譬如青目茕狼一族发源于琉球国,祖先与莲阳教定下过契约,每一只青目茕狼都要帮助莲阳教圣女完成一个愿望。 因为这个契约,它们不得不服侍莲阳教世世代代。 日后不管它变成如何模样,只要莲阳教还在,莲阳圣女手持信物,它还是会被奴役,也好,也罢,它本喜欢在苍茫大草原上自由放浪地奔跑,被束缚奴隶不如在这里死掉的好。 譬如在海口的清晨里,它刚刚走出客栈,空气里弥漫海口潮湿的味道,还有大朵红色扶桑花甜腻腻开得正好,人来人往里,它身边走着一个白袍男人,他很瘦很高,白白的,眉间柔柔的,会好脾气地笑,笑得有点傻。 他说,你选择成姑娘较为妥帖。 翡翠这个名字,听起来比较像女孩子。 “——” 隐约地,天空传来声音。 “——” 它竖起一只耳朵。 “——翡翠!” 它蓦地抬头,一个人影御剑从天而降,灵风将火焰扩开,开出一片空地。 李知微身穿单薄的白衣,黑发披散,他伸手一挥佩剑,三昧真火又退上一分。 翡翠已经有点看不清楚了,它冷冷地盯他,喉咙里挤出一声笑,“李道长,你来做什么?” 它的嗓子被火烟熏得沙哑粗糙。 李知微看了看它,将佩剑收起,右手手指屈成鹰钩,猛地戳向自己的左眼! 翡翠瞪大了眼睛,血从男人眼眶里一股一股流下来,滴落在他白衣上。 他的手指在动,他在亲手挖自己的眼珠! 翡翠低吼扑上去将他摁倒在地,“李知微,你疯了!你他妈给我住手!” 它刚张开嘴,李知微快如闪电,手臂伸进它喉口里。翡翠身心俱荡,腹部犹如燃烧,“你他妈给我喂了什么!” 李知微躺在地上,黑发摊开如一抹潮湿的夜色,他半张脸鲜血淋漓,半张脸惨白如纸,他居然在笑,“我的眼睛。” 他慢慢坐起来,声音因疼痛而虚弱地颤抖,“是不是很好吃?” 翡翠浑身都在抖,左眼一阵血肉翻滚,渐渐可视物,它的牙齿咯啦咯啦作响。 饱含灵力的鲜血味道散发在空气中,三昧真火重新燃烧过来,李知微摸了摸它完好如初的左眼,指尖拂过狼妖柔软的眼睑。 “你替我报的仇,我还给你了。” 烈火中李知微的脸如同泡沫虚幻。 “翡翠,我们两不相欠。” 那个时候,它不知屠杀道观与王爷的罪责被李知微一手揽下,折磨刑罚,法力几乎抽空,沦为凡人;它也不知他没有道法护体,三昧真火会烧进他心里。 它混合灵气的妖力爆发将炼丹炉震个粉碎逃出后三天,李知微死在床榻上,化为一抔灰烬。 李知微什么也没有告诉它。 翡翠破开灵昆派结界,把一帮灵昆派弟子打趴奔到李知微灵前时,钟毓钟娥正哭得眼红,它看着灵牌上的字,看着灵牌旁那把佩剑,它记起他佩剑的名字,李知微从未提及的名字,镇妖。 居然是镇妖。 “妖气与灵力两者兼并,如空蝉所言,确然棘手。” 身后老者声若洪钟。 它回过头,一金袍老僧徐徐踏来,身后佛光五彩流泻。 “妖孽,可悔?” 翡翠哈哈笑道:“悔何,何悔?”灰紫色的妖气蓬勃炸裂开来,将天空掀搅得日月无光。 老者垂眸望一眼灵牌旁侧镇妖剑,拨弄一颗指间的拈骨佛珠,“痴嗔贪恋,皆造恶果,俗尘轮回,何以断根?缘起缘灭不过唯心自问,阿弥陀佛,悲哉,悲哉。” * 天谶寺寺下镇有许多妖魔,千年万年,不得超生,不得投胎。 待天谶寺武僧而言,只不过近日新增了一只罢了,青目茕狼,听来些许稀罕,绿色的眼眸是它们妖力的全部来源。做印摆阵度法,金袍祖师亲手主持,那庞大的狼妖碾压在朱红砖墙间,熨成一张色泽鲜丽的彩绘。 至于祖师哪里将它寻到,如何擒获,它犯下什么罪孽,又不得而知了。 第六十五章 第六十五章镇妖(四) 今日天谶寺香火颇为旺盛,师兄都跑去干活,把扫把扔给小和尚。 小和尚方才十二岁,念经念的一塌糊涂,木鱼也敲不利索,大扫把又长又重,小和尚双手一抓,个头还没扫把一半长,摇来晃去,近日还犯点风寒,话都说不清楚。 “喂,这样不好吧,寺底基座荒无人烟,他这么小……” “没事儿,能出什么大问题,这可是天谶寺,要不然你来扫?” 两位师兄将小和尚吩咐一番,“你只需将基座灰尘打扫干净,其它不用管,什么也不要碰,知道了吗?” “嗯嗯!” 等两位师兄走上一段路,小和尚吭哧吭哧跑过来,汗流浃背,“师兄,师兄!” “又怎么了?” “去基底的路怎么走呀?” “……” 天谶寺有九九八十一层。 天谶台在第八十层,无极殿在第八十一层,信男善女祭拜在第十三层,至于最底层,连太阳都照不进来,黑黢黢谁都不会去的。 小和尚体质孱弱,左眼眼睛也不大好,平日里除了念经吃斋只能干点琐碎的杂活,连下十几层已经累掉半条命。夏日里蝉鸣阵阵,走到最底层竟连蝉鸣也没有了,白石地砖边只有一些稀疏的草木,朗朗白日却弥漫淡淡的白烟。 他拿着扫把一点一点吃力地扫,好在没风,不再新添尘埃,半日下来七七八八扫得干净。基座的墙壁上有一格一格壁画,里面有灵仙神兽,也有妖魔鬼怪,有的全然泛黄已看不清轮廓,有的却像是刚画上去的,崭新鲜亮。 扫着扫着,大抵是白雾过浓,灰尘潮湿,他对着一张壁画,猛地打上一个喷嚏。 “啊!” 一个喷嚏,满手鼻涕,还溅得壁画上斑斑点点,小和尚啊啊叫上两声,这简直是对佛祖的亵渎,他抬头一看,壁画上绘有一只苍青色的狼兽,四肢健壮有力,毛发飘逸,绿眼如鬼火,栩栩如生。壁画边缘绘有一个个金装罗汉,瞪向狼妖,手拈佛珠,睚呲欲裂。 小和尚看得呆了一呆,慌忙用袖子去擦,哪知袖子一抹上去,那壁画颜料竟然就花了。 花一点就算了,不过片刻,连带整幅壁画像是被水泼过似的,开始融化,斑斓一片。 小和尚目瞪口呆,简直要哭了。 这这这,这该怎么办,他就是打个喷嚏而已啊。 风吹过,不知不觉将白雾吹散,漏下丁点的几线阳光,小和尚左看看,右看看,眼瞧没人发现,连忙把袖子背在身后,僵硬退上几步,抱起扫把就要逃。 轰——刚转过身没跑几步,绘有壁画的那面墙,噼里啪啦地碎了。 小和尚冷汗如雨下。 莫非他这鼻涕,还是绝世武器? 紧接着,他听见声音,是人的声音,他战战兢兢转过头,心里的恐慌简直遏他无法呼吸,他看见碎石灰尘之中,一个苍灰色身影慢慢爬起来,每一个动作都揪紧小和尚的心弦。 有鬼啊。 “妈的疼死了,那金袍臭老头……” 烟尘散去,小和尚终于看清,愣愣地歪起脑袋,“狗?” “是狼啊!” 灰狼怒吼。 它坐在石碓中抓着晕乎乎地脑袋,吼完一抬眼,停下了声音。 灰狼有一双幽绿色的眼睛,闪闪的如宝石,在昏暗烟尘中格外显眼,它眯着眸子盯住小和尚,好长时间没有做声,就一直这么盯着。 面对一头狼,小和尚还是心里发悚,它锐利的目光在他的脸上逡巡,要把他撕裂吃掉一样。这瘆人的寂静中,他抱着扫把吸着鼻子努力叫自己不要哭,戒备道:“你你你,是鬼还是妖!小、小心我用鼻涕甩你!” 灰狼冷冰冰注视他。 小和尚双手哆嗦,哭腔道:“你看我这么瘦,我真的不好吃啊。” 灰狼又看他一阵,末了,哼出一口冷气,“李知微,你也有今天。” 灰狼的嗓音沙哑枯萎,如被大火燎过似的,它慢腾腾在他身边度了一圈,突然一爪子朝他脑袋拍去。 小和尚被它爪子拍得脑门儿嗡嗡地疼,以为自己要死,大叫一声,蹲在地上抱住头,抖得跟筛糠似的。 真是逊得没救了。 小和尚只觉一阵风拂过,原本昏沉难受的脑袋顿时轻松不少,鼻子也不堵了,看见灰狼脚下踩着一小团不详的橘色焰火,那大灰狼轻蔑瞥他一眼,啪地把焰火踩灭了。 风寒……好了? 小和尚身子登时又轻了一截。 “你还会这本事?”他惊喜道,啪嗒啪嗒拍手,“你真是太厉害了!” 灰狼看白痴一样看他由悲转喜,不知觉地叹口气,“我叫翡翠,你叫什么?” 小和尚眨眨眼睛,他的左眼暗淡无光,傻傻笑起来,“洺竹,我叫洺竹。” * 冰壁十一把蓝色火焰无声燃烧,冰窖散发的寒气仿佛冻结空中的血腥味。 男人坐在血池中,紧紧握住百里汐的手腕。他生涩而缓慢地转动眼珠,把目光定在她的脸上。 “不……你不是。”他手指微微松动,血水汇聚到下巴滴落,“你只是身上有翡翠的味道。” 百里汐心里明白这人定是灵昆派大师兄,狼妖最后跳进血池作为最后的养料,使阎罗花发生效用令他重生。 一道剑风凌空卷来,割破森森冷气,男人从血池里抽出一把精光长剑瞬间格挡,几乎在同时百里汐衣领被提起,眼前一晃天旋地转,眨眼间被带到冰窖大门口。 寂流辉将她放下来,百里汐仰起脸无辜道:“你别瞪我,我没瞎碰。” 棺椁那边,血珠从剑脊沥尽,露出精湛霜纹剑身。 镇妖。 李知微从血棺椁里走出来,他揉了揉眉心,“我是……怎么了?” 他艰难思忖什么,抬起眼,“这是哪里……” “……已经过了多少年?” 百里汐上上下下打量李知微高挑瘦削的身子,搓搓鼻子,嘀咕道:“这身材不错啊,我要流鼻血了。”只可惜关键部分被烟雾挡住了。 寂流辉:“……” “师兄……?” 百里汐回过头,钟毓怔怔立着,目光在颤抖。 她疾疾走到李知微面前,望着李知微,“师父做到了?……不对……”她看见李知微幽绿色的左眼,握紧双拳闭上眼,一行清泪淌在雪莲般面庞上,“师兄啊,原来只有你回来了。” 空蝉炼花,洺竹转世,狼妖血祭。 提着镇妖剑的男人微微疑惑半晌,才道:“小毓?” 钟毓轻咬嘴唇点点头。 李知微因为时隔太久的苏醒,脸上还是僵硬的,眼眸中却露出一丝笑意,“我现在不大清醒,很多都不记得,你都这么大了。” 钟毓低下头,“因为……很经过了很久很久啊……” 李知微又道:“师父身在何处?你可晓得翡翠踪迹?” 他目光游荡着,落在地上巴扎黑的尸身上,望着他喉咙上的血窟窿与冻结的血泊,疑惑地眨眨眼,“这是谁?” 钟毓身子一晃就要瘫下,百里汐将她扶住了。 “小毓?” 钟毓眼角又是一滴泪,踟蹰嗫嚅着:“师父、师父他……” “空蝉大师早就不管灵昆派逍遥快活去了,谁都不知道在哪。”在钟毓吃惊的目光下,百里汐摊手插话道,“你说我身上有翡翠的味道,翡翠可是一头狼的名字?” 李知微垂下眸,“正是。” 原来它叫翡翠。 百里汐心下一琢磨,大抵了然,定是数年前狼妖翡翠发现了李知微的转世洺竹,这是再好不过的肉身,动起了将李知微带回人世的念头,在它心里,洺竹并不是李知微。 她不知翡翠是蛊惑了洺竹亦或与他达成了协议,洺竹自愿将身躯供给翡翠寄宿,翡翠一面遵守服侍莲阳教代代圣女的契约,一面等待空蝉大师,即是巴扎黑将阎罗花养成,只不过空蝉大师在饲养阎罗花时被迷惑入魔,不再为了复活他最心爱的大弟子,而是单单为了阎罗花本身。 所以最后翡翠跳进了血池,同时也是洺竹跳进血池血祭,真正将七十多年前的灵昆派大弟子李知微带回,对李知微的魂魄而言,不过是沉睡了许久罢了。 “它跑不见啦,说你醒了它就还了债,要回唤妖谷,叫你不要再去找它。”百里汐晃晃手,虎口上一排牙印,“它总是跟我嘴炮,临走前还咬我一口,真是伶牙俐齿的小东西。” “汐姑娘……”钟毓无力而惨淡地唤一声。 寂流辉默默在一旁。 李知微眼睛似隔了一层雾,“这样啊……”他喃喃一笑。 他微笑起来明月清风,星光荷塘,百里汐一个精神,忍不住朝他走去,唏嘘道:“这位道长,这些年来沧海桑田,容小女子慢慢儿给道长说说,咦道长您腰上有块儿脏的,小女子给您擦擦……“ 寂流辉面无表情一手将她扯回来了。 百里汐怒道:“不要妨碍我勾搭汉子!” 此时李知微似乎感受到什么,将面前的钟毓往百里汐那儿一推,百里汐温香软玉抱个满怀,抬头一看,一个黑袍人凌空出现,衣摆滚金边,描绘不知含义的古国咒文,指甲钩爪朝李知微面门抓去。 百里汐低头一瞧地上之前被空蝉大师杀掉的那些尸体,黑袍古文,一模一样的打扮,果然同一帮人。 李知微灵昆派出身,不随意出剑伤人,便提剑铺张剑气作挡,哪知那黑袍人毫无顾忌,一只大手抓住镇妖剑,另一只手迅如疾风闪电,扣住李知微的喉口。 李知微见来者杀意,丝毫不乱,镇妖剑光芒大作,阵法流光溢彩在他脚下张开,手腕一转,仙剑一抡,剑柄朝黑袍人胸口一击,却是万钧之力,那黑袍人被击飞撞上冰墙,掀起冷雾。 李知微望一眼地上尸体,又望向方才被他击飞的黑袍人,那人从地上缓缓爬起来,蹙眉道:“这是……何人?” “呵。” 仿佛接下他的疑问,空中飘来人的笑哼。 寂流辉神色微变,侧首对钟毓喝道:“捂耳!”指间道法微光,双手迅速盖住了百里汐的耳朵。 百里汐一愣,他温热的手指和掌心贴住她的耳朵,紧接着听见萧声。 因为寂流辉的手,她只能听得模糊又遥远,可她感觉到地面在震动,感觉到穹顶的冰渣碎得全部掉下来。她看到钟毓一线之间听寂流辉口令布开仙家结界,却晚了一拍,分毫萧声入耳,叫她跌坐在地上,双眼失神,两行血泪从她美丽的眼眸里淌出来。 萧曲不过片刻,如三秋漫长。 音律消散,寂流辉松开了手,额间薄汗,脸色惨白。 百里汐身子软绵绵地提不起劲,她抓住寂流辉的手,“你有没有事?“ 他闭了闭眼,“无碍。” 百里汐心里琢磨如今是个什么情况,若是普通人,非得被这萧声逼得三魂六魄俱散,她刚朝李知微望去,不禁叫道:“道长身后!” 一缕黑烟在李知微身后浮现,李知微长剑瞬息挥去,却快不得这人,胸口骤然一痛。 “师兄!” 耳边传来钟毓撕心哭喊,李知微低下头,看见胸口多出一只血淋淋的手掌。 他吐出一口血来。 钟毓挣扎着爬起来要扑过去,“师兄——师兄啊——!”百里汐将她拽住死死抱在怀里,手紧紧摁住她持拂尘的手,“别轻举妄动。” “汐姑娘……!” “你看一下周围。” 大颗泪珠从白衣女仙眸中漫出来,她呆呆地随百里汐的目光,朝四周一望,脸色不由得更白一分。 冰窖地上依次冒出一缕缕黑烟,黑烟化为一个个黑袍人,双手拢袖,面目隐藏于帽下黑暗中,将整座冰窖包围。 一共十二名。 气氛冰冷如刀,命悬一线。 这般寂静冷戮的灵压,别说钟毓,连她都能感受到。 “方才那萧声诡异得狠,你现在可还有力气?想让大师兄眼睁睁看你死么?” 钟毓浑身在剧烈颤抖,哭得捂住嘴巴,一双泪眼望着李知微。 李知微身子晃了晃,他微微喘息转过头,身后的黑烟渐渐现出人形,又是名黑袍男子,可他与其他人有两点不同,一则没有透露丝毫气息和灵力,就像一团空气。 二则,这个男人下半张脸被一张银白色的暗纹雕花面具遮住,露出一双狭长的眼睛。 噌。 白夜出鞘,寂流辉提剑挡到百里汐前面,脸上冷厉如雪。 百里汐从未见过如此戒备的寂流辉,不禁将钟毓抱得紧了些。 “哦,阎罗花么。” 面具男子自顾自说话,手在李知微身体里肆无忌惮地翻搅着,忽然一停,眉毛挑起,掏到什么猛地抽出来,血肉飞溅。 钟毓哭声更大了。 面具男子沾满鲜血与肉沫的手里攥一团光芒,待他张开手指,洁白晶莹的花顷刻绽放在掌心,月色般澄澈华光照亮整间冰室。 第六十六章 第六十六章 眼前阎罗花,面具男子也未多大欢喜惊叹,只稀疏平常地将其揣进怀中,黑袍里露出黑色劲装,腰间两把短剑、一支竹萧。 然后他转过脸,掸掸身上的灰尘,目光幽幽落在青袍男子身上。 “又见面了,无相。” 男人的嗓音微微沙哑,却与洺竹狼妖火燎喉咙后的粗粝不同,字句清晰,没有起伏,携一股颠簸沧桑后的平静。 “不,时过境迁,应该称呼你为寂宗主。” 十二名黑袍者恭敬地立在冰墙边,面具男子慢腾腾地朝他们走来。 每靠近一步,百里汐感觉寂流辉散发的寒气更重一分,白夜剑尖极轻地震颤。 她去看他的侧脸,前所未有的凝重。 面具男子走到青袍宗主面前,仔仔细细将他观摩一遍。 半晌,面具男子伸手指向最远冰壁上唯一一盏灭掉的蓝火灯,“这烧了三百年的长明琉璃诛仙火,是你熄灭的?” 寂流辉道:“是。” “连昆仑极天的无根水也浇不灭这长明琉璃诛仙火,门主若是晓得,会十分满意的。”面具男子道,“他老人家惦记你。” 百里汐抱着钟毓,看这个人,看这个人霜纹短剑和竹萧,看他脸上半张银白面具。 这个人,她似乎在哪见过。 “……无言?” 她真心佩服自己,连名字都记得,大抵那时候以为他是个美男。 面具男子斜眼看向百里汐,也是瞧得仔仔细细,直到寂流辉用衣袖挡住他的目光,才道:“不过多看几眼,何必小气。近日情报相传白首魔女重归人间,如今见她的容貌与生前无异,大抵已将阎罗花消化干净。” 他对百里汐抱了抱拳,“多年一别,魔女竟还记得。”他轻叹一声,“‘无幻’一语成谶,终是死在你手上。” 百里汐道:“死在我手上的人太多,不知你说的哪位。” 无言道:“魔女勿需戒备惊慌,我并非来寻仇。”他看向寂流辉,“我这趟来,是找他的。” 他对寂流辉伸出手。 “寂宗主,既然她已经完好地回到人世,也该到结账的时辰,你与门主的交易该不会忘记了罢?” 百里汐一愣,交易? 无言在笑,身后一排黑袍行者无声立着,如同古老阴冷的石雕。 寂流辉背对她,沉默如黑夜。 “寂流辉……” 她才唤一声,一把纯光白剑从突然寂流辉袖下刺出,迅利无比,直取无言胸口!原来竟是钟毓为了给李知微报仇,飞身而出,持剑攻上,手中剑花虹光如白昼。 那无言动也不动,白剑却半空骤然折断,碎成一截截砸落地面。 钟毓也被一股大力摔在地上动弹不得,那压制在她身上的人不再隐身,也是一位黑袍行者,却是个女人,古铜肌肤,有着长长的睫毛和润红丰满的嘴唇,亚麻色长发海藻一般微微卷曲披散在肩头。 她茶色眼珠下面印一枚霁蓝泪珠刺青,戴着半张银白面具遮住右边面庞。即便只露出半张脸,也见得出她深邃的五官,是个风姿美丽的异族女人。 这个女人坐在钟毓腰上,翘着长长的腿去瞧自个儿光鲜艳丽的长指甲,“看你细皮嫩肉的小姑娘,就不要乱撒气嘛。” 无言道:“无佑,莫下粗手。” 名为无佑的异族女人将地上的断剑捡起来,将剩下的剑身一截一截用纤纤玉指撇断,轻巧优雅的姿势如同摘下梨花一片片花瓣,她对身下钟毓莞尔一笑:“听见了吗,小仙女,不要乱动哦。” 钟毓又气又愤,只恨自己平日清心修道,只为净心净身成仙,从未多加学习驱魔除妖的道法,从未出山经历妖鬼之恶,才落得如今力不从心的下场,说是女仙,名讳好听,可有何等用处? 救不了师父,再眼见大师兄被杀,如今又被挟持,她只觉自己一无是处,恨得咬破双唇,把血往肚子里咽。 太蹊跷。 出现在怀湖冰窖内的黑袍兵家高手,吹破魂箫的清瘦男子,单手折剑的异族女子。 从未听闻过的存在。 百里汐道:“排场如此大,总得报上门派叫小女子好生瞻仰一番罢?” 无佑细眉微挑,笑盈盈望着青袍男子,“咦,他什么也没跟你说吗?” 百里汐道:“他闷,我不介意你替他说。” 无佑柔软的手指爱怜地抚摸右边脸的半张面具,“他小时候就不爱说话,谁叫能深得门主欢喜呢……” 无言看无佑一眼,无佑“哎呀”轻掩住嘴唇,自知失言地耸耸肩,摊手露出无奈的笑容,乖乖闭上嘴。 “寂宗主。” 无言道:“门主给了你八年,轮到你支付代价了。” 寂流辉道:“在门口等我。” 无言招招手,冰窖内十二名黑袍行者顷刻化为黑烟消散,无佑站起来,妖娆地撩撩卷发,对寂流辉抛了一个媚眼,跟在无言后面袅袅婷婷走出冰窖。 冰窖一时间变得空荡荡的。 百里汐等他们走完了,“这些人是谁?你这人跟木头似的,该不会被坑蒙拐骗,做了亏本买卖罢?” “不亏。” “这些人是谁?” 寂流辉沉默地凝视她,薄唇抿着。 百里汐摆摆手,既然他不说,她也不多问:“你要跟他们走?” 寂流辉道:“是。” 她觉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那你还会回来吗?” “会。” 寂流辉取出一个寂月宗信号筒递给她,百里汐挪开目光,将手背在身后,“我有,你留着。” 男人听罢静了须臾,露出一线浅淡的笑,百里汐呆了一呆,剩下乱七八糟的话都问不出口了。 他伸手摸摸她的头发,“百里,照顾好自己。” 寂流辉随那帮黑袍人走后,冰窖内彻底没声了,一片狼藉,只剩满地横尸和冰冷的寒流。 百里汐望了一阵门口,才回过神走到李知微面前蹲下,他的眼睛涣散地张着,她正将他眼睛阖上,忽然察觉他的眼球极轻地动一下。 百里汐心中咯噔一响,将指尖往他鼻下一探,又将他身上的黑袍拉来,果然胸口的血窟窿被冻住,血早就止住了,喊道:“钟毓,钟毓!” 钟毓连滚带爬地扑过来,手点灵穴,颤抖地祭出疗愈术法。她一边施法,一边疯狂无声地流泪。 钟毓所修术法本就接近疗愈辟邪净化一脉,她此时使出仙家返灵术法,几乎用尽全身灵力,李知微胸口纯洁温柔的白光如一朵莲花在盛开,血肉正在缓慢地愈合。 百里汐心中唏嘘,不愧是仙子,这么大的血窟窿都能堵上,可谓长了见识。 然而李知微却未有一丝人息起色。 “阎罗花被取出来了,他的魂魄还是会散掉……”即便他伤口痊愈,也只是一具完好*的躯壳罢了。钟毓脸深深埋下去,绝望呢喃:“大师兄……” 百里汐低头沉思道:“钟毓,如若你的大师兄日后依靠邪术而活,你可愿意?” 钟毓怔怔抬起泪脸,“什么?” “你们名门正派最是看中清誉和修身,他身体里阎罗花被取出来了,但他之前已经吸收了少许,我方才诊上一番,心觉可将其续上。但从此以后,他必须日日进食人之精血,待你们而言,即是魔道,即是苟活。” “我问你这灵昆派女仙,你接受不接受?” 钟毓小脸灰白,她拼命擦着眼泪,呜咽一会儿后道:“我接受。” 她伏下身,“钟毓已经失去太多人了,求汐姑娘救大师兄。” “他醒来后,可能会忍受不了这样的自己而自尽。” “我……我会逼他……”她捂住脸,“我逼他活下去。” 百里汐不再多言,指尖窜出一只鲜红得滴血的燕尾蝶,这只燕尾蝶在李知微胸口的血窟窿上绕飞一圈,一股脑钻进伤口里,收敛蝶翼整个地挤进去。 男人心口位置绽放出一只鲜红的蝴蝶刺青,衬着男子苍白光滑的胸膛,竟生出一丝惑人的妖冶。缕缕红光在李知微肌肤下顺着经脉血管流淌开来,男人微微歪过头,唇间溢出一丝人息。 钟毓惊喜地叫一声,趴在李知微身上,又踉踉跄跄哭出声。 百里汐瞧着钟毓的模样,站起来拍拍身子,朝冰窖大门口冲去。 怀湖地宫的甬道黑暗狭长。 两名黑袍行者手持火把在前面开路,剩下十名随在无言身后。 走到水宫入口,黑袍行者上前推开了石门。 瞬间迎面涌入的不是腥臭湖水,而是暗青夜空漫天星光。 寂流辉眯了眯眼。 走出门外,身在湖底,累累白骨埋藏在枯萎的海草湖石中,不知度过多少日夜。 整个怀湖被抽空了,寂冷夜色下弥漫着陈腐潮湿的味道。 空蝉大师未死前,怀湖四周由阎罗花散发的结界把守,抵达地宫难之极难,只有百里汐身体内融合阎罗花的交相感应,才可寻到地宫所在。无佑显折腾麻烦,索性将这片湖水抹去痕迹。 怀湖本深不见底,身在湖底,岸头便如陡峭高崖不得攀上。无言拿出一截剑的断片,竟是之前无佑撇下的钟毓配剑残片,他把剑片往上方向一抛,出现雪练似的一条银桥,那头直通高高如山的岸边。 无言道:“寂宗主,请。” 行至一半,寂流辉朝下望一眼,星光下如今能望个湖底模糊大概,石宫黑黢黢只瞧得清轮廓,而它另一头,他看见了那头巨大上古巴蛇的尸身,已经全然化为森森白骨,干瘪地倒在那,泛着生冷寒光。 整座怀湖如同被阴鬼亡魂洗刷围剿一番,没有一丝生气。 “我门所至,修罗过境。”无佑一级一级慢慢走上台阶,她撩撩长发,漫不经心笑道,“寂宗主莫不是在同情这蛇兽?你以前可是连刚出生的婴孩都下手不眨眼呢。” 出了沉闷的水宫,无佑似乎兴致极好,话锋一转:“你连命都不要了,却也不跟她说一声。” “……” “喂,人家问你话呢。” “她不必知晓。” “唷,真冷淡呢。” 无佑之间卷着发丝,“说起来,如今寂月宗宗主在我们手里,因与门主的契约而受我们牵制,寂月宗群龙无首,我们是不是可以顺便打下来?” 无言走在前头,淡淡道:“门主不喜欢节外生枝,再则寂月宗有寂明曦坐镇,你连暮云山的山脚都进不去。” 话音刚落,她听见咚咚咚脚步声,越来越近。 一帮人转过身来,见一个红衣女子双手袖子一撸,一手扛着红伞,一手提着裙子冲上来,姿势大大咧咧,粗狂豪放,与淑惠秀雅半分沾不上。她爬楼梯爬的飞快,眨眼吭哧吭哧到眼前。 寂流辉:“……” 无佑掩唇笑起来,右边半张银白面具泛起光泽,“说曹操,曹操到呢。” 百里汐扶着膝盖喘一会儿气,直起身将额前汗一撩,“唷,又见面啦。” 寂流辉蹙起眉头,女子眼中如星海,倒映星光盈盈,她微笑着说,“我刚才认真想了想,心觉你在说谎。” 赤血骨蝶从她足下纷纷生出,如绯色烟雾,萦绕在她周身,在红伞伞顶徘徊。 “寂流辉,其实你不会回来了,对么。” 第六十七章 第六十七章 “唔……” 寂流辉忽然捂住额头,单膝跪下来,喘出一口气。 百里汐一惊,就要上前,竖眉瞪眼:“你们对他做了什么,这么多人还欺负他!” 无言道:“只不过是之前在冰窖内的萧声起少许效果,无须在意,这萧声对无相来说,不过尔尔。” 黑袍卷发的美丽异族女子忍不住吹出一声靓丽的口哨,“小姑娘,你要阻拦我们吗?” 百里汐张开双臂,“是啊。” “凭你?”无佑望向寂流辉,失望道:“果真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看来你的小魔女也不过如此。” 百里汐低头眺望湖底另一边的上古巴蛇尸身,幸好无佑将巴蛇折磨得这般惨。 “寂宗主这么好看,全天下最好看,你们把他带走准没好事,万一弄坏了怎么办。”赤血骨蝶停留在她指节上,百里汐逗弄宠物一般,手指拂过柔软的蝶翼,“我确实连你们随便一个黑袍子的手下都打不过,这可并不妨碍我把寂宗主抢回来啊。” 百里汐抬起手,红伞在夜里划出优美柔滑的轨迹,蝴蝶如流转长河飞向天空,“我可以开挂呀。” 咯啦咯啦。 咯啦咯啦。 夜里这声响听得脊背发毛,众人闻声望去,远处湖底那具庞大的蛇骨尸身,全身骨骼忽而颤抖起来,发出令人惊悚的声响,惊起四周暗黑森林里飞鸟一片。 那白骨蛇首仿佛被谁注入魂魄,空洞的眼眶中燃起两团绿火,慢慢地抬起,长长的脊椎骨一寸寸扭动弯曲,徐徐直起了上截身躯。 她听见黑袍行者中有人倒吸口凉气。 星光夜色里,蛇骨反射着莹莹白光,碾过湖底的白骨乱世与水草,隆隆地挪过来。 蛇头张开嘴,绿色的烟幕如诡谲鬼火从它喉口间迸发狂射而出,天空中一时间降下斑斓绿火,落得火光四起,脚下银桥极快地被绿火酸化腐蚀,那骨蛇俯冲而来,张开大口发出难堪尖锐的喊声。 十来名黑袍行者现身,手结法印,张开黑色结界抵御绿火。 无言抽出腰间竹萧,搁于唇边,吹出了一个音,那纷然射下的绿火眨眼间停滞与空中,庞大足以遮天蔽日的骨蛇动作也滞了一滞。 他双手顷刻换上霜花双剑,瞬息而上,快如一抹大风吹散的云烟。巴蛇无暇去追咬无佑等人,停下攻上的趋势与无言缠斗起来,蛇尾呼呼作响在空气中宛如金石迸裂。 百里汐见无言忙于对付骨蛇,朝寂流辉奔去,无佑闪现在她面前,指着骨蛇有点惊喜道:“你还有这本事?” 百里汐道:“你们带走寂流辉是要做什么?” 无佑有点怜悯地望着她,“小魔女,何必如此心急,我们只不过带他回家呢。” “寂月宗才是他的家。” “哦呀,对于他,你知晓多少?” 百里汐肩头蝴蝶扑闪着翅膀,散发森森血光,“他可以慢慢说给我,总有一天他会说给我。” 夜里血腥寒凉的风拂过无佑美丽的面庞,她长而浓密的睫毛也如一只蝶,“赤血骨蝶原亡魂邪术,你纵然强行将巴蛇尸骨召唤也奈何不了我们,我们既然能轻而易举杀死上古凶兽,它们的尸骨,我们照样能再杀一次,何必浪费自己的寿命?” “你对无相一无所知,也不知是幸福还是伤悲啊。” 此时又听一声萧音,闻声望去,无言不知何时已站在蛇骨头颅之巅,蛇头疯狂甩动发出嘶吼,而无言巍然不动,黑袍翻飞,眸中冰凉,脚下踩一把霜花短剑插在巴蛇头顶。 他将萧搁在面庞边,又是一音,轰,余音扩散,密麻的裂纹以短剑为中心,在巴蛇头顶蔓延到整具尸骨,噼噼啪啪,碎裂全身! 千万白骨碎片在夜幕中琳琅四溅,如流星炸光,如万剑之雨。 百里汐突然将伞顶对准向不远处的寂流辉,一炮打掉射向他的尖骨。这个当儿一片碎骨划过她的脸颊,她站在湖岸,背后临崖,艳丽的血从她脸颊上淌下。 无佑的红唇弯起,笑得魅惑:“小魔女,还有什么招儿么,姐姐还想瞧瞧呢。” 红衣女子抹掉脸上的血,放到唇边轻舔,黑发迷离她的眼,“你们搞错了,我很惜命,才不会做折损性命的事。” 曾有人对我说,活下去。 她望向无佑身后,“万物皆有灵,尸骨眷恋魂,我召来的可不是骨蛇。” 无佑回过头,她看到一双非人的金色眼睛。 她看到黑暗,可以触碰的黑暗,黑暗在翻滚、扭曲、燃烧,她说不清楚是一个什么大东西匍匐在那里,只是黑暗,只有黑暗,有千万张面孔,黑暗中睁着一双金色的兽眼。 她心神一震,这般威慑妖物灵压,倒是极为稀罕的,“这是……” “麒麟鬼母。” 无言静静接话,将短剑入鞘,走上前去。 风吹过满地泠泠白骨,发出咯啦咯啦声,吹过黑林与礁石,大地之间声如哭啸。 无言道:“阁下不出来一见?” 一名灰布衣袍的男子从麒麟鬼母身后徐徐度出,他长发随性披散,鬓发一缕斑白,腰间金穗玉笛。 这个男人生有一张美得动人的年轻容颜,眉目张扬风华,衣衫却是松垮,露出一截白玉似的胸膛。 他似是未睡醒,揉着自己脑后的长发,慵懒一笑,“夜安,在下南柯,见过罗生门二位。“ 此话一出,黑袍行者竟纷纷后退半步,手指结印,蓄势待发。 无佑睁大了美眸,不可置信道:“……‘妖主’南柯?” 她摇摇头,瞥百里汐一眼,“不可能,‘妖主’神隐多年,怎会如此率性随意出现在这里,定然是这小魔女搞的鬼。” 无言盯住灰袍男子,“麒麟鬼母是真的。” “什……?”无佑又是微惊,惋惜道,“要是无佐在这儿,一定特高兴呢。” 南柯失笑道:“时日漫长困倦,在下不过寻一处僻静幽地小憩,自娱自乐,哪里是神隐了?”他走到岸边,望着空荡荡湖底的满地碎骨,唉声叹息,“啊,啊,竟然都碎了,好心痛。” 无佑道:“方才这骨蛇,可是你驱动为之?” “尸骨未寒,妖灵留存,自然可用。”南柯慢慢转过脸,眯眼道,“这么珍贵的古兽都被挫骨扬灰,罗生门还是一如既往的暴殄天物呢。” 百里汐一步一步走上前,麒麟鬼母散发出的黑色妖气吹过她额前的发,“你来了。” 她说:“南柯,好久不见。” 南柯看了看她的脸,唇边浮起一抹玩味笑容,“我来了,小汐儿。” 他伸出手,将她抱个满怀。 南柯身上天生一股淡香,待平常人而言,似是水果淡香,隐一丝甜味,与他外表极不相符,若待妖魔而言,则是致命吸引力。 百里汐满鼻子这般果香,好似回到生前离笑宫的那些日月,在他衣襟间说:“你这么美,还主动抱我,我诚惶诚恐、受宠若惊,定是没好事。” 南柯笑眯眯像只狐狸,“你还是好生想想如何谢我罢。”说罢他松开百里汐,一手负后朝无言走来。 那团巨大的漆黑妖物无声跟上。 无佑不禁皱起眉头,手搭在腰间的武器上,无言见状一个手势叫她停下,折身对南柯抱了抱拳,算是简单一礼,“‘妖主’大人,我等不过清理门内事,勿需劳烦大人动手。” 南柯走到距离无言七尺时停下,脸一歪,笑眯眯道:“若我偏要插手呢?” 无言声音无一丝变化,沉稳低哑,“门主之命,我等属下不得不从,只得对大人道声得罪。” 灰袍男子哈哈大笑起来:“看来罗生门不仅低调,还客气呢。” 他笑完打了个呵欠,道:“在下不过一介俗子,平日只爱养养小动物,哪里敢与罗生门为敌。‘大人’这称谓委实虚了些,我可不是来打架的,即便出手,也是两败俱伤,累,我不喜。” 无言道:“既然大人洞悉此事,即晓得我们不可放过他。” “我怎会叫你们平白放人,小汐儿这趟呼唤我过来,我来和你们做个交易。” “哦?” 无佑双手怀胸,丰满的胸脯晃了晃:“妖主大人,你送一座城也没用呢。” “你身后那位寂月宗家主和小汐儿有点私人恩怨,你们不能带走。”大冷天的夜里,南柯从袖中抖出一把折扇,张开轻飘飘扇风,“我知道你们的规矩,作为交换——” 他张开手指,掌心一粒指甲大小的珠子浮起,它仿佛上古神龙的眼眸,金辉流转。 明明站得很远,也能感受到它散发开来的灼热温度。 无言眼中拂过几分惊讶的影子。 “麒麟鬼母之王的金火丹。” 南柯笑眯眯地收回手,那金珠却停留在空中,南柯身后的麒麟鬼母哼出一口黑气,那黑气便包裹住金珠,慢慢朝无言飞去。 “三十年来,世间相传唯一生擒麒麟鬼母的只有炎暝山庄当年的大公子炎景生,至于鬼母之王,无谁敢想,更莫提它的金火丹。金火丹必须在麒麟鬼母完全清醒并且妖力全开的条件下剖腹活取,完全清醒,妖力全开,谁能触及?” “很不错的条件罢,而且……”南柯目光越过众人,落在寂流辉身上,眉间一冷,“你们方才已经收取了一半代价,不是么。” 言下之意,若再加纠缠,只得兵戈相见。 气氛降到冰点。 初春的寒风如细细的刀片,双方之间低回旋转,麒麟鬼母的金火丹在黑袍众人面前漂浮,朝阳一般的光晕如云烟缠绕,其间绚丽令人生生挪不开眼。 无言沉吟须臾,伸手捏住金珠收入怀中,“大人盛情难却,我自会禀报门主。” 南柯收起扇子,点点头,“有劳。” 临走前,无言道:“‘妖主’这般慷慨大方,去救一个名门正道的家主,令我等委实惊讶。” 灰袍男子拿折扇点点下巴,一笑倾城,“我南柯,从来不做亏本买卖。” 黑袍众人化为黑烟消失踪迹后,怀湖彻底安静下来,星光隐约,冷风低吟,树影婆娑,白骨森森。 南柯仰起脸望这片星空,中原的夜,他许多年未见过了。 待他低头一看,红衣姑娘双腿一虚,软在地上。 南柯道:“现在才晓得害怕?” “早就害怕了。”百里汐心有余悸拍着胸口。 “小汐儿好本事,你可是第一个敢跟罗生门叫板的。” 百里汐干巴巴笑两声道:“你别说,幸好你来了。” 飞来寻他的血蝶虽携离笑宫之间特殊暗号,可灵力低微远不如白首魔女,但他晓得的。 他晓得她是回来了,至于为何,如何,真假,并不重要。 百里汐咽咽喉咙,“所以罗生门是个什么东西?即便在离笑宫我也未听说过。” 南柯心道:“对于它,小汐儿知道的越少越好。”于是眼睛一转笑笑道:“小汐儿可是要做牛做马的,为了偿还我的金火丹,要替我做五十年苦工。” 百里汐道:“当年麒麟鬼母之王本来就是我抓的,你忽悠我?” 南柯道:“小汐儿你这般说我就很伤心了,又不是你一人抓来,是谁在旁罩你,是谁给你助攻,是谁去撕裂鬼母肚皮掏丹?” 百里汐道:“那玩意儿肚皮太恶心了,恶心的事就应该交给男人去做,我只要貌美如花就好了。” 南柯说不过她,摇头叹两声,一挥袖,身侧那团幽深鬼魅的黑暗妖物闭上金色的双瞳,身子飘散化为一只只漆黑的鸦飞向天际。 他走到岸前又去瞧巴蛇尸骨的残片,唏嘘心疼一阵后,见百里汐终于支起身子跑在寂流辉身边,他靠在湖边焦岩上,神志昏迷。百里汐将他抱起来,喊他两声,没见回应。 南柯持扇走过去,见青袍男子嘴唇苍白,道:“他们还回来找他的。” 百里汐点点头,将他的头抱在怀里。 南柯发现她抱寂流辉的手臂在抖,手指也在抖,略微惊讶,“小汐儿?” 寂流辉的身子很热,大抵发烧了,他的呼吸紊乱,睫毛在颤抖,她第一次见到。 更重要的是,她感觉不到。 她再也感觉不到寂流辉那熟悉的灵息了。 百里汐抬起脸,无措地看向南柯。 南柯一怔,她竟然哭了,泪水涟涟淌下两行。 “怎么办啊,白夜不见了……” 他灵力被抽空,变成普通人了。 第六十八章 第六十八章 南疆,拉城。 拉城在当地土语的意是“甘露”,名如其城,当从边关穿过一片大漠黄沙向西南而行,驼队行至一月,便可发现十万山脉,充沛水脉和浓密高大的雨林。雨林多有毒虫,蓝天碧日之中,一座小城静静坐落,不在商道周边,又不盛产珠宝布匹,所以居民稀少,鲜少外人往来。 拉城东边有座三层楼阁的宅邸,设计装潢似是中原,翘角屋檐,楼内有前庭亦有后院,还临一方不大不小的湖池,与其他城内大大小小吊脚竹楼相比,可谓别具一格。 屋内除当地土著名族一些花纹布置,还铺金丝地毯和红梨花楠木的矮桌,桌上摆着珐琅彩的华美茶具和当地丰饶鲜美的瓜果,点皇室名贵的沉水香。 只不过那地毯是祸斗皮毛扒下来的,红梨花金丝楠木桌是从梁王墓棺椁里捞出来打造的,珐琅茶杯是龟兹国王送的。至于沉水香,是当年从着火的离笑宫里面抢救出来的,宫主离歌笑甚爱熏香,一仓库的香。 女童站在床榻边,她一身通透雪白,连指甲都是白瓷一般的。她将手从男子手腕上收回,一根透明的银线从男子经脉里抽出,回到女童指间。 “确然无一丝灵流。” 无垢抬起头,顶着白净如玩偶的脸颊,漠然道,“他如今身躯,与从未修炼道法的凡者毫无二致。” “连无垢的‘一线天’都探不出,看来被抽得很干净呢。”南柯坐在一旁摇着扇子稀奇道。 无垢道:“若是被外力逼散,应有些许残留,可这个是完整地消失的。”她微微皱眉,“我记得他是……唔,唔……” “寂月宗宗主。”南柯补充。 无垢“哦”一声,不满道:“勿需您来提点。” 南柯笑呵呵拱手,“你继续。” 无垢道:“何人有这般能耐,除非他是自愿,亦或者……” “他与谁订下过血契。”南柯补充。 无垢冷冷瞥南柯一眼,“您今天话真多。” 南柯无辜道:“你继续,我不说了。” “我没有要说的了,他有点发烧,一时半会退不掉,其它无碍。”无垢冷冷走开,“‘血契’这个名字,我妖道不喜再听第二遍。” 南柯趴在椅子上瞧着白衣女童啪地关上门,无奈道:“无垢这孩子,真是到了叛逆期,还摔我门。”他侧过脸,望向坐在窗前的红衣女子,“现在情况就是这样喽。” 百里汐望着窗外绿影翠嫩的丰润景色,中原虽是末冬初春,这儿气候却宛如潮湿温热的凉夏。楼下宅外有穿异族少女笑闹走过,穿着艳丽精短的衣裙,露出曼妙的腰肢和精致的肚脐,脖颈和脚踝上配有叮当作响的银铃首饰。 百里汐一扫屋内桌子椅子毯子杯子,“你就喜欢这些七七八八的玩意儿。” “谁都喜欢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南柯道,“你执意带他到我这儿来,就不怕他消失了,寂月宗乱了吗?” “他回去才乱呢。”百里汐把腿蜷在椅子上,抱住膝盖,“寂明曦要打死我。” “小汐儿是怕他的名声罢。”南柯摇晃着手中鎏金桃花扇,寂月宗天下闻名,宗主道行全失再也不得修炼这般流言惊世骇俗,若是传出,各大世家正道邪道都会骚乱躁动起来。 南柯斜睨床榻上的寂流辉,“奇怪,你不怕自己声名狼藉,倒是担心起他来。” 百里汐捂住脑袋,“我头疼,你要么别理我,要么把衣服脱了躺在床上让我摸个痛快。” 她需要美男治愈啊。 南柯道:“小汐儿要看,我哪里介意,且叫我先去看看无垢。”然后笑眯眯的出门了。 百里汐又在窗前呆坐一会儿,走到床前。 寂流辉沉眠的模样静默如水墨分明的画,这一点浅浅的冷隽墨线,那一分深深的寂疏阴翳,藏在他眉间,躲在睫毛下。 百里汐趴在坐上睡了一觉,睡醒了后天边挂上明月,窗外虫声,南疆山里的小镇安静得厉害。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边喝便走到床边,发觉他呼吸不稳,上手一探,滚烫得烧手,果真如无垢所言是发烧了。 还是高烧。 她下楼打水取来帕子,泉水清凉,回屋给他敷上,心里琢磨万一这寂宗主没揠过去,烧坏了脑子怎么跟寂明曦交待。 没一会儿他醒了,夜里神情模模糊糊的,只有漆黑的眼眸她看得分明。 他直直盯着她,然后坐起来。 百里汐见他醒来,说:“寂流辉,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他没说话。 百里汐说:“罗生门是什么,你订下什么狗屁契约?” 他还是没说话,直勾勾看她。 百里汐习惯了一个人独角戏,索性将他摁回床上,“你睡罢,我不想和你讲话了。” 哪知他刚沾床铺,一骨碌坐起来,还坐得特别端正了。 他说:“不睡。” 百里汐愣了一下,她去拿茶杯,寂流辉伸手将她手一打,字圆腔正地吐出两个字,“不喝。” “你饿了?” “不饿。” 这语气,简直……像怄气的小孩子。 百里汐借着月光凑近看去,寂流辉脸颊绯红,发丝微乱,露出的洁白胸膛一起一伏,似在喘息。 这这这,就跟喝醉酒似的。 她不禁仰天感慨,完了脑子真烧坏了,不愧是寂宗主,发烧起来都和别人不一样。 于是百里汐试探道:“寂流辉小朋友,你喜欢吃什么呀?” “烧饼。” 寂流辉歪歪头,似乎在认真思考,“猪肉烧饼。” 百里汐听到惊天八卦,目瞪口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她赶紧问道:“那你知不知道,寂明曦喜欢吃什么呀?” 寂流辉眯起眼,鼻息间哼哼两下,“莴苣。” 百里汐:“……” 床上晕晕乎乎的男子似乎意识到什么,将她一抓,“不问。” “啊?” “不问他。”寂流辉小朋友皱起眉,玉雕似的清俊面庞浮现不悦的神色,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惹人怜爱,他指指自己,手指还摇晃地戳到下巴上,不高兴道:“问我。” 百里汐笑得十分开心,这样的寂流辉太有意思啦,要是天天发烧就好了,“那小朋友喜欢什么颜色呀?” “红色。” “你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 “有。” 诶。 她登时来了兴趣,“好不好看啊?” “好看。”他竟然翘起嘴角,一点儿淡笑如长久寒冬后的破云暖阳,惊艳得勾魂夺魄,“她最好看。” 百里汐心砰砰跳,总觉他会听见的,“为何喜欢她?” “不知道。” 百里汐默了一默,心觉这竟然还有点寂氏风格的回答,“她在何处?” “……” “说说嘛。” “死了。” 他面庞依旧红扑扑的,垂下眼,“她死了。” 百里汐手指一僵,偃旗息鼓。 踩到雷了。 百里汐重新将他往床上摁,“小朋友,月亮姐姐出来了,你要睡觉了。” 是寂淑仪吧。 百里汐思来想去,似乎只有这个可能。 寂氏姐弟感情深厚她一直晓得,原来寂流辉对寂淑仪是这样的心思,她不应该挖出来的,这样太过分了。 她不应该知道的。 她哄寂流辉睡觉,哪知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力气倒是大,将她一把扯到床上,“不要睡。” 百里汐较劲不过他,只得半趴在床上,抬起脸瞪他好生好气道:“那你要什么?” 男人修长的手指微烫,顺着她的手腕往上,如羽毛拂过,抚住她的脸颊。 “我要你。” 他捧住她的脸,浓厚的男子气息朝她扑鼻而来,还有他唇齿间溢出的淡淡香味,百里汐脑子还没从寂淑仪这事儿上缓过神来,腰被一手揽住扣向他的怀抱。 寂流辉低下头,她的嘴唇一热。 他含住她的嘴唇,嗓音低哑,含糊而清晰。 “我只要你。” 第六十九章 第六十九章 百里汐整个脑子都炸了,漫天烟花,噼噼啪啪。 不仅是脑子,心脏也要爆炸,万紫千红,噼噼啪啪。 这这这这,热乎乎的,软绵绵的。 百里汐被他抱着麻得要化掉,她蹬着腿儿往后缩,才退一分男人将她抱紧了,舌尖伸进来。 她从头到脚像壶烧开的沸水,烧得面红耳赤,头顶冒烟。耳边那唇舌交缠的水声被无垠放大,他亲吻得深,她有点疼,呜呜嗯嗯半晌挣扎着喘出气,大口大口,两眼发黑。 寂流辉微微蹙眉,不满地将她撇过的脸掰回来,“不听话。” 百里汐处在懵逼状态,他握住她细瘦的肩膀,唇又贴上来。 他的味道简直将她逼疯,迫她回忆起生前的一个夜里,山洞中他打开她的腿,干净修长的手指□□去。 太□□了。 百里汐已经感觉到身下不对劲,虽然好色没什,可寂流辉认错了人。 已经叫她吃上豆腐,再硬上弓总不好的。 她费好大力气才将他推开,寂流辉又将她扯回来亲,辗转舔吸好几口,才心满意足似地松开她,翻身一倒,睡去了。 百里汐坐在床上哭笑不已,寂宗主发烧真的太可怕了,别人发酒疯,他发烧疯,这被别人看去还了得。 结果自然一夜未眠。 整晚万马奔腾,睡得着才怪。 翌日清晨她出门,见白衣女童坐在楼顶,衣裙随风而飘。 她伸手大大方方打个招呼,无垢瞥她一眼,从高楼翩然跃下,轻巧落地,摊开手,掌心出现一小盒药膏。 “这地方毒虫众多,我忘及提醒你点驱虫熏香,乃我过失。”无垢冷哼道,“将其涂抹,须臾便消。” 百里汐道:“我记得了,多谢小狐狸,昨夜幸运,还没被咬呢。” 无垢道:“你唇间这般红肿,怎是未被咬上?叫主子看去又唠叨我了,他废话就是多。” 百里汐摸摸自己肿胀的嘴唇,点点麻意,脸上白了又红,红了又白,惨然笑道:“你这一说我记起来了,我倒想将它忘了呢。” 无垢道:“我有一事不明。” “主子与你们距离万里之远,当时情况似是危急,你的血蝶是如何抵达这里的?” “八方千里符呀。”百里汐道,“你主子以前还把这玩意儿改造升级成离笑宫通用的十方万里砂呢。” “这个我自然知,可如今以你灵力,使用八方千里符……” “确然八方千里传送符需要灵力强盛的人使得,且需消耗巨大的灵力,譬如南柯这趟用十方万里砂把我和寂宗主一口气全捎到这儿,气儿都不喘一下。可谁说必须在传送人,我可以传送一只轻飘飘的蝴蝶呀,这样所需的灵力以我身躯还是做得到的。” “原来如此,”无垢点头,煞有介事道,“这倒是开出一个新思路,多谢护法提点。” 百里汐低下头,看见女孩的神情,老练沉稳,琉璃色双瞳将心绪全然隐藏,于是道:“小狐狸,我死了好多年,你有没有想我?” 无垢道:“没有。” 百里汐笑嘻嘻道:“你都不知让我开心一下吗?” 无垢道:“你们人类光阴对我等而言不过白驹过隙,指间一瞬,我为何要为一只蝼蚁的堙灭而无端伤悲?“ 百里汐习惯无垢这般,“我是蝼蚁,那南柯是什么?” 无垢道不假思索:“大象。” 百里汐:“……” 百里汐在庭院里溜达够了,见日照渐升,围墙外传来镇里的人声,便往屋内走去。 刚一进门,就见寂流辉与南柯相对坐着,似乎已讲一会儿话了。 寂流辉换了身暗青薄料长衫,显得人修长利落,长发束在背后,系上鲜红的绳,露出脖颈和分明的锁骨,他坐在落地窗棂与卷起竹帘边,松竹清水美人图。 已经没有半点儿昨晚模样了。 百里汐目光落在他薄唇间,不可抑制地念想起灼热的呼吸和滚烫柔软的嘴唇,还有他独一无二的味道,如极致的迷药,她心中哀叫魔怔了魔怔了,站在大门口怎么也迈不动脚步,只得扶着门框脱口而出:“你好了?” 南柯扇风笑道:“今早见到他,倒还算精神,辛苦小汐儿照料不是?不过无垢说他如今身子,今日估摸还要烧的。” 无垢走上前,侍候在南柯南侧,百里汐站得远听会儿,依二人言谈间的意思,似乎是寂流辉向南柯道了谢。 南柯道:“这倒无妨,小汐儿还魂以来,宗主对她照顾颇多,也难为宗主奈何得了她作威作福的性子。” 无垢道:“是非常作威作福。” 南柯含笑望一眼无垢,摇着鎏金桃花扇子道:“我与无垢尚有它事,今日便要走了。拉城有我结界,罗生门一时半会寻不到此处,这是我名下宅子,你们只管住便好,这拉城居民不知你我身份,只当是客人,走的时候在庭院门扉的灯盏间敲三下,自会锁好。” 无垢朝门口望一眼,不知何时一位老婆婆出现在百里汐身边,她银丝盘起,扎上花纹头巾,脊背挺得很直,显得干练,她的眼睛很小,眯成一条缝,对百里汐笑着行了礼,便走到南柯身边。 南柯道:“这是福婆,打理这宅子,不能言语,但做事是利索的。”他又对百里汐道,“福婆你可还记得?南疆菜做得颇好,你挺爱吃,以前老跑到我院子里来蹭饭。” 百里汐竖起大拇指,“你懂我,么么哒。” 寂流辉道:“多谢。” 南柯道:“不必言谢,这一切本自不是待你,我是为小汐儿。只不过从此寂月宗家主欠我南柯一个人情。” 寂流辉道:“寂某自当记得。” 南柯点点头,丹凤眼光芒闪过,用扇子掩唇眯出一个妩媚的笑来:“那南柯等候向宗主讨还人情之时,真真令人期待呀。” 南柯带无垢离开时,百里汐送他到小城城门口,城外是一片潮湿茂密的雨林,南柯吹来一声口哨,天边飞来一只黑影,越来越近,阳光下它碧玉色羽翼抖动着光彩。 那是一只二人高的灵兽,形如猛虎又如巨牛,赤肤黑鬓,背后羽翼矫健威风,倒是与古书里所描述之穷奇模样几分相符。那灵兽在南柯面前踩踩爪子,绕着自个儿尾巴哧溜转一圈,低下脑袋。 南柯摸摸灵兽脑袋顶那撮毛,回头对百里汐道:“应我一件事。” 百里汐道:“你说。” 南柯道:“别在不久的将来,让我听到你的名字和罗生门有丝毫关系。” 百里汐笑道:“我如此聪慧天下难寻,怎会跑去招惹他们?” 南柯伸手撩起一缕她耳边的黑发,指腹摩擦着,眸中不知心绪,最后收回手摇着扇子笑眯眯道:“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他折身上灵兽身背,无垢紧随上去,临走前望百里汐一眼,道:“主人待你们人类而言,也算活得长寿,这么久的时间里鲜少见他将谁记挂在心,毕竟与妖相比,人心叵测,羁绊千万,主人不喜。” 女童压下眼眸,流露一丝寒气,“寂宗主虽血契在身,但一时无性命之忧。你若做无关之事,令主人半分心伤,我等必定十倍讨还。” 百里汐说:“你说这些与我,不如好好保护他。” 百里汐送南柯走后,在拉城里漫无目的地晃上一圈。 她不太想回宅子,也不太想见寂流辉。磨磨蹭蹭耗了半日,南疆阳光灼烈,晒得她眼睛花花,她这一出来竟然忘了带伞,躲在一座屋檐下遮阳,随意抹抹地上的灰尘大咧咧坐下来,靠在墙上。 屋檐边有一株茂盛浓绿的大树,张开枝叶密集的树冠,微风吹过,睡意袭来,她一不小心打个盹。 浅浅的梦境里,白骨一袭红衣朝她走来。 她睁开眼,睫毛在颤,视野里是一个小男孩好奇的脸。 “哇,醒了!” 小男孩黑溜溜的,光着上身退几步,后头还跟着几个小孩,一看便知是当地的孩子们,朝黑小孩身上轻揍一拳,“阿强,都怪你,你把仙女吵醒了!” 有个小女孩不怕生跑上来,眼睛闪闪发亮,“姐姐,姐姐,我叫小圆,怎么从来没见过你,你是仙女吗?” 百里汐揉揉睡眼,“不是。” 小圆继续问:“那你是神女吗,姆妈说神女都好漂亮好漂亮的!” 百里汐眼珠子一转,嫣然一笑,“你们怎么知道的呀?” 后面几个畏畏缩缩不敢上前的小崽子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哇,哇,神女!” 百里汐手指竖在唇边,“不可以说出去哦。” 小崽子们点头如啄米,那小女孩神情简直要花痴了,“神女姐姐为什么在这里呀,不应该在天上吗?” 百里汐想了想,笑呵呵道:“因为累了啊。” “神女也会累啊。” “神明也有累的时候。” 后头小萝卜头一个箭步冲上来抢话,“神女,神女,我有愿望!阿爸说向神女许愿愿望就会实现!” 百里汐托着下巴:“你有什么愿望?” 小萝卜头瘦瘦矮矮的,干巴巴像一把柴火,他胸膛一挺下巴一扬,“我要神赐予我力量!让我打倒妖怪,铲除魔孽,保护姆妈和阿爸,仗剑走天涯,成为一代大英雄,让所有人都知道我的名字!” 她转过头问小女孩小圆,“你有什么愿望?” 小圆咬着手指头困难地想了想,“我……我要变漂亮,变得神女姐姐这样漂亮,然后嫁给大英雄!”她用力点点头,眼里充满希冀的光,“多威风啊。” 小萝卜头更来劲了,“我,我是大英雄!” 小圆翻个白眼,“去你的,你才不是呢,你打得过阿强再说好不好?” 百里汐又问黑溜溜的小男孩阿强,阿强挠挠头,不好意思说:“我的愿望啊,阿爸姆妈平平安安,大家都陪我玩就够啦。” 百里汐站起来,双手合十,“大家的愿望都可以实现哦,神女姐姐要开始施法哦。” 小崽子们一个个立马站直了,屏息凝神。 百里汐清清嗓子,开始唱歌。 …… 一会儿后。 “神女姐姐,可不可以不听了?” “神女、神女姐姐,我好难受啊……” 百里汐横瞥他们,“良药苦口晓得?越是难听的曲子,越能赐予你们力量。” “真的吗?” “神女是不会骗人的。” 有一会儿后。 “我、我肚子疼。” “呜呜呜,我是不是要死了……” 小崽子们趴在地上奄奄一息。 百里汐哼哼两声,本还想嗨上一曲,果然有在观众时嗨歌舒爽,忽而感觉有人靠近。 她回过头,看见寂流辉向她走来,暗青长衫,手里提着她的红伞。 小崽们看见有人过来,她打了岔,连忙提着裤子连滚带爬跑远了,一下子不见人烟,百里汐喊都喊不住,垂头丧气瞪寂流辉一眼,“你把他们吓跑了。” 第七十章 第七十章 寂流辉道:“太阳大,回去罢。” 百里汐上去一个箭步捞过伞,又退回去,和他拉开距离,“我想逛。” “晚些再出来。” 正直中午,阳光确然刺得人睁不开眼,她自打小时候起就是个畏光的,即便有伞,南疆的正午烈日也是毒辣的。 可今儿不知怎的,她偏说:“我出都出来了,你不要管我。” 说罢她往旁边走,寂流辉也不多言,默默随在身后。 百里汐逛了大半拉城,他跟了大半拉城,不远不近的距离。 她走的口干舌燥,实在忍不住,觉自己在较真,可跟什么较真呢? 她停下来,他也停下来,仿佛猜出她心思似的,把腰间的水壶解下递过去。百里汐一口气干了半壶,壶中泉水混杂柠檬草,微微苦涩,又微微甘甜。 她吐出一口气,人来人往的街道中抬眼,轻声问:“你的白夜呢?” “取走了。” 是罗生门? 百里汐注视他平静的脸。 “你晓得你现在是什么情况么?” “嗯。” 她掉头就走,脚踩得咚咚咚响,一路踩回宅子,踩到楼上,踩进屋里,一头脑扑上床不想再动分文。 她终于知晓自己是怎么了,她在难受,自回到阳世以来,她第一次这么的难受。 罢了,少女情怀总是春,多愁善感总是情。虽然她一把年纪,但偶尔伤悲一番也是种新奇体验。 夜里寂流辉又烧起来。 百里汐心中骂道:“这身子真真娇滴滴像个小姑娘。” 他躺在床上本喘息得厉害,一炷香后又安定下来,再过一会儿,张开了眼。 他从床上坐起来,百里汐伸出一根手指头,“这是几?” 寂流辉像是没睡醒似的,惺忪地眯起眼,看了半晌,“一。” 她又伸出一根手指头,“这是几?” 寂流辉认真地说:“三。” 百里汐捏捏他的脸,有点解气了,“你好,寂流辉小朋友。” 寂流辉用力点两下头,脸颊红如可口的苹果。 她的手指下滑,指尖点上他的薄唇,她有点呆了,他的唇线总是生冷疏离的,抿出一条硬朗的线。 寂流辉一张嘴,嗷呜一口咬住她的手指。 百里汐“呀”地轻叫一声,他歪歪脸,含住她的手指舔了舔,紧接着又舔了舔。 哪里是小朋友,简直是小动物。 百里汐红着脸赶紧把手指抽回去,嘴巴里的东西不见了,寂流辉蹙起眉头,四下嗅着,不满哼哼起来。他本发着烧,虚汗濡湿了他额前的发,连睫毛也是湿漉漉的。 她坐在床前注视一会儿,“寂流辉,我是谁?” 他说:“是你。” “‘是你’什么意思?” “你就是你。” 她叹口气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指,那里简直要烧了一样。 福婆端来热水,百里汐嘿嘿坏笑道:“睡觉吗?” “不睡。” “不睡就要脱衣服哦。” 寂流辉歪头想了一下,用力点下头,“嗯。”然后乖乖坐在床上。 盆里的水热气腾腾的,百里汐打湿帕子拧好,她抽掉他的衣带,拉下他的衣襟,男人光洁白皙的上身在夜里泛出温润如玉的光泽,覆上一层薄汗。 百里汐吞口口水,真是辣眼睛。 她开始擦他的身子,一点点擦得很细致,毕竟美色撩人,她也想多磨蹭一会儿,先在他脖颈间来回逡巡,然后擦拭他的胸膛和手臂,仿佛把玩一件世间难寻的神明宝器,散发着纯洁而诱惑的味道。 寂流辉安安静静任她的手在他身上折腾,百里汐戳戳他的腹部,好硬,男人身上的皮肉都跟铁打似的吗。 “唔。” 男人一哼,腹部的肌肉竟然还缩了一下。 百里汐又戳戳他的腰,他往后退,鼻子里哼哼哼的,待她在他腰上一抓,男人一个蹦跳窝到墙角,抱住膝盖,红脸用余光望着她,“不要。” 百里汐竟然还在他目光中读出潮湿和委屈,愣了愣,“不要?” “不要。” “寂流辉小朋友,”她握着帕子有点儿反应不过来,“你怕痒?” 寂流辉把整张脸都埋进膝盖里了。 百里汐开始笑,笑得福婆一惊一乍,笑得泪花儿都出来了。这么多年,她终于知道寂宗主的软肋,估摸这连寂明曦都不晓得,待回到寂月宗她是不是还能去他面前炫耀一番? 念此百里汐对此事的寂流辉小朋友心生怜悯之意,爬上床凑到他身边,“不挠你,我不挠你,手打开,我把你身体弄干净好吗?” 寂流辉摇头。 “可是你身上都是汗,脏兮兮的哎。”她深知寂宗主的洁癖,“你要臭臭的睡觉吗?” 寂流辉想了想,爬回到原来坐的床边,分毫不差地坐下来,张开手,像个等待姆妈给他穿衣的乖巧小孩。 百里汐生前炎家大小姐,后成离笑宫左护法,至今就没伺候过谁,这一趟给寂流辉小朋友擦身子她还是几分愉悦的。 他的黑发总会一缕一缕滑到前面妨碍她干活,百里汐索性抽掉自己发髻上的簪子,长发披散,一条腿跪在床沿,双手环到寂流辉的后颈将他的头发挽起来,寂流辉头发软软的,滑溜溜的,这叫她有点儿嫉妒,她坏心地挽个女子发髻,刚准备抽回手好生欣赏一番,突然腰间一紧,她被他抱住,男人微凉的鼻尖在她脖颈间若有似无地轻蹭起来。 百里汐脊背有点儿僵,只能维持跪在他怀里的这个姿势,寂流辉眼眸微眯,似是有点儿迷糊困意,他轻嗅地往上,薄唇摸索一般靠近。 他呼出的气息痒痒的,百里汐有点呆,心里那股酸涩的难过劲儿又泛起来。 你把我……认成谁。 她很不喜这般感觉,眼见他的唇要覆上来,她手往床头一伸,把床头架子上的熏香炉抄在手里,哐啷一声往他脑袋上砸去。 寂流辉挨这么一下,跟抽了筋的泥鳅似的软在床上,百里汐抓着香炉气喘呼呼,一拳打上他胸口。 她“砰”地把香炉摁回原处,床头架因此摇摇欲坠差点散掉,她还是不解气,又打一拳,“变态!神经病!想不到寂宗主是这样的寂宗主!活该没媳妇儿!” 她骂完一通回头一瞧,福婆端着干净折好的衣服候在门口,脸上几乎目瞪口呆。她气冲冲把寂流辉身上衣服扒下来卷成一团扔在一边,又气冲冲把干净袍子扯过来往他身上潦草一裹,最后气冲冲摔门而出。 她在自个儿屋内窗前坐着消气儿,不一会儿福婆扣响了门,进屋候着。 百里汐将福婆召过来,怀里摸出一小袋十方万里砂塞进她手里,“明天早上他烧退了,把这个给他,南柯往里面已经注入了灵力,他可以用这个回到寂月宗。” 福婆点点头收下,面露疑惑。 百里汐说:“我要走了,我有八年没有到过南疆,我想自己再看一看。” 寂淑仪原本是一条巨大难以跨越的沟壑横垣在她和寂家之间,沟壑里面有层叠的伤疤。 可她从不知寂淑仪在寂流辉心中是这样的地位,只有在发梢病重的梦境中才敢伸出手拥抱的存在。 也许很久以后他身边总会有一个女性成为他的道侣,但永远不可能是她。 那就算了罢。 自她死后她还未好好看过这个变迁的世界,桃红柳绿,大漠斜阳,她乐得去闯,吃喝玩乐,逍遥快活。 其他的她管不了,也没有力量管。 福婆指指隔壁寂流辉的屋子,百里汐说:“你问他?你将他照顾好便可,他爱走不走,你我都不要管。” 福婆摇首,表示不是这个意思,眼睛依旧眯成一条线缩在皱纹里,她指指百里汐,又指指自己的心口,手指横着在胸口画了一下。 福婆是蝙蝠精,比其他精怪更能察觉到凡人心绪,百里汐捂住心口,想了想,最后又说:“我不会再回来了。” 福婆离开屋子后百里汐开始收拾东西,她先在宅子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摸了个遍,指望能掏出点儿好玩意儿充当盘缠,结果除了一宅子昂贵家具什么也没有,只好顺一个看起来价格不菲的碧玉砚台揣进兜里,心里琢磨南柯到时候会不会杀过来将她拖回去洗地板。 百里汐打点好行李,然后在自个儿屋内桌子上留了书信。 她多年未写过书信,当年在炎暝山庄灵枢学堂那会儿和苏梅通过信,苏梅的字娟秀漂亮,小家碧玉,她的字却是歪歪扭扭,蜘蛛狗刨,炎景生曾经以此嘲笑她许久,还告诉安总管。结果禁足那半年她时不时就被安总管拎去练字,字写错了要罚抄一百遍,她一个打岔打盹就得抄到深更半夜。 每当此时炎景旗就会悄悄从窗户溜进来帮她抄字,她抄十遍的功夫,炎景旗能抄完剩下的九十遍。炎景旗何其聪明,临摹她的字迹别人半分都瞧不出来,百里汐一直觉得这么难看的字他也能从善如流仿出,也是一种难得本事。 她一度以为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他们的容颜随光阴点点滴滴侵蚀了轮廓与笑靥。 她提起笔,最后只在纸条上书六个字:我不跟你玩了。 第七十一章 第七十一章 百里汐走出拉城,夜里雨林险峻,毒虫蛇蚁众多,还有匍匐在暗号中的些许妖魔。拉城最好的猎人也不会晚上出来打猎,这般寂静反而让她清净舒坦,放出一只血蝶随在肩头,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感知道赤血骨蝶的气息顷刻跑得无影无踪。 就这般轻巧地穿过大半雨林,今夜的月亮特别大,宛如一池天上的白玉湖泊,她记得第一次遇见寂流辉时,也是这般大的月亮,他戴着面具,一身白衣翻飞,如同鬼魅死神。 那已经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她将剑送进寂淑仪胸口的那一天的晚上,似乎也有大大的月亮。 三日后抵达临近一座小镇,小镇临崖而建,名为“撒登”,撒登镇更像是一座驿站,来来往往都是身躯强壮、肌肉健硕的汉子,凶神恶煞,打量她的目光就像审视一番货物。 还有些身携兵器的侠客游者,与世外桃源一般的拉城相比,甚有几分异乡人的生疏气息。 百里汐心觉有大戏,寻一家客栈店兴致勃勃问去,才知这儿兴起比武赌博的活动。 “嘿呀,姑娘哪儿来的,竟不晓得?现在这一片到边关里头都喜欢玩这个,赌钱有什么意思,赌命才有趣儿啊!”客栈门口有间铺子,客栈老板还卖烧饼,这儿烧饼名为“香馕”,个头大,香味足,沾孜然肉酱吃起来津津有味。老板挥手一指这镇子上最高大讲究的那座楼,挤眉弄眼,“就是那儿,有的人在那儿赚的满盆满钵,有的人输得连条裤子都没留下,世事无常,谁晓得是什么结果?我看姑娘也是走江湖,要不压点银两,去赌赌?” 看来这儿赌坊,男女老少皆收。 百里汐道:“咱们赌钱压号,但总有去赌命的,谁愿意来赌命?” “缺钱的,一身蛮力的,亡命之徒,啥都有,这年头,性命还有什么值钱的?”老板伸出五个指头,“况且这赌坊后台可不简单,擂台上干架的要是能活到最后,能开出这个数。” 百里汐走到赌坊前,赌坊三层高,要是披点儿红绸上去还以为是个青楼,看来赌坊主人还是个讲究风月的。竖旗上挂写“玉兴赌坊第一百四十七号分店”。 里头果然乱七八糟,人山人海,迷离声色。她简单一望,果然赌什么都有。 门口二位大汉见百里汐东张西望,道:“姑娘,那边兑换筹码。” 百里汐道:“我报名比武擂台。” 其中一大汉嘴里叼跟牙签,他上下将面前红裙女子一扫,姿色上品,有胸有腰,撑一把艳艳的红伞,咧开嘴露出黄牙,不由得伸出粗糙的大手想往她凝脂般的肌肤上嫩光水滑地捏一把,“姑娘,这里可不是来玩儿的,上台都是签过生死状,不少人都是竖着进来躺着出去,扔在外头连个坟都没有,这边关不比关内,乱的很,若是闲得慌,大爷我倒是可以陪你……” 百里汐一手扣住他的面庞将他轰地抡上房梁,对另外一个目瞪口呆的大汉笑眯眯道:“我报名比武擂台。” 规则简单粗暴,不动术法,不动毒,不殃及无辜,剩下的随便打,生死无关,最终头筹除了可卷巨款跑路,还可享受醉春楼一年份免费招待。 百里汐道:“这与醉春楼有何关系?” 带路大汉道:“玉兴赌坊与醉春楼所有产业皆玉飞阁麾下。” 百里汐:“……” 擂台在玉兴赌坊地下一层,红辣辣的火烛点在四周,弥漫着铜臭和酒香。 百里汐走过人群,各色人有之,恶徒莽汉,贼寇强盗,他们都是赌徒,一双双眼睛盯紧她。上台后众人目光格外微妙,男人们的视线在她玲珑身段和面容间来回扫射,百里汐也不窘迫,摆个自认为勾人的姿态,回眸一笑百媚生,生生听得他们抽气儿。 对手是个壮士大汉,也在抽气,抽气完后嗤笑对下头人道:“来个娘们儿,可不是欺负老子?” 大伙唏嘘:“把她打下去她不就成了你的东西?” 壮汉眼睛一亮,摸着下巴笑道:“这倒是,这么标志的娘们儿……” 百里汐作揖:“多谢夸奖,我也觉我生的好看。你要是欢喜,将我打下去自然可将我带走。” 此话一出,台下哗然起哄,那大汉也打鸡血似的喘出气儿,连擂台铃都等不及去打,急匆匆朝她扑过去。 百里汐才抛了两个媚眼,大汉已经被她打得五味杂铺俱开张,满脸酱油糖醋盐。 她小脚一踢,大汉滚了两番,滚下台。她坐在台边,妩媚地勾勾手指,“下一个?” 百里汐一口气打五场,打得很是痛快,最后一个竟然不是粗壮蛮夷汉子,而是位白衣书生,脸涂得雪白,拿把白扇刷刷地挥,远远望去还有丁点儿玉树临风的意思。 书生骚包一笑:“在下玉面小飞龙唐生,见过姑娘。” 百里汐点点头,看起来还有点儿深藏不漏:“好,开始吧。” 半晌后唐生被揍得鼻青脸肿趴在地上,“你、你竟然不被我的美貌所折服!你如何下得了手!” 百里汐抬起脚。 唐生眼见她要踩过来,双手把脸一抱求饶道:“女侠行行好,不要再打脸了!” 百里汐道:“我干嘛要听你的?” 唐生要哭:“所以才叫您行行好啊,难道女侠舍得毁掉我这张绝世容颜吗!” 百里汐道:“可我心情不好啊。” 玉面小飞龙绝望闭上眼。 到了夜里直接变成撒登镇的名人,客栈老板热情免费招待。 第二日又打了五场,第三日大吃大喝,第四日接着打三场,第五日大吃大喝。 简而言之,打打杀杀吃吃喝喝还有钱拿,她心觉快活非常。 第六日玉兴赌场被围得水泄不通,慕名而来观战者甚多。 百里汐心头算盘打得可好,能打得过她的人天底下多得是,可自持清高不屑于赌场会武,赏金虽然丰厚,但以武牟利被许多世家正道不齿。而在这三教九流牌坊中,能有像样招数路子的甚少,何况在这南疆一片小小城镇之中。 正这般琢磨着,台下群众突发出哗然之声,一个人缓缓走上擂台,脚步很静。 她抬起眼,看见暗青色衣袍一角,视线渐上,遇见男人平静如海的目光。 她眨了眨眼,他在想什么,她永远不知道。 男人清冷地作礼:“寂某见过姑娘。” 百里汐道:“叫我女侠。” 寂流辉道:“见过女侠。” 百里汐点点头:“很好。” 看到他,她的心情差到极点,所以出手毫不留情,随手在台边武器架上抡一把红缨枪朝他噼噼啪啪刺去。 几番下来,百里汐冷笑道:“公子怎光躲不出手,可是怜惜我女儿家皮肉软嫩?” 银枪光芒眼花缭乱,百里汐一鼓作气将他掀翻在地,银枪在空中耍了个漂亮的银圈,啪地□□寂流辉耳边的地板上。 百里汐一手握着枪,趴在寂流辉上方,微微喘气儿。 寂流辉望着她,百里汐说:“你跑这儿来干什么?” “找你。” 百里汐说:“我给你留了字条。” “我没看。” “你……” 耳边是主持宣布她获胜的声音,她从地上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赌场,临走前往回望了望,他没有跟来,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翌日决赛,玉兴赌坊炸开了锅。 坐镇在此已有半年的人主动出面与她相会,若是较量之下胜过他,赏金便可如数拿去。对手声名远扬,姓氏不明,但名一个云字,台上手臂一骨碌就把人掀翻,空中翻个跟头脸朝地摔得牙齿碎裂眼珠血乌,久而久之别人给他起一名叫“筋斗云”。 百里汐对此“……”。 百里汐这是头回见筋斗云,一看他上台不由得默了默。她觉得五个百里汐加起来才有这体型这高度。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是报应!”台下她竟然望见了满脸绷带的玉面小飞龙唐生,“看你毁我绝世容颜!你就等着我大哥把你揍飞!” 百里汐指指筋斗云,“你大哥?” 唐生骄傲地点头。 筋斗云人高马大,眼如铜铃,凶如罗刹,两条花臂,整个人像是一块块大石头堆积起来的,他对百里汐一点儿轻视也没有的意思,只是仔细瞧瞧她的脸,又仔仔细细地瞧瞧她手上的红伞,面庞间浮出一抹难言的神色。 他客气道:“得罪。” 百里汐腼腆一笑,娇滴滴掐嗓子道:“不得罪,待会儿还请云大哥手下留情。” 台上不过数招,百里汐便觉不对劲。 筋斗云虽强壮结实,力大无穷,出手却迅捷如风,与之前斗过的混混地头蛇们高上一截,难怪能在此片儿地坐镇半年有余。她掂量一番,心觉这筋斗云不是普通人,她的身姿在筋斗云周身飞旋闪躲,琢磨脚底抹油开溜。 啪。 筋斗云竟识破她的轻功,大掌抓住她的腰,单手轻轻松松将她举起来,台下嘘声一片。 唐生叫得最起劲:“云大哥,我要她做我的奴婢,天天给我洗脚!” 百里汐感觉腰间的骨头将要错位,摆出一张委屈痛苦的面孔来,“云大哥,人家疼啊,人家认输就是,你先放人家下来好嘛?” 筋斗云道:“我见过你的脸?” 百里汐谄笑道:“我不过一介穷酸弱女子,会点儿三脚猫功夫,私心想在这儿挣点路上盘缠,哪里能让云大哥晓得?我若是晓得云大哥您这般的人在此,我也不敢乱撒野呀。” 筋斗云道:“快十年以前,你是不是在南疆?你认不认识高家庄?” 百里汐心道:“人糙心不糙,没料到在这儿碰上仇家。”她无辜眨眼,嘴上道:“十年前人家还是个小女娃,生在中原,云大哥说的我真不知道呀。” 第七十二章 第七十二章 筋斗云眼中迸□□光,“九年前高家庄一夜之前在地图上被抹去,离笑宫中人一日不死,高家庄亡魂一日不得安息。” 魔女嗜血,白发红蝶,青春永驻也不无可能。 肌肉盘虬的手臂上青筋一根根凸起,他在收拢手指,杀气弥漫,“那个女人的脸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你要怪就怪你长得太像她。” 百里汐连忙哎哎叫痛,泪花儿也漫出来,“饶命啊云大哥,呜呜呜呜好痛人家以身相许行不行,云大哥!” 台下群众闹得正欢,他们正想看生死相杀的戏码,只有唐生又喊起来:“云大哥你等等,你别杀她呀,我要她洗脚啊!” 这本就是地下赌场,乌烟瘴气,这几天她也见过不少死在台上的,百里汐一边嘤嘤嘤给筋斗云换花样儿说好话,一边右手虚握成拳,柔软的蝶翼拂过她的手心。 筋斗云忽而花臂一抡,她被抛到空中,又被掐住喉咙狠狠扣在地上。 女人眼中血光一晃而过。 筋斗云致命那拳最后未挥下来,被架在半空中,他恶狠狠抬起脸,身旁竟悄无声息地出现名青衣男子,他握住筋斗云的手腕,玉雕的面庞毫无表情。 赌场来台主持人怯怯跑过来,犹豫道:“这位公子,比赛不由得第三方插手……” 寂流辉道:“赏金不要了。” 主持人一溜烟跑下去了。 筋斗云怒意未退就要反攻,周身雄浑内力震开,青衣男子却未感觉似的,一手依旧死死摁住他的手臂,分筋错骨一扭,另一手抽出腰间剑鞘朝他胸口一挥,在众人瞠然目光下,八尺大汉像个皮球砰地被打飞到墙壁上,发出沉闷巨大的响声。 百里汐也呆了,从地上坐起来咳嗽道:“你不是没法术了么?” 寂流辉道:“这不是法术。” 百里汐偷偷将血蝶收回去,怒道:“赏金赔我!” 寂流辉道:“没有。” 百里汐气得牙痒痒,好端端的事被搅黄,寂宗主无赖讨厌到极点,“你回你的寂月宗,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说完百里汐掉头就跑,跑得飞快。 等她跑出赌坊跑到客栈里,还没想明白自己为何要跑,心里乱七八糟的,于是她找老板要酒。 老板就是个喜欢凑热闹的,搬来一大缸酒哐地搁在桌上,“女侠今儿心情不好?” 百里汐说:“老板慧眼如炬,不好。” 老板道:“今儿输了?” 百里汐道:“你压谁?” 老板提提裤子得意一笑,“今儿老婆翻账本,没压,机智。” 炎暝山庄弟子自小禁酒,莫说炎景生炎景旗,连炎羽骅平日里也鲜少碰酒,这作风外人晓得还以为是寂月宗传过来的。 百里汐以前摸到山脚下镇子里偷偷喝过一口,辛辣呛口,她不喜欢。 多年以后南柯说,只有受了伤,才会觉酒好喝,醉生梦死,不再清醒。 她说,可即便醉入梦,现实还是现实。 南柯笑眯眯用扇子敲敲她的额头. 百里汐沾了点儿酒,默默发呆,夜色渐深,南疆的夜空格外澄澈静朗,月亮比中原亮上许多,客栈里喝酒的旅客游人渐渐散去,她望向窗外,忽见一道黑影从树下闪过,即刻起身追去。 那黑影鬼祟细瘦,怀里揣着什么,一直走到撒登镇镇口的偏远小木屋,木屋狭隘破旧,那人点一盏灯,幽幽亮起,黑色的影子倒映在墙壁上。 “进来吧。” 苍老的声音如同从地里渗出来。 百里汐走到屋内,屋子很小,只有简单的床椅,想必之事暂居。黑衣老人手里端着一盏烛火颤颤巍巍坐着,拉下斗篷,露出花白卷曲的干瘪银发,发丝下是一张枯萎的老者容颜,鼻子高如鹰钩。 烛火的光芒在百里汐白净的脸颊上闪烁,她看着老人,唇角扬起笑容,“巫茧老前辈。” “呵,左护法在前,老婆子我还未跪拜,倒让您称唤前辈,折煞我也。” 老人慢腾腾翻着木柜,喉咙里挤出一声笑,“老婆子眼睛虽瞎,味道还是识得的。左护法这趟在这镇子赌坊里打出名堂,兴风作浪、名气大涨,可是为钓老婆子我过来?” “巫茧夫人神出鬼没,找您只得碰运气。巫茧夫人向来练蛊喜向身材高大强壮的男子下手,这天来撒登镇因赌博擂台,聚集在此处的壮汉越来越多,连高老庄幸存者高云也在此处,可是巫茧夫人猎食的大好机会。再则撒登不在商道旁,鲜少外界能人异士抑或官兵出没,下手便利,不被察觉。” 老人从木柜里泛出一个赤红陶泥的小碗,哼声道:“南疆这么大,凭什左护法认定老婆子我就在这片儿?” 百里汐笑笑,“如未猜错,巫茧夫人是拉城出身罢?” 初到拉城,便发觉当地族人习俗着装似曾相识,事后想来,与生前离笑宫中人——巫茧夫人是一样的。 老人把怀揣的东西拿出来,是一只锦囊,锦囊抽开滚落十来只暗红色的蛆虫,在碗里蜷曲蠕动。百里汐识得这些蛆虫,可不就是巫茧夫人每日粮食? 老人朝碗内呸一口涎水,那蛆虫色泽便逐渐发黑,冒出一缕缕烟来,毫无剩余地吸入巫茧夫人鼻内。 巫茧夫人吸食完毕,将陶碗搁在一边,“一日离笑,终生离笑,如今离笑宫已烧为废墟,宫中人已作鸟兽四散八方,我唤你一声左护法,是对你最后的客气。你如今灵力低微不过草芥,该不会以为能在我面前猖狂罢,可是晓得老婆子我大可以将你练蛊?” 百里汐道:“这是自然,我此趟前来,有事相求。” 老人挥一挥袖,“左护法求我?哼,有话直说。” “南疆蛊术之中,可有将一人灵力全然抽取的法子?” 老人抬了抬眼,眸中一凛,门口的红衣女人如黑幕夜里火红燃烧的精灵,眼中极亮如晨星。 巫茧夫人将红碗搁在手中把玩,“不知。” “巫茧夫人南疆蛊术天下第一呢,只有与未有,无不知。” “一个风烛残年马上断气儿的老婆子,扣什么大帽子?”老人咧开一个残忍的笑,“谁的灵力被抽走了?” 她话锋一转,“你想取回来?” 百里汐脸上笑容未变,老人用一种诡异离奇的目光盯着她,嘴边的笑越来越大,皱纹越挤越深,好似讥讽。 “那是凝丹术,吞灵蛊虫五十年熬制一对,雌蛊在体内吞食牵引灵流,将人内丹化去,雄蛊重凝体外。” 百里汐心道:“这等蛊术,倒是从未听过。” “这法子邪门,许多年未有人使过了,天底下唯两人会使,一个自然是我,一个是……”巫茧夫人又哼一声,“你这是招惹了劳什子冤大头?” 百里汐道:“此术如何破解?” “雌蛊但凡化去那人内丹传灵于雄蛊,当即死去。我可以帮你寻到独自苟活的雄蛊,内丹便保存在吞灵雄蛊腹部内,若布下蛊术的人未发觉,我还可将雄蛊逐步召唤而来……可我需要左护法身上一样东西。” 火烛落下一滴蜡,凝在烛台间。 “我要你的左手。” 风吹过木屋,吱呀轻响。百里汐默默等她下文。 巫茧夫人颤颤抬起自己的左手,如干枯的枝丫一般,“老婆子这只手已经不灵便了,还少根手指头,吞灵蛊非比寻常,操纵起来不甚利索,换上你的手刚好。” 她盯住百里汐的面庞,目光如炬。 “左护法血脉与赤血骨蝶相连,是施展邪术最为匹配的选择,如何?” 百里汐想了想,看眼自己的手。 缺几根手指似乎不是什么大问题。 本来她是借了天机又得来一世,连身体都是送的,倘若能将那个人灵力取回,倒也算个不错买卖。 念此百里汐自顾自轻松一笑,对巫茧夫人伸出左手,“那你可要好好待它。” 巫茧夫人眼中精光一闪,就朝女子白皙的手抓去,哪知尚未触及,一道寒光自窗外射来,若不是她收得快,剩余的手指也断成数截,她朝墙壁上一看,正插一把铁剑,剑身打颤。 “呿。”巫茧夫人指尖发力,弹出三枚沉甸甸的铁菩提,咻咻破空,爆射而出,却未听见打到的着响。 百里汐转过头,烛火照耀门口,隐约描摹来者的轮廓身姿,她看见寂流辉的脸出现在光芒下,他走进屋内,一手拔掉墙上的剑,收入鞘中。 然后他走到桌边松开手,三枚铁菩提搁在上面,巫茧夫人脸色微变,她看了看寂流辉,又看了看百里汐,了然道:“原来是他。” 寂流辉道:“告辞。” 说罢他拉住百里汐,不由分说离开了木屋。 林间蝉声。 百里汐被他拽着,寂流辉这次力气大,她连挣扎的巧劲都使不出,手腕有点儿痛。 直到走到撒登镇的中心水井旁,百里汐才费力抽开手,“你干嘛?!” 寂流辉回过神,漠然盯着她,“你刚才在干什么?” “我以前同僚,离笑宫的,叙叙旧不行吗?” “叙旧?”他冷冷道,“用你的手叙旧?” 百里汐胸口被梗住,竟被他听到:“我自然有办法把我的手再转接回来,我可是魔道,魔道爱惜自己,怎么会做对自己不利的事。即便无法接回,不过几根手指,是什么大事儿……” 寂流辉瞳孔中裂开一丝缝隙,有什么喷涌而出,汇成黑色的汪洋。他紧紧抿住唇,月光下冷隽的面庞阴冷如冰,嘴角微微抽搐。 她感觉到他怒了,周身气息如坠冰窖,冷得她缩起手指。 他最后却只吐出一口气,低低说:“以后不许和她打交道。” 百里汐大笑一声,“寂宗主,你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管我?” 寂流辉没听到似的,用她从未听过的陌生嗓音说:“我的事,你莫再干涉。” “……哈?” 这人脑子有毛病吧。 “我现在很好,”寂流辉一字一句说,“师兄会接下宗主之位,你不要做多余的事。” 百里汐只觉浑身血都在烧,烧得她脑子都要气炸了。 他这意思,似是很久以前就做好准备一样。 “你很好?你好个屁!你现在御剑给我看看,你现在用白夜放个烟花试试!”她喊起来,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眶一下子红了。 “你现在连街边假道士都算不上!你不想当你风光的寂宗主了吗?” 你不是名门正派万人敬仰吗。 你不是还要斩妖除魔平定天下吗。 你不是还会碰见罗生门吗。 接下来漫长的时日,谁来保护你,你该如何走下去。 “不想。” 他如此平静。 百里汐差点一口气背过去,恨得一拳揍去,“那你他妈的想什么!——” 寂流辉接过她的拳头,轻轻握在手心,“我想你。” 百里汐一下子脑子没转过来,他黑眸黯然,轻声说:“百里,我在想你。” “我没有把你认成任何人。” 她傻在原地。 过了一会儿,她惊惶地退上两步,寂流辉刚上前一步,她又立刻连连退上一大截,呆滞地:“你……你……” 她忽然双手捂住脸,颤抖地蹲下去,缩成一小团。 她哭了起来,抽抽噎噎,像个孩子,“你怎么不早说啊……” 她一直以来独自一人穿过寒冷荒原,荒原堆满皑皑白雪。 她会做噩梦。 无时无刻,每日每夜的噩梦。 梦魇里有白骨和红蝶,踩着荆棘和血泊。 可她知道从现在开始,她再也不会做噩梦了。 第七十三章 第七十三章 撒登镇,清晨。 南疆的清晨虽日出早,这个时辰天边只泛起一丁点鱼肚白,镇里人都处在睡梦中,街头巷陌空空荡荡。 树上百里汐瞌睡正酣,她梦见她赢了赌场擂台,醉春楼一溜儿美男伺候她,光着膀子给一齐跳脱衣舞,软语轻哝,姿色撩人。 突然一股清冽得刺鼻的浓密香气窜入鼻内,百里汐一个机灵整个醒精神,若不是身边一只手摁住她的肩膀,她必定会从树上掉下来。 她见寂流辉收回手,手里是一小枚药膏,散发着清辣的味道,“这是什么?” “风油精。” “……”原来寂宗主叫醒人用熏的啊。 百里汐刚想发作,寂流辉用眼神示意,她望向小镇门口。 一辆马车静静驶入小镇,车辙轻响。马车车厢很大,听声音装的实实,似从中原来的。马车停在玉兴赌坊后门后,马夫下来,敲敲后院的门,先敲两下,后敲五下,再敲三下。开门的是一位身材格外高大强壮的男子,眼如铜铃,两条花臂,正是筋斗云。 筋斗云神情严肃,两人小声交谈着。 “路上可有差池?” “没呢,高大哥,神不知鬼不觉,这批货好的不得了。” “镇子今日来外来人多,把货小心看好了。” “是,是。” 接着说话声音更小,百里汐怎么也听不见了,就看见筋斗云招招手,又来了两个壮汉,一齐把马车上的货卸下来,搬到赌坊后院去了。 百里汐见大汉们扛下一口口红色大箱子,大箱子上扣着金色大铜锁,寂流辉眉头微蹙,低声道:“如你所说。” 百里汐惊道:“后头他们那蚊子似的谈话你听见了?”顺风耳啊真是,“他们说了什么?” “明晚交货,城外五十里接头雇主龟兹富商,一等三件,二等六件,三等五件。” 百里汐汗颜捂脸,“果然。” 待货搬完,马夫又驾车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小镇,筋斗云左右警戒张望一圈,关上后门落锁。 百里汐蹲在树上又等一阵,彻底没人息了,往树下一跳,哪知树上坐久了腿麻,脚刚着地一阵虚软就要跌下去。 寂流辉伸手一扶将她架住了,百里汐得了靠,顺势往他腰上一抱,就地往男人身上爬,“寂宗主,人家脚没劲哎。” 寂流辉解开她缠上腰的手,越过赌坊屋檐,眨眼不见了。 百里汐在原地唉声叹气,这这这,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说好的寂宗主对她有意思呢,他昨晚明明白白清口说的,这冷淡表现是要反悔吗。 她哭丧脸跳进赌坊,寂流辉已经站在后院一座偏僻不起眼柴房前,门口两个大汉已然放倒。 百里汐道:“就这么把他们劈晕了,不怕他们后头检查?” 寂流辉道:“这些人不过拿钱做事,不愿节外生枝,只要货物无碍,自己失职并不向上禀报。” 百里汐心想,他原来还晓得这个,难不成寂宗主以前干过偷鸡摸狗的事儿? 眼见他要劈断门锁,百里汐连忙打住,抽出发簪猫腰凑上去,将发簪尖尖□□锁孔。 她在门前捣鼓,一头黑发披散,神情专注,“诶,这锁跟中原还有差哎。” 女人生气鼓起嘴巴,眉头挑起来来来回回使劲儿戳弄,寂流辉低头凝视着,忽而挑唇笑了笑。 只听啪一声,锁开了,百里汐长发一撩,“怎样,我厉害吧?” 寂流辉道:“你何时会的?” 百里汐得意道:“小时候就会了。” 寂流辉道:“灵枢学堂时,男弟子宅院的院锁,浴池的门锁,是不是你撬的?” 百里汐脸一僵。她不撬锁,怎么溜出去玩,怎么去调戏寂流辉,怎么去观赏美少年,赶紧堆笑推开门,“人命关天,我们快进去罢。” 柴房里一面是成捆的木柴,一面是十来口箱子整齐堆放在一起,百里汐进去后把门关好,柴房昏暗模糊,她就着最近一口大箱子撬开锁打开一看,虽早已预料里面是什,还是“哦呀”低呼一声。 “高云兄弟不忘老本,胆子还是这么大啊。” 百里汐望着大箱子内的少女道。 少女昏迷,脸色苍白,泪痕已干,衣衫褴褛,被捆绑着蜷缩在箱子里,百里汐又撬开一口箱子打开,依旧是一名少女,但这名少女年纪更小,似乎只能称作是小女孩。 百里汐不由得感叹道:“西域人的口味是越来越重了。” 昨日遇见筋斗云——高云,她就心觉不对劲,多留了个心眼拉着寂流辉蹲点。 “九年前还是十年前吧,南疆有个地方叫高家庄,高家庄小,专干口贩卖的事儿,无非是中原姑娘卖到西域,西域姑娘卖到中原,人嘛,总喜欢不太一样的新鲜美色。” 百里汐望着棺材里瘦弱少女道:“本来高家庄爱干嘛干嘛跟我们没关系,可高家人一次不小心抓了个郡主,恩,真的京城郡主,郡主死在路上,不知怎的扣到离笑宫头上去了。” “魔道就这点儿不好,做过的没做过的只要是坏事儿,屎盆子清一色往头上扣,那名门正派世家弟子做过的坏事儿也往我们魔道上扣,结果那头王爷派来一大波士兵打离笑宫,虽是小事,但宫主大人不开心,就让我把高家庄给灭了。” 寂流辉俯首手指在少女的脉搏上探了探,静静听她说。 她踢踢地上一块儿石子儿,“我说这个你是不是不爱听?” 寂流辉还没回答,百里汐听到声响。 咚咚,咚咚。 有人在敲箱子,声音微小,是从箱子里面传来的。 寂流辉循声寻去,将角落里箱子拖出来,百里汐开锁打开一看,不由得目瞪口呆。 “这是什么节奏?” 紫衣少女被捆的严严实实窝在箱子里,嘴巴被堵住,华贵的衣裳被汗浸湿,发丝一缕一缕粘在苍白的面颊上,她本虚弱得紧,朝箱子外悠悠看一眼,顿时睁大眼睛,“呜呜呜呜”地叫出声,身子翻动着。 “长椿小公主?!”百里汐掩住嘴巴。 寂流辉:“……” 炎长椿又使劲瞪她,百里汐道:“小公主你怎么搅合进来了?” 炎长椿被取掉口中塞子,白皙的面颊上嘴边两道红痕,她开口喘着气儿,第一句话便是:“谁是小公主?你在叫谁?你才是小公主,你全家都是小公主!” “好好好,我是小公主。” 百里汐给她松了绑,炎长椿皱眉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百里汐道:“我倒想问妹妹怎么在这儿呢,叫人贩子给拐到南疆来了。” “南疆?”炎长椿睁大眼睛,“我在……南疆?” 她望一圈身后一口口大箱子,连忙伸手要去扒开箱盖:“你还不快帮我把这里头的女孩儿救出来!” 百里汐道:“现在不能救。” 炎长椿被下药,只得勉勉强强站起来,她身上武器被如数摸去,此时只得扶着柱子虚弱道:“怎么不能救,难道就让她们关在箱子里?” 百里汐点点头,“现在不能救。” “难道你还怕他们不成?” 炎长椿怒道:“你不是白首魔女吗,你不是很厉害吗,你不是杀了我的兄长父亲吗?现在看无辜女孩儿们惨遭毒手,你就怕他们了?” 百里汐眨眨眼睛,握紧的拳又缓缓松开,叹口气,“你这孩子说话气冲冲,真跟你哥哥一个德行。” “这是玉兴赌坊地盘,玉飞阁旗下,现在不能确定此乃玉兴赌坊所谓,还是高云一人所为。十年前一名郡主因此惨死路途,朝廷开始整顿国土上下人口贩卖案件,虽有都漏网之鱼,但算中原太平,玉飞阁与朝廷相交甚密,不会触及雷点做出这般明目张胆的犯法事儿。” “我们确然可兴师动众,在玉飞阁的地盘上把这些女孩们带走,人口贩卖之事传出去,玉飞阁面子上落上一污点,长椿妹妹你觉得玉飞阁会如何想?这次我们拦截这桩买卖,下次呢,只有在根本上杜绝才可以啊。不如静观其变,将情报传书与玉飞阁,待明晚交货之时人赃并获,叫玉飞阁自行处理,斩草除根,卖我们一个人情,这可不好?” 炎长椿听罢,脾气再是差也闭上嘴巴,百里汐话句句在理,确然玉飞阁自身清查才可斩草除根,玉飞阁虽多在灰色地带行事,但伤天害理违背良德之事他们不会触碰。可她就听不舒坦,就不愿看箱子里的女孩儿们多受一分苦,明明可以救,为何不能救,“我们?同行还有他人?” 她抬头一看,果然在门口立着一男子,青衫乌发,眉目如画。她脸色一变,连忙低头颤颤行礼,“晚辈炎长椿见过寂宗主,不知寂宗主在此,请寂宗主见谅,多谢您救命之恩。” 百里汐不满道:“喂喂,救你的是我。” 炎长椿嗫嚅道:“既然寂宗主同意,晚辈自然无话可说……” 百里汐道:“他听我的。” 炎长椿狠狠翻一个白眼,屋外远处隐约传来一些人声,想必大伙都起床干活了,百里汐连忙东翻西找在角落里搬出一块儿大石头放在炎长椿关过的红箱子里,扣上把锁锁好归回原位,一溜烟儿翻出门外。 第七十四章 第七十四章 路上炎长椿体力不支,小脸苍白,四肢疲软,没多久晕厥过去。 百里汐心中一计量,带回了拉城南柯住处,交给福婆照顾着。 福婆看见百里汐回来只笑眯眯地点点头,百里汐道:“要是她醒过来不安分,把她劈晕。” 福婆继续笑着点点头。 炎长椿躺在床榻间,屋内点好安神的熏香,她沉睡的模样安安静静,面孔间的美丽精致便展露出来,眉目两分英气,似炎景生。 百里汐坐在床边,托腮摸摸她的脸。 她候上一阵就去楼下用膳,福婆做了当年她甚爱的菠萝果子炒饭,她今日累得慌,一口气干下三碗,吃完便靠着门框趴在干净光洁的走廊上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色入夜,身上盖了条毯子。 虫声唧唧,明亮的月亮挂在上面,澄澈的辉光落在男人肩头,他坐在回廊边,后院前,正在写信。 不必想也知是写给玉飞阁的书信,百里汐翻了个身,磨蹭几下爬到他身边,挑个舒坦的姿势趴好,枕着脸看他写。 她挺喜欢看寂流辉写字。 寂流辉少年时就写一首好字,有种隽永静谧的味道。学堂先生每每念叨她字迹潦草就会把寂二公子的字帖摔在她面前,叫她好好看看。 莫说写字,念书背诵,口诀要领,修道剑术,都是排在头位。连教条教规都能一字不落说出来的寂二公子,简直是当年寂月宗的一把戒尺,一丝不苟,人人仰望之。 那时她在学堂外和一群女弟子放风筝,寂流辉就一人坐在学堂里,看书亦或写字,他写字时背挺得笔直,眼神淡漠,握笔的手指好看的弯起,露出一截骨节分明的手腕。 现在寂流辉写字亦是如此,好似其间十来年不曾存在。 百里汐没看一会儿,他便写完折好,平整放在一边。 百里汐道:“你再写一封好不好?” 寂流辉等她下文,她由衷道:“我还没看够。” 寂流辉道:“你早点睡,莫想这些乱七八糟。” 百里汐道:“我哪里想乱七八糟了,我就想看你写字来着,你写不写,你写不写?”说罢她伸手一捞去抢寂流辉写好的书信,寂流辉是什么人,袖子一挥那地板上的信纸就不见了,摁住她的手道:“歇息罢。” 百里汐一听不高兴了,两人独处没讲几句就要睡觉,寂宗主真的跟和尚一样刻板又无聊。 “我刚睡好,现在精神得很,那你教我写字。” 寂流辉沉默须臾,道:“好。” 他拿来笔墨纸砚,摊开在桌子上,点好一盏烛火。 “你先写一幅。” 百里汐撇撇嘴,在雪白的纸上写上“百里汐”三个大字,这是她写得最好的字了。 寂流辉:“……” 百里汐瞪他:“有这么难看?” 寂流辉道:“比想象中好。” 百里汐忽而觉寂二公子对她的认知有偏颇,正想再写几幅,身后有热度靠近,寂流辉站在她身后,握住她执笔的手。 她的心漏跳一拍,男人的呼吸和味道如此清晰,铺洒在她后颈而耳朵间,连月色都羞得隐去。 寂流辉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在旁缓慢而端正地写了三个字,还是她的名字,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这个“百里汐”与方才的“百里汐”相比,简直天上之于地下。 他掌心的热度熨帖在她手背上,那一点不均匀的茧,指尖的力道,还有他俯首时下巴会蹭过她的发丝,这些令百里汐有点呆,回过神来寂流辉已经握着她的手又写上另三个字,他的名字。 “寂流辉”三个字呈在纸上也很好看的。 屋外的虫声有的没的,在夜里无比清寂。 他又写了一些其他的字,结果百里汐完全没认真看了,没头脑地道:“这么多字里面,还是你的名字最好听。” 男人静了会儿,才轻轻“嗯”了一下。 她低头去看刚才他写了哪些字,恨不得把自己也挨个写一遍找出个比他好看的字来,没有看到身后男人含笑的眼。 翌日爬起来,炎长椿还没醒。 福婆用手语说她凌晨醒过一次,因为迷糊虚弱整个人特乖巧,喝了点粥,又喝了药,睡去了。 玉飞阁极快地回复书信,送信的是一只苍隼,帅气得不得了。虽然届时会有玉飞阁人去截货,但百里汐还是想凑热闹。 她凑热闹,死缠烂打拉着寂流辉一起去凑热闹。 两人回到撒登镇,寂流辉虽不御剑,轻功仍在,两人脚程轻快黄昏便回到撒登。 约定时辰将至,两人躲在赌场后院一边。 这次太划算,玉飞阁欠她人情,救出炎长椿炎暝山庄又欠她人情,起码回中原后,几大世家看到她不会喊打喊杀,她算盘打得可溜,毕竟她经常待在寂流辉身边,和其他家族总起争执对寂月宗也是不好的。 念此她嘴上笑开了花。 身边寂流辉默默看她一眼。 天色已深,撒登镇人声越少,只有赌坊热热闹闹的,果然时辰一到,后院门打开,大汉们把货一批一批往车上运,驶出镇外。 开到距离镇五十里时,有一辆大马车静静停在那里,两车相会,开始验货。 筋斗云从车上下来,一口口打开箱子,“呵,这次都是雏呢,包你们喜欢。” 验货人在夜里看不清楚,身后跟了五名带刀的西域男人,他操一口西域口音,用生硬的中原话道:“客人喜欢这样的,中原的小女孩细皮嫩肉,下面也干净紧实。” 筋斗云哈哈笑两声,“叫声也好听不是?……” 风吹草动,筋斗云忽而止住笑,回头厉声对空旷的道路道:“谁?!” 他噌地拔出背后大刀,“再不出来,莫叫我不客气!” 百里汐顺势望去,看见一个人影从一棵树背后走出来,身上的白衣在夜里格外打眼。 “玉面小飞龙?”百里汐歪歪脸,心道。 筋斗云一愣,顺手将刀扔回鞘内,“阿生,你怎么在这里?” “我……我……”唐生迟疑着,畏畏缩缩。 筋斗云才走几步,唐生手里握着扇子,猛地后退一步,“你不要过来!” 筋斗云一震,唐生凝重的面色中透出一丝绝望,“云大哥,你在干什么……箱子里的是什么?!” 接货的西域人一个个手放在刀柄上,筋斗云道:“阿生,你听云大哥慢慢儿给你讲,你先过来。” 唐生摇摇头,“云大哥,是我错看您了……” “云大哥,三个月前您从强盗那里把我救出来,我一直认您做大哥,什么都听您的,您是我最敬仰的人……”唐生闭上眼,声嘶力竭吼着,“可大哥你……怎么能做这样伤天害理之事!” “伤天害理?”筋斗云的面庞变得冷漠讥诮,“我高云在这世道不过混口饭吃,哪来的伤天害理?魔道众人随手将我高家如数灭去,他们能得什么好处?这是不是伤天害理?” “大哥你怎么能这样想!” “阿生,别说了,你先过来。” “不,我要告诉官府……!”唐生红了眼眶大喊一声就往回狂奔,筋斗云来不及叫住,交货人身后五名西域人如旋风一般冲上,将唐生包围。 百里汐心道:“这玉面小飞龙天真单纯的可爱啊。” 西域人缓缓靠近,刀光在夜里冷气森森,唐生惊慌失措张望着,“云大哥!”他高声叫道。 筋斗云站在原地,闭上眼,“阿生,你不要怪大哥,你要怪就怪你不该跟来,大哥也想保护你。” 眼见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突然五枚暗器破空咻咻射来,噗噗直穿西域大汉太阳穴,五位大汉直直倒下,筋斗云大惊,瞪目吼道:“来者何人!” 那暗器穿透西域人头颅后滚落在地上,月光依稀照耀其轮廓,是一枚铁菩提。 远处黑暗中,一个佝偻细瘦的身影慢慢走出,一边走一边轻轻咳嗽,发出苍老的声音:“这年头小年轻,做事毛手毛脚。” 百里汐一惊,心道:“竟是巫茧夫人!” 又想:“她是玉飞阁请来的?” 筋斗云拔刀要砍,身子却不受驱使,定在半空中,嘴巴也张不开,只有一对眼珠子凶狠而惊愕地瞪着,瞪得要凸出来。不谈筋斗云,连身后马车旁接货的西域雇主也被定身,动弹不得。 巫茧夫人冷笑道:“老婆子的锁身蛊,你也想逃?” 她一步一步颤颤巍巍走过唐生,唐生吓得抖如筛糠,“蛊?你、你、你何时……” 巫茧夫人瞥他一眼道:“把那边几个捆起来,扛回去,箱子也扛回去,事儿办利索了。中途想跑,弄死你个小崽子。” 事后觉得,这热闹凑得真刺激。 百里汐回想一番落音公子笑如狐狸口如蛇蝎的模样,若是他请巫茧夫人暗中做事儿也没甚,毕竟玉飞阁本就是沉浸在黑暗中的地方,毕竟巫茧夫人行事低调,身为魔道又是将近八年前的事儿了。 百里汐心觉这事她积了阴德,救了一帮小姑娘,起码死后不用给阎罗王守封印,回拉城后已经是翌日上午,隔着门听见炎长椿一声更比一声高的叫喊:“放我出去——我有事在身——放我出去!” 百里汐推开门,正见炎长椿在福婆手里挣扎着。 炎长椿抬头一看百里汐,又看见她身边的寂流辉,脸色白了白,不折腾了,恭恭敬敬行礼:“晚辈见过寂宗主。” 寂流辉点点头,道:“你武功在身,不至于高云一行所抓,出了何事?” 寂宗主问话,炎长椿只得乖乖一说。 这需从三个月前炎石军的突发奇想说起。 炎暝山庄庄主炎石军冬末之中与一挚友下棋,谈笑风生,笑着笑着就说上了姻缘,侄女炎长椿年方二八,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该是择婿的时候。 炎长椿为上任庄主炎羽骅之女,炎氏血脉纯正,不少大户世家垂涎于身份血统,早已多多提及说亲之事,只不过炎石军平日尚未多加考虑,此次与挚友下棋相谈甚欢,一下子就跟挚友订下的日程,择个好日子让挚友带自家公子一见。 “那个呆头呆脑油头满面的样子,我看着就讨厌,我炎长椿怎么可以嫁给这样的人!”炎长椿气的不打一处来,百里汐安慰道:“炎庄主只说见一见,没说许给他。” “反正我就是不喜欢!” 结果炎长椿小公主越想越气,十六岁的小姑娘一气之下就跑了。传说那头挚友家的小公子也不喜欢,小公子喜欢温柔贤淑的,也以为自家父亲要他娶那个母老虎,一气之下也跑了。 百里汐惊道:“两个都跑了?” 这两孩子这方面真是出乎意料的一致。 炎长椿点点头:“所以我就来找他了,反正相互看不顺眼,想着回去一起跟大人们说说,哪知道找人的路上碰到一人,说这人是他小弟认识,带我过去。哪晓得招待我吃的东西下了药,一醒来就锁在箱子里了,那些混账坏蛋,毫无人性!” 百里汐道:“炎庄主不是有眼无珠的人,他想让你见一见的公子,自然身家是门当户对的,那你想嫁什么样的人?” 炎长椿小下巴一扬,“那得是天下第一英雄少年,样样头筹才行。”她说着用余光打量一眼寂流辉,又收回去,头一撇,“不找到唐生说清楚,我是不会回去的。” 百里汐:“……等等,你说谁?” “唐生,唐家二公子唐生,还给自己取一名讳,什么‘玉面小飞龙’,恶心死了。” 百里汐:“……” 第七十五章 第七十五章 天下玉兴赌坊共一百八十七号,垄断赌博一行。 虽然做的是赌坊俗流行当,规矩还是有的,高云一行在赌坊眼皮底下仗着地区赌坊势力强大,暗地里做贩卖人口的勾当,不知干了多久,干了多少,牵扯几人,被巫茧夫人和玉飞阁麾下人等抓回中原,玉飞阁定要亲自审查,难逃一死。 同时玉飞阁就近南疆分舵已派些人手来清查赌坊,就账本资料及下人口供,果然高云勾结赌坊副坊主,将撒登镇玉兴赌坊当做贸易人口奴隶的的中转枢纽。 赌坊照常开放,人头躜动,暗潮涌动。 高云这案子算告一段落,炎长椿生怕被炎石军责骂,一时半会不敢回家,寂流辉分别写两封书信送于炎暝山庄与唐家,不过五日便有回信,信中千恩万谢,表示即刻前往南疆迎接炎家小姐和唐家公子,择日定备厚礼前往寂月宗登门道谢。 百里汐曾看过寂流辉写的信,信中道此事乃百里氏女子所为,炎家小姐与唐家公子也乃百里氏女子所救,至于他只代笔写下此书,毕竟只有寂宗主的书信才能送达到家主手上。可两个世家都睁眼瞎没看到似的,对她只有结尾一句潦草敷衍的感谢,不满道:“结果送礼送到寂月宗去了。” 窗外天日晴朗,惠风和畅,寂流辉将回信收起,继续看书:“都是你的。” 百里汐眼睛闪闪发光:“这可是你说的。” 至于炎长椿,百里汐提出让她一块儿住在拉城的宅子里,反正宅子大,福婆力气大又能降她。炎长椿死活不愿意,只道:“我炎长椿绝不寄人篱下,不受人无端恩惠,也绝不想和你有半点关系。” 说罢她对寂流辉行礼告辞,离开的时候裙摆飞扬。 好在高云被抓她寻回一身珠宝配饰和长鞭,典当出银钱就住在撒登城的客栈里头。 如此又过了五六日。 炎长椿又不想见她,百里汐无聊得紧,每日要么是在拉城找小朋友们玩,哄骗他们听自个儿唱歌,要么是逛逛市集吃吃喝喝,要么是调戏寂流辉。 寂宗主每日清晨沐浴更衣,打坐静心,教她写半个时辰的字,然后看书,喝茶,喝茶,看书,她不晓得寂宗主为何随时手上都能变出一本书来,书上文字晦涩难懂。 要么寂月宗那边飞鹤传书,他过目一番回书,她就在旁边嘻嘻哈哈地跟小红玩,心觉这么远小红还能飞过来,简直是奇迹。 很久以前她还是小少女时,在学堂听学时还能偷偷看他勤恳练剑,寂二公子练剑修道可勤快,一练便是二三时辰。现在白夜不在,他腰间一把随地买的铁剑,莫说练剑,剑都不得□□。 若是以前,他还冷生厌冷漠地扫她一眼直接离开,要么掷几句叫她走的话。现在就跟块石雕似的,不管她做啥皆巍然不动,该干嘛干嘛,一点表情也没有。 如今百里汐自己窜到寂流辉身上窝着,心安理得坐在他怀里,手里拈着不知哪儿摘下的狗尾巴草去撩拨他的下巴,左挠挠,右挠挠,一边挠一边咯咯笑。 寂流辉低头看了看她,将她凑过来的脑袋摁回去,“别闹。” 百里汐眨巴水汪汪的大眼睛:“要亲亲。” 寂宗主不理人了,直接没收狗尾巴草。 如今调戏寂流辉,是一点儿都不好玩了。 百里汐心里憋屈又无奈,欲哭无泪,什么跟什么,一点特权福利也没有,难不成寂宗主所谓的喜欢,只有半柱香那么长?她一只手就能比划出半柱香呢,这也太少了。 百里汐生气起来,他坐在回廊边借烛火和月光看书,她就趴在地上打滚。 “时辰不早,去睡觉。” “不睡,我就睡这儿。” “地上凉。” “我不管,你不抱我,凉死我算了,”她嘴巴一撅,哭啼啼道:“我就知道你不喜欢我,你是瞎说的。” “我未瞎说。” “那你再说一遍。” “我……” 寂宗主脸拉下来。 百里汐脸一撇,八爪章鱼似的趴在地板上不动了。 寂流辉默了一默,将她腰部一捞,抱起来。 他抱得太轻松,跟抱小孩似的,百里汐愣了愣,心想他力气原来这么大。 她双手搭在他肩膀上,就这么被他抱上楼,进屋抱上床。 百里汐妖娆一笑,抬起细长白净的腿勾住他的腰,以前在离笑宫,小妖精她可是见多了,没吃过猪肉总看过猪跑吧。 寂流辉因她的动作一下子撑在床上,不动了。 “寂宗主,嗯哼~” 红裙女子媚眼如丝,手指含在红唇里,对他呼出几口热乎乎的香气来,小脚丫在他腰眼处打着圈儿轻蹭。 百里汐软绵绵掐着嗓子道:“寂宗主,人家好冷哦~”她一边娇滴滴地说,一边露出一点点粉红色的舌尖,舔舐着含在口中的手指。 “……” 寂流辉看她的眼神宛如在关爱一个智障。 百里汐挺挺胸脯,胸前两团□□地荡漾两下,他缓缓伸出手,抓住她的手,把手指从她口里拿出来,女人纤白的手指在月色下因为布满水渍而泛出莹莹光色,一滴微微粘稠的水液从她的指尖落下。 他将她满是水液的手指含入口中。 百里汐的脸瞬间爆红。 她的手指在他湿热的口里,指尖水渍被他舌尖一寸不落地舔舐干净了。 男人唇舌微微吮吸。 百里汐只觉浑身上下都不对劲儿,她红着脸微微喘气儿,肌肤泛出粉红。 寂流辉分毫不让盯着她,漆黑的眸里有什么在烧,他慢条斯理地舔完她的手指,松开口,低声道:“冷就多盖被子,嗯?” 百里汐赶紧收回手,脸红得埋进枕头里,“嗯。” 寂流辉将被子给她盖上铺好,被角掖好,离开了房间。 过上几日她终于想起瞅瞅唐生,作为高云小弟,也一并被抓进去,关在玉兴赌坊的地牢里头。 炎长椿听罢冷哼道:“活该被抓进去,谁叫他这么瞎,认贼作兄。” 话虽这么说,毕竟是唐家公子,百里汐早已跟赌坊里头的人混熟,给守门的塞些银两,说些好话,便放他们进去看了。 地牢灯火通明,弥漫着牢狱特有的铁锈味道。 唐生哪里还有白衣书生风度翩翩的模样,蓬头垢面缩在地牢墙角,抱成一团可怜兮兮。 炎长椿大步走到铁牢门前,猛地一踹铁门,那唐生害怕地大叫一声,猛地抬起脸。 “炎小姐……?”他不可置信睁大眼睛,跑到牢门前抓住牢杆,“你怎么在这儿?” 炎长椿趾高气昂俯视他,嘲讽道:“这得多谢你的大哥!你还真是认了个好大哥,看你爹怎么收拾你!” 唐生被戳中要害,又怏怏耸拉下脑袋。 “唷,玉面小飞龙。”百里汐在炎长椿身后探出头来,笑眯眯打招呼,那唐生又抬起脸,这才发觉炎长椿身后还站二人,仿佛回忆起鼻青脸肿的自己,唐生白着脸道:“你、你怎么也在这儿,这里是地狱么……诶?” 他的目光忽而钉住不动了。 百里汐顺着他目光看去,他原来在直勾勾瞪着寂流辉,这确是他头回见寂流辉。 唐生先是痴呆地瞧半晌,又噗通坐在地上,仿佛见到惊世骇俗之物。 炎长椿奇怪道:“唐生,你怎么了,有病吗?” 唐生呆呆道:“老天爷,这世上竟有如此出尘绝色之人,比本少爷还要美……” 他简直要花痴,全然不顾自己造型,扒拉到牢栏前,傻笑道:“这位兄台,请问你是神仙吗,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寂流辉道:“在下寂流辉,初次见唐公子。” 唐生摇摇头,目光盈盈,“不,我们见过,在梦里。” 寂流辉:“……” 见唐生陶醉的神情,炎长椿显露鄙夷,“本想现在把你救出来,你还是好好在这儿关着洗洗脑子罢!”说罢气呼呼甩手就走,唐生坐在地牢里依旧婉转自艾,嘴里喃喃念叨,“我这等绝世容颜都黯然失色,果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百里汐见小公子一副沧海桑田世态炎凉的神情,也是觉得多关一会儿为好。 晚上回拉城,发现今夜拉城格外热闹,街头人来人往,集市热热闹闹,城边摆满了夜宵摊子,姑娘换上鲜艳崭新的衣裙,脖颈脚踝间的璎珞银铃叮咚作响。 一问,原来后天即是上巳节,人们白日郊游作乐,曲水流觞,到了南疆不曾题词吟诗,但跳舞唱歌、花灯篝火少不了。生前因为白发她很久很久没有在节日的人群里走过,又或者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她性子本不喜欢遮掩,城镇索性便不去了。 市集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弥漫着欢声笑语,树梢间吊着耀眼亮丽的红花灯,一盏一盏,蜿蜒到远方,如同头顶的红色银河。光芒落在每一个人笑意灿烂的脸上,视线也模糊似的,如同虚幻,如同梦境。 上巳节,黄帝的生辰。 去年上巳节她在深山牢房里第一次睁开眼睛,身边是心机算尽的夫人丫鬟。 自她回到人世,已经整整一年。 上一世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百里?” 发现她停下脚步,青衣男人回过头,川流不息的涌动人群中微微疑惑看向她。 百里汐站在原地,目光怔忪,眼中有不安的光彩滑过。 她突然有点害怕,没有来由的恐惧,仿佛噩梦里的血泊白骨,仿佛那些死去的人睁着的眼,她害怕面前的是一场将她世界分崩离析的幻觉,就好像很多年前离笑宫里南柯的画皮,披着那个人的皮囊,露出虚假而铭心的笑。 第七十六章 第七十六章 “寂流辉……” 她没来由低喊一声,确认什么似的,她想堆出一个神采奕奕的笑容,可最后只扯扯嘴角,摇首道:“没事,我刚才在看摊子。” 寂流辉往她身旁摊子看去,正正是一家贩卖木器的,有木雕的小人儿、小猫小狗、花卉鸟儿,活灵活现,还有一些各色花朵的木雕发簪,卖木器的是个老爷爷,拿着蒲扇给自个儿扇风。 寂流辉又以询问目光看向百里汐,百里汐道:“只随便看看,这些玩意儿天挺可爱的,中原见得少,走罢。” 他走到摊前,“阿爷,麻烦把这些包起来。” 老爷爷瞪大了眼睛,“小伙子,说说啥子,你都要?” 寂流辉点点头,重复一遍,“劳烦阿爷包得稳实些。” 百里汐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提好沉甸甸一袋大包袱走回来,她哭笑不得道:“你这要干什么,钱还不如给我买吃的呢。” 男人眨了眨眼,想了想,又说:“你想吃什么?” 百里汐被梗住,“我就是说说,我饱了。”来拉城之前吃了两顿呢。 他点点头,拉住她的手往前走去。 百里汐有点愣,寂流辉拉着她在人群中走上几步,又忽而停下来,折过身靠近她。 他把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她的手凉凉的,男人肌肤间的温热从掌心传过来,“百里,”黑眸因灯火落下细碎的光,他看进她眼睛,认真地说,“我在这里。” 她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然后哗啦啦开满花。 上巳节那天拉城喧嚣非凡,猎人在在昨夜已经打好野味在厨房里大刀阔斧,大伯大娘已经将清洗得晶晶亮的果子端出来,少女们穿着夜里表演的舞服坐在一边小山坡上相互打扮戴花,头上的滴珠抹额闪闪发亮。 撒登镇一并如此,路上随处可见引吭高歌的喝酒汉子和成群结队逛街逗乐的女子。 来接唐生和炎长椿的人马抵达撒登正是晌午,二辆马车,十二名随从,衣着工整,腰间配刀,一名随从掀开车帘,走出一位身着锦衣的成年男子来,近不惑之年,步伐稳健,眉如横峰,眼如利剑。 两侧行人不由得退了退,走远了些。 百里汐一身艳丽红裙,手持红伞,立在大道正中央,招摇得狠。 她眼见这男子朝她步来,她感觉到一股威慑力,两百年前起修道之风盛行武林,历代皇帝多求长生不老,这年头不修道的高手很少,他是一个。 重生以来她有了一个兴趣,就是观察。 白首魔女八年前名动江湖,闻风丧胆,八年不长也不短,足够少年变成男人,老人变得更老,足够洗去些鲜血印记,也足够令仇恨刻入骨髓。 她喜欢观察每一个来见她的人,八年前那些有头脸名气的人看到她是如何反应,毕竟不是每一个魔头都有这个机会。 她对唐家并不是很熟,唐家十多年前在江湖里颇为活跃,以独门暗器与绝技闻名武林,唐家鼎盛时期的家门高手,一手可发六十四枚暗器,直击人体三十六处要害,令人叹为观止。后归于沉寂收敛,寥寥传言是唐家一任家主得罪了一位南疆蛊女,被其用性命布下狠戾咒语诅咒唐家后代子子孙孙,因此唐家一段时期内子嗣多有夭折,这与百里氏一族有异曲同工之处,她才记得这番流言。 至于这个人,她晓得是下一任唐家家主,八年前魔教血战,她见过这个人的脸。 男人走到她面前,看见她眼中流露一丝惊讶,原本锋毅的面容忽而弯出一个爽利和煦的笑容,他笑纹颇深,如刀刻进,“在下唐爵,家弟唐生年少无知,犯下大错,真是劳烦姑娘费心。” 百里汐盈盈一笑,将唐爵威武高壮的身子打量一番,“原来是唐生公子的兄长,小女姓百里,见过唐大人。” 联想唐生白衣小生的模样,这差别也忒大了。 唐爵又是微微一惊,笑道:“原来是百里氏女子,怪不得如此明艳貌美,我唐爵是个俗人不大会称赞的话语,还教姑娘看去笑话。” 不知这男人是藏得太好,还是不以为然,白首魔女重生一说中原沸沸扬扬,他没有对她散发一丝一毫的杀意或疑心。 “听闻唐大人是位侠义心肠行事端正的大丈夫,得您如此夸赞,我很是高兴呢。” 唐爵回头使个眼色,一名随从呈上一个檀木珠宝匣,“唐某晓得百里姑娘暂居寂月宗,择日唐某将携家弟登门道谢,今日多谢百里姑娘指路。” 百里汐笑道:“我可以打开吗?” 唐爵抬手,“请。” 她打开珠宝木匣,里面不是金银也不是珠宝,是暗器。 唐家独门“雪留踪”。 百里汐第一次见到真的“雪留踪”,她仰起脸看着唐爵,“唐大人的意思?” “家弟平日不出远门,这趟偷跑出来可是头回,没料到差点趟进泥潭铸下大错,若不是百里姑娘出手阻止相救,日后不知会给唐家带来如何名声。”唐爵叹口气,“我身下无子嗣,只有这一个年纪轻轻的弟弟,平日待他过多纵容,之前拜访炎暝山庄时,遇见庄里年纪大的下人,相聊几句,便打听出百里姑娘的心好。” 唐爵笑笑,“可真是奇怪,他们都说你平日不爱金银财宝,就喜欢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叫你小姐,好像认识你很久。” 百里汐的睫毛微微一颤,捏住木屑的手指慢慢收紧。 脑海里有他们布满皱纹的脸。 小时候她爱疯癫,春天灵鹊筑巢,她爬上树去瞅鸟窝子,山庄膳房阿爷阿婆阿婶们就在树下急的绕圈圈。 小姐,快下来啊,摔下来怎么得了。 小姐啊,老婆子我心脏不好,你要吓死我啊。 “我唐家没什么稀罕宝贝,不如就将‘雪留踪’赠给姑娘,也算是唐家特产,姑娘若有其他心愿之物,大可以开口。” 百里汐道:“‘雪留踪’贵重非凡,多谢唐大人对小女如此上心。” 唐爵道:“皆乃身外之物,不如家弟安危重要。说来,听闻寂月宗宗主大人近期于南疆西域游历修道,百里姑娘可晓得他去处?” 寂流辉并不喜好与人交道,一般除非百里汐强扭他来陪,这些会面他不常露脸,以前在寂月宗也是,除非大事及群英会,其他会客交涉由寂明曦出面。 百里汐道:“唐大人想见他,我带您过去。” 唐爵听百里汐言语间无意透出的熟络,道:“听闻寂宗主大人喜好僻静,唐某只不过一介粗人,就不过多叨扰,请带我向大人问好。” “好。” “我那不争气的家弟在哪儿?” 百里汐将唐爵等人带进玉兴赌坊地牢里,唐爵一见唐生衣衫褴褛,缩在墙角自个儿扯牢房里的干草玩儿,不由得皱眉,”阿生!” 唐生一抬头,呆一呆,哇地哭出来,“大哥,大哥!”他扑上去一仰头开始大哭。 “你看看你变成什么样子!” “大哥,我是被冤枉的啊!” “冤枉?在外都认了些什么狐朋狗友!还记不记得大哥说给你什么话!”唐爵蹙眉,呵斥道,“快起来——你头上怎么回事,可是撞伤了?你在哪里撞伤的?” 玉面小飞龙眼泪哗哗地掉。 唐爵又瞅他狼狈模样,“还不快出来!” 唐爵揪着唐生上楼找玉飞阁赔罪,下人手里拎着四箱赔礼,百里汐心想做派倒是大气的,待唐爵又把唐生从坊主和玉飞阁众人那儿揪回来,来到炎长椿所住的客栈旁。 小二上楼敲门喊话,不见回应,又哈着腰下楼回复。 “奇怪了大人,客人分明没有出过房间,可就是没人应。” 唐爵叹口气,转头对百里汐道:“椿儿估摸还在生我和炎庄主的气儿,我等俗流男子,不好上楼去叫她的,麻烦百里妹子帮我上去瞧瞧。” 百里汐晓得替唐爵跑腿儿定是会在回头的谢礼上加份儿的,屁颠屁颠跑上客栈二楼。 炎长椿住得最好一间房,房内有波斯的软塌和浓郁的熏香,百里汐门也不敲大大辣辣跨进屋内,就看见炎长椿坐在窗前,窗户紧闭。 嗞啦兹啦,她在磨剑。 炎暝山庄每一位女弟子都要求除身配武器外,另悄悄携带一把,亦或是腰间软剑,亦或是短湛匕首。炎长椿在磨一把锋利精细的短剑,不过两手来长,银光闪闪。 百里汐说:“接你的人来了。” “不用你说。” 百里汐看了看她,突然说:“你不想回去?” 磨剑的声音浅薄地回荡在屋内,炎长椿道:“是,我改变主意了。” 世界上许多事情没有答案。 她花了这么多天来思考一个问题,她还是个少女,这个问题对她而言生涩而残忍,但她还是会去想,因为她是最有资格做下决定的人。 炎长椿站起来,她紫色的裙衫显得她白净而锐利,手里捏着利剑,一步步走过来,她终于有机会单独面对这个红衣招摇的女人。 “我要跟着你。” 客栈外一棵老树,树下马儿踢着步子,晌午的日光尚是灼烈,十二名随从训练有素地立着,汗珠从他们额头滑下,却没有一点要擦的疲惫意思。 唐生躺在轿子内病怏怏地睡着,唐爵立在马车外,干燥的风卷起砂石,飘进眼里,他眯了眯眼。 待他重新睁开时,绿树下出现了一个人,谁也不知他怎么出现的,身上青色长袍随风微微浮动,落叶飘在他肩头。 唐爵打了一个手势,下人们点点头,继续在楼下静候。他走到树下,站在十步开外,方才面对百里汐的和煦笑意被一种冰冷的锋利所取代,鹰目紧紧扣住树下男子的面孔,好像要将这张脸抓得鲜血淋漓。 他笑起来。 “无佑说你回来了,我没想到你竟然主动来找我。” 寂流辉寡淡道:“你的目的是什么。” “我只不过是想来看看,你拿命去换的姑娘,究竟长得什么模样。”唐爵望一眼楼上,“确然很美,可你并不喜好美色罢,无相?” “这和你没有关系。” “可我对她很有兴趣呢。” 寂流辉瞳孔收缩一分,相隔十步,明明正午烈日,唐爵感受到彻骨杀意。 “门主与你订下血契,这位百里氏孤女,虽然赤血骨蝶委实太过诱人罕见,但依照契约我等不会碰她。”唐爵脸上浮现出一种与他庞大坚毅身躯毫不相符的奇怪神色,就好像在……抛媚眼。 “你放心,麒麟鬼母的金火丹让门主比较满意,一时半会还不会收走你剩下的代价。” 寂流辉道:“唐爵在何处。” “唐爵这个人还了他父亲欠给巫茧夫人的债,早早就没有了。”唐爵抚摸着自己的左脸,“巫茧夫人当年也是名动西域的美女,变成如今模样,还不是唐门家主的利欲熏心,你说名门正派就真的比我等魔道干净吗?” ——“并没有什么差别不是吗?至少魔道的账本,可是一分一厘算的清楚明白。” “至于唐爵这个身份,我很喜欢。”唐爵笑得诡异,“你已经杀了空蝉大师,我相信你也不希望唐家大公子横死南疆罢?” 第七十七章 第七十七章 得知炎长椿不回中原要自个儿游历一番,唐爵最后怮不过她,只道:“回去我会与炎庄主说一说,但椿儿妹子也得给炎庄主寄一封信,多报平安。” 炎长椿点头道:“我会跟舅舅说的,谢谢唐叔叔。” 唐爵对百里汐道:“椿儿尚是年轻,麻烦百里姑娘照顾一些。” 百里汐道:“唐大人千万告诉炎庄主,可是我照顾她的,我还想叫炎庄主继续欠我人情呢。” 唐爵哈哈一笑,“这个自会说的,炎庄主审时度势,心思周密,待自个儿人赏罚分明,定不会亏待百里姑娘。” 炎长椿剜百里汐一眼。 目送马车绝尘而去,百里汐带着炎长椿回拉城,炎长椿道:“你不问?” 百里汐道:“我还没有答应你。” 炎长椿道:“你不用答应我,炎暝山庄分舵布满天下,到处钱庄银号都有炎暝山庄挂下的名头,我只是跟着你,不会给你添一份麻烦,也不会多花你一两银子。” 她皱着眉头,“我只想看一看,二哥哥以前告诉我,任何事情不要旁听别人言语,要自己看一看。” 百里汐道:“你想看什么?” 炎长椿道:“你这个害死我父亲,杀死我兄长的女魔头,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虽然恨你,但你救过我,我也没有力量杀了你,所以我只能用自己的眼睛看一看你到底是什么。” 炎长椿小公主似乎比初见时长大些,如今说话的直白口气和性子,越发朝炎大少爷靠拢,那翻白眼的调调和鼻子里哼出的冷气简直如出一辙。 于是百里汐兴致勃勃道:“你不怕我这女魔头杀了你?” “我不信你,但我信寂宗主大人。” 百里汐刚感叹时运不济命运多舛,走过路口拐个弯就看见了寂流辉。 他站在来往节日笑闹的人群中,斐然出尘。 她一愣,“你怎么来了?” 寂流辉默默注视她须臾,道:“走罢。” 百里汐受宠若惊,“寂宗主,您可是专程来接我?” 炎长椿嫌弃地挪开目光。 回到拉城时,居民已经开始筹备篝火晚会。 异域小城的节庆令炎长椿不禁左顾右盼,拉成本地姑娘一个个身穿艳丽飘逸的舞裙,露出曼妙的腰肢和迷人的肌肤在人流间穿梭笑闹,见百里汐带回个标志漂亮的少女,不禁嘻嘻哈哈将拉她出来。 “妹妹也是来自中原?” “妹妹好生美丽,姐姐看得多喜欢呢!” “妹妹会不会跳舞呀,一起来跳舞吧~” “等等,等等,你们要干什么!”炎长椿惊慌失色,手忍不住伸向腰间放置长鞭的腰包,却发现摸了个空。 “什么……?!”她转脸一看,一个黑溜溜的小男孩手里拿着她的腰包,旁边为了一群小屁孩,正是平日被百里汐拉着唱歌的阿强他们。 炎长椿气得眼睛直了,“喂,你们!” 阿强好奇地打开腰包,小圆丫头害怕又兴奋,“哇”地大叫一声,见阿强把鞭子掏出来,“哇,太帅了!” 他兴奋转过头,“姐姐,你的武器太帅了!好厉害的样子!” 一群小萝卜头眼睛晶晶亮地齐齐望向她,炎长椿好像没有那么生气了,冷哼一声,“那是自然,也不瞧瞧本姑奶奶是谁……” 见小孩们把炎长椿捧得上天儿高,百里汐拉着寂流辉走开了。 “寂流辉,你说今晚会不会放烟花?” “各地上巳节并未流传烟火习俗。” 两人在集市走了一阵,拉城春日卖一种葡萄软糕,似江南小吃,爽口滑嫩,百里汐捧着两盒吃得正欢,一位舞女穿过人群径直朝她们走来,寂流辉看去,是城主的女儿,名唤阿香,面容娇美,善于舞乐。 阿香发现寂流辉后一呆,脸颊上浮出两片绯红,又撇过头去对百里汐嗔道:“小汐你怎么还在这儿呢,节目都要开始,你衣服还没换。” 百里汐连连点头,“我这就来。” 阿香望着寂流辉依依不舍地走了,消失在人群中,寂流辉迟疑说:“你……要上台?” 百里汐哧溜咽下一大口葡萄凉糕,“是呀,反正闲的没事做,这里的女孩儿可热情了。” 她揶揄说:“阿香看你好几眼,约莫是看上你了呢。” 见她又开来歪劲儿,寂流辉选择闭嘴。 她看看天色不早,将剩下一盒凉糕塞进寂流辉手里,“待会儿给小公主吃。”她擦擦手,“我要过去啦。” “好。” 百里汐还是没动,站在原地仰着小脸,眼睛闪闪发亮,她欢快地说:“你抱我一下我再走。” “……” 百里汐眼眸一翻嘴巴一撅,作势要走,“你抱不抱,你抱不抱,你不抱我就走了。” 她刚折身没走几步,被一股大力扯回来,发梢飘起,她一抬起头,男人俯首吻住她的唇。 她睁大眼睛,耳边的声音消失了,她清晰地看见他长长的睫毛,他火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脸上,熨得她肌肤一起灼烧起来。 他松开口时她开始傻笑,呵呵呵地傻笑,一边傻笑一边双手捂住脸颊降温,害羞得像个小女孩。 许久以后她依然记得那一天,南疆雨林的小城里她在台上和一群姑娘跳舞,那里没有正道魔道,没有炎暝山庄和离笑宫。 歌舞升平,鼓声琴瑟,呕哑嘲哳。 她盘起黑发,穿上水红的西域舞衣,抹胸短裙,三尺红菱,金灿灿的缀珠,银闪闪的宝石,挂满全身,随舞步叮咚,伴歌声而旋转。 她在跳一支婉转而快乐的曲子,如百花争艳,溪水唱歌,如冰泉炸裂,春风雀鸣,唤醒大地。 台下有叫好欢笑的男女老少,也有寂流辉,他在人群中,平静的神色显得他与四周热闹有些格格不入。 他的目光跨过人们的笑容和大地的喧嚣,穿过皎洁月色,定格在她起舞红蝶的身姿之上,一树盛世繁华在她眼角唇边流淌。 舞曲将终之时,她挽出光彩明媚的笑容,指尖点唇送出飞吻,柔软的手臂挥动,一串儿红蝶从她指缝间飞出,流泻点点星屑红光。 人们发出惊叹之声,不知是何等戏法。 红蝶款款飞跃到人们头顶上方,宛如一枝一枝开得正烈的火焰扶桑花,捉影捕风,山河迢迢,追叙时空。 炎长椿坐在舞台远处一棵树上,树下阿强小圆一群孩子向着漫天红蝶高高探出双手,发出欢呼的笑声。 她手里攥长鞭,也和所有人一起仰望这片天空,燕尾蝶蹁跹出温柔细碎的红光,纷扬的星火如无声漂泊的雪,簌簌降临大地。 她伸出手,雷动掌声中一粒红星落在她掌心,极快地融化了。 ——你见过魔女吗。 真真正正的,白发魔女。 结果跳完舞和姑娘们玩得太嗨,回宅子时三更半夜。 宅子外依旧是喧闹的,节日的气氛尚未消退,到处是酒樽向碰的唱歌谈笑,舞曲隐隐约约依旧奏着,三弦琴哔哔叭叭,西域的子民碰到丁点节日就卖力地庆祝玩闹,沉沉的夜中树林枝桠被染上灯火的晕黄。 吱呀。 百里汐迷迷糊糊睁开眼,寂流辉推开木扉。 她趴在寂流辉背上,含混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嗯。” 他回应的时候,脖颈和后背会有轻微地震动,她脸贴在上面,莫名安心。 寂流辉将她背上楼,福婆过来服侍她盥洗,百里汐不情不愿地从他背上下来,脑子睡得昏沉,瞅见他背上衣料一小块儿深色,是她口水流下的印记,伸手潦草揩了揩。 寂流辉对她此番行为表示沉默。 床榻柔软馨香,她蹭了蹭,打了一个滚,眼睛都懒得睁开,抱着枕头对空气胡乱伸出手,“要亲。” 男人的手握住她的小手,百里汐感觉到嘴唇一热,还有他的发丝拂过她的脸,虽然短促,她依旧笑开花,心满意足地翻个身睡去。 她梦见醉春楼一溜儿美男跳脱衣舞,一边妖娆地跳一边露出胸膛和肌肤,跳着跳着一排美男变成一个,还是寂流辉。 她就目瞪口呆地看寂流辉脱衣舞,他微笑的时候妖孽得绝代风华。 他妩媚一眨眼朝她看来,小心脏承受不住,猛地惊醒过来。 百里汐坐在床上呼哧呼哧喘气儿,低头一看,借窗外月光被单上两点新鲜红色,她一抹鼻下,湿湿热热,鼻血。 魔怔啊这是。 百里汐几分凌乱,决定下楼洗洗脸,一下床就听见叮叮当当细碎声,身上的舞裙原来未换下来,抹胸上的金片坠珠在夜里泛着亮丽光泽。 她赤脚走下楼,福婆似乎已经睡了,她走到后院时,浴室木屋传来水声。 咦。 她蹑手蹑脚跑过去趴在窗前偷看,阖上木板的缝隙间透出烛光,她看见偌大的浴桶内站着个男人,黑发如墨玉,肩背利落,身躯修长,发丝间露出苍白光滑的脊背,两片分明的肩胛骨。 水汽氤氲里她看见他微微侧过的脸,美人出浴图,百里汐要晕过去了,可晕过去太不划算,连忙倍儿精神,睁大眼睛鼓劲儿瞅。 她还没瞅两下,寂流辉坐进浴桶,转过身,,一双黑眸隔着雾气揪住她的目光。 百里汐嗓子一噎,缩起脑袋,她还什么都没干呢。 转念一想,她一没打砸二没抢烧,干嘛要躲,索性推开门大大方方进来了。 第七十八章 第七十八章 寂流辉见她身上依旧舞裙,两片单薄的水红布料盖住胸前和腰下,大片肌肤水亮亮露出来,眸子暗下,道:“还不快去换衣裳。” 他平淡语气中含一丝急促,百里汐眉毛一挑,“唷,寂宗主您又发号施令啦,我为何要听你的呀?” 她走到浴桶前,看着水珠性感地淌过他的脖颈和锁骨,只愿自己变成那颗水珠。 热水气儿朦胧,寂流辉道:“作甚?” 百里汐笑呵呵趴在桶沿,“你继续洗啊,我就看看。” 寂流辉:“……” 男人脸青下来。 百里汐晓得他要生气了,琢磨说点儿别的,轻言细语道:“你记不记得我今天上台前跟你说,阿香喜欢你。” “……” “后来跳完一起玩时,阿香问我介不介意,她是城主的女儿,会有很丰厚的嫁妆,但她愿意做小。” “……” “哈哈,你说这事儿怎能问我呢,寂宗主,”百里汐忍不住戳他的脸,打趣道,“明天阿香估计就会来问你,想让你纳妾呢?” 男人的脸青得更厉害。 这真要生气了。 百里汐连忙说:“我不说了,你不要板着一张脸嘛,笑一笑多好,你要是真纳妾我可会很生气很生气的,我会做出很恐怖的事情的哦,毕竟我不是好人嘛。” 寂流辉抬眼说,“譬如?” 百里汐双手搁在浴桶桶眼,下巴也垫上去,两眼望天,“譬如,我也可以去找个小的呀,等我回中原我也很有钱了,我就可以包养个英俊好看的小白脸……” 百里汐不说了,因为寂流辉抓住她的胳膊。 百里汐“哎”了一声想站起来,哪知脚下打滑一屁股要摔在地上,寂流辉见状将她一捞,本是将她扶住,哪知她怕摔朝浴桶抱去,直接栽进浴桶里,水花四溅。 百里汐扑腾几下从水里冒出头来,一抹脸上水嘻嘻笑道:“哎呀寂宗主没想到您这么猴急呀……” “你不可以喜欢别人。” 他这句话突如其来,百里汐一呆。 寂流辉握着她的肩膀,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挪开目光。 百里汐说:“那我偏要呢?” 他眸中闪烁一瞬,似被针深深刺中,垂下睫毛,水滴从发梢淌落。 他没有回答,只有薄唇轻轻抿起。 百里汐深吸一口气,抬手扳正他的脸,主动凑上去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小道士,你真是个呆子。” 她自己又开始傻笑,笑着笑着便觉不对劲。 寂流辉的神情有点奇怪,她也说不上哪点儿奇怪,黑眸深谙,仿佛在遏制什么一般。 百里汐傻愣愣朝下一看,这个浴桶,对两个人来说太小了。 男人的热度源源不断传来,她登时脸红,有点儿手足无措地想从浴桶地翻出去,脚尖好不容易触摸到浴桶底端,地方太小又是滑开,整个地坐在寂流辉身上,腿挨着腿,腰挨着腰。 百里汐脸红得更厉害,脑内疯魔地思考该如何爬出去,寂流辉嘶地抽口气,“百里,”他压着声音道,“你不要动。” 百里汐这才反应过来那是甚,红彤彤的脸颊宛如一个香甜的苹果,乖乖不动了。 寂流辉双手在水里摸索到她的腰,将她从水里举起来,叹息道:“慢慢跨出去,莫摔了,以后莫再胡来。” 百里汐心砰砰地跳,来不及和她顶嘴,她伸出脚去,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浴桶太高,她脚碰不着地。 浴室烛光渲染着水汽,两人的呼吸和水声都如此清晰,百里汐红着脸道:“寂、寂流辉,你把我举高一点……” 寂流辉照做,又过了会儿,百里汐突然收回脚,挣扎着要转过身,寂流辉见她脸色惨白,嘴巴张开说不出话来,拉回怀里。 百里汐颤了几下,眼泪竟然掉下来,双手抱着屈起的一条腿。 “抽、抽筋……”她疼得呲牙裂嘴,半晌才颤颤挤出几个字。 寂流辉手在水里盖住她抽筋的脚,他的手大,一手将她的脚掌完全握住,另一手摁住一处穴道,慢慢地揉。抽筋地阵痛极快地过去,百里汐见他神色紧张,心里高兴的狠,想让他多揉几下,便继续摆出疼痛的模样。 哪知他揉了一阵察觉她在偷笑,撤开手,冷冷道:“出去。” 百里汐耍赖,浴桶温暖,“我出不去。” “……” 百里汐瞥着他结实光洁的胸膛,泡在热水里,他白皙的肌理透出一点桃花红。 男人的目光越发深谙,有什么在黑暗中滚烫燃烧,她犟嘴:“你亲我一下我再出去。” 寂流辉伸出手,手指拂过她的脸颊,拂过她娇嫩柔软的唇,低头吻上。 可他并未抽身抬头,额头贴在她额头上,鼻息相哄地等了等,又吻了一口。 他闭着眼,而她睁着眼,睫毛在颤。 百里汐脑子空白一片,下意识要推他了,“等等,说好只亲一下……” 他捧着她的脸,一口一口在她唇舌间长长短短地吻着,她的魂魄要被这一口一口吃掉一样,所有心神被他的嘴唇和舌尖的味道攫住。她听见唇瓣厮磨的水声,整个人在水里都要煮沸烧开,咕噜咕噜冒烟。 “百里。”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低沉沙哑,性感的一塌糊涂,“百里……” …… 她要疯了。 寂流辉完全没有听她,这与生前那一次完全不一样。 她没有料到寂流辉是这样的。 他就这般掂着她站起身离开浴桶,扯来架子上的外袍披在肩头,将她身子裹住。每一次走动对她都是煎熬。 寂流辉离开了浴室,夜深人静,他往楼上走去。 刚踏上一级台阶,百里汐忍不住叫出声。 第七十九章 第七十九章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百里汐醒来时全身骨头散架,她趴在床上一根指头都不想动。 帘帐拉着露出一点,太阳斜斜照亮房间一角,下午了,城中人声隐隐传过来,她眼珠子一转就看见寂流辉披着青袍坐在床边看书,那一小抹阳光正正照耀在书页间。 她望着他清冷的脸颊,昨晚的寂流辉不是寂流辉,是被妖魔鬼怪附身的寂流辉,变成大魔王的寂流辉。 哼,衣冠禽兽。 她咕哝一声翻个身,寂流辉看了看她,倒了杯茶坐在床前。 “我不喝,”她生气地说,脸埋在被褥里,“你走开,你不要出现在我房间里。” 寂流辉将茶杯放在一边,百里汐将被子揪得紧紧的,他摸摸她的长发,离开了屋子。 百里汐更生气了,昨夜欺负成那样子,都不晓得哄人。 她是谁,她一定要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不一会儿寂流辉又进屋了,百里汐听见窸窸窣窣的脱衣声,撇过脸余光瞅瞅,他身上留一件白色寝衣上了床。 不会是寂宗主,爬床的姿势都这么撩人。 床边一沉,原本这床榻百里汐一个人睡的舒坦,现在寂流辉长手长脚的高个子爬上来,显得拥挤了些。 百里汐去推他:“你干嘛?” 寂流辉躺好,将被褥拉了拉,盖在两人身上,一本正经道:“午睡。” 午睡? 从年少时候起一板一眼的寂二公子何时午睡过? “你不要睡这里。”百里汐感觉到被褥下他的手已经环住她的腰,寂流辉将她抱实了,低头鼻尖在她脸上和脖子间蹭了蹭,吻了一下。 她眨个眼,他又吻了一下,唇落在她眉头,如清风羽毛、花开蝶拂。 百里汐脸贴在他胸口,仿佛看到幻觉,温柔的梦境降临。 这睡了一时辰。 结果梦里全是昨晚嗯嗯啊啊的细节,事无巨细,无比清晰,连寂流辉律动时低喘的叹息、滑落的汗滴、收缩起伏的光滑腹肌都一清二楚。 睡醒过来脸红脖子粗,扑哧扑哧呼吸,心跳声好像方圆百里都能听见。 百里汐悄悄抬头瞥眼寂流辉,寂流辉眼眸原本静静阖着,似乎浅眠安稳,此时竟恰好徐徐睁开来。 百里汐赶紧闭眼装睡,可寂流辉放在她腰间的手动起来。 百里汐头皮都麻了。 平日她最大的爱好之一就是调戏寂流辉,她怎么可以在这样事情上栽跟头,昨晚吃的瘪今天定要讨回来,她摁住寂流辉的手笑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寂宗主该不会是想强迫小女子那苟///且之事罢?” 寂流辉说:“你不愿?” 百里汐仰起脸:“我不愿,嗯哼。” 寂流辉说:“为何不愿?” 百里汐说:“女孩子家不愿,你还问个子丑所以?” 寂流辉看了看她笑嘻嘻的脸,“可你昨晚很舒服。” 百里汐被梗住,硬着脖子答:“胡说!” 寂流辉说:“你亲口说的。” 百里汐差点儿一口气背过去,“我绝没说!” 看她耳朵不由自主红起来,想起昨晚她一直在他耳边又哭又叫,屁股也摇得很欢,寂流辉淡淡笑起来,“好。” 他收回手将她重新抱好,两人在床上蜷着,直到肚子咕噜噜的叫声打破平静。 百里汐睡了一整天,这会儿总算饿了,这个点儿福婆快备好晚膳。寂流辉穿好衣裳先给她倒茶,等她喝完一起下楼。 百里汐坐在床边,腿软得走不动,她嘴巴撅起来,双手一抻,寂流辉将她抱下楼,抱到餐桌前坐好。福婆一会儿做好菜端上来,用手语告诉百里汐,炎长椿白日来过一趟,听说她还在睡就走了。 寂流辉给她夹菜,道:“炎小姐住在城主屋里。” “阿香那里?”百里汐心里晓得炎长椿死也不愿意跟她同住一屋檐,“那我明日得去跟阿香打个招呼。” 寂流辉说:“我已跟城主大人说过,不必担心。” 百里汐揶揄道:“阿香有没有挽留你多坐会儿啊?有没有说点儿别的呀?” 寂流辉默默开始吃饭。 寂月宗的教出来的弟子进餐时悄无声息极为安静,百里汐只好闷头吃,一边咀嚼米饭一边塞下寂流辉夹过来的肉,肉在百里汐碗里堆成一座小山。 百里汐惊诧了,平时寂流辉都教她吃青菜的,一扫饭桌,糍粑猪肉,油果焖饭,宜良板鸭,呈贡宝珠梨,天麻炖鸡,以往福婆都不做这些个荤菜,未免太过……滋补。 “你跟福婆说什么了,老给我夹肉?“ 寂流辉慢条斯理咀嚼完口里的菜,道:“你身上瘦。” 福婆笑眯眯立在一边,笑得百里汐毛骨悚然,这眼神,十分诡异。 不光是寂流辉说了甚,昨晚福婆一定是听见什么了。 收了碗筷福婆退下去了后院,百里汐想站起来走走,结果一屁股又坐下去。 寂流辉看了眼她脸色。 “疼?” 他声音低低的。 百里汐犹豫一下,决定大大方方点头。 他把她抱回屋,上到楼梯拐角百里汐看看那面墙,连忙闭上眼,寂流辉将她放在床上,重新下楼,回来手上多了个药瓶。 他坐在床边,撩开她衣裙,百里汐一缩,叫道:“我自己来!” 寂流辉道:“外用药。” 百里汐说:“反正我自己来,你把药给我。” 寂流辉说:“别闹,你擦不好。” 百里汐本身就没力气,她红着脸小声说:“你不许,你不许进来。” 寂流辉失笑望着她,这把他当什么了,“好。” 果然红肿一片。 百里汐脸上烧得慌,别说是女子,就算调换角色,被个小姑娘这样直勾勾地盯着那里也是会害臊的。 寂流辉指尖抹药膏,轻轻涂上去,刚一触碰,女人身子一颤。 她赶紧捂住嘴巴。 寂流辉停了一下,继续细致轻柔地涂抹着。 粘液越来越多,比药膏还多了。 百里汐希望他没发现。 …… 他做完事抬眼,对上她愤怒的目光,嘴角不由自主地悄悄一翘。 第八十章 第八十章 马蹄哒哒。 两辆马车漆亮,插着迎风招展的红旗,在黎明前的夜色里前进着,红旗上写着一个大大的“唐”字。 他们正赶回唐家,好在唐家里关外不远,若时辰刚好,上午就能进关了。翻过一座山路后,前后渺无人烟,正来到一片荒荒草原之上。 唐生好歹也是一白面小书生,连日的马车颠簸使他四仰八叉躺在车厢里摸着肚皮咕噜噜打鼾。 另一辆车内唐爵打坐于车内,突然只听马声嘶嘶,马车一个颠簸,极快地停下来。 唐爵睁开眼,马夫撩开帘子道:“唐大人,前面有人!” 人? 这荒原怎会有人。 马车车夫虽唐家多年,眼里极好的,唐爵朝车外一看,借着马车手里的灯盏,沉沉的漆黑夜色里,果然在远处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天苍苍,野茫茫。 唐爵使了一个眼色,身背大刀的随从便点头,提灯朝人影走去。 快要走到时,灯灭了。 今夜一点月色星光也没有,天空如一潭浓浓的墨水,另一随从远远喊那人名字,却不见回应,于是也上前去,走进黑暗中。 众人等了片刻,两人都不曾回来,那人影却依旧端端立在远处,如同鬼魅,有什么银色的东西在微微闪烁。 奇怪的氛围在下人之间弥漫开,唐爵道:“你们莫动。”说罢便下车。 他刚踏上土地,那黑影却动了,消失了。 一条极细的银线在在视野里斜斜切来,血溅银光,人头纷纷落地。 剩下带刀随从顷刻抽刀,又是一道银光,刀片碎落,马夫一半身子断车在下。 眨眼之间只剩唐爵还站在车外,他在后面,这阴戾凶狠的剑气刚好到他鼻尖就散了,仿佛专门将他留下似的。 血腥的味道在夜色中散不开,唐爵识得这剑光,也识得这股戾气,唐家十二位下属身手并不算普通,由上任唐家家主亲手提□□,随在唐爵身边多年,刀也是好刀,削铁如泥。 唐爵却无一丝悲苦之情,刚毅的脸上露出欣喜而疯狂的神色,仿佛寻见多年无踪的绝世宝物,他大笑三声,手搭在剑柄上:“你来了。” 他眯眼笑着说话,嗓音不弱平时稳重有力,而是飘着的,“我很吃惊,我以为你已经不会杀人了,无相。” 滚落在地的灯盏照出一片青色衣摆,男子徐徐从黑暗里走出来,手里提着一把平凡无奇的精钢铁剑,普通的像是从地摊上随处买来的。 唐爵盯着他脸上的银白面具,流露出羡慕而嫉妒的目光,那样的目光,又好像是——爱意。 “门主说过一句话:相由心生,无相无心,修罗也。” 他一边说,一边撸起袖子,露出结扎在臂膀上的密麻机关,他握住了剑,那机关层层相扣,一直扣到剑柄。 唐家绝杀。 “你现在有心了吗?” 唐爵一剑刺出的同时,周身噼噼啪啪爆射出火雷一般的杀意,六十四枚锋利暗器精准地射向他身上三十六处要害,不留一丝死角,天衣无缝。 唐爵有一把好剑,三十二斤,即便是罗生无相,也无法躲开鬼哭剑诀的同时,封住六十四枚暗器,唐爵要的就是一剑穿心。 剑光如飞虹掣电。 唐爵的咽喉凉凉的,那把平凡劣质的铁剑正刺入他喉口一寸四分。 暗器皆入尘埃里。 他脸色苍白,瞪直了眼睛,无相如何接下这一招,如何将剑送入他喉咙,他根本没有看清,可他喃喃笑起来,“你永远逃不掉,你永远是罗生门的一条狗……”血从他嘴巴里冒出来。 银色面具反映不出无相任何喜怒,他收了剑,提起唐爵的衣领,朝一辆马车扔去。 不知是他的力道还是唐爵身高体重,将马车砸得凹陷进去,鼾声戛然而止。 唐生迷迷糊糊抓着头发坐起来,“咦,怎么搞的……”他看清压在身上的人后,立刻惊恐地睁大眼睛,“大哥,大哥!” 冰冷的剑刃搁在小少年细嫩的脖子上,唐生抬起头看见一张银白色的面具,沾染鲜血,如同散去面孔的幽魂。 他面色惨白,颤着唇正要流出眼泪,无相忽然开口:“无左。” 声音冰冷如另一把剑。 “什、什么……”唇红齿白的小少年抖如筛糠。 无相不再多言,提剑朝他脖颈劈去。 噌! 铁剑至脖颈前被一只手挡住,这双养尊处优的手此时指甲长长,呈现乌黑的青色,微微弯曲如乌鸦的利爪。 唐生握着铁剑,眨眨水亮的眼睛,骨碌转着说:“你怎么知道是我?” 柔媚的少年腔调如同一个嬉笑的女子。 无相道:“你一直喜欢傀儡。” 唐生另一只手抚摸着唐爵死去的面庞,尖尖的指甲在唐爵脸上画出一条细小的口子,极快地溃烂腐坏,“是啊,我喜欢什么,你最清楚了,你把我的傀儡弄坏了,要怎么赔我?” 她喜欢傀儡。 因为傀儡,她不用迈出自己的脚步,她不用暴露在阳光下,她不用承受别人的眼光。 因为她没有脚。 但她喜欢杀人,她只需要坐在自己的屋里,坐在柔软的塌子上,榻子旁摆好新鲜的水果和诱人的熏香,她就可以杀人,操纵千里之外的傀儡杀人。 唐生顺手就将唐爵的脸抓得稀巴烂,扔在一边,血淋淋的手越过冷剑,触碰男人冰凉的银色面具,他捧住无相的脸,尖长的指甲勾画着面具,仿佛在描摹爱人的容颜。 “果然抽走你的清心净气的灵力后,戾气就散开了啊……你杀人的味道,我一直最喜欢。你还记不记得以前,说过我残废的人,无论是谁都被你杀掉了,那时候我多开心啊。” 唐生原本柔和的眼中精光爆射,抚摸无相的十指迸发黑色毒气—— 马车轰然炸开。 白面小少年跌落一边,他的左手手指一根一根断掉滚落在地上,沾满灰尘,他惊慌地睁大了眼睛:“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黎明前的漆黑如潮水正缓缓褪去,干燥的冷风吹过荒原大地,吹过尸体血泊,无相一身青衣提剑立在他身前,衣袂微动。 “嗯。” 虽能她同时操纵百来活人,但她很中意这位少年,因为他愚蠢又渺小,幼稚而善良,他看见路边乞讨的人会给很多钱,他看见有人欺负瘸腿的小孩会上去骂开。 她躲在少年身体里操纵别人,不会有任何人怀疑。 无相看出来了,他封住她内息十八处穴道,封住了元神。 能做到此事世间不出三人,门主是其一,他也是。 无左以为一日她会死在门主手上,没有想过是他。唐生的手不停滴流血,他尖叫道:“你要杀了我?” 杀了唐生,她就得死。 “唐生”放声大笑起来,完好的右手扯住他的衣摆:“魔道不问缘由,可你如今算入了名门正派,我要问一问,你为什么要杀我?” 无相蹲下来:“因为你在撒登,看到了我和她。” 唐生道:“杀人灭口?哼,我早把你和那小魔女的踪迹禀报给门主了!” “你不会。”无相淡淡道,“你玩够了,才会告诉门主。” 而她还没有开始玩,等她回了唐家,她会从那个小魔女下手,无相看那女人的眼神让无左嫉妒得发狂。 唐生笑得像一条毒蛇,“你杀了我,门主不会放过你。” 无左用最后的力气颤颤巍巍朝无相伸出手,无相没有躲,她轻轻摘下他的面具。 天边泛起鱼肚白,那一点点光芒让她看清男人的脸,多么美丽的一张脸啊,可惜不属于她。 无相静静注视无左渐渐涣散的瞳孔,唇角拉开一丝笑容,“你错了。” 铁剑穿透了少年的身体。 无左在疼,唐生的疼痛全然焚烧她的神经。 无相在她耳边说:“我是他最好的一条狗,你和我,你觉他选谁?” 无左惨白着脸,细细的汗滴落,她想笑得更大声些。 “好,好,可你再也回不去了。” 百里汐打着红伞找到炎长椿的时候,她坐在树下,费力地敲敲打打。 阿强小圆他们一帮小屁孩将她团团围住,一个个好奇地伸直脖子,睁着期待的眼睛巴巴望着。 百里汐也眼巴巴凑过去,看见炎长椿身边散落一地木块,她将木板拼凑叠在一起,不知哪儿借来一把锤子,钉着钉子,她第一次做这样的活儿,笨拙而生疏,秀气的细眉皱的紧紧的。 小圆发现红衣女子笑盈盈溜达过来,甜甜笑着喊:“神女姐姐!” 阿强哼一声:“不是神女姐姐,是唱歌会死人的神女姐姐。” 百里汐道:“你们在干什么呀?” 小圆对她张开手,原来手中躺着一只瑟瑟发抖的雏鸟,雏鸟毛还没长齐,隐约看见粉红色的肉,眼睛才刚睁开不久,蜷缩在小姑娘温暖的手心可怜兮兮。 “我们从灌木丛找到它的,没有见过这种雏鸟,大概是天上掉下来的呢。” 小孩子们大概觉得可爱的好看的没见过的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所以我们决定一起养它,把它养得大大的,胖胖的!” “炎姐姐也觉得小鸟好可爱答应我们给小鸟做房子!” 炎长椿此刻骂过来:“谁觉得它可爱了!谁答应你做了!我不做你们这些小屁孩要吵死我!一大早就叫我睡不安神!你们有闲心讲话,不如过来帮忙!” 少女骂得凶巴巴,小崽子们一点也不害怕,又凑过去朝她那儿挤,“屋顶要黄色的!” 炎长椿又凶:“必须是红色,你们都闭嘴,都听我的!” 砰砰砰没钉几下,炎长椿惊呼一声,“啊!” 原来是锤子砸到手,白嫩的手指登时红肿,她痛得脸都皱成一团,不住地吹气儿。 小崽子们被吓到,“炎姐姐痛不痛啊?” 炎长椿狠狠翻个白眼:“当然痛,你砸一下试试?” “阿妈说,痛就要吹吹,就要看大夫,姐姐你不要做啦,我带你去找妈妈!” “看什么大夫,我可是炎家大小姐,这点小伤看什么大夫!”炎长椿气冲冲地道,“把板子举好!” 砰砰砰钉钉子声又响起来。 春日的风吹过,仿佛听见花开的声音。 百里汐晃晃悠悠从市集回来已经入夜了,半路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远处的灯火变得雾蒙蒙,不一会儿地上积起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水滩,雨滴落下溅起小小的水花。 四下无人,她转溜着手中的红伞,索性一深一浅地开始踩水潭,湿得满脚泥泞也不怕。 忽地她一蹦跳,泥点飞溅,见到不远处一人的衣摆上。 她抬起红伞,看见雨幕中寂流辉的脸,水珠从他面庞滑落。 “呀,这位公子,真是对不起,人家不小心弄脏了您的衣裳。”百里汐笑眯眯迎上去,将红伞举在他头顶,“不如来人家宅子里坐坐,小女子将衣袍洗净,再给您换件新衣裳?” 寂流辉低头看她,苍白的眉眼间神色莫辩。 “你昨晚就不见了,一整天都没人影,是去哪里……” 百里汐剩下的语句咽在喉咙里,因为她闻见了血腥味,即便再大的雨水也洗刷不掉的血腥味。 于是她将手中的袋子提给他看,“我买了野猪肉,阿强的大哥今早打回来的,正可以做猪肉烧饼呢,待会儿我让福婆做一锅,我们一起吃罢。” 寂流辉将她拉进怀里,闭上眼。 他抱得很紧,手臂死死揽住她的腰,雨水里她听见了他沉重的呼吸。 第八十一章 第八十一章 这是一座迷雾之城。 其实从城内向外望去,景致是极好的,青山绿水,蓝天白云,春天会开满蔷薇花。 连日来,下人们都在忙活,张灯结红。 女人坐在窗前,把玩着手中盛放得正好的一朵蔷薇花。 “夫人,阁主回来了,正唤您过去。” 她点点头离开屋子,路边的下人会放下手中的活,十分恭敬地行礼。这里就像一座庞大的宫殿,她款款步朱红回廊时,迎面走来一男人。 这男人身穿竹青刺绣的袍子,肤色是病态的白,身后随一位白衣男童。 “参见公子。” 侍女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他见到她侧到一边,让开路,微微笑地颔首,“夫人。” 她看着他恰如其分的笑意,袖里的手指一根根握紧,她深吸几口气,大步离开。 她的夫君在厅堂。 “你找我有事?” 她有点不耐烦。 夫君一伸手,不由分说将她拽进椅子里,她磕到后背有点疼,“你干什么!”紧接着男人俯下身,两手撑在扶手两侧,阴影将她完全覆盖。 他只要再一低头,就能吻上妻子的唇。 “没事就不能找你?”他的鼻息在她睫毛间逡巡,“不要忘记你是谁的东西。” 他是一个很英俊的男人,嗓音充满磁性,手指轻柔而技巧性地抚摸她的脸颊,然后慢慢向下,拂过她身上名贵的衣料,手掌盖住她的胸脯,轻轻捏住。 他的手指具有魔性,任何女人都会软在他身下。 女人却微微皱起眉头,似乎在忍耐,“你也不要忘记,我们还没有洞房,我还不是你的东西。” 男人一笑,“你只有现在能嘴硬了。” 他抽身出来,离开的时候发现地上有一朵蔷薇花,是方才从她袖中滑出来的。他将蔷薇花捡起来,转身插到她发间,左右看了一看,脸上笑意是满意的。 她摸摸发髻间的花,嗤笑道:“在你眼里,我和你随手捡起的一朵花并无区别,不是吗?” * 拉城。 “喜帖?” 百里汐手里抱着一篮刚洗好的红果子,鲜红欲滴,阳光下水亮亮的,她的袖子挽起来,露出白净的胳膊。此时她下巴蹭在寂流辉的肩膀旁,睁大眼睛瞅着寂流辉手里的信纸。 寂明曦寄来的信里,还含一张喜帖,纸面是胭脂色的红,浮雕牡丹烫花,撒上淡淡的金砾,纸面的墨迹是稀有的墨兰金,原料是从昆仑山雪山间采摘的一种墨兰叶提取的汁液,墨迹不褪可保持千年。 光这张喜帖的造价,约莫就有五两银子,一户普通百姓一年多的花销。 小红在地上跨着细长的腿踱步,旁边就是养鸡院子,母鸡们叽叽咕咕,少许饲料米粒洒在土壤间,小红便好奇地低下头,用长长的喙去啄,旁边一群母鸡看到一白色大鸟靠近,嘎嘎嘎地叫起来,一地鸡毛,将拉城孩子帮吸引过来。 百里汐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寂流辉参加他人的婚礼,这究竟是谁结婚,阔气如此,还能给寂月宗宗主发喜帖? 她顺着往下望,最后看到了落款名字。 “……江衡?”百里汐说,“这是谁?” 寂流辉答:“玉飞阁阁主。” “……” 平地一声惊雷。 从不露面,百里汐都忘记玉飞阁除了落音公子,还有个阁主老大。 现在这神秘兮兮的阁主老大要成亲了,宴请各大世家门派前去阁主私宅参加婚礼,阁主老大关系多、面子大,届时场面一定很盛大。 “哼,连玉飞阁阁主江衡的名字都没听说过,”炎长椿冷哼一声,“你不是白首魔女吗,这都不知道。” 百里汐问寂流辉:“你见过江衡吗?” 寂流辉:“见过。” 百里汐道:“几次?” 寂流辉:“一次。” 百里汐道:“在哪。” 寂流辉沉默了一下:“八年前,天谶台。” 百里汐心下了然,笑嘻嘻地回头对炎长椿道:“我大概见过这人,他和其他人一起围观我死掉呢。” 阿强小圆在附近玩,他们看着小红仙鹤稀奇,追着跑起来,一边跑一边嘻嘻哈哈,小红叫得委屈,围着寂流辉打圈圈,孩子们也围着他们打圈圈。炎长椿嫌闹人,忍不住吼起来:“这是寂月宗的仙鹤!你们这都敢碰,还有没有脑子!” 小圆说:“寂月宗是什么?” 阿强说:“仙鹤是什么,这大鸟的名字吗?” 百里汐说:“它叫小红。” 送信的小红应景地叫一声,啪嗒啪嗒钻到寂流辉和百里汐空挡之间。 炎长椿道:“你不要插嘴!” 这类以寂宗主的僻静的心性,大不会参加的,可百里汐想去瞅瞅,一个劲儿说好话,寂流辉便收下请柬,回书给寂明曦教小红飞回去了。 百里汐心底十分好奇,毕竟玉飞阁中人不仅各个美艳,还以音律和暗杀见长;不仅为四大家之一沾点儿仙气,还接地气暗中与皇城脉络交深;天底下更是到处都是它家的醉春楼和玉兴赌坊,连天下第一酒庄都是它家的,可谓是面面俱到,非常之有权有势。 比起仙气气渺渺的寂月宗,除魔天下的炎暝山庄,藏千百侠客高手的正武盟,玉飞阁简直是闷声挣大钱搞关系的模范。 再则阁主从不出现,传言寥寥,是男是女都不晓得,给玉飞阁添上一层神秘旖旎的面纱。 这个热闹,百里汐是必须要凑的,道:“那我们即刻启程罢。” 事不宜迟,两人简单准备了行李,向福婆了告别,离开前遵循南柯所言,在门口门扉上的灯盏上敲了三下。 那灯盏内突然亮起一小撮火焰,火焰中有两只圆圆眼睛,竟是一只小火妖,小火妖对百里汐竟然有模有样地在灯罩内鞠了一躬,紧接着百里汐听见门扉上锁的声音,灯也灭了。 注入灵力的十方万里砂原本只可送一人瞬移到寂月宗,再加人就得重新添加灵力,百里汐看看毫无灵息的寂流辉,看看灵力渣渣的自己,又看看向她凶巴巴瞪眼的炎长椿。 炎长椿虽然遗传炎氏血脉,灵力不容小觑,可她这个年纪对灵力的运用约莫只学到皮毛,百里汐只好教炎长椿将灵力导出来,否则三人只能走回中原了,那时候莫说金顶大会开完了,花都要谢了。 炎长椿显然十分不情愿:“寂宗主在此,为何要你来教?” 百里汐哭笑不得说:“炎氏心法和寂氏心法源头不一,你瞎练会走岔气的。”她双手握住炎长椿的两只手,“跟我念……” 红衣女人的手又软又白,炎长椿有点不习惯。 自从她记事起,炎家的女眷很少很少,炎石军没有娶亲,除了师姐炎锦、厨房的一个做饭太婆和她的孙女,其他的全是男丁。 她生活在刀剑和长鞭下,炎锦师姐对她的训练十分严格,她从来没有被其他女人这样抓住过手。 她没有父母,炎家十多年前的血灾成为江湖间白首魔女的传说。她没有力量,家族被旁姓亲戚改名继承,其他家族的同辈对她颇有微词,私下里的说话也不大好听,更不提长辈们对她的言谈,他们同情而讥诮的眼神令她暴躁而气愤。 炎长椿想收回手,百里汐却握得很紧,她只好跟着她的口诀念。 她感觉到四肢百骸有温柔的水蔓延。 半柱香后她惊喜地睁开眼,怀中的十方万里砂锦囊发出微微光芒,惊讶地合不拢嘴。百里汐嘿嘿笑着说:“这是你四年后才会学到的炎氏心法,我用自己的灵流给你把路悄悄开了,不要告诉你叔叔哦。” 女人食指竖在唇边,她看到一朵花在开放。 十方万里砂掀起的烟幕过后,百里汐眯了眯眼,眼前景致确然是中原,青山绿水,不远处是城门。 可这里并不是暮云山脚下,而是怀州。 “果然灵力还是不够吗,只能送到这里了。”百里汐惋惜地叹口气。 “喂,喂,你这是什么眼神,我已经很努力了!”炎长椿跺跺脚。 “这与炎小姐无关。”寂流辉目光眺望远方山间,“百里,你看。” 百里汐转过头,看见紫气从怀州郊外山群间蒸腾而出,因为隔得太远,只见淡淡的黑。 即便添加了炎长椿的灵力,三个人用十方万里砂瞬移也无法翻过这座山群前往寂月宗的。 百里汐赶过去的时候发现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道士剑客,分部在山林山石之间,道士净法,剑客杀妖。浓郁的紫色妖气几乎将头顶的天空化为黑夜,熏得人睁不开眼。 怀州原本山清水秀,景色旖旎,钟灵毓秀,风水是上好的,怎被污染,沦为如此祸害邪魔催生之地? “哎呀,你们不知道吧,这里原本有一片湖,叫怀湖,那水清澈又漂亮。怀湖地下住着这里的山神,结果两个月前不知怎的,一夜之间怀湖湖水整个被抽干了!” 一道士满脸是血,提着袍子疾疾往外冲,被百里汐一手拦下来,“你说这事邪不邪门,是不是天上砸下来的祸害?连那山神——那条龙都化成了白骨啊!从此以后这山里头就不对劲了,花草有毒,连里头的动物都变成了精怪妖物,刚开始啊死了好十几个怀州的好猎人,唉!” “我看二位道长也别往里头窜了,”道士摇摇头,“万物枯萎,妖气横生!” 百里汐看着道士屁滚尿流跑走的身影,道:“不如我们给寂明曦写封信求来支援,再绕道而行?” “不可。” 寂流辉指指百里汐身边,百里汐一看叹口气,炎长椿已经不见人影。 “这炎家的性子真是……” 第八十二章 第八十二章 几位义士正在山脊间砍杀,山中有狼,狼眸血腥,异常暴烈,已堕妖道,不知不觉已退到河流边,一人朝悬崖下河中一看,河水污浊,水中的鱼一只只张开嘴巴,鱼目凶狠,露出满口森森尖牙,仿佛等待他们跳下一般。 前有恶狼,后有凶鱼,义士们脸色不禁苍白,豆大的汗珠从面颊上滴落。 正见狼群踏着瘴气要扑来之际,突见一道紫光企切空而来,长鞭挥的出紫色流光宛如流星群坠落横扫妖气,炎家紫玉色的灵力与山间乌紫色的瘴气相撞,迸发出气流掀起滔天土砂石砾。 恶狼哀鸣,义士见面前出现一名黛紫色衣裙的少女,面如桃花,眼如冷黛,少女手中长鞭劈啪作响,逮住狼兽使劲儿地抽,凶巴巴朝他们吼道:“还不快走!” 义士听罢连忙走开,炎长椿把这群狼劈歇菜了,又顺着瘴气正准备往另一处瘴气喷薄点奔去,忽听一声震天吼,树叶震得簌簌下落。 砰,砰,脚步声也十分巨大。 炎长椿转过头,看见森林慢慢走出一个庞大的黑影,她抬起脸,黑熊浑身散发着紫气,獠牙上滴着鲜血。 “哼,妖孽。” 炎长椿直接一鞭子抽上去与黑熊斗起来。 这只黑熊被瘴气污染后变得强壮异常,又之前吃过人肉,闻见少女身体的方向反应剧烈,不仅动作迅速,爪子也格外锋利。炎长椿的鞭子抽上去就像挠痒痒似的,炎长椿气不过,那鞭子燃烧起来,每一次挥舞都带着浓浓的焦糊气息。 她一鞭子抽到黑熊的面门,黑熊痛的捂住眼睛,狂躁地怒吼着,开始破坏周身的一切。炎长椿数个闪躲却被断裂的树木殃及,挡住后路。 平地一声喊:“趴下!” 炎长椿一低头,一炮从黑熊身后炸开。 见百里汐握着红伞,伞尖冒烟,炎长椿道:“这伤不了它!” “缠住它脖子!” 百里汐跳到炎长椿身边,见炎长椿一个翻越将黑熊脖颈绕上两圈,伸手抓住她的手将鞭子猛地一扯,又在黑熊左脚开了一炮。 黑熊虽皮糙肉厚半点不见损伤,却摔倒在地,庞大沉重的身躯压碎了悬崖边的石块,整个地栽进河内。 污浊河水里的食人鱼蜂拥而上,密密麻麻将黑熊包裹。 炎长椿低头一看黑熊正用利爪挥开一只只食人鱼,挣扎着起身,忽然腰间一凉,眼角余光见一道红影从悬崖跃下,快如一支箭。 她摸摸腰上,随身携带的短剑不见了。 百里汐双手举着短剑从高处重重跃下,深深刺进黑熊的喉咙。 血液喷洒。 百里汐站在黑熊结实的肚皮上,对炎长椿笑着招招手,“长椿小公主,你拉我上去啊。” 紫衣少女站在悬崖上,她低头定定看着百里汐的小脸,眼里深处有什么在震荡。 熊浮在水中的身子因鱼的啃噬而缓慢地下沉,百里汐歪歪脸:“长椿小公主?” 这个女人为什么还可以笑。 害死她父亲兄长,杀死二哥哥,让炎家落得今日模样,她是人人诛之的白首魔女,她为什么还可以笑。 这个女人让她的家变成了这个样子,家破人亡万骨枯,为什么还可以笑, 这是第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寂宗主不在这女人身边,四面徒壁,她跳不上来。 她只需什么也不做,让黑熊的尸体下沉,食人鱼吃掉女人娇嫩皮肉。 然后,用鞭子勒住她的喉咙。 ——如果此时下手。 炎长椿猛地挥舞起鞭子。 红衣女人抓着鞭子高高抛起,撑起红伞悠悠落到地面。 百里汐拍拍身上的裙子,好险好险,她差点就淹在水里了,“小公主,你刚才在想什么?” “哼……”炎长椿突然发起脾气来,指着百里汐的脸,“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比你厉害,堂堂正正和你决斗!” 小姑娘喊得抑扬顿挫,百里汐说:“你跟我决斗干什么,抢寂流辉吗?” 炎长椿一口气噎住,百里汐继续说:“寂流辉比你大很多,不要这样盲目崇拜啊,喜欢他没有好下场的,像我这是破罐子破摔的。” 炎长椿正要发作,忽觉纯澈的灵力当头降下,抬头一看,充满瘴气的山巅被一片洁白的云层所覆盖。 那云层源源不断散出净化的气流,将紫色污浊的妖气泯灭了去,不出半晌,整座山被淡淡的雾气所包围。 炎长椿不禁惊道:“这等灵息……是哪家精绝仙家所为?” 百里汐望着萦绕在周身的薄雾,山内妖魅叫声就此模糊,她感觉到灵力的源头正在向她们接近,她转过身,看见一男一女穿过树林来到山崖边来。 炎长椿见这对男女身穿白衣,容貌昳丽,出尘脱俗,不由得睁大眼睛。这白衣女子生得清纯美貌,如同白莲,神色却是冷漠的,她将手中的拂尘往空中轻轻一挥,溢散的净化仙气便收敛在她身体里。 而女子身边的男子却有一处奇特,他的左眼是绿色的,这使他的气息变得复杂起来。 百里汐打着伞哈哈哈上去打招呼,“毓姑娘,李道长,好久不见。” 钟毓颔首:“久安,汐姑娘。” 李知微作揖行礼,微笑道:“原来是百里姑娘,李知微在此问候了。” “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们,你们是专程来除妖的?” 百里汐心道:“即便怀湖妖龙化为白骨、怀湖抽干撼动阴阳平衡,却也不至于短短两个月内将整座山变成妖魔沼泽之地,其中必有蹊跷。” 钟毓道:“我与师兄不过是路过,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下山再说罢。” 百里汐点点头,四人便一并离开了。 路上炎长椿悄悄扯扯她的衣摆,“你认识?” 百里汐道:“灵昆派大弟子。” 炎长椿嘲讽道:“真稀奇,他们看到你这魔道,却这么客气。” 百里汐看看走在一边的李知微,虽然面色苍白,但恢复似如常,想起在怀湖地下钟毓哭泣无助的泪眼,巴扎黑喉咙上的血窟窿,这两个月仿佛隔了两年,很多都飘忽虚幻了。 她轻声说:“因为看到我会想起一些不好的回忆啊。” 路途中百里汐竟见到许多动物死尸,横七竖八地躺在山路间,淡淡的白雾中,如匍匐在地上的鬼魅。 看来这满山的动物是死透了,这座山也将化为一座死山,百年内不得在生息。百里汐一边捏着鼻子跨过尸体一边说:“我以为你只是净化它们。”没想到直接都杀了。 白衣女子听罢,慢慢走一阵,才淡淡说,“只要是妖魔,死了才好。” 百里汐抬眼望去,钟毓洁白的面孔被陌生的阴翳覆盖,她说的这般漫不经心,仿佛以前那个连蚂蚁都不舍得踩死、天天吃素的小女仙是个错觉。 * 山巅。 瘴气已经消失,白雾渐渐厚重,这是灵昆派的净化术法,大抵是施术者心境变迁,却又比原本秘籍上的术法多出几分啸杀。 寂流辉走到山顶,山顶空无一物,风很大,却吹不散这白雾。 他走到空地中间单膝跪下,指尖触摸地面。 一张猩红法阵赫然浮出,又顷刻间化为尘埃,飞向空中,法阵的中心有一挫焦黑,似乎不久之前从这里炼出过什么东西。 他认识这法阵,也晓得炼出来的是什么。 法阵已然消失,寂流辉的手指依旧触碰这尘土,陷入沉思。 这是…… 刚走到山脚下,穿过树林就看到远处道边一抹红。 女人与旁边的人说话,眼角在笑,唇角在笑,他默默凝视一会儿,才艰难去移开目光看别人,这才发现旁边说话的人是李知微。 百里汐转过头,正见寂流辉走过来,拉着脸。 她一时半会没发现,啪嗒啪嗒一路小跑扑过去,往他脖子上一挂,“寂流辉!” 钟毓站在不远处,见着男人眨眨眼,似乎对百里汐这自然而然的亲近表示一丝错愕,冷淡的神色消失了,百里汐挂上他脖子往下掉,他下意识伸手把她抱起来。 几乎把她举起来了。 百里汐笑道:“钟毓和李知微代表灵昆派参加玉飞阁婚礼,跟我们一路哎!” 钟毓侧过脸望向远方,李知微在旁看着,说:“师妹难过?” “并不。” 钟毓摇摇头,低声说:“我没有这样的闲暇去想那样的事情。” 她又看了眼一旁的炎长椿,炎长椿显然对百里汐的秀恩爱嫌弃不已,“姑娘是炎家小姐?” 炎长椿行礼点头:“晚辈见过钟前辈。” 钟毓道:“方才在山崖间,你想杀了她吧。” 炎长椿猛地抬头,脸色迅速变了。 百里汐拉着寂流辉走过来,还没靠近就喊:“李道长带上我们啊,我们没有盘缠啊啊啊……” 钟毓对炎长椿笑了笑,折身走了。 路上碰见灵昆派二位弟子,干脆不回寂月宗,索性直接去玉飞阁参加婚礼了。 百里汐原本以为能一睹玉飞阁真正容貌,哪知是阁主的私宅举行,一下子兴致少了大半。 李知微微笑道:“江阁主的私宅,百里姑娘也会喜欢的。” 百里汐道:“李道长你这么好看,说什么都对。” 四人行了五日抵达的一处城镇,这城镇距离皇城不过七百里,却依山傍水,神山绿湖,格外幽静。在春日方好的阳光下,绿水湖波光粼粼,湖对面的城池仿佛沾染了皇气,修葺的雅致富贵,连城墙上的浮雕狮子都尊贵非凡。 湖边码头有船夫撑船,船如画舫,船厢内有酒有茶,江南糕点,帘纱红绒毯,每叶小船内都有一位侍女作陪煮茶,侍女言笑晏晏,格外温柔。 不愧是玉飞阁,即便是过湖的船都做得细致周到。 百里汐坐在船内道:“阁主的宅子就在这城内?” “恐怕不是,”李知微道,“传言阁主江衡家宅庞大,纵横百里,宛若城池,这大抵就是江宅。” 第八十三章 第八十三章 旁边茶锅刚好煮沸,侍女麻利地掸茶洗茶,将香气满溢的茶端上每个人面前,这才软软笑道:“这里常年有幻象结界笼罩,宅内天空白昼景色如常,湖外人望去却是一团迷雾,若无通行令或阁主亲自带人,都不得有人能进来。因为阁主大婚,才将这结界全然解除,露出原本的模样来。” 茶水沁人心脾,入口舒畅,寂流辉端详着茶杯,红柚叶花缠绕。 百里汐兴致勃勃道:“这位妹妹,你可晓得这阁主新娘是如何人?”请柬上只字未提,弄的神秘兮兮。 侍女道:“对此我们也知晓甚少,那姑娘的容颜奴婢也只见过一回,是个美人呢,只是……” 她掩住唇犹豫着,百里汐道:“只是她的美貌,不足艳丽到以让阁主将她娶为妻子,你又未发现其他她的特别之处?” 此话一出,李知微和钟毓都不由得望向百里汐,寂流辉继续看茶杯。 百里汐无辜道:“我说错了吗?” “不……正是如此。”侍女道,“阁主夫人出身何处,乃是何人,我们并不知晓。” 看来只有大喜之日才能揭晓了。 手中一杯茶饮毕,船只恰恰靠了岸。 走到门前抬起头,宛如城池一般的宅邸更显讲究高雅,似皇家一处别宫。 那朱红描金的大门大开,左右各四名守卫,牌匾大字:江宅。 百里汐终于晓得李知微话中的意思,连左右共八名守卫都各个眉目端正,一表人才,何况是里头的人——下人、护卫、厨子、侍女、男的女的,扫地的擦桌子的,定是遵循玉飞阁向来风格,颜值至上。 这整整一美人之城啊。 “寂月宗到——” “灵昆派到——” “崆峒派到——” “铁手门到——” 进入宅邸后,果然处处景致,楼台水榭,飞阁流檐,精巧别致,彰显宅主富丽大家之风。至于碰见宅中忙活的人,自然是赏心悦目。 四人抵达时已有几个门派的人到了,一一寒暄问候,几位家主对寂流辉出现表示微微的惊讶,毕竟在他们心中,寂宗主遗世独立超凡脱俗,这等参加成亲婚宴之事一般都有他人代劳。 “寂宗主,许久不见。” “这玉飞阁好大面子,连寂宗主都能请来。” “听闻寂宗主这些时日来在关外,关外可有异动?” 看见寂流辉身边的红衣女人,各个又闭上嘴,气氛微妙。 百里汐倒是很自如,撑着张扬红艳的伞,在寂流辉身边东张西望,看看这个瞧瞧那个,对江宅好奇得不得了,连着三次想从寂流辉身边猫腰溜掉自己去玩,比如勾搭勾搭扫地玉飞阁弟子之类,又连着三次被寂流辉抓着衣领拖回来。 不一会儿百里汐就见到了传说中的玉飞阁阁主江衡。 她原以为以阁主这神秘感,应该最后才姗姗来迟地出现,再潦草讲几句话就消失,将重头戏放在后日的成亲大礼上。起码不会一进来就会让她看到本尊,也不会原本就站在一边和其他家主说话。 他看到了寂流辉,便向他们走来。方才聊天的竟是炎暝山庄庄主炎石军。 炎石军扫炎长椿一眼,目光威严,炎长椿缩缩脑袋。 百里汐说:“你快去啊。” 炎长椿白她一眼,“不要你管。”说罢她悻悻跑到炎石军身边去,小声道:“叔叔,我回来了。” 炎石军摁住她的肩膀,“还嫌你闯的祸不够多么,”他看了一眼百里汐,又道,“不许再乱跑。” 这头百里汐一看到这位江衡阁主,完全不想再溜了,因为他张得太英俊了,面如冠玉,眸如神星,属于上至八十岁下至三岁通杀的类型。 但除了英俊,反倒留不下其他印象,百里汐一时半会没判断出他是怎样气息的人。 江衡手里拿着一杯酒,旁边的侍女便呈上酒杯给寂流辉和百里汐,“寂宗主,久仰。” 寂流辉道:“恭喜江阁主。” 江衡颔首道:“您能来参加我的婚礼,寒舍蓬荜生辉。” 百里汐默默扫望一圈这庞大华美的江宅,她不晓得这个“寒舍”还要怎样生辉。 可这嗓音,啧啧,真好听。 “在这江宅之内寂宗主请随意,您有何要求大可以与苏家下人吩咐,若有不周到之处,也请海涵。” “阁主客气了。” 确实十分客气,江衡说话时候的口气和模样,无论对象尊卑都会听的很舒服。 “关外玉兴赌坊之事,我在落音那里多有听说,再次谢过寂宗主出手了。” “阁主若谢,谢她便是。” 江衡将目光放在百里汐的脸上,停留了须臾,百里汐也不避让,毕竟她这么好看,大大方方地盯回去。 江衡忽然笑起来,道:“姑娘可是姓百里?” 百里汐点点头,生怕错过与美男子亲密机会,伸出手来道:“小女子见过江阁主,真是久仰大名。” 见百里汐大大方方伸出手,江衡反而微微一怔,便含笑与她握手,道:“相传百里氏女子向来容貌明艳倾城,如今一看,所言不虚。如今亲眼所见,倒是我江某的荣幸。” 百里汐捂住脸,“江阁主,您真的太会说话了,我会不好意思的。” 江衡又道:“许久以前京城深宫之中也有一位百里姓氏的妃子,其美名广为流传,只是……”他眸中一暗,重新恢复语气道,“二位路途劳顿,苏某这便叫大总管带二位休息。” 他转头唤人:“玉肃。” 江衡阁主又与李知微二人说上几句,四人便离开首领家主聚集的大堂,由大总管引路去厢房,百里汐总算有喘息的空档,找引路的总管搭话,虽然总管是个中年大叔,但也眉目周正,仪表堂堂,再则内息浑厚,是位高手,这样的人物总令百里汐产生兴趣,“江阁主丰神俊朗,家业显赫,嘴巴又甜,喜欢他的女人很多吧?” “自然如此,江湖武林亦或皇权贵族,其中对阁主爱慕的女性众多。” “那我倒越来越好奇,阁主夫人究竟是怎样的女子?” 大总管身形一顿,最后道:“阁主看中夫人身上过人之处,成亲之日姑娘自会晓得。” 苏家客房亦是阔气,前庭后院,每个院子都配一方温泉浴池。 大总管道:“这是寂宗主的房间,姑娘您的房间在……” 百里汐打断他:“我和他一间便好。” 不仅是大总管,连李知微和钟毓,连旁边一堆扫地的浇花的端盘子的路过的下人们,动作整齐划一地全部停下来,再整齐划一地盯住百里汐,沉默了。 他们的眼神仿佛是听见一惊世骇俗的奇闻。 寂流辉:“……” 百里汐道:“有什么问题吗?” 大总管清咳两声,“……没有,二位请。” 大总管领灵昆派二位弟子走后,百里汐望着他们的背影,转头看看寂流辉。 他站在她身边,青袍的衣摆莲纹随风微微飘动,那金色刺绣生动得要跑出来似的。他的侧颜有好看的弧度,一个人时候,眼眉是冷漠的。 百里汐喊他:“寂流辉。” “嗯?” 她说:“你是不是不喜欢李知微……?”她记得他以前对妖道魔道的痛恶,感觉他们与李知微钟毓同行的这几日,寂流辉的话是越发少了,“李知微身不由己,他不想变成妖魔的,你不要讨厌他。” 寂流辉默了一默,道:“这与他无关。” 百里汐忍不住开始偷笑,“你是不是看我每天找他讲话,吃醋了?” 男人横她一眼,突然抓住她往屋内走,他的手攥得紧,走得竟有点儿急,百里汐想从他手中挣扎出来,“喂,阁主都说我可以随便逛逛了,我想到处看一下,这么急去休息干什么?” 她还一点儿都不累呢。 寂流辉推开屋子大门把百里汐往屋里一扔,啪地关上大门,啪地上门插,然后把百里汐啪摁在门背后。 百里汐眼冒金星,刚要张口说话,嘴巴被堵住了。 男人的舌头长驱直入。 结实强硬的身躯紧紧贴着她的身子,要将她嵌进门缝里似的,他一手扣住她的后脑勺,唇舌急促而贪婪地吮吸。 百里汐一下子傻住了,寂流辉的味道太好闻,她晕晕乎乎的,像是泡在火热火热的糖罐子里,糖果全部化成甜水咕咚咕咚冒泡泡。他在汲取她的气息,她也忍不住想反杀一把,双唇含住他的唇瓣,吸上几口。 味道比□□还要命。 男人倒抽口气,两人挨得太紧,他的喉结微微滚动着,百里汐甚至能感觉到他舔吸她舌尖后那一口口的吞咽。 不知多久,寂流辉松开唇,她大口喘气儿,晕得厉害,脸上绯红绯红火燎,连说话的气儿都没有了。 刚才门外那么急,是要回来做这个吗。 “寂宗主您色胆包天呀,现在是白天……” 她没料到第二次竟然是这个时候。 第八十四章 第八十四章 百里汐回过神来时太阳跑到西边去了。 门外有侍女敲门:“大人,江阁主申时在玄音亭开设酒会,还请大人赏脸参加。” 寂流辉道:“知道了。” 侍女的身影消失,百里汐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道:“天下第一酒庄就是玉飞阁的,江阁主的酒会,一定很吸引人。” 酒会上一定各路门派奇人,她定得打扮得好看些。 百里汐在镜子前煞有介事的梳妆打扮,画眉描唇,她透过镜子发现身后的寂流辉没在看书,一直盯着她。 寂流辉说:“簪子。” “啊?” 她摸摸发髻,海棠花木簪,南疆拉城夜市里寂流辉打包回的那袋木器中,恰恰有一枚簪子,她也就顺手插上了。 男人的目光灼热起来,百里汐觉得有点不对劲,连忙起身去理裙子躲开他的视线,哪知眨个眼他就到她身后了…… 结果唇上抿的胭脂被吃得一干二净,还肿得泡起来。 时候不早,离开屋子时百里汐气不过,拦住寂流辉拿衣服的手,狠狠在挂在衣架子上的长袍踩了一脚,寂流辉瞥了眼他宗主衣袍上的鞋印子,看她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幼稚的小屁孩。 见他提起衣摆弹灰,百里汐又气呼呼说:“不许擦!” 寂宗主动作停住了,又看她一眼,披起袍子朝前走去。 玄音亭灯火通明,弥漫着酒香,觥筹交错,谈笑风生。 亭台二楼有人在抚琴,琴声妙不可言,即便皇家御曲大抵不过如此。百里汐本想看看二楼那奏琴的美人,可惜由垂下的竹帘遮挡,只有模糊的纤细人影。 酒会上众人的目光十分微妙。 因为寂宗主有洁癖,因为寂宗主向来出尘不染,连鞋头都沾不上半点尘土的,如今尊贵宗主象征的金莲青袍的背后却有一个大大的鞋印子,十分惹眼,十分招摇,令大家十分纠结。 没有人敢上来提醒这一点,而宗主本身又像没发觉似的,神色稀疏平常。 百里汐看那些人的表情,心觉十分解气。干脆图个对称再踩一脚罢。 百里汐瞅着寂流辉被其他家主牵住说话的间隙赶紧开溜,自己一个人在酒会上溜达,她对黄泉酒记忆犹新,甚想再尝一尝的。 酒会上遇到不少玉飞阁的名人,连新一任玉面罗刹都见到了。玉飞阁里每个人对外的名字是他所处职阶的名称,本名都不会为人所知,所以有一代又一代的落音公子,也有一代又一代的玉面罗刹。 玉面罗刹是个美丽而高傲的女人,她坐在角落里独自喝酒,脚边几坛子皇黄泉,百里汐就凑上去打听。 阁主大喜在即,即便是阁中子弟也将参与在宴席中,说起江阁主时眼里掩饰不住的爱慕,说起阁主夫人时,那旖旎的火苗瞬间熄灭,被一种嫉妒阴冷所替代。 阁主成亲之日在即,醉酒微酣,百里汐又狗腿地说上一阵子好话,这种时候很容易套出话来的。 “阁主喜欢女人,很多很多女人。” “那女人出现前,阁主每天都要不同的美女伺候着,当然阁主也喜欢男色,玉飞阁有一机构‘魅生寮’,专门训练女妓男倌,哪一个拿到外面去,都是名动一带的姿色。” “可那女人一来,大总管就把女人们都送走了。” “哼,若不是……”玉面罗刹双颊微醺,“阁主大人哪里会娶那样姿色平常的女人?” 百里汐道:“听女侠如此说,想必阁主夫人出身不凡?” 玉面罗刹道:“即便是如今皇宫荣静大公主,在我看来也不见得能入阁主大人的眼。” 百里汐道:“你待在江阁主身边多久了?” 玉面罗刹斜斜倚在小桌旁,“呵……八年了,我被他从水里捞出来的。” “你为什么在水里?” “因为村子里的人将我浸猪笼。” 忽而一只鲜红的蝴蝶从百里汐眼前飞过。 百里汐赶紧收拢手指,那血蝶飞到玉面罗刹那边便消失了,心想自己果然是醉了,连赤血骨蝶都收不好,万一哪天发起酒疯还不得天翻地覆。 念此她坐直了些,把酒杯搁在茶几上。 玉面罗刹似未发觉,扯扯嘴角,“早知道他会成亲,我干脆溺死在水里更好。” 百里汐道:“他总会成亲的。” 玉面罗刹道:“我晓得。”她冷冷瞥一眼百里汐,“我不晓得你是谁,可你喜欢的人娶了其他女人时,你就会明白我有多难受。” “我为他流尽鲜血,他也不会看我一眼。” 琴声瑟瑟,仙乐在耳,酒液芬芳,又有貌美的侍女和清秀的男倌伺候,整座玄音亭被一种朦胧旖旎的醉人气息笼罩着,仿佛有双女人的手,将人的心智慢慢抚摸了去。 玄音亭旁有一棵高大的樱花树,夜里花朵盛放,夜樱落得惊艳,纷纷在树下。百里汐举起红伞抬头,樱花花瓣从红伞上滑落,拂过她的眼,江宅里以蔷薇花甚多,开得这样漂亮的樱花树,在中原是很少见的。 “姑娘在做什么?” 百里汐头也不回,道:“我在想。” “想什么?” “想一个很早很早以前死去的人,我经常做噩梦,他就和我开过一个玩笑,说噩梦里的是他。” 身后人道:“那人虽死,被你惦记至今,却也令人羡慕。” 百里汐回头:“江阁主,有事吗?” 江衡双手负后,女人回眸的瞬间,黑发红裙都在花雨中飘荡,美不胜收,他含笑道:“姑娘夜里也打伞?” 百里汐道:“是,从小习惯了。” 江阁主来找她说话,她有点受宠若惊,毕竟江阁主无比俊美。 江衡道:“姑娘所言‘从小’是何时?” 百里汐微微挑眉:“江阁主的意思?” “是被炎羽骅捡回去时,还是百里凰夫妇健在时?” 江衡的字句噼啪敲进她耳朵里,泛起涟漪,百里汐将剩下的身子完全转过来,握着红伞分毫不避让地看着他。 半晌后,她微笑道:“江阁主竟然知晓家父名讳,看来我们很有缘。” “百里凰……谁也不可能忘记这个名字。”江衡笑道,目光如炬。 果然江衡这个男人很神奇,百里汐听到他提起父亲的名字,心底荡漾不出一丝排斥亦或戒备,她心底思忖一番,些许是江衡说话时不带任何个人色彩情绪,显得直观而礼节。 “三十年前百里家乃四大世家之首,名震江湖,却在短短数年间泯灭殆尽,只留下两则不甚重要传言,其一百里氏女子容貌倾城;其二百里氏族人寿命短暂,其他种种皆烟消云散,是天意?是人为?恐怕永远不得知了。” 百里汐道:“江阁主特意来说这个,可是有何目的?” 江衡道:“你切莫以为我有何居心,只不过月前你在关外抓捕高云人贩子一行,算是帮玉飞阁挽回点脸面,我门下一些事务不如寂月宗那般光鲜神圣,但绝不叛离经道,江某心中一琢磨,决定将一份情报送给姑娘作为谢礼。” 百里汐连忙道:“不必,你送我金子就行。” “姑娘可不是最后一个姓百里的人。” 女人的睫毛微微一颤。 江衡伸出手,指指脚下地面,唇边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而且这个人,现在就在江宅之中。” 第八十五章 第八十五章 一阵风吹过,散了浓郁的酒香,淡淡的黄泉酒息如一缕冥间的歌谣,萦绕在两人身边。 “啊——” 远处有酒樽打翻的碎声,然后是女子的惊叫。 江衡道:“何事?” 一人上前行礼道:“阁主,方才有人暴毙。” 暴毙? 百里汐听得蹊跷,美人美酒豪宅,怎就突然暴毙了。 江衡脸上未有一丝变化,缓缓道:“何人死去?” “这……” 百里汐耸耸肩,“江阁主赶紧过去罢,另外,还是送金子给我罢。”然后就往人群聚拢处奔去。 等百里汐跑过去挤进人群,看见寂流辉赶紧跟上去,寂流辉瞥她一眼,百里汐狗腿笑道:“你别瞪我,我决然没有背着你去勾搭汉子。” 不知是否为错觉,她感觉寂流辉鼻子里哼了一声。 百里汐又往前挤了挤,才看见一地酒坛,一张石桌,一个人躺在石桌下。 只能从衣着上来看,是个女人,因为这具尸体已经完全干枯了,仿佛早已被丢掷在荒原沙漠中数个月。而百里汐认识这身衣裳,也刚刚认识这个人。 这个女人是玉面罗刹。 不过半个时辰,一名鲜艳欲滴的貌美女高手变成如此干瘪枯萎的模样,令人唏嘘惊叹。 连酒都还是香的。 围观人群之中隐隐骚动,大家皆高位之人,这般骇人情形,心中各考量不一。铁手门门主名为铁磉,是个满脸黑须的圆脸汉子,不由得惊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人群中有人嘀咕:“这女人刚才还是好的,怎么转眼就……” “后天阁主就要成亲了,今晚突然死个女人,真是不吉利……” “难道这酒里有毒?” 此话一出,气氛瞬间凝重起来。 “这、这……” 江衡走到女尸面前,将她一扫,甚至都没多看一眼,吩咐道:“抬走。” “是。” 下人们行动迅速,一会儿便将麻布将女尸盖住抬起来,刚要迈步,铁手门门主上前,他手轻轻放在女尸身上,抬尸体的二位玉飞阁弟子即刻动弹不得,再也搬不动尸体。 “慢着!”铁磉皱眉道:“江阁主,你不说说?” 江衡道:“说什么?” 铁磉道:“有人死在你这里,总得有个说法。” 他转身对身边的紫衣男人抱个拳,“炎庄主,您是四世家之一,你说这事儿是如何的?” 炎石军道:“这里是江阁主的地盘,阁主大喜在即,他如此处理自有他的道理,我们也莫多追问了罢。” 百里汐心道:“这老狐狸,又打滑头。” 铁磉道:“玉面罗刹在道上名声不小,如此稀奇死去就该追查到底。江宅四周迷雾结界,外人不得介入,若当真有人对玉面罗刹心怀杀意,这人就在江宅之中了?” 江衡看了看铁磉,慢条斯理道:“其一,死的是我玉飞阁中人,各位家主并未任何损伤,其二,大家是来参加我的婚事,今夜是江某请诸位大人参加的玄音亭酒会,江某将庄里最好的酒都呈上来,只为能求各位大人心中愉悦,稍稍抚慰旅途劳顿。如今之事出了一点小事,也请诸位忘却便好,不要拂了赏酒的兴致,其三,各位家主若在江某宅中有一丝差池,江某难辞其咎,无颜面对道中各友,还请诸位放心。” 百里汐心道:“这话说的听起来客气,实则傲慢得狠啊。” 江衡抱拳,微笑道:“先让江某在这里向各位赔个不是,房间已经为各位准备好,如有疲倦,可回房休息。” 也许是琴曲太过迷离,也许是醇酒太过醉人,江衡这么一说,倒也没什么再接话的了,正要散去,忽然听见“咯啦咯啦”的细小声音。 众人一看,正是从玉面罗刹身体里发出的! 尸体正抖动着,盖在上面的麻布也因此滑落,露出女尸惊悚的面目来,全身的骨骼作响,好像有一条蛇在里面攒动一般。 旁人不禁脸色微变,心跳随着尸体的颤抖而七上八下:“这可是诈尸了?!” 突然尸体仰起头颅,微微张开了嘴巴,森森喉口之中,有红光出现。 一只鲜红的蝴蝶从嘴巴里飞出来,飞得很美,很轻盈。 在场几乎所有人倒抽一口凉气。 “……邪术……?” 百里汐眼睛锁住这只血蝶,它飞向天空,转眼不见了踪影。 红蝶消失后,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她的身上。 原本在人群后面的寂流辉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侧,悄无声息地朝她身前走了一步。 她依旧撑着红伞,笑盈盈扫望众人,歪头无辜道:“你们看我做什么?” 一道掌风劈来,万钧之力。 百里汐侧过首去,跃到一边,“铁门主,你这是干什么?” 铁磉道:“你说我是什么意思……白首魔女?八年前离笑宫血战,血蝶一出万骨枯,这等邪魔的术法,你当我脑子不好使忘了!” 又来了,这样的腔调,这样的目光。 炎石军道:“铁门主,话不能乱讲的。” 铁磉冷哼道:“炎庄主你做什么好人,现在道上谁不知道这个红衣红伞的女人就是白首魔女,这玉面罗刹的死法不就是赤血骨蝶术吗!”他看向江衡,“江阁主,你的部下死在这里,你却无动于衷么?” 寂流辉微微眯眼。 百里汐看见他的手已经搭在剑鞘上,连忙打哈哈笑道:“铁门主您这么就太抬举我了,您身为门主内功高强自会感知道我的灵力,再则方才我和江阁主一块儿,哪里有出手的时候?江阁主又不可能跟我一伙坑他自个儿的部下啊。” 铁磉此次带来二位门徒,此刻再也按捺不住,怒道:“你这意思,倒是我师父质疑江阁主了?这是挑拨离间!” 门徒年轻气盛,又是铁磉得意门生,不愿多言,直接反手成掌朝百里汐面门拍去想杀个下马威,毕竟晚辈小生冲动出手,在旁各家主若是出手就是大题小做伤了面子。 他们就是冲着这一点,此番更不手下留情。铁手门八年前死伤不少,这份仇恨虽在白首魔女被凌迟而死是渐渐洗刷,却因如今女人的面孔而渐渐鲜活。 两人正将铁砂掌酝至九成,只差击中瞬间爆发,玄音亭二楼的琴声断了。 两位小生刺痛般收回手,虎口一道深深血痕,哗哗淌出血来,两人和百里汐之间的地上出现一条细细的裂缝,太细了,若不是冒出点点烟尘,根本注意不到。 即便极快,百里汐还是看见,有一根琴弦从面前刷过,扬起的风切过铁手门徒的手掌。 两位门徒握紧手咬住嘴唇,铁磉怒道:“谁!” 二楼的竹帘被白衣男童用竹竿高高挑起,琴师一身竹青色衣袍,端坐在阁楼之上。 铁磉脸色微变,似乎在抽搐,最后道:“原来是落音公子。” 男人本苍白斯文,眼角的泪痣却添上一丝妩媚,百里汐仔细看了看,他瘦了许多,肤色也呈现越加病态的白。落音含笑道:“铁门主,后日我家阁主大婚,请来的都是江阁主的客人,还请铁门主给个面子。” 铁磉与落音公子对话好像是会吃亏似的,转头对江衡道:“江阁主,我铁磉不是胡不讲理之人。就问您宅子里稀奇古怪死了个人,这魔女就在你眼前,这成亲您不改个日子?“ “不改。”回答的是阁楼上落音公子,他看着江衡,一字一句说,“晚一天就不行的。” “好,”铁磉抱了抱拳,“我的二位徒弟伤了手,我也不多留了,回去给他们治疗要紧。江阁主,日后我们再聚,到时候叫我给阁主赔一杯酒!告辞!” 说罢,领着二位弟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铁手门三人一走,其他的也散去了,酒香依旧,仿佛之前死去的干枯女人时个幻觉。 百里汐抬起脸,发现二楼的落音不见了,紧接着玄音亭下白衣男童兰亭推着一辆木制轮椅骨碌碌走出来,轮椅上的落音公子膝盖上搭着一条薄毯。 从之前种种,百里汐早已猜出落音公子身患久疾,可未想到恶化成这样,落音公子江湖闻名,也不遮掩一下。 江衡道:“曲子你只弹了一半。” 落音清咳着道:“可人已经散了。”他笑得依旧端正斯文,像是戴着一张洁白的面具,“江阁主也早些休息罢,今晚可不是还要去看一眼夫人?” 江衡道:“你倒是关心她关心得紧,你在外替我做了这么多事,不如替我把她给娶了。” 江衡说的轻描淡写,嘴角一丝冷冽的笑意,眼里也是带刀子,落音平常道:“我这个样子,不知何时就没有了,江阁主反倒开起玩笑来,这叫夫人听去可不好。” 他屈了屈身,恭敬道:“属下先告辞了,江阁主。”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百里汐心觉,有点诡异啊,这是正常领头下属的对话么。 回去的路上百里汐一直在思考,左右琢磨不出,待回到屋里,拉着寂流辉衣袖嘀嘀咕咕,“寂宗主,您怎么看?” 那两人的对话,气氛有点诡异吧。 寂流辉道:“时辰不早,洗洗睡吧。” 百里汐一听不乐意了,寂月宗出来的弟子遵循教条不可语他人口舌,“你该不会以为是我杀了玉面罗刹罢?” 寂流辉好像白了她一眼,走到隔壁的温泉浴池中,百里汐跟上去,刚一进门就看见寂宗主开始脱衣了,流线的脊背将要暴露在空气中,半遮半掩格外优美,调笑道:“寂宗主,您真是越来越不害臊了!”她一把冲到他前面拦住,“女生优先,我要先洗,你出去。” 寂流辉二话不说,一手将她推进浴池,然后自己也下水了。 第八十六章 第八十六章 她潮湿的黑发和他的纠缠在一起,耳边是他的叹息和忍耐的鼻哼,百里汐觉得自己要烧坏了。 最后她被他强行圈在怀里,百里汐有气无力地说:“寂月宗教条还说每日自捡,不可随性纵//欲呢,你怎么就没听进去呢?” 寂流辉道:“没有这一条。” 百里汐道:“分明有,当年灵枢学堂我就看见了。” 寂流辉道:“那时我不是宗主。” 百里汐把嘴巴闭上了。 反正他是宗主,他大爷。 她身上酥软无力,身子还在微微颤抖,热得慌,想推开他,可又被抱得紧紧的,寂流辉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她好像很清楚,又很不清楚。他在外一直是一个清规自律的人,以前是三好少年,现在是寡淡宗主,她压根没料到这方面他会要得很多。 不仅很多,而且又狠又急。 难不成物极必反,难不成这是她以前调戏他的报应? 百里汐凌乱着,这种事儿,她现在才开始认真想,她也不晓得她喜不喜欢,寂流辉一碰她就会湿。 寂流辉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又低声说:“等这次回宗,师兄会接下宗主之位。” 百里汐“哦”了一声,心底不知在想什么,眼神微微迷蒙。 若不是寂流辉向来收敛气息,众人习以为常,恐怕早就被察觉他身上已无灵息之气。 这是一件及其敏感而危险的事。 但百里汐说她想来玩,而她又是一个胆大敢做的人,她想去的地方谁都拦不住,他就带她过来了,她心里知道,滋味有点苦有点甜。 这一闹腾三更半夜,百里汐也懒得去思考玉面罗刹的死因,反正寂流辉在这儿,身子疲累得不行,还是想起了一件事。 “寂流辉,药啊。” 她趴在床上,指指行囊,“拿给我。” 毕竟这次是进去了。 她还记得在南疆的夜里,第一次他在关键时突然□□,she在外面,第二回时她太敏感,又含得太深,哭得厉害,他没把持住就在里面释放了,百里汐想的也很简单,吃药就行了。 寂流辉坐在床边,低头注视她,神情埋在阴影里。 “寂流辉?”她迷迷糊糊说,“怎么了?” 他没有回答,最后取了药丸过来,她一口吞掉,这才能安心睡去。 她一会儿就陷入沉眠,他还是坐在床沿,手指抚摸她的头发,桌边一盏微弱的烛光,勾勒他紧紧抿住的唇。 翌日醒来,寂流辉不在了。 百里汐把衣裳穿好,宅子里的侍女送来早膳,天色尚还很早,百里汐琢磨一番,决定去找钟毓。 出了院子往那头走去,便在不远处另一院落内看到了一个颀长的白色身影,背对着院落的圆月拱形石门站在花圃一角,她凑上头一看,是李知微。 虽然李知微下了隐身术,但寂月宗与灵昆派同出一宗,百里汐一下子就瞧出端倪,见到他从怀里拿出一个水袋,拧开了盖子的同时,解开了衣襟。 百里汐看到那一点点光滑白皙的胸膛,鼻血差点掉下来。随着李知微褪下一半上衣,百里汐看到了他胸口那只妖冶的红色燕尾蝶,是她的杰作。 红色水液自行从壶口飘出来,一缕一缕渗进李知微胸膛上的血蝶之中,原来水壶里装的不是水,而是血。 不用问她也知道,那是人血,血蝶刺青因为贪食满足而散发出淡淡的血腥光芒。 不一会儿,光芒暗去,李知微将水壶塞住,待将衣袍穿好,才回首对百里汐笑了笑,“百里姑娘不进来坐坐?” 百里汐见他早已发现,索性大方走上去,“早,李道长。” 李知微道:“幸而离江宅不远的镇子上,有一处义庄,够我撑过这几日。” 百里汐歪歪脸,道:“李道长不恨我?” 清晨的天光下,李知微的面容呈现一种玉般的光色,他道:“为何恨?恨百里姑娘把我变成一个每日吸食人血才可苟活的半妖之物?”他无奈笑了笑,风清云散,“我已经死过一次,一无所求,百里姑娘当时倾力救我,我应当十分感激。”他作揖道,“日后有我能帮上的,请百里姑娘开口。” 百里汐点点头道:“想不到李道长不若其他正道中人,倒是令我吃惊的。” 李知微修长的手指摸摸自己翡翠色的左眼,“我这次醒来以后,才发现很多事情并不是那么重要,如果我当年明白就好了。” 百里汐左右看看道:“钟毓的房间哪间?” 李知微神色一凛,“她出去了。” 寂流辉出去了,钟毓也出去了,这事儿就有点儿微妙了。 此刻李知微道:“我睁开眼时世间已经变了模样,我死的时候师妹还很小,现在她都已经成仙许久了,她如今的性子与以前大不相同,我倒成了与她最陌生的人。” 百里汐道:“她性子变了,并不是她长大了。” “嗯?” 百里汐笑笑:“因为她望见了我的世界的风景,虽然只有一点点。” 一男丁从远处急匆匆赶来,做了礼对李知微道:“李道长,请随小的走一趟,江阁主有请。” 李知微刚要点头,百里汐将他一拦,转头对男丁道:“大清早的请人,何事,就在这儿说个明白吧。” “这……” “李道长心好人善说甚都点头,他这万一跟你过去了,没回来,钟毓仙子找我要人我到哪儿哭诉去?听说江阁主以前好美色,他长得这么俊,万一被拐去当禁脔这可怎么办?到时候你不承认怎么办?溜了怎么办?我作为最后看到李道长的人,是不是得背扣黑锅?” 她这么满嘴跑马车,男丁脸上一时间赤红青白,李道长哭笑不得,连忙道:“百里姑娘真是说笑了,哪里这般崎岖坎坷。” 男丁道:“钟毓仙子自然也是在的,其实是钟毓仙子请李道长过去一趟,我们在渡口……发现了一些东西。” 虽然依照江阁主的意思,百里汐最好不要跟来,但这全然是废话,对于百里汐来说哪有热闹不凑的道理。 三人走出江宅来到渡口,这才发现绿水湖面上弥漫着白色水雾。 百里汐惊讶道:“迷雾结界又开启了?” “不……”李知微低声道,“气息不一样。” “是,”下人一旁接话,“阁主中术士尚未重启结界,这并非我等所为……” 百里汐仔细嗅了嗅,即便灵力低微,她还是察觉到一丝熟悉的气息——魔道的气息。 虽然表面来看都是白雾结界,但施术者不是同一人。 到达渡口,百里汐看到几个人三三俩俩站在一块,围在一起,估摸一看就发现了炎石军和江衡阁主,还有正武盟的现任盟主,钟毓和寂流辉也在里面。 钟毓抬起脸,露出清冷的面容:“师兄,你来看看。” 百里汐将脑袋探过去,竟然看到了三具干尸。 显然是经过轻微挪动过的,整齐地摆放在一起,三具尸体身躯凹陷干瘪,呈现枯萎的蜡黄色,身上是铁手门的衣裳,中间一具稍显华贵,正是门主服侍。 看到百里汐出现,在场人都沉默了。 不必多想,也晓得是昨日气冲冲告辞的铁手门铁磉和他的弟子。 “早上摆渡人发现湖面腾起浓雾,接连着就发现了他们的尸体,倒在岸边。”钟毓道,“师兄,你看是不是。” 她伸出食指和中指,点在干尸的喉咙之上,那具干尸突然颤抖起来,然后仰起喉咙,嘴巴像脱臼的关节一样打开。 一只血红的蝴蝶翩翩飞出,融入迷雾中。 钟毓却对血蝶毫无反应,只是取出一张帕子,在干尸的嘴唇上擦拭,然后展开给李知微看,上面有血蝶飞过的蝶翼鳞粉。 李知微脸色微变,他接过帕子轻轻一闻,变了脸色,道:“没有错。” 他不会认错这个味道、这股气息,极北之地大雪纷飞的寒山中镇压的邪物。 他说:“是‘七骨寒梅’。” 众人又一次陷入沉默。 玉面罗刹暴毙,铁磉等人横死,这妥妥是跟玉飞阁在叫板。 江衡神色依旧未有如何波澜,铁磉的死对他好像并无大碍,他反而竟颇有兴趣道:“‘七骨寒梅’是什么?” 一时无人回答。 经历过的人仿佛回到了当年,悠久年代以前的岁月,在离笑宫面前的荒原上,在漆黑的夜里,无数血蝶布满天空,城楼上的女人手里一把鲜红的伞,伞间寒梅开放,金铃摇曳,楼下千万亡魂白骨森森。 她在笑,她是魔。 最后炎石军道:“是白首魔女的伞。” 百里汐不禁晃了晃手中的红伞,这人绝对是故意的。 江衡道:“李道长何以见得?“ 李知微道:“我年少时曾前往极北的神山,奉师命加固‘七骨寒梅’封印,与其有过接触。” 魔女的红蝶,魔女的红伞,似乎无不告诉别人,她回来了。 百里汐心里越来越兴奋,蹊跷如此,招摇如此,这究竟是谁,打着她的旗号在人家江阁主大婚前夕为非作歹,真是太有眼光了。 “你……”正武盟盟主怒声道,“你又在耍什么花招?” “你说我?”百里汐指指自己,重重叹口气,“所以,全身上下你们到底从哪里看出来我是白首魔女了?我什么时候承认我是白首魔女了?这都是你们扣下来的帽子,我不过是寂宗主身边的小跟班,过来长长见识,天天被你们瞪着要打要杀,你们名门正派怎么这样啊?” 百里汐转头见江衡,“江阁主,您说是也不是?” 正武盟盟主嘴角微微抽搐,“你不要以为有寂宗主罩着你我就不敢把你怎么样!” 百里汐脑袋一扬,脖子一伸,“来来,砍这儿,你砍这儿。我就是寂宗主护着我怎么着?” 她对寂流辉哎嘿一笑:“你说是吧,寂宗主?” 寂流辉:“嗯。” 百里汐继续扬下巴:“嗯哼~” 剑拔弩张之际,立在一边沉默的江衡突然发话了,“玉肃。” 身后的大总管走上前,“小的在。” 江衡道:“你来这里做了多久?” “回阁主,一共十五年。” “你如今妻子何处,子嗣几岁?” “回阁主,小的妻子居于京城,有个丫头,刚到上学的年纪。” 江衡道:“我晓得了。”他平缓地道,“你放心,你可以去了。” 玉肃结实的身材微微一震,道:“多谢阁主。” 语毕,他大手一挥,一旁守卫的长刀落在他掌心,百里汐眨个眼,他已自刎在湖边。 血液飞溅,玉飞阁大总管竟然就这么没了,原本七嘴八舌种种猜疑的众人一时间脸色微变,闭上了嘴巴。 江衡俊美的脸上没有一丝神情,平缓地道:“我叫他昨晚查案,他没有查到,今早死了人,连累其他门派,是玉飞阁的失职。”他对方才被拔刀的守卫道,“厚葬玉总管。” “是、是!” 第八十七章 第八十七章 莳妃娘娘想要的东西,崔丞相都来取。 崔丞相想要的东西,他来取。 有女孩在哭。 他睁开眼睛,眼前黑乎乎一团,头痛欲裂,旁边侍卫扶着他的身形,他是少年,而侍卫已而立之年,却对他十分恭敬,连忙从他怀中将药摸出来,“大人,快用药!” 他摇晃地拿着药瓶,目光余光扫到了小女孩的脸,小女孩不过十岁出头,因为在地上挣扎脸上脏兮兮,活像贫民窟里的小鬼,全然不是风家千金的风光模样。 她哭得嗓子都哑了,被人摁着,像朵被□□的鲜花。 他的部下还在翻箱倒柜地抄家,堂堂风府,一地狼藉,他咳嗽两声,走到小女孩面前,拔出了鞘间的暗花长刀。 “不要——!” 身后的男人在咆哮。 他将长刀轻松架在小女孩细瘦的脖子上,转过脸轻慢地说:“风大人,您女儿的命,您来做主。” 男人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我风家何时愧对皇上,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风家手里藏的东西,当真以为皇上不知道?”少年微微一笑,苍白的容颜冰冷而病态,眼角的泪痣生出一丝邪魅,“莳妃娘娘可是皇上的心头肉呢。” 男人睁大了眼睛,突然冷笑起来。 “哈,即便如此又如何?我风家世代忠良,更不可能让那种祸国妖女存活下去!”他一字一顿重重道,“她这么早要死,是她的报应!” “倒是你……”男人长叹一口气道,“你这个样子也活不长了,为什么要替妖女做杀人见血的勾当,你可是……” 少年刀起刀落,男人的一只耳朵削飞。 “我恨你——!” 小女孩充满仇恨的大眼睛被晶莹的泪水覆盖。 男人剩下的话语风化在记忆中,少年回过头,小女孩哭得声嘶力竭,跪倒在地上。 * 江宅的下人来来往往,身影忙碌。 喜堂布置得大气富丽却又雅致讲究,彰显着主人的身份不凡,开得正红艳丽的蔷薇花花簇一团团装点在门廊之间,香气弥漫。 喜酒已经开办起来,那些珍馐与珠宝黄金,那些镂空雕花的红灯与飘下的彩带,似乎将清晨的阴霾一扫而光。 琴声切切。 相比于院外的喜庆喧闹,竹林格外幽静。 曲终,最后一个音节停留在指尖,余音如花香散在空气中。 落音公子抬起眼,薄唇弯起一个笑意,“魔女大驾光临,可惜我不能前来到门口迎接。” 百里汐托腮坐在一边,她来了后拉着小板凳听了大半首曲子,道:“我认识一个吹笛子的人,他的笛声我曾以为是世上最好听的,后来遇见了你,才发现有人的曲子竟然比他还好听,京城落音公子一曲千两黄金,连最顶级的花魁都想求您的曲作舞,名不虚传。” 落音从善如流笑道:“承蒙夸奖。” 落音的院子在江宅中占很大一块地,由此可见他在玉飞阁中的地位,比起栽种满蔷薇花和樱花草木的江宅,落音的院子显得清冷安静,屋子后头有一片竹林,竹林间有小径,小径尽头是间古朴小亭,落音就坐在小亭中弹琴。 竹木有极淡的干净气息,落音道:“魔女在看什么?” 百里汐道:“我在看你的手。” 男人本身手指的指甲修整得圆润干净,是一双修长漂亮的手。 是会用刀剑的手。 “称职的剑侠刀客都不会亏待自己的武器,即便身上再是肮脏邋遢,握刀的手,却一定是公子这样的手。” 落音道:“我听见你方才夸我,就知道没有好事。” 百里汐道:“今早铁手门死了三个人,江阁主却依旧举行婚礼,来参加婚礼的家主首领们如今各个如坐针毡,你却在这里弹琴。” 落音压住琴弦:“人不是我杀的。” 百里汐道:“也不是我杀的。” 落音抬了抬眼,竹林小径的尽头有一个黑色的人影,他笔直地立在那里,像一座礁石,是寂流辉。 难怪她敢大摇大摆跑到这里来。 百里汐无辜摊手:“不过是个藏在暗处使邪术的,都是各大世家的头头,有必要慌张吗?“ 落音低头用指尖拨弄着琴弦:“白首魔女与血蝶是他们以前的噩梦,当年你杀人的时候,他们还不是家主,还不如现在强大,年轻时的梦魇永远是梦魇。” 百里汐说:“我真是受宠若惊,你嘴里也能吐出像样人话来。” 落音公子微笑抬头,“魔女可有事?” “听闻玉飞阁与皇室相交甚密,”百里汐道,“我来打听点儿八卦野史。” 落音公子说:“我告诉你,我能有什么好处?” 百里汐站起身啪嗒啪嗒跑出去,又啪嗒啪嗒跑回来,手里牵着寂流辉。 落音公子面色一僵,低头道:“见过寂宗主。” 寂流辉点点头,道:“寂某有些小事,想请教于公子。” 落音公子皮笑肉不笑地瞥百里汐一眼,硬着脑门道:“宗主请讲。” “皇室西宫之中,可有一名百里姓氏的妃子?” 落音道:“这些和寂宗主有关系么?” 寂流辉道:“是。” 落音道:“是为了魔女?” 寂流辉道:“是。” 落音笑了笑:“这些话,可是会传开的,宗主晓得我的嘴巴不太严密呢。” 寂流辉道:“好。” 落音斟酌须臾,百里汐道:“我的嘴巴可不像你,严实得很。” 落音眯起眼,眼角的泪痣显得他似笑狐狸:“百年来百里氏女性向来容貌绝色,极易入宫为当朝圣上所爱,皇室文献上的百里姓氏女子确然有几名,最近的一名妃子名为‘莳’,已在十二年前去世了。” 百里汐道:“这位百里莳,可有留下子嗣?是男是女?” 落音道:“这般自是不清不楚,莳妃红颜薄命,圣上喜好得紧,若有子嗣,如今大抵在宫中做王爷罢。”他微微一笑,“在下知道的已经全部告知于你们了,时辰不早。” 他转头,轻唤一声“兰亭”,白衣男童便走竹林里走出来,先客客气气对百里汐二人行礼,又对落音行礼,面对自己的主子要亲昵的多,“公子。” 落音道:“喜宴的时辰到了,你推我过去吧。” 兰亭点点头。 落音被兰亭推走后,百里汐笑道:“怎么办,以落音公子那嘴欠的性子,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罩我了。” 寂流辉:“嗯。” 喜宴排场气派,二人到来时只是被看了看,目光一时间集中在她身上,又散去了。 酒桌上竟然有醉酒河虾,虾肉鲜嫩芬芳,虽然虾壳又薄又软,百里汐还是吃得硌口,只好一点点挑壳。 她才低头挑好四五只,对面男人推来一只小碟,白玉的蝶碗上盛满了晶莹剔透的虾仁,刚刚剥好干净滑嫩,堆出一个小尖尖。 她愣了愣,寂流辉低头继续剥虾。 她莫名就想起来以前在寂月宗听学,寂月宗的斋饭无比难吃,她就偷偷下山跑到村子里打包牛肉米粉,结果半路上撞见了寂流辉。那时候寂流辉还很臭屁,脸冷得像冰块,她生怕他告状去赶紧说好话,多买了一份牛肉米粉去贿赂他。 毕竟谁会拒绝牛肉粉呢。 百里汐好说歹说把香气腾腾的牛肉粉塞进寂流辉怀里了,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她定是要把他的嘴封住,她提脚溜之大吉时被他叫住了。 “百里。” 他说,“把盖子打开。” 百里汐愣愣地把牛肉米粉碗盖子揭开,大义凛然地道:“你还想吃?我分你一半。”谁叫你好看。 哪知少年也揭开自己那份的盖子,用筷子把米粉上漂浮的牛肉全部拈进百里汐的碗里,又把盖子盖上。 百里汐目瞪口呆,她简直不敢相信世界上有吃牛肉米粉不吃牛肉的人。 少年冷冷瞥她一眼,走远了。回头想想,或许是寂流辉当时不吃荤?可他最喜欢的不是猪肉锅盔吗? 江衡在上头讲话,无非是一些道谢与客套话,却因他俊美的容貌与迷人的嗓音生生透出蛊惑的味道。百里汐在下面一边欣赏阁主大人的美貌一边胡思乱想寂流辉以前乱七八糟的小事,喜宴上气氛还算融洽,道喜之声不绝于耳,再也没有谁提及早上的事情,铁手门就仿佛没有来过江宅。 原以为还会折腾出什么幺蛾子,毕竟在大婚前夕出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显然是与江衡阁主作对,结果什么事也没有。宴会上服侍的都是清一色美少年美少女,在玉飞阁做客的人都晓得一件心照不宣的事情,服侍的少年少女如若喜欢,可以带回客房共赴*之乐。 所以喜宴散去后,百里汐还是看到不少人身后随着姑娘或少年,虽然百里汐有点羡慕,又想想美少年们还没寂流辉一根手指头好看,突然就很得意了,把他手臂一挽娇滴滴唤着:“寂流辉,寂流辉。” 寂流辉转过脸,夜色下他眉目宁静,百里汐明晓得寂流辉不好美色,还是想调戏一番,毕竟寂流辉是个男人,又开了荤,男人总想尝点儿新鲜的,于是调戏说:“他们都找了姑娘呢。” 寂流辉面无表情道:“你也要找姑娘?” “……” 第八十八章 第八十八章 百里汐被梗一下,决定不跟他说话了。 回到屋内,百里汐走到梳妆台前正打算散下头发,发现黄铜镜下面压着一封信,上书:护法大人收。 百里汐心里琢磨一番,回头看看寂流辉,将信封不动声色拆开,飞快地扫完,然后收入怀中。 就寝前免不了折腾,屋内弥漫糜烂的味道,男人身上有一种好闻的气息,像薄荷草药,混合在一起令人上瘾。 这次顶峰时直接□□,百里汐有一丝不适,又没有力气和空遐去想这些,她的腿抖得合不拢,白色浊液溅到她大腿间。 她伸手摸了摸,液体沾染了指尖,正打算拿到鼻下闻闻,寂流辉一把捉住她的手,“别。”他喘着粗气低声道,声音沙哑得厉害,板着脸竟然还有点儿凶。 百里汐见他用帕子一下子擦掉了,心中还有点忿忿,凭什么他可以随便碰她,她就不能摸摸闻闻了?撒着泼儿偏要再去弄点儿,结果寂流辉低头含住她唇瓣,她脑子一烧就忘了。 人间就是这么正好。 深夜里,等到身边男人传来平稳的呼吸,百里汐悄悄从床上爬起来。 一条手臂伸来将她捞回被窝,百里汐哭笑不得,摸摸寂流辉的脸,凑上去在他耳边说:“大色狼,我起夜啦。” 寂流辉眉毛轻微抽动两下。 百里汐继续道:“我马上就回来啦,么么哒。” 寂流辉眉毛这才舒缓下去,百里汐再次轻手轻脚下床,披上衣服离开院子。 夜凉如水,月明星稀,此刻江宅格外幽静,只有走道两侧点着影影绰绰的地灯。 百里汐循着走廊来到一处院子里,似乎是江宅的边缘,高大的围墙将假山围住,池塘隐隐泛光,池塘边大树下就站着一个人,埋在阴影里。 百里汐站在月光下,撑着伞,银辉埋上她的肩头,她道:“你不是离笑宫的人。” 那人开口:“既然你猜出我不是,为何还要只身前来?” 是个女人。 百里汐大大方方道:“你写‘护法大人收’不就是假装离笑宫中人,想让我只身前来吗?你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那人停了停,悠悠道:“你不带寂月宗的家主,是失策的决定。”她发出一声笑,“因为你在害怕吗?” 百里汐道:“我为什么要害怕?”她耸耸肩,“害怕你杀了我?” 女人道:“我确然要杀你,因为你破坏了我的计划,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百里汐费劲脑汁想了一遭,没发现做了什么出格的事,这次寂流辉带她过来参加婚礼她可是乖得很,既没勾搭汉子又没折腾幺蛾子。 “可你害怕的并不是这个,而是害怕他会知道你的秘密吧?——既然我和你一样练成了赤血骨蝶,就会知道的秘密。” 女人抬起手,千百血蝶从袖中飞跃而出。 鲜红的蝴蝶聚拢在一起,宛如浸血的银河,盘旋在上空,如此美丽的红蝶若在其他人眼里,却是致命的刀刃獠牙,恶毒的魔鬼邪兽,千万亡灵的魂魄。 它们朝百里汐冲来。 百里汐手中红伞轮转,身姿在纷纷红蝶中宛如一支笙歌叮咚的西域舞。 果然是赤血骨蝶,如假包换。 这样的感觉很奇妙,因为百里汐至今没有遇到过一个人也能召唤红蝶,奇妙而陌生。 百里汐挥舞手中的红伞,一模一样的红蝶从伞面上飞跃而出,与对面女人的红蝶相互撕扯在一起,碰撞,溃烂,粉碎,散发出血腥的味道。 而女人的红蝶远远比百里汐的要多,屏障被冲碎,血光飞溅,一只血蝶如把冰凉的薄刃极速飞驰过百里汐的脖颈,在夜色中划出凌厉锋利的光线。 百里汐跳到一边,捂住了脖颈,血从指缝间渗出来。 “呵,躲的倒是快。”黑暗中的女人伸出手指,“明明差一点,我就可以切下你的脑袋。” 又是数道红光飞来,百里汐几下闪躲,滚在一花圃里。 被血蝶遮掩的月色下,蔷薇花微微盛开。 女人指尖轻轻一动,所有血蝶凝滞在空中,然后整齐划一地张开了蝶翼。 亡灵一张张脸倒映在蝶翅上,鬼魅骇人。 百里汐晓得,这是要放杀招了。此刻心中哀嚎,明明这女人的内息并不强盛,可为何血蝶却如此庞大,叫她生生估算错战斗力,她明明从未看错的。重生以来的世道是越来越稀奇了,连五百年仅她一人炼出的赤血骨蝶,短短十年不到都后继有人,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耳边有风吹过。 风很淡,很轻,有薄荷药草的味道。 她抬起眼睑,面前密密麻麻的赤血骨蝶突然被开出一道空隙,延伸到尽头是黑暗中的女人,她的身边又出现了一个人影,她认识的身影。 男人手里提着剑,女人已经没有了头颅,脖子以上是空的。 空中的血蝶迸发出婴孩般的尖叫,几乎撕裂耳膜,震荡大抵,发出刺目的红光,齐齐粉碎,化为漫天飞屑,照亮了树下的黑暗。 百里汐定睛一看,男人果然是寂流辉,他身边竟然站着一具干尸,穿着江宅侍女的衣裳,双脚被钢钉钉在地上。 滚落在地上的干尸头颅张开嘴巴,发出咯咯咯笑声,眼珠在枯黄的眼眶中疯狂窜动。 “你知不知道她做了什么,你知不知道她做了什么!” 红光中女人在笑。 “你竟然相中这样的女人!” 百里汐远远坐在花圃中,一手摁着脖子上的伤口,一手撑在地上,手指嵌进土壤里,她盯着地上的那个脑袋,闭上了眼。 耳边传来女人得意的笑声。 “练成赤血骨蝶是将灵魂刻进血咒,这个仪式是什么!整整一千日不得进食任何,只能吃人肉,喝人血!” “变成妖魔变成怪物,我不是人,她更不是人,你不觉得恶心么——” 寂流辉一剑□□头颅,整个贯穿。 一只鲜红的蝴蝶从干尸口里飞出来,带着张狂得意的笑声,飞高,消失。 院落归于死寂,月色明亮,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 百里汐坐在地上,血还在淌,她像是感觉不到痛,直直望着寂流辉,他拔出剑收鞘,然后朝她一步步走来。 她企图从寂流辉脸上抠出一丝半点的情绪来。 可寂流辉脸上漠然一片,什么也没有,她咽了咽喉咙,内心也跟着漠然荒芜似的。 寂流辉还没到她身边,就有守卫从远处跑来,不仅有江宅的管事下人,李知微和钟毓也在其中,钟毓见百里汐满手鲜血,惊道:“发生了什么?” 百里汐惨白笑了笑,“自然是碰到幕后黑手了。” 李知微道:“人在何处?” 百里汐摇摇头,“不过是利用吸食过的尸体传话而已,并非是本人……” 钟毓道:“汐姑娘,我在为你疗伤,请不要讲话。” 守卫们忽而退到一边,原来是江衡来了,他披着一件墨蓝色的长袍走来,黑发披散,眉目如剑如星。 他双眸微蹙,声音底端终于泛出一丝不悦:“怎么回事?” 旁下的人低声说了,江衡颔首:“万分抱歉,百里姑娘。” 他身后随来的美人大夫上前检查她的伤势。 百里汐扯扯嘴角,忍不住道:“见到江阁主盛世美颜,我倒能多说几句喘气儿的话,江阁主还是赶紧回去看看自己的新娘子罢。” 江衡眼瞳眯起,百里汐道:“以她的内息与灵力,并不足以支撑使用赤血骨蝶。可她的血蝶嗜血强盛,分明是用了以蚀魂为代价的魔药来增强力量,她愿意做至此,决然不是偶然路过,决然是跟您有仇。” “我的妻子不会有事。”江衡道,“来人,送愈疗处。” 百里汐摁住钟毓的手,白着脸笑道:“我对您未婚妻可是好奇得紧,千万别在我见着面前死了,阁主还是回去为好。” “多谢百里姑娘担心,她很安全。”江衡眯眼,眼里似乎隔一层雾,竟然笑了,“她身边的人不仅很强,也会豁出命去保护她呢。” 第八十九章 第八十九章 她睡眠一向很浅,因为会梦到儿时的悲伤。 今夜暴风雨,她懒得睁眼,听着雨水与狂风拍打门窗的声音,屋外好像一场纷杂的战争,搅得人不得安息。 忽而,一缕琴声深入风雨之中,徐徐浸透开来。 那样的琴瑟,好像在与风雨抨击,又好像幽冷的泉水淌来,凝结心底的气息。 她终于忍不住,将被子一把掀开,气冲冲推开窗,喊道:“大晚上你很闲吗!” 刚一吼完,她怔了怔。 窗外月色寂静,皎洁无暇。 今夜根本没有雨,蔷薇花被月光滴上晶莹的露珠。清冷无风,只有前庭中间坐了一名长袍男子,手压在琴弦上。 他四周的地上,散落许许多多碎片,它们躺在地砖上发出鲜红的光芒,像是坠落浸血的星屑。她细细看了一番,那好像是……蝴蝶的尸体? 她还未再次看清,那些碎片便化烟消散。 她蹙眉道:“请问落音公子,这是什么?” 落音含笑道:“不过是些零碎小玩意,惊扰到了阁主夫人,万分抱歉,在下已将它们处理妥当。” 她最见不得他说恭敬话,冷哼一声,啪地关上窗户,不一会儿门推开,她披着裙衫大步走过来,“这里是我的院子,你出去。” 落音道:“在下在此守夜,保护阁主夫人。” 她道:“你说这两天宅子里死人了?我听说了,呵,我既然要嫁给江衡,还怕这些不成?”她一手指向大门,“你出去,你在这里,我睡不着。” “在下只不过是听从阁主的命令。” “命令?你还听他的?”她阴阳怪气地冷笑起来,“你有这么听话,当年诛风家九族时怎么不把我也杀了?留着我干什么?” “哦对了,如果我也死了,你们就再也得不到风家长生术,当年莳妃死得早,她儿子可是老皇帝心头肉,怎么可能让他遭遇跟母亲一样的早逝命运?” 她盯着落音低垂的眉眼和他抚琴的手指,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是曾经握过刀的手指,“江家真是为了讨好皇家不择手段。” 面对女人的讥讽,落音公子面容未有一丝不妥,从善如流笑道:“夫人是要嫁入江家的,又何必说来这些话。” “哈,皇城如何,江家如何,我不在乎,只不过正好我用‘长生术’换我后半生荣华富贵,玉飞阁夫人……”女人丹凤眸眯起,居高临下看着男人,他已经站不起来,她可以永远这样俯视他。 “这个称号我倒是很喜欢的。” 落音定定注视她半晌,低下头来开始抚琴,他奏了一首平缓清丽的曲子,温柔得催人入眠。 凤紫烟又骂了一阵,见落音不动,咬咬唇回屋了。 * 百里汐被架到疗愈处治伤,大夫又是个美人,不多废话一句,三下五除二止血包扎,还取来干净的红裙给她换上,“未来十天是不得见水的,洗澡沐浴时叫人帮着些。” 百里汐嘿嘿笑道:“多谢美人姐姐。” 钟毓坐在一边等百里处理妥当,才道:“你这伤口,再深半分就没命了。” 百里汐嘿嘿继续笑。 钟毓犹豫道:“你怎会受伤,宗主大人……没和你一起?” 百里汐说:“我背着他出来的。”又问,“他现在在哪?” 钟毓道:“方才我进来时,他在外头等着。” 愈疗处分男女两所,百里汐捂住额头,转头对大夫道:“美人姐姐,人家头疼,今晚想在您这儿睡。” 美人大夫爽快得狠,“好,我这儿有床。” 钟毓道:“汐姑娘,你这是作甚?” 百里汐摸摸脖子上的纱布,目光投向门口,疗愈所门口有一张门帘,她望着门帘微微笑道:“我就是想一个人清净清净。” 百里汐花了整个晚上,打了满满一肚子腹稿,毕竟那黑手女人说的是实话,毕竟寂流辉有洁癖,毕竟他是名门正派。 毕竟这个事儿,是个人都难以接受,百里汐也没想过隐瞒,反正不会主动说,也不会有人晓得,有人会问。 结果偏偏就发生了。 她也不愿骗他,做过的事情,她肯大大方方承认,无论炼赤血骨蝶,还是成为白发魔女,她从来没有后悔过,吃人肉喝人血,就算将她的心染成黑色,变得不再是人,她也没有犹豫过。 她死之前的人生,后来的每一步她都走得如她所愿。 所以因此刻下沟壑,成为隔阂,亦或者人魔殊途,分道扬镳,再亦或被厌恶,她也觉能坦然接受。 没有寂流辉,她可以找一千个美少年来填那个洞。 翌日江衡阁主大婚,愈疗处外传来热闹的声音。她收拾好自己,打着哈欠撩开门帘,一抬头就看见青袍男子杵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眼里黑寂寂的。 百里汐愣了愣,僵硬在原地。 他身上还是昨晚的衣袍,长发也没有束好,头顶上还有一根毛乱翘起来,竟生出一丝憔悴。 百里汐胡思乱想着,难不成他一晚上就等在这儿? 他一大步走上来,脸是绷着的,百里汐一肚子腹稿忘得精光,见他伸出手,她竟然有点儿畏缩,不知他是要对她做什么。 寂流辉手指在空中停一会儿,才缓缓触碰到她脖子上的纱布。 他碰得很轻,低声说:“疼么?” 百里汐咬住嘴唇,想了一下,轻轻点头,又摇摇头,“现在不疼了,大夫说没事。” 寂流辉听罢,像整个收紧的身子松开一般,他吐出一口气,伸手把她抱住了,“对不起。” “昨天我去晚了,对不起。” 男人脸埋进她的颈窝,百里汐傻傻道:“为什么要道歉?” 寂流辉把她搂紧了,薄荷药草的味道若有似无。 百里汐复又呆呆问一遍:“寂流辉,你为什么要道歉?” 她忽而有点想哭。 莫说一千个美少年,天底下所有美少年加起来。 也是填不了心口那个洞啊。 江衡一身喜袍,眉目张扬俊美,倒是和宅子里四处盛开得鲜红蔷薇花相称。 喇叭唢呐,锣鼓喧天,殿堂门帘上的大红花格外喜庆,喜堂里各大家族汇聚一堂,百里汐赶过去的时候新娘子已经到了,披霞凤冠,嫁衣是精致的黄金丝和翠绿鸟羽线刺绣出来的凤穿牡丹,美艳不可方物。 百里汐不得不承认,江衡是个奢侈而讲究的人,新娘子的嫁衣穿金戴银,却雍容美丽,不见半分俗气。 她披着红盖头,那盖头上也绣着漂亮的花纹,价格不菲。 终于见到庐山真面目本尊,百里汐这是头回目睹婚礼,在一旁大呼小叫,鞭炮噼噼啪啪炸响,百里汐挤在后面堵着耳朵听见旁边不知哪个门派的窃窃私语。 “这回总算是晓得了,原来是风家千金。” “风家千金,那是什么?” “就是当年被皇上满门抄斩的风家啊,这是唯一逃脱死罪的小女儿,这么多年过去,都长这么大了,江阁主不愧是江阁主,真是好手段。” 百里汐在一旁听得稀奇,如今世道她是不懂的,连皇帝换了没有都不晓得,连忙道:“说来听听?” 那两位修道弟子看到红衣女人笑眯眯的脸,又见到她身后的青袍男人,整张脸都白了,匆忙低头行礼后不知挤到哪里去。 百里汐只好转头对寂流辉道:“你看,你又把人家小晚辈吓跑了,你说说这江阁主怎么就好手段了?” 寂流辉盯着喜堂中央那对新人,淡淡道:“风家世代御医,代代忠良,当年风家冤案因崔丞相一家惨死迷案而真相大白,皇帝心愧,江阁主主动迎娶风家孤女为妻,在皇帝眼里是风家孤女正好的去处,替皇帝缓解心头愧疚。” 百里汐立刻了然,这大腿抱的,委实高端。 寂流辉道:“此事与你有关,你不记得了?”。“ 百里汐连忙伸手:“皇天后土为证,我从来没有做帮朝廷抄什么风氏全家的事儿……咦,等等。” 崔丞相这个名字,有点印象,死在她手里的似乎有这么一个人。 百里汐恍然大悟,猛地抬头瞪向新娘子。 “……哈?” 那头主持人高喊。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新娘子拜身时,百里汐发现突然有一抹金光闪现在她袖口! 她的手中紧紧捏着一根金簪,金簪用宝石和翡翠装饰,美丽华贵,而她的金簪并未刺向与她对拜的丈夫,而是后退一步,猛地压在自己的脖子上! 众人大惊。 随着她的动作,红盖头滑落在地面,露出女人精致娇美的妆容和秀气苍白的面孔。 凤紫烟。 百里汐心道:“果真是凤紫烟。” “鬼医”凤紫烟,她还活着的时候,寥寥打过几次交道。因为南柯与凤紫烟相熟,而她又帮凤紫烟杀过人,正是崔丞相一家。凤紫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白道黑道的病人她照单全收,只要有足够的金子,好像死的也能被她掰成活的。 这样生活的女人,往往很不容易。 百里汐怎么也没想到凤紫烟和玉飞阁阁主江衡扯上了关系,还是非比寻常的关系。此时凤紫烟站着,反手握着金簪,正正对准自己的颈动脉表面的肌肤,她的眼睛无神地睁着,额间一枚血蝴蝶印记。 百里汐心头咯噔一响,这不是“蝶控”么? 江衡微微眯眼,神色镇定道:“紫烟,你这是何意?” 凤紫烟又后退了一步,像一只提线木偶,脸缓缓向堂外转动。 所有人的目光随之转动,齐齐望向门外。 殿堂之外,台阶之下,守卫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庭院正门口空荡荡的大道上站着一个人,一个女人,女人身穿鲜红的嫁衣,和凤紫烟一模一样的金丝牡丹嫁衣,头上盖着一模一样花纹的红盖头。 风吹过,她的衣裙在迤逦抖动。 她背后的天空,是黑压压的红,远远望去像是一大片被火光染红的云彩,再看仔细些才会发觉,那是蝴蝶。似千军万马。 赤红的蝴蝶,匍匐在女人肩头。 血红色的光芒漫过屋檐围墙,从四面八方倾泻进来,将这偌大丽雅的庭院宅邸淹没。 “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她的灵魂被我掐在手里。” 似乎眨了个眼,她已经飘到喜堂门口,如同鬼魅幽魂。 她身后的蝴蝶一并随之飞翔而来,在喜堂上空盘旋,然后纷纷散开降落,如同凋谢的血樱花瓣,洋洋洒洒铺满了屋檐栏杆,密密麻麻,令人心瘆。 蝶翼收拢,又时不时抖动一下,整片庭园像是被蒙上一层猩红的纱。 江衡默默看着女人,眼睛是冷的,嘴角却依旧带一丝笑。 “十年了。”女人轻轻道,“阿衡,我回来了。” 她一脚迈过门槛,裙摆下露出一点绣花的鞋尖,蔷薇花的刺绣栩栩 第九十章 第九十章 霎时间,地面涌现出的红蝶冲刷人们的视线,红色的波浪展开,喜堂八扇大门齐齐在女人身后轰然关闭。 声音瞬间褪去,留下死寂。 原本众人还在堂外庆贺,尚未迈进殿内,如今除了走进来的血蝶女人,喜堂内只有主持的玉飞阁长者和拜堂二人,被拦在外面的百里汐眼见着血红蝴蝶重新停下来,却是落爬在喜堂紧闭的大门上,密密麻麻,留不得一点就空隙。 这座用来成亲的楼阁,已经被血蝶占领了,而这次成亲的一对新人,是实实在在被关在里面。 “阁主大人!” “阁主大人!” 下人们不禁上前,面色惊慌,拔出刀来正要劈砍那些红蝶,说时迟那时快,一道身影闪现在前,将下人手中大刀反手一抡就地夺过,道:“切莫惊慌,此番不可轻举妄动!” 这人身穿紫色锦衣,留着细瘦的胡须,正是炎石军。 那下人正是年轻的后辈,虽听说过白首魔女的声明,却也未当真见识过,一时间急红了眼。 众人目光一直锁定在翩翩飞翔的红蝶上面,脸色渐渐微妙而难看起来,细数如今世家家主,哪一个没经历过八年前江湖血战,哪一个没有亲眼见证过离笑宫那彻天彻夜的大火,哪一个不知道血蝶。 这情况,严峻而微妙。 一人道:“炎庄主,我们今非昔比,不见得要惧怕这邪魔外道。” 炎石军道:“自然如此,诸位聚集在此,身份这女子不会不知,却依然大打出手,想必此番留有后招,至于江阁主,既然此女子以如此的方式出现,想必并不是直接来取人命的。” 赤血骨蝶乃至阴至邪魔道之术,一旦出现,江湖必然掀起腥风血雨不得安生。如今当真出现了一位能够使出赤血骨蝶的女人,她出面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玉面罗刹,杀了铁手门三人,然后把大喜之日的阁主夫妇和自己锁在一起。 百里汐眼珠子一转,偷偷摸摸朝外溜,溜到一半被人抓住了衣角。 炎长椿皱眉道:“你去哪?” 百里汐道:“茅厕。” 炎长椿细眉一挑:“那我也去。”她咕哝道,“反正我就不想被叔叔揪着。” 百里汐默了一默,果然炎家的人不仅麻烦,还都很难缠道。 溜到了外头小路上才直起腰来,左瞅瞅右瞅瞅,见没人发现,这才转过身吐口气,刚一抬头,就见到寂流辉立在面前石径上,衬着身后竹林自成风景。 炎长椿吃了一惊,她什么也没感觉到。 百里汐干巴巴笑道:“寂宗主真是好身手。” 寂流辉点点头。 百里汐开始调笑:“这鬼鬼祟祟跟着人家,该不会是想做点儿见不得人的事儿罢?” 寂流辉:“走罢。” “去哪?” “去你想去的地方。” 百里汐心想这次将她盯得真紧,嘴上说:“你是不是觉得我碰到同好就兴奋了?我又不会背着你去做坏事儿。” 寂流辉停一会儿,眼睛定格在百里汐缠满纱布的脖子上,说:“我怕我又来不及。” 百里汐后面跟着两人,一位大小姐,一位宗主。左拐又拐,绕过弯弯曲曲的小径,穿过花园,来到一处荫庇的宅院,这宅院的主人明显是一名女子,垂下紫红的帘纱帐,一方浅浅池塘,淡淡的女香弥漫在空气中。 小院似乎几天没有人了,安静无比。 炎长椿好奇道:“这是哪里?” 百里汐道:“玉飞阁下属的屋子,我昨天专门问到的。” “谁的屋子?” “玉面罗刹。” 她走到庭院中间,红帘纱吹起,光幻迷离,她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当视线化为黑暗,她看见了红蝶。 红蝶交织在一处,她虚空伸出手指,轻轻一掐,蝶翼破碎。 果然如此,她重新睁开眼,望向这平淡宁静的院子。 “小公主。”百里汐朝庭院一角一指,“把那里挖开。” 炎长椿朝那儿瞅一眼,怒道:“脏死了,为什么要我挖!我可是大小姐,干嘛要干这种事情!” 百里汐委屈道:“我是伤患,不能流汗哎。”她掩住嘴唇,“难道你要寂宗主去挖?你叔叔知道了那还得了!” 寂流辉:“……” 炎长椿气冲冲剜百里汐一眼,抽出短剑跑去了。 百里汐摸摸脖子上的纱布,昨夜的伤口依旧隐隐作痛。 她是白首魔女,锱铢必较,有仇必报,她舔舔嘴唇,笑起来。 * 江宅喜堂。 八扇大门紧闭,堂内昏暗,所有声音却像是消失了似的,却有蝴蝶散发着红光,将女人的嫁衣照耀得流淌出浓郁的鲜血。 女人静静立在门口,没有动作。 江衡望着她,也没有动作。 在旁持婚的老者已经怒目而视,身上衣袍无风自飘,喝道:“妖女!你究竟是何人,玉面罗刹是不是你杀的,铁手门三人是不是你杀的?!” 女人轻柔的声音从红盖头下飘出来,“你已经叫我妖女,还故意问我干什么呢?” “你——!” 女人细瘦的手指抬起,红蝶哗啦啦飞过江衡的肩头,涌向老者。 江衡听见老人嘶哑的呜咽,然后是东西重重倒地的声音,再也没有人息。 江衡头也没回。 女人说:“我们很久没有独处了,不是吗?” 江衡道:“你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没有目的我就不可以找你吗,阿衡?”她的声音像是在飘,无边无际,“阿衡,你从以前开始就是一个目标明确的人,我看着你离我越来越远。我等你成亲的这一天等了很久很久,我一直想知道你的妻子是什么模样……”她头偏向凤紫烟,她依旧将簪子对准喉口要脉,双目呆滞,“结果真令我失望,阿衡,我以为你会娶一个很美的女人。” 江衡道:“玉飞阁从不缺美人。” “是,所以你可以随便不要我。”女人道,“我这趟回来,找你要一样东西。” 她指了指凤紫烟,“我要她。” 江衡道:“她已经在你手里了。” “不,我要的东西,和你想要的东西是一样的。”女人一字一顿地道,“我要长生术,我要在这里,让你逼她把长生术的秘密说出来,当年风家不惜满门抄斩也不愿将此透露给外人,你是她的夫君,只有你能让她说。” 江衡双瞳微眯,沉吟须臾:“你从哪里听说的?” “阿衡,这里没有别人,即便折水仙人在外面,也不定能破开我的结界。” 江衡忽而笑起来,“阿语,我不能把它给你,如果给了你,我就活不久了。” 女人冷笑两声,男人看着她裙底露出的一点鞋尖:“你还记得你最喜欢什么么,你的理想是什么么?” “……” “你说你喜欢蔷薇,我在玉飞阁所有的领地都种上了蔷薇花,你小时候想酿出天下第一美酒,我替你酿出来了,不是吗?”江衡垂下眼,“看从小到大,我只骗过你那一次,其他的事情,我都做到了。为了玉飞阁,我必须得到长生术,伴君如伴虎,我很怕死的。” “死?你怎么会死,你是最惜命的啊,你说这些是做什么,求我?”女人肩膀微颤,“一次就够啦呀,阿衡,你把我送上其他男人的床上,一次就够了。” 她低下头,红袖中的手握紧:“——你是我的夫君,可你对我做了什么呢?” 江衡突然上前一步,揭开了女人的盖头。 昏暗的烛光下,女人的脸模糊如往日岁月残忍的歌。 他的眼底泛过一丝错愕,又恢复平静,“原来你现在是这个样子。” “是啊……我的脸因为修炼已经溶解了,只能换一张脸皮。” 阿语已经死了,她是谁呢?她不知道。 “阿语,你做事冲动,不计后果,就像现在,明明你舍不得杀我,却跑过来。”男人摸摸她的脸,“可你会死在这里,收手罢。” 阿语惨笑望着他,“这句话,以前我也对你说过。” “是么……”江衡闭上眼,“你的心思,我知晓了。” 阿语身子微微一晃,有什么捅入她的腹部,她低下头,明晃晃一把匕首。 阿语猛地后退几步,扶着柱子,不可置信望着他,捂住腹部的伤口,“你……” 男人面无表情望着她,红色的袍子衬他美如天神,他的手还紧紧握着匕首,分毫没有松开的意思。 他一边盯着她略微慌乱的眼睛,一边缓慢地抽出,阿语几乎可以听见身体里钝器抽出血肉重新撕裂分离的声音。 阿语狠狠道:“你妻子的魂魄还在我手里,如果我解开‘蝶控’前我死了,她的魂魄会随我一起堕入地狱!” 江衡道:“那又如何呢?” 第九十一章 第九十一章 “……什……” 女人微微一呆后,露出失望的神情。 “阿语,你耍脾气把事情闹得这么大,你需要负责。”男人的声音无比温柔,“事已至此,比起风家长生术,把你交出去才是最重要的不是么?” “阿语,人是很贪婪的。” “五百年来,众多世家一直在追求更加强大的力量,从而改变在道中的地位,即便是那些名门正派道貌岸然的家主们,谁没有对阴邪魔道的强大动心过?毕竟炼成赤血骨蝶的女人,即便成为了尸体,大家应该很感兴趣罢。” 白首魔女当年被千刀万剐,没有留下研究材料真是可惜了。 “虽然你的力量不及她一成,但把你交出去,各位盟友想必觉得这是一个圆满的结果。” 阿语震惊看着他,半晌笑起来,她靠在柱子上,血顺着墙壁流到地上。 啊啊,这才是他,她早就看清。 江衡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最是清楚,她可怜他新婚的妻子。 她笑得张狂,满脸苍白,“你根本不爱她,你爱谁?——谁都不爱,你只爱你自己!” 她操控红蝶的手指痉挛地圈起,凤紫烟额间红蝶忽然间鲜艳夺目,手中金簪朝自己喉口刺去! 啪啦。 喜堂内响起坛子摔碎的声音。 阿语循着声音望去,看见一边阴影角落里,有一地陶罐碎片,碎片间一颗白骨头颅森森发光,空洞洞的眼眶对向他们。 她美丽的眼中拂过一丝惊慌。 她猛地转头朝凤紫烟看去,哪知新娘已经不见了踪影。 “不可能……” 她复又看向那摊陶罐碎片,一时间竟有些无措。 “什么不可能?” 另一边的陶罐碎片旁,红裙女人从黑暗里走出来,明眸皓齿,笑靥如花,脖颈上缠着纱布。 “你好,江阁主。” 江衡点点头,“见百里姑娘精神不错,江某就放心了。” 百里汐拍拍手中的灰,转而盈盈道:“又见面了,玉面罗刹。” 阿语身形一顿,缓缓转过头,百里汐身后立着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怀中抱着的正是凤紫烟。 阿语冷冷道:“你叫我什么?” 百里汐看着她与玉面罗刹一模一样的脸,“你就是玉面罗刹,不是么?江阁主也刚知道了吧,陪伴在他身边八年的人,究竟是谁。” 江衡道:“这确然令江某委实吃惊。” 百里瞅瞅江衡平和镇定的脸,至今她都没有从其中看到一丝一毫的心绪变化。 炼成赤血骨蝶的女人,正是玉面罗刹。 “那晚我和你喝酒时看到了血蝶,你怕事情败露影响计划,就伪造了自己的死亡,毕竟干尸什么的,鬼才看得出来到底长啥样。你从八年前开始潜伏在江衡阁主身边,则八年之前的三年间你在闭关修炼赤血骨蝶,正正避过了白首魔女为非作歹日天日地的时候呢。” “所以你并不确定我究竟是谁,也不知晓,我当时看到血蝶,以为是我自己放出来的。即便我是白首魔女的留言传得满城风雨,你也不想漏掉一丝马脚,以防万一。” 也有了后来将她刺杀一说。 百里汐叹口气摇摇头:“谁让你专门把我叫出来提醒我还割我脖子,原本我是没发觉的,由此可见报仇可以,但不能被蒙蔽双眼呀。蝶控之术我自然也是晓得,这等高阶控制灵魂的术法,连魂魄的心脉也可紧紧扣住,如若掐灭,魂飞魄散不得投胎。蝶控需要养蝶,将活人的头骨放在陶罐里灌满药水,埋在土壤中并施术,这样即便相隔十万八千里,便可将任意人的魂魄取出,控制在这小小陶罐中,当七七四十九天之后,活人头颅侵蚀成白骨,即可养出一只控魂的血蝶来。” 既然需要四十九天养骨,埋在自家院子里是最好的,既然猜测出凶手就是玉面罗刹,去她居住的院子只要寻到血蝶痕迹,真相大白。 她摔碎了养蝶的陶罐,术法自破。 至于她为什么能够越过布满血蝶的大门,出其不意出现在喜堂内,答案非常简单。 百里汐从怀中抽出一张黄色纸符,朱砂咒文纵横交错,正是八方千里符。 “虽然短短距离着实浪费了点儿,但可瞬息空间转移到目的地,再厚的血蝶防御也是虚浮,这是赤血骨蝶‘森罗血雾’的一个漏洞。” 即便是再恶毒的邪术,也有破解之道。 只看世人可否知晓其中门道。譬如蝶控,如果不懂得那机密的破封坛秘术,即便将整个院子翻个底朝天也不见得能寻出养骨陶罐。 “要怪只能怪你运气不好,这天下只有我一人能破,唯独我就在这里。” 女人的脸色难看极了。 百里汐撩撩头发,将用完的八方千里符揉成一团扔掉,嘚瑟说:“姑娘,别看我这么漂亮年纪这样小,论‘赤血骨蝶’,你我差着辈分呢。” 轰—— 八扇大门门梁轻轻撼动,落下丝丝灰尘。 百里汐听到了声音,短促而绵长,直到第二声从外面传来时,她分辨出那是琴音。 门扉在颤抖。 仿佛有无数漆油在门板上剥离卷曲,仿佛有烈火在燃烧,发出噼噼啪啪的细碎爆裂。 第三声琴音。 啪。 苍白天光刺眼地射进屋内,照得喜堂内一切闪闪发亮!那艳丽的红绸花朵,粗大的红烛,无不述说这今日的喜庆。 八扇大门被骤然掀飞,仿佛飓风席卷而过,红蝶尸骨残骸霜花满地。 百里汐一时间没适应,微微眯起眼,然后看见堂外正中,一人身穿绿竹长袍,席地而坐,腿上搁着一把古琴。 满地血蝶在他身后,如坠落流火的繁星,衬得落音公子清秀容颜斯文却魅惑。 江衡走出喜堂,残余的风卷起他的红袍,他立在高阶之上,落音低下头,恭顺道:“属下来迟,愧对阁主。” 江衡道:“正是时候。” 他抬头一望,凝重道:“这是如何?” 百里汐心头才奇怪,怎门开了,外头却不见其他人动静,难不成是不管江家撕逼散场了么?朝屋外一望才发现,参加婚礼各大世家的人们,竟然一个个半跪亦或瘫软在地上,动弹不得,面色冷峻,只有眼睛死死地瞪过来。 每一个人肩上,停着一只轻盈的红蝶。 他们因肩头的蝴蝶而神经紧绷,冷汗滴落。对于他们而言,这只美丽的蝴蝶好像致命的毒针,此时此刻点上他们的咽喉,只要那名为阿语的女人一声令下,顷刻化为干尸白骨。 以在场人的身手,原本不将如此大意。 ……中毒? 哪来的毒? 眼前一只血蝶飞过,洒下细微的鳞粉。 百里汐眼前一黑,差点支不住气儿倒在地上,被身后的寂流辉扶住。她脑袋发晕,心里却琢磨着,这并不是毒粉,赤血骨蝶并无这种力量。 江衡身子也晃了晃,他捏捏眉间,气息不稳转身道:“阿语,又是你。” 红衣女人捂着流血腹部靠在门框上,歪着脸笑着:“是啊。” “‘黄泉’中一脉组合香料名为‘百媚生’,与宫廷□□气味相似,百媚生无毒,但长久饮用之后会产生一定过敏性,与麻沸散中‘若叶’草粉末体内混合引发强烈过敏症状,最美的酒是最狠的毒,即便是暮云真人,也抵抗不了这麻痹药性。” 黄泉酒天下第一,众多世家自然饮此甚多,尤其前日晚上江阁主刚开设酒宴,大方地呈上黄泉美酒百坛。 百里汐捂着微微阵痛的脑子,虽然中毒了,但黄泉酒死贵死贵,她喝了那么多也不亏。 □□和血蝶的双重筹码,难怪她敢大摇大摆过来闹事,虽然以她的力量不至于将所有人瞬杀,但起码一时半会不会有人阻止她。 她抓着寂流辉衣袖道:“你怎么样?” 寂流辉道:“无碍。” 也是,他不沾酒。 百里汐见到他手按在剑鞘上,她很私心地不希望寂流辉出手,一则这不关他的事,二则他一旦拔剑,不过三招在场所有人都会发现其中灵力消失的端倪。 她不想让这些人知道,起码不是现在知道。 阿语扫望堂外的人,目光怜悯而冷酷。 “让这些大人物中毒可不容易……谁叫‘黄泉’酒的配方是我做的呢?” 她还记得小时候的自己,如果一辈子能做酿酒师的女儿就好了。 屋外空气中因为血蝶而弥漫着浓郁的若叶草味道。 阿语扫了眼江衡,“我确实是一个很笨的女人,舍不得杀你,可你也低估了我,阿衡,你是中毒最深的一个。” 最后她眼睛定格在正中间的落音公子身上,见他清清静静:“你不饮酒?” 落音客气道:“戒了。” 阿语一摇一晃地靠近他,血迹蜿蜒在她足迹里,她走到他面前:“真是一个自律的男人,身在玉飞阁,却不尝尝这天地第一的酒。刚才森罗血雾结界也是你破的,你是谁?” 落音低头道:“在下只是一介琴师。” “琴师?你……”她发现了什么,仔细地看了一看,“你的脸,和我认识的一个女人很像。” 她突然明白了,放声大笑起来,再也不管从肚子上泊泊流出的血。 百里汐发现,江衡有史以来第一次神色变得凝重。 她一边笑一边开口,字句清晰。 “这世上有一群人,名姓百里,百里氏族人女性各个美艳异常、倾国之色,而这美貌的代价,却是短命。十多年前皇帝为救最宠爱的妃子百里莳而求御医风家交出禁忌长生术,风家不肯,又遭崔丞相弹劾,龙颜大怒,以欺君之罪满门抄斩。莳妃终不得救,十二年前死去,留下唯一子嗣。” “如今朝廷,大皇子心狠手辣,二皇子沉迷美色,三皇子心智如三岁小孩,四皇子早已死在大皇子手上,太子——至今未立!” “阿语!”江衡忽而低喝一声。 女人双肩在颤抖,在寂静的庭院内笑着,“只有流落人间的五皇子,行踪不明,众说纷纭……” 落音垂着眸,凝视琴间一根弦。 “阿衡,”她缓缓扭回头,盯着靠在屋外的江衡,柔声道,“你真是下了好大一盘棋啊。” 她欣喜若狂地说:“我找到报复你的方式了。” 第九十二章 第九十二章 怀中女人因为药性已经晕厥过去了,她闭眼的时候,会露出长长的睫毛。 寂流辉将百里汐放在屋内靠好,站了起来,刚迈出一步,衣袖被人扯住。 凤紫烟红色的嫁衣如盛开的蔷薇花,她终于转醒过来,“你不要去。” * 那头屋外广场上,红蝶碎片在地上熠熠闪光。 药性持续,众人无法动弹,只得在原地运气。 阿语重新将目光放在落音身上,在他双腿和清瘦的面颊间扫视着。 “你也活不长了。”她低声道,“你娘亲莳妃死前眼睛都瞎了,倒不如我替你早点了结。” 落音摸摸自己的眼睛,从善如流微笑道:“以前我瞎过一阵,后来有个姑娘妙手回春治好了,可惜她再也不会理我了。” 红蝶破土而出,在女人掌心凝结成一把鲜红的血剑,闪电般刺向落音。 男人指尖飞快弦音,与剑风碰撞,金戈交鸣,噼啪雷火四射。琴音掠出的锋利波纹切割得大理石地面飞出道道沟壑,石烟阵阵。她的剑刺得快而急,他的弦音稳而沉。 突然女人手中血剑剑光大作,将落音弹出的风之结界击得粉碎,轰啦一声,震荡得四周树木簌簌作响。 落音眼见血剑刺来,血蝶纷飞,手掌一拍古琴,琴弦根根断裂霎时间飞出,丝丝银光将血剑剑身噼里啪啦牢牢捆住,生生将刺来的血剑连同她的手束缚起来,而女人发觉半边身子无法自如,浑然不惊,另一只手抬起,凝出另一把血剑朝他脑袋削去。 落音未料到血蝶血剑如此随意同时凝结,连当年白首魔女也只得凝结出一把赤血剑,神色微变,用琴身作挡闪避,疾速后退—— 古琴断成两截砸在地上,她那一剑穿透他肋下。 血从落音苍白的面颊上流下来,阿语挑了挑眉,这个男人真是羸弱已久,他太瘦了,她的剑贯穿他的身体,却没有多少实感。 “——等等。” 身后女声,清清寂寂。 阿语一脚踩在落音伤口上,停下了动作。 江衡侧过脸,看见凤紫烟缓缓从喜堂里走出来,她穿着和阿语一模一样美丽鲜艳的嫁衣,像是平地生出的火焰。 凤紫烟平静道:“我把长生术的真相告诉你,你放了他。” 阿语笑道:“你全家因莳妃而死,他是百里莳的儿子,你救他作甚?我把他杀了,阿衡扶持的人坐不上皇帝,满盘皆输,我就痛快了。” 落音躺在断琴旁,剑还插在他身上,他在喘息,目光越过女人的嫁衣,落在不远处凤紫烟的脸上。 他蹙起眉。 凤紫烟深深吸气,挪开眼睛闭上眼:“你放了他,我全部告诉你。” 阿语上下打量她,松开了剑柄,一只血蝶停留在指尖,飞跃到凤紫烟肩上,“你若说半句假话,就会成为红蝶的饵食。” 凤紫烟一扫地上的人们,四大世家,众多门派,他们虽然因□□麻痹不能动不能言,又被红蝶监督挟持着,但都听得到,长生术的秘密,终于是在她这里断了。 “南海有鲛人,形貌昳丽,下身可化鱼尾,善医药治愈。五百年前风家祖先因与鲛人结亲而习到鲛人医术,潜心研习,随着时光流转因此家族声望大涨,成为皇室世代御医。” “鱼尾鲛人的肉可生肌肉骨,乃起死回生,延续寿命,返老还童之奇药,更有食人鱼肉可不老不死的说法。因此五百年来,求寻鱼尾鲛人者众多,然而鱼尾鲛人本就数量稀少,现今百年来,早已绝迹绝种,再也不可寻,变成了模棱两可的传说,这些大家应该都知道——” “……小风!” 落音在地上咳嗽着,血沫从嘴巴里溅出来,打断了她。 凤紫烟轻飘飘扫他一眼,沉默了很久,广场内死寂死寂,干冽的风吹过,夹杂丝丝血腥,只有人们沉重紧凑的呼吸声。 她握紧双拳,重新抬起头,一字一顿道:“而我风家,藏有最初结亲时,五百年前鱼尾鲛人的骨灰……这就是长生术的真相,虽然鲛人骨灰没有鲜肉那般起死回生,但是延长寿命绰绰有余。” 这是风家世代守护的秘密。 当年风家以精湛的医术和长生的神技名动天下,带来的无以伦比的声望和财富,皇帝的喜爱,世人的称赞。 数十年过去,风家早已消失在历史长河中,她回忆起很小的时候锦衣卫来抄家,带头的是个年轻的白皙少年,眼角一颗泪痣,腰间一把绣春刀,眼神冷漠而轻佻。 明明是个皇子,却被崔丞相带着来做这样的事情,说是没有后台,要做出一番功绩才可站稳脚跟。 阿语冷冷道:“鲛人骨灰现在藏在哪?” 凤紫烟咬住嘴唇,迟疑着。 阿语也不多问,握住血剑剑柄,就着落音的伤口扭了半圈。 血肉翻搅,地砖上的男人发出隐忍的呜咽。 “在哪?” 凤紫烟反而望向江衡:“你还记得我第一次来这里是何时?” 江衡道:“一年前。” 凤紫烟说:“这一年里,你院子里的蔷薇花……可有凋谢过?” 江衡脸色变了。 阿语笑道:“原来如此,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凤紫烟摘下头上璀璨耀眼的珠玉凤冠,太沉重了,不适合她,她走到离江衡不远不近的一个地方,将凤冠摔在他面前,珍珠宝石四处滚落,扬起白色粉末,“都结束了,江阁主。” 阿语道:“既然就在这宅院里,我要你现在就挖出来。” 凤紫烟挽起袖子,慢慢走到旁侧花圃的一处蹲下,不一会儿折返回来,沾满泥土的手里捧着一个小小的青石色坛子,盖子上用朱砂描摹着符咒,古旧而神秘。 阿语伸出手,凤紫烟递过去,人影一晃,青坛子却未落到阿语手上。 紫袍的中年男人立在一边,衣袂和胡须随风飘荡,他清攫的面孔透出威严,手里托着的正是青灰色坛子。 “怎……” 光之剑网从天而降,一触碰到她的身躯立刻将她牢牢捆住,措手不及,那细密的光线勒进她的肌肤里,几乎要渗出血液来,正是仙家兵器缚妖绳。 女人怒目圆睁,挣扎着身躯,散发出强烈的愤怒和杀气,鲜红蝴蝶从周身爆发哗哗开来,哪知下一瞬,一张半球形的水色结界罩砸下,屏障宛若透明的琉璃,在蝴蝶未散开之际连同女人将其重重关住。 崆峒派琉璃御守结界。 蝴蝶在屏障内疯狂冲撞,阿语看到在场众人竟然一个个竟然不知何时解了毒,已经站起身来,手持道家法器,阿语微微惊愕之后立刻反应过来,咬牙切齿地瞪向凤紫烟:“是你——!” 凤紫烟站在一边,凤冠孤零零躺在地上,珠玉碎裂时扬起的白色粉末依旧弥漫在空气中。 凤紫烟说:“你是学酿酒的,而我是学医的。” “妖女,害的我们好生辛苦,看你还如何猖狂!” “哼,你这邪魔外道,不用这些卑鄙的技巧哪里是我们的对手!” “妖女,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阿语将血蝶收回去,她的目光游移震颤着,似乎没有料到是这样的场面结果,最后她退了几步,仰着脸笑起来,她看着江衡说:“阿衡,我还是一点小事都做不好。” 她的脸因为失血过多而完全苍白,缓缓坐在了地上,低下头,瀑布黑发凌乱地遮掩面孔。 场面重新得到控制,炎石军道:“江阁主,这女子该如何处置?” 江衡道:“自然是听诸位意见,江某令诸位陷得这步田地,是江某的过错。” 炎石军道:“这倒无妨,此事出现在江宅,破坏了阁主的大喜之日,自然得先问一问阁主如何定夺。” 旁边世家一家主道:“既然是步白首魔女后尘的妖女,自然要送到天谶寺天谶台,千刀万剐极刑!一点尸身都留不得。” 一呼百应,其他人点点头,“幸而这妖女还未出现在江湖中兴风作浪,大开杀戒,叫我们逮着还算及时!” 崆峒派掌门秦过倒是道:“八年前有白首魔女,如今又出现了这邪术妖女,难免日后还有出现炼制赤血骨蝶这等阴邪之术的祸害,这女人既然练成赤血骨蝶,尸体倒还有点价值,留着说不定能叫我们发现其中破解铲除之法。” 七嘴八舌讨论中,一道女声插话进来:“喂喂,她还没死呢,你们说得这么兴奋干嘛?” 众人看去,红衣女人撑着一把鲜红的伞,蹲在屏障旁边,她伸出一根手指戳着光华流转的结界壁垒,“缚妖绳是正武盟的,守光结界是御守派的,功劳算谁的,嗯?” 第九十三章 第九十三章 正武盟盟主怒道:“原来是你,休得挑拨离间!” 百里汐,站起身来道:“我就是奇怪了,她今天这场闹下来,你们这些人里死了谁?” “你想说什么?!” “虽然死了一位玉飞阁主持,但是玉飞阁阁主都还没发话呢,江阁主说听你们的,你们就随意定夺这位姑娘的死活和结果啦?连尸体拿来做什么都定好了,这样和魔道有什么区别呢?” 简直和八年前相比一点进步也没有嘛。 有人冷哼道:“她炼成赤血骨蝶,还杀了铁手门三人,还有什么可说的?” “谁说铁手门三人是她杀的,她承认了吗,为什么一定是她?”百里汐眼珠子一转,“——为什么不是我杀的?” “——你!” 百里汐阴阳怪气笑道:“之前你们可是异口同声地认定是我呢。” 身后寂流辉淡淡开口:“百里。” 崆峒派掌门秦过正要发作,百里汐哧溜躲在寂流辉背后了,吐吐舌头道:“好啦,我不瞎说话了,我就想问问,你们为什么不听听她的因果呢,说不定能扒出什么更劲爆的呢?” “你……”秦过气不过,见到寂流辉又发作不得,只得狠狠道:“寂宗主,请管好您身边的人,听得叫我们大伙不痛快!” 百里汐唯恐天下不乱,这么一折腾,众人的中心又从如何处置阿语转移道百里汐身上了。 江衡最后道:“既然如此,江某当依照武林公约,明日将她交给金袍祖师,诸位大人以为何?” 提起金袍祖师,倒也无人异议,江衡笑道:“还劳烦秦掌门大人维持结界。” 秦过道:“这无妨,不过这妖女术法邪孽,黄泉酒毒方才解开,不得不劳烦灵昆派钟仙子帮一把,可得?” 钟毓点点头:“这自当尽力。” 江衡这么一说,又叫来几位阁内琴师协助维护结界,众人虽心有余悸,血蝶的碎片渐渐消逝,倒也将今日之事画下句号。 凤紫烟没有去听这些,远离屏障走到断琴旁,细瘦的男人躺在地上,肋下插着那把血剑已经化成了一摊血水,伤口敏感,旁边几位玉飞阁弟子正不知如何是好。 她俯下身,指尖一粒药丸送到落音唇边,“吃下去。”她冷冷说。 落音依稀看着她,眼里一点光也没有,他缓慢呼吸着,微笑道:“你先扶我起来。” “……你的轮椅去哪里了?” “忘记了。” “那你就在地上躺着吧。”她转身就走。 “小风。” 他忽然轻喊一声,眼睛虚无地望向天空,凤紫烟一滞,慢慢回首,落音咳了两声,一汪血从嘴里漫出来。 “我又看不见了。” 阿语坐在地上,缚妖绳紧紧箍住她的胳膊,她越是挣扎,绳索上的倒刺越是深深扎进她的身体里。 感觉有人靠近。 她抬起脸,一个很英俊的男人,身穿青色长袍,金莲刺绣,气质斐然,她见过这个男人,一个她嘲笑过又不理解的男人。 “你还在她身边干什么?你以为我说的那些都是胡话吗?” “不。” 丝丝血液从阿语嘴角渗出来,“千日食人肉,喝人血,化身恶鬼,魔道罗刹,这才能适应赤血骨蝶咒的戾气,一点一点刻进灵魂里。哈、哈哈哈……地狱是什么模样,我和她都见过,她那么脏,你不介意么?” “只要她好。” 听见寂流辉平静的声音,阿语显得不屑一顾,“……你真是个疯子。” “赤血骨蝶的戾气与灵魂融于一体,即便轮回千百世,你爱的女人永远是个魔道,她也永远是个疯子,杀人的疯子,不会停止。因为只有人的血才会让我们平静,你看着吧,就在旁边看着吧,看她重新变成魔女的那一天……” 阿语歪歪脸,“我说的每一句,都是真的。”她含着血块往喉咙里咽,讥诮道:“可为什么她却那么好命,遇到你这个疯子……?” 而她呢。 她算什么? 寂流辉不为所动道:“我有话问你。” 男人说:“有人用怀州整片山水的灵气与活息为祭,布阵炼‘诛魂丹’,阵心在怀湖山巅。” 阿语微惊,又道:“哼,这可不是你们这些名门正派该知道的事情。” 男人的神情冷漠如寒冬的雾雪,他沉默了一会儿,“将诛魂丹给你、让你来这里的人,是什么模样?” “我不知道,他来找我的时候,周身被黑气萦绕,我看不见他的脸,不过他的声音倒是好听的。他想要长生术,我想报仇,一箭双雕,仅此而已。”阿语盯住不远处的百里汐,她撑一把红伞,在人群里把人家家主气得够呛,艳艳而笑,阿语眼睛里充满诅咒,厌恶道:“没有她,诛魂丹在手,你们在场人哪里是我的对手?我一定会要阿衡记得我,永生永世记得我。” * 百里汐抬起头,天色将暗,竟是到了傍晚,今日之事宛如眨眼之间,扑朔迷离。 各大世家中已有一些散了去调养生息,成亲的大殿广场上只剩三三俩俩的人在善后,琉璃屏障在渐渐橘黄的烟霞里泛出七彩的光芒。 喜堂空旷无声,一地狼藉,那华美精致的楼阁,轻巧细丽的屋檐风铃,因天色而缓缓失去了原本的颜色。 钟毓在旁协助加固结界,李知微告辞道:“我身有不便,暂且回屋一趟,稍后来与寂宗主与百里姑娘会面。” 黄昏乃阴阳失衡之时,百里汐心里晓得他需要进食今日的人血也不多言,与他回了礼。 人来人往,落音公子负伤,其他大人惊魂未定,江阁主因为忙碌而寻不见身影。百里汐一时间也不晓得该如何,索性坐在花坛的石椅上观望,叹气道:“哎呀,本来就是凑个热闹,结果八卦没瞅见,碰到个更激烈的。” 寂流辉坐在旁边,说:“落音公子腹脏穿透,此刻应在愈疗处。” 百里汐说:“你何时关心起他来了,提他作甚?” 寂流辉将目光从落霞那儿收回来,摸摸她的头。 指尖穿过她发丝的感觉软软的,百里汐应景地朝他掌心蹭蹭,阳光下像一只讨欢的野猫。 百里汐笑呵呵说:“我对爹娘将近没有印象了,百里家族的事儿也是从别人那儿听来的,我以前觉得炎暝山庄是我能回去的地方,谁都拦不住我,至于落音是否是百里氏族人,与我爹爹可否有血缘联系,我并不很想知道。” 她托着下巴,“这毕竟是很早的事情了。” 年幼模糊的幻境里,所有混淆成一片混沌,她记得娘亲是位美丽的女子,父亲的下巴有刺扎的青茬。 生前她被绑在天谶台上时,刀片切过她的身体,她奇异地回忆起父亲说过的字句,那仿佛是第一次听说,呢喃在她渐渐失聪的耳畔。 父亲说,不要在乎怎么死,要关心如何活。 她恨这个世界吗,她不知道。 那她愧对这个世界吗。 她又说,“寂流辉,我想回寂月宗了。” 寂流辉道:“好。” 百里汐道:“跟李道长和钟毓也打个招呼罢。” 话音刚落,她竟然望见李知微疾疾走回来,惊道:“李道长这是舍不得我走么?” 李知微面色凝重,直到靠近,百里汐才听到咯啦咯啦的细碎声响,竟是镇妖剑在剑鞘里震动。 “百里姑娘,容在下失礼问一句,姑娘当真是白首魔女?” 百里汐道:“如何了?” 李知微脸色微微铁青,“‘七骨寒梅’可在姑娘手上?” 百里汐道:“我也很想见见它。” 李知微道:“可镇妖剑感知到七骨寒梅的魔气,就在此处……有人把它放出来了,如果不在姑娘手上,那只可能……” 百里汐心中一拍脑袋,怎把这茬给忘记了?登时拨开李知微朝七彩琉璃罩看去,黄昏里结界罩中的红裙阿语正在对她微笑。 她的脸皮因为过于夸张的笑容而起了些许皱褶,缚妖绳从她身上缓缓脱落,她举起了手中的血剑,然后毫不犹豫横□□自己的脖颈。 血液喷射,如一道绚烂的红光刺痛人的视线。 大量的鲜血在阿语身后飞溅铺展,形成巨大的赤红幕布,张扬地寄宿在她脊背上,张开了遮天蔽日的翅膀。 那是蝴蝶。 蝶翼越来越大,上面触目的虎斑花纹宛如一只只硕大的漆黑眼珠,泛着令人恶心的柔软光泽。 琉璃罩不堪重负被挤压得光芒四溢,炸裂开来,琳琅飞射,扬起的震波冲荡这片大地,将地灯石砖掀开,露出深黑的地皮缝隙,然后无数鲜红的花从土壤中生长出来,盈盈而立,随阴风而动。 百里汐被风吹得睁不开眼:“这魔气……” 寂流辉道:“她将‘诛魂丹’逼至极致,以三魂六魄为代价释放魔息。” 女人浴血,尖利的笑声宛如恶鬼最后的哭嚎。 “阿衡——阿衡——” 她两只眼眸淌下血泪来,空洞无光地望向远处的喜袍男人。 “阿衡——” 她的脸和嘴唇都是惨白的,宛如尚未雕琢瓷器木偶,弥漫生冷的死气,细细的裂纹在她的脸颊边缘绽裂。脊背上张开的巨大蝶翼却宛若新生,光华而鲜丽,经脉血液流转,源源不断汲取生命。 阿语突然伸手到后颈,寻找什么,抓住了,缓慢地弯起唇角。 “阿衡,再见了。” 她的手一寸寸上挪,百里汐睁大了眼睛,她看清阿语手中露出一截的东西,血淋淋。 她竟然在抽自己的脊椎。 哗。 女人把整条抽出来,白骨一抖,化为一把红伞,伞骨一格一格张开,红蝶跃然扑上绘织成伞面,描上扑朔惊艳的梅花。 再一抖,伞沿赫然出现六十四枚金铃。 泠泠而响,如同魔音,如同梵唱。 七骨寒梅。 第九十四章 第九十四章 天变成血的颜色。 此时尚在广场上除了百里汐三人,尚有维护结界的崆峒派掌门人秦过及帮忙的钟毓,还有炎石军庄主和一些玉飞阁下人。因为琉璃御守结界被冲碎,秦过内力猛然震荡反伤,逼出一口鲜血来,钟毓也被碎片掀得后退几步,手持拂尘翩然落地,以拂尘画出清流一小圈屏障,惊道:“崆峒派琉璃御守结界江湖闻名,麒麟鬼母之王女帝也不见得挣脱,这女人哪里来的爆发之力?!” 一只白骨爪破土而出,抓住她的脚踝,钟毓拂尘将白骨震碎,却见脚踝上留上一块青黑诡异的手痕。 “……诅咒?” 竟是生命散尽的黑咒。 钟毓活至今头回亲眼见到这种古书诅咒,黑咒需要繁复的咒文和阵法,明明是吟诵七日才可降下的诅咒。 这就是七骨寒梅的力量? 她分明感受道体内精气流窜散开,带着秦过一边撤退一边抬头咬牙道:“千万莫叫白骨碰到身体!” 众人一听,立刻四处闪避,李知微在血腥阴号的风中喊道:“这位姑娘,你魂魄交付恶魔,可就无往生之时!” 地缝间莹莹血花化为遍地白骨尸骸。 无数冤魂恶鬼在风中露出悲惨苍白的骇人面孔,他们四下流窜,如同毫无章法狂乱的鬼火。他们伸出白骨粼粼的手,卷携腐蚀阴邪的鬼泣,化成凌厉的旋风,四面八方冲向在场的所有人。 风刃在广场上呼啸哭嚎,血溅鸿刀。 见不少法力低微的下人及旁门弟子被卷入恶灵漩涡,成为了血红蝶翼的饵食,他们的身躯融化在蝶翼上后,只有一张张惊恐的脸浮在蝴蝶斑纹之上。 寂流辉提剑而上,身影忽闪而过,平凡无奇的铁剑竟然生生切开亡魂之风,飞身而上,不过眨眼之间几个足点拎着被刮飞的小辈们顷刻折返。 寂流辉落地低头一看,却见手中的弟子已化为一摞干尸,垂着蜡黄细瘦的手臂,有气无力地被他提着。 他双眸微眯,手指指节一寸寸捏紧剑柄。 阿语身后的巨大蝶翼散发出猩红的光芒,满院的蔷薇花化为灰烬,她直直仰着脖子高声大笑:“阿衡——阿衡——你在哪里——” 她的目光呆滞地逡巡,最后落在炎石军身上,锁定他手中装有鲛人骨灰的青坛上。 她张牙舞爪扑了过去,身后的蝶翼一扇,使她快的像一只离弦的巨大箭簇。 血蝶撕裂空气与皮肉,阿语手持七骨寒梅尚未正式发力,那亡魂恶灵的戾气足以逼散人的心智,连魂魄都在哭泣战栗。炎石军见阿语冲来,分毫不慌,一手稳住青坛,一手作法决,佩剑出鞘,在黑暗的风里划拉出明亮如火的轨迹,随着他指尖所动,佩剑绽放和煦的光芒,分荡出一块空地,与阿语周身的血蝶冲撞在一起,如此缠斗起来。 百里汐站在一边,眼前一切发生的太快,阿语用尽生命催动诛魂丹来祭祀血蝶,面前的形态尚是幼体。 阿语身后的蝶翼会因为吃人越来越凶恶,越来越大,直到吃得足够,阿语的人体里完好成长出新的虫体,撑破阿语的人皮外壳,彻底变成魔道妖孽。 那样的形态,倒是与禁术所描述的上古混世魔兽有几分相似,每一寸蝴蝶翅膀的表皮下,埋藏着千万鲜血染红的白骨,它们组成蝴蝶的骨骼,蝴蝶的神经,蝴蝶的血管经脉。 这是赤血骨蝶咒术中的歧途,生前百里汐修炼时曾差一点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当时她如何恢复心智的,她竟是一点印象也没有。 阿语用世上最狠最恶的毒,来发泄最深的恨。 此毒无解,就算江衡洗心革面痛哭流涕跪在阿语面前说我爱你一万年在阿语面前,也没有办法换回了。 其他各大世家发现这里的变异已经赶来不少,他们赶过来,不过是成为赤血骨蝶的粮食。 风中其他世家的仙气早已被淹没,有□□有惨叫,白骨四处,最后他们仿佛明白过来徒劳,只好各个作法抵御焚风,将血蝶和恶灵尽量控制在广场之内。 只有炎石军的剑光依旧灼目,李知微为护弟子下人撤离而以镇妖剑掩护。 脚下大地突然裂开,百里汐一个不稳差点掉下去,腰被一揽带到一边屋檐上。 耳边寂流辉低声道:“跟着我。” 百里汐道:“场子清完了?” 寂流辉点头。 百里汐道:“好,等会旋风露出空隙,把我扔过去。”她望一眼阵心,“她现在这般猖狂,根本不叫得人近身,五成是诛魂丹,五成是七骨寒梅,我还真的没有想到,我还有一天能够再见到它。” 寂流辉抿住唇,百里汐笑嘻嘻捏捏他的脸,“我很舍不得你,所以我会好好的,虽然我打不过她,但我有法子能让她把血蝶暂时停下来,毕竟我是专家啊,赤血骨蝶在邪魔外道中不定是最强的,但是是最可怕的,因为这个术法专克你们这些修道之人。” 寂流辉定定看着她,只能说:“好,你小心。” 两人话没说完,突然之间剑声争鸣。 极脆极刺耳地一响,几乎震破耳膜,黑风中一道金光旋转着飞来,锋利无比,寂流辉眼疾手快将金光一拈,两指夹住,百里汐看去,那竟是炎石军佩剑断裂的剑尖! 百里汐倒抽一口凉气,亡灵鬼风竟然正缓缓散去,广场中心的景象越来越分明。 七骨寒梅一小半锋利的伞沿已经剜进了炎石军上身,伞骨骨头扎进皮肤,他手里紧紧握着剑柄。 阿语却松开了伞,她的手中握着已经抢来骨灰青坛。 她双手怜惜地抱着小坛子,后退两步。 “鲛人骨灰……鲛人骨灰……哈哈……” 血泪布满她龟裂的脸颊,阿语张嘴,绝望地喃喃,“阿衡,如果我重获青春,你是不是还会欢喜我呢……” 会不会呢。 她揭开盖子扔在一边,捧起坛子仰起脸,朝嘴里倒去。 李知微惊道:“不好,她要自己吃鲛人骨灰!” 鲛人骨灰延年益寿,阿语本是强弩之末,再吃骨灰不定会发生如何来。 镇妖剑随即出手,卷带纯粹的仙气射向阿语,哪知阿语眼眸一横,背后蝶翼一挡一卷将镇妖震飞,生生□□广场外围的石墙内。 然而镇妖剑的灵气烧伤了她美丽的蝶翼,阿语回眸扫一眼翅膀上的屡屡黑烟,甩了一甩,继续享用骨灰,黄昏血红的天光下,那灰色的粉末散发出缕缕银光,泛着不可思议的迷人亮泽。那仿佛不是某种尸体焚烧后的齑粉,而是天上堕落的银沙。 眼见那鲛人骨灰从坛子口滑落到阿语口中,突然凌空一条紫光袭来,将坛子劈个粉碎! 鲛人骨灰纷纷弥漫在空气中。 百里汐脸色大变,寒气从脚底直窜冻结她的心脏。 她直接从屋檐上跳下,疯了一般冲过去! 寂流辉即刻出剑。 他再快,距离未免太远。 所有人大惊,阿语也睁大了眼睛,她没有想到有人会打破这珍贵的鲛人骨灰——这世上唯一一坛鲛人遗物。她眼睁睁见得面前那一小团灰色烟幕随风消逝,再也看不见,她颤抖地伸出双手想抓住什么,最后虚握着空气,一点点抬头望向出现在她面前的少女,眼里渐渐蓄起狠戾仇恨。 炎长椿一身紫裙,手握金蛇鞭,气喘吁吁横在炎石军面前,“不许你……”她因为些许的恐惧嗓音微微发抖,眉头却蹙得越发紧,她大声道:“不许你伤我叔叔!” “小椿!”炎石军低声怒吼,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淌落,“你快退下——退下!” 说时迟那是快,阿语居高临下望着她,一手抓过去,像是打了一巴掌。 她的五指指甲长而锋利,微微弯曲,呈现病毒一般的乌紫色,五道血痕深深刮开少女细嫩的皮肉,切断她的血管,割破了她的喉咙。 百里汐的身子刹在半路上,呼吸也要停止了似的。 她的脊背僵硬,双腿也僵硬,她眼睁睁看着炎长椿倒在地上,血从断裂的血管那里哗哗流淌出来。 仿佛整个世界都变得寒冷了。 “小椿!”炎石军挣扎着去抱她,几乎在咆哮,“小椿——!” “小椿啊——!” 百里汐花了很大很大的力气,才摇摇晃晃走过去,她看见炎长椿无神的眼,眼珠正在浑浊,缓慢地转动着。 炎长椿看见了她,微微张开了嘴巴,“……小……圆……阿强……” 她抬起手,百里汐握住了,炎长椿的手很软,是一个小姑娘柔嫩白净的手。 她气若游丝,血流满炎石军的手掌,“鸟窝……我帮他们做好了……在包里……” 百里汐轻声说:“好,我带给他们。” 炎长椿点了一下头,她仿佛看见百里汐白发披散,随风飘扬,她好像很小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有这个人了,那个时候她刚认识二哥哥。 原来以前就见过啊。 炎长椿闭上眼,手从百里汐掌心滑下去。 炎石军低下头,额头青筋暴起。 百里汐蹲在旁边,脑子有点蒙。 小时候,炎景生说:如果有个妹妹就好了,然后绝对要和百里汐分开养,免得被她带坏惹祸,定要她被个好人带着,跟着炎景旗就是不错的。 安总管一边笑道:那必定是大家闺秀,炎暝山庄门面担当。 旁边炎羽骅喝茶,哼哼两声表示肯定。 她不乐意了,妹妹是门面担当,我怎么就不是了?她还是小公主不成? 炎景生白她一眼,讥诮道:那你还真说对了,人家就是小公主,我绝不让她受一点儿委屈。 你可是她姐姐,也不得见她受委屈。 * 夜色的黑徐徐染过猩红。 李知微刚刚把镇妖剑□□,脊背开始泛起逼人的寒意。 那是与方才完全不同的杀气和冷厉,疯狂而锐利。 像恶魔睁开了眼睛。 新的魔道? 他转过头,看见广场中心,红衣女人慢慢站起来,她抬起下巴,花岗岩石地砖在她脚下寸寸龟裂。 狂风大作,她乌黑的长发在随风猎猎而飞。这不知从哪里来的风仿佛从云荒尽头席卷而来,充满无以伦比的巨大胁迫力,竟然压制住阿语的血腥鬼风,逼得阿语不禁后退一步。 然后阿语被吞噬进风里,连同她身后巨大的血蝶翅膀一起。 然后李知微清楚地看见,像是时光倒流,神收回墨笔,她鬓发一抹褪色成霜白。 寂流辉站在远处,面容冰雪一般,只有瞳孔极轻地震颤。 第九十五章 第九十五章 脚下的土地在颤动,好似有千万亡魂在地底尖叫挣扎。& {} 天空中四处流窜拥挤的鲜红燕尾蝶,它们宛如被暗夜吞噬的火烧云层,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成浓郁的黑色,它们如同埋葬千万妖魔的恶灵暴雨,积压在人们头顶上空。 那是—— 不会看错。 秦过决然不会看错,这阴狠绝杀的魔气,那红伞红蝶,以及银白的发丝,正是八年前的嗜血女魔头! 她回来了! 消逝已久的仇恨随着魔气见长而渐渐充盈秦过的眼,他不禁道:“诸位大人还愣着作甚,这白首魔女现世,你们眼睛可都看到了!” 李知微以镇妖剑在空中画符,凌空符咒分散成一只只白鸽剪影纷纷飞向广场四面围墙,竖起一道道仙法屏障将黑红的□□魔气与外面隔开,他道:“秦掌门,此事蹊跷,切莫大意了!” 秦过冷笑道:“这还有如何争辩,那女魔头尚未死透,这趟我等定让她死个干净!” 崆峒派有两样法宝,一是剜心刀,二是琉璃御守结界,顾名思义,剜心刀刀身奇妙曲折,刀锋削铁如泥,断肢若纸,取心瞬息,作为正派兵器,倒也狠毒了些。 越是短的兵器,越是考验此人的身手。 秦过如今不惑之年,因修道显得面容年轻,以剜心刀法与琉璃御守结界闻名,被道中诸多世家认可称赞。崆峒派向来低调,秉承祖训,秦过也向来不愿将剜心刀亮给外人看,时间一久,倒也给人落下一个崆峒派以屏障结界见长的守成印象。 八年前秦过随着师父讨伐离笑宫,师父没有回来,整个人化为了灰烬。 现在广场上未有几位家主,此等时刻正是他出手的大好良机,难道还等那魔女将力量完全逼出不成?崆峒派今非昔比,他抡出剜心刀,刀锋茫茫,虽然白首魔女现世暴露,但与八年前是不可比拟的,而这八年来他潜心修道,怎不可能制住这魔道?只要将这女魔头杀掉,正是崆峒派剜心刀扬名天下的垫脚石。 这屠杀武林的仇——就让他来报。 他脚下术法流转,瞬间已至暴风中心,红黑的魔气令人睁不开眼睛,掌心短刃出招若暴雨梨花,只见银光闪烁,应接不暇。 他突然感觉到手臂一凉。 扬起的刀风消散,他低下头,看不见自己的手。 右边肩膀下面空空的,他的胳膊消失了,只有黑色蝴蝶在四周乱窜。 秦过眼珠因惊惧而挤压着颤抖的眼眶,血腥爆发的魔气中突然伸出一只细长白皙的手,肌肤若冰雪凝脂,十指纤如削葱尖,告诉着所有人,这只手的主人很美很美。 女人的手扼住秦过的喉口,秦过尚未感觉到窒息与疼痛,灭顶的黑暗席卷而来。 他抬起脸,看到猩红玄黑的天空。 从脚尖起,秦过整具躯体突然被一窜而起鲜红烈火覆盖,极快地焚成灰烬,每一片黑色碎屑都是只翩跹优美的蝴蝶。 * 视野被猩红搅合得面目全非。 血液在哗啦啦流动,如此酣畅,如此失控。 “——” 有人的声音。 “——” “——” “——百里!” 铮! 一道清鞘寒光在眼前突兀炸开,耀了她的眼,力道不偏不倚,不轻不重,只是恰恰弹开了她刺出的血剑。 但是这一剑,在下一瞬以极其迅利的速度和无可琢磨轨迹,搁在了她的脖子上。 连血蝶都来不及阻止。 百里汐默默抬起眼睫,身侧男人的声线低沉而冰凉。 “停手,百里。” 百里汐目光移动,江宅四周那大气的广场花圃、精致的宅邸楼阁、静雅的高墙竹林,皆然化为焦糊废墟,整片花岗岩大地地砖被震得粉碎,暴露出光秃秃的土地,火焰熊熊在四处燃烧,噼噼搫搫,弥漫焦糊难闻的气味代替江宅以往蔷薇花香,而那火焰却是诡异的鲜红色,好像是从阿鼻地狱里爬来的业火。 断壁残垣,四处挂着魔蝶翅膀被撕碎烧毁的巨大碎片,如同破烂抛弃的肮脏布片,还有那些不知名的灰烬。 已经没有人息了。 阿语坐在地上,她半个身子已经裂开腐坏,露出黄绿色化脓的血肉和肩头的骨骼,她背后的魔蝶蝶翼已经撕穿,只有血淋淋的、被折断的骨架,她惊恐地颤抖,血泪布满整张脸。 方才那一剑,正是刺向她。 而七骨寒梅,正在百里汐手中。 百里一格一格转过头,斑白的鬓发在灼热的风中微微飘动,她冷冷说:“让我杀了她。” 寂流辉低声说:“不能。” 百里汐一字一顿地重复着:“让我杀了她。” 寂流辉手中的剑分毫未动。 “她敢用我的伞,去杀我炎家的人。” 百里汐喃喃:“寂流辉,你总是拦我。”她原本平静的声音陡然尖利,“——为什么?” 血蝶如飞射的刀片,嘶啦在他面庞间割开血迹。 寂流辉凝视她鲜红得发亮的瞳孔,“你动了魂力。” 百里汐神经末梢在焚烧,她如今每一分力量,都是她的阳寿在灼烧,“我很清醒。” 男人静了片刻,在火光和血腥中将剑缓缓收回,他青袍上的金莲纹栩栩如生仿佛盛开。 突然间他反手一抡,凛冽白光闪过,阿语的头霎时间颅飞了出去! 百里汐睁大了眼睛,眼睁睁见着头颅掉到远处的火堆中,她有点呆,然后全身开始战栗,每一根寒毛都因血脉喷张而竖立起来。她心口巨大澎拜的海潮熔化成一块沉重滚烫的烙铁,伤得她大脑一片空白,她大喊一声,朝寂流辉挥剑劈去。 身后苏醒的血蝶一并冲刷过去,如同吞噬人心的洪流。 寂流辉不过招架寥寥几招,便被她打飞手中铁剑,摁在地上,青袍上金莲花在火焰和焦黑大地上开出花瓣,百里汐攥着他的衣领冲他吼:“你做了什么?你怎么能够这样?” 这个女人应该由她来折磨、来断送,一刀一刀切成碎片,化成泥,剁成粉,灰飞烟灭,永不超生,绝不该在别人的手上轻描淡写地死掉。 如果是别人,她会杀了他。 她的胸口不断起伏,最后抽吸着说:“寂流辉,为什么每次阻拦我的都是你?” 生前也好,死后也罢,有多少次是他出现在她的去路上。 当年她是怎么被金袍祖师抓的? 这个男人永远是最深的那条沟壑。 “阻拦?” 男人将这两个字在唇齿间滚动一番,他盯着面前疯狂而愤怒的红衣女人,忽而惨淡一笑:“我何时阻拦过你?” 他慢慢伸手,指尖抹掉溅在她脸颊上的血珠,嗓音轻微嘶哑:“你流亡,离开,嗜血,成魔,报仇,杀人。你之前的人生,我不过一个路人,你可曾给我机会?” “百里汐,你活着的时候,我除了在旁边看着,能做得了什么?” 道路的尽头是血池地狱,她从没有犹豫,一头栽进毁灭的结局。 他看着她,只能放手让她去做。 灼热的风吹过她霜白的鬓发,百里汐死死咬着嘴唇,咬出血来。 寂流辉闭了闭眼,“百里,你一直比我干净。” 百里汐嗓子塞满木屑似的,挤不出清晰的字句来,四周鲜红若赤莲的火焰将一切焚烧成灰烬,漫天血蝶纷飞,热浪烧得她两眼发干,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抓住。 她低下头,抓紧寂流辉衣襟的领口,攥得皱起来。 脊背上流泻出的黑红魔气如同飘荡的砂粒,正在缓缓散尽,因强行催动赤血骨蝶咒的反噬撕咬她体内的五脏六腑,疼痛缓缓而至。 “你说得对,我不能这么早就死掉。”百里汐踉跄地笑两声,沸腾的血液正在平息,奔腾的戾气正在回流,恍惚而寒冷,“我没有脸去见他。” 一片白色从眼角滑落,落到她的手背。 是一片花瓣。 然后第二片,第三片,花瓣拂过寂流辉面颊上的血痕,拂过他的眉眼。 寂流辉伸手将百里汐一抱,起身揽到身后。 铃铃—— 花瓣如雨,覆盖这片被摧残的焦黑大地。 一仗列人马簇拥着一顶金色垂红帘的轿子出现在百里汐面前,那轿子两侧下人衣着光鲜,手捧鲜花钵,花瓣满天飞舞。 他们格格不入,仿佛是从天上下来的。 八位武僧左右各四赤脚走在前头,皮肤苍灰,脚踝金铃,手持武棍。铃声阵阵,宛如佛音在前,轿子放下,走出一位身着金袍,头戴莲花冠的法师来。 这位法师身材颀长清瘦,莲花冠垂下的纱遮掩了面容,却见得出是一位年轻的男子。 下人与武僧齐齐行礼,极为恭敬。 这天地仿佛只剩下他们,金袍法师环顾四周,一对空灵而细长眼睛隔着帘纱落在百里汐沾满鲜血的脸上。 他缓缓开了口,嗓音宛若朗朗少年。 “你把这里也变成地狱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