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误入豪门 <!--章节内容开始-->寸心低头一看,热手巾上沾染黄黄黑黑淤泥一片,他脸上露出厌恶的神情,也懒得洗了,索性信手扔到窗外。 他回过头,只见自家的公子,半闭着眼睛,随着马车的颠簸一晃一晃地,似乎睡着了,又似乎没有。 寸心将火炉移拢到灵越身边,炭火陡然炸开几点霹雳的红火星,吓了他一哆嗦。他温上一壶酒,将灵越抬起头来,勉力喂了了几口。那酒本有些辛辣,刚一入口,灵越便连连咳嗽起来,苍白的脸逐渐显出酡红,不多时酒劲上来,沉沉睡去。寸心袖着手,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却只听见外面寒风呼啸,顿感百无聊赖,在马车的摇晃中,打了几个呵欠又迷迷糊糊睡着了。 到了傍晚时分,车子缓缓驶入庐州城,又穿街走巷晃悠了半天,终于停下来,原来沈府到了。灵越早已醒来,只是依旧昏昏沉沉。 沈府的下人早就得了消息,已经在门口候着了,身上都落了一层白,个个如雪人一般。眼见着一辆马车仿若一个黑点,慢慢变大,轱辘声也由远及近,众人大喜,一迭声道:“大公子回来了!大公子回来了!”早有灵醒的下人一溜儿烟进府去通报了老爷夫人。 地上已经积了尺厚的雪被,沈庭玉下了马车,刚一落脚,靴子便深深陷进软绵的雪地里,提起来是两个深深的脚印。他走了两步,若有所思地停了下来。寸心架着灵越,也慢慢下了马车。 从温暖如春的马车下来,凛冽的夜风如刀,顿时将灵越从一片昏沉中清醒过来。她微微睁开眼,只见一座富丽堂皇的府第大门半掩,两侧的廊柱上尚挂着装点新年的大红灯笼,烛火烧得正旺,在风中红光闪烁,映得雪地里也是一片红火火。金光闪闪的匾额上,镌着两个斗大的字:“沈宅”,似是出自当朝第一书法家欧若兰的手笔,浑厚天成,遒劲有力。 那位大公子驻足不前,一张看不出表情的脸在灯光里明明灭灭。寸心迟疑了半响,轻声打断了公子的思绪:“公子,这人怎么安置?” 沈庭玉方将目光收回,眸色里一片淡然。 “带回香浮居,请个大夫好生照看吧!” 灵越透过双睫,只见那沈宅此刻大门里黑影重重,夜色朦胧,宛如巨兽张开了血盆大口。 那位大公子,终于轻轻拂去身上飘落的雪花,将单薄之躯送入其中,宛如走进了一场宿命。 代漏五更寒。 分不清是雪光,还是天光,透过洁白的窗纸,照得一室灿然光亮。灵越从噩梦中醒来,恍如隔世。 她在温软舒适的棉被里,一动不动,冷眼打量着四周。头顶上挂着水墨画绫帐墨色鲜明,质地绵密,显然是新换的。床前的矮几上,摆着一尊粗陶美人花瓶,里面插了几枝新折的老梅,暗香袭人。 南墙上挂着一幅画卷,画中似秋初的富春江,水光粼粼,两岸峰峦起伏,红枫苍木,疏密有致,更有村落人家等散落山间江畔。 灵越又将目光移到阔大的窗台上,那里摆着一溜儿的花盆,都是雪浪纹素净的甜白瓷,盆中所植的不知是什么品种的花木,也不怕冷,这滴水成冰的雪天,叶子愈发青绿,竟像要滴出颜色来,衬得满室愈发窗明几净,暗香幽幽。 ————看来这是沈府的客房,处处十分精致,胜过普通人家的正房。 怔然间,听到门被轻声推开,一个小丫鬟端着洗脸盆走了进来,冷不防对上灵越的双眸,先是一愣,接着慌忙将面盆往架上一放,十分欣喜,一叠声地叫着:“他醒了,他醒了!”像一只喜鹊般欢天喜地飞出门去。不一会儿,一个大丫头模样的少女笑意盈盈地走进来。 “哟,你醒了……” 少女十七八岁的年纪,容长脸儿,举止温柔,微笑之中略带一丝羞涩。 她看了一眼架子上的水盆面巾,轻轻摇摇头, “这个小喜咋咋呼呼的,你还没梳洗吧?” 原来那个一团喜气的小丫头,名唤小喜。倒是人如其名。 灵越对她微微摇头,拉着被子捂紧胸口,低头一看,自己身上还好只有粗蓝色棉袄被脱掉了,中衣小衣几层衣服都好好的,不由得暗自舒了一口气。 “这位姐姐……”她犹豫着开口,“昨日半是昏迷,不知道是谁从雪地里救了我,还望姐姐告知一二,我好前去答谢。” 她虽然声音嘶哑,但是用词文雅,倒叫那少女微微一怔。 “客气了,我叫珍珠。你叫我的名字就好……”少女的声音清脆动听,正如大小珍珠落玉盘,“这里是泸州城沈家,你应该听说过吧?” 泸州城沈家?难道是……她的心突突跳起来,想不到兜兜转转竟然进了泸州城第一首富沈万山之家。传说沈家以海外贸易发家,如今掌管漕运,遍地田产,富可敌国。 她微笑着点点头,“沈老爷乃是泸州城的财神爷,声名远播,人人知晓。那就救我的人,可是沈大公子?” 珍珠的眉目之间流露出别样的温柔,“正是,大公子从灵山寺回来,正巧救了你。你呀,真是命大,遇到我家公子这样的好心人。” 灵越想起昨夜灯下大公子那略显疏淡的脸,心想,出生在这样的大富之家,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为何他看起来那么忧郁呢? 正想着,外面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人未到,一个声音清朗朗地先到了,“珍珠,你也在啊? 那人醒了没有?我带了楚大夫过来看看。” 珠帘被一只纤纤的玉手卷起,一个十分俊俏的少女走了进来,眉眼弯弯,活泼灵动。后面跟着一个年约五旬的男子,提着一只藤编的药箱,身着灰色的厚棉袍,十分儒雅。 灵越心中一紧,当下婉言谢绝:“两位姐姐,我昨天不过是赶路过于劳累了,哪里有什么病?不必劳烦这位老先生了。” 那楚大夫闻言,看了一眼她黄黑斑驳的脸色,“有没有病,待老夫诊脉便知。” 灵越暗暗叫苦,她一路追寻锦娘,为了安全起女扮男装,凡事小心翼翼,唯恐露陷招惹麻烦。这大夫一看就知是经验老到,只需捉一下脉,便知自己是女儿身。她可不愿意在此节外生枝,当下脑子飞快运转起来,想着如何推却。 第二章 路遇贵公子 <!--章节内容开始-->灵越万万没想到,再见沈庭玉竟是因为一场大雪。 这场春雪突如其来,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初时,不过天色晦暗,铅云低垂。到了未正时分,竟然下起了雪珠子,片刻光景,笔架山下的官道已经覆上薄薄一层轻白。风刮着那雪霰子如同跳珠,打在脸上辣辣生疼。不多时,鹅毛大雪,纷扬而下,片刻之间,将天地裹得一片苍茫。 灵越立在这漫天飞雪之中,只觉寒彻入骨,已是心力憔悴。 自去年九月从青州出发,一路顺着锦娘留下的蛛丝马迹,她追踪至此,便再也找不到锦娘的踪影,天地茫茫,似乎她已插翅而飞,杳然于这天地之间。 锦娘,你为何不告而别?你是否知道,我正在苦苦追寻着你?难道,你和父亲…… 灵越将头贴紧手中的包袱,多日来压抑的悲伤终于如同潮水般冲上心头,将她坚强的伪装打得七零八落。她感受到钝刀割肉般的疼痛袭来,将她击倒在雪地里,任凭突如其来的黑暗和风雪将自己埋没。 午后的官道上只有三五个行人,正踏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间或咒骂着这倏然生变的天气,哪里注意身后有人倒下? 灵越眼前一阵阵发黑。迷糊之中,一阵清越的银铃声破空而来。她勉力抬起头来,只见白茫茫的雪幕之中,一辆朱红色的马车从远方摇摇晃晃驶近,华丽的车身在一片雪白之中格外夺目。车夫是名壮实的汉子,一顶厚实的狐狸毛皮帽子盖住了他的大部分面孔,只露出两只疲惫的眼睛。他身上裹着灰黑色的斗篷,毛光顺滑,一看便知是值钱的好东西。 那马车上金线描绣的帘子这时正露出一角,一晃而过的刹那闪出一张苍白俊美的脸,贵气逼人。 灵越只看了一眼,便再也支撑不住,伏在雪地之上,只感天昏地转,头晕目眩。 鹅毛大雪此时下得正欢,凛凛的寒风卷着雪花从缝隙钻了进来,黏在大氅三四分长的风毛上,随即融化点点濡湿,扑面而来的寒气令沈庭玉剧烈咳嗽起来。他忙放下帘子,将头缩回车内。 外面风雪交加,这富丽堂皇的马车内却是一片暖融融的春意。宽敞的车厢底上铺着一张厚厚的羊毛地垫,细密洁白的羊毛略有半尺高,一色杂毛也无。两侧的座位也包了厚厚的绣花软垫,角落处雕花铜盆里的火炭烧得正旺。一路叽里呱啦念叨着回府的寸心蜷着身体,靠着舒服的软垫,已然熟睡了。沈庭玉嘴角勾起一丝微笑,将脱落在地的锦被拉到寸心的胸口,将他盖得严严实实。 香炉里的苏合香散发出清冽的香气,悠远绵长。他从雕着玉兰花纹的暗格里,取出一本诗书来,正要翻看,忽然车子猛然抖动了一下,嘎然而止。 他将厚厚的团花门帘拉开一条缝隙,问道:“老李头,发生何事了?” 车把式老李头没答话,过了半晌粗壮的声音方才响起:“回大公子,车轮里有个轴快要断了,走不快,请公子稍安。天黑之前一定能到家。”又咦了一声,继而大声叫道:“公子,这路边好像倒了一个人!” 沈庭玉放下书,也不叫醒寸心,自己披上保暖的皮裘,掀开厚重的车帘,慢慢下了车。 大朵大朵的雪花飘落在他的头上,眉毛上,不到片刻将他变成了雪人。 李长生见大公子居然下了车,慌忙上前搀扶住,他浓黑的眉毛上已经挂起了小冰凌。 灵越无力地卧在雪地里,已然落了一层白。夤夜追踪,千里奔波,她确实形容憔悴。身上的厚棉袄皱巴巴贴在身上,沾满雪泥,已经看不出原来模样,蓬乱糟糟的头发黏糊糊地沾满雪泥,不用镜子,她也能料想到自己此刻狼狈不堪,形同乞丐。 一双精美的靴子慢慢进入她的眼帘,厚厚的鞋底略略沾了几朵雪花,青色的高帮之上绣着祥云之纹,颜色淡雅,针脚绵密,巧夺天工。上面还镶嵌着两颗细小的明珠,灿然生光,低调而奢华,一看就知并非凡品。 这是男人的靴子! 灵越心中一凛,微微弓起背,全身陷入戒备之中。雪花依旧簌簌飘落,遮挡着她的视线。 她暗自叫苦,此刻手中虽扣有毒针,若对方是登徒浪子有心侵犯,她平时能将他刺上十七八个窟窿。要命的是,此时身体虚脱,十根手指软绵乏力,哪里掷得出漫天花雨? 纵然勉强出击,一击不中,岂非难逃不堪之羞辱? 她心念百转,一时间想了七八个自救之法,却皆难行通。 那双靴子离她的脸只有咫尺,停着一动不动。 那人慢慢蹲了下来,似在端详着她的脸。 她有些羞愤地微微闭眼,假装晕了过去。下一刻有温热的手靠近她的鼻子,似在探她的鼻息。那只手带着淡淡的苏合香,莫名其妙令她狂跳紧张的心渐渐松弛下来。 “他还有气,只是晕过去了!”一个年轻而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似对人道。 “大公子,我们还要赶路呢。这可怎么办?”一个粗壮的声音回应着他。 灵越忐忑不已,不知道那大公子要如何处置自己。 那个声音忽然变得遥远,原来他站了起来,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任何的思绪:“这天寒地冻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将他抱到车上去吧,该是他命大。” 灵越极其小心地微微松了一口气。此刻北风萧萧,寒入骨髓,若是一直躺在这地上,怕是不死也会冻伤。她依旧闭着眼睛,装作毫无知觉。 老李头听了沈庭玉的话,忙大手大脚替灵越拂去身上的雪花,露出身上沾满雪泥的青布大棉袄。只轻轻一抓,便像老鹰抓个小鸡子似的,扛在了肩上。 令沈庭玉惊讶的是,饶是已经昏迷过去,他仍将包裹依旧抓得紧紧的,好像生怕人抢走似的。 “这家伙可真轻啊!”李长生嘀咕着,大步走向马车,敲了敲车壁,高声道:“寸心!寸心!”寸心被吵醒,睡眼朦胧地坐起来,一看公子不见了,浑身一个激灵,手忙脚乱地掀开棉帘,突然眼前一黑,塞进一个人来,倒是吓了一跳。 大公子沈庭玉跟在后面上了马车。本来两个人躺着还略有宽敞的马车顿时有点拥挤起来。寸心眼珠一转,将灵越拖到一边,替她盖上一床棉被。又见她头发蓬乱覆面,伸手将之拂到额上,先烘过的热手巾替她擦拭去脸上的污泥。 不过擦了三两下,露出一张轮廓柔和的面庞,紧闭的双眼之上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翅一般轻轻颤动。寸心不觉怔住了,端详了半天,笑道:“咦,这小子长得还挺俊!” 第四章 当家夫人 <!--章节内容开始-->“我昨日赶路,过于劳累,所以晕厥在路上,如今休息了一夜,并无大碍,何必劳烦先生? 我从小最怕喝那苦药,便是你开了药,我也是不喝的……”她做出愁眉苦脸,抵死不从的样子。 那眉眼弯弯的少女一听笑了,倒也干脆,“原来跟我一样怕喝那要命的汤药……既然你觉得没事,不想看大夫,那就不用看了吧!” 珍珠不好意思地看着楚大夫,“既然如此,我送楚大夫出去,诊金照付,便记在公子的账上。” 楚大夫的眸光里立刻流露出一丝喜色,当下说了一句告辞,并不多言,依旧提着藤箱,不紧不慢地跟着珍珠出了门。 剩下那少女盯着灵越看了半天,忽然扑哧一笑。灵越正要问她笑什么,她却一阵风而一般,卷起帘子就走。 房中一时清静下来,只剩灵越一个人。她忙起身梳洗,依旧将自己沾满雪泥的粗蓝棉袄套上,从包袱之中取出药粉,对着铜镜小心翼翼地描画,只到把一张欺霜赛雪的脸,涂得黑黄,生生减去了三四分艳色。 走廊之上又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掀帘而入的竟是刚才那少女。 “这位姐姐,为何去而复返?可是忘记了什么东西?”她好奇地问。 “我叫果儿,你不必姐姐长姐姐短了。大公子听说你赶走了大夫,让我带去前堂。” “好,我正要答谢公子救命之恩。”灵越应着,却不知道那大公子有什么话要问自己。 下了一夜的大雪,终于停了下来,廊前树上屋顶,皆是一层厚厚的雪白,宛如一个琼瑶世界。朝阳已升半空,那微微的光芒,照着脸上,不见温暖,倒令寒意更浓。 她跟在果儿后面走过曲曲折折似不见尽头的游廊,寒风像刀一样地擦过她的耳尖,冷得生痛,脚尖也冻得麻木。 终于穿过一道月门,进了厅堂,顿觉一股暖洋洋的热气扑面而来,带着水仙花清幽的香气,令她缩着的身体不知不觉舒展开来。 堂上的座椅上,铺着厚厚的羊毛褥子,纯白如雪,后面放着蓬松的大红引枕。沈大公子并未坐着,而是披着一件厚厚的披风,负手看着墙上的一幅古画。 果儿上前,轻轻提醒他,“公子,人来了!” 大公子转过身来,昨夜灯光之下,她看得不太分明。此刻堂中雪光天光俱亮,将他的脸照得清晰无比。 那是一张属于成年男子极其俊美的一张脸,散发着成熟的气息,眉宇之间又带着淡淡的忧郁。他的个子十分高挑,珍珠站在他的身旁,将将只及肩膀。不知道他是否自小体弱多病,身形略显单薄。灵越心想:“晋书有云,卫玠美姿容,而身体羸弱,沈大公子可不就是晋书中的卫玠么?只是不要被看煞的好……” 她正自胡思乱想,小喜又飞来通报:“夫人来了!” 沈庭玉闻言面色一沉,在长椅上坐了下来。两个大丫头互相看了一眼,小声嘀咕起来:“她来做什么!黄鼠狼给鸡拜年,定是没安好心!” 话音刚落,一众仆妇簇拥着一位夫人缓步而来,那夫人年近四十,却驻颜有术,姿容依然十分艳丽,眼角额上不见半根皱纹,一双眼睛犹如碧潭,此刻笑意盈盈。 沈庭玉倚在团花大引枕上,口中道:“白姨,庭玉多病,恐难行礼,心中愧疚,还请白姨见谅……”话说如此,面上哪有半点愧疚之情?白氏心中恼怒,面上笑容纹丝不改: “庭玉不必多礼,你已经病了多日,快快躺下好生休息。” “谢白姨体谅。”沈庭玉淡然道。 “庭玉啊,听刘管家说,你昨天带了个乞丐回家?”白氏含笑问他。 “唔?”沈庭玉的目光瞟向灵越,她垂首而立于堂下的角落里,不声不响。 “你是大公子,带个人回家,原本不用我过问。只是这乞丐来历不明,贸贸然收到我沈府来,万一发生什么事,惊动你父亲,我可担当不起啊!”白氏轻抚着手上的碧玉镯,那镯子绿意通透,一看便水头极好。 “白姨多虑了!”沈庭玉微微一笑,“那人不是乞丐,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哪里就能闹出什么事来?我这院里正缺一个小厮,就放在我眼皮子底下看着,白姨可否放心?” 白氏笑道:“既然是大公子看中的人,自然是不错的。” 她的指甲顺着镯子一滑,深深掐进手心里,几乎要掐出血来。这个病秧子,事事都跟她唱反调,偏又不死。一口一个白姨,莫不是一日为妾,终身为妾?她扶正十七年了,他何曾尊称过她一句“母亲”?偏偏沈老爷从不责怪沈庭玉,倒像亏欠了这个儿子似的,凡事依着他,唯恐他发病。他在灵山寺一直住着便好了,偏又回来碍她的眼。 她心中一会咒骂一会恼恨,端的是千回百转,最后呈现在脸上,还是盈盈的笑意:“那就不打扰庭玉歇息了……”一甩脸对仆妇们训斥起来:“还不都退下,杵在这里,影响了大公子养病,担当得起吗?”众人忙诺诺应声,拥着她,如潮水般退去。 果儿呸了一声,“看这威风的,恨不得天天在脸上写上四个字。” “哪四个字啊?”珍珠不明所以。 “当家夫人啊!”果儿一瞪眼。 珍珠扑哧笑出声来,“你这张利嘴啊!小心传到人家耳朵里,以主母之名,将你发卖出去!” 果儿毫无惧色,笑嘻嘻看了沈庭玉一眼,“有我们公子在,谅她也不敢!” 灵越听着耳边丫头们的调笑之声,默不作声地站在角落里,雪后初晴,金色的阳光将她的脸照得一片清朗。她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身材高挑,肤色黑黄,却掩不住清秀绝伦的五官轮廓。 沈庭玉的目光远远地扫过来,落在她的身上,疏疏淡淡,并不迫人。她大大方方抬起了眼睛,向自己的救命恩人含笑致意。那一双眸子灵动至极,黑亮如星,丝毫不露怯。 沈庭玉对上那黑白分明的眸子,心中升起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却是灵光一闪,记不分明。那双眸子也似波澜微微荡起涟漪,旋即又平静下去。 第五章 千金为奴 <!--章节内容开始-->他淡淡地问,“你叫什么名字?昨天晕倒在风雪之中,听说不让大夫瞧,当真没什么事?” 灵越的眸光闪了闪,轻声回答:“灵越谢过公子救命之恩。” 她昨天在雪地里受过风寒,声音略带嘶哑,却难掩几分清甜。 果儿在边上笑着说,“原来你叫灵越?莫非你是吴越之人?” 灵越心想,我哪里是什么吴越之人?只是也不必跟人细说详情。她将错就错看了一眼果儿,微笑着点点头,“正是。果儿姐姐好聪明。”殊不知这一笑脸上两个梨涡浅现,令众人微微一怔。 果儿低声跟珍珠耳语,“吴越的人果然秀气,连男人都长着迷人的酒窝……” 沈庭玉的目光又落向灵越颈项间偶尔露出的一抹晶莹雪色,嘴角弯起一丝微笑,“灵越,我且问你,你可有去处?” 就像一块石子投进波心,这句话搅动起灵越这些日子深埋的痛苦。她不觉咬紧了自己的双唇,颤抖着抑制自己的呼吸,才能平静而恭敬地回答: “灵越流落江湖,无处可去。” 她的细微变化都没逃过沈庭玉的眼睛。沈庭玉盯着她瞬间失色的嘴唇,淡淡道:“我看你言谈举止倒也不俗,既然无处可去,你愿意留下来当个下人吗? ” 灵越闻言,心中略略思忖,如今盘缠已经用尽,锦娘又不见踪影,若是继续找寻,恐怕也难以为继。既然阴差阳错进了沈家,不如先留下来,慢慢再做计划。 她凝视着庭玉那与儿时记忆略有几分相似的脸,只求他先不要认出自己。 当下,她微微点头,感激不尽,“灵越愿意留下,只是……” 如今是女扮男装,若是跟小厮们混居,麻烦大了。 她欲言又止,踌躇再三,听到沈庭玉问, “只是什么?有话直言……” “灵越流落江湖已久,自知污秽微贱,不配与寸心哥哥等府里弟兄同住,还请公子另赐小室独居。” 沈庭玉心下闪过一丝讶异,淡然一笑,“我道是什么大事,这有何难?香浮居的房间多的是,你自然不必跟寸心同住,让珍珠带你去选一间吧!” 想不到这么尴尬的问题轻松就解决了,灵越心中松了一口气,连忙拜谢,“谢公子,有劳珍珠姐姐了!” 珍珠扑闪闪的眼睛看着她,笑意和善, “是个乖巧的,嘴巴跟抹了蜜似的。走吧!” 灵越向沈庭玉躬身告退,跟在珍珠身后,出了厅堂。 彼时已日上三竿,阳光穿进院落,照射在屋檐下的冰凌上,折射出七彩光芒,整个院落也仿佛晶莹剔透起来,宛如琉璃世界。 她被那璀璨的光芒霎时迷了眼睛。 这世间的际遇真是奇妙,曾经以为丢失的,不用翻找,自己会送上门来。拼命在意害怕失去的,如何小心翼翼,最后终究失去。 这晶莹美丽的冰凌,终究化为一滩逝水,消弭于无形。 “怎么了,灵越?” 珍珠已走了几步,发现她痴痴而立,一动未动,不禁疑惑起来。 “没什么,只是觉得冰凌很好看。”她的心口流过淡淡的悲伤,装作若无其事地抠抠青布袄上半干的雪泥。 “哎哟,你还穿着这件棉袄呢,等会我帮你领几套新棉袄,这个当柴烧我还嫌它湿呢!”珍珠笑起来,“以后一定要记得衣冠整洁,不然老爷要是撞见了,会怪你丢了我们沈府的脸呢。” 灵越想起了记忆中那张面孔,随意问道,“老爷……脾气很坏吗?” 珍珠看了看四周,空空的院落里,只有白雪皑皑,静寂无人,这才轻声说,“老爷很爱面子,喜欢排场,喜爱美酒美人,最不喜邋遢脏乱,要说脾气,我倒觉得还不坏。不过你放心了,我们平常都待在香浮居,想见到老爷还不容易呢……” 两人便走边聊,很快就到了后院。 出乎意料的是,后院竟依着一大片林子,杂植着雪松翠竹等常绿的树木,枝叶清翠欲滴,映着明净的雪色,阳光照耀之下,正如一张天然而成的雪晴图。 “这片林子太美了啊!”她不觉感叹,“可惜少了几株梅花。” 珍珠闻言,身体微微一怔,嘴巴张了张,想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 灵越见她的神色古怪,却不好多问。 珍珠在廊下停了下来,跟她说,“这里就是香浮居我们下人住的院子。两排厢房相对相望,一边各有四间。我和果儿住在对面,这边寸心占了一间,还有三间,你可以挑选你喜欢的。” “公子的下人这么少吗?”她不禁有些好奇。 “不是的,还有五六个粗使丫头,住在后园的厢房里。我们这些贴身伺候公子的住这里。公子讨厌吵闹。”珍珠说话,不紧不慢,“你看到那个月门了吗?” 灵越顺着她的手指,看向对面厢房近处的一个月形拱门,“那扇小门过去,就是公子歇息的院子。公子的卧房和小书房都在那儿。” 灵越微微颔首,心中已经大致了解了香浮居的布局。 三个空房间大同小异,她不愿给别人留下格格不入的印象,便选了住在寸心的隔壁。 房间不大不小,陈设极为雅致,虽是下人的房间,桌椅板凳的用料却绝不马虎。她摸了摸床上的被褥,也是厚实的新棉花。相对于她半年来颠沛流离的生活,已经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你若缺了什么东西,只管来问我。你既来到公子身边,与我们一同服侍公子,从此就是一家人,千万不要客气。”珍珠的笑容十分真诚。 她的话如同暖流一般温暖了灵越近来孤寂的心,她极力压抑着,才不让自己流露出感动的神色。 “谢谢珍珠姐姐……”她只能这样简短地回应,低头整理着行李。 珍珠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那本是一双纤秀美丽的手,上面生了几个乌青的冻疮。 “看来你在外面受了不少的苦……”她咬着嘴唇,缓缓地说完,忽然快步走了出去。 第七章 及笄血案 <!--章节内容开始-->自从离开云家,半年来这个梦就如影随形,令她夜不能寐。难道是父亲的上天之灵在诉说自己的冤屈,无法安歇吗? 灵越从床中起身,摸到烛台,燃起蜡烛,从柜中抱出一个大包袱来。那包袱所用的老青布已然有些磨损,她咬咬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轻轻翻开。明晃晃的烛光,赫然映照着包袱中的一个漆黑的木牌,那竟是一张灵牌! 灵越将那张灵牌,立在桌子上,默然抚摸。灵牌上的字在忽闪忽闪的光晕之中,明明暗暗显现出来: “先考云公讳从龙大人之灵”。 那是父亲的灵牌……她当初仓促离府,后来偷偷潜回云府拿走这块灵牌,一路陪着她从青州风雨颠簸到泸州。多少次她饥饿劳累得无以复加,又有多少次她悲从心来无法自抑的时候,只要抱着父亲的灵牌,她便有了坚持下去的勇气。 她看着灵牌,烛光之中又似闪现出父亲的音容笑貌,鼻子又是一酸。 四周一片静寂,唯有雪光透过窗纸,映照着一屋的清寒。 灵越双手合十,低声泣告:“父亲,请恕女儿不孝,竟为父亲招致杀身之祸,死不瞑目。女儿曾对天发誓,必定找到仇人,手刃此贼,为父雪仇。请父亲在上天之灵,保佑女儿找到恶贼。不孝女灵越哀哀泣告,哀哀泣告。” 她拜了几拜,忽然一阵寒风吹来,烛火闪了几闪,倏然熄灭。春寒料峭,冰冷入骨。 灵越在暗夜中寂然半坐,失去了睡意,一年前及笄之日发生的一切如梦般在自己的脑海流逝而去,是那么分明。 那日下午,酒席过后,宾客尽散。她瞅着机会来到父亲的书房,告诉他锦娘突然不见了。 父亲有些惊讶,责怪她,“发生这么大的事,什么不早说?什么时候不见的?” “女儿也不知道,我猜锦娘昨晚就走了。” “走了? 有没有留下书信?”父亲问道。 “没有留下书信,只是给女儿留下了一支珠钗,作为及笄之礼。只是女儿前几日曾听她说,找到了以前的亲戚,想是出府投奔去了吧。”她想了想,为锦娘编了个谎话。她想锦娘不辞而别必定有自己的苦衷,若是父亲追根问底,去报官寻人,恐怕闹得满城风雨。焉知对锦娘是否不利? “若是去投亲,只需要知会你娘一声,你娘必定会应允的,怎么能不辞而别?”父亲皱着眉头,不满地说。 “女儿也不知道。”她愁眉苦脸,挖空心思也猜不到锦娘去了哪里。 父亲想了一想,“你身边少了得力的人,那依旧叫绣珠伺候你吧。锦娘既是找到了亲眷,想来也无事。若她想回来,便回来也无妨。” 她那时没有想到,这竟然是跟父亲最后的一次谈话,从此之后,天人永隔。 天还没黑的时候,她坐在水榭前看花,忽然绣珠飞奔而来,几乎是连滚带爬,一路哭喊:“小姐,不好了,不好了,老爷他……被人杀死了!” 绣珠显然惊恐不已,头上钗环俱乱,脸色苍白。她的心突突跳了起来,一把抓住绣珠,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你说什么?谁死了?”绣珠的泪水哗啦啦流出来,死死抓住她的手,十分分明地回答:“老爷……刚刚在书房被人杀死了!夫人已经晕过去了!” 不待绣珠说完,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震惊、惶恐、疑惑等情绪瞬间涌遍全身。她发足狂奔起来,也不知道绣珠在后面哭喊着什么,脑海里一直盘旋着那句话:“老爷,被人杀死了!” 从水榭到父亲的书房平日里要一盏茶的功夫,可她感觉自己像在腾云驾雾一般,急匆匆奔到书房外,已听到房中哭声震天。不知道为什么,迈进书房,闻到熟悉的水墨味,她慌乱不已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母亲的贴身大丫鬟采薇见她走进来,停止了哭泣,哀哀叫了声:“三小姐!” 她环顾四周,管家朱用神色仓皇,眼睛已经一片红肿。她哑声问道:“母亲呢?” 采薇立刻回答,“夫人刚才晕过去了,现在在内堂休息,二小姐陪着她。大夫已经看过了,说无碍……” “你们照看好夫人……”或许是她的声音过于冷静了,冷静得听不出悲伤。采薇有些讶然地看着她。 她用眼神扫了采薇一眼,采薇急忙忙地也去了内室。 父亲就坐在平常的红木椅子上,他的喉咙显是被人用利器割开,血已经将前胸染成一片茵茵的黑红。她默然地看着他,悲伤涌满了胸膛。 “三小姐……”朱管家欲言又止,“这里太可怕了,三小姐还是去内室陪夫人吧……” 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打断了他的话:“老爷去世前,谁在书房里伺候?” “是友松!他还活着。” “人呢?” “晕过去了,还在昏迷之中,大夫说可能是受惊过度。” 太阳渐渐下山了,苍茫的暮色慢慢围了上来,书房陷入一片幽暗。悲伤不可抑制地涌上心头,她的眼泪大滴大滴落了下来,滚烫滚烫。 她轻轻拉起父亲的手,就像他小时候握住自己的手。这一握,便感觉有些异样,父亲的手心手背都有些潮湿。她拿起来闻了闻,一股浓浓的墨水味道直冲口鼻。她心中一动,大声叫道:“朱叔,掌灯!” 蜡烛很快点燃起来,将书房照得如同白昼,也将父亲的手照得清清楚楚。父亲的右手指上都染上了墨汁,尤其是食指,指端墨色干涩,指节墨色分明,似乎曾经用来写过字。 她立即取了一个烛台,蹲了下来。地面上墨迹点点,似泼溅而成,不远处翻着一个砚台。她猛地钻到了桌子底下,果然在桌背上,黑乎乎的似乎画着什么。她想了一想,将怀中的白色锦帕用茶水润湿,轻轻在上面一按,拓下了印记。待拿出来在灯下一照,墨迹清晰鲜明,乃是一个花朵的形状。 花开三生不见叶,叶落三生不见花。 那赫然是一朵彼岸花! 而那花,她再熟悉不过。 第十章 金簪赌约 <!--章节内容开始-->“那支梅花簪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我只昨天拿出来看过,也只有你进过我的房间,不是你偷了还能是别人不成?” 另一个粗壮声音立时反驳,“我说吴春玉,我进了你的房间是不假,我却没有偷你的梅花簪,你没有证据可不要诬赖好人。” “那你说,你平白无故去我房间做什么?” “你这个婆娘,是不是耳朵聋了,我不是说了好几遍,我的猫跑进了你的房间……” 两人各执一词,又你一言我一语吵将起来。 厨房的窗户纸上早就被人捅了好多个小窟窿,此刻也有几个人探头探脑往里看。灵越心中一动,也凑近窗户看了过去。只见偌大的厨房里菜蔬凌乱,一个身量苗条的女子鬓发松散,两只眼已经哭得红肿如桃,她紧紧拉住一个粗壮的仆妇不放,那仆妇五短身材,身形肥胖,小眼睛里满是愤愤之色。她猛然推开吴春玉,一把将她推倒在大白菜堆里,大白菜纷纷滚落到她的怀里。吴春玉哪肯吃亏,顺手将一棵大白菜向她扔去。 “哈,打起来了,打起来了!”屋外的人奔走相告。 正乱成一团,这时听见有人敲了敲碗,高声叫道:“你们别打了,也别吵了,我已经知道是谁偷了金簪了!”那声音清脆动听,宛如珠玉落盘。 果儿探头进去一看,吃了一惊,原来灵越不知何时进了厨房,站在高凳之上,手中拿着一个铁锅铲,叮叮当当敲着一只大海碗。 厨房里外的仆妇下人们显然吃了一惊,纷纷将好奇的目光投向灵越,渐渐鸦雀无声,。 灵越清朗的目光看了一眼众人,高声说道,“想要找到梅花簪不难,只要等到明天,良辰吉日,丢失的簪子便会自动现身。” 一言既出,仆妇们如同炸开了锅,纷纷议论起来。 “这小子面生得很,是谁啊?” “跟着果儿来的,难道是大公子身边的那个红人?” “口气还挺大,明天找不回金簪,岂不是打脸? “看戏吧,看戏吧,听说这小子聪明得很,我看傻不愣登的,替人家白操心……” 吴春玉和周大娘也愣住了。她们也是认识灵越的,知道灵越如今是大公子身边一等一的红人。却不知今日她唱的是哪一出。 吴春玉擦了擦哭红的眼,眼巴巴地望着灵越,迟疑地问,“你真能找到金钗?” 果儿冲进厨房,低声埋怨,“灵越,你看戏就好,干嘛要多管闲事?” 灵越看着吴春玉的泪光,“那金钗是春玉亲娘留给她的遗物,我看她哭得厉害,不忍心罢了。” 周大娘粗壮的大手猛然一拍灵越的肩膀,力度之大,差点让灵越打一个趔趄,“好小子,你既然夸下海口,就要说到做到,老娘实在冤枉啊!” 众人一起起哄,“这新来的小子,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如何能信?” 灵越沉静的目光扫过众人,也不辩驳,“那我与诸位打一个赌如何?” 这些仆妇下人平日就爱无事赌钱的,听说打赌,个个来了精神,问道赌什么。 灵越小声在果儿耳边说了几句,果儿大声道:“这个简单,我来作庄,你们来下注吧!赌灵越明日能寻到金钗的,为大,赌灵越寻不到金钗的为小,赌约为一吊钱。” 众人一听乐了,纷纷来下注。果儿寻来纸笔一一记下了。 回到香浮居,果儿拍了拍胸口,冲灵越龇牙咧嘴,“这下闹大了,如果你明日寻不到金簪,我可赔大了!” 明晃晃的朝阳照在灵越脸上,她抿嘴一笑,“怎会让果儿姐姐赔钱?你就等着收钱吧。” 她颊上的小梨涡浅浅一笑,果儿看到一呆,酸溜溜用手指欲戳上去:“哼,好端端的一个男人,偏长个叫我们女人都羡慕的酒窝!” 灵越忙捂住自己的脸,“我的好姐姐,相貌都是爹娘给的,您别再损我了。只要姐姐接下来按照我说的做,保证明天不但有您爱看的好戏,还有大把的钱拿!” 第二日又是一个晴天,阳光虽不猛烈,但也慢慢消融了寒意,照着枝头若有如无的翠色,令人觉得春天虽然来得迟,但终究是来了。 沈庭玉从起床开始,就隐隐约约听见院子里下人们都在窃窃私语,个个表情诡异。 到了用午膳时,他忍不住皱眉问寸心:“今天院子里的这些人为什么这么古怪?你可知道他们私下里都在议论什么?” 寸心似乎早就等着他问话,立时打开了话匣子,神秘兮兮地道:“公子,你知道么,原来昨天丢失的金钗,大有来头。” 沈庭玉看了一眼他兴奋得发光的小眼睛,“要说便说,不要卖关子!” “原来那梅花簪是春玉的娘亲留给她的,可是你春玉的娘也是穷人家出身,哪里有这么名贵的金簪呢?”寸心摇头晃脑起来,表情上仿佛写着:“快问我,快问我!” 沈庭玉十分配合地问,“那是哪儿来的?” “春玉的娘以前不是侍奉太夫人的吗?因为她手脚麻利做事勤勉,老夫人特别喜爱她,临终之前,将头上的梅花簪特别赏给了她。” “这也没有什么稀奇啊!”沈庭玉微微皱眉,夫人小姐们赏个心爱之物给自己的贴身侍女原是件极平常的事,何况沈家本是庐州的巨富之家,别说一支钗子,便是十支八支又算得了甚么? “哈,稀奇就稀奇在这里!”寸心忽然激动起来。 “听说太夫人年轻的时候戴着梅花簪在万佛寺烧香,梅花簪显灵了,如今府里的莲婶子可是亲眼见过啊——她当年可是太夫人跟前使唤的小丫头。” “怎么个显灵法?”沈庭玉一向不相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传说。 “有个手脚不干净的丫鬟见了金簪迷了心,悄悄偷了装进自己的口袋,谁知道太夫人在佛前诵告时,那金簪忽然当众飞了出来,那丫鬟行迹败露,又羞又怕,当夜就发了重病。这金簪啊,会认主。偷它的人都会死于非命!” 没等寸心说完,沈庭玉差点喷了他一脸茶。 “我原以为你还有点脑子,想不到这等传言你也信?”他伸出中指重重地在寸心额头上一点,寸心大叫一声,十分委屈,“公子,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等事情宁愿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面前的半杯清茶薄雾袅袅,清亮的茶汤荡漾着细碎的光影,映出一双灵动无比的眸子。 他的心也轻轻荡漾起来,好奇灵越是否真能赢下这场赌约。 第十二章 山人妙计 <!--章节内容开始-->春日昼短,眼看着夕阳一点一点西斜,夜色如同水墨,层层晕染下来,将沈家偌大的宅院笼罩在一片茫茫薄雾当中。 蜿蜒的游廊之上,已经点上了大红的灯笼,远远望去,如同散开的红珠串儿,在林间檐下闪着淡淡的光晕,略略可见庭院深处的石阶和花圃的轮廓。 四个模糊糊糊的人影躲在石墙后,一个声音大喇喇响起: “灵越,你带我们来府里的丫鬟房干什么?”虽已开了春,但春夜寒风料峭,冷入骨髓,寸心虽穿着一件厚实的夹棉袍,依旧冻得啰嗦,连说话也不利索了。 “嘘,小声点!别让人发现!”灵越轻轻地道。 蹲了许久,脚也开始麻木起来,脚尖也冻得如同一个冰坨,没了知觉,四个人忍不住左脚挪右脚,右脚点左脚。 终于,远处,传来了几声梆子响,落更了。 “春玉姐姐现在要去伺候夫人沐浴了,不在房里,我们再等等。”灵越的嘴边绽开一丝微笑。 “灵越,到底等什么?”寸心已然失去了耐心,声音又大了起来。 脑门上立刻遭了一记栗爆,他忍不住哎哟一声,“果儿,你又打我!” “谁叫你那么笨,当然是等梅花簪自己飞回来了!” 灵越向远处张望着,似乎听到了轻微的脚步声。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三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一个黑影从走廊鬼鬼祟祟地走来,在柱子间左右张望过后,然后推开了春玉的房门。过了一会,又探头探脑地闪了出来,说得迟那时快,灵越叫道:“快,快拦住他!”三人不及细想,飞身上前, 一下抱住黑影,灵越点燃了火折子,亮光之下,一张惊恐慌张的脸显现在众人面前。 “果然是你!” “ 原来是你!” 灵越和果儿同时叫了起来。 众人推开春玉的房门,就着火折子找到烛台燃起蜡烛,一时间,淡淡烛光照亮了整个房间,房间不大,跟沈府其他下人房间大同小异,也是放着一张床,一张小圆桌,一个凳子,不同的是,窗前多了一个小小的梳妆台上,台上一个朱红色的匣子,分外醒目,想来应是吴春玉的妆奁。灵越翻了翻,里面并无什么值钱的东西,哪里有什么梅花簪? 果儿和寸心扭住那人进了房间,见灵越神情一怔,忙急急问,“怎么了,没找到吗?惨了,这次亏大了!” 灵越却盯着那妆奁发呆,并不答话。忽然将梳妆匣敲敲,果然在隔层里发现了一支金光闪闪的梅花簪。 她暗暗松了一口气,举起梅花簪,“怎么样,梅花簪飞回来了吧?” 寸心的嘴巴张大了半天:“太神了,你是知道的?” 灵越梨涡浅笑,“这就要问刘大娘了!” 那刘大娘年近五十,身材精瘦,此刻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恐慌。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头如捣蒜:“各位饶了我这个老不死吧,我一时财迷心窍,猪油蒙了心……不该起这起子贪念……” 原来那日春玉收拾妆奁,从镜匣中取出梅花簪细细擦拭,刘大娘正巧从窗前经过,见金光闪闪,便留意起来,发现了梳妆奁的秘密。到了晚上春玉伺候夫人的空档,她便悄悄潜入房间轻车熟路地盗了梅花簪。 寸心问道:“你既然偷了梅花簪,为何不私藏好,却要还回来呢?” 灵越莞尔一笑,“自然是山人妙计。” “ 我早就猜到了!”珍珠也笑着说。 “什么妙计?”寸心一头雾水。 “寸心,偏是你最笨,却总不承认。”果儿一想到明天有大把的银子收,笑得快要合不拢嘴。 “我那天在厨房听春玉和周大娘争吵,春玉怀疑是周大娘拿了梅花簪,可我看周大娘平日里为人朴实,当日理直气壮丝毫不慌乱,倒是刘大娘在边上心神不宁的样子,见我盯着她看,还不小心砸了个碗。我就想,为什么刘大娘这么紧张呢? 难道是她?我平日里听春玉说刘大娘最敬神佛,成日烧香拜佛的,便心生一计,诈她一诈。我故意叫果儿去府里散布谣言,说那金簪来头不小,若是谁偷了必有厄运。”灵越向果儿挤挤眼睛,果儿笑得十分得意。 “原来是你们在装神弄鬼啊!”寸心如梦初醒。 “我一边散播故事,一边观察刘大娘,果然发现她越发坐立不安了,下午莲婶子告诉我,刘大娘偷偷来问她,是否真的看到了当年的金钗显灵?” 果儿乐不可支。 “我听果儿这么说,心里就肯定刘大娘十之八九会将金簪还回来。于是就带你们来个瓮中捉鳖!”灵越长长舒了一口气,她锤了一下果儿, “好啦,果儿姐姐,你这个大庄家可以去收钱了!” 灵越含着笑,脸上的黑黄之色藏于烛光之中,哪里还可见?只有优美的轮廓半明半暗,犹如雕刻般。珍珠看在眼里,心中一震:论相貌,灵越俊美不输于公子,若心智,她略施小计,寻回金钗。如此年幼,有这般心机,恐怕不是等闲之辈。自此她对灵越处处留意,步步留心,渐渐疑窦丛生。 果儿噗嗤笑出声来,“好好好,今日赢的钱分你一半可好?” “受之有愧,却之不恭啊!”灵越微微一笑。 寸心作笑嘻嘻了一个长揖:“灵越,这些日公子书房伺候多半叫你,我这个老人儿反倒靠后了,我本来心想你不过会磨个墨找个书,算不得什么真本事,今日可算是看了眼界,我心服口服!” 他语气真诚,灵越忙制住了他,“寸心哥哥,你这是做什么?你跟在公子身边多年,自然最了解公子了,你我之间千万不要生分了。” 两人作揖来我作揖去,果儿忙道:“刚抓到贼,你们两个大男人怎么就拜起堂来了?快点叫春玉和管家来吧,将刘大娘带给夫人处置了。” 四人哈哈大笑起来。却不知这一幕都落入他人的眼底。 那人在山石后冷笑一声,转身隐入黑暗。 第十三章 美人如云 <!--章节内容开始-->黄昏日头西落,照在神楼街鳞次栉比的招牌上,犹如铺上了一层金色。头上的天空却是一片澄澈的蓝,衬得云朵雪一样的白。 神楼街一带乃是泸州的繁华地带,所居住的人家非富即贵。一条宽阔笔直的大道,如同楚河汉界一般,将整个区域划分为两半,一半富商云集,一半高官显要,并无寻常百姓人家。 灵越已经在这神楼街逛了几个来回,此刻坐在街头的大柳树下等得百无聊赖。 这该死的寸心,非要她陪着出府,说是带她出来见识一下泸州城的繁华,看看眼界。出府不久,他便借故鬼鬼祟祟地不见了,约好一个时辰后在此回合,现在已然过了两柱香的时间,还是不见影子。 灵越索性进了路旁的一个茶楼,施施然叫了一碗茶、几碟点心,并一盘瓜子消磨时间。 身材矮胖的茶博士十分殷勤,笑眯眯将灵越打量一番,便道:“听口音,客官是外地人吧?” 灵越含笑,“正是!你们泸州繁华富庶,是个好地方啊!” “那是!”茶博士手脚麻利地摆放碟盘,嘴巴也不闲着,“我们泸州州城可是供着活财神呐!” “哦?活财神?” “呵呵,客官有所不知吧,沈万山老爷可不是我们泸州城里的活财神?他手里可是握着一个聚宝盆啊!” “聚宝盆?”灵越笑了起来,心想这都是传说,真要有个聚宝盆,沈家又何必做漕运置铺子,只需要源源不断取钱便是。 “客官,看你的样子,这是不信呐!”茶博士观言察色,继续说,“这个聚宝盆可不是你想的那个聚宝盆啊!” “那是?”灵越被他的罗圈话绕晕了。 “你顺着着神楼街往东走到尽头便是镜湖,你去游过湖吧?是不是波光粼粼,风光秀美?那镜湖之东,据说乃是风水宝地,地形犹如一个聚宝盆。沈老爷家便坐落在聚宝盆中,宝盆遇水生财,所以沈家那么有钱哪!” 原来是风水之说。灵越微微点头,“如今这半个泸州城都姓沈吧?” “可不是,沈老爷的铺子多,田地多,钱多,还有一样东西也多……”茶博士露出诡秘的神情。 “什么东西多?”灵越好奇地问。 “女人多呀!”他嘿嘿笑了起来,干脆一屁股坐在灵越旁边的长凳上,细说分明,“这泸州城里谁不知道沈万山老爷最爱美人?就说原配李夫人吧,长得那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我们沈老爷那时尚未发迹,无意中在香叠寺见了当时的李小姐一面,神魂颠倒,央了父母遣媒去李家说亲。” “那时李家可是名门世家,沈老爷家祖上虽也出过高官,门第清贵,到了沈太爷这一辈,已是家道中落,李家哪里看得上沈老爷这个穷小子?几次都把媒人打了出来。后来沈老爷亲自上门,愣是把李老爷和夫人说动了。”茶博士拉开说书先生的架势。 “你猜怎的? 原来那李小姐也见过沈老爷,芳心暗许。爹娘拗不过,定下三年之约,要沈老爷混出一番名头来方才许婚。” “也不知道他怎么就有那么好的本事,开了丝绸店,开一家火一家,很快挤兑得城里的老字号都活不下去了,三年之后,沈老爷果然出人头地,抱得美人归啊。” “那李小姐嫁过来之后,沈老爷如虎添翼,凭着李家的人脉,产业越发大了,我们庐州城里竟有一半产业是沈家的的了。李夫人生了一儿一女,可惜天妒红颜呐……” “发生了何事?”灵越心头一紧。 “那一年,她去灵山寺上香,不知怎的,马车竟翻下了悬崖……可怜当时沈大小姐也在车上,才十二岁就一命呜呼了,夫人命大,摔在半山腰的树上,救上来也是奄奄一息。瘫在床上捱了几个月终究香消玉殒了!” 茶博士将沈万山的发家史讲得绘声绘色,竟将周围喝茶的人都吸引过来,纷纷围坐在灵越的周围,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沈家的趣闻来。 一个马脸的汉子道:“话说沈万山老爷的二夫人,那也是一个美人!原来是白家的女儿。那白家几代在泸州卖丝绸,铺子也不少,家底殷实,门第儿也不错。白老板疼爱自己的女儿,生意经那也是口授亲传,还让她自己也管着几个铺子,当小老板。我还见过呢,长得明艳动人,说话那个爽利劲儿,好比一个小辣椒,够味!”说完还吧唧了一下嘴,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白家的女儿,门第家底儿都不错,怎么会嫁给沈万山做小呢? 那岂不是太委屈了?”有人不解。 “哎,这世间一字,情字最妙。沈老爷当年挤兑得其他字号都活不下去了,那白家也在其中之列。白小姐心中不平,带着伙计找沈老爷问罪,谁知不打不相识,两人一来二去竟有了情……白老爷倒是想把女儿高嫁呢,奈何女儿认准了沈老爷,宁愿伏低做妾,也要跟着沈老爷啊……”说话的人悠悠叹息,似详知内情。 又有人接道:“二夫人也是个能生养的,一进门就跟沈家生了两位公子,一个女儿呢!沈家真真的人丁兴旺。说起美貌来,我们的沈老爷还有一朵十分钟爱的解语花,你道是谁?” 众人齐声催促:“休卖关子,快讲!快讲!” 那人眨眼道:“那美妾原是伺候已故夫人的,听说温柔如水,美艳窈窕,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入了沈老爷的眼!” 有人道:“焉知不是李夫人为了争宠,主动寻摸来的?”刚才那人摇头道:“我看不是,传言李夫人生性嫉妒,容不得沈老爷有众多莺莺燕燕……”又刻意压低了声音十分诡秘,“听说当年要不是二夫人怀有身孕,还未必进得了沈家门呢。听说李夫人和沈老爷差点生分了……”” “二夫人却贤惠得很,知道自家老爷爱美人,特意选了一队美女送上,环肥燕瘦,个个都是绝色。真真比我家那个母老虎强过百倍……”又有人酸溜溜道。 忽一人高声笑道:“诸君所讲的这些俱是旧闻了!“ 第十五章 离奇中毒 <!--章节内容开始-->灵越只好站起身来,硬着头皮向他走去。沈庭玉慢慢地坐直了身体,淡然一笑,却怎么也掩不住眼底深不可测的忧郁。 灵越走到他的近前,轻轻地叫道:“公子,有何吩咐?” 沈庭玉默然看着灵越,半晌才说话,“你方才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灵越有些迟疑,“我见公子气色有异,不像是生病……倒像是……”她咬着嘴唇,不肯接着往下说。 “像是什么?”他的眼波微微一荡,嘴角勾起弯弯的笑意,“难道你还懂医术?” 灵越的身体微微僵住了,昔日锦娘在药圃中的身影又出现在眼前,记忆荡荡悠悠地飘回到那一年。 云府水榭之后隐秘的药圃之中,各种各样的花草散发着清香。 她跟在锦娘的身后,锦娘指着一片蓝紫色的花,“三小姐,你知道这是什么花?” 彼时她才八岁,哪里认得出来,只得摇摇头。锦娘笑着说,“这是桔梗啊……” 她好奇反问,“可是桔梗不是桔子的梗吗?” 锦娘摇摇头,“这是你望文生义,桔梗跟桔子可没有关系。它的根可以入药,可以止咳祛痰,宣肺,排脓。用处很大。” 她看着那些蓝紫色的花,如同星星一般摇曳在风里,觉得药草的世界非常奇妙。 锦娘幽幽地说,“你知道世间花朵,都有花语吗?” 这个她知道,比如岁寒三友梅竹菊代表高洁,萱草代表着忘忧。但是桔梗的花语呢?。 锦娘告诉她,桔梗之花,代表着永恒而无望的爱。 她一下羞红了脸,慌张跑出了花圃。 现在想来,难道锦娘是为了某个男子才离她而去?她像谜一样地到来,教她医术,传她武功,又像谜一样地离去,却永远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轨迹。 她不甘心如此被锦娘愚弄,带着满腹的疑云追到笔架山下,却体力透支晕倒在雪地之中,误打误撞进沈府,落魄千金顿成下贱家奴。 “嗯?灵越?为什么不说话?”沈庭玉的疑问将她飘远的思绪又拉回。 “回公子,灵越未曾流落江湖前,也曾跟着人学过几年医术。”她平心静气道。 “看来你以前的经历颇为丰富啊。”他的话似乎颇含深意。 灵越如同针扎,瞬间将嘴唇咬得失去了血色。 沈庭玉默然,放下书卷,“灵越,我不问你以前的事了,你且大胆说说,到底怀疑什么,就算说错了我也不会怪你的。” 灵越伸出手来,“还请公子赐脉一观。” 沈庭玉看着她伸出的手,莹白如同春葱,微微迟疑,将自己的左手衣袖轻轻卷了起来,露出手腕。他的手腕太瘦了,触目可见突出的骨节嶙峋。 灵越心中一阵酸楚,她不动声色将手指搭上了沈庭玉的脉搏。 沈庭玉只觉得她的手触处生温,十分滑腻,一种奇异的感觉遍布全身。他故作镇定地看着灵越,却发现她紧紧皱着眉头,神情严肃。 “可是有什么不妥?”他忍不住问。 灵越收回了手指。岂止是不妥,而是大大的不妥。她凝视着沈庭玉极为俊秀的面庞,浓浓的悲哀袭上心头,无法想象如此年轻的生命可能活不到下个春天。 “公子,的确如我所猜测那样,你是中毒了!” 她的声音非常小,却在庭玉的头上炸开了一个响雷。 “你说什么?中……中毒?”他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我怎么会中毒呢?” “嘘……”她示意他小声,“从脉象来看,确定是中毒无疑。只是奇怪的是,你的体内却是两股毒。一毒天长日久,悄然潜伏,一毒却性烈,好像在压制前一种毒,然而这以毒攻毒的法子,却如同蜡烛两头烧,虽然光亮大盛,却不能长久……” 她越说声音越低,因为面前的沈庭玉脸色越发暗沉,一双黑亮的眸子,仿佛凝结着千年的寒冰,令人生寒。 他猛然打断了她的话,“你到底是什么人?” 灵越静静地凝视着他,那双纯净的眸子犹如柔波,荡漾着令他为之一颤的悲悯。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便无法承受起别人的悲悯。从开始的抵触,反感,随着年月日增加,变为毫不顾忌的厌恶。狂躁的情绪席卷了他的全身,他气血涌动着,语气更加生冷,“灵越,我在问你的话!” 他不自提高的声音急促而响亮,不远处的珍珠等人听到了,都站了起来,望这边张望。 他带着怒意朝他们挥手,“统统下去!” 珍珠和果儿从未见到他发如此大的脾气,当下立在那里面面相觑。 “下去!”他怒意蓬勃。三个人顿时走得干干净净,偌大的庭院里只剩下两人相互对峙。 灵越迎着他盛怒的目光,轻轻叹息一声,“灵越是流落江湖之人,蒙公子相救,方从雪地里捡回性命。你一定要相信我,不然你会……” 她犹豫着,终究无法说出那个残忍的字。 她清丽的眸子盈满泪水,流动着极其真切的悲伤,沈庭玉的怒火似被在那一瞬间被浇灭。他目无表情地慢慢坐了下来,重新拿起书卷,轻飘飘替她说出来:“会死?” 她听着这世间最残酷的字,半天无法说出话来。 “像我这般,天天苟延残喘,活着有何意义,死了是不是更好呢?”他喃喃自语,又像是在问她。明朗朗的阳光透过紫藤枝叶丝丝缕缕地落在他的脸上,光影闪动,一时间他的神情恍恍惚惚。 “公子身上的毒,潜伏多年,十分蹊跷。公子难道不想知道是何人意图毒害你吗?”她忍不住说。 “你……你都知道些什么?”他的眼睛里不知道是闪动的阳光还是隐隐的水光。 “七年前李夫人和小姐之死,难道真是个意外吗?跟公子中毒有没有关联呢?”灵越毫不躲闪,直言相问。 沈庭玉盯着灵越,面如沉水,“你……你到底是谁?” 灵越剪水般的瞳眸慢慢蒙上了一层盈盈的水雾,凝聚成珠在眼眶里转了几转,却未落下。 春天的风温暖而潮湿,夹着桃李的芬芳,将她的声音轻轻吹来:“庭玉哥哥……” “你……你……” 沈庭玉瞪大了双眼,盯着她慢慢松开的右手,掌心之中,是一枚晶莹剔透的白玉猴。 久远的记忆随着这只玉猴呼悄然开启。他面上的表情先是一滞,先是十分困惑,继而不可思议,最后化为不可抑制的狂喜,“原来是你!” 第十六章 纵使相逢应不识 <!--章节内容开始-->沈庭玉苍白的脸上涌起的狂喜之色,他瞪大了眼睛将灵越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声音因为过于激动,带着一丝颤抖, “你是云家小妹……真不敢相信,你现在长这么大了! 若你不说,我真的无法认出你来……” 灵越含着眼泪看着他瘦弱的脸庞,他的样子却没有太大变化,只是长得更高了一些,更瘦了一些,眉宇轮廓极其俊秀,依稀能看到从前的影子。父亲曾说,他长得极像亡故的李夫人,倒不太像沈万山。 “庭玉哥哥……”她轻轻唤他,一如当年。可她知道,这一声旧日呼唤,跨越了八年的岁月。八年前,她是青州云府无忧无虑的千金小姐,八年后,她沦落天涯,寄身为奴。 “想不到,我们竟然一别八年,我还以为从今以后,我们此生都不会再相见,谁知道你如今竟在我眼前?”他明亮的眸光落在她的脸上,满心的喜悦之中,忽有疑云顿生,“你怎么到了青州?还打扮成一个男孩子的模样?莫不是像小时候那样顽皮,离家出走吧?” 她早已料到他一定会问这个问题,便咬着嘴唇不说话,露出一幅做坏事被人抓包识破的样子。 “看来被我说中了……”他看着她的神情,渐渐皱起眉头,“你跟哥哥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要负气离家出走?” 她心口有如万千刀刃一齐割着,痛得几乎难以呼吸,脸上却若无其事,继续撒谎,“不过是跟出岫吵了一架,我娘只听出岫的一面之词,却不理我,我一生气,收拾了行李就跑了……” “你呀你,一口一个出岫,好歹出岫也是你的姐姐,你从小到大都是直呼其名,难怪你娘总向着出岫……”他轻轻数落着她,见灵越好端端的在跟前,不过是面色黑黄了一些,缓缓舒了一口气。 “我还以为你已经不记得我了呢……”她听着沈庭玉的数落,顿感亲切。 “怎么会呢?我们第一次相遇是在你家的青梅阁吧,那时你还是一个小丫头呢……”他微微一笑,记忆的光亮之中,便有一树梅花灿然盛开,黑褐的枝干,火红的花瓣,一朵朵一枝枝,有的含苞待放,有的粲然绽放。 微醺的他披着一件黑色的轻裘,在树下仰头望着怒放的梅花,轻声吟诵一首小令: “月悬牙,庭前疏影透窗纱。 且寻梦笔流连画,清气绝佳,诗情醉意发。娇羞惹,为甚情牵挂?莫不梅花似我,我似梅花?” 那是母亲最爱的一首小令,他怅然立在梅前,心中对母亲充满了哀思。 那是他人生中,变故接踵而来的十四岁。 “哥哥,你为什么哭?”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沦。他从迷梦中醒来,这才想起来他如今并非在母亲的宅院,而是客居在青州云府之中。 循声望去,一双灵秀黑亮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地跃进他的眼帘。原来是一个小女孩,年方七八岁,头上梳着一对丫髻,环着小指头大小的珍珠串。她身上穿着一身粉红棉袄,领口袖口均缀着一圈雪白的风毛,越发衬着她皮肤晶莹,欺霜赛雪。腰间系着一条粉蓝色的裙子,与袄同色的丝线绣着小朵小朵的雏菊,十分清雅可爱。脚上穿着一双崭新的大红鹿皮小靴,鞋帮上面已染上了一层泥浆,想是在地上走了半天了。 “你为什么哭了呢?”见他不说话,小女孩又问了一遍,竟带着几分担忧。 他蹲下来,摸摸小女孩的头,“哥哥没有哭,哥哥只是想到了一些人,一些事罢了。” 小女孩点点头,清亮的眸子看着他,“我不开心的时候,就喜欢到处走走,这座梅香园平时没人住,我最喜欢到这来玩。下雪天了,更好玩了!” “玩什么呢?”他好奇地问。 小女孩笑嘻嘻地在院子里转了几转,大眼睛洋溢着调皮的光芒,将手一指:“那里!”却是围着梅树的石台,上面堆积了半尺厚的积雪,雪白光洁。她伸出粉嫩的小手,也不惧寒,灵巧地巴拉几下,随即团成了几个拳头大的雪球。 “原来是堆雪人啊!这个我也会!”他玩心大起,也下了台阶到了跟前,团起了几个大雪球。 小女孩笑着摇摇头,使劲将手中的雪球揉捏,直到捏成一个紧实的冰球,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竹刀来,细细刻画起来,他正要看她到底要做什么,她却瞪着一双黑珍珠似的眼睛说:“哥哥先不许看!” 他笑了笑,也将手中的雪球压实,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他的手指十分修长灵巧,枯枝在他手上下飞快地或削或挖,不一会,一个雪娃娃出现在他手上。他想了想又从地上捡起两朵落花别在娃娃头上。 这时小女孩也转过身来,她一眼就看到了雪娃娃娃娃梳着两个丫髻,穿着披风,竟有几分自己的眉目,十分惊喜:“这好像我呢!哥哥,是你雕刻的吗?” 他微笑着点点头。 小女孩发出赞叹:“哥哥,你真是太厉害了,比我雕得强过十倍!”她拿出藏在身后的手,原来她用竹刀雕刻的是一只雪兔,却刀工欠佳,却也是玉雪可爱。 “我的兔子比你的娃娃比起来,实在是太丑啦,哈哈!” “你的兔子也很可爱……你能雕刻成这样也很厉害了。”他自小就喜欢雕刻,母亲便请了老师来教习,用雪雕刻一个娃娃对他而言本就是极容易的事,但是这个六七岁的娃娃能雕刻这样的兔子的确难得。他想,这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呢。 “三小姐,三小姐!”忽然,院外传来一个焦急的喊声。 小女孩听了,慌忙将手上的雪兔放在石台上,又赶紧拂拭去身上的雪点污渍,方高声回应:“绣珠姐姐,我在这里!”她的声音宛如新莺出谷,十分好听。 一个苹果脸胖乎乎的姑娘进了院子,看见了庭玉,忙施礼道:“奴婢绣珠见过沈公子!” 他点点头,“不必多礼。” 绣珠方对小女孩道:“三小姐,老爷从平城回来了,夫人请你前去厅堂。” “爹爹回来了? 可是真的?”女孩万分欣喜。 “是啊,三小姐,奴婢难道还会骗你不成?不过哎呀,你看你这新换的靴子……”绣珠皱着眉头盯着小女孩的脚。 “好啦,绣珠姐姐,我这就换过衣服再去见爹爹。一定不会让母亲发现的。”小女孩将沾满雪泥的脚往后缩了缩 ,做了一个鬼脸。 “三小姐成日这么淘气的……要是夫人知道了,奴婢就惨了。”绣珠还在絮絮叨叨。那小女孩向沈庭玉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随即一阵风地跑了。 他问绣珠:“这是你家三小姐吗?” 绣珠笑着看着小女孩远去的背影,“是啊,这是我家三小姐,闺名唤作灵越,她呀,可是是老爷的掌上明珠。” 那是他和灵越的初见,从此这个垂髫小女孩不止一次,展示出令他讶异的智慧。 第十七章 夜宴惊艳 <!--章节内容开始-->“你记得这么清楚啊……”灵越轻轻地说,心头掠过一丝酸涩,她在云府的岁月已然被她深锁于记忆,不敢轻易去碰触。 “那当然了……”他凝视着她的脸,昔日的小女孩已经长成了一个楚楚动人的少女,早已找不到儿时的影子。 “我小时太调皮,一定很招你烦……”她在他的目光中,不觉泛起羞涩。 “不,你小时候特别聪明。我还记得云伯伯从平城回来那晚,宴席之上,突然闯进来一个白胡子的老头,非常有趣。” “白胡子老头,你说的是东方老先生吧?”灵越想起来了,那一天,父亲突然从平城回来,母亲十分欢喜,备下酒席为他接风洗尘。 沈庭玉那一天穿着一身雪青色的长衫,衣摆上面疏疏朗朗绣着几竿修竹,他那时不过十四岁,眉目之间已见气质清华,隐隐有君子之风。 父亲一见到他,便夸个不停:“想不到万山兄生了这么好一个儿子!年纪小小就一表人才,把我家随风比下去了!”身后的哥哥云随风听见了,一个劲对他挤眉弄眼。 “我和你的父亲,乃是多年至交,他前日托信来,尚在颍州奔忙,抽不开身照顾你,你且在我家安心住下,等他处理完事务,便来接你回庐州。”父亲将沈庭玉安排在自己的下首,又细细问了他读了什么书,可学了什么技艺。 正自闲谈,忽然听得哈哈大笑几声,厅堂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位老者,须发雪白,却是精神矍铄,一双眼睛四下寻找,连声叫道:“我的好徒儿呢?灵越!灵越!” 她万万没想到东方老先生明明出游去了,此刻竟出现在自己家里,当下呆了一呆,欢天喜地迎上去,一把抱住老先生,委屈地说,“老夫子,好久没看到你了,徒儿真想你啊!” 父亲急忙过去见礼:“东方先生,哪阵风把你吹来了?”又一个劲责怪管家为何不通报。管家正待说话,东方先生笑着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若先行预报,何来惊喜?” 父亲不以为然,“只怕会怠慢了先生……” “兴起而至,兴尽则返,怎么怠慢?”东方先生捻着胡子说罢,挨着她坐下,笑着摸摸她的头,嗔道:“你这猴儿,也来不看我,我且考考你,最近有可长进了?” 她知道老夫子的老毛病又犯了,忙抢着说,“夫子,这里这么多人,你不要偏心,单考我一个。”她笑嘻嘻地一指,哥哥正准备往后闪躲,出岫面有难色,沈庭玉不明所以。 时隔八年,当日宴席之上的陈设,父母亲人的一言一行,流水般一道道呈上桌的佳肴,如同一幅画,深深刻在她的脑海,并未随着时光的流逝,变得模糊不清,反而更加清晰,在某个凄清长夜闯入梦中。 阳光从紫藤花叶间细细地筛下来,落在她的眼里,一时间刺痛了她的眼睛,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即将涌上眼窝。她微微低头,避开沈庭玉的眼睛。 她压住声音中的哽咽告诉他,“你所说白胡子的老头名叫东方龙,是父亲当年请来教我们古琴和书法的夫子……夫子性情很古怪,平生以为难人为乐趣。” 沈庭玉未见她的异常,脸上泛起淡淡的微笑,“我还记得,酒过三巡之后,那夫子就开始要考我们对对子,考完对子又考算术,我快被他考糊了,却一点也难不住你……” 那一夜,八岁小女孩表现出的聪慧,令少年的他深深震撼了。 那白胡子的东方先生慢慢站了起来,手指着厅上的一架屏风,笑着说:“纸糊屏风千个眼”。原来是要考对对子了。他环顾四周,云随风抓耳挠腮,出岫冥思苦想,云伯伯和云夫人也各自推敲,灵越却对他眨眼一笑,自顾吃喝。东方老先生气定神闲,显然能把众人难住,乃是乐事一桩。 “老先生,你可难住我们了啊!”云伯伯话音未落,灵越已经站起来,笑嘻嘻指着堂上高烧的红烛,朗声对道:“油浇蜡烛一条心”。云伯伯当即抚掌,连连称妙。 东方先生面色一震, “你这个小丫头,我再出一题,不信难不住你。” 他眼珠一转,面露得意之色,“设若鸡兔同笼,头有十二,而脚有四十,问鸡有几只,兔有几只?”原来是一道算术题。 随风怪叫一声,对他低声说,“我见到算术便头痛。”他凝思默算良久,不得其解。 灵越却笑着回答,“此题甚是简单,不信我画给你看。” 东方先生好奇心浓,“你如何画给我看?” 灵越当即吩咐身边的侍女,“劳烦姐姐去取纸笔来。” 一时纸笔俱备,众人都好奇盯着灵越。灵越让人面前的餐具收走,将纸铺在上面,对大家一笑,道:“看好了!”她运笔在纸上画了十二个圆圈,道:“设若鸡兔同笼,头十二。”随风催道:“然后呢?”她笑笑,又用笔在每个圆圈下画了两条腿,道:“若全部是鸡,脚有二十四。”见众人还是一头雾水,她无奈叹道:“还不明白?还差十六只脚,添上便是。”她刷刷刷几笔,给八个圆圈均添了两只脚。他恍然大悟,如此一来,只需一数,鸡有几只,兔有几只,一目了然。 东方先生哈哈大笑起来,道:“我的好徒儿,果然是冰雪聪明。当浮一大白!”云老爷举杯,连道:“想不到我云家竟也出了一个小才女。”两人开怀痛饮,当下喝得大醉。 几个小辈也没了拘束,说说笑笑开心吃了起来。他偶尔一抬头,看到烛光侧影里的云夫人,不觉一怔。 云夫人不过三十出头,容貌清丽,言谈举止极其高贵端庄。此刻她的半边脸隐在黑暗之中,半边脸似被烛光镀上了一层金边。半明半暗中,她若有所思地看着小女儿,那神态既像在打量一个陌生人,又透着一种奇怪的不安。 这么多年过去,那夜那刻她那莫测的神情,他至今不解。 第十八章 猝不及防 <!--章节内容开始-->他看着眼前的灵越,紫藤花瓣不经意地随风飘落下来,停驻在她如墨的发间,她纯净的眼眸一如当初的那个孩子,只是多了一种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愁苦。 这孩子一直得到云伯伯的宠爱,在云府少有拘束,这令他心痛的愁苦,究竟从何而来? 难道是因为后来的那些流言蜚语吗? 他想起后面发生的一切,有点出乎自己的意料。 灵越小才女的美名不胫而走,人人都道云府三小姐年纪小小,却聪慧异常。更有一些夫人小姐慕名前来,想看看这小小玲珑剔透的人儿到底长得什么模样。待见到灵越,见她虽是稚龄,却唇红齿白,丽质天成,宛如一个美人坯子,个个喜爱不已。 关于灵越小时候的事也都流传开来。这个说,云家的三小姐三岁开始读诗,先生教了一遍,便能成诵,那个说,三小姐才思敏捷,过目不忘。渐渐市井流言越传越离奇,还有说灵越出生时红光满堂,异常满室……开始荒诞不经起来。 这一日,他正在练字,只见灵越气呼呼地跑到梅园,坐在贵妃榻上,长呼短叹起来。 他见她满身是汗,忙放下笔,取了面巾为她擦汗,心疼地问:“小妹这是怎么了?” “哥哥,你看我长得如何?”她嘟着粉红的小嘴。 他望着她顶着两个可爱的丫髻,眉目如画,微笑着说,“聪明可爱啊!” “我可有三头六臂?” “没有啊……”他摸不着头脑。 “可外面传言越来越离谱了,红光满室我就忍了,如今说我是什么化身,还会三头六臂,难道我成了哪吒?”灵越生气地将一杯茶一饮而尽。 “哈哈,这嘴巴长在别人身上,我们管不了,何苦要生气?”他打趣道。 “可是……可是……”灵越的眼睛突然一黯,欲言又止,“听到那些传言,母亲和姐姐越来越不开心了。” 她看向他的眼睛里,忽然流露出一种淡淡的忧伤,让人几乎忘记了她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孩子。 “我刚才去跟母亲请安,母亲说女子当以贞静为要,要我从今日起在房间熟读女则,不可四处闲逛。又请了绣娘来教我绣花,你看看我的手,都扎出几个血窟窿了!我真是不明白,母亲往常都不管我,为何突然变得这么严厉?” 他摸了摸她的头,半天才道:“你的母亲自然是为了你好,你是她的孩子,想来决不会害你。再说熟读诗书,也非坏事。我倒是羡慕你,还有个母亲管教你。” 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难以抑制心中的悲伤。 还是个孩子的灵越望着他,眼眸里星光闪动。 半响,他收拾了悲伤的心情,笑道:“来,看看我的小玩意儿!”说罢从床下抽出一个藤编的箱子,打开一看,里面装满了密密麻麻的小物件。灵越信手拿起一个小娃娃,那娃娃原来是就着一根树根雕的,宛如天成,栩栩如生。又见一个雪白的小乌龟,瞪着绿豆大小的双眼,十分可爱。 “哥哥,你雕的么? 实在太好了!”灵越瞪大了眼睛,爱不释手。 他小心将自己的宝贝摆在长桌上,一时玲琅满目。 “你喜欢吗?” “实在是太喜欢了!” “这些都是以前雕刻的,尚不算佳。你若喜欢,我雕刻一个新的,送给你。” “我属猴子的,哥哥就雕一只小石猴给我吧!” “原来你属猴的,难怪如此顽皮!”她笑了起来,他发现自己跟灵越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能不知不觉地笑起来。 “哥哥,你笑起来很好看,不要总是皱着眉头……”灵越胖乎乎的小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双眉。他的心里缓缓流过一股暖流。 “好的,哥哥对着小妹的时候,一定经常笑。”他轻轻地对她说,像是一种承诺。 然而,离别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他在云府不知不觉住了两个月余了。他的病多半是心病,离了伤心之地,其实已然好了大半。云随风与他相处甚洽,经常来找他读书骑马。而灵越,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了。 “小妹在做什么?为何最近都不见她?”有一天他忍不住问云随风。 “母亲说三妹性子跳脱,需要磨一下,让她住到水榭那边去,请了女师,教习礼仪。”随风拿起一只苹果塞到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我昨天偷偷去看了她,她都快闷死了!不如我们去找她玩?” 他摸摸口袋,点点头。 灵越住的水榭是云府中最幽静的所在。寒冬早已过去,春天的脚步早已踏遍云府。后花园已经是一片葱绿,繁花似锦。他随着云随风穿过长长的游廊,走上一段九曲桥,一座幽静的水榭出现在眼前。他四下打量,这水榭占了半个湖面,四周遍种烟柳,已露生机,湖面冬日残荷尚在。水榭之上还有若干花圃,此刻含苞待放。确是一副清心静性的所在。 “三妹,三妹,我们来了!”云随风的大嗓门响了起来。却不见回声,更不见灵越的身影。 这时,一个面生的仆妇从花圃里出来,上前行了一礼,柔声道:“大公子,小姐方才跟绣珠去夫人房里了!” 云随风见这仆妇不过三十左右,瘦削身材,面色略嫌黑黄,眉目却十分清朗。便问道:“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 那仆妇神态淡然,不急不缓地回答,“回大公子,奴婢小字锦娘,是刚进府来服侍小姐的。” 云随风恍然大悟,“原来你就是锦娘啊!昨日听闻母亲在上香路途救了个女子回家, 原来就是你啊。” 那锦娘微微一笑,并不多言。 灵越不在,两个人都觉得很无趣。等了半天也不见灵越回来。 云随风坐不住了,一把拉起他的手,“既然如此,我们也不等了,走,庭玉,我们骑马去!” 他其实还想再等等的,但是拗不过随风,只得攥紧了右手,跟着随风去了马场。 那个时候,他不知道离别即将到来,从此与灵越相隔天涯。 第十九章 少年离恨 <!--章节内容开始-->躺椅边上的小圆桌精美高华,铺设着成套汝窑的茶具。红泥小炭炉上顶着的水罐,蒸腾着白色的雾气,袅袅飘荡。 阳光疏朗而温暖,两个人相对而坐,说起少年时的往事,你说一段,我补充一段,似乎那段年少时光并未走得太远。 对于灵越来说,她得到了一个大玩伴,那是她美好的童年时光。于沈庭玉而言,远离泸州的日子令他慢慢愈合失去了母亲的创伤。 那些日子都成了珍贵的记忆,只能封存,决不能遗忘。 “庭玉哥哥,其实我一直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她犹豫着,带着少女的羞怯。 “你问吧……”他凝视着她明如朝露的眼眸,略略一怔。 “当年,我们是那么要好的朋友,你为什么要不辞而别呢?”她说。 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她的心头,若是遇到锦娘,她也会问一问,“锦娘,我们情如母女,你为什么要不辞而别呢?” 为什么一个个她曾经信赖和深爱的人,离别的时候都要那么突然,甚至不愿意道一声珍重? 是不是她无意之中做错了什么,才会令他们毫不犹豫地大步离开? 她殷殷的目光凝视着他,期望他给自己一个答案。 沈庭玉的记忆飘回了那一天。 他和随风在马场待了一下午,回到云府时已是黄昏。 当天晚上,花灯初上时分,云伯伯命人来请他去书房,原来是父亲派人来青州了。云伯伯长叹一声道:“你的父亲诸事已经安排妥当,不日将回泸州。如今派了人来接你回去,我见你与随风灵越相处甚好,本欲多留你些时日,奈何你父亲催之甚急,明日就要你回家。” 他听着,仿佛心头炸开一个惊雷,半响回神不来。泸州那个家,终究是要回的啊! 云伯伯见他面色发白,似有所不忍,拍拍他的肩膀,“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贤侄年岁日长,他日定有一番作为,万不可自怨自艾。” 云伯伯还说了许多劝慰之语,他却一句也听不进,只有一个声音不停地说,要回泸州了!明日就要回泸州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了梅园,只觉得两只脚仿佛棉花似的,软弱无力,又似灌了铅一般,挪一步都要费劲千钧之力。 寸心见状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摸了摸他的额头, 见并无异常,长舒一口气,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公子,你不要吓我了!” 他木然地看着寸心,“我们明天要回泸州了!” 寸心随口回答:“是啊,要回家了!我们总不能一直住在云府吧,终究是要回自己家啊!” 他突然猛地从椅子上蹦起来,然后飞快地往外跑。夜晚的后花园漆黑一片,几盏红灯笼发着冷清的光,并未照亮几分,却更添几分寂寥。他飞奔着过了游廊,到了水榭前。 水榭却是亮堂堂的。两排红灯笼从曲桥一直延伸到水榭,十分华美。他站在花圃前一动不动。 “公子,你可是来找三小姐?”寸心追过来气喘吁吁地问。 大约他的声音太大,不一会儿,就听到一个清丽的声音叫道:“庭玉哥哥,庭玉哥哥,是你么?”不等他回答,一个俏生生的身影就出现在庭玉面前,正是灵越。 庭玉慢慢向她伸出了右手,缓缓摊开手心,正是用白玉石雕刻的小猴,晶莹透亮。 “你要的小猴子,我早就雕好了。”他轻轻地说,带着往常的微笑。 “好可爱啊!”灵越发出一声欢呼,她接过小猴子,小手将它摸来摸去,爱不释手,纯真的眼睛里闪着喜悦的光芒。 “我明天要回泸州了!”他低声说。 “你说什么?”灵越没有听清楚。 “我说,以后长大了,要记得我。”黑暗里,他凝视着这小小的聪明无比的女孩,仿佛要把她记在心里。 “那当然了,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我的好哥哥!”灵越笑嘻嘻地说,丝毫不知他心中的离愁别绪。 “再见了,小猴子。”他在心里轻轻地说,春夜的风轻轻拂过他的脸庞,暖暖的像母亲的手,夹杂着桃花氤氲的气息,他的头顶上是蔚蓝而高远的星空,亘古不变的星光一如既往地闪烁着,好像无数双眼睛,注视着这个在黑暗里默默流泪的少年。 彼时的少年沈庭玉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场离别便是八年! 八年之后,他对着她纯净的双眸,却已经无法说出少年时离别的心情,只能含着歉意说,“没有跟你道别吗? 我有些不记得了,定是当时太突然,来不及……” 灵越抬头看着紫藤花架上流淌而下的瀑布,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没来由地感到心虚,似乎自己的谎言已被戳穿,转而问道,“这八年来,你过得好吗?伯伯,伯母,随风,还有出岫都过得好吧?” 灵越的肩头微微耸动,她依旧仰着头,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他们都很好啊!我哥已经娶了一个嫂嫂,美丽温柔,进门一年就生了一对龙凤胎,又聪明又伶俐,一家人开心得不得了……” “我的二姐出岫嫁人了,嫁了一个如意郎君,听说相貌俊秀,文武双全,夫妻恩爱……” “我娘还是那么高贵大方,一点也不见老。我爹……我爹……” 灵越的头仰得更高,似乎这样,眼中的泪水才不会滴落。 一方丝帕轻轻放到她的手中,她听到沈庭玉微微的叹息,“你这个孩子啊……出来这么久,想家了吧?” 她的眼泪终于如同绝提的水,奔流而出。她用帕子挡住自己的脸,哭声呜呜咽咽。 “你跟出岫吵架,也不是多大的事,这样任 性跑出来,伯伯和伯母岂不是要担心死了?你一路上可有书信送回家?” 丝帕挡住了她的痛苦神色,只传来抽泣的声音,“我进了沈府,就给爹爹写了一封书信,说我来泸州探望庭玉哥哥了,叫他不必担心,也不必派人来接我,我住腻了,自然会让哥哥派人送我回去。算着驿邮的路程,爹爹早就该收到了吧……” 她细细审视了一遍自己的说辞,确信没有任何漏洞,想来沈庭玉应该不会起疑,更不会与青州联系查证。 沈庭玉嗯了一声,注视着她被泪水冲花的脸,双眼下的黑黄已然不见,是极其分明的细白。 “你这脸上是怎么回事,也是你故意弄的吧?”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呐呐地说,“女儿装在外面过于显眼了……” 他的目光剥落了那些刻意涂上的黑黄,看到一个清秀绝伦的少女,羞涩地坐在自己的面前。举手投足间,有着别样的风姿。他无法想象着这样一个动人的少女如何千里跋涉,躲过了重重危险,最后周全地来到了自己的面前。 第二十一章 米囊花开 <!--章节内容开始-->灵越心念转动,想起珍珠当初的叮嘱,带着畏怯的神色看着珍珠,“我……我……跟公子谈论诗文,不小心提到了梅林……” 珍珠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狠狠在她额上一点,“你啊,我是跟你提点了又提点,叫你不要说梅花梅林,你怎么就不长点心呢!” “我错了,珍珠姐姐,以后说话之前绝对先好好过过脑子。”她可怜巴巴地望着珍珠说, 珍珠还要数落她,这时寸心走了出来,这才住口。 “公子说他每日里吃药,这么美丽的花,终日被药熏着甚是可惜,就不必搬进房间了。两盆花房搬去书房,两盆花就放在窗台上。”寸心说。 “嗯,你搬去吧!小心别折了花苞。”珍珠看着寸心大大咧咧地抱起花盆,忙轻声提醒。 余下的两盆摆在沈庭玉卧房的窗台之上。沈府的窗户都设计得十分阔大,留有一尺宽的窗台,放花种草,十分雅致。 珍珠取了一把小巧的喷壶,弯腰为米囊花浇水。晶莹的水珠凝聚在鲜红的花瓣上,更是娇艳欲滴。 “万里愁容今日散,马前初见米囊花。”灵越低声吟道,她想起书中的米囊花,乃是黑白色的图,虽有描述,怎及眼前的花朵活色生香? “灵越真是好闲情。”沈庭玉的声音忽然响起,原来他听到灵越和珍珠交谈,也从窗户里探出头来,眼睛里俱是笑意。 “公子,见笑了!”灵越神态如常,朝他福了一礼。沈庭玉微笑点点头。 灵越看着他的眼神,忙迈步去了他房中,刚一掀门帘,便有一股浓浓的药香扑鼻而来。 他的房间十分宽敞,所设桌椅板凳,俱是半旧不新。迎门处陈设着一架木框包锦的六折曲屏风,虽不打眼,上面的画却吸引了她的目光。 那在绢帛上刺绣而成的,既非富丽堂皇的牡丹图,也非梅兰竹菊四君子,更不是寻常的六大美人图,而是一张极细致自然的山水图。画中似秋初的富春江,水光粼粼,两岸峰峦起伏,红枫苍木,疏密有致,更有村落人家等散落山间江畔。 她看得入神,沈庭玉走近了她的身旁也恍然不觉。 “这是母亲最喜欢的屏风……”他悠悠地说,“她以前指着屏风说,我一见此画便心生向往,不知道有生之年能否前往泛舟,看看那江景是否与画中无二?” 灵越想起李夫人后来的遭遇,这泸州城里知名的风雅美人后来香消玉殒,早早撒手人寰,她不由得抽紧了心,看向沈庭玉。他凝视着画屏,似乎想起了久远的记忆。 一时不知怎么去安慰他,这时果儿端着着一碗药走进来,苦着脸道:“公子,还请你今天趁热喝了吧。” 沈庭玉伸手接过药碗,不觉又皱眉,“每日喝汤药,一碗比一碗苦,我整个人快成黄连了。” 灵越心中一动,含笑道:“果儿,你且忙去吧,我来服侍公子喝药。” 待果儿退下,沈庭玉放下了药碗,灵越从腰带里取出一个小小精致的皮囊,摊开皮囊,只见几十支各色大小粗细的银针闪闪发亮。她取了一根银针插入汤药中,片刻之后取出,银针寒光依旧,却无异常。 她看着沈庭玉,轻轻道,“看来药里无毒。” 沈庭玉微微点头,“平日里抓药的都是寸心负责,煎药端药的是珍珠和果儿。这两个丫头自小服侍我,陪着我长大,对我和母亲忠心耿耿,必不会害我。” “既然汤药没有问题,自然是出在其他之上了。”灵越思忖半响,问道:“开药的人是谁?” “开药的大夫姓楚,我自小的病都是他瞧的。母亲平日的病,也是他一贯料理的。母亲非常信任他。” 她蓦然想起进沈府的第二日,果儿带了一个大夫来给她看病,后来被她赶走,可不正是姓楚? “以往的药方都在吗?” 沈庭玉闻言,叫来了寸心。“寸心,你将近日的方子拿来给我看看。”寸心应了,去了书房片刻,手里拿着几张纸过来了。灵越翻来覆去地看,上面都是些普通的药材,无非是益中补气,化痰止咳的方子,倒也没有什么奇特之处。 “灵越……”沈庭玉眉间浮起古怪的神色,看向她的眸光闪动,似欲言又止。 “嗯?” “你一直处在闺阁之中,是从何处学来的医术?”他看着灵越的眼睛,温和地问。 灵越似早就料到他有这一问,只是微笑,“山中自有奇遇,却是一言难尽。以后再讲给哥哥听可好?” 她这一笑,沈庭玉只觉眼前春花绽放,明艳照人。他微微一怔,不再追问。 灵越走到窗前,犹自思索。窗台之上的两盆米囊花开得耀眼,她无意中发现,花托下面已经隆起了青色的果实。 “怎么了,灵越?”沈庭玉见她凝视着米囊花,面上露出迷离之色,缓缓地问。 “没什么……我还在想,到底那人是从什么下毒的。”她咬住了嘴唇。 “慢慢来,你也不必急在一时……”沈庭玉安慰她,“想来下药的人也不是希望我一命呜呼吧!” 这倒是,下药的人只不过希望他的身体慢慢垮掉,自然而然地衰败,不露痕迹地要了他的命。只是令她不解的是,为何又有另一种毒与它相互克制呢? 灵越从腰间取出一个白色小瓷瓶,递给沈庭玉, “这是九转丹,好不容易得来的,可以解诸毒。哥哥先且吃着看看,要找出下毒之人和方法恐怕要费些时日了。” 沈庭玉接过药丸,转过身去,就着一口温水吞下。 灵越看着他服了药,轻轻吐了一口气,重新将药方翻来覆去地研究,神情十分专注。 浑然不觉,沈庭玉凝视着她的目光。 阳光从窗棂照了进来,在灵越的脸上投下斑驳的树影,她背光而坐,脸上的黑黄俱消失在暗影之中,只有一个清丽至极的剪影,在树影里婆娑。 他的胸口缓缓流过一阵热流,有些恍惚起来。 第二十四章 不速之客 <!--章节内容开始-->“老爷呢?”母亲面色微微一沉,望了望梅妩的身后,并不见父亲的踪影。 “夫人,我刚到春熙堂,长龄说老爷去了……葳蕤阁,”梅妩咬着嘴唇,垂下睫毛,“我又去了葳蕤阁,结果被人挡下了,白姨娘……白姨娘刚刚生了一个儿子……老爷正陪着她,谁也不见。”声音越说越小,渐不可闻。 母亲酒醉的脸霎时白了一白,轻轻端起一杯酒,慢慢地说,“是么? 白氏生孩子了……” 他口中香甜的梨花白顿变苦涩,“要不我去请父亲来……?” “不必了!”母亲断然制止他,前所未有地厉声。“你们都下去吧,我一人正好清静。” 他只好低头转身,缺见母亲脱下轻裘,露出暗红色的衣裙,歪歪扭扭地走到雪地里,她踮起脚尖,折下一支梅,凝望片刻,轻舒广袖,寂然起舞。 雪落簌簌,片片梅红,那醉中起舞的母亲在那一刻定然是心灰意冷了吧? 从此黛眉长敛,春色飘零别梅郎。 灵越轻轻地发出一声喟叹,在大周朝,男人三妻四妾实属平常,是女子,就要承受着与人分享丈夫的痛苦。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是多少痴心女子的祈愿,然而如此忠贞的男人,却是少之又少。 夜色更浓,廊下红灯笼射过来的亮光,映在他的眼睛里,是两团闪烁的怒火, “我开始憎恶那片梅林!在我十五岁那年母亲的忌日,我命人将梅林砍伐一空,付之一炬……” 他还记得,那倒下的梅树横七竖八,在空地里堆积如山。他令人浇上火油,即将付之一炬的时候,刚回府的父亲得到消息急匆匆赶来。 “庭玉,你疯了? 这林子是你母亲最爱的,你怎么说砍就砍?” 他冷笑着望着父亲,不发一言。 “你是不是傻了? 为什么要砍掉林子?”父亲急怒攻心,大声斥责。 他却拒绝回答,静默地与父亲对抗。 或许是他眼里蓬勃的恨意,又或许是那一刻难以抑制的悲伤,盛怒的父亲看着他,怒火渐渐消失,一动不动似僵住了。 他终于将火把丢进了乱木之中,炽热的火舌冲天腾起,噼里啪啦地熊熊燃烧起来,一时间浓烟滚滚。 滔天的火光之中,他挺直了脊背地与父亲默默对峙。 父亲终于缓缓转开了目光,凝视着那疯狂燃烧的大火。风中摇摆闪烁的火光,让他的神情变得十分飘渺模糊。他痴立了半晌,转身大步离去。 大火烧了整整一天一夜。曾经的梅林雪海化为一片焦土。 而那刻着香雪海的石牌,也被他用刀狠狠地刮去。 他亲手摧毁了父亲给母亲带来的爱,也抹平了父亲给母亲带来的伤害。 地下的母亲有知,会是赞赏呢,还是悲伤呢,还是责怪他不懂母亲的心呢? 灵越凝视着他的眼睛,那里有几分痛苦,几分悲哀,几分恨意还有几分一闪而过的彷徨,她情不自禁地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似乎只有这样做,才能令他曾经承受的痛苦稍减。 他感受到她手心传来的温暖,不觉靠近她。 暮春的夜晚,带着几分寒冷,他们靠在一起,就像两个相互取暖的孩子,彼此从体温中找到慰藉的力量。 幽暗的树林,有风吹过,发出阵阵声响,就像大海掀起的细小涛声。 两个人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老梅,都没有说话。 在这深沉的静寂之中,他忽然问灵越:“你觉得我二弟如何?” 这问题突如其来,又未免太直接,灵越略略一怔。沈庭芝俊朗的笑容淡淡显现在她的脑海里,她终究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对于男子的相貌,有种天然的关切。 她斟酌着,认真回答:“二公子身姿挺拔,正如芝兰玉树,俊朗不凡,气质出众。 他闷声半晌,轻轻微笑,“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二弟。” 灵越没有察觉他脸上微微泛起的微红,好奇地问,“为什么呢?” 他的笑容十分疏淡,有一种不易觉察的酸涩,“二弟他自幼康健,而我却像个废人。” “调养将息并非一日之功,只要我们找出中的何毒,哥哥的身体必定会强壮起来的。”灵越软语宽慰。“到时何须羡慕旁人?” 婆娑的灯光投在沈庭玉的脸上,将他的眉目罩得恍惚而模糊。良久,他微微笑道:“你说的极是。” 游廊之上,轻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袅袅的身影,提着一只灯笼,边走边呼,“公子,灵越,是你们在哪儿吗?” 原来是珍珠的声音。 灵越忙应道,“珍珠姐姐!” 珍珠慢慢走近,火红的灯光照着她的额上,细密的汗珠如露,她微微舒了一口气,笑道,“方才只走开了一会,一转眼你们都不见了,找了半天,原来是回来了!” 沈庭玉微微颔首,半晌道,“我走之后,父亲可曾说过什么?” 犹豫的声音里,分明还是在意着父亲的。 珍珠面向公子,微微抬起低垂的眼眸,顿时如同天上寒星,柔柔的光芒闪烁,“老爷说,公子不舒服先回房了,余人倒没有生疑。后来二公子来了,不知为何,闷闷不乐的,老爷心下看似不快,亏得三公子巧舌如簧,逗得老爷很是开心。” “我的三弟惯会讨人欢心。”他冷哼了一声,望着更加黑沉的天空,低声道,“回去吧,夜深了……” 灵越望着黑沉沉的树林,恍惚间看到一点幽绿之光一闪而过。 一轮夕阳挂在天上,给香浮居洒下大片的霞光。 虽然是初夏,天气已然炎热起来,此时风来,仍带着些许温意。 灵越的裹胸紧紧包裹着胸口,她感觉都要透不过气来。坐在紫藤架下,她感觉自己像一条滨临窒息的鱼,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珍珠拎来一桶清水,用木瓢舀起来,将院子角落的凤仙泼了一遍,那凤仙花性情喜水,越到傍晚越显得娇艳,一丛丛繁茂招摇。果儿见状,笑嘻嘻地拿了剪刀剪了一大丛,坐在藤架上,将花瓣揉搓,拧出紫红的的花汁来,用一只小白云的软笔细细在指甲上涂了起来。 “洞箫一曲是谁家,河汉西流月半斜。俗染纤纤红指甲,金盆夜捣凤仙花。” 调脂弄粉,正是灵越从前无忧无虑的时候,最爱捣鼓的事情之一。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甲,晶莹而圆润,又怅然地看着身上一身男子的长衣,恍若如梦。 “喵呜……”哪里传来一声猫叫,灵越竖起耳朵,耳边又分明地传来一声“喵喵”。 她寻声抬起头来,花架上不知何时伏了一只白猫,正瞪着眼睛骨碌碌地看着她。它的眼睛甚是有趣,一只碧蓝碧蓝的,一只却是幽绿幽绿的。 “珍珠,有小鱼干吗?”她兴奋地叫道,那猫听到她的叫声,似吃了一惊,忙把身体拱了起来,支着耳朵缩进枝叶深处。 “哪里来的猫啊,真漂亮!”果儿也凑了过来,嘴里发出喵喵的叫声逗它,它却瞪着一双眼睛警惕地看着他们。 珍珠找来了一盘小鱼干,放在花架地下,那猫果然不再惧怕,纵身跳了下来。它全身雪白,通体没有一根杂毛。脖子上系了一根红绸带,上面缀了只铃铛,随着她的晃动,轻轻发出脆响。 珍珠仔细打量一下,认出是白夫人的爱宠。 “她的猫宝贝着呢,平日里都是玉桃那丫头专门照看着,轻易不让人接近,比别人家的千金小姐还金贵,我都没怎么细看。今日怎么跑到我们院子里了?”果儿一边喂着小鱼干,一边嘟囔。 “这是暹罗猫,你看它的眼睛多漂亮,还不同色儿,跟琉璃一样晶莹剔透!这猫十分名贵呢!走丢了,卖了你都赔不起。”灵越轻轻抚摸着白猫的毛,看它的样子大约饿久了,吃得十分欢快,十分享受被人爱抚,舒服地发出咕噜咕噜声。 “雪儿,你原来在这!”忽然传来一声娇呼,几个人转头一看,院门一阵香风袭来,一个穿着水红色罗裙的小丫鬟俏生生地站在她们面前,眼露惊喜。她一把将猫紧紧抱在怀里,神魂初定,然后开始数落,“你这个小淘气,一转眼就不见了,吓得姐姐从半夜悄悄找到现在,半条命都快吓没了!下次别这么淘气了!” 珍珠见她又惊又喜的模样,笑着说,“玉桃,亏得这猫跑我们院子里了,下回可要把这宝贝疙瘩看仔细了,不然小心夫人扒了你的皮!” 玉桃露出感激不尽的神色,忙赔着笑说,“多谢两位姐姐了!” “灵越说,夫人养的这宝贝卖了我们也赔不起呢,真有这么金贵?”果儿好奇地问。 “可不是!把我们一起卖了,还比不上它一条大腿!别人都说我这差事轻省,成天里就伺候一只猫,十指不沾阳春水,可她们哪儿知道,我每天都提心吊胆的,就怕一不小心这祖宗好个有歹……”玉桃的苦水哗啦啦地往出倒,精心描就的双眉忽而挑得老高,“不过从明天起,我就不管猫了,夫人将我拨到了丽华苑。” “丽华苑?那个不是一直空闲着吗?拨你去那儿干嘛?”果儿疑惑地问。 第二十六章 楼可摘星 <!--章节内容开始-->三公子也不是笨蛋,自然听出了他的讽刺之意,终究话不投机,当下忙忙道:“我还约了朋友,先走了,大哥,你慢慢逛!千万别累着了!”说罢对灵越含情一笑,翩然而去。 那与二公子极为相似的背影,倒也有几分风流潇洒。 灵越注视着他的身影隐入花丛之中,“二公子和三公子一母同胞,性情倒是千差万别。” “我二弟自幼聪明能干,自从我缠绵病榻,父亲便将许多事务交给二弟打理,他都做得井井有条,深得父亲信任。三弟性子跳脱,喜爱结交玩耍,但他嘴巴乖巧伶俐,很会讨父亲欢心。平常惹些事来,父亲也不怪罪。” “那四公子和二小姐呢?”灵越想起那天宴会上,沈万山托起了两个小孩,一个七八岁,一个五六岁,都是稚气未脱。 “那是兰姨娘生的,他们年纪还小,尚未定性。” 灵越想起了那日在厅堂之上看花入神的窈窕背影。说起来,那兰姨娘虽然已两个孩子的娘,看上去却十分年轻,年龄大约跟庭玉年纪相仿。余下的几个姨娘,也是一个赛一个年轻,只是未有生育,满堂的衣香鬓影,莺声笑语,叫人晃花了眼睛。 这大宅门里绕来绕去的,皆是恩怨。她忙转开话题,语调轻快,“哥哥,你小时候最喜欢去哪儿玩? 我好想看看!” 他的眼睛慢慢漾起明朗的笑意,“那个地方啊……我带你去!” 顺着游廊几转,穿过一个月门,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片十分广阔的湖面,大片如盖的荷叶在风中前后起伏地翻转,翠华流转,紧闭的绿色花苞,高高低低,立于水上,尚需一些时日才能全然盛开。 远远望去,一座九孔石桥,翩然坐落于湖面,中间岔出一条曲曲折折的廊桥,直通湖心的八角小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里是原先泸州名士白宗先的旧居,据说湖心小亭名为蒹葭亭,是为他所爱恋的女子所建。父亲当年兴建沈府的时候一并买下,并未改动。”沈庭玉望着湖心翩然若飞的亭子,慢慢说道。 “这湖其实跟镜湖相连的吧?”灵越忽然心中一动。 “是的,沈府在镜湖西郊,这湖其实是镜湖的一部分,不过如今隔离开来,纳入沈府,成为了内湖。” 灵越不禁恻然,心想沈家府邸占地如此之广,夜夜游廊红灯高悬,一年的灯油钱怕也比得上泸州普通百姓家十年的收入,用富可敌国来形容沈家家产恐怕毫不夸张。 她跟在沈庭玉后面绕着荷花池旁的游廊,渐渐到了一座高台之下,细密的台阶,如同通天一般,消失在顶端。 “这里原来是一座小山,父亲以此为台,建了一座高楼,我们上去看看……” 灵越望着那通天的台阶,有些不放心地看着他,“这太高了,这么多台阶爬上去,哥哥会不会太累了?” “不要紧的,我慢慢走……一晃十多年没来过了。”他仰头望着最高处,那里微微露出一个朱红色的楼尖。 等到灵越终于爬上高台,沿着曲折旋进的楼梯气喘吁吁地爬上小楼的顶端,她不禁发出一声感叹,“好高啊!” 她站的位置,大概是沈府最高的地方了。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可惜现在是白天,若是夜晚,站在这楼上,说不定真的能摘到满天星辰呢!”她望着湛蓝湛蓝的天空,略略惋惜。 “这座楼,正是取自李白的诗,名唤摘星楼。”沈庭玉坐了下来,只觉心头狂跳如鼓,两腿虚软,但是看到灵越那兴奋不已的脸,觉得所有的疲惫顿消。 这座小楼高约数丈,共有七层,方才灵越站在楼下,只觉整个瘦高的楼犹如春笋一般高高挺立在石台之上。及至楼上,楼内果然逼仄,居中不过放着一张圆桌,三四张圆凳而已。四面皆是开阔的窗户,挂着白色的纱幔,平日里定然人迹罕至,桌子上已然积了一层灰。 灵越俯首望去,整个沈府尽收眼底。近处不远是刚才游玩过的园林,穿过游廊一路蜿蜒向东是一处幽深的院落,隐约可见正在张灯结彩,人来人往。游廊的另一头逐渐开阔,却是沈府的春熙堂,也掩映在一片花红柳绿当中,隐见数角飞檐。她转过身去,往南窗张望,笑道:“看到我们住的香浮居了!那穿着红裙子的坐在藤架下的不是果儿么?咦,珍珠往园子里来了!” “原来你小时候这么调皮,喜欢在这里玩啊!”灵越发出一声感叹。 灵越眸色闪动,忽然微笑看向沈庭玉, “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庭玉倚着绮窗,扬起双眉。 “你小时候待在这里,就是喜欢看大家都在做什么吧。” 在这里,偌大的沈府收于眼底,似乎没有秘密可以藏身。 沈庭玉勾起唇角,不置可否。 灵越仰起头来,瓦蓝瓦蓝的天空一丝儿白云也无,犹如一块洗净的蓝宝石,触手可及。 风儿在耳边轻轻拂过,轻柔和暖,令人忘记了一切的烦恼。她也开始喜欢这里了。 “这个地方要爬数百个台阶,又要爬上七层楼,平日里那些姨娘丫鬟婆子很少来,算是沈府里的清静之地。”他望着脚下的沈府,花红柳绿之中露出锦绣雕梁,说不出的繁华富贵。他想起凌乱不堪的少年时,曾有多少次探身窗外,差一点就纵身跃下。 二人顺着排排白玉栏杆拾阶而下。沈庭玉不停地提醒脚下小心,灵越笑着说,“看你叨叨的样子,倒像珍珠了!” 沈庭玉温和笑笑,“这里过于陡峭了,一个失足摔死也未可知。还是小心为好。” 灵越听了,回望着脚下不断延伸的台阶尽头,不知为何背脊之上爬上一丝丝寒意。 这日一早,灵越立在中庭看着月白色的栀子花,正自发呆,忽然听到“吱呀”一声,珍珠推门而出,手中拿着一个白色托盘,缓缓从廊下走过来。 “珍珠,你拿的是什么?”她好奇地凑过去。 珍珠停下脚步,笑着将托盘给她看。 原来里面放着几套新衣,叠得整整齐齐。灵越随意取出一套展开一看,却是上好云锦做的礼服,金线绣的团花,隐隐光泽流动,十分华贵。她又打开其他的衣服,原来是松江三棱布做的中衣和小衣,光白如银,手工精美。 “这些都是公子的衣服么?” “今日新姨娘进门,晚上有晚宴,夫人刚才打发人来,特意要公子们都出席。这是我为公子备下的。不过我料想公子也不会穿的。”珍珠有些怅然。 这些衣服的针脚绵密工整,绣花更是生动。灵越不觉赞叹,“这都是你做的么?手艺太好了!” 珍珠羞涩地点点头,小女儿情态十分动人,“公子的衣物平日里都是我和果儿做的,他不穿外面针线房里的衣服。” “珍珠,谁要娶到你,真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啊!”灵越脱口而出。珍珠的脸上飞起两朵红云,眼睛里闪过一丝娇羞,还有不易察觉的决然。她垂着眼眸,轻轻说,“我是不会嫁人离开我家公子的。” 晚上,沈庭玉果然托言身体不适,不愿出席晚宴。他既不去,灵越也不好独自前去。她坐在院中,隐隐的丝竹之音,在夜风之中流转,似有似无地落入耳中,一时犹如猫爪挠心,坐立不安十分想看看那传说中的柳姑娘。 第二天天气燥热异常,直到太阳西下,空气中那种令人烦躁的热浪才渐渐散开,略有一丝清凉。 沈庭玉刚刚服下汤药,只觉得满嘴发苦,腹中满胀。灵越便说,“哥哥这样终日坐在书斋之中,极少活动,难免气血凝滞,如果每天在园子中走一圈,经脉活动开,必定会神清气爽。” 他向来喜静不喜动,听她这么一说,觉得有些道理,便站起来,嘴角带着浅浅的微笑,“我看了半天的书,也有些闷了。那就听你的,出去走一走。” “等等!”她突然说着,慢慢凑了过来,含着笑意的眼睛近在咫尺,长而黑的睫毛如同蝶般轻轻颤动,几乎令他窒息,他的心不安地跳动起来,不知如何是好,然而她停下来,露出喜笑颜开的神情,“好了,擦掉了!” 他微微一怔,她举起手中的丝帕,原来他嘴角有一处乌黑的药渍,她方才一眼瞥见,顺手替他擦了。 沈庭玉的心这才落定,他苍白的脸上不由得泛起一阵淡淡的红色。 “哥哥,你怎么了? 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灵越见他面色忽而潮红,不由得担心起来。 他望着她五月晴空般明净的眼睛,为自己的想法感到一丝羞惭,“没什么,走吧!”他若无其事地说,可是曾经沉寂的心里,有什么鲜活了,萌动着,破土欲出。 两个人刚转到香浮居,才走到游廊假山边上,就听到山石之后传来窃窃私语。 第二十七章 天人之姿 <!--章节内容开始-->“你们见过柳姨娘了吗?我早上在堂前,远远看了一眼,她穿着一身淡淡粉色的衣裳,带着丫鬟,慢慢走过来,那个神态,那个步子,就跟往常集市上挂卖的月里嫦娥,不,活生生地比嫦娥还要美几分。”一个丫头说着,忽然压低声音, “你没瞧见刘总管的那熊样,平日里人五人六的,那会子竟然大气也不敢出似的……” “我当时就在堂上端茶,看得真真切切的。今天早上夫人特意盛装打扮了一番,那叫一个华贵大方,等到柳姨娘来敬茶,她不过穿着一件淡粉衫儿,略施脂粉,头上简简单单插了一支玉簪,竟如清水芙蓉一般,生生衬得夫人黯然失色……我瞧着夫人那神色,脸都僵住了……” “我也看到了,你还看到其他姨娘的脸色呢!兰姨娘的脸都白了,宋姨娘的嘴快气歪了,钟姨娘、赵姨娘一个劲掐自己的手指……”又一个丫头吃吃笑了起来,“当时二公子也在,他这么稳重的人也看得怔怔的,更不用说三公子了,那眼睛都快直了……” “依我看,一屋子的莺莺燕燕,都比不上柳姨娘的一根头发!难怪老爷这么大张旗鼓地接进来,真真是个天仙儿!以后恐怕又有好戏看了……” “嘘,你们小点声……” 几个声音顿时低了下去,又嘀嘀咕咕说些府里的琐事。 灵越听着丫头们的议论,心中纳罕,对这柳姑娘越发好奇起来。 沈庭玉离她两步之遥,望着游廊下在风中颤动的红灯笼,隐隐有不愉之色。 他们继续慢慢走在园中,在蒹葭池边停了下来。 一阵琴声叮咚响起,随风而至,说不出的清心悦耳。灵越凝神细听,又觉得那琴音之中蕴有千般情思,万般惆怅。 “如此妙音,当是那柳姑娘所奏吧!”她喟然叹道。 他脸上的不渝之色顿消,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想不到柳氏琴艺惊人,我自问不及她的皮毛。” 灵越凝听半响,暗道:“琴音隐约有悲愤之意,看来嫁入沈家,非她所愿。” “呵呵,这富贵繁华之地,温柔多情之乡,从此又多了一只金丝笼鸟。”虽是炎炎夏日,他嘴角含着的笑意却冰冷至极,一如当初那个将梅林雪海付之一炬的愤激少年。 看来这么多年过去,他与父亲之间的心结并未解开。 两人在园中走走停停,逗留了半日。眼看天色将暗,他们便从摘星台下的栏杆处,慢慢往回走。 蒹葭池边,已有一两支荷花将绽未绽,一阵风来,颤着尖头一点浓艳,摇滚不已。通往蒹葭亭的廊桥头边,忽然多了一个年轻女子的身影。那女子凝视着池水,一动不动,犹如一尊美玉雕像。 她身上一件粉色的纱衣,长可及地,长长的飘带在风中飘扬,她却浑然不觉,兀自沉思。池水荡漾着,尚未散尽的霞光,反照在她的如丝如缎的长发之上,一闪一闪。单看她的身姿剪影,就觉得她是个从天上飘落到人间的仙子,周围的一切氤氲成一副画,都只为衬托她的仙姿。 灵越不由自主地走近,大约听到了脚步声,女子从凝思中醒来,却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问:“怎么去了那么久,找到我的帕子了吗?” 灵越轻轻咳嗽了一声。 女子好像吃了一惊,转过头来,起身而立。灵越的眼前好像忽然出现了光芒,如果方才她见到的只是一副静止的天仙图,那么此刻就是图中的天仙凌波而下,一时天地失色。 灵越整个人重重一震,几不知身在何处。 这个女子,这个女子……如此风华灵秀,如此的美貌逼人! 顿觉世间女子尽成尘埃。 灵越呆立半晌,开口道:“唐突了柳……我是……”她有些语无伦次,忽然不知道怎么称呼眼前的女子。 是柳姑娘吗? 还是柳姨娘? 她已经嫁进沈府,柳姑娘已然不妥。 柳姨娘……柳姨娘……这对这个女子是种侮辱吧。 灵越转念间心绪万千,那女子始终冷冷地看着她。 她的眼神是疏离的,也是虚空的,明明落在灵越的身上,又似乎透过了灵越,望向莫名的远方。 “我不想知道你是谁。”她的声音十分清冷,又带着一丝慵懒。 身后微微的脚步响起,她冷淡的脸上,忽然绽开微笑,就像水中含苞依旧的莲花徐徐开放,在风中轻轻摇曳。 “双成,怎么去了这么久?找到了吗?”她望向灵越身后的来人。 灵越回过头来,面前一个穿着淡淡鹅黄衣衫的少女长身玉立,站在身后。她的皮肤很白净,尖尖的下巴衬托这一张小脸十分俏丽。 她向灵越微微点头,上前扶住自家小姐,两个人并肩站在一起,一个明如霜雪一个俏丽多姿,正是一张现成的仇十洲《双艳图》。 双成低声说,“小姐,到处都找遍了,不知道落在哪儿了……” 那帕子似乎对柳星儿十分重要,她听到双成的回答,微微一怔,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身拖着长长的裙摆拖尾,踏上通往湖心蒹葭亭的曲桥。漫天的霞光慢慢落下来,她越走越远,渐渐融入到流辉之中,若隐若现。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灵越望着她迤逦而去的背影,不由得轻轻吟起这首诗,心想当年白宗先爱慕而不得的女子,是否就是这样的人儿呢? 她怅然地转过身来,慢慢走上游廊。沈庭玉在游廊之上,微微蹙起双眉,眼中流露出震惊之色。“原来他们所说的是真的,世间竟有这么美丽绝尘的女子!真是可惜,可惜!” 灵越转过高大的廊柱,看见游廊拐角还站着一个月白色的身影,朗朗风姿,似令整个游廊变成了一张无可挑剔的水墨画卷。 灵越朝着那云淡风轻般的身影微微点头,轻呼一声:“二公子……” 沈庭芝似从梦中惊醒一般,蓦然见到大哥,忙快步走过来,招呼道,“大哥!这么巧,你也在这里?看着你的气色,似乎好了许多……” 他的眸光清雅似水,只是终日奔忙,似乎休息不足,不但声音略带一丝沙哑,眼下两处青黑在霞光照射之下,也十分明显。 “庭芝……”沈庭玉微微点头,看着同父异母的弟弟,背着霞光,看不清脸上的神色。“你瘦了很多,便是忙,也要看顾身体。” 兄弟俩似乎并无多的话要说,一时间又是沉默。 灵越忽然看到沈庭芝手中拿着一方丝帕,隐隐可见绣着花纹,好似女子所用。 沈庭芝见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忙展开帕子,“方才在游廊上,捡到这个帕子,也不知道是谁掉的,我见上面的花纹极其秀雅,便看了看,你可知道这是谁的帕子?” 灵越定神一看,原来那帕子上的花纹并非是绣上去的,而是墨汁绘着的几丛幽兰,寥寥数笔,颇具神韵。 沈庭玉轻飘飘地瞟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说不明道不白的意味,看着灵越不语。 灵越想起方才柳星儿和双成似丢失了什么东西,忙说,“莫非这是柳……柳姑娘丢的?”她始终说不出姨娘两个字,觉得简直是对那柳星儿的亵渎。 沈庭芝轻轻啊了一声,呆了一呆,默默将帕子收起,递给灵越,“劳烦你还给柳姨娘。”又向沈庭玉道,“大哥,府里还有事,小弟先行一步了。”说罢,似想起了要事,行色匆匆而去。 灵越拿着帕子,忽听沈庭玉轻轻地说,“柳星儿来了,你去看看是不是人家掉的。” 她转头一看,果然双成扶着柳星儿从廊桥里慢慢走过来,霞光已淡,她见灵越还在原地,微微一愣。 灵越含笑,走过去问:“方才捡到一个帕子,不知道可是姑娘的?” 她口称“姑娘”,柳星儿微微吃了一惊,却未加斥责,身后的双成露出惊喜之色,“你捡到了帕子?给我看看!” 灵越将帕子递过去,双成展开一看,微笑着说,“这是我家小姐丢的,你在哪儿捡到?” 灵越笑着摇摇头,“倒不是我捡到,是二公子无意在游廊上捡到,方才有事走了,托我还给姑娘。” “二公子?”双成微有诧异,她看了一眼柳星儿,柳星儿眸色如星,“原来是二公子,可惜未能当面致谢。” 霞光终于消失了,夜色渐至,沈庭玉的声音清冷如霜,“灵越,走了!” 灵越忙告退,回到沈庭玉身边,不知为何,她觉得沈庭玉似乎有些不大高兴。 两人沿着游廊一前一后地走着,廊下的灯笼一盏一盏从身边掠过,流光微微,落在沈庭玉的背影上,带着一丝落寞。 “哥哥,你做甚么不高兴了?”她终于追上去,忍不住问。 “灵越,你以后不要跟那柳姨娘亲近了……”他想起丝帕上的那一丛墨色幽兰,无端端生出一丝厌恶。 第二十八章 废园藏尸 <!--章节内容开始-->新来的柳姨娘立时成了沈府的热门话题,到处都有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关于这个大美人的一言一行,都有无数双眼睛关注着,无数张嘴巴流传着。无奈她进门之后,便在丽华苑深居简出,几乎与世隔绝了一般,众人渐渐少了谈资,于是慢慢沉寂下来。没想到过了一些时日,议论三公子的人突然多了起来。 “三弟怎么了?是不是在外面招惹了什么是非?”终于连埋首诗书的沈庭玉也受不了,问起了果儿。 果儿很高兴自己有了用武之地,兴冲冲地说,“听说三公子好几天没回府了!夫人派人打听了常去的地方,都没见影子。不知道跟谁鬼混去了!” “这倒少有了,以前三公子虽然好风流,碍着老爷的威严,不敢在外留宿。”珍珠若有所思的说。 “听说,夫人刚开始大发雷霆,觉得公子太不像话了,竟敢在外面眠花宿柳,彻夜不归,逼着府里的下人立时将他抓回来,定要家法伺候。谁知道这接连找了几日,都不见人影,心里也发慌了,莫不是被人绑架了?”果儿像说书一样,学着白夫人的神态,竟是活灵活现,沈庭玉望着她,不觉蹙起了眉。 “若是被人绑架,这么多天过去了,也该收着消息要赎金了,没有消息来吗?”灵越隐约觉得不祥。 “什么消息都没有来……总之三公子就跟消失了似的。”果儿摇摇头。 “也许是跟着朋友出城去了吧?”沈庭玉想起他那一群狐朋狗友,露出不悦之色。 “夫人已经打听过了,三公子交结的那一帮朋友们都在泸州,并没有出城的。” “这就蹊跷了!”灵越心道,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这日太阳尚未西下,众人在院子里一边吃着消暑的糖水,一边下棋。外面突然喧哗起来。 果儿哪里还坐得住,忙跑出去打听,过了一会白着一张脸回来了,用手抚着胸口一个劲儿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珍珠急忙问,“发生什么事了?你看你的样子,跟见个鬼一样……不,跟鬼差不多!” “三公子死了!”果儿吸了一口冷气,“尸体就在翠园西北角的废井里!” “什么?三弟死了?”沈庭玉手中的棋子啪的一声落在棋盘上,发出一声脆响, “你可打听仔细了?” “千真万确!刚才我听说了,跑到翠园去一看,家丁们刚刚把尸体打捞上来,肿胀得跟什么似的,我看一眼就快晕了!白夫人在那哭天抢地,跟个泪人似的!”果儿心有余悸,方才她只瞧一眼,闻到风中的那股恶臭,简直就要吐出五脏六腑。 虽然对这个同父异母的风流弟弟并无好感,但是陡然之间听说他死了,沈庭玉还是有几分动容。 “我去看看!”他转身就走,灵越和寸心忙跟在后面,出了院子。 沿着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径,曲曲折折穿过忽明忽暗的花枝丛间,不多时就到了一处草木繁盛的小园子,正是翠园。这翠园平日里少有人来,此刻人声鼎沸,西北角站了十来个家丁,神情仓皇。 湿漉漉的草地上躺着一具尸体,面目肿胀,已经开始腐烂。依稀能看出是三公子的模样。他的衣服完整,胸口的衣服却黑红一片,显见胸口被利器所穿,十分可怖。 沈夫人发髻蓬松,钗环俱乱,跌坐在地上,哀声痛哭,一双眼睛已经红肿得如同桃子。她的身边围绕了一群的丫鬟仆妇,有的在低声劝慰,有的也陪着哭了起来。 灵越突然得似有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转头一看,发现不远处的梧桐树下,站着一个清丽的身影,正在张望,看她穿的水绿色的裙子,并非普通的仆妇,她见灵越往望过来,忙收回眼神,略站一站便离去了。 灵越好奇低声问庭玉:“看我的那个女子是谁?”沈庭玉看了一眼女子的背影,摇头道:“我哪里认得……” 这时人群忽然纷纷让开,从中分成一条小道。有人叫道:“老爷来了!”只见沈万山大踏步走来,步子略有些踉跄,他的脸上露出悲痛之色,帽子斜了也似没有发觉。他站在尸体边上一言不发,眼神慢慢凝成成寒冰。 他的声音深沉,“谁发现的?报官了没有?” 大管家躬身回答,“回老爷,是园丁老丁发现的。”他拉过在一边不停哆嗦的矮个子老头,厉声道:“还不跟老爷回话!” 老丁面无血色,两股战战如同筛糠,显然经受了极大的惊吓。他结结巴巴地道:“回……回……回老爷,今日是小人当值,进园修剪花枝,本想坐在井旁休息一下,谁知道闻……闻到一股恶臭……小人往里一看,往里一看……”他脸色刷的一下煞白,显然回想道了方才恐怖的场景,不觉往旁边一呕,吐出一堆秽物来。 众人纷纷避让不及,沈万山顾不上恶臭,默默站在儿子的尸体旁,望着胸前血污的一片,眼中似泪光闪动。良久,他忽然问道:“二公子呢?” 大管家忙回答:“二公子还在城南的绸缎庄,已经打发人去报信了。” “衙门里的人怎么还不来?”他低声喝问,每个字似咬牙切齿般,显然恼恨至极。 管家觑着他阴沉欲雨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刘捕头带着人正在来的路上。这会应该进府了!” 沈万山点了点头,这时白夫人忽然又嚎啕大哭起来,边哭便歇斯底里咒骂,全然失了往日的高贵从容,“我的儿,你死得好惨!哪个天杀的做的孽,我要把你捉住千刀万剐,永世不得超生!” 沈万山失却爱子心中悲痛,被她这么一哭更加心烦意乱,见她哭得可怜,只得压抑着情绪,温和劝说:“夫人,你暂且回房去,我在这里等庭芝和刘捕头。”他看了看四周黑压压的人群,更是烦躁,扬声怒喝:“都围在这里做什么? 还不都赶紧散了!”大管家忙斥开众人,吩咐官差到来之前,不许到处乱摸乱挤,又命府中家丁加强巡逻守卫,不可懈怠。 忽然一眼瞥见大儿子也在边上,虽然个头与自己相差无几,却身形瘦削,穿着夏日单薄的衣衫,竟似一阵风就能吹走似的,那一双眼睛晶莹透亮定定地看着自己,像极了亡故的李氏,沈万山心头划过一丝哀痛,皱着眉头,低声说,“庭玉,你在这里做什么?你的身子骨弱,快回房去!” 沈庭玉望着父亲苍老的容颜,到底是父子血脉之情,无法割舍,他不觉劝慰父亲, “三弟到底为何而死,衙门还没定论,父亲千万要保重身体,不要过于忧伤。” 沈万山听到长子少有的温言,当下呆了一呆,接着长叹一声,“你三弟性子跳脱,我早知他会惹出祸事来,没想到竟然横死在我的前面!今日竟叫我这白发人送黑发人!”语带哽咽,泣不成声。 这时大管家过来禀告,“老爷,刘捕头来了!”沈万山用袖子擦擦眼睛,又恢复成往日精明能干的神情,拍拍大儿子的肩膀道,“天快黑了,你快回去吧。这里有我和你二弟,好好养病!”转身向官差们走过去。 沈庭玉默立半晌,不知想些什么,转身离开。灵越跟在他的后面,葱绿的小园香径显得幽深,夕阳尚未下山,斑驳的花影落灵越的身上,灵越的身上却感到一丝寒意直透脊背。 她刚才趁众人不注意,假装蹲下来捡东西,借机查看了一下沈庭兰的尸体。胸口那团明显的血污,正是靠近心脏的位置,数处破损清晰可见,似被极尖锐的利器反复刺入。血迹经多日浸泡,伤口周围血迹逐渐变淡,乃至不见。身体其他部分未见血迹。难道胸口的多处刺伤,就是致命伤? 沈庭兰的影子在灵越的脑海中渐渐清晰起来,他的身材十分高大,也很健壮,若是全力搏斗,废井周围怎么一点也没有留下挣扎的痕迹?她定定地看着眼前摇晃的一支黄花,不由得说出声来: “凶手与三公子是相识的!” 沈庭玉心事重重,正在凝思,被她突如起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他停下下来,看着幽暗花影里的灵越,“何以见得?” “能从正面袭击他,又不被警觉,丝毫没有反抗,难道不是熟人所为?”她说出了自己的推测。 “也可能刺客有备而来,趁他不备一击而中呢?”他质疑道。 “你是说从正面袭击?”灵越摇摇头,心想我若是刺客,埋伏在此,杀一个人,还要一击致命,才不会从正面呢。背后偷袭岂不是胜算更大? “何况,这里还有一个疑问。”她咬住了嘴唇,渐浓的暮色之中一双眼睛亮如星子。 “什么疑问?” “你我皆知翠园地处偏僻,三公子喜爱风流,夜里不去勾栏妓院为什么要去那里呢? 他去那里做什么?难道……” 灵越猛然想起那天在园林中见到他旁边一闪而过的红影,蓦然脸上泛起一片微红。 第二十九章 心似双丝网 <!--章节内容开始-->“你是说,三弟可能是跟人相约在翠园……”他微微皱起了眉头,回头瞥了一眼翠园,那荒废的园子被高大的树木掩映着,站在这幽径之上,难以窥见里面的情形,里面又有旧日小亭石桌,倒是个与女子**的好所在。 他凝视着灵越脸上微微羞窘的神情, 不知不觉心底荡漾起涟漪。“你说的话倒也不无道理……我早就料到,三弟举止孟浪,迟早会惹出祸端,想不到竟是自己命丧黄泉。” 灵越回想着伤口,好像有什么思绪从脑海里一闪而过,却难以抓住。 沈家富可敌国,在泸州地位举足轻重,三公子沈庭兰的死,有如地动一般,在泸州一时传得人人尽知。 泸州官衙来的人乌泱泱检查过现场之后,将翠园封闭起来,将沈庭兰的尸体带回官府,交由仵作勘验。因夏日炎热,尸体难以存放,勘验过后,立即就发还给了沈府。 沈府为沈庭兰举办了一场隆重的葬礼,因是年少横死,特意请来了灵山寺的高僧超度亡魂,一时府内和尚进进出出,终日木鱼声声,梵唱不断,香烟袅袅,足足做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道场方才圆满。 沈万山和白玉凤痛失爱子哀痛欲绝,不惜重金悬赏凶案线索,一时间不光泸州城中尽说此案,因迟迟抓不到凶手,沈府里各个角落里更是窃窃私语,暗流涌动,人心惶惶,这座华美富贵的府第一时笼罩在乌云之中。 这日,乃是沈府内院发放月银的日子,珍珠手头有事不得空,便让果儿去账房领取香浮居的月例,谁知那丫头一去便杳如黄鹤,直到太阳偏西,才施施然回来。 “你这小蹄子,我还以为你身怀巨资,被人打劫了呢!”珍珠忍不住打趣她。 灵越正在浇花,正巧听到,忍不住笑了起来。 果儿嘟起小嘴,从怀中掏出来银袋子来,摇起来叮当作响,“呐,你我都是一等丫头,月银不过二两,寸心也是二两,灵越才一两,余下的五六个杂使小丫头,加起来也不过三两。这一袋银子看起来沉甸甸的,做不过十两银子,还不如玉桃头上的一支簪子呢……” 珍珠的左眼一跳,“你说谁?” “玉桃那丫头啊……方才在账房碰到,她那头上一支掐丝凤尾碧玉簪,水头极好,我在七宝斋里见过相似的,怎么也要一百多两银子!” 七宝斋是泸州城里的大字号,卖的都是上等货色,价值不菲。珍珠和灵越相互看了一眼,微有诧异。 果儿的两眼还在放光,珍珠抿嘴一笑,“怎么着,你是被那簪子晃迷了眼睛?跟狼似的,一直闪着绿光!” “还真是被晃到了!那丫头一副小姐的气派,穿金戴银的,一直在我眼前晃啊晃呢!”果儿有气无力地说。 “玉桃不过一个二等丫头,每个月月银一两银子,就算不吃不喝,也不买起这么贵重的首饰。你就没问问,头上的那些金啊银啊都是打哪儿来的?”珍珠一边做着针线,一边不经意地问。 “那还用说,我自然旁敲侧击地询问了一番,不然怎么会现在回来?她如今交了好运了!”果儿压低了声音。 “好运?”珍珠一愣,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她以前不过是个专门伺候猫的丫头,战战兢兢就怕犯错,别说夫人有什么厚赏了,如今到了丽华苑当差,那个柳姨娘竟是个十分大方的人儿,隔三差五地赏东西,可不是交了好运?” “这么一说,她还真是找到了一件美差……” “听说,老爷十分宠爱柳姨娘呢!好像……”她忽然脸上一红,露出忸怩之色,朝灵越瞥了一眼。灵越一边浇花一边在偷听,见她目光扫来,装作浑然不在意的样子继续干活。 果儿压低了声音,灵越竖起耳朵,听到风中传来她断断续续的声音:“柳姨娘好像有了……前几日还害喜来着……玉桃寻思着,莫不是进门前就有了!” 珍珠的脸也通红起来,啐道:“你个姑娘家家的,打听这个做什么……” 果儿红着脸,十分委屈道:“这个我可没打听,那不是玉桃自己说漏了嘴……” “玉桃,玉桃,玉桃!你呀,以后少跟玉桃近乎。那丫头一天到晚想着攀高枝儿……别跟着学坏了!”珍珠白了她一眼,她和果儿在一起,有点像姐姐,又有点像娘,总管着果儿。 “知道了,珍珠大总管!”果儿嘟嘟囔囔,拿起一个香囊,端详了半天,“真是精巧!又是给公子做的啊?你为公子做的香囊,怕是十年也用不完吧……” 珍珠顿时显出羞赧之色,一把抢过香囊,“偏是你话多!”果儿看着她,朝她挤眉弄眼。 灵越浇完了花,将水壶放好。廊下的花圃里,栀子花的叶子绿得发亮,正值花期,有的枝头打起一颗一颗绿萼,有的却已经顶开了花,玉白色的花朵,星星点点点缀在枝叶间。怡人的清香溢满了庭院。 她盯着花儿看了半晌,反复想着果儿的那句话: “玉桃,真是个好运的丫鬟呀!” 是夜,一轮满月挂在天上,清辉散满院落,一时夜凉如水。 珍珠和果儿在服侍庭玉沐浴,寸心不见人影,灵越抱膝坐在厢房廊下的台阶上,仰头看着天上的银河,星光闪烁。 她想起父亲曾说,天上的一颗星星,便是地上的一个人。一个人若是心好,星星便是发光,一个人若是心怀,星星便发暗。 她痴痴地往着星空,心想,父亲是不是也变成了天上的一颗明星呢?那一闪一闪的,可是他注视自己的目光? 她一时哽咽起来,温热的眼泪模糊了眼睛。 朦胧的泪光中,花间也闪烁起星光。她用袖子擦干眼泪,原来是一队的萤火虫闪着暗绿色的荧光,在花间飞舞。她不禁站了起来,拿着纸扇,轻步跟着后面。 那队流萤忽闪忽闪,飞到东又飞到西,不知不觉间灵越跟着出了院门,越过花间草地,到了一处凉亭。那凉亭之下种有两棵高大的枇杷树,枝叶直冲天际,遮天盖日的枝叶,几乎覆满了整个凉亭,灵越站在亭下,只看到灯笼之中透出的模糊之光,看不清亭内的情形。 那队流萤早已飞到林间枝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叹口气,正要转身离去,忽然听到一个醇厚的声音吟道:“……蛾儿雪柳黄金缕,笑意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首词灵越也非常喜欢,她不觉停了下来倾听,那吟诵的声音带着一丝哀伤,宛如亲历一般,落入耳中只觉婉转多情,辞香满口。 那人吟完,忽然狂笑几声,接着“哐当”一声脆响,似是杯盏跌地。那人充耳不闻不一般,复又从头吟起来:“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吟完一遍又吟一遍,反反复复,想是醉意甚浓。 灵越觉得那声音有几分耳熟,便穿过幽暗花丛,拾阶而上。凉亭檐下挂着四盏小灯笼,朦胧胧的灯光,明不过月色,疏疏朗朗地照在亭中,栏杆上歪着一个年轻的公子,身形有几分熟悉,灵越凑近仔细一看,原来是他。 他身上的月白色衣袍,本是质地上乘,做工精致,此刻却被酒菜污成五颜六色,脏乱不堪。地上东倒西歪,滚着一地酒坛,酒水咕咕流淌了一地,漫过地面上三五成堆的碎瓷片。 许是听见脚步,沈庭芝抬起来头来,酒眼惺忪,瞪了灵越半天,似乎认出她来,大笑道:“原来是大哥身边的人呀,来来来,会喝酒吗?来陪公子我喝两杯!” 他的眼睛里似乎蕴藏着极深的痛苦,将灵越冲击得心下一软,在一侧的栏杆上坐了下来。 他东倒西歪地站起来,替灵越斟酒。杯子已然碎完了,他抓来一只碧色的瓷碗,替她满上一碗,不由分说递给她:“来,喝酒!”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身在他处亦故乡。”灵越低吟罢,举起碗来轻尝了一口,沈府的酒自然是美酒,入口清冽,绵长醇厚。 “吟得好……哈哈哈。想不到你也会吟诗!”他笑了起来,又像是在呜咽。又摸来一只酒坛,直接倒入口中。 灵越见他已然醉了八九分,淡然笑道:“灵越不但会吟诗,还会解诗。” “哦? 你会解诗? 那你解解看!”沈庭芝大笑起来。 “她一定是个很特别的女子吧?”灵越看着他笑声中迸发的泪珠,轻叹一声,幽幽地说。 他听了一怔,酡红的面上显出讶然之色,结结巴巴起来,“你……你如何知道?” “辛弃疾的青玉案本就是怀人之作……能让二公子如此伤怀不已的,自然是个特别的女子。”灵越目光闪动。 他通红的眼睛里慢慢闪过一丝光彩,好像装进了这漫天的星光。 第三十章 公子拒婚 <!--章节内容开始-->“你知道吗,遇见她,也是一个上元之夜。”他陷入了回忆,“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那一年的元夕可不也是如此繁华?就那么巧,我和她同时看上了一盏灯,不约而同伸手去取,又不约而同缩回手。站在灯下的她,那么神秘而美丽。我将灯让给了她,她微笑着致谢。她的笑容也是那么美丽,让我忘记了周遭的一切,恍如最美的梦境。” “梦醒了,周围的人声鼎沸,我懊恼自己为何不去问问,她是谁家的姑娘?我痴痴地走在街市上,遍寻处处,却不见她的踪影。就在我失意地走出街市,却发现她就在街口的长桥上,凝视着天上的月亮……” 沈庭芝的嘴角已然勾起淡淡的甜蜜的微笑,似落入一场极其美好的梦境。灵越望着他,不知不觉为他感到一丝惆怅,她屏住呼吸,静待后面的变故。 他眼中的迷离渐渐消失,似从美好的梦中惊醒一般。 明亮的月光穿过琵琶树叶的间隙,洒下一地细碎的光斑,偶尔有风骤起,光影浮动跳跃,落在他的脸上,说不出的恍惚。 “我曾经以为,为了她,我什么都愿意舍弃。然而,我终究是辜负了她……”他双眼通红,犹如困兽,“为什么,她是那么决绝和残忍,不给我一丝后悔的机会……你说,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一声声质问,显见痛彻心扉。他挥舞着双臂,不觉痴狂起来,忽然咚的一声闷响,瘫软在地上,抱着石凳,不到片刻呼呼睡。 灵越叹息一声,正要叫人来,忽然园中小径灯光闪闪,脚步纷至沓来。渐渐看见两排灯笼分花拂柳,原来是白夫人带着丫鬟们匆匆而来。 白夫人停在亭下,怒声斥责,“你们这是瞎子聋子吗?怎么伺候二公子的,由着他的性子喝酒?” 几个身影连滚带爬地从花阴深处冒出来,十分惶恐,“回夫人,不是奴才们不长眼,只是一近前伺候,二公子就发脾气,把我们都赶走了,说看见我们就觉得心烦……” 白夫人骂道:“都是一群没用的废物!”说罢走上台阶来,见到亭中杯碟俱碎,酒水漫流,不觉一怔,忽然额上青筋暴现,飞起一脚将一只空酒坛,踢得老远,兀自转个不停。 灵越连忙躬身行礼,“夫人!” 白夫人这才发现亭中还有一个人,灯光下黑黑的脸,有几分面熟,却叫不出名字,凝神想了半天,心下狐疑,厉声问道:“你不是大公子身边的侍从吗?不跟在大公子身边伺候,跑到二公子这里来干什么?” 灵越垂着头恭恭敬敬地说,“回夫人,小人刚才路过亭子,见二公子独自一人在亭中饮酒,好像喝多了,放心不下,所以来看看。不巧刚一上来,夫人就来了……” 白夫人闻言,脸上的狐疑之色渐消,看着地上呼呼大睡的沈庭芝,眼角在灯下显出细纹来,从里透出疲惫。她蹲下来,摸摸儿子的脸,好似自言自语,“庭芝这孩子一向自律,也不知道怎么了,近来终日醉酒!” 几日不见,她保养得宜的容颜好像苍老了许多,额上和眼角多了许多皱纹,两个眼下也是青黑,纵使敷了一层脂粉,此刻在灯前月下,也十分明显。看来三公子的死对她打击很大。 “想是近来府里事情桩桩件件突如其来,二公子压力太大,不免借酒消愁……夫人不必多虑。”灵越审词度句。 “莫不是老身做了什么孽?”白夫人悲从中来,忽然想到灵越的身份,忙拿出帕子来拭泪,站起来呼道:“你们这些废物,还不把二公子抬回房间,给他喂上醒酒汤……” 灵越见状忙告退了。 踩着一地银辉,她慢慢回到香浮居,珍珠正在门口张望,看到她安然回来,眼中焦虑之色顿消。 “灵越,你去哪儿了?公子刚才找不见你,急着要亲自去找你!被我们好歹拦下了!”她一看见灵越,劈头盖脸就问。 灵越没想到,自己不过是离开片刻,香浮居竟有这么大的动静,忙带着歉意说,“我不过出门溜达了一下,公子呢?” “公子刚才发了一顿脾气,不知怎么引发了旧疾,好不容易安静下来,果儿在服侍公子吃药呢!”珍珠虽是说得轻描淡写,只是她的目光,令灵越感到锋芒在背。 她急急忙忙走进沈庭玉的房间,廊下的灯光朗朗地照在迎门的屏风之上,富春江景清晰可见。她站在屏风之后,看着屏风上闪烁不定的灯影不知为何竟生了怯意。 “回来了,怎么又不进来?”沈庭玉的声音在屏风后响起,低沉而分明,还有一丝不经意间流露的担心。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起了父亲,仿佛又回到了幼年,做错了事,被叫到书房,等待父亲发落的时候可不就是这样忐忑的心情? 她咬着嘴唇,抑住心中的热流,带着恍惚的微笑,绕过了屏风。 沈庭玉正坐在圆桌灯下,果儿用帕子轻轻为他拭去嘴角的药汁。 他瞥了一眼灵越,见她好端端的,略略心安,待到果儿退下,方才一口气急道:“才一眨眼的功夫,跑哪儿去了?如今府里不太平,你一个人不要在外面乱走,万一出了事,如何是好?” 灵越心知理亏,也不解释,只是老老实实不吭声,听着沈庭玉如父如兄般的口吻,一颗豆大的眼泪却忍不住滴落下来。 沈庭玉见她低眉而立,想起她娇憨张扬的幼时摸样,此时颇为后悔自己的情急之语。 “好了,好了,不说你了……”他看着她腮边的一滴泪珠,顿时站起来,不料灵越张开双臂,竟从后面将他的腰抱住,抵着他的背心轻轻抽泣。 他的身体顿时僵住了,几乎停滞了呼吸,心中那棵蠢蠢欲动的萌芽,终于冲突泥土的阻挡,长出了枝叶。 “怎么了,小猴子?”他用小时候的称呼,温柔地问她。 背心的抽泣微微停顿,好像听到她说,“哥哥,真讨厌! 人家才不是什么猴子……” “哥哥……”那两个字如同冷水一般泼来,熄灭了他心中的小火焰。他忽然比任何时候都要真切地感受到,伏在他背心哭泣的少女,不过还是一个孩子。 是多年前,漫天闪烁的星光下,惊喜地从他掌中接过白玉小猴,听不清他悲伤告别的孩子。 灵越的抽泣声渐渐停止下来,她慢慢松开了手,用袖子擦了擦自己的眼泪。 “跟小时候一样,总是用袖子擦眼泪啊……”沈庭玉微笑着,递过来一方丝帕。灵越不好意思地接过来,却发现他转身之时,背心之处被她的眼泪浸湿了一大块。 她这才恍觉方才那突如其来的悲伤,令自己失态了。幸亏沈庭玉全然不在意一般,低头凝视着桌上跳跃的烛火。半天,才说,“你去洗了脸吧,脸都哭成了花脸猫。” 灵越听了他的话,慢慢回到了厢房,洗了脸,走到院中。 中庭荫满,看似空寂无人,东南角一棵巨大的桂花树下却传来珍珠的声气,“半日不见寸心了,他野哪儿去了?一天到晚见不到他的影子……方才公子发病,我都快急死了。” 果儿的声音响起,“先前我去厨房,路过蒹葭池,看到假山后露出寸心半个头,我正要叫他呢,再一看原来和一个漂亮的丫头窃窃私语的,等会回来了审审他。” 灵越走近桂花树,果然两个丫头坐在树下的木台之上,细碎的月光筛落下来,在风中摇荡不已。 “要审谁啊?”寸心的声音忽然从院门处响起,果儿似笑非笑着说,“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寸心瘦长的脸上一哆嗦, “看你这不怀好意的样子,准没好事。”说罢一猫身准备回房。 果儿挤眉弄眼,伸手作势拦住了他,“我且问你,刚才那个丫头是谁?” 寸心脸红了起来,妆模作样,“什么丫头……这府里那么多丫头,我哪里知道你说的哪个?” “你别装蒜,就是刚才假山后面,穿着鹅黄裙的丫头!” “那个……那是柳姨娘的贴身丫头,名叫双成。”寸心忽然扭捏起来,“我看她在那东找西找,便问她是不是丢了东西。果然,她说丢了一枚压发的发钗……” “哎,那双成是不是跟她的主子一样,长得也很俊俏吧?”珍珠冷不丁地问道。 “那是当然……”寸心脱口而出,又慌忙掩口,“天快黑了,她长啥样,我没注意哈,没注意。” 众人看到他的窘态,都笑了起来。 珍珠用扇子一点寸心的额头,“原来是我的不是,竟然忘记寸心如今长大成人了,看来我得找个机会跟公子说说,替你张罗一个媳妇儿了!” 寸心的脸红得像个辣椒,半天嘟囔着说,“公子不急着不成家,我急什么……” 灵越心想,说来也是,沈庭玉如今也有二十二岁了,与她的哥哥云随风同龄,足足比她年长八岁。她哥哥早就为她添了侄儿侄女了,他仍是形单影只。以沈府的财力,就算他体弱多病,也不愁娶不到好女儿为妻房吧? 她忍不住好奇地问,“公子早已成年,难道没有媒婆上门来提亲吗?” 寸心看了她一眼,叹了一口气,“我们公子十八岁那年,前来提亲的人就踏破了门槛,公子一概不拒之门外。老爷急了,问他可有中意的姑娘,这泸州城里的女子,都可以为他聘来,公子却说自己一个病秧子,也不知道能活几年,不能祸害了人家的好女儿……” 灵越望着木台上跳跃的一缕月色,淡淡的忧伤弥漫开来,口中竟是涩然,“老爷能听之任之么?” “老爷何尝不想公子开枝散叶呢? 只是我们公子自小是个有主见的人,他不愿娶亲,竟连老爷也威逼不得——逼得急了,公子便躲到灵山寺中清修个一年半载。如此三番,老爷也没辙,也只好听之任之了。只是可惜了……”寸心将后半句话生生咽了下去,看了一眼珍珠,急忙说,“我们都在这里,怕是不妥,我去看看公子是否安歇了……” 暗淡的树影下,珍珠轻轻咬住了嘴唇,清亮的眼眸忽然瞟了灵越一眼,那眼神,让她立时起了一层细细的麻栗。 第三十一章 令人压抑的秘密 <!--章节内容开始-->炎炎苦夏,一天热似一天,令人只觉终日闷在蒸笼中一般,憋闷得喘不过气来。一日之中,只有清晨时分,尚有丝丝凉意,正好幽幽入眠。 这日清晨,灵越睡得正香,忽然听到珍珠和果儿在廊下叽叽喳喳个不停,一咏三叹的,似有大事发生。待她收拾停当,推开窗,两人见了她露出一副难以置信,惊魂未定的表情。 “怎么见了我,跟见了鬼似的?”灵越心中咯噔一下,赶紧摸了摸脸,心想难道露馅了?刚刚明明仔细描画了一番,没有什么破绽啊! “死了,死了!”果儿的脸煞白,话都说不利索了。“园子里又死了一个人!” “谁死了?”灵越心里一紧。 “玉桃!玉桃那丫头死了!刚刚被人从蒹葭池捞了起来,看样子,足足泡了一夜……” “昨天我还看到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在厨房替柳姨娘又是要酸梅汤,又是要杨枝露……厨娘少有怠慢,她就气哄哄的,一副副小姐的架势呢!这人,怎么说没就没了!”果儿叹道。 “这两日蒹葭池的荷花开得正好,她落水的地方没有栏杆,莫非是靠得太近,不小心失足?我听大管家说,已经着人检查了池边的围栏,将松动的地方固定了一番,又将几个缺口一一补全了。” “就算这样,我也不敢一个人路过蒹葭池了!”果儿抚着胸口,露出害怕的神色,“我小时候听娘亲说,落水而死的人,就变成了水鬼。水鬼的魂魄被困在水里,难以投胎转世,除非她找到一个替身……你说,玉桃如今成了水鬼,会不会也要找替身?” “你快别说了,怪瘆人的,说得我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以后去园子,我们俩拉上寸心或者灵越一起去。”珍珠也害怕起来。 灵越恍若未闻,开始飞快地思索起来:玉桃落水而死,真的是意外吗?这个节骨点上,总感觉透着蹊跷呢!这件事儿和三公子的死有没有什么关系呢? 还有沈庭玉中毒,这些事件相互之间有没有关联呢? 她越想越觉得,这富丽华贵的沈府,背后有一只无形的黑手,搅动着漫天的疑云,一时头绪俱乱。 是夜,刚刚过了亥时,灵越正要脱下外衣准备就寝,果儿敲门进来,犹犹豫豫地问:“灵越,你现在有空吗?” “什么事?” “我的玉钗不见了,我猜可能是白天去蒹葭池看热闹不小心弄掉了……这会天都黑了,寸心去了外书房还没回来。灵越,你可以陪我去一趟吗?”显然对蒹葭池死了人的事心有余悸,她紧张地看着灵越,一双弯弯的眼睛可怜兮兮地眨巴着,又加了一句,“我可不敢叫珍珠,省得她又得数落我丢三落四。” “好啊!”灵越爽快答应,“走吧!”她一直想找个机会去蒹葭池看看呢,奈何连出两个命案,沈府人心惶惶,沈庭玉不让她天黑出门了。 两人悄悄打开院门,一人提着一盏防风灯笼,快步向蒹葭池走去。 天上挂着一弯残月,照在林间,影影绰绰。间或一阵夜风吹来,树叶沙沙做响,廊下的灯笼轻轻晃动着,晕染开一团团绯红的光晕,在幽暗之中,显得分外飘忽。 灵越的头皮也发麻起来。两个人第一次觉得,游廊之上的灯笼还不够多,灯火还不够亮,最好再密密麻麻加上一排。 不远处就是蒹葭池,月光照着明晃晃的水面,犹如一面巨大的镜子。黝黑的假山立在池边,在朦胧的夜色中仿佛一尊巨兽,蹲在地上,随时准备择人而噬。 “她们说,玉桃就是在那掉下水的……”果儿指着远处的假山,身体一阵哆哆嗦嗦,快要吊在灵越的身上了。灵越凝神看去,不知道是否眼花,感觉隐隐有火光一闪又熄灭了。 “灵越,你听……”果儿声音都变了,颤抖起来,“是不是有人在哭……” 灵越侧耳倾听,果然有隐隐的哭泣,时有时无,在这暗夜里分外恐怖。 “鬼来了啊!”果儿再也按捺不住,尖叫一声,提着灯笼,连声狂呼,“有鬼啊,有鬼!”便朝着来路没命地逃窜。 灵越微微叹气,立即飞身而起,朝那发出异响的假山迅疾掠去。 刚钻进黑黝黝的山洞,一丝烟火味直冲入鼻端。地上有什么忽闪忽闪的。她心跳不已,抬起手中的防风灯笼,凑近一看,却是一个小火盆,里面烧的纸钱已经成灰烬。举灯四下里一照,蓦地发现角落里露出一角白色的裙摆。 灵越长长松了一口气,平心静气地招呼,“哪位姐姐,请出来吧, 不必害怕,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半响悉悉索索,慢慢在暗处转出一个人来,年方十五六岁,身形单薄,一张脸苍白地看着灵越,看服饰应该是沈府里的丫头。 “姐姐叫什么名字,是哪个房里的?你不用怕我,我不会告诉别人。”灵越温和地问,再一次向她保证。 “我叫春之,是兰姨娘房的。”她露出警备的神色,怯生生地回答。 兰姨娘? 又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灵越颇觉意外。 “姐姐是在这里祭拜玉桃吧?”灵越想起玉桃在这里被淹死,眉目浮上同情之色,“你一定是和她很要好的姐妹吧?” “我……与玉桃是表姐妹。”她看着灵越,神色之中有些犹豫。 “原来是这样!你们姐妹情深,玉桃又去得可怜,姐姐在此拜祭,玉桃在天之灵必得欣慰。只是府里不许私祭的,趁别人没发觉,姐姐快回去吧!不然要被夫人责罚了!我是断然不会说出去的,姐姐大可放心。”灵越见她面有惧色,温柔劝慰。 手中的灯笼,烛光闪烁,照在灵越的脸上,柔美的轮廓更加鲜明动人,何况她的声音温和而清朗,一口一个姐姐,亲切异常,春之脸上的惧色渐渐消失,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流下来。 “玉桃姐姐死得冤枉啊!”她不知不觉咬紧了嘴唇。 灵越蹙起双眉,微微讶异,“官府里不是来人查看了,说是失足落水的吗?” “是我害死了她!我不该告诉她秘密的。”春之嘤嘤哭了起来。 “什么秘密?”灵越好奇心起。 春之踌躇地看着灵越,拿不定主意能不能将这个秘密告诉他。眼前的小厮跟平日那些粗俗的家丁迥异,他身形高挑,俊秀斯文,一双眼睛非常好看,那么温和地看着她,有种令人信服的力量。春之没的心砰砰跳动起来,没有犹豫多久就下定了决心。 这个秘密太令人压抑了。 她湿润的眼睛令灵越想起笼子里的小兽,怯怯的声音传来:“你会替我保密吗?” 灵越果断地点点头。 “那天是个阴天,天刚擦黑,就阴沉沉得快要下雨似的。兰姨娘让我去针线房取花样子,我为了抄近路,就想干脆从翠园穿过去,省得绕一大圈。没想到,我撞见了……撞见了……”她的脸忽然红起来,似乎难以启齿。 “撞见了什么?”灵越用眼神继续鼓励她。 “我看见三公子在翠园,和刚进门的柳姨娘抱在一起……”她咬了一下嘴唇,“我吓死了,飞快地逃走了!这件事装在我心里,我很害怕,不知道三公子和柳姨娘看见我没有,后来我就去找表姐,问她怎么办……” 灵越的心里一亮,道:“你的表姐就以此来要挟柳姨娘?” “你怎么知道?”春之好像被刺了一般,露出讶然之色,“表姐说柳姨娘很胆小,不过拿话儿试着吓她一吓,柳姨娘就赏了她不少首饰,想是要封住她的嘴。表姐说,她心里有数了,这点小恩小惠她才不放在眼里……” “她还想要什么?”灵越不禁按住了春之的手,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忙不迭地松开。 她的手温柔而柔滑。 春之的身体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如同中了魔咒,梦呓般道: “表姐不甘心一直做个下人,她要柳姨娘将自己举献给老爷……我劝她不要这么贪心,她根本听不进去。” “你怀疑是柳姨娘杀了你表姐?”。 “不,不,我不敢,不敢这么说!”她慌忙否认。 “你别怕啊,照你这么说的,的确很可疑。”灵越拍拍她的肩膀,“不过好姐姐,你可有什么证据呢?” “我这么说自然有证据!”春之挺起了单薄的身材,眼睛里闪着倔强的光芒。 “是吗?” “今天表姐的尸体打捞上来,她的右手握得紧紧的,我使劲掰开,发现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灵越追问道。 她却咬住嘴唇,充满疑虑地看着灵越。开始后悔自己在这个俊美斯文的男人面前说了太多。 这时外面脚步声纷至沓来,有人焦急叫道:“灵越,灵越!你在哪儿?”是沈庭玉的声音。 “你快走吧,这些事情千万不要跟其他人提起了,免得给自己招来祸端!”灵越轻轻对她说罢,飞快高举着灯笼转出山洞,扬声叫道:“我在这呢!” 沈庭玉带着珍珠和寸心提着灯笼飞快走过来,见她好端端地松了一口气。 “刚才果儿一路哭着喊着回来,说是遇到鬼了,怎么回事?”他一把抓住灵越的左手,手心里都是汗。 “这个胆小鬼!”灵越不动声色挣脱了他的手,笑着说,“不过是一只野猫在假山上叫了几声,她就吓得抱头鼠窜了!我已经把野猫赶走了!” “如今府里不太平,以后晚上别出来了!”沈庭玉不容分说,又拉起她的手转身就走,“若迫不得已要出门,也要多叫几个人跟着。” 月光之下,珍珠的脸显得十分苍白,划过一种异样的神情。灵越觉察到了,有些尴尬地想再抽出了手,却被沈庭玉牢牢地握住。 她只得出言:“大公子!你别害怕!我虽比不上寸心力气大,但好歹也是个男人!有我们两个大男人在,便是有鬼,他也不敢出来了!” 沈庭玉略一怔,见她猛打眼色,随机会意,松开了手,神色张皇道:“是了,是了,寸心这小子胆大,要是也在就好了。” 灵越偷眼看看珍珠,她面上的神色略略松弛。 灵越在心里长长叹了一口气。 第三十二章 姨娘之死 <!--章节内容开始-->沈府是泸州城里的大户人家,死了一个沈庭兰足以令全城瞩目,忽忽又失足落水死了一个丫鬟,虽然白夫人严命不许府中众人泄露消息,然而终究纸包不住火,越是要掩盖,流言越是汹涌。一时间,人心惶惶,各种各样的说法满天飞。 有人说荒无人烟的翠园,以前便常常闹鬼。据说多年前,有一个美貌的丫头与人私通,被人发现活生生沉在井里溺毙,死后化为艳鬼。那三公子本就性情风流,定是被那艳鬼所迷,索了性命。 又有人说,三公子和玉桃都死于水中,怕是有水鬼索命。玉桃就是三公子找的替身儿,恐怕还得出命案。这话儿一传十,十传百,顿时整个沈府里都离蒹葭池敬而远之。别说夜里,便是白天,也各自绕开,宁愿多走几步路,也绝不走近。 府里的流言流传不绝,白夫人严令整饬之下,众人虽不敢聚在一起公然议论,但是心里的惊惧,丝毫未减。白夫人不得不又请来灵山寺的得道高僧,做了三天三夜的法事,在荷花池边超度亡魂。 终于,沈府恢复了风平浪静。就在众人松了一口气,以为不会再有什么意外发生时,意外偏偏又发生了。 这次竟是进门不到三个月的柳姨娘不小心坠下了摘星楼,香消玉殒。 消息传来时,灵越和寸心正在厢房中庭的桂花树下喝茶,珍珠急急忙忙地过来,脸上露出恐怖至极的神色。 “柳姨娘死了……”她像梦呓般,对两个人说。 “你说什么?”灵越的茶差点一口喷了出来,这也太突然了。 “柳姨娘坠楼了!听说摔得一团血肉模糊,她的侍女双成赶过去看了一眼当场就疯了!”珍珠脸上显出怜惜之色,“可怜柳姨娘长得这么美,年纪轻轻的,怎么就去了呢?” “双成……她疯了?”寸心的茶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是啊,我方才碰巧看到,二门上的几个婆子将她五花大绑地拖走了,她一直张口傻笑着,流的口水湿了胸前一大块……听说还咬住了看门的刘婆子,被打了好多耳光也一直不松口,生生咬下一块肉来……”珍珠说着,身体轻轻颤抖着,打了一个寒战。 灵越想起那日黄昏,漫天霞光之中,双姝并肩而立,如今一个香消玉殒,一个疯癫成狂,不由感叹出声, “常言说,自古红颜多薄命,莫非是真的?” 珍珠轻轻叹息,“听说柳姨娘死的时候,肚子已经显怀了……若是没死,凭借着老爷对她的疼爱,生个哥儿姐儿,从此就在沈家站稳了脚跟……” 她的话如同拨亮了灯芯一般,灵越心想,莫非柳姨娘的死并非意外,难道是有人故意下手? “柳姨娘一直深居简出,在府中恐怕没有与谁结怨吧?”灵越不在意地问。 “这样的事儿我哪儿知道啊,得问我们的包打听果儿姑娘啊,是吧?果儿?”珍珠望着灵越身后,露出促狭的微笑。 原来果儿不知道蹑手蹑脚走进来,正伸开双臂,准备捂住灵越的眼睛,谁知道被珍珠叫破,当下嘟起嘴,“真是扫兴,偏不告诉你。” 灵越读出她的隐藏的言外之意,微微诧异,“不会吧,柳姨娘这样成日不出门的女子,也会与人结怨?” 果儿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先笃定地喝了两口,方才说,“我也是听说的,这还是玉桃那短命的丫头死之前的事呢……” 灵越的右眼皮如同针扎一般,跳了几跳,不在意问道,“什么事呢?” “原来住在清芳园的桂姨娘也诊出了喜脉呢……在柳姨娘到来之前,老爷可是最宠爱桂姨娘的啊,谁知道柳姨娘一进门,老爷就把桂姨娘抛在脑后了,桂姨娘天天盼老爷跟盼星星月亮似的,老爷你怎么还不来啊……” 她学着那桂姨娘幽怨的语气,惟妙惟肖,正自得意,却被珍珠打断了,“你这是说书呢还是唱戏呢,拣那紧要的说说吧。” 果儿气得哼了一声,将满脸生动无比的表情收起来,接着说,“桂姨娘伤春悲秋的,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有了,只是三个月内不好张扬,装作默不作声。那一天,她去给夫人请安,路过丽华苑的时候,忽然心血来潮,跑去柳姨娘面前炫耀一番,好叫她不要太得意了,那柳姨娘却爱理不理的,身边的丫鬟却是很气愤。” “她出了一口闷气,得意洋洋地刚走到院门,竟看到夫人的爱宠雪儿也跳到了院子里,她好死不死去摸雪儿,那雪儿平时我们也见着了,也算是温顺吧?不知怎地暴躁起来,冲着她的脸就是一爪,她当即惊吓倒在地上,下身流出一滩血来……” “照你这么说,桂姨娘真是作死啊……可这与柳姨娘何干?”珍珠叹了一口气,心想平日看着娇娇柔柔的桂姨娘,怎么关键时刻如此蠢笨,有了身子不去悉心保养,反而去无谓斗气。 “可不是,就连她身边的丫头青柳也这么说……桂姨娘却悄悄对她说,当时雪儿在她怀里还挺乖的,听到一声唿哨之声才这么暴躁……她倒下去时,还看到玉桃那丫头的脸上带着一丝笑……” “她的意思是说,雪儿是玉桃挑唆,才攻击她的?”灵越蹙起了长眉,玉桃伺候了雪儿多年,深知雪儿的脾性,雪儿听她的话,倒不是不可能啊。 “好不容易有了身孕,还没高兴几天,又没了!桂姨娘哭得泪人似的,天天在屋里气得要命。青柳说,桂姨娘想来想去,认定是玉桃那个坏心眼的丫头为了讨好主子故意下的手。好几次恨恨地说,这个仇她迟早要报……” 太阳已经偏西了,昏黄的阳光透过浓密的桂树枝叶,没了夏日的暑热,听到桂姨娘的话,众人分明感到一丝寒气从后背悄然而起。 大家彼此对视了一眼,眼中的想法清晰可见:玉桃那丫头的死,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呢! 桌上的茶杯,是极淡雅温暖的粉彩,透出内敛和动人的光泽,灵越凝视着上面的淡红花朵,陷入了沉思。 那夜在假山遇到春之,春之透露的那一番话,似乎将近来发生的事件清晰地关联起来:玉桃从春之的口中得知柳姨娘和三公子有私情,借此要挟柳姨娘,她尝到甜头,便得寸进尺,贪得无厌,终于引来祸端,被忍无可忍的柳姨娘灭了口——当然动手的也可能是柳姨娘的丫头双成。 柳星儿那张不染凡尘的脸忽然闯进在灵越的脑海里,那双寒星一般的眸子清澈得如同碧水,灵越实在无法将她跟杀人凶手联系在一起。 如今忽然跳出来一个桂姨娘,与玉桃有着不共戴天之仇。那桂姨娘,灵越远远见过一眼,看似弱柳一般娇娇弱弱,腰背却挺得极直,令人想到,她的小身躯里或许藏着不容小觑的力量。 对玉桃下手的,还有可能是桂姨娘。 隐隐约约中,所有的事件仿佛一团乱丝越滚越大,看似无序,但只要抓住一根线,就可以将这一切迎刃而解。 沉吟间,寸心焦急的声音响起: “双成现在在哪儿?” 珍珠看了寸心一眼,低声说,“听说关到后园的柴房里去了……还不晓得夫人要怎么发落她。” 吃过晚饭,灵越正盘算着怎么溜出去看看双成,却发现寸心鬼鬼祟祟地往院门边磨蹭。 “寸心,你要去哪儿?”灵越叫住了他。 他的身体一个激灵,显然吓了一跳,见是灵越,暗暗舒了一口气,镇定下来,若无其事地回答,“没什么啊,就出去走走。” 话虽如此,他的脸莫名其妙就红了起来。 灵越已然猜到他的心事,笑着问:“跟我还打什么马虎眼,说实话,你不会是要去看双成吧?” “哎呀,灵越,我的好兄弟!”他赶紧把灵越拉到一旁,瞅了瞅四周,压低声音,“小声点,别让珍珠她们发现,不然又该笑话我了。” “你真的看上她了?”灵越低声问,想起那立在霞光中向她点头致意的姑娘,那样俏丽的丫头疯了真是可惜。 “这个……我以前也没喜欢过哪个姑娘,我也不知道,就是心里老想着她……每时每刻都在想。”寸心比灵越高出一个头,脸上长着几颗小雀斑,此时微微透着红晕。 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的吗?灵越心里好奇起来,她还从来没有体验过这样微妙的感觉呢。 寸心又说,“听说她疯了,我心里很不好受,就想去看看她。” “那我陪你一起去。”灵越拍拍他的肩膀。 他吃了一惊,看了一眼大公子沈庭玉的房间,灵越眨眨眼道:“这个时辰公子要准备沐浴了,珍珠和果儿都不得空,我们正好溜出去。” 两个人飞快出了院们,顺着花园小径曲折而行,大约走了半里地,到了一片矮小的平房。此时是用晚膳的时间,看守的人大概也去吃饭了,门上用粗粗的锁链上了一把大锁,此刻一个人影也无。 寸心绕到柴房后面,那里有一扇小小的窗户。他捡来两块石头垫在脚下,两个人站在上面向里望去,只看见暗黑的一片。 “太暗了,什么也不看清啊!”灵越着急嘀咕了几声,突然眼前一花,一张苍白的人脸猛然出现在她面前,吓得她一哆嗦,差点从石头上掉了下来。 第三十三章 蓝色星芒 <!--章节内容开始-->寸心看着那人脸,却眼中一喜,急切叫道:“双成!双成!你还好吗?” 双成趴在窗口,呆呆地看着他们,看了半天,涣散无神的眼睛慢慢有了光彩,“你……你是寸心……寸心!” “太好了,你还认得我!”寸心激动得小雀斑抖动起来,声音也变得有一丝异样。 “你还记得什么? 下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灵越急忙问道。 “发生了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她喃喃重复着灵越的问题,突然眼睛出现恐怖的神色,“好多的血啊!好多的血啊!血!小姐躺在血里面!血!”她厉声叫了起来。 “双成,双成,你别怕!”寸心责怪地瞪了灵越一眼,忙柔声安慰。双成在他的抚慰声中,慢慢又平静下来。 “你吃过东西没有?我给你带来了吃的。”寸心拿出手中的食盒,从窗口递了进去。 想必是饿坏了了,双成抓过食物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寸心看得心酸,“双成,你慢点吃,我带了好多呢,小心噎着!” 双成吃着吃着,忽然停下来,在腰间摸索了半天,又趴在窗口来,笑嘻嘻地说:“给你!” 她慢慢摊开手掌,竟是一枚星星形状的耳坠。 那耳坠大约是蓝色的水玉雕刻而成,晶莹剔透,隐隐沾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色。 “这是哪儿来的?”灵越问道。 双成却不理她,只笑嘻嘻看着寸心。 寸心柔声问道:“双成,你告诉我,这耳坠是哪儿来的?” “捡的!”她答道。 “在哪儿捡的?”灵越接着问。 她却用力地瞪了灵越一眼,灵越苦笑地看着寸心,寸心温柔问道:“是在哪儿捡的呢?” “血……血!”她眼里又浮现出惊恐之色,尖声叫起来。 “是谁在哪儿?”有人叫道,随即脚步声纷沓而来。 “快走吧,有人来了!”灵越一拉寸心,飞快地从后面的小径逃走了。 窗外无月,只有中庭廊下尚未熄灭的灯笼,微微光晕照进纱窗。 窗屉上新糊的软烟罗,是极淡的雨过天青色,若是在白天,远远望去,便如天边的朦朦雾色,然而此时是黑夜,灯光照过去,只是泛着淡淡的光泽。 这光泽太淡,怎及得上此时纱灯下点点闪烁蓝色幽光? 此时,一点蓝色光芒,璀璨胜过北极星光,静静地绽放在黑色的绒布上。 那是来自双成手中的耳坠,银丝为勾,最晶莹剔透的蓝色水玉精雕细刻成一颗星星,在白日看似平淡无奇,夜间却是幽光四射,令人想到缀之在耳畔的人儿,必定在春风醉人的夜晚,顾盼生辉,脉脉含情。 而今在灯下可见,一抹细细的血色染入明净的水玉,似在诉说,那令人扼腕痛惜的一幕。 灵越靠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凝视着这枚蓝色的星星耳坠。这个耳坠的主人是谁? 是柳星儿吗?如果是柳星儿的,为什么只有一只,另一只呢? 柳星儿真的是失足坠楼吗? 灵越想起通往摘星楼的台阶,足有数百,犹如天梯一般,寻常人一见尚且望而生畏,何况柳星儿已经怀了几个月的身孕,她为什么要去摘星楼呢?这说不通啊! 如果柳星儿的死不是意外,而是有人蓄意为之的呢?她进府的时间并不长,谁会对她下手呢? 灵越猛然坐了起来。 桂姨娘大有嫌疑啊!两个先后有孕,一个得尽宠爱,只待瓜熟蒂落,生下一儿半女,将来有靠,一个却大意失荆州,赔了夫人又折兵,虽然死了一个玉桃,恐怕也难消心头之恨,真正让她怀恨的,恐怕是玉桃的主子柳星儿吧……这么说,桂姨娘有充足的杀人动机。 灵越用手指卷着垂到胸前的发丝,脑海之中又闯进一个人影。 春之! 如果柳星儿的死不是意外,下手的人还有可能是春之,玉桃的表妹,她为表姐的死耿耿于怀,假借一个名目将柳星儿约到摘星楼质问,将她推下楼,为玉桃复仇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灵越松开了纠缠的手指,一下子倒在床上,摊开四肢,摆出一个大字,只觉得身心舒畅。 闪烁的烛光照在纱帐之上,帐顶上的暗红色团花似隐似现,令她想起了沈庭玉窗前盛开不衰的米囊花。 沈府里里接憧而至的几起命案,跟悄然毒害沈庭玉的那个幕后黑手有没有关联呢? 灵越将布枕头盖在自己的头上,一时只觉千头万绪…… 几声鸡鸣,破晓不过一瞬,当夏日的晨光与暑气重新笼罩沈府富丽堂皇的宅院时,灵越偏了偏头看看透白的纱窗,又是一个睁眼到天明。 她顶着两个微黑的黑眼圈,从枕上起身梳洗,等到涂好面上的药粉,往镜中一照,自己忍不住扑哧一笑。 黑黄的脸色,黑眼圈,倒像个猫儿! 她带着忍俊不住的笑意,穿过月门,却看到爬满蔷薇的一面山墙前,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的面前,明明是蔷薇满墙,花团锦簇,说不出的繁华如梦,但他瘦削的身影,负手而立,如同一枝孤立的修竹,眉间心上,俱是寂寥。 灵越轻轻走近,饶是如此,他还是听出灵越的脚步声,眉眼的笑意徐徐蔓延开来,点亮了晨间尚显阴暗的中庭。 他不常笑,笑起来却很好看,说不出道不明的动人。 灵越不觉也微微展开笑靥。 两个人在庭中的石桌旁坐下来,灵越端来茶具,一时白雾袅袅,静日生香。 珍珠和果儿去了厨房,寸心也去了外书房取书。整个院子空荡荡的,就剩下两个人。灵越正好跟沈庭玉谈论一下他的病情。 最近他的气色越来越好,胃口也好了许多,灵越十分欣慰,但转念一想,到现在都没找出下毒之人,又沮丧起来。 “每日服的汤药未曾试出毒来,吃食也没有异常……”灵越沉吟着,“到底遗漏了什么?” 她的目光蓦然定在了窗台之上,两盆米囊花迥异于平常的花,花期甚长,至今仍盛开着令人目眩神迷的花朵,其中好几朵花的底部已经隆起青红色的果实。 米囊花,果实可入药,能化痰止咳,减轻病痛,然久服则成瘾。 难道…… 她抑制住心头的的狂跳,平静问道,“庭玉哥哥,伯伯为什么会想到赐米囊花给你呢?你平日里很喜欢花吗?” 他微微一怔,淡淡的苦涩慢慢侵入眉头,“我和父亲一直不甚亲密,我平常的喜好,他哪里知道呢?” 他清凌凌的目光,忽然凝视着灵越,似看透她的意图,“你是说,这花有问题?” “这只是我一个大胆的猜测……”灵越看着他的脸色一白,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忙说,“这花是伯伯送来的,满打满算不过两个多月,而你中毒多年,怎么会是这几盆花引起的?我只是一时受到启发,想到了一事……” “什么事?” “我也说不好,我还得去看看方子。”灵越说罢,又去书房将累年的方子都拿来,一一对照。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她证实了自己的猜测无误。 “所有的方子表面看起来,各不相同,但是在药方上始终有相同的一味药。”她放下了方子,眼神发亮,璨然若星,“蜜炙米壳。” “米壳?” “不错,米壳一物,乃是取自米囊花的果实外壳,有镇静止痛之效。此物加蜜水煎煮,时常饮用,可放松心情,减轻病痛。却很少有人知晓,此物有一个特性。”灵越的心情沉重起来,下毒的人果然机巧。 “什么?” “久而久之,病人会严重依赖此物,成上瘾之症。一日不用,则神思萎靡。但若继续饮用,则神思迷幻。” 沈庭玉的脸慢慢变得苍白,如同凝上了一层寒霜。 “天长日久,病体渐虚,毒入骨髓,就算不死,也成疯魔。”灵越艰难地说完这些话,觉得自己唇齿之间吐出每一个字都无比残忍。 她一瞬不瞬地望着沈庭玉,只见他俊秀至极面容微微扭曲,整个人都在颤抖,一种绝望而可怕的青灰色,如同阴天的雾霾笼罩上来,让他几乎无法控制地,整个人依靠在石桌之上。 就在她伸手欲去搀扶之时,他慢慢平静下来,笑了起来,那是极冰冷的笑意,似看透生死的淡然,“那个处心积虑想要我不露痕迹死去的的那个人,真是又聪明又有耐心,是不是?” 她看着那恍惚的笑,心下一阵说不出惶恐,转而问道,“哥哥,你一向的药方是楚大夫开的。既然病情不见起色,难道就不曾换个大夫来看?从来没有换过方子吗?”灵越问道。 “父亲也曾请了其他的郎中,开的方子也大同小异,说没有什么大病,以静养为主。只是药效都不如楚大夫,病情反而更厉害了。所以到后来还是吃着楚大夫的药。” “中途楚大夫可曾调整过药方?” “有!他每个月进来请脉一次,调整方剂。那些方子就在你的手中……”他抚摸着茶杯,杯中的一片细小的茶叶在水中浮浮沉沉。 灵越低头望着手中厚厚的方子,皱起了眉头,又缓缓舒展开。 第三十四章 草蛇灰线 <!--章节内容开始-->她不觉微微挺直了脊背,“米囊花在云贵居多,生活在当地人必然熟知米囊花的毒性。那指使下毒的人也许就是来自云贵等地,不妨查一下府中是否此两地籍贯的人。” 沈庭玉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我们府里仆妇众多,查问籍贯,恐怕要找大管家查看花名册,可这未免动静太大了。” “万不可直接查花名册,岂不是打草惊蛇?我们不妨让珍珠、果儿以及寸心等人不着痕迹探问……”其实灵越心中已经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怀疑对象。 “其实何必相问?”他默然沉吟了半晌, 眉目之中浮起淡淡的微笑,悲漠的之中带着绝望的,“想让母亲和她的孩子们一起消失的人,你说会是谁?” “白氏……”灵越轻轻吐出了心中的猜测。“若是想一想,你中毒身亡,谁能得到最大的好处,大致也能猜出来。” “我本是嫡长子,若家母仍健在,这沈府的家业自然是我来继承的。只是家母早已过世,我一直病着,精神不振,成天如同泡在药罐之中,父亲无奈,将家业交给弟弟们打理,二弟,三弟,包括年幼的四弟,都有份。若是有好处,便是都得了好处了。”他苦笑着说。 “但是得到好处最多的,毫无疑问是二公子和三公子。”灵越望着他黯然的眼睛,接口说道。 “是的,白氏嫌疑最大,甚至母亲的死,我都认为白氏脱不了干系……” “你是说七年前李伯母所出的那场意外?” “不错,当年我不过是个单纯不经世事的少年,如父亲认定的那样,以为是一场不幸的意外。我只会痛恨老天爷为何如此残忍,夺去我的姐姐,害得母亲半身不遂……哪里想到内院之中有那么多卑鄙惨烈的手段?”他想起十四岁的自己,心口如刀片刮过一般,是最深切的痛,最入骨的悔。 “那当年出事那天,你可记得是否有什么异常?” “那一天,是冬月十五,母亲本要带着我们姐弟一起去上香。结果我那天不知怎么的吃坏了肚子,母亲就带着姐姐去了,陪伴她们的是大丫头梅妩和菊隐,兰猗和竹清被母亲留下来照顾我。车把式叫老黄,一向都是他驾车送母亲去上香的。” “据当年老黄对父亲说,出发之前他检查过马车了,并无异常。到了山腰,他停车小解,不知怎么那马就忽然发了狂,拖着马车乱窜,等他提着裤子追赶,马车已经坠下山崖。” “从这里看,似乎也无可疑之处。那你什么时候意识到,那也许不是意外?” “母亲得救之后,就瘫痪在床上,形同废人。刚开始,她还能叫出我的名字,后来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她虽然无法言语,头脑却不糊涂,总有一种担忧的眼神看着我……” 那是令他日夜不得安宁的的眼神,一想到那个眼神,他的神思就飞到母亲的弥留之际。 那一天,瘫软的母亲忽然勉力坐了起来,她的眼睛发出一种奇怪的光亮,脸上红光满面。 那一刻,他以为奇迹出现了,母亲就要好起来了。后来才知道那不过是一个人临死之前的回光返照。 母亲拉着他的手,嘴唇蠕动着,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他听不清,焦急地一遍遍问母亲:“什么?” 母亲握紧了他的手,眼角溢出泪水,终于慢慢停止了呼吸。 她死不瞑目,用那种眼神,定定地看着他。 他从痛苦的回忆中醒来,不觉眼角濡湿。 “母亲死的时候,我尚且年幼,只知道悲愤,指天骂地,痛恨上天不公。过了几年,我无意中在茶楼听人议论,说他在无锡碰见了黄伯光。” “可是当年的车把式老黄?” “不错,当年意外发生后,他非常自责,父亲也没有过多苛责他。他很快自请离开了沈府,就杳如黄鹤,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人说老黄他如今阔得很,而他发迹的那一年,正是母亲遇难的那一年……我开始怀疑,当年导致母亲瘫痪家姐夭亡的那场意外或许没有那么简单……” “你怀疑有人收买了老黄?” “很难让人不有此联想。” “但是你并没有证据,他大可矢口否认,说这不过是巧合……” “是的……”他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奇异的潮红。 “如果那场意外是有人指使老黄做了手脚,那么你就是当年的漏网之鱼。所以很有可能,在你药方里做手脚的人,他们是同一个人。“ “有这个可能……” 他凝望着山墙上摇曳生姿的蔷薇,夏日的鸣蝉长一声,短一声,声声不断,搅乱了人心。 他的侧颜清晰而美好,落入灵越的眼中,是她伸手无法挽留的悲哀。 一个发生豪门宅院之中的故事,如同一枚积满灰尘的红叶,轻轻一吹,霎时灰飞烟灭,渐渐在灵越的脑海之中显出完整的脉络,染着丝丝血色: 当年白氏以贵妾的身份进门,不到三五年就生下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地位稳固。而李氏与沈万山嫌隙已生,情分日减。白氏对于正室之位难免有觊觎之心。于是买通沈府的马车夫,在马身上做手脚,一举除掉李氏母子三人。孰料沈庭玉命大,竟成漏网之鱼。李夫人也侥幸活了下来,却瘫痪在床,不出三个月便香消玉殒。白氏为自己扫清了障碍,扶为正室,入主中馈自然顺理成章。 难道这么多苦苦寻找的真相,就是如此简单吗? 她轻咬嘴唇,看着沈庭玉的目光深了又深。 沈庭玉似有感应,微微回头。 她明如朝露的双眸之中有一种难以让他承受的悲悯,如同一只无形的手,勒着他的心脏,缓慢缓慢地收紧,无法呼吸。 然而一切的故事,只是出于猜测。一晃已经过去多年,当年那场惨烈的坠崖事件,被认定为意外,马夫杳如黄鹤,当时纵然有什么蛛丝马迹留下,恐怕早也被有心人毁灭殆尽,哪里会留到今天? 灵越微微叹气,重新将目光收回到近日发生的命案上来。 这些天,灵越绞尽脑汁,想要接近桂姨娘,观言察色,一探虚实。 奈何那桂姨娘是沈家老爷的爱妾,幽居宅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是大公子身边的小厮,想要接近,竟然难于登天。 谁知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竟在沈府的花园撞上了。 桂姨娘穿着一身十分鲜亮的衣裳,悠闲地坐在后花园的凉亭之中,身后立着两个小丫鬟,一个轻轻替她摇着一把金丝小扇,一个捧着琉璃盏,里面清澈透亮的,正是酸酸甜甜的酸梅汤。 凉亭边上的枇杷树浓荫正好,凉风习习吹得她头上的凤头钗流苏一颤一颤,真是说不出娇艳可人,舒服惬意。 只是她脚下跪着的小丫头可就惨了,炎炎夏日,跪在大太阳底下,不到片刻,汗流浃背,薄薄的衣衫,湿了一大块,狼狈不堪。 灵越和寸心刚刚溜到柴房去看双成,谁知柴房空空如也,不见双成的踪影,也不知道被白夫人关到哪个厢房去了。两个人扑了个空,只得恹恹地回转,谁知道路过后花园正巧看到这一幕。 寸心低声说,“人家都说桂姨娘空长个漂亮的皮囊,是个没心的,往常不信,今天我倒信了。 灵越微有讶异,“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寸心努努嘴,望了望远处树荫下几个看热闹的丫头,“别人罚丫头,都是私下里背地罚,唯恐别人看去了做文章,她倒好,是生怕别人不知道。” 灵越看着桂姨娘站了起来,忙说,“先别说话,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桂姨娘的声音在风中传来,“起来吧,你这个死丫头,毛手毛脚,走路都不长眼,今天得亏是没撞上我肚子里的孩儿,就不重罚你,算是为他积德……” 灵越听入耳中,重重一震。桂姨娘又有身孕了啊! 她不由得又仔细看了看桂姨娘,桂姨娘的脸上虽然带着怒意,却有一种志得意满的神气。 一个大意失去孩子追悔莫及的母亲,应该不会跑到摘星楼去行凶杀人的,她要做的事,是保护好失而复得的这个孩子,不再重蹈覆辙…… 这个想法几乎是自然而然地出现,灵越默默在脑海中将桂姨娘划出嫌疑名单,剩下的,就是春之了! “当然不是我!”春之停下了洗衣服的手,睁大了眼睛,一口否认。 她有些气愤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在阳光下,她看见他更加分明的五官,修长的眉,挺立的鼻,比她还要湿润鲜嫩的嘴唇。 还有他的衣服!他穿着的不过是府里最寻常的下人服饰,可是为什么同样的衣服穿在这个人的身上,好像就不普通了呢? 衬托得他气质那么俊雅,如同翩翩公子。 那双眼睛,好像有种无形的力量,让她心慌不已。 “但是你的嫌疑最大。”灵越盯着她,她的脸在灵越的目光中慢慢变得绯红。 “不错,我怀疑柳姨娘杀死表姐,恨不得为表姐报仇,但是我不敢杀人。”她躲开灵越的目光,单薄的身体轻轻颤抖。“何况我昨天下午我都在院子里洗衣服,珊儿可以做证。” “珊儿是谁?”灵越问道。 “珊儿是我同屋的姐妹,与我一共服侍兰姨娘。” “你们什么时候来到沈府的?” “我和表姐是一起进府的,本来都是服侍夫人的,表姐聪明伶俐,夫人很喜欢她,让她专门管雪儿。”她顿了一顿,补充道:“雪儿是夫人的爱猫。我的绣活好,夫人就让我去了针线房,后来兰姨娘的丫鬟死了一个,就把我要过去补了缺。至于珊儿,她好像来得比我还要早,我就不知道她是怎么来到兰姨娘这里了。她很少说自己的事。” “除了我,你还跟谁说起过那天你跟我提到的事?” “这个……”春之想了一想,“表姐死后,珊儿看我闷闷不乐就问我是否有心事,我跟珊儿说起过我的怀疑,她说柳姨娘是老爷最宠爱的人,叫我千万不要宣扬出去,以免惹祸上身。” 她忽然神情有些异样,“说起来,有件奇怪的事。” 第三十五章 夜探香闺 <!--章节内容开始-->“什么奇怪的事?”灵越问道。 “我的证据不见了!”她看着灵越,低声说道:“我本来很小心地藏在我的梳妆盒,可是前天早上,忽然不见了,我找遍了屋子的各个角落,都没有看到踪影。” “的确很奇怪。有谁知道你有这个证据呢?” “除了……珊儿,我想不出别的人。”她怔住了。 “你的证据可是一枚蓝色的水晶耳坠?”灵越慢慢地问。 “你怎么知道!”她惊呼出声。 事情越来越有趣了。看来这枚耳坠的主人的确是柳星儿。难道柳星儿真的杀了玉桃?灵越难以置信地摇摇头。可是为什么珊儿要偷走耳坠呢?是见财起意吗?而这枚耳坠为什么又会出现在柳星儿的现场? 灵越感觉越来越靠近真相,只差一点点,那一点点到底是什么? “珊儿在哪儿?” “她已经走了!” “走了?”灵越讶然道。 “听说,昨日珊儿老家忽然来了人,说是她的兄长,在外做生意如今有了钱,来求夫人恩典将妹子放出去。夫人同意了,还给了珊儿不少银两呢,大家都羡慕得不得了……” 这也太巧了! 看来线索又断了呢! “那个……,你问完了吗? 这几件衣服我洗太久了……”春之局促不安地问道,她的脸上飞起了一抹红霞。 远处有几个丫头往来,其中两个好奇地看着他们,指指点点。 糟了,又忘记自己是个男子了。 灵越对春之微微一笑,拱手道: “多谢姐姐。”不待她说话忙转身走开了。 却不知春之在池边,犹痴痴地看着她的背影迤逦走远。 与沈家三公子沈庭兰隆重的葬礼相比,八姨娘柳星儿的后事办得十分轻慢随意。灵堂上只有几个不甚亲近的丫鬟略略掉了几滴眼泪,哭了几嗓子,唯一的贴身丫鬟双成疯疯癫癫,不知关在何处,自然没有在灵堂上露面。 她就像她那美丽的名字一样,流星一般迅疾地划过沈府的夜空,惊艳了片刻就匆匆陨落,只留下无穷无尽的猜疑和流言。 沈府近来接二连三发生的命案,似乎一下子找到了缘由和切实的依据。 流言铺天盖地,大意说她是一颗丧门星——何况她名字里那么巧就带个“星”。 “要不是这颗丧门星进门,我沈府怎么会接二连三出命案,弄得人心惶惶,家宅不宁?”果儿叉着腰,咬着银牙,模仿沈夫人说话的样子,凌厉怨毒的眼神活灵活现,珍珠说她不去唱戏真是梨园的一大损失。 “今天从柳姨娘住的丽华苑门前经过,发现门上贴着封条呢!她进沈府时,不过带着一个贴身丫头,如今双成丫头疯了,听说叫了大夫来诊治,也不见好,还是疯疯癫癫的。夫人依旧将她关着,也不让人接近了。上次刘婆子被咬了耳朵,到现在还缺着一边呢,看得我又想笑又觉得她可怜……”珍珠轻轻摇着轻罗小扇,抬眼看着夜空中一眨一眨的星星,流辉闪烁,她不觉打了一个寒战。 “听说,夫人认定柳姨娘是个不祥人,丽华苑的丫头们都被发卖了,夫人说,看着就晦气!”果儿轻轻叹息一声,“那里面好几个姐妹都是往日里一起说笑玩闹过的,如今一个个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去了!” 珍珠沉默了半晌,道:“那柳姨娘真是个苦命人,进了府几个月,不声不响的,想不到也如此招夫人嫉恨……我一想起她身上还有未出世的孩子,这心里就难受得什么似的……” “你快别说了……听说柳姨娘的院子现在闹鬼呢!”果儿露出惧怕的神色,不知不觉将身体靠近珍珠 “闹鬼了?”珍珠听到鬼字,不觉往向周围幽深的花丛。 “我听打更的小金子说,昨天晚上三更时分他路过丽华苑,听到里面好像有人在叹气,又好像有人在哭,呜呜咽咽的,忽的一阵大风,原本封着的大门竟被吹得吱吱呀呀有地响,吓得他和老刘屁滚尿流,死命地跑……”果儿的声音颤抖起来。 “小时听隔壁的老婆婆说过,说怀着身孕的女人死后会变成鬼母呢……”珍珠哆哆嗦嗦地说,“说不定柳姨娘如今就变成了鬼母,流连在丽华苑之中……” “快别说了,越听越害怕,不如我说点别的。”果儿打断了珍珠的话,“二公子死了,柳姨娘死了,夫人不是天天哭,就是咒骂柳姨娘是个丧门星,老爷心情更加烦,听说现在每日里都歇在兰姨娘和桂姨娘那呢!” “桂姨娘不是有身孕了吗?” “是啊,所以老爷每日不过在桂姨娘处坐一坐,大部分还是歇在兰姨娘那呢!”果儿笑声道:“看来兰姨娘又要得宠了!说起来,所有的姨娘里,老爷还是对兰姨娘最长情。” 珍珠紧张地瞟了一眼书房,道:“你小心点,公子最讨厌我们议论各房的长短,别让公子听到了!” “不用怕,公子不在屋里。”果儿扑哧一笑,“方才你在屋里洗澡的时候,老爷派人来把公子请去了!” 夏夜的星空高远而辽阔,凉风习习,两个女孩坐在院子里叽叽喳喳,都不愿进闷热的屋子睡觉。。 寸心无精打采地躺在石凳上,看着天上的银河发呆。 趁她们不注意,灵越悄悄出了院子。 这几天,她一直在想着柳星儿的耳坠,百思不得其解。想着,不如去柳星儿的院子看看,说不定有什么线索。 她顺着花园游廊悄步而行,夜已经有些深了,天上半边月亮躲在树梢,昏暗的月光撒在林间,到处影影绰绰。整个园子悄然无声,间或传来几声不知名的鸟叫,难怪下人们到了夜间都不愿意出门了。 不多时,到了一处葱绿的院落,正是柳星儿居住的丽华苑。大门的封条不知被谁撕了,灵越推了推大门,想不到大门没有落锁,发出一声低沉的吱呀声,在黑洞洞的院子里分外响亮。灵越轻轻掩上门,慢慢走了进去。 灰暗的月光照在寂寥的院落里,没有增加多少光亮,反而令黑暗显得更加幽深。 灵越取出了火折子,指间轻拨,在黑暗中乍然现出一刹那火光,她燃起蜡烛穿过庭院,走进正堂,烛光照到的地方虽十分有限,却能看出这丽华苑铺陈得十分华美,一屋子的锦绣。 这些大户人家的院子格局大同小异,她不作停留,径直转到堂后,穿过迤逦的长廊,毫不费劲找到柳星儿的内室,将蜡烛放在梳妆台。柳星儿的梳妆台无疑用的是上好的花梨木,立着一面光滑的菱花镜,映出闪烁的烛火。镜旁摆着一个梳妆盒,足有三层,花样繁复,造型精美,精雕细刻。灵越翻开看看,第一层盒子里装的是一套珍珠头面,第二层是一套碧莹莹的翡翠头面,第三层是一套黄金头面。并没有她要找的东西。她慢慢关上了梳妆盒。 沉吟片刻,她打开了衣柜,摸了摸。果然在层层叠叠的衣料的深处掏出一个普普通通的木盒来。 灵越笑了笑:这些女子啊,总喜欢将自己珍贵的东西藏在衣柜深处。 灵越将木盒拿到灯下,细细观察一番,发现盒子平淡无奇。待开了盒盖,一片幽幽的蓝色光芒瞬即扑入眼帘。灵越的心砰砰跳将起来。 这是一套蓝色水晶的头面,那通透的蓝宝石在灯光下闪着璀璨的光芒。她拿起来一一细看,头面里有一条蓝宝石的项链,一只戒指,一对掐丝步摇,还有一把小巧的压发玉梳。唯独摆放耳坠的地方,只有一只耳坠。她从腰带里掏出双成给寸心的耳坠,摆放在一起,果然一模一样,正是一对。 灵越点点头。看来那个耳坠确定无疑是柳星儿的了。耳坠的耳勾部分有些磨损,显然是柳星儿惯常戴的。如今藏在这个木盒里,看来柳星儿对这对耳坠十分钟爱,即使遗失了一枚不成双了,依旧珍而藏之。 她凝视着这个木盒,盒子里面用精致的上好丝绸为衬,盒底有个小小的金色星星的图案,仔细一看,似乎时常被人用手指摩挲,有些褪色了。她心中一动,正要动手去按,忽然外面传来哒哒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 灵越忙将盒子放回原位,飞快扑灭蜡烛,躲了起来。 脚步越来越近,到了房门处,却停了下来,一阵浓浓的酒味隐约传入灵越的鼻端。 好冲! 看来来人喝了不少的酒。 他停了半响,缓步走了进来。 灵越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的光线,只见来人身影颀长,有几分眼熟。忽然眼前一亮,来人燃起了火折子点亮了房间里的烛台,黄色的灯光微弱低跳动着,一张痛苦的脸慢慢出现在珍珠般的光晕里。他胡须拉杂,眼睛通红,眼神飘忽。 竟然是他! 灵越在窗帘后简直要喊出声来,慌忙捂住了嘴巴。 他来这里干什么? 她抑制住狂跳的心,屏住呼吸,紧紧地盯着他。 他昔日俊美的脸上一片暗淡,胡须拉渣,浮现出深深的痛苦和悲伤。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抚摸着梳妆台,一寸一寸,就像抚摸着一位看不见的恋人。他摸到桌上的玉梳,手略略一抖。他拿起梳子,用手指拉了拉,取下一团纠缠的长发。闭着低头嗅了嗅,几滴眼泪顺着他的脸颊缓缓流下下来。 “星儿……星儿!”他低声呼唤着。 他的声音低沉而热切,充满了深情,令人心痛。 良久,他忽然停下来,也走向了衣柜,在里面摸索了一下,掏出了灵越刚才塞回去的锦盒。 他打开了锦盒,痴痴地看着。不知道按了哪里的机关,一个暗格露了出来,他伸手进去,抽出一方锦帕。灵越伸长了脖子,依稀看见上面写满了字。 “星儿,原来你还留着它!”他喃喃自语道:“你好狠心!你真的太狠心了!” 他握着锦帕,颓然坐在地上,一直重复着这句话。 灵越蹲在帘后,动也不敢动,腿都快要发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蜡烛越来越短,眼看就要燃尽。他长叹一声,扶着桌子站起来,将锦盒放回原位,踉跄着脚步走出门去。 蜡烛终于熄灭了,蒙蒙的月光透过轩窗,一缕青烟袅袅萦绕。 待他的脚步远去,灵越燃起火折子,重新点燃了一根蜡烛,将锦盒取出来,原来灵越方才慌慌张张,未发现那锦盒底下藏着一个暗钮。她伸指轻轻一按,果然听得一声轻响,暗层露了出来。那方锦帕出现在她眼前,展开一看,锦帕上乃是密密麻麻的小楷,笔力俊秀,十分飘逸。 灵越怔住了。 原来帕子上所题的正是是辛弃疾的一首词。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第三十六章 山盟虽在 <!--章节内容开始-->正是月圆之夜,银色的月光照得大地明晃晃的。阵阵夜风,哗啦啦地穿过丛丛假山,片片花海,杂着热烈的气息。 一片殷红的花瓣,好像情人的血泪,从枝头缓缓飘落,旋转着,飞舞着,晃晃悠悠落在白衣男子的衣襟之上。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拈在指间,清淡的眸光注视着残红,动作里充满了怜惜。 灵越缓步上前,在他身后站定,风将她的长发连同面纱一同猎猎吹起,如丝般缠绕。 听到轻微的脚步声,白衣男子转过身来,眉间跃上讶然之色。面前的人影身形高挑,却以丝巾蒙面,只露出一双足以令明月失色的双眸。 “阁下既既约我来,为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他的声音低沉,却字字分明,带着珠玉般的清朗。 “我的真面目如何并不重要,我只是想寻找一个真相。” “什么真相?”他冷然一笑,心中掠过一丝疑惑,蒙面人的声音无比清丽,好似女子。 他的目光不觉轻扫过去,那人黑色的夜行衣十分干练,裹着高挑的身体,瘦削而修长,看不出妖娆之姿。 “你又何必看我?”灵越自然没有忽略他的眼神,“我是谁,其实毫不重要。” “是吗?那什么是重要的呢?”他反问。 “听说丽华苑闹鬼了……”灵越静默片刻,凝视着他瞬间黯然的眸子,“二公子可曾听说过?” 白衣男子正是沈家的二公子沈庭芝,他收到了一张神秘的花柬,上面画着一只蓝色的星星耳坠,还注明地地点和时间。 他只扫了一眼,便如遭了雷击一般,这沈府之中,还有人知道他和她的事! 而此刻,送花笺的人就站在自己的眼前,对自己旁敲侧击。 他压抑住心潮的欺负,面上神色不动,淡然回应,“听说了,又如何?” “我却是亲眼见到鬼了!”灵越盯着他的眼睛。 “是吗?”沈庭芝扬了扬眉,表情丝毫未变。他年纪轻轻就跟着父亲商场历练,看惯风雨,早就练成凡事不露声色的习惯,何况是在一个蒙面的陌生人前?在没有了解他的来意之前,他绝不会轻易流露出自己的态度。 “想来柳星儿姑娘死得太惨了!”灵越轻轻叹息道,“听说她肚子里本已有了孩子,已经三四个月了。”她特意强调三四个月几个字。 沈庭芝神色巨变,他万万没有想到星儿竟然有了身孕,“你说什么??” 果然牵涉到柳星儿,他就方寸大乱。 灵越痛惜地看着他苍白的脸,一字一字艰难说道,“我说,柳星儿本有了孩儿。” 她觉得自己所说的每个字都那么残忍,足以诛心。 他犹如遭了雷击,就算再镇定自若,也无法掩盖面如死灰的惨淡。 “她……她有了孩子……她竟然有了孩子?”他显然大受冲击,不觉喃喃自语,脚下踉跄,几乎要扶着手边的花树才能站定身形。 “星儿姑娘并非死于意外,是有人杀了她!”灵越缓缓说道。 “你是如何知晓的?”他的身体一颤,回过神问道。 “试问一个怀胎的女子,身体必然及其不适,为何突然要登上摘星楼?想必是应约而去。” “谁会约她去?”他颤着声音问。 “那个人,约她前去,她不想去,却不得不去。”灵越轻轻叹息,“因为那个人的手上,有她杀害三公子的证据。” “什么,三弟是她杀害的?这不可能!”沈庭芝大为震惊,断然否定。 怎么可能呢?星儿,她是星儿啊,连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怎么可能杀人呢? “如果不是她,那就可能是双成!总之是她们中的一个。”灵越却道。 “空口无凭,有何为证?”他抑制住激动之情,愤然相问。 “我约你前来,自然有证据,而且证据还是是一件你非常熟悉的东西。”灵越看向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困惑,“你是说……” “那件东西,柳姑娘平日里总是佩戴,就算是掉了一只,她也舍不得将另一只丢弃,而是珍而重之地藏起。。” “你说的是星儿的水玉耳坠……?”他想起了木盒里星儿的首饰。钗玔俱在,唯独耳坠少了一只。 灵越点点头。 “那个人将柳姑娘约到了摘星楼,拿出证据质问她,也许柳姑娘矢口否认,也许柳姑娘坦然承认,总之最后的结果是对方愤怒地将她推下了楼。” 他的脸色白了一白,眼睛里漫过重重的悲哀。 “那个人既然有这么重要的证据,为什么不报给官府?”他沉默了一会,声音沙哑地问道。 “说到底,这个证据算不得强有力的证据吧,柳姑娘完全可以说是自己丢失的。” “既然如此,星儿为什么又非要去……” “也许……是她想保护某个深爱的男人。”灵越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 “我不明白,星儿为什么要杀害三弟……”他缓缓说道。 “有人曾经看见柳姑娘和三公子在翠园相会……”灵越低声说道,他的脸色顿时黑了起来,几乎是怒吼着打断她的话;“不可能,星儿不是那样的女人!” “她的确不是……”灵越充满同情地看着他,“不然她也不会杀死三公子!” “你是说三弟他……”他失声叫道,握紧了拳头。 “容我冒昧问一句,三公子以前是否就认识柳姑娘?” 他沉吟了一下,“这个,我从来没有听星儿提起过三弟,也没有听三弟提起过星儿。 “也就是说,你并不知道他们之间是否相识?”灵越追问道。 “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他忽然发怒起来,打断了灵越的话,“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其实想问的是,星儿姑娘为什么离开了你,却嫁给了你的父亲?”灵越迎上他喷火般的眼睛,毫不避让地问道。 他好像被刺到一样,眉头跳了两跳,哑着样子道:“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一直都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耳边忽然响起哗哗的雨声,他的眼前光影闪烁,浮现起绿轩窗后星儿的脸。 铺天盖地的大雨将天地洗得一片模糊,只剩下湖边小楼隐约的轮廓,深深浅浅,如同淡墨勾就。 唯有她身前的那扇小窗,是浓的绿,绿得鲜明,绿得夺目。在一片水光氤氲之中,仿佛都只为了衬托她而存在。 他撑着伞,隔着一天一地的繁急雨丝与窗后的她对望。 明明相隔咫尺,却似隔浩淼的银河。 他在这头,而她,在那头。 她不肯开门,也不肯听他任何的解释。 他只好带着羞惭地凝视着她,心如刀绞般的疼痛,令人窒息。 他索性丢开了伞,整个人站在雨中,任凭狂风暴雨淋湿了他的全身。这样也好,他的心,反而忘记了疼痛。 在雨中不知道站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不过是一刻。小楼的门终于打开了,她举着一把碧色的油纸伞向自己缓步走来。 大雨倾盆,整个世界喧哗无比。他的目光紧紧跟着她苍白木然的面容,胸口响起无声的悲鸣,铺天盖地压过了这场暴雨。 她朝着他,一步一步走来,风吹起她的衣袂,似乎下一刻就要随风而去。 他欣喜地走近她,想把她搂进怀里,然而他听到她前所未有冰冷的声音:“闻君佳期已定,将迎娶高门贵女,柳星儿蒲柳之姿,不配侍君之侧,故来相别。从今以后,你我恩断义绝,不复相见。” 明明雨声喧哗,为何他却听得如此清清朗朗,如同金石击玉。 他的整个身体顿时僵住了。他毫无知觉地看着她慢慢走回小楼,忘记了去解释,去哀求,去挽留,因为他的灵魂,在她对他宣告死刑的那一刻黯然失去了。 他失去了她。 她不要他了。 但是他知道,是他先不要她的。 当母亲极力劝说他与颍川卢氏联姻,成家立业,将来继承沈家大业的时候,他心动了。权衡过后,他选择的,不是星儿。 星儿想要的,他给不起。 他给得起星儿的,是星儿所不屑的。 那一场大雨,从此在诀别之后的梦里,一次又一次地下起。 他再也没能穿过重重雨幕,叩开她的门窗。 而再见之日,却是在母亲的内堂之上,他遥遥立在人群之外,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盈盈下拜,向自己的母亲低头敬茶。 他失魂落魄,绝望的眼神穿透满堂的喜气,如同丝网一般网住了她,她似有感应,与他对视。 明明是短短的一瞬,却似千年万年,相思成灰。 犹如在一场噩梦之中,他捱过了那一刻,踩着棉花般的步子,顺着绵延不绝的游廊,不知道走了多久,直走到湖心的小亭之中,对着浩浩波光痛哭哀嚎。 当年白宗先失去了他心爱的女子,是不是也这般追悔莫及?空有一亭,徒留思念,伊人却不再来…… 灵越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你和星儿姑娘交往的事,有谁知道?”她改口问道。 “这个……除了我的贴身侍从沈龙,我一直很小心,保守秘密。” 他想了想道:“沈龙的嘴很严,他不会对外人说起我和星儿的关系。” “有没有可能你和星儿在一起的时候,被别人发现?” “我曾经带星儿去过镜湖游湖赏荷,不过她是罩着面纱的……”他声音越来越缥缈. “星儿姑娘的风姿岂是一袭面纱可以掩盖的?”灵越回想她那曼妙的背影,恍如仙子的姿态,轻声道。 “你也认识星儿?你到底是何人?”沈庭芝复问道。他有一种想撕下眼前的人面纱的冲动。 “我认识柳姑娘与否并不重要。”灵越淡淡道,“重要的是你的三弟是何时认识的呢?是不是进府之前呢?” “你怀疑三弟知道我和星儿的关系?”他呆了一呆,问道,“三弟想做什么?” “目前我只是怀疑……”灵越叹了口气,“星儿姑娘和三公子之间到底是何种情形,恐怕只有一个人知道。” 他愣一下,随即意会,轻轻道:“不错。” “现在只能想办法向她问话了。”灵越想起那霞光之下并肩而立的双双艳影,“这正是我找三公子的原因。听说夫人派人看管得甚严,旁人无法接近。” 他终于明了了她的意图,微微点头,“我会将她带出来的。” “如此甚好,明日午时,摘星楼见!”灵越轻轻抚下飞扬的面纱,转身欲走。 他看着那黑色的人影即将隐入假山花海,犹豫着,还是叫住了她: “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灵越朝他眨眨眼睛,“这些都不重要,现在最重要的是,你和我都想找出事件的真相,不是吗?” 他闻言一怔。 面前的蒙面人,默默看了他一眼,下一刻就如轻盈的乳燕,一跃而起,在夜风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三十七章 下一个死的是我 <!--章节内容开始-->寂静午后,花草也似困倦睡去,只有蝉鸣声声。 灵越纵身跃上摘星台,一抬眸,便看到了沈庭芝。他在窗中只露出半个身子,月白色的衣袍,黑如点漆的眸子,眸光清雅如水,那扇窗刹那间就带上了氤氲的水墨之色,如在画中。 当然沈庭芝居高临下,她的身形一显露在高台上,那清雅的眸光便追随而来,须臾不离。 因是白天,灵越不过是寻常的打扮,依旧穿着旧日的下人服侍,仅以纱巾蒙面。她修长苗条的身材,在明朗的光线之中显露无疑。 沈庭芝微微点头,心想,她果然是个女子。 下一刻楼下的神秘女子足尖轻点,纵身飞起,飘然如蝶,轻盈地落在他的身边,姿态曼妙,堪称绝顶。他身边也有几个身手不凡的保镖,来往的朋友也不乏武林高手,却从未见到如此高妙的轻功。 如蝶戏花间,极得自然之妙。 沈庭芝暗暗喝了一声采,面上却不动声色地招呼,“你来了!” 灵越微微点头,环顾四周,“人呢?” “我已经带来了!”沈庭芝掀开了另一扇窗前的帐幔,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蜷着身体半躺在那里,被突如起来的光亮吓了一跳,顿时抱头尖叫起来,可惜声音已经沙哑。 “她如今这个样子,我们又如何问得出?”沈庭芝摇头苦笑,灵越注意到他用到了“我们”,嘴角弯起笑容。 灵越蹲下身来,轻轻撩开她脸上的乱发,随即麻利地给她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又随手从桌上花瓶里取了一根花枝,替她插在发间固定住。沈庭芝有些吃惊地看着灵越做这些动作,却没有发问。 “好了!”灵越开口说道:“双成,你不必装了!” 双成显然吃了一惊,她缓缓坐直了身体,涣散的眼神在下一刻变得明亮起来。她哑着嗓子道:“你怎么看出来我是装的?” “那天我和寸心去看你,你给了我们那枚带血的耳坠,我就知道你并没有疯。”灵越淡淡笑道,“你真的很聪明,懂得如何保护自己。” “我若不疯,恐怕下一个死的就是我。”她的眼里闪过一丝恐惧,是的,她怕死,她怕还没有揭开丑陋的真相,自己无声无息地死去。 “双成,你快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沈庭芝急切问道。 “二公子,小姐她死得好惨啊!”双成的眼泪流了下来,却哭不出声音了。 “我问你,星儿为什么要来摘星楼,又怎么会从这里掉下去?你当时在哪里?”沈庭芝的问题连续不断,隐隐有一丝哽咽。 “小姐坠楼那天,并没有什么异常,午睡起来还令我去炖一盏银耳汤来。我去厨房交代之后回来,却发现小姐不见了。我心中不安,四处找她,却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后来我在梳妆台边的废纸篓里无意看到了一张撕碎了的字纸,我七拼八凑起来,上面好似是有人约小姐未时独自去摘星楼,否则就将小姐做的事公之于众。” “你可知道小姐做了什么?”灵越问道。 “小姐并没有做什么……”双成的眼里水光闪烁,喷射着仇恨的光芒,“一切都是我做的!我不能忍受那个禽兽再来欺负小姐……” “那个禽兽?你说的是谁?”沈庭芝如玉脸上,倏然罩上一层阴霾。自从昨夜过后,他便心如刀割,时时难安。 “沈庭兰!你的好三弟,他是个禽兽……”双成冷笑,露出厌恶至极的神情。 “他到底对星儿做了什么?”沈庭芝一拳捶在地上,灰土里留下一个淡淡的血印。 然而双成只一脸鄙夷地看着他。 灵越将目光从血痕上移开,心头涌起淡淡叹息,“你家小姐何时与三公子认识的?” “我家小姐在嫁进沈府之前并不认识那个禽兽。不知道那个禽兽之前在哪里见过小姐,小姐嫁进来之后,他就认出了小姐……” 双成的面前,蓦然又闪现出那两泡水汪汪的桃花眼,落在她身上的时候,令她想起童年时赤脚踩过的一条蛇。 那天敬茶之后,小姐忽地失魂落魄一般,软软的靠在她的身上,几乎是半扶着走回了丽华苑。 丽华苑的大门是新漆的朱红色,还带着刺鼻的气味。锃亮的铜环在阳光下闪着光泽。 小姐痴痴地着看着那座华美的庭院,迟迟不肯进门。 “双成,我刚才看见了他了……”小姐的声音十分酸涩,“他的眼神……分明是在责怪我……” “明明是他背弃了小姐,他有何脸面来责怪小姐呢?”她愤愤不平地说。 “不,我错了,我不该到沈家来,不该来啊!我凭一时之气想要报复他,却不知道,报复的是自己……”小姐喃喃地说,抬头看了一眼朱门玉户,“一步错,步步皆是错。” 早上的阳光一如昨日,氤氲着夏日的暑气,可是她知道,昨日的时光一去不复返,如今进了沈府,后悔已然来不及了。 “小姐……”她望着小姐在晨光中后悔莫及的容颜,不知道如何安慰。 “姨娘留步……”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她们身边响起,她回过头,眼前的男人身形跟沈二公子有几分相似,不觉愕然。 “是三公子吧?”小姐淡淡致意。 他的眼睛里仿佛汪着两泡水,荡漾着笑意,“正是,我是庭兰。” 他凑了过来,身上传来淡淡的脂粉香气,小姐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三公子有何贵干?” “姨娘为何如此生分? 说起来,我曾经见过姨娘呢。”他忽然露出一种奇怪的笑意,让她开始有了不祥的预感。 “是么?”小姐和她相看一眼,谁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他。 “姨娘真是健忘,我上个月在镜湖的游船上,可是见过姨娘啊! 当时姨娘虽然是纱巾蒙面,但那迷人的风姿,一直萦绕在庭兰的心头,挥之不去……”他又靠拢来,眼里几乎要滴出水来。 小姐的身形轻轻摇晃了一下,望着我,眉目之中露出惊异之色,难道他见过我们和二公子? 他笑嘻嘻地看着小姐,似乎很满意她的神情,他几乎耳语般说道:“姨娘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我有什么,可供你说的?”小姐一甩袖子,准备进院子。 他闪身又拦住了我,“姨娘别急着走啊,庭兰还想跟姨娘多亲近亲近呢!” 他眼里的水光闪烁,是一种见到猎物上门的快意。 她心下不快,故意高声地说,“呀,好像是老爷来了吧?” 沈庭兰慌慌张张疾步转身,隐入花丛之中。 然而这一切只是一幕悲剧的开始。很快他约小姐在翠园见面,说有要事相谈。 “小姐,那个沈庭兰一看就不是好东西,不安好心,你千万别去。”她极力劝阻小姐,可小姐却说这一切的纠缠必须有一个了断,他到底知道些什么,想要做什么,她想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那日天刚擦黑,便阴沉沉的。她陪着小姐来到了翠园。 小姐说,“想不到沈府这样的锦绣人家,居然还有这样一座大而荒芜的园子,真是令人纳罕。” 她有口无心地应道,“或许这座园子里曾经死过一个可怜的女人呢……”话一出口,她们竟齐齐打了一个寒战,感觉花阴深处,真的有一双眼睛正在窥探。 她在暗处躲着,如果那沈庭兰敢对小姐无礼,她就跟他拼了。 沈庭兰早就来了,他知道的小姐和二公子的所有过往。甚至,还知道,小姐怀有身孕,而孩子的父亲是二公子。 “姨娘放心,姨娘在庭兰心中乃是天仙一般,只要能一亲芳泽,庭兰断会不将这些宣扬出去……”他一下抱住了小姐,小姐却一阵恶心,呕吐不已…… “真是倒霉。”他悻悻然,厌恶地看着身上的呕吐物。 她冲了过来,对他怒目而视。 他的眼睛又是一亮,“哟,大美人身边还有一个小美人啊!” 她扶住小姐,“小姐,我们走!” 沈庭兰在身后意味深长地道:“今天就算了,三日之后,我们还在此见面。姨娘,你可要想好了其中的利害,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啊。” 她和小姐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回到了丽华苑。 “自那以后,小姐非常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竟作茧自缚,无端受辱。”双成从那不堪的记忆中飘回思绪,恨恨地看了一眼沈庭芝。 “那孩子是我的……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沈庭芝面如死灰一般,直直地看着双成,既期待着答案,又怀着没顶般的恐惧,害怕答案。 双成的眸光寒如冰雪,又似蕴藏着地狱之火,“告诉你又有何用?你会娶她吗? 是养作外室,还是纳为小妾,从此对你那出自名门的卢氏女恭恭敬敬,共享一夫?” 他在这充满嘲讽的逼问之下,面色煞白,却无力反驳。 灵越看着他往日清淡的眸光,一时似蕴风雷,心头微微叹息,接着问双成,“后来呢?” 第三十八章 神仙劫 <!--章节内容开始-->“那畜生自那之后就纠缠不休,”双成愤然道:“他还屡屡口出秽言威胁小姐,说……” “那畜生说了什么?”沈庭芝握紧了拳头。 “他要小姐委身与他,说小姐反正也不是什么冰清玉洁,装什么仙女……如果小姐不从,他就把这个秘密说出去,别说老爷会赶小姐走,他还可以毁掉二公子,从此成为沈家的继承人,独占沈家的家业……” “这个畜生,他真的这么说?”沈庭芝的脸上青筋迸出,他颤抖着问道:“星儿……星儿……她?” 灵越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不忍心听到白璧蒙尘。 “没有,没有!”双成拼命地摇头,“就算我拼了命也要护住小姐,不会让她受到这样的侮辱!” “于是,你就动手杀了三公子?”灵越凝望着双成的眼眸,那眸中泪光闪烁,却流露出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气息。 “一开始,小姐准备宁死也不想委身那个畜生,她叫我离开沈家,打算跟三公子同归于尽。”双成颤声道,她想起了那天的光景。如果时光倒流,她仍会毫不犹豫替小姐杀死这个禽兽。 那天,小姐自己收拾了金银细软,将其他的丫鬟都支开,单独留下了她。 她和小姐相处多年,自然知道小姐这是有话要跟她说。 丽华苑小巧的池畔,荷花开得挨挨挤挤。绿如翡翠的池间,是自由活泼的游鱼,间或在荷盖底下一划,漾起一层层的水波。 小姐穿着一身淡黄的纱衣,倚在栏杆上,看着鱼儿一动不动。 天空逐渐暗淡下来,含混不清的乌蓝,一大片,一大片,缀于天边。 小姐的脸色也被映照得乌蓝,眉间是淡淡的哀愁。她终于下定了主意般,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双成,你走吧!” 她的眼泪立时就流了下来,“双成死也不离开小姐。要走我们一起走。” 小姐笑了,她从未在小姐脸上见过那样的微笑,绝望又苍凉。 “傻丫头,我能往哪里走呢? 这天下之大,却没有我走的路了。” “小姐!哪里路就走绝了? 我们逃出沈府,远离这些是非,找个没人的地方,开开心心的过日子。” “还能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吗?”小姐喃喃道,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那个孩子已经有微微的胎动,“哪里有这么容易呢?我如今自入困境,生而受辱,不如死得干净。” “小姐……”她还要再劝,小姐却止住了她,“我心意已决。我约了那个畜生今夜去翠园相见,到时必与他同归于尽。死人是说不出秘密了……这也是我对他最后的情意了。” 她知道小姐的决定向来难以更改。但是一个念头已经油然而生。她不会让小姐去死的,绝不。 小姐打开锦盒,从众多的头面中,拿出一对蓝色的水玉耳坠,替她戴在耳上。 “真好看!”小姐痴痴地看着她,又好像透过她,看着从前的自己。 “这是小姐的心爱之物,双成不敢收……”她慌忙要取下,小姐却按住了她的手,“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无论听到什么消息,别回来!千万别回来!走到天涯海角去,找个真心爱你护着你的男人,好好地活着。也是替我——好好地活着!” 小姐是那么淡然,可她的心快要碎了。 小姐,你为什么那么傻? 为什么那么傻啊! 当夜,她在小姐的参汤里下了迷 药,服侍小姐在床上安睡下去了。 她对着镜子精心地梳妆,第一次那么隆重地打扮着自己。她梳着小姐平日最爱的发髻,换上了小姐常穿的衣裙——那是一件淡绿色如同浩淼碧波的裙裾,上面绣着数支白莲。她和小姐的身材本就相仿,那条衣裙是如此修短合度,将她衬托得阿娜多姿。 她将眉画成淡淡的远山,将唇点成一抹樱色,将两腮染成雨后鲜嫩的桃花。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第一次发现十六岁的自己,原来这么美! 最后,她戴上面纱去了翠园。 深夜的翠园,偏僻无人。她至今还记得那幽深的树木里好像藏着无数个鬼影,风吹动树叶,发出恐怖的沙沙声。 她害怕极了,心砰砰地跳着,手里紧紧攥着金钗,等着沈庭兰到来。 月亮不知何时隐去了踪影,沈庭兰果然出现了。他好像喝了一些酒,有些醉了,脸上带着笑,心满意足的笑,如同一个猎人终于看到自己到手的猎物。 他脚下轻浮,声音也是轻浮:“美人啊,你终于是肯来了!我一定会好好疼你的,比大哥和爹还要疼你!” 她不说话,努力将身体挺直,不让自己发抖。 她的身形跟小姐相似,又戴着面纱,静静地立在那里,那个畜生果然没有起疑,他慢慢靠近过来,脸上带着那种令她至今还恶心不已的笑容。他一下子抱住了她,脂粉的香味混合着酒味隐约传来到鼻端。他顾不得掀开面纱,双手已经急切地撕开她的外衣,揉揉搓着她的胸。她又羞又怒,几乎要昏过去。小姐苍白的微笑蓦地在她眼前闪现,她好像被冷水浇泼一般,无比沉静下来,下一刻她手中磨得尖锐无比的金簪就猛然刺穿他的心口,抽出来,再刺,一直刺,刺,刺,任凭鲜血喷溅在她的面纱上,她像漂浮在云端里,忘记了恐惧,自己好像不是自己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沈庭兰不动弹了,他的嘴巴还被她的面纱堵着呢。 她这才如梦初醒般大口大口地喘息,想哭却哭不出来。 她抽出面纱,哼哧哼哧将那个畜生的尸体推到井里。 随着一声扑通的声响,井水激起一阵水花。她注视着渐渐平静的水波,一直在想,为什么一个人死了,尸体就会变得那么沉重呢? 她一边想着,一边梦游一般抱起井边的大石板盖上。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力气原来可以这样大,几十斤的石板也被她挪动了。 她怀着一种奇异的心情,又将周围的地面用沙土和枯叶仔细掩盖了,确信无疑,方才悄悄回到丽华苑。 而小姐还在熟睡。 她在小姐的床前,默默注视着小姐的睡颜。小姐好久没有睡得这么熟了。无数个夜晚,她都听见小姐在床上辗转反侧,长舒短叹。 她知道小姐是为了谁。从前在镜湖之上,她曾经不止一次听小姐含情提起那个充满芳香的名字,吐露着少女的心事。那时她也无比向往,憧憬着将来的某一天,也会遇到自己的意中人。 然而,世事难料,她想不到这美丽的故事,发展到最后,竟是一场凄清的冷梦。 与沈庭芝雨中诀别之后,小姐闭门谢客,形同走肉。一日,忽然盛装华服,说要去游镜湖。 镜湖的游船上,落日溶金,波光粼粼,映照在小姐消瘦的面容上,美得令人心痛。 当时小姐凝望着天边变幻莫定的彩霞,神色迷惘,像是自语又像是问自己:“ 我不是做错了?” 她心头微微绞痛,应着,“小姐,爱一个人,又有什么错呢?” 小姐轻轻摇了摇头,“爱上他,或许就是我此生最大的错……” 她日日在谪仙居中陪侍小姐,见惯风月,却不曾爱上哪个男子,自然不懂那爱恨纠缠是何种奇妙感觉,只得默默无言地扶着小姐,仰头看着长天。 一弯新月若有若无地出现在天空,小姐的眸光闪烁,忽然低低地问,“双成,你说这天上有神仙吗?” “或许有吧……”她犹疑不定地回答。 她曾经也是期盼着有神仙的。十二岁父母双亡,她一个孤女沦落在歹人之手,辗转千里,被带往泸州城,在集市上公然发卖。 集市上人山人海,听到锣鼓纷纷围了过来。她头上插着一个草标,穿着一身单薄破烂的衣裳,跪在台上,麻木地与人群对视。 在起哄声中,人牙子冷不防一把将她拉起,一双粗俗的大手嘶啦一声,故意扯开她的衣服,将一个雪白的肩膀半露半掩。千万道目光如同刺一般扎在她的身上,她又羞又愤,恨不得自己立时在人前死去。那个时候,她何尝不曾求遍诸天的神佛,驾着五彩祥云而来将她带走? “到底天上有神仙还是没有呢……”小姐梦呓一般, “假如真有神仙,肯许我一个愿望,我必定要请求他,请将星辰变幻,时光倒转,让一切回到那一年元夕,那一盏美丽的星月灯前,那肌肤相接的瞬间,那目光交会的刹那,这一次我选择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灯火璀璨的集市,是不是人生将会有别样的面目? 她望着小姐陷入迷梦一般的容颜,唇齿间不觉挤出一句残忍的话,“不会的,沈庭芝是你的劫难。” 小姐转过头看着她,好似雷击一般久久不能回神,半天才说,“双成,也许你是对的。 千万次相逢,一次一次回眸,总有一天,小姐和他会狭路相逢,他对小姐痴痴地微笑,而小姐怦然心动,将他当做生命中的良人。 最终在劫难逃。 他,是小姐的劫难。 而小姐,是她的神仙。 当年集市上,那个腆着肥胖肚子的老男人一副志在必得的神色,他时不时瞟向她的眼睛里,溢满了露骨的垂涎和贪婪。他和另一个秃顶的男人不停攀比出价,差点大打出手,都想将自己据为己有。 她冷冷地看着两个令人厌恶至极的男人争来夺去,下定决心,无论落入谁的手中,必定与他同归于尽。 就在众人不断起哄,两个人不停较劲的时候,人牙子忽然将她身上的绳索解开,指着旁边不知何时出现的一个中年男人说,“他的主人已用千金将你买下,去吧!” 那人对她点头微笑,笑容和蔼。她茫然地跟着他离开了喧嚣的人群,到了街角一辆精致的马车前。 她扶着马车的车厢,突然失去了上车的勇气。那马车之中,等待她的会是什么样的命运呢? 男人掀开了帘子,秋日的阳光温暖而和煦,却不及帘后的容颜,那是脉脉穿过柳烟的风,那是四月花海轻柔的暖,那是月夜流颤的清辉,那是春江雪融的波光滟滟。 她坐在马车之中,恍若坐在七彩云端,而在一旁微微而笑的小姐,是她向周天发遍诸愿求来的大罗神仙。 第三十九章 碧海青天夜夜心 <!--章节内容开始-->“这世上纵有神仙,我只怕还是会选择遇到庭芝……”小姐幽幽叹了一口气,明眸之中流光闪烁,“你从前总问我,是怎么遇到庭芝的,我总是笑着对你说,那是一个秘密……” 其实她早就知道那个秘密了,在小姐和沈庭芝不经意的言辞之间,她早已猜到,是那个元夕。 那年的元夕,听闻有京城高官在泸州微服私访,知府大人甚为重视,早早令各街各户装点起来,务必要显出安康富足的繁荣气象。 小姐本不想出去凑这些热闹,她却好奇地很,十分雀跃,一再央求小姐去赏灯。小姐实在无法拒绝,于是套上了一件淡绿色的斗篷出了门。 集市熙熙攘攘,各种各样的灯笼将泸州城装点得恍如白昼。她和小姐初时携手,不久就被人流挤散了。 “我喊了几声,也不见你回答,结果被挤到一个摊子前,店老板殷勤招呼:‘小姐,我家的灯笼很漂亮的,都是我女儿画的,你瞧瞧?’” “我想,店老板的女儿一定是个心灵手巧的姑娘,她画的灯笼,个个令人耳目一新。其中的一盏星月灯十分别致夺目。我忍不住伸手去摸,不料另一只手也伸了过去,我触到一片温热。” “那是一只男子的手,指节均匀,手指圆润而修长,我如蛰到一般飞快缩回手来,那人也怔怔地缩回手。” “我低声说道: ‘你先……’不料那人几乎同时道:‘你先……’他的声音温润而动听。我们俱是一怔,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灯下的男子面容俊秀,挺如修竹,一双眼睛黑亮而纯净。他痴痴地看着我,眼里的光芒令我的心前所未有的狂跳。在他的目光中,我几乎是落荒而逃……” “我带着奇异的心跳,挤过茫茫的人群,穿过星星点点的繁灯,终于在一座小桥边平静下来。脑海里却不停地闪现那双黑亮的眼睛。” “我仰头望着天空。元夕之夜的明月又大又圆,仿佛近在咫尺,广寒宫的影子清晰可见。‘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那月里的嫦娥,对着后羿,可曾有过这样心如鹿撞的时刻呢?今夜,她是否会后悔弃了情郎,从此空守寂寞清冷? “我胡思乱想着,不知何时,身边响起那个温润的声音,‘姑娘,你忘记灯笼了’我转过身去,灯火阑珊的小桥畔,那人长身玉立,提着那盏星月灯笼,眸光清亮……”小姐的声音仿佛来自云端,漂浮不定。 她想,那是极美好的相遇,就像她曾经读过的一句诗词:“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那月下提着灯笼而来的公子,俘获了小姐的芳心。两人诗词唱和,弹琴辨曲,游湖赏月,赌书泼茶,宛如一对神仙眷侣。她心想,这世间万千男子,都不及一个沈庭芝,懂得小姐的心,既爱重又怜惜,但愿能与小姐结百年之好。 然而,不知不觉过了一年,小姐年华渐长,沈庭芝却迟迟不提迎娶小姐过门。 她替小姐暗暗着急,忍不住旁敲侧击。他露出为难的神情,“星儿,娶你为妻,我三生何幸?只是我家虽非皇亲国戚,高门贵胄,却也不是小门小户,终身大事,我无法一力应承,待我寻得机会,禀明父母,自然遣媒前来,商议婚姻之事。你耐心等等,我必定想一个万全之策……” 小姐微微有些失望,私下里却对她说沈家是高门大户,她自知身份微贱,想被沈家接纳,嫁给沈庭芝为妻,并非易事。 然而她最担心的变故还是接踵而来。 那日,她听说瑞凤祥刚来一批上好的布料,便跟几个小姐妹过去看看,岂料听到一个惊天的消息。 那个名叫青娘的老板娘,喜滋滋地指着架上流光溢彩的布料,“这些可不卖,是沈家定好的货。” 她心中慢慢升腾起不祥的预感,“沈家无缘无故定这么多布料做什么?” 青娘凑过来,低声说,“沈家这是要办喜事了……听说是二公子定下来颍川卢家的小姐,不日就要去下小定了!” 她听着青娘的话,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自己的脚底慢慢地升上来,直冲到到头顶,那是一种冰冰凉凉的可怕感觉,让她的身体僵硬,只能弯腰伏在柜台之上,无法动弹。 颍川卢家啊!大周的八大世家之一。世家小姐,豪门公子,真是门当户对,佳偶天成。她的小姐出自风尘,怎比得上卢家女儿出身高贵? 不出意料,小姐听到这个消息犹如当头一记重捶,顿时一阵酸水翻腾着涌上喉头,呕吐不已。 “小姐,你没事吧?”她惊恐地扶着小姐,用帕子抹去嘴角的污秽。 “想是吃坏肚子了。”小姐又是一阵干呕,抚着肚子,悲伤漫漫涌上眼底。 她知道,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却来了。 自那过后,沈庭芝好久没来了。她却知道,他躲在在附近的街角凝视着谪仙楼。 小姐的心已成碎片,漠然地对她说,“他来不来已经不重要了。若是来,只当看不见。” 可是他真的在大雨中前来,小姐却无法做到视而不见。那场倾盆大雨之中,小姐与他彻底诀别,从此萧郎是路人。 镜湖的波光艳影中,她抱着小姐痛哭,“小姐,你这是何苦呢?你若喜欢他,便是做妾又有何妨?” “可是,双成,我做不到啊,我做不到跟任何一个女人来分享庭芝。他应当是我的唯一,我应当是他的唯一。一生一世,携手白头。”夜风吹起小姐的发丝,她的眼神是如此静寂。 她不明白,爱一个人,为什么就那么痛苦呢?让她骄傲的小姐,甘心折了羽翼,敛了锋芒,变得如此卑微?得到的时候总是忐忑着害怕失去,终于失去的时候,如此绝望! 她感叹着,放松了小姐的手,不过是一错眼的光景,小姐便跃入那万顷波光…… 所有的回忆在微微一瞬间飘忽远去,双成望着眼前小姐曾全心全意爱的人和蒙着面的瘦高少年,思绪重新闪回到恐怖的杀人之夜。 “哈哈哈!”她毫无征兆地狂笑起来,笑得眼泪直流,“哈哈,你相信吗?那个畜生就那样倒在了废井里……哈哈!再也不能害人了!” “可惜天意弄人,我原以为那翠园地处偏僻,是没有人发现的,谁知道竟然还是被人看见了……”她瞪着双眼,里面充满了怨恨。 “其实,看到你的并不是玉桃。”灵越看着她,慢慢道。“而是另有其人。” “可是那贱婢却以此来试探和要挟小姐!”双成的面色一冷。 那个玉桃最开始是殷勤小意的,刻意讨好着小姐。但是她很快就发现,只要沈老爷来丽华苑的时候,玉桃总是想方设法往跟前凑,寻着各种借口在老爷之前搔首弄姿,看来有一颗不安分的心。 小姐告诉她一件事:那日,她不在小姐跟前,玉桃为小姐梳妆,不知为何提到了翠园,说有日去针线房穿过翠园,竟看到三公子和一个女子幽会,看身形,竟有几分熟悉呢。 小姐不动声色,盯着铜镜里玉桃若无其事含笑的脸。 见玉桃的手在一根翡翠钗上流连不已,小姐淡淡道:“你今日头梳得很美,我很喜欢,这根钗子就赏给你吧。” 玉桃的手在钗子上落定,眼里闪起一丝亮光,却笑意盈盈地推辞:“这根钗子如此贵重,玉桃怎么敢收?” 小姐转身拿起钗子,往她的发髻上轻轻一插,“如此花容月貌,戴着就是了。” 玉桃喜不自胜。 之后,她又故伎重演。小姐陆陆续续赏了不少的首饰。她自然看不过眼,“这个丫头到底想做什么?” 小姐淡淡地说,“玉桃的心思不用猜,她不过是不甘心做一个下人罢了。” 她十分不忿,“莫非这个贱人认为是小姐杀了三公子?” “你杀的,抑或我杀的,又有何分别?”小姐看着她,目光幽幽。 她怔住了。既然小姐想要息事宁人,她就不再多言。 “我不知道那贱婢到底看到了什么,她今日问小姐要首饰,明日问小姐要贵重的衣料,小姐原本将这些财物看得极淡,只想息事宁人。可是那婢子越来越贪婪,胃口越来越大,竟然想让小姐帮她邀宠。小姐嫁进沈家原为赌气,就算这样令人恶心的事情,也准备答应她!她就像一条毒蛇,越缠越紧,小姐本来就怀着身孕,加之为我的事情日夜悬心,夜不能寐,差点小产……”她咬牙切齿起来,“我已经杀过一次人了,不在乎再杀一次,于是我就送了这个贱婢上了西天……” 她记得那是个鸣蝉叫个不停的午后,园中寂寂无人,那个贱婢穿着小姐赏的衣服,戴着小姐赏的首饰,得意洋洋地站在蒹葭池边,轻飘飘地说:“小姐考虑好了吗?” 她微笑着走过去,“小姐想好了,今晚就安排……”那贱婢喜形于色,放松了提防,只一推,就将她推进荷花池里……她看着那贱婢在池中起起伏伏,最后终于无声无息…… “可是你没有料想到,玉桃落水前,双手乱抓却抓下了一样东西……”灵越缓缓道。 第四十章 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章节内容开始-->“你说的不错,她竟扯下了小姐送给我的耳坠……”双成的眸光寒凉,恨恨地说,“这个贱婢,死了也不安分!一切都坏在这只耳坠上……”她瞪了一眼沈庭芝。 沈庭芝面色灰白,一个飘渺的声音恍恍惚惚在他耳边响起:“沈郎,你真的什么都愿意为我做吗?” 眼前明朗耀眼的阳光,忽然幽暗起来,转为光影闪烁的星夜。白如霜雪的纱帘之外,是金黄的圆月,幽幽清辉,照得玉臂生寒。 “沈郎,沈郎!”星儿的眼中已有几分醉意,见他发呆,扑哧一笑,“你看得什么如此入神?我问你数声都不应……” 他凝视着星儿的眼睛,那清亮的眸子如同镜子一般,清晰地映出两个他。而他的眼里,又何尝不是装着星儿呢? 三杯两盏过后,星儿已不胜酒力,依偎在他的怀里,双颊染上淡淡桃红,“沈郎,你真的什么都愿意为我做吗?” 他闻着她发上的淡淡花香,温柔回应,“当然。” 她直起身子,眼波流转,指着天上的星星,“那,你去帮我摘下天上的星星吧。” 他故意犯了难,“天上的星星如此高远,我又怎么摘得到呢?” 她玉白粉嫩的指尖点上了他的额头,是他最为动心的娇嗔,“你呀,却是银样镴枪头!” 他微笑着,忽然一伸手,变出一个金漆描花的锦盒。她好奇地打开,一片幽蓝的光芒扑入她的眼帘。 那是一副晶莹剔透的蓝色水玉头面。他无意中得了一大块上好的蓝色水玉,自己冥思苦想,画了图样,请来城中最负盛名的巧匠,用了数月精心制成。 星儿的手指越过发梳项链,拈起一对耳坠,蓝色的星星在月光下一闪一闪,幽华夺目。 “美吗?”她摇动耳畔的星星,小巧的耳珠往下,是修长优美的颈项,带着动人心魂的蛊惑与妩媚。 他深深地凝望着她,并不说话,慢慢俯下了脸,在她的唇上印下深深一吻…… 她的唇娇软而柔嫩,他想一直抱着她,就这样抱下去,永远也不放手…… 然而幽远清冷的月光渐渐消失,她娇羞的模样越来越透明,忽隐忽现。 “不!”他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吼,拼命伸出手,想要挽留她的身影,然而炙热的阳光重新扑面而来,生滚的热气将一切蒸腾成幻影。 他仍保持着伸手的姿势,指间徒留一片虚空。 灵越看着他恍惚不定的神情,似坠入一个迷梦一般,知他是想起了旧事,只得微微叹息一声,并不把他叫醒。 双成默默看着他,半晌无语,一时只有风吹着纱帘抖动不已,发出呼呼的声响。 “玉桃被你推入池中后,手里一直紧紧攥着那枚耳坠,至死未曾松开。她的尸体很快就被发现,打捞起来的时候,她的表妹就在现场。” “玉桃的表妹?是谁?” “这个我却不能说……”灵越看了一眼双成,“那表妹是个心细的人,发现表姐的手有些异样,于是趁人不注意,悄悄将手掰开开,发现了那枚耳坠。她害怕被人知晓,引来祸端,于是悄悄藏了起来。 “真是天意弄人,难道小姐是这个表妹害死的?”双成露出冰雪寒光。 “不是每个人都有胆量去杀人的。”灵越静静看了双成一眼,“她对你和小姐都起了怀疑,认为不是你就是小姐杀了玉桃。她将那枚耳坠作为证据小心地藏了起来,蹊跷的是,却被人偷走了!” “偷走了?”双成瞪大了双眼。“是谁偷的?” “一个叫珊儿的侍女,据说是兰姨娘房里的。”灵越的眸光定在沈庭芝,他已从迷梦中清醒过来,不明白为何眼前的蒙面人要看着自己。 灵越顿了顿,想着如何措辞开口。 “怎么了?难道跟兰姨娘有关?”双成问道,“可是我家小姐跟兰姨娘并无交往啊!进府至今,不过是见了几面而已。” 灵越眸光闪动,“珊儿已经被白夫人放出府了。” 沈庭芝的身体摇晃起来,仿佛站立不稳。 “难道珊儿是白夫人安插在兰姨娘房里的眼线?”双成猜道,脸上露出奇怪的神色,她用一种绝望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沈庭芝。 “是她,是她,杀了小姐!是不是?是不是?”她发出野兽般嘶吼,眼睛里闪着幽幽的光芒,向沈庭芝扑去。 灵越身下一晃,已挡在双成的面前,“你冷静一点……” “你让我如何冷静,小姐怀着身孕啊,白氏好狠的心!” “你怀疑是……我娘?不会的,我娘怎么可能杀死星儿?一定是你们弄错了!”沈庭芝呆若木鸡,不停喃喃自语。 灵越默然不语,只用一种痛惜的眼神看着他。 “是她!一定是她!”双成突然爆出一阵狂笑,嘶吼之中却带了一丝哭音, “夫人杀掉了小姐!真是好狠的心!小姐还怀着她的孙子呢!” “也许这正是她痛下杀手的原因……”灵越不忍看两人的神情,“约小姐去摘星楼的人正是白夫人。白夫人从珊儿那里知道了杀死玉桃的人不是柳星儿就是双成。而玉桃看到了小姐和沈庭兰的约会。白夫人质问小姐的时候,小姐可能因此坦诚了实情。可想而知,白夫人知道小姐怀的孩子是二公子的,有多么震惊!如今知晓这个秘密的三公子已经死了,小姐也必须得死!毕竟,能够保守秘密的只有死人!二公子如今是白夫人在沈家唯一的依靠了,任何人都不能毁掉二公子,二公子毁了,白夫人就也毁了!为了复仇,也为了保守秘密,决不能让小姐主仆活着!” “所以她就将小姐从摘星楼上推了下来?放出消息说是失足?”双成一丝眼泪也无,似哭似笑。 灵越看着她似癫如狂的神色,怵然不语。 沈庭芝的眼中慢慢蒙上一层水雾,他看着双成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问道:“你告诉我,当初小姐为什么要离开我,却嫁给我的父亲?” 双成的脸上浮出一丝悲意,她轻轻道:“今时今日你才问这个问题吗?” “不,我一次一次地问自己,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我让星儿等等我,我一定想办法娶她过门……” “你让小姐等,小姐等不了啊……她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又是欢喜又是害怕,想着你快点娶她进门,可是等来等去,你竟然跟颍川卢家订婚了,不日就要迎娶卢小姐进门……”她的眼睛射出寒光,“她一直等着你,等你给她一个解释。可是你却一直没有来。” “我……”他无言以对,父母商定于卢家的婚事之后,他害怕面对星儿,害怕那双眸子中的失望。他本想着,等到卢家小姐进门,再缓缓与父母商议,将星儿迎进沈府。但是纳她为妾的话,他对她却一直无法说出口。 “小姐对你非常绝望,一天她忽然要去镜湖,就在你们经常赏荷的地方,她趁我不注意飞身跳下了湖水,幸亏沈老爷救了她!” “父亲救了她?”沈庭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灵越也感到十分意外。 “沈老爷是个有情有义顶天立地的好汉子。”双成的脸上露出崇敬之意,“他听说小姐的遭遇,怜惜那无辜的孩子,于是愿意纳了小姐,做一个挂名的妾室。你说这冥冥之中是否有报应?小姐原本是要拒绝的,可是对你心里存了一口怨气,于是答应嫁入沈家。” 沈庭芝羞愧地低下了头,喃喃道:“莫非,这就是天意?” “可惜沈老爷却不知道小姐肚子里的孩子竟然是你的!”双成不屑地看了一眼沈庭芝,“自从小姐进了沈家,沈老爷一直对小姐待之以礼,不曾有过肌肤之亲。他告诉小姐,安心在沈家待着,他会好好待这个孩子。” “后来小姐后悔不已,萌生去意。沈老爷丝毫不曾阻拦,说等到小姐产下麟儿,便可带着孩子自去,那孩子也有了身份,不至于被人歧视……可叹,可叹!小姐没能等到这一天,终究死在了你们母子的手里……” “星儿,星儿!”沈庭芝呆立了半响,忽然发了疯般狂奔下摘星楼。 灵越和双成默默对视着。 双成淡淡一笑,道:“你是个女子吧?” 灵越一怔,她又道:“不管你是谁,出自什么目的,你帮我揭开了这个谜团,我谢谢你。” 她静静地倚在窗前,十分疲倦,有气无力道:“我想一个人在这里陪一下小姐,你走吧!” 灵越叹了口气,看了她一眼,脚步沉重地走下楼去。 知道了所有的真相,她却没有一丝喜悦,心头好像放了一块千斤巨石,喘不过气来。 她的鼻子酸酸的,想哭却哭不出来。 等她走下栏杆,回头看时,双成还立在窗边,面容平静,好像一尊美丽的玉像。 她意识到了灵越的目光,朝她挥挥手,下一刻就像一只折翼的鸟儿从窗口扑出,直直地坠向地面, 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鲜红的血迅速染红了洁白的地面,她的眼睛瞪着圆圆的,脸上却带着一丝莫名的微笑! 灵越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满眼只有那一片血红! 第四十一章 神秘人偶 <!--章节内容开始-->灵越又走进了那片火红的花海。 红得像火,鲜得像血,一支一支彼岸花在风中摇曳,如同修罗之火。 这一刻,是在天国,还是在地狱? “灵越——” “灵越————”是谁在呼唤? “灵越,醒来!”耳边的声音忽然大了起来,那片花海倏地消失,灵越猛然睁开眼睛。 “你可算是醒了!”沈庭玉如释重负的脸出现在她的眼前。 她挣扎着在书房的软榻上坐了起来,他忙扶住她,拿了一个大引枕垫在她的背后,又吩咐珍珠去温一盏鸡蓉粥来。 “那个疯丫头双成竟然跳楼死了!”他静静地看着灵越,好像要从她脸上看出什么,“可是你为什么一直魂不守舍,午间小睡还会做噩梦?” 她的眼前又闪过双成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心有余悸。 “好了,好了,还是别说了。”沈庭玉忙道,“你的脸色白得吓人,先吃点东西。” 珍珠端了粥来,她默不作声看了眼灵越,脸上的表情十分古怪。 沈庭玉接过粥,看了一眼珍珠,道:“你下去吧,我来。”珍珠应了一声退下。 “我脸上可是有什么东西吗?”灵越纳闷问道。 他仔细端详了她一眼,“没有什么东西啊……” “我总觉得珍珠那丫头,最近都古里古怪的。” 沈庭玉的脸微微一偏,并不答话。 灵越吃了一碗粥,将摘星楼上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他。至于她是如何知晓的,她自略去不提。沈庭玉心中有万千疑问,只是她不主动说,他便不问。他派去青州打探的人已经回来了,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令人震惊。他愿意等,等某一天,她敞开心扉告诉他一切。 “原来柳星儿并非是我想的那样,与三弟有私情。”他听完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想起那日庭芝所捡的帕子,上面那一丛幽兰,原是自己误解了柳星儿了。 “芝兰,芝兰,本就形容相似,匆忙一瞥难免会认错。”灵越想起柳星儿与沈家父子间的纠缠,轻轻喟叹。 “想不到双成如此刚烈,可叹,柳星儿痴心错付,可怜,而那白氏,心狠手辣,可恨!” “那沈伯伯呢?”灵越凝望着他清冷的眸光,心想,沈万山到底 他神色一动,却沉默不语。 “我想不到,原来父亲与柳星儿之间竟然是这样的情形。”他慢慢开口道。 “也许是因为你们之间的隔阂太深了,你不曾真正地了解沈伯伯……” “你说的是,多年来,我对于父亲充满了怨恨,我恨他对母亲薄情寡义……” “现在去了解也不晚……”灵越轻轻道。她真的希望能解开沈庭玉的心结。 “灵越,如果是我爱上了柳星儿,我绝不会像二弟那样为了沈家而放弃她。”他凝视着灵越的眼睛,里面闪烁着光亮。 他恍如梦呓,“愿得一人心,白头不分离。”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脆响,原来是一个铜盆掉在了地上,水都泼在了地上,四处流淌。珍珠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了,她呆呆地看着两人。 “为何这么慌手慌脚的?再去打一盆水来,给灵越梳洗一下吧。”他有些不悦,语气难免重了一些,珍珠脸上一红,慌忙走了。想着她要梳洗,他也回避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珍珠闷不做声地打来了水,用帕子浸湿了,递给了灵越。她也不看灵越,垂首发呆。 灵越知她误会甚深,微微一笑,就着湿帕子将脸洗得干干净净,又解开了男子的头巾,将发髻松开,一时黑发如瀑,披散于肩头,她拿起梳子慢慢将长发梳通。 珍珠听见灵越的动静,抬起头来,顿时张口结舌:“你,你,你……竟然是……女子!” 灵越嘘了一声,示意她小声。 她又惊又喜,说话都开始结结巴巴:“我……我,我还以为……” “你以为你家公子有断袖之癖?”灵越抿嘴而笑,玉白的小脸之上,小小梨涡浅笑盈盈,眼波潋滟流转,如同美玉洗去了浮尘,灿然生辉。 珍珠光润的脸顿时变得通红,她激动地看着灵越,看着看着,原本发光的眼神忽然失去了光彩。 “怎么了?”灵越莫名其妙地问。 “原来你长得这么美……与柳星儿不相上下。跟你相比,我……”她痴痴地看着灵越,一颗心渐渐沉入寒潭一般,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慢慢占据了全身。 她颓然转身,失魂落魄地向门外走去。 “珍珠,你怎么了?”灵越见她神色不对,忙上前几步将她拉住。 珍珠转过脸来,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灵越正欲说什么,珍珠忽然一把拉住她的手,“你跟我来!” 灵越莫名其妙地跟着她出了房门,她走得非常快,几乎是一路半跑拉着灵越转向后园,穿过花木,推开僻静处一个不起眼的小屋。 这间小屋大约好多年都没有人来了,空气中弥漫中粉尘,两人一进门,就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 珍珠松开灵越的手,走到窗前哗啦啦一把将暗绿色的窗帘拉开,夏日蓬勃的阳光立刻透窗而入,整个房间的黑暗一扫而光。 房间里到处堆着木头和各种石料,地上还摆着各种加工木料和是石料的工具。靠着墙壁的几个架子上,摆着小狗小猫等成品的物件,有的手法笨拙,有的却十分精巧。 “这是公子的工坊?”灵越想起小时候庭玉送给她的玉猴,想起来他从小就喜欢雕刻, “是的,从前公子很喜欢在这里雕刻。”珍珠边道,边引她走到一个木架前,那个架子上盖着一层朱红色的布幔。 灵越好奇地猜测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珍珠看了她一眼,轻巧地一抽,布幔掀开了,露出一排摆放整齐的石像,她都惊呆了! 这些玩偶神态各异,有的在低眉,有的在浅笑,有的在嘟嘴,有的在跳舞。虽然雕刻手法不算十分精巧,但是从眉目轮廓,能看出她们其实是一个人。 “这……”灵越喃喃,“这是谁?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我也不清楚。”珍珠语意十分酸楚,“但是我知道公子这些年一直挂念着她。” “公子十五岁那年,每天闷在这里,雕了好多的娃娃,个个都是相仿的面目,今天我一看,才明白,这些娃娃跟你有点像啊。”她静静地看着灵越,眉心点点愁。 “我想,公子一直在等你长大吧!这么多年一直不肯娶亲,也是为了你。” “珍珠……你……”灵越一怔,算起来初见沈庭玉,那时她不过七八岁的孩童。那时的他,是她最喜欢的大玩伴啊。 珍珠咬了咬嘴唇,望着远处一只憨态可掬的大阿福,梦呓般继续道, “我原本只是香浮居里的二等丫鬟,平日里只管洒扫庭院,做些跑腿的事,公子起居有一众大姐姐操持,我只能远远地看着公子。” “公子那年从青州回来,将年长的姐姐们都打发出去嫁人了,我和果儿一下成了公子的贴身侍女,公子教我们识字,让我们读书,我发现,原来公子对什么淡淡的,好像拒人千里,内心其实跟亡故的夫人一样温和善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公子生出了妄想。” “你一定在我笑的痴心妄想,对不对?公子成年之后一直拒婚,别人都不知道,我心里竟是暗暗高兴的,我是这么卑微,自然是配不上公子的。公子的心里眼里,曾经装着的是这个娃娃,从来也没有我的影子吧。只要能留在公子身边,一年,十年直到老去,我就心满意足。” “自从你来到沈府,公子开始笑了,他看着你的眼神也充满了……”她垂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灵越慌忙馋住她,她却固执地跪下,仰头看着她,眼神里俱是乞求之色。 “我求求你,如果你嫁给了公子,不要赶走我,好不好?“ 真是个痴情的女子。 灵越知她误会甚深,她手上略一用力,珍珠感到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将自己托起,不有自主站了起来。 灵越轻轻道:“傻姐姐,有话站起来说。”她掏出帕子,小心轻柔地替珍珠擦去脸上的泪水。但珍珠的眼睛仿佛清泉一般,泪水汩汩不断。 灵越发出了一声叹息。“珍珠,你家公子待我不同于常人,实则是因为我家和沈家有旧,我们自小就认识,情同兄妹。我来到沈府只是个阴差阳错,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很快就要离开了。” “你要去哪里?”珍珠抬起了头。 “我也不确定,但是我能确定的是,我不会留在这深深的宅院里。”灵越抬眼望向窗外,一只美丽的蝴蝶翩翩地在花间飞舞着,外面的风吹动着枝叶沙沙作响,一切是那么自由欢快。 她的嘴角不觉含笑,“所以,你大可放心地守着你家的公子。” 珍珠闻言破涕而笑。 灵越和珍珠慢慢走回前院。 紫藤花畔,阳光灼热而强烈。 立在花架下的沈庭玉,慢慢转过身来,第一次成年之后女子装扮的灵越,略略失神。 含笑向他走来的少女,面庞肌肤如玉,一双清澈的眸子珠光离合,一头丰盈的乌发失去了管束,披垂到腰际,如同黑缎子一般闪闪发亮 她向他走来,正如无数个梦里见到的那样。 他应该像梦里那样满心欢喜地迎上去,可是此刻为何那么悲伤,脚步如同灌了铅一般难以挪动。 “你们去哪儿了?”他只得待在原地,一如平常。 灵越向他微微一笑,就像夏日里的一朵青莲迎风缓缓盛开。 “不过去了一下珍珠房里。” 她这样答道。 他命令自己的心不许跳得如此疯狂,却无济于事。 “灵越最好还是把头发挽起,把脸涂得更黑一些。”他莫名其妙地想。 第四十二章 寂寞难耐 <!--章节内容开始-->入夜了,沈府各房各院的灯笼一盏接一盏地点亮了,奈何树木幽深,点缀其间,也不过是萤火一般。 春熙堂的灯笼也点得透亮。晚饭早已用过了,白夫人刚刚沐浴完,两个贴身丫头画山和画水替她拭干身上的水珠,为她穿上睡衣。她略一挥手,两个丫头躬身退下。 一人多高的铜镜立在绣房里,映出她的面容。不到四十的年纪,还残留着韶光,镜子里的人模糊了皱纹和松弛的皮肤,影影绰绰的,还是一个艳丽的美人儿。 她解开睡袍,有些怅然地看着自己的身体。 已经老了啊! 就算眼角数不出皱纹,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感觉自己的年华也分明地老去了。 昔日饱满高耸的胸如今像两个干瘪的口袋挂在胸前,**也无精打采。生产过的肚子皮肤是松软的,一抓能抓起来一大把,上面也隐隐有银白色的妊娠纹。 这一切让她心惊肉跳。 她的丈夫沈万山已经许久不来她房里了。 想起旧日情热的时光,她的手不觉抚摸着雪白的双峰,掌心的温热令她心头一颤,胸膛之中有股热流就那么荡漾开来,喉咙里不觉发出一声低吟。 这身体寂寞得许久了。 她懒洋洋唤道:“秦妈,老爷去哪儿了?” 秦妈在门后应道:“方才画兰说,看到老爷往我们这里来了。想是还在路上。” 白夫人欢喜起来,连日来的疲惫一扫而空。她的声音也跟着亮堂起来:“秦妈,进来给我梳妆。” 她拢紧衣袍,坐在镜前。 她的陪嫁秦妈走了进来,秦妈不过五十岁,穿着一件豆绿色掐黑边的上衣,配了一条同色的马面裙,脸上带着她自小就熟悉的笑意。 “梳个什么髻好呢?”秦妈低声问。 “就梳个堕马髻吧。”白夫人想起以前沈万山总爱她梳堕马髻,缀上个珍珠流苏钗,说不出的风情万种,迤逦缱眷。 秦妈的手灵活地在她发上动了起来。镜子里她似乎欲言又止。 “有事?”白夫人察觉到了。 “中午二公子来过,白着一张脸,怒气冲冲。被我拦住了,说你出门去了……”秦妈留心着镜子里白夫人的脸色。 白夫人的眉毛果然皱了起来,她低声问:“你觉得,庭芝知道了吗?” 秦妈手上一滞,轻轻道,“看他的情形,怕是都知道了!” 白夫人的脸色微变,“不管怎么样,我也是为他好。折了兰儿,我统共只剩下他了。但凡他念着点母子情,也该体谅我。” 秦妈点头称是,“血浓于水,二公子也就是一时难过。——小时候你嫌他玩物丧志,打杀了他的狗,他也是难过几天便忘记了。” “我只是担心那个贱人……”白夫人咬了咬嘴唇。忽然门外画兰的声音响起,带着点惶恐,“夫人,老爷中途改去了星竹园。” 咔哒!一声脆响,白夫人手里玩弄的一把玉梳砸在梳妆台上,裂为两半。 房间内外的两个下人顿时屏住了呼吸。她们等着白夫人大发雷霆,白夫人却冷笑一声,哑声道:“秦妈,我这是养虎为患了。” 秦妈叹了口气,“怪只怪小姐当初没有除掉她,如今她羽翼已丰,又得老爷的宠,怕是不好动了。” 白夫人恨恨地看着镜子,那镜子里的女人也用怨恨地眼神看着她。 忽然外面又传来声音,“二公子,夫人还在更衣,你不能进啊!” “那我就在这里等!”沈庭芝愤怒的声音传来。 白夫人和秦妈对视了一眼,面色一沉。 该来的,还是来了。 白夫人穿上外衣,整理一下发髻,若无其事地发话:“叫二公子进来吧!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下一刻,她的儿子就脚步匆匆闯进来,也不给她请安,直愣愣的一声吼:“屋里的其他人都出去!” 秦妈和画山都一动不动,白夫人一颔首,两个人方才躬身退到门外。不多时屋里就传来激烈的争吵。两个人守住门口,口观鼻,鼻观心,恍若不闻。 不知过了多久,沈庭芝面色铁青,摔门而出。 秦妈立刻进房,只见夫人跌坐在地上,泪流满面。地上几个杯盏摔得四分五裂。 “他什么都知道了……”白夫人喃喃地道,“他说,再也不认我这个狠心的娘。” 秦妈将她搂在怀里顺抚着她的背,“那是公子的气话,母子之间哪儿有隔夜仇的。” “可是,秦妈,我如今天天梦见那柳氏,血流满面地站在我面前。” “那是她罪有应得……勾引了老爷还不算,还坏了两位公子。这样的****,就该去死!”秦妈的脸上露出一丝残酷的笑容,“夫人,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白夫人看着那带着森森寒意的笑容,身体微不可察地抖动了一下。 她怎么能不怕呢? 说不怕是假的,柳氏临死之前的场景历历在目,宛如昨日一般鲜活。 那个午后,她和秦妈在摘星楼里严阵以待,等待柳氏的到到来。 她立在窗前,望着楼下。果然,柳氏的身影如期而至,穿着一身姜黄色的襦裙,宽大的衣裙掩盖着本应凸显的小腹。 奇怪的是,柳氏立在楼下,半天未动,目光似凝视着朱红色的牌匾。那牌匾,她是知道的,跟沈家大部分匾额一样,来自名家欧若兰的手笔,遒劲俊逸。 她有些沉不住气,问秦妈,“你说柳氏会不会一犹豫,又不上来了呢?” 秦妈看了一眼楼下的人影,笃定地说,“夫人你放心,她既来到楼下,必定会上来。” 话音未落,柳氏的身影果然消失了,楼下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 秦妈的眼神儿一亮,“来了!” 脚步声终于停了下来,柳氏的身影出现在摘星楼里,她姜黄色的衣裙上绣着紫色的牵牛花,一朵接着一朵,不经意地开满了领口袖口。瓷白的小脸上,点漆般的眸子只微微流转,光华便慢慢照亮了略显昏暗的小楼。 一片无边的波光秀色里,柳氏翩翩向她行礼。 “夫人……” 她愤恨地盯着柳氏,恨不得从眼里飞出雪亮的刀子来,立时在那纤柔的身躯上剜出几个洞来。 她不用看背后的秦妈,也知道秦妈也必定用同样不屑的眼光定住柳氏。 然而柳氏镇定自若,似乎对即将到来的风雨毫无察觉。她甚至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等着自己开口。 于是她压抑着心中随时就要掀起的狂风巨浪,冷笑着说, “我真是小瞧了你。” 柳氏的脸上波澜不惊,“是吗?夫人此话从何说起?” 对方的淡定令她的气血汹涌翻腾,“你真是一个不知羞耻的狐媚子,一边勾引着老爷,大张旗鼓进了门,尚且不知足,又去勾引我的兰儿……” 她忍不住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柳氏,然而柳氏的面色如常,冷冷地看了一她眼,声音如同岭上寒雪,“你的儿子是什么德行,你这个做娘的不是最了解吗?”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明白,你的儿子登徒好色,罔顾人伦。”柳氏昂起了头。 “你……”她指着柳氏哆嗦起来,后面的秦妈按住了她的肩膀,掌心传来一股温热,“夫人,先别动怒,再问问。” 她竭力令自己平静下来,一步一步走近柳氏,慢慢亮出一只耳坠,那耳坠金丝为勾,蓝色水玉雕刻成一颗精巧的星星,比不上白玉贵重,却胜在别致。 “我问你,这只耳坠是不是你的?” 柳氏的眸光微闪,丝毫不在意,随随便便回答,“是我的,又当如何?” “你的耳坠却是从玉桃的尸身上发现的,你作何解释?你说,玉桃是不是被你们灭了口?” “灭口?” “你这个贱人,不要装聋作哑!玉桃撞见过你和兰儿的丑事……”她怒不可遏。 面对她的盛怒,柳氏忽然笑了,那是轻蔑至极又带着一丝受辱的冷笑,轻描淡写一般反问,“丑事?我的丑事多了,不知道夫人说的是哪一桩哪一件??” 她喉头干涩,心头竟涌起溺水般的恐惧,怕听到那可怕至极的答案,那一句在心头翻转了千遍万遍的话,此时梗在喉头,压的她心口堵塞,呼吸艰难,几乎是在唇齿间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带着克制不住的颤抖: “我的兰儿是不是你杀死的?” 柳氏后退两步,走到窗边,清冷的眸光凝望着天边的白云,似是非常专注,专注到忘记了她的问题。 秦妈倒沉得住气,和颜悦色,“柳姨娘,夫人不打算报官,只想知道三公子到底是怎么死的。你且说说,是不是三公子纠缠于你,你一时气恼杀了他?” “你们猜得丝毫不错,是我杀了他!”柳氏将目光恋恋不舍地收回,转过身,昂起头颅,干脆利落地承认。 她如遭雷击,心口一滞差点没了呼吸,虽然这一个答案她早有所感,可今日被柳氏亲口证实,她还是心如刀绞。 “兰儿!兰儿!我的兰儿啊!!果然是你这个贱人下的手!”她痛哭失声,冲到柳氏身边,扬起手,劈头盖脸就要打下去。 柳氏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几乎是爆发一般高声喊道: “我杀了你的儿子,却是为了保护你的另一个儿子!” 第四十三章 雨夜幽梦 <!--章节内容开始-->柳氏的声音不啻于一道惊雷,在她的头顶炸开,一时嗡嗡作响。 她半天回过神来,另一个儿子?难道是庭芝?她惊愕万分,看了一眼秦妈,两个人眼里都是难以置信。 “你把话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跟庭芝又有什么关系?” “你的小儿子想要毁掉你的大儿子,这样说,你是否听得明白?”柳氏的笑容冰冷,字字透着寒意。 “不会的……你瞎说,兰儿和芝儿都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一母同胞,他怎会这么做?你这个毒妇,定然是你狐媚弄人,故意离间他们兄弟……”她半点都不信柳氏的话,她的兰儿虽然风流,但怎会做出手足相残之举? 柳氏摸了摸自己的肚皮,道出一个惊人的真相,“我肚子里的孩儿,并非是老爷的,而是庭芝的!我和庭芝有情,珠胎暗结,却阴差阳错嫁给了老爷……” “你,你这个贱人……你居然和庭芝还有私情?”她无论如何都难以接受这样不伦的事实,歇斯底里喊叫起来,打断了她的话,“****!恬不知耻! “你又何必急着骂我?难道你不想听完我的话吗?”柳氏听到她的咒骂,不过是微微皱起眉头。 “我肚子里的孩儿是庭芝的……”这一句不停地在她耳边盘旋,她几乎是颤栗着,咬着牙低吼,“你说!” “你的小儿子却知道了这个秘密,以此不停地要挟我,要我委身与他。倘若不依,他就要宣扬出去毁掉自己的哥哥,到时闹得天翻地覆,他继承沈家的大业……” “你说谎,你说谎!”她心里已经有些相信,嘴上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承认自己亲生的儿子能做出不伦之举。 柳氏看着她瞬间失控的神情,却忍不住大笑起来,笑着笑着,泪流满面。 她跌坐在凳子上,似乎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事实。 “所以你就杀了庭兰……”她喃喃地说。秦妈忽然附耳过来,“夫人,柳氏不可留!” 她本能地摇摇头,“她怀了庭芝的骨肉……” 秦妈声如蚊蚁,“正因如此,为了二公子,断不可留!” 她神色一顿,渐渐神智清明起来,向着秦妈微微点了点头。 秦妈慢慢挺直了身子,目光灼灼地走向柳氏。 大风从窗中袭来,吹起柳氏宽松的衣裙,露出微微隆起的小腹。 她有一刹那的失神,叫住秦妈,“等等……” 秦妈停了下来,尖利的眸光不赞成地看着她,似乎在说,此事怎能等? 她看了一眼挺着肚子不躲不跑的柳氏,终究挥挥手,转过了头…… 柳氏坠楼前似乎低不可闻地说了一句什么,她无意去听清。 秦妈后来告诉她,“柳氏早有预感,摘星楼一语成谶,乃是她的死地。” 那座不祥的楼,她再也没有去过。 白夫人摇摇头,将那心悸的一幕甩开,慢慢有了气力,秦妈扶起她,坐在床上。 “如今倒让星竹园的贱人得着好了,老爷不来夫人房里,十天里倒有八天歇在贱人那。她倒成了个得利的渔翁啊!”秦妈冷笑道。 白夫人的心火被她拨上来,她的嘴角露出一丝莫测的笑意。 “当初我能将她送上老爷的床,现在我也有办法叫她滚下来。” 秦妈的眼神跳了两跳,白夫人当然懂她眼里的意味,两个人正自盘算。门外画水脚步匆忙进来,“二公子骑马出府了!奴婢拦不住他!” 白夫人右眼跳了两跳,随手将一个瓷枕扔出去,打在屏风上又弹到地上,一通惊天动地的脆响。她冷笑,“走吧,走吧,儿大不由娘!有本事永远别回这个家!” 轰隆隆的雷声不断,却一直未听见雨声。 兰姨娘在睡梦中倏然醒来,听得胆战心惊。 耳边巨响隆隆,一声赛过一声地凄厉,好比天上有个巨人正在发怒,狂躁地摔了杯盏,好叫地下的人心惊胆战。 帘帐上绣的缠枝牡丹,本是她最爱的花样,在忽忽的电光里,化身埋伏着的一头头小兽,明灭之间就要跃出来择人而噬。她半边身子好像麻痹了似的,无法动弹,空白的脑子半天才众神归位,想起今夕何夕,身处何处。 这是她的二十五岁,桃李一般成熟的年华。 她赤 裸光洁的身子被人紧紧搂住,那人,是泸州最富有的商人沈万山。 他鼾声如雷。 兰姨娘厌恶地推开这个方才在她身上驰骋过的男人,将丝滑的薄被卷在身上,侧身滚到一边。一摸脸上,却是湿凉的一片。 她在梦里分明哭过了一场。 她极力回想着刚才的梦,有些片段却已经忘却了,有些却那么分明。 她越过了漫漫的时光,重新站立成十六岁的少女。梳着鸦雏色的双髻,穿着杏子红的袄裙,站在梅花树下,仰起了头,大片大片的红梅就在那一刻顶着雪依次盛开,香气四溢。那是泸州沈家冬日的一景,李夫人命之为香雪海。 她踮起脚,想去折那高处最俊逸的一枝梅。 忽然一只手就出现了,先她一步折下,将梅抱在怀里,却不递给她。 个子高高的少年,从梅枝里露出面容来,他的五官俊秀至极,如梅林新雪般明净清澈,如五月清空般令人欢喜。 他笑嘻嘻地扬起手中的梅花,“好姐姐,可如何谢我?” 她眼珠一转,柔声道:“你闭上眼睛。” 少年乖乖闭上了眼睛——他本来就是对她言听计从的。 她悄悄团起一个冰冷的小雪球,轻轻塞入他温暖的颈间,突如其来的冰凉令他丢掉了梅花,一蹦而起,四下蹦跳。 她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那么快活——后来她从来没有那样笑过。 冷不防少年也将一个雪球扔来,打在她的肩上,雪珠四溅。她惊叫起来,末了撅起了嘴,少年觑着她的脸色,忙告饶道:“好姐姐,饶了我吧!”她自然是故意装作不肯,他却握住了她的手,伸向自己温暖的胸口,火热顿时传到了四肢百骸。 他眉眼笑得弯弯, “看你的手冰凉,我替你捂热了,这下总可以饶了我吧?” 她不说话,脸上却飞起了红霞,不是红梅,胜似红梅。 忽然,梅花花瓣如雪般散落,而雪却以飞快的速度消融。十四岁的少年变成了雪人,她急着伸手去挽留,而他已经融化得无影无踪…… 下一刻她却坐在贴满大红喜字的绣房里。喜庆的唢呐声响忽而远在天边,忽而又像近在耳畔。 她的娘亲也穿上了平日里难得一穿的好衣裙,一扫昔日愁苦的神情,却仍是掉着眼泪,不同的是,那是因为抑制不住的欢喜。而她那爱赌钱的爹爹对着她,脸上惯常凶狠的神情消失得无影无踪,洋溢着她甚少见过的欢笑。 他们对她恭恭敬敬,仿佛她才是高高在上的主人。而他们,是卑微到尘土的奴仆。 惶恐涌上她的心头,她拉住母亲的衣襟:“你们这是怎么了? 我是你们的女儿二丫啊,为何对我这般客气?” 娘亲和爹爹好像听不见她说什么,不停对她齐声恭贺:“恭喜大姑娘呀,从此做了人上人,有好日子过了!” 绣着交颈鸳鸯的红盖头倏地落在她的头上,将她蒙在一片红艳艳之中。不知为何,她渐渐不再惶恐,竟生出期盼的心情,带着暗暗的欢喜。 她坐着,等着,盼望着,却又说不清盼着什么。 终于眼前一亮,有人挑开了红盖头,那人醉兮兮,笑洋洋,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剥开她的吉服,一双大手探进怀里…… 梦里的她失望得哭了,为什么不是他,为什么不是他啊! 她痛得眼泪直流,离恨如同春草,渐行渐远渐生…… 兰姨娘将床单紧紧抓住,攥成一团,手心里渗出汗来。 身边的沈万山却发出梦呓,翻了一个身,摸索了一下,又将她揽进怀里。中年男子衰败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乎令她作呕。 轰隆!又一声惊雷! 沈万山睡得迷迷糊糊,含糊不清问:“怎的不睡,几更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三分笑意:“刚听得是三更。” 沈万山唔了一声,又沉沉睡去。 她收起脸上的媚笑,挣脱了男人的怀抱,下床小解。 听到里屋细碎的声响,外床上值夜的大丫头听雨轻声问道:“姨娘可是口渴了?” 她不答话,赤身裹起睡袍走到外面。听雨没有料到她出来,忙要起身,她厌烦地挥挥手,挨着听雨坐了下来,压低声音道:“那边可有动静?” 听雨会意,轻声道:“听说二公子气冲冲地闯了进去,母子俩大闹了一场,碎了几个杯子。” 她不动声色地冷笑了一声,似早就料到一般。 听雨观言察色,又道:“后来秦妈进去了,两个人在房中嘀嘀咕咕了好一阵,小香听不真切,只听到星竹园什么的,估计要对姨娘下手了。” 一道闪电亮起,照得兰姨娘的脸上。她慢慢露出了微笑,笑得如同招摇的春花,“是么,恐怕已经迟了。” 一声炸雷又起,霍剌剌地听得人心惊。 屋里的沈万山好像又翻了一个身,叫了声什么,嘟嘟囔囔地,又似说着梦话。 她瞟了一眼听雨,淡淡道:“睡吧!”转身进屋,又蹑手蹑脚上了床。 这次她依偎在沈万山的怀里,就像一只温顺的猫。 第四十四章 神秘的轿子 <!--章节内容开始-->一夜暴风骤雨,雷电交加,到了清晨好像被谁一声令下,顿时雾消云散,太阳照常升起,露出七月里瓦蓝瓦蓝的长天来。 廊下的几株芍药被打得东倒西歪,花容惨淡。深绿的叶子上水珠滚动,犹如美人腮边的点点珠泪。灵越甚为可惜,轻轻地将折损的枝叶扶起,用木棍支撑住,一放手却依旧歪斜,难改颓势。 “寸心,拿绳子来!”她随口叫道,不料叫了几声无人应,刚刚明明看到寸心在庭中的。 她走过庭心,东张西望,发现寸心正在后门外跟人嘀嘀咕咕。 自从双成死后,寸心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眼看着原本有点婴儿肥的脸愣是瘦了一圈,露出尖下巴颏儿,面容倒见清秀起来。 灵越走到门边,伸头出去看了看,跟寸心交谈的是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一副沈府护院的打扮,身材高大雄武,有些凹陷的刀把脸儿上,一根暗红的酒糟鼻十分醒目。他见灵越出来,忙住了口,点点头,笑道:“大哥还有事呢,先走了。”走几步又回来压低声音,“可别告诉人。”寸心满口应了,他方才放心走了。 “这人是谁啊,这么鬼鬼祟祟,神神秘秘的?”灵越问道。 “你不认识他?看守后门的大鼻子王三顺啊。我们都叫他大鼻子。” “他跟你说什么了? 你们在这里嘀咕了半天。”灵越不在意地问。寸心哪里是个藏得秘密的人,何况他认为本也不是什么大事。王三顺前脚一走,他后脚就打开了话匣子,“他说昨天晚上碰到了一件怪事。” “什么怪事?”灵越好奇心起。 “昨日轮到他和几个兄弟后门当值呢,下雨守夜最是无聊,夫人又严令喝酒耍钱。偏生他酒瘾犯了,正念叨着,可巧一个面生的婆子送来了几坛好酒,还有好肉好菜,说是看他们守夜辛苦,特地备下的。他们哪儿有不爱的,反正夜深人静,料想也没人知道,不知不觉吃光酒菜,一个一个歪倒在那里。” “到了半夜好像听到了门房的狗叫不已,他勉强睁开眼,恍惚之中好像看到有人抬了一顶轿子进来。他正要问呢,那轿子走得飞快,一会就不见了。他早上酒彻底醒了,有些后怕,可不知昨夜进了什么人,若是发生什么事,他可吃罪不起啊。” “这真是怪了。”灵越想,那婆子是故意灌醉护院们的,为的就是将轿子进来。 轿子里坐的是什么人呢? 为什么不白天光明正大地前来呢? “其他人看见了吗?” “王三顺悄悄问了其他人,都喝得稀烂,只听到几声狗叫,没看到什么轿子……” “你呀,让王三顺仔细留心府里有没有生面孔就是了啊。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灵越不在意地道。 “你跟王三顺倒是想得一样,他说若是瞧见了什么生面孔,千万要悄悄告诉他。”寸心嘻嘻笑道。 灵越很少去后院,她一拍寸心的肩膀,“来来来,给我说说后院啥情形。” 寸心和灵越相处数月,已经习惯了灵越各种奇想,知道他有个聪明的好脑瓜,就连公子也是宠着灵越的,珍珠本跟灵越有些隔阂,不知道何时也转变了态度,如今对灵越也亲亲热热的,着实令人诧异。 他当即在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就着院子的沙地画了起来。 灵越蹲下身,盯着示意图看了半天,眼前一亮。 原来那后院通往内宅,甬道两边还有两个空置的院子,因为地段偏僻,没有人住。日常堆积着杂物,权当仓库一般。 再往里是沈府的大花园,有园丁房和工具房。 大半夜灌醉了护院进府,想是不要人察觉,抬进内院,还不如放在这里呢。她用树枝重重一点,随即画了一个圈,嘴角漾起一缕微笑。 第二天正是初五,楚大夫每个月都会准时进沈府为沈庭玉请平安脉。 上个月请脉的时候,灵越配了药物临时改变了庭玉的脉象,脉息不同往日,十分紊乱。然而那楚大夫不以为意,仅仅是略微调整了一下药方,改了几样无关紧要的药材,果然如她所料,依旧有一味药不变:米壳。 沈庭玉自从停了汤药,改用灵越的方子,配合九转丹,他的上瘾之症日益减轻。只是令灵越忧虑的是,另一种毒似乎愈加活跃,她想不出是何缘故。将记忆中的花间药典从头到尾,细细遍寻一遍,也没有相关的记载。 辰时过后不到片刻,便听到寸心在院门高声通报,“老爷过来了!咦,还带了一个面生的大夫!” 沈庭玉面上掠过一丝讶然,“父亲为何也过来了? 这倒是少见。” 灵越很少见沈万山到大儿子的院落中来,微有诧异,说起来那楚大夫也有好一段日子不见了,这个大夫不知是何来头,莫不是来探听庭玉哥哥病情的虚实吧?他的病情跟初时相比,症状已然大大减轻,若这大夫是白夫人的人,一摸脉便知,岂非打草惊蛇? 当下明澈的眸光望向沈庭玉,“哥哥,我们不变应万变。” 沈庭玉一双漆黑的眼眸里流转着星罗密布的光华,他看着她,并没有多言,跟往常一样躺在纱帐之中,盖着轻薄的丝被。灵越垂首立在床前。 不到片刻,寸心将沈万山和老者请进房来。那老者身着深蓝色的文士衫,三绺雪白胡须,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手里提着一个藤编的旧医箱。果然面生,并不是自小就照看沈庭玉的楚大夫。 阴沉的天光透过旧日轩窗,照在画屏之上,一闪一闪,光影流转。床前珠帘半悬,沈万山缓步走近,如同走进过往流年。 他想起当年新婚之时,李氏往常在轩窗前梳妆,丰盈秀美的头发如墨如瀑,长可及地,听到他的脚步声近,便在镜中嫣然一笑,轻轻唤他:“梅郎!” 那是她对他的爱称。 他的目光不觉瞟向镜台,镜台仍似昔日模样,暗暗变换的是他的容颜。他遥遥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头发已然花白,昔日高大的身材略有佝偻,不经意之中双目露出疲惫至极的神情。 他早已不是当年香叠寺中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 自她死后,再也无人唤他梅郎。 其实她早就不唤自己梅郎了,白氏进门,她如鲠在喉,从此与自己一日日形同陌路。 他初时不以为意,泸州城里的哪个男人没有个三妻四妾呢?他不过多了一个白氏,何况那白氏宁愿伏低做小,对她恭敬有加,只求留在自己身边,她气量未免太小了一些,怎么就不能容下?后来她一直冷着自己,他少不得温言软语,百般讨好,想着哄转了她的心,慢慢也就好了。谁想到,她竟然真的与自己生分了。他的不满渐渐蓄积,你若无情我便休,他赌着胸口憋闷的一口气,又纳了几房妾室,个个美貌,温柔体贴。 出乎他的意料,她不哭不闹也不怨,只是似一朵盛开的花,慢慢地萎去了。他的家业一天天大起来,终日奔忙,再也无法跟少年时那样,小心翼翼地去抚慰她的心。何况身边已是佳人如云,笑靥如花,何必去看她那冰霜似的脸色? 他以为她会一直在自己身边的,就算从此失去了她的心,形同陌路,那还留着她的人,隐在重重梅影之中,是他年少时志在必得的结发之妻。 没想到他还是失去了她。 在儿子疯狂点燃的大火之中,在梅林雪海化为灰烬之时,在他某个午夜梦回听到她幽幽叹息之刻,他分明而清晰地知道,他是彻彻底底失去了她。 旧梦如驹,湛湛从他眼前浮光掠影而过。 耳边传来儿子虚弱的声音,“爹,你来了……” 沈万山在床前站定,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儿子,儿子歪在枕上,那一双眸子闪着幽微的清华,就跟李氏一模一样。他怔了一怔,方才指着身后的老者说,“这是诸葛神医,医术高明得很,正巧近日云游至泸州,为父特请来为我儿治病。玉儿,你觉得近来可好?” 灵越忙将帘帐全部拉勾起,露出沈庭玉面黄肌瘦的病容。他虚弱地回答,“爹,你来了……我最近不大好,怕是时日无多……” 沈万山有一阵没见到儿子了,方才帘中光线暗淡看不清面色,这一看,当下心凉了半截,又愧又悲,失声打断儿子的话,“你胡说什么?有诸葛神医在此,定能治好你的病……你且放宽心!”说到最后,尾音却已是不知不觉的颤抖。 诸葛神医虽是见惯各种病患,乍见大公子,也是吸了一口冷气,待到双指搭上公子的脉,只觉指头触及之处,皮肤清凉无汗,脉细急促而乱,不觉脸色也变了。 病邪深重,元气衰竭,胃气已败。 这分明是将死之人啊! 正是六月伏天,天气炎热,密密的汗珠自他额头上渗出,片刻间后背也汗湿了一片。 第四十五章 锋芒在背 <!--章节内容开始-->沈庭玉有气无力,气若游丝,“父亲,诸葛先生,我的病如何了?” 诸葛神医看了一眼沈万山,嘴上若无其事道:“无妨,待我开个方子用心调养一下就好。” 沈庭玉哼哼唧唧了几声。 灵越又轻轻放下帘帐。 诸葛神医起身,拱手道:“沈老板,我们还是出去说吧。” 沈万山何等精明之人,早已猜到儿子的病情,当下心灰了一半,恋恋不舍地看了看自己的儿子,颓然道:“走罢。” 待到两个人出了院子,往春熙堂走远了,灵越忙将解药给庭玉服下。珍珠打来温水,用湿手巾在他脸上轻轻抹了几下,原先的病容顿消,露出一张俊秀至极的脸来。 沈庭玉看着灵越,“方才我自己照镜子,也几乎疑心自己要死了。” “呸呸呸!可不要说这个不吉利的字。”灵越心头一跳。 沈庭玉嘴角浮起温和的笑容,“灵越,你说父亲,为何无缘无故地换掉楚大夫,倒亲自带来一个诸葛神医?” 灵越望着桌上的一盘未下完的棋,走过去,凝思片刻,拈起一子落下,顿时棋局胜负之势逆转,“老爷今日此举,其中必定有个缘故。我看是有人在布局,而你这个沈家大公子,就是其中的一枚棋子。” “我是棋子?”他的眸光波动,也看着那盘棋。 “不错。既是棋局,不如猜猜谁是那下棋的人呢?”灵越眼波流转。 一旁的寸心思索片刻,嘀嘀咕咕,“府里姨娘众多,先前老爷喜爱的几个姨娘都是花无百日红,又没生下一儿半女,桂姨娘听说也有了身孕,但是是男是女尚未可知。原本柳姨娘甚得老爷看顾,又怀了胎,可惜已经殁了。这么一算一下来,这些年来生下了儿女又得老爷眷顾当属兰姨娘。白夫人当家了这些年,主母位置坐得稳稳的,也深得老爷信任。难道下棋的人是她们两个?” 沈庭玉未曾想到平日里咋咋呼呼的寸心竟分析得头头是道,倒令他刮目相看。 他用那白皙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床沿,那指尖缓慢的起落带着微而沉闷的响声, “你分析得不错,既然已经开始下棋了,我们只需作壁上观。” 灵越想起雷雨之夜抬进来的神秘轿子,心想,好戏就要开始了。 这一日过得十分缓慢,也过得十分热闹。 自从上午老爷亲自带着神医来给大公子探病之后,大公子病重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样,悄无声息传遍了全府,午后,好几房姨娘带着丫鬟仆妇前来探望大公子,个个眼中含泪,哀痛欲绝。便是没有亲来的,也遣了自己的贴身大丫鬟携了重礼前来。一时间,往日门口罗雀的香浮居客似云来,络绎不绝。 珍珠和果儿只得一一挡下了,直说公子病重,需要静养,姨娘们心意领了,还是请回吧。 待到日落时分,灵越在院中给凤仙花泼水,却见两个女子的身影俏生生立在院外的梧桐树下,却不进来。 她放下水盆,疑惑走过去,树下站着的正是兰姨娘和她的贴身大丫头听雨。 灵越行过礼,询问:“姨娘可是来看望公子的? ” 兰猗不动声色打量着灵越。 眼前的人儿高高瘦瘦,鬓发如墨,上面凝着细密的水珠,低垂的长睫覆盖着一双灵动的黑眼睛,优美的颈项起伏着水墨画般曲线。 真是一个俊美的男人。 她不由得片刻失神,舌尖浮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之意。 她淡淡浮起笑意,“你就是大公子那天救回的乞丐?” 不知为何,她特意强调了“乞丐”二字。 灵越略有些惊讶,不卑不亢回答:“小人一时昏迷,并非乞丐。” “想不到生得一副好面孔……” 她凝视着灵越颈项间露出的一丝雪肤,有些怔然。 身边的大丫头听雨脆生生的声音响起:“听说大公子病重,我家姨娘有心探望,又恐惊扰了公子,正拿不定主意。” 灵越有心试探,忙笑着回答,“姨娘稍等,我这就去通报公子。” 她脚步轻快进了院子,不到片刻便走了出来,“公子此刻精神尚好,请姨娘进去。” 兰猗未料到此,心中一惊,面上不动声色,一路微笑着跟着灵越进了房间。 大公子的房间还是旧时模样,只不过添了几样新的家具,换了几样瓶器摆件。其余字画,陈设,一如李夫人在世之时。 她心中忽然百感交集,眼光一路扫去,慢慢就落在房中的屏风之上。 那美丽的富春江依旧在薄绢之上流淌,只是有了年月,变得微微熏黄,跟此时的夕照几乎同色,江上的人物景色,一时都模糊起来。她沉吟间,似又看到李夫人清逸的身影,立在屏风前,轻声吟诵:“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 李夫人后来遭遇飞来之祸,至死瘫软在床,自然没有看到她心心念念的富春江。 “姨娘,请用茶。”珍珠端着茶盏,微微躬身,纱窗透过的霞光在她的睫毛上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泽,如梦似幻。 灵越留意兰姨娘的神色,却见她看向珍珠的目光略略一闪,似有怅然,随即波澜不惊。 沈庭玉依旧躺在纱帐之中,昏黄的夕阳透窗而来,照在青石的地面上,微微反光。 她依稀见到他枕上枯黄的面色和发亮的眼睛。 沈家的大公子定定地看着兰姨娘,那是清冷的,如同霜夜寒月一般的目光,如今落在身上,如同锋芒在背。 兰姨娘忽然后悔了,她恨不得立刻逃离这个房间,逃离他的视线。 耳边传来大公子有气无力的声音,“姨娘,你来了!” 兰姨娘绷住了自己想要逃离的身体,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十分陌生,飘飘忽忽,好像来自遥远的天际:“大公子,你还好吗?” “姨娘,你不是都看到了,我快要死了……” 她该说什么呢? 往常在心中演习过的千言万语好像一齐都消失了,化为一团空白,像一尾站在岸上的鱼,张着嘴,却徒劳无功。 听雨和灵越早已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啊!”她骂道。眼泪忽然就落了下来,如同下雨一般,一滴接一滴,顺着脸颊,流进嘴里,涩而咸。 庭院的蝉鸣哄然一起响了起来,是单调的冗长,绵绵不断,让人心烦意乱。 恍恍惚惚回到了那年的一个午后,也是这般光景。 李夫人病容憔悴,倚靠在床上,没有午睡,一直默然无语地盯着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正往一个素净的甜白瓷缸摆放刚折下的几支新荷。粉红娇嫩的花瓣,碧绿圆润的荷叶,清凌凌的水中几尾红鱼拖着长而透明的纱尾,游来游去。 她悄悄打量着李夫人的神色,忐忑不安,陪着温柔的笑意:“夫人,可是不喜欢这个水景儿?” 李夫人没有说话,目光扫过了她的脸,那是她未曾见过的目光。阴沉的,带着隐忍,甚至有一丝恨意。 她的心中腾起生起一股怒火,却更加温柔恭敬地笑着,放缓了声音, “夫人可是忧虑公子的起居?放心吧,夫人一贯提点奴婢,要奴婢把公子当成骨肉至亲,奴婢谨遵夫人的教诲,定将公子照顾得无微不至。” 李夫人曾经艳若桃李的脸顿时变得通胀,蠕动着嘴唇,想要奋力说出话来,却只发出嗯嗯呀呀的声音。 一种说不出来的快感向她袭来,她嘴角噙着一丝微笑,慢慢退出了房间。在阴暗的朱红色的大廊柱后,一双手蓦地环住了她的身子…… 耳边的蝉鸣愈响,在漫天的喧闹声中,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崩裂成了万千碎片。后来,重新聚集,被厚厚的茧包裹起来,一层又一层,开始刀枪不入。 她眼里的水光渐渐消失,嘴角噙着最温婉动人的笑容,那是沈万山最喜欢的神态,她对帐中的人缓缓道,“你不会死的,你还没娶妻生子呢。” 吃过晚饭,果儿才想起大厨房的周大娘特意为她留了甜汤,忙踩着一阵风出了院门,半晌,端着一个大炖盅回来,脸上的神情古里古怪。 珍珠见怪不怪,一看果儿那样子必定是又打探了什么消息,打趣问道:“看你这表情,见着鬼了?” 果儿放下炖盅,拿帕子擦了擦头上细密的汗珠,皱着眉头说,“鬼没见着一个,倒是见着一个人了。你猜猜是谁?” “我哪里猜得着,你不妨直说了吧!谁呢?” “已经放出去的珊儿啊!却是被几个人带着后院过来,急匆匆带去老爷书房了,一路上躲躲闪闪的,好像怕人看见似的,你说怪不怪?” 灵越听在耳中,心中一凛,珊儿是白夫人安插在兰氏身边的眼线,明明已经被白氏安排出府了,如今却被人追回,看来其中必有变故。 她趁人不注意,出了院子,在夜色掩盖中,轻轻巧巧地潜进沈万山的书房。 第四十六章 东窗事发 <!--章节内容开始-->沈万山的书房十分幽静,不过书籍不多,古玩陈设倒是玲琅满目。灵越思忖片刻,躲在架后,一个人高的雕花汝窑花瓶刚好隐住了她的身影,不会被人发现。 抬眼望去,书房里此刻灯火通明,沈万山坐在书案之后,近旁左侧的椅子上坐着兰姨娘,右侧的椅子上坐着一人,正是白日里见过的诸葛先生。堂下跪着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两股战战,汗出如浆,赫然是久已不见的楚大夫。身边又跪着一人,寻常女子的普通妆扮,甚是惊恐,想必那便是走而复回的珊儿。 沈万山看了一眼兰姨娘,“五儿,你来问。” 兰姨娘摇摇头,柔声推让:“老爷在此,五儿哪儿敢置喙?还请老爷亲自过问。” 沈万山道:“也好!”他一扫堂下,面上路出愤怒之色,盯着楚大夫半天不语,眼里喷出火来。 楚大夫战战兢兢,看了一眼兰姨娘,扑通一声,将额头重重砸在地上,立时流出血来。“沈老爷,老夫有罪啊,老夫有罪啊!” “你且说说,罪从何来?” “老夫不敢见财忘义,听命于人啊!” “到底听命什么人?” “老夫不敢说啊……” “你不敢说? 就不怕我告官,到时将你凌迟处死!”沈万山怒道。 兰姨娘在一旁温言劝说,“楚大夫,只要你交代出主使之人,老爷不会为难你的。” “是……是夫人!是夫人以财帛相劝,要我每次请完脉,开方之时必定加上米壳。老夫才疏学浅,只道米壳也可入药,可以化痰镇痛,又不是鹤顶红砒霜之类的剧毒,料想加之无害,一时起了贪念就应允了。” “米壳是何物?”沈万山询问的眼神投向诸葛先生。兰姨娘柔柔开口:“诸葛先生,您博学多才,见多识广,可知米壳一物,长期服用,有何不妥?” 诸葛先生皱起白眉,略一思索,娓娓道来,“米壳一物,实则是云滇一带的奇花米囊花的果实外壳。的确可以入药,如有病痛缠身,咳嗽气喘之人,可缓解症状。只是,若长期服用,则会形成依赖之症。一日不服,则精神萎靡。若不戒断,表面看精神飒爽,实则如蜡烛两头烧,光火明亮,却难久矣!” 沈万山的面色难看起来,想不到白氏如此容不下庭玉,心毒竟然至此! 他想起那日自己身体不适,正欲请楚大夫进府看诊治,兰姨娘说道:“楚大夫不知何事请辞举家外迁,名医诸葛先生现云游泸州,何不请诸葛神医进来,为老爷看诊?顺便也看看庭玉,听说最近又有些不大好。” 听说庭玉最近又病重,他亲自带着诸葛先生去了香浮居,那个他一直惦记着,却又怯于踏步的地方。若不是那次看诊,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大儿子病得如此之重。若再晚几日,恐怕阴阳相隔了! 这个白玉凤! 当初喜她艳丽泼辣,不同于闺阁中的弱娇女子,想不到这宅院中的争斗,她是样样手段绝不输于人啊! 他这边沉吟,那边兰姨娘问道:“可有解救之法?” 诸葛先生十分为难,“这病不是一日而起,乃是旷日持久,恐病入膏肓,很是棘手……” 沈万山的心一下沉入水中,恨不得立刻将白氏传来,当面对质。 兰姨娘柔声相劝,“姐姐一时糊涂,老爷你别生气了,气大伤身哪!再说,还有一个人未审呢。” 沈万山这才想起来堂下还跪着一个女子,十分面熟,仔细一看,正是以前兰氏身边的侍女珊儿。 “这不是你院子里以前的丫头吗? 不是让夫人放出去了?” 珊儿瑟瑟发抖,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滚滚而下,“求老爷救珊儿一命!” 沈万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摸不到头脑,气道:“谁要你的命了?到底何事?” 珊儿却咬着嘴唇,眼睛只往两边瞟。沈万山只得道:“诸葛先生请先回避一下。”诸葛先生知道这丫头所禀之事定是涉及沈府银丝,不便人知,忙起身去了书房之外。 沈万山见楚大夫还面色如土地跪在堂下,向着书房外怒喝:“你们都是瞎子,还不把这老东西拖出去候着?”左右贴身的下人忙上前将楚大夫一架,拖了出去。 那珊儿见周围人都清了,堂上只剩下沈万山和兰氏,方才哭道:“奴婢不是被夫人放出去的,奴婢是逃走的!” “好端端的,你逃什么?” “奴婢知晓了一件不该说的秘密,若不逃走,迟早会被夫人灭口。” “杀人灭口?她敢!还无法无天了!你且说说,是什么秘密?”沈万山怒气冲冲。 珊儿只是发抖,十分的惧怕,万分的犹豫。 兰姨娘柔声道:“你莫怕,说出来,老爷不会怪罪于你的。” “珊儿是夫人派遣到兰姨娘房中的……”她期期艾艾,欲言又止,“夫人不满老爷宠爱姨娘,所以命奴婢暗中打探姨娘房中的情形……” 只听啪的一声巨响,原来是沈万山一掌拍在桌上,显然怒极。 “接着说吧!”兰姨娘道。 “奴婢在姨娘房中,与春之向来交好。自从春之的表姐玉桃死后,她每日闷闷不乐,我问她,她才吐露心事,原来她怀疑玉桃是被人推下水的,因为玉桃看见……看见……” “看见了什么,你说便说!”兰姨娘压抑着怒火。 “她看到三公子和新来的柳姨娘在翠园幽会……”珊儿不敢看沈万山,只感到周遭一股无形的压力逼来。 她急急道:“春之说,玉桃不是双成杀死的,也定是柳姨娘杀死的,总之她们主仆两人脱不了干系。因为那日玉桃的尸体捞起来,她在玉桃的手里找到了一枚耳坠。正是柳姨娘平日里常戴的。” “可是蓝色的星星形状?”沈万山想起来,柳星儿耳间闪烁的那抹幽蓝,因为非常别致,他往日里对妇人的衣着首饰并不留心,倒是记住了那对耳坠。 “正是,正是。”珊儿忙点头,“奴婢见此事重大,就偷偷拿了耳坠报告了夫人。后来柳姨娘就死了,双成也死了。” 她话中有话,沈万山如何不懂? 他心头一震:想不到老三这个不孝子竟敢罔顾伦常觊觎父亲的女人,真是家门不幸啊!难道柳星儿肚子的孩子竟是老三的孽种? 好狠毒的白氏! 她又教的好儿子! 他的脸色变得铁青,手也不住地发抖,恨不得立时将白氏传来,亲耳听她招认。 耳边兰姨娘轻轻叹了口气,幽幽地劝说,“老爷不必生气,夫人乃当家主母,所作所为也是为了沈府的名声着想,这些事若传出去,老爷岂不是要失了颜面? 如今夫人铁腕治家,下人们不敢议论半句,人死不能复生,老爷就算是重罚夫人,柳妹妹也不能复生了。” 灵越暗叹兰姨娘的心机,她口口声声为白夫人分辨,实则将杀害柳姨娘的罪名牢牢扣在白夫人身上了。她越是维护白夫人,沈万山越是对白夫人恼恨。 果然沈万山冷笑道:“难道她这个当家主母教子无方,随意杀人,我竟能连罚她都不能了? 莫忘了,这沈家还是姓沈,却不是姓白!” 兰姨娘双眸幽光闪烁,“夫人乃是当家主母,如今大公子危在旦夕,三公字又殁了,老爷虽则是春秋盛年,但将来还是要倚仗二公子,打了猫儿,岂非伤了玉瓶……”瞅着沈万山脸色发青,忙惶恐道:“五儿一时失言了……” 灵越心想,你哪里是失言,分明是唯恐话还点得不够亮呢。 沈万山一摆手,示意她不必说了,向外沉声叫道:“长龄!” 门外应了两声,随即一个中年的汉子走了进来,正来是他贴身的长随长龄。 沈万山将自己的玉佩解下来,颤抖着递给长龄,“带几个人去见夫人,就说沈府近来风波不断,家宅不宁,从今日起夫人自请在小佛堂为沈家诵经祈福,没有我的命令,不得出佛堂半步!” 长龄脸上划过惊异之色,然而并无一句话,接过玉佩,快步而出。 沈万山喟然长叹,颓然坐在椅子上。 兰姨娘忙伸出一双柔荑,替他慢慢抚平了胸口,慢慢道:“老爷,大公子的病也非无药可医。” 沈万山目光如炬,颤声道:“可是诸葛先生说的?方才问他,他还说棘手。” 兰姨娘给他端上一杯茶,妙目流转,浅笑盈盈,“老爷你别急!诸葛先生说棘手,可没有说无药可医。他说他隐约记得一部古籍上有解毒良方,只是尚需斟酌,不敢贸然说与老爷。” 沈万山微微点头,“既如此,但凡有一线希望,也要救玉儿。”说罢端起了茶杯。 灵越的心口,不觉微微涌过一丝异样的感觉。 她不觉望向兰姨娘,想要从她的脸上寻找出答案。 兰姨娘含笑看着喝茶的沈万山。她的目光,幽邈而深邃,似乎是在看着他,又似乎不是在看着他。她在看着一些遥远而虚幻的东西,又或许,只是在看着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的东西。 第一章 兰之猗猗 <!--章节内容开始-->夜半时分,泸州城第一豪富沈万山的宅院。 各房各院早已门户紧闭,灯烛熄灭。绵延数里的游廊,宛如一条蛟龙穿行于这座富丽堂皇的宅院,廊下每隔百来步便悬着一只大红灯笼,此刻在黑幽幽的花木浓荫掩盖之下,闪烁着幽微的光晕,如同天边的点点残星。 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如同暗夜中的幽灵慢慢出现。他特意避过廊下的灯光,穿行于草木花阴之间,不多时到了怪石嶙峋僻静阴森的荷花池畔,浓黑的身影几乎融入身旁的重重假山。他立在那里,抬头朝着高耸入云的摘星楼望去,隐在郁郁夜色中的摘星楼,如同一尊沉默着的猛兽,窗口偶尔有极其幽微的光芒,倏忽一闪,若隐若现。 黑影缓缓地飘过天梯一般的台阶,掠过精致的白玉扶栏,犹如一朵乌云,停在在摘星楼下。 只略略停顿了一瞬,这朵乌云便毫不迟疑地飘上了楼。 在黑暗逼仄的楼梯间,旋转若干个梯步之后,黑影顿住了脚,他的眼前忽然出现了火光。那是一根蜡烛所发出的光亮,细长的火焰,在夜风中一会被吹得老长,一会几乎熄灭。 蜡烛放在一张大圆桌上,而大圆桌边静静坐着一个白衣女子,乌黑发亮的长发不过在头顶松松挽了一只发髻,用一支白玉簪轻轻别住,余下的头发如瀑布倾泻,流光闪烁。若是有谁看到她的背影,定会吓得惊叫起来,准会认为这是黑夜里的一缕鬼魂。 来人摘下斗篷,露出一张俊秀至极的脸,黑亮的眸子闪动着比星光还要耀眼的光芒。他的嘴角勾起,带着淡淡的微笑,那是令世间女子足以窒息的微笑。何况他还用那样深沉多情的眼神凝望着女子。 “你……来了!”白衣女子轻轻咬着嘴唇,神情一下变得复杂无比,隐隐夹杂着不安,期盼,还有久违的羞涩。此刻若是白天,定能看到她白净如玉的俏脸上已然泛起淡淡的潮红,就如同春日的晨光里,隔帘看到的一枝灼灼桃花。 她缓缓站起身,宽敞轻薄的夏日衣裙,在烈烈夜风中倏然展开,雪白的丝绢如幕,上面精心刺绣着几支细长幽雅的兰花,随着劲风,波浪一般抖动不已,发出微微的声响。 抖动着的,不仅仅是那衣上长长的飘带,还有女子那不经意间曲线毕露的身体,那是一具极具诱惑的身体,令人目眩神迷。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他轻轻地吟诵着,目光似落在那幽幽兰花之上,又似轻轻落在别处。而无论落在哪一处,都似在她身上燃起点点火焰。 “你还记得这首诗……”她喃喃自语,眼中闪现起一副春光旖旎的画面:红烛映照着高堂,画屏之后的软榻上,两个身影紧紧地相依相偎,一个是情窦初开的少年,一个是春心萌动的少女。他的胸膛带着少年的温软,她的面容娇羞而迷醉,两个人都不敢发出声响,将那令人悸动的吟哦湮灭于喉间…… “一别多年,姐姐心中可还有我?”他一步一步走近她,目光灼灼,令她芙蓉一般的俏丽脸庞不由自主地发烫。 “你何必明知故问?我……我一直忘不了你……”她的声音低不可闻,却字字分明地落入他的耳中。 “是么?我也从来没有忘记姐姐呢……”他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呼吸之间带着一种清幽的香气,令她不由自主地迷醉其中。 她微微转头,迷离的眼神看着他,顿觉数年来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阻碍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股热潮在心头汹涌着,呼啸着,叫嚣着,将一切的理智冲得无影无踪。此刻,她忘记了一切,只想靠近他,再靠近一些,深深嵌进他炽热的身体,与他合二为一。 他嘴角含着微笑,那是她少女时代便痴迷不已的微笑。他闪闪发亮的眼神似要将她深深刻进心底,忽然他张开手臂,轻轻一卷,将她裹进了自己的怀抱。 是那么久违的怀抱,她情不自禁地从喉间发出一声低吟。将自己的头深深埋进来人的胸膛,贪婪地嗅着他的气息。 听到她的声音,他的微笑在那一瞬间变得冰凉无比。他漫不经心地将右手顺着她丝滑无比的长发,一路向下,慢慢落到她杨柳般柔软的腰肢,就在她快为之窒息的时候,他另一只手又到了她的胸下。 这是成熟女子的胸脯,丰满结实,高耸挺立。 比之十六岁的青涩,无疑更有风情更迷人心魄。 他就在那处停留着,低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如今大敌已除,姐姐万事遂心,恭喜姐姐了。” 那是轻慢的,飘忽的笑,不知道为什么,令她的心头一颤。她挣扎着,想要从他的怀抱里抬起头来,看清他的脸庞。 他却抱得紧紧的,不容她挣脱分毫。 “乖……”一个字有着神奇的魔力,安抚着她突如其来的惊恐和不安。 忽然她的身子一歪,头靠到了他的胸前,原来他将她横抱了起来,一双火热的眼睛凝视着她,令她不可救药地沦陷。 咚咚!咚咚!咚咚!他急促的心跳敲打着她的耳鼓,一如当初画屏之后相对时刻。 她情不自禁闭上了眼睛,颤抖着樱唇,迎向了他。 然而,她并没有碰触到那渴望已久的温软。他凝望着她颤抖不已的双睫,慢慢走了几步,在窗前停下来,下一刻,他猛然用力甩开双臂,竟将她从窗口扔了出去! 身体急速坠落,如同天边的流星。她倏然睁开眼睛,向着浩淼的天空,发出一声长而锐利的尖叫。 白玉簪一甩而落,失去管制的发髻,顿时松开,在风中如飘飞的绸缎。 黑色的长发纠缠狂舞,遮盖了她的眼帘。到最后一刻,她还是没能看到他最后的神情。 只看到满天的星光盛开,溅起鲜艳的血色,一束,又一束,千束万束…… 第四十七章 凶手的遗书 <!--章节内容开始-->那夜在书房中偷听来的谈话,如同猫爪一般,时刻抓挠着灵越的心。果不其然,府里开始有消息传来:当家主母白夫人自请去了佛堂,日日茹素,彻夜诵经,为沈宅祈福。下人们纷纷说,夫人真是心地慈善,贤良淑德。 当家夫人这么一走,沈宅的诸多内务一时无人管理,老爷便点了兰姨娘代为主持中馈。一时间众多的姨娘纷纷趋之若鹜,星竹园热闹非凡。 送走了刚刚来喝茶的姐姐妹妹,兰姨娘坐在贵妃榻上,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听雨取来一把芭蕉扇,有一下没一下替她扇着,凉丝丝的风儿吹得她全身无一个毛孔不是舒爽的。 “姨娘,可是累坏了吧?”听雨笑着说。 “嗯……”她躺倒在榻上,“平日里招呼也不打的人,如今上赶着来一声声姐姐妹妹叫得倒是亲热。” “理她呢,不过是这会看着姨娘主持中馈,前来巴结罢了。”听雨撇撇嘴,忽而一眼看见小丫头凤云在门边探头探脑,便快步走了过去,“有什么事么? 这样要进不进的,姨娘见了心里不喜。” 凤云急忙说,“不是……是姨娘的娘来了!” 听雨忙将她拉到一边,抬起头看看外面的影壁处,果然兰姨娘的母亲范氏局促不安地站在影子里,时不时牵扯一下身上的衣裙。 她忙走到兰姨娘身边,轻声说,“姨娘,老夫人来了!” 兰姨娘已经半闭着眼睛,似睡非睡,闻言猛然睁开眼睛,从榻上坐了起来,“来了多久?怎么不迎进来?” 她急急地踩着鞋子出了门,见到站在暗影里的娘,面色微微一变,“娘,进去说话。” 范氏唯唯诺诺地跟着女儿进了房,在绣凳之上坐好,早有几个伶俐的丫鬟奉上茶水瓜果,玲琅满目地摆了一桌子。 她看着满屋的锦绣,脸上绽开笑意,情不自禁地对着女儿说,“二丫头,你现在是过上好日子了。” “娘,我自从进了沈府,早就改名不叫二丫头了,你以后不要当着人总这样叫我。”兰姨娘瞟了一眼周围的丫头,她们都低着头,恍若未闻。 “对对对,我都老糊涂了,你叫什么兰什么……”范氏冥思苦想,却见女儿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 “娘,你到府里来,怎么也不捎个信来?我好打发人来接你……”兰姨娘打断了母亲的话,忽地盯着着母亲的手腕,那上面似乎隐隐又有淤青。 范氏见女儿的目光凝聚在自己的手腕,不禁往袖子里缩了缩手,想了半天,硬着头皮说,“我哪里就那么金贵了,要人来接……我今儿来……”她瞟了瞟周围的丫鬟,吞下了后半句话。 兰姨娘微微叹了口气,挥挥手,“都下去吧,这里有听雨伺候。” 丫头们顿时走得干干净净,听雨会意,在门口站定。 “娘,你说吧,是不是爹又打你了?”兰姨娘的声音低沉,带着怒意。 范氏怯生生地看着女儿,觉得有一阵子没见到女儿,她出落得越发好了,眉宇之中还平添了一种气势,令她说不清道不明的,生了几分惧怕。 “你爹又在外面赌钱,欠了一大笔账,今日债主追上门来,说再不还钱,就要你爹的一只手,你爹就红了眼将你给我的翡翠镯子生生抢了去给人家……”她想起那债主凶神恶煞地说,“你女儿如今在沈家吃香的喝辣的,还还不起债?”哆嗦了一下,到底没跟女儿说出来。 兰姨娘眼底怒火翻腾,一挥手正要将桌上的白瓷茶杯拂到地上,却生生住了手,那是沈万山赏给她的一套越窑茶具,洁白如玉,色泽胜雪,价值不菲。 “还欠多少?”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母亲。 “两千两……”范氏不敢看女儿的眼。 “这么多!……你们当女儿是金山银山么?”她怒到极点,反而冷静下来,望着瑟瑟发抖的母亲,心中涌过一阵悲哀,这就是她的命,逃不开,避不脱,无论她怎么挣扎,都脱离不了身下的泥潭。 “这是最后一次了。”她平静地说,“你转告爹,以后自己的烂摊子自己收拾,是死是活,与女儿无关。他也不用打着沈万山岳家的旗号到处借贷,我这就跟各家银庄招呼。” 范氏初听到女儿发怒,以为这次是拿不到钱了,想来是白跑一趟,回家必定要挨一顿丈夫的拳头,不禁面如死灰,谁料女儿话头一转,顿时如死而复生。 “听雨,把我的匣子拿来。” 不多时,一个雕花的红木匣子托在听雨的手里,送到兰姨娘面前,打开一看,里面都是她多年积攒下的首饰和银钱。 听雨看了一眼,替姨娘心疼起来。她的姨娘表面看起来光鲜,但是在白夫人手里讨生活,哪里有那么容易? 一摞银票放在一个不起眼的青布包中,被范氏小心翼翼地贴肉放着。 兰姨娘微微叹气,又拿了几张银票给范氏,“娘,不是一直惦记着要回大理找大姨么? 这几张银票你藏好,千万别让爹知晓了,我过几日便打发人,悄悄送你去益阳。” “你是叫我离开你爹……”范氏张大了嘴。 “难道你还没挨够揍吗?”兰姨娘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我们母女一辈子,都被爹毁了……我是受够了。娘,你一辈子还长,大姨一向跟你情深,定会善待于你,我也会时常打发人去看望你,捎些银两给你。” 范氏浑浊的眼睛里渐渐有了光亮,她的嘴唇蠕动着,看着女儿,半天哆嗦着说出话来,“娘听你的。娘跟着你爹,没有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 “听雨,你叫顶轿子送老夫人回去。”兰姨娘看看越来越暗的天色,想着沈万山等会或许会来,打断了母亲的哭泣。 范氏跟着听雨慢慢走出房门,天光果然暗淡下来,她走到院门回头看了一看,厅堂里尚未点灯,站在门边相送的女儿一身华服,身形窈窕,似要隐入身后浓重的黑暗,变得虚幻而不真实。 她不知道,那是她最后一次看到女儿。 “什么,兰姨娘死了?”一大早,灵越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可真是出乎意料。 她捂住嘴,悄悄看了一眼在书房里端坐看书的沈庭玉,压低声音对珍珠道:“我们去那边说。” 两个人蹑手蹑脚到了藤架下,珍珠拍着胸口道:“又是死在摘星楼! 都在说摘星楼闹鬼,怕是柳姨娘和双成的鬼魂作祟。不然她好端端的半夜去摘星楼干嘛?” 灵越也摸不着头绪。 忽然果儿带着惊异的神情从院子外进来,连连道:“死了,死了!” 珍珠一拍她的肩膀,“是啊,兰姨娘死了,我们都已经听说了,你干嘛这么失魂落魄?” 果儿吓得一下跳起来,“喂,以后没事不要拍我的肩膀,你没听说过吗,每个人肩上三把阳火,你这么一拍,就拍灭了,园子里这么多鬼,肯定会找上我了!” 珍珠笑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莫非你这个小丫头做了什么亏心事?” 果儿呸了一口,“姑娘我行得正,坐得端,哪个小鬼敢来找我?我昨夜里不知道睡得有多好,早上还是你叫我起来的啊!” 珍珠笑道:“你还好意思说,说是值夜,只顾仰头大睡。连公子起床了,你也不知道。” 果儿羞红了脸,又打了一个呵欠,“我也不知道为何昨夜就是睡得特别香。” 灵越对她们的打闹充耳不闻,她的眉头拧在一起,“兰姨娘是被人杀死的。” 果儿闻言毫不惊讶,反而抢先笑嘻嘻道:“我知道凶手是谁。” 灵越和珍珠面面相觑,不解何意。 果儿笑得眉眼弯弯,她从小被李夫人买进来,生性活泼,深得夫人的宠爱,很少苛责于她。香浮居就是她的家,对于府里的其他人都没什么感情,反正只要老爷不死,公子不死,珍珠不死,寸心不死,现在多了一个灵越不死,其他人死不死都无所谓。 “凶手是白夫人!”她笃定道。 “何以见得?”灵越讶然道。“有什么证据?” 果儿故作神秘,举起手来,转了一个圈,“证据就是当当当当……白夫人已经上吊自杀了,留下了遗书,已经招认了。方才她房里的小丫头莺歌儿悄悄告诉我的,说老爷已经报官了,衙门里已经来人,验证了遗书的确是夫人的笔迹。” “白夫人昨夜上吊自杀了?”众人都是一惊。 灵越心突突跳了起来,不对啊,有什么不对劲。 她走到书房窗前,探头看了看,沈庭玉去换了一身素净的衣服,走出房来。 “公子,您要出门呢?” 沈庭玉点点头,对灵越道:“你陪我,一起去看看老爷。” 灵越应了。两人出了香浮居,绕过碧玉池,又转过几处花阴垂柳,顺着长长的曲折游廊,不多时到了白夫人所居的春熙堂。 春熙堂前已经来了一班官差,将看热闹的下人驱散了,守在门前。沈庭玉和灵越正要入内,一个刀削脸的衙役伸手拦住道:“案发现场,闲杂人等不可入内。” 屋里却传来一个苍劲的声音:“那是沈大公子,让他进来吧!” 第四十八章 疑点重重 <!--章节内容开始-->说话的人原来是泸州府衙里的刘总捕头。 两人进了正堂,地上的席子上正躺着两具尸体,以白布覆盖,仅仅露出脸来,只瞥了一眼,灵越几乎要吐了出来。一个**崩裂,形状可怖,一个脖子上深深的一道青紫,舌头伸了出来。堂上大约焚了什么香,灵越闻到空气里若有若无地流淌着某种似曾相识的香气。 沈万山和刘捕头正在低声说话。见到庭玉进来,沈万山憔悴的脸上浮出复杂的神色,他哑着嗓子一连声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可曾服过药了?你觉得精神如何?” 沈庭玉微微一笑,脸上涌出少许血色。他轻声道:“父亲不必担心,孩儿自觉服了诸葛先生的药,精神大为好转,走路也不碍事。” 沈万山见他气色与几日前相比果然红润了不少,不由松了一口气。一夜之间爱妾和正妻都亡故,显然对他打击巨大。一头黑亮的头发已然白了一半,眉宇之间不复往日的神采飞扬,整个人萎靡不振,显出日暮景象。 灵越悄悄观察着四周,只见沈万山藏在身后的右手上还拿着一叠纸,想来这就是白氏的遗书了。只是不知何故,他似乎极力躲着沈庭玉的样子,看着沈庭玉的目光里多了许多愧疚…… 沈庭玉道:“听说夫人乃是自缢身亡,还供认自己杀死了兰姨娘,儿子觉得这未免匪夷所思,爹爹可有此事?” 沈万山攥紧了手中的纸卷,脸上显出哀痛的神色,不自然道:“家门不幸啊,家门不幸啊!夫人的确招认,乃是对你兰姨不满,骗到摘星楼,将她推了下去。” 沈庭玉眸色一深,道:“请父亲节哀。” 沈万山道:“你快回去休息吧,天可怜见,你的病诸葛先生能治,我也对得住……”忽然住口不提,只是看着儿子,一双眼睛里满是哀伤。 话虽未出口,父子俩却心照不宣。 待到走出春熙堂,灵越踌躇再三,慢慢道:“庭玉哥哥,我感觉老爷不愿意给你看遗书。” 沈庭玉语气出于意料地冷淡,“父亲不给我看,自然有他的考虑。或许他是要我好好养病吧。” 灵越望着他低垂的脸,那云淡风轻的面容上,没有泄露一丝情绪。清雅高华的气息丝毫未曾紊乱,明明就是她熟悉的那个沈庭玉,可在此时的花阴林间,在被枝叶筛成一缕缕的阳光中,她觉得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白夫人发丧的那一日,上午还是晴空万里,到了午后,炸开几声响雷,不到片刻哗啦啦下起雨来。 灵越站在摘星楼上,倚窗看着下面远远近近的楼阁,全都在突然而至的暴雨中失去了轮廓,消渐为无形。 她看着脚下面目不清的沈府,神思飘至九霄云外。不知道过了多久,绵密的雨帘当中,一顶天水碧的油纸伞缓缓朝摘星楼而来,偶尔露出被风吹得乱摆的素白衣袍。 灵越静待此人的来临。 一步,两步,三步……经日年久的楼梯,因承重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越来越近。 不多时,沈庭玉的脸慢慢露出来。水珠飘湿了他额前一两丝飘落的碎发,就像一两颗晶莹的米粒珠儿点缀在他的发间,在他如玉一般光洁的额上闪闪烁烁,令人微微目眩。 他看见灵越,露出温和的笑容:“你怎么来了这里?方才我方才到处找你,珍珠说看到你这边来了。” 他慢慢靠近,身上带着清冽的香气。不待灵越回答,他不经意地抬手,宽大的袖子轻轻一拂,她的发上零落雨丝顿成微微的濡湿。 他道:“别站太外面,雨要下大了。” 他的声音真是温柔,没有哪个女人能够抗拒这样温柔的声音吧? 灵越怔在那里,心中有一千个一万个声音仿佛在呐喊,否定者她的猜疑,她不由自主蹲下来,捂住了耳朵。 “你怎么了?”沈庭玉也蹲了下来,伸手欲拂上她垂落的发丝。 灵越躲开了他修长的手指,站了起来。 沈庭玉微微一愣。面前的灵越,雨水冲掉了脸上黄黑的药粉,显露出玉白的面容。她的眉宇间有着五月清空般洁净的灵秀。而她俊秀的双眼之中,藏着仿佛不解世事,又仿佛过于洞悉世事,与俗世独立的疏离。 这一刻,他们彼此都有点陌生。 雨倏然停止,远处传来来鹧鸪的叫声。这是六月的天气,温润无比,灵越的身上却泛起一阵寒意。 她避开沈庭玉探究的目光,轻声道:“我看过白夫人的遗书了。” “是么?”他转过头看望雨后如洗的天空。大朵大朵的乌云还坠在天边。 还有一场大雨呢! 他默默地想。 “她承认了,是她将兰姨娘推下了摘星楼……” “这个,我们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但是,这里有几个疑点。” “哦? 什么疑点?” “疑点一,白夫人目前禁足在佛堂,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杀死兰姨娘?” “这不算什么疑点吧,白夫人杀人行迹败露,两个儿子一个死了,一个为情所困,已然失去了倚仗,眼看着自己痛恨的妾室掌管了中馈,自己却被软禁,难免一气之下,做出疯狂的事来……”沈庭玉眼波不动。 “这里就有了第二个疑点,连你都知道,白夫人可能会做出疯狂的事来,兰姨娘为何要独自深夜赴会摘星楼? 她难道不知道摘星楼曾经出过事吗?” “也许她有什么把柄落在白夫人的手里,不得不去吧……”沈庭玉不紧不慢道。 “是什么样的把柄呢?”灵越像是问沈庭玉,又像是自问。 沈庭玉紧紧抿起了薄唇。他穿着一件白色的素衣,只有袖口和领口绣着天水碧的回云纹,这么温柔的颜色与花纹,在他身上却显得寥落和疏离。 他勾了勾唇角,淡淡地道:“是啊,是什么样的把柄呢?” 她凝视着他波澜不惊的脸,似乎想将他看穿,“她承认了,当年她嫁进了沈家,屈身成为沈万山的一房妾室。李夫人瘫痪在床上,却依旧是当家的主母。她不甘久居人下,于是扣住了兰猗的家人,对兰猗威逼利诱,只要她配合白氏的计划,以后就会抬举兰猗为偏房,从此一举成为人上人,有着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他微微抖动着身体,扶着桌子的手过于用力,手指的指节竟有些微微发白。 灵越装作没有看见,继续说道: “白氏收买兰猗之后,又收买了专门为夫人调养身体的楚大夫,在汤药上做了手脚。不久,李夫人果然去世,她去得顺理成章,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因白氏身份和地位高贵,很快就扶为正室。与以往的李夫人不同,她这位新夫人贤良大度,很快将兰猗和几个貌美的丫头一起,献给了自己的夫君……” 轰隆! 又是几声惊雷! 又一场大雨果然来了! 沈庭玉望着窗外,楼下的道路愈见模糊。沿着府中小道满栽的丁香花,也被倾泻的暴雨打得零落不堪,一团团锦绣般的花朵折损在急雨中,零落成泥。 “这是遗书上所写的,还是你推测的呢?”楼内一片昏暗,辨不清他的面目,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被风雨吹得飘忽不定。 “既有白氏在遗书之中坦承的,也有我的推测。” 狂放卷着雨冲进摘星楼,薄薄的纱帘被卷到窗外,在风中急速地抖动,发出哗啦啦的呼号。灵越不得不往里站了站,靠近了沈庭玉。待到双目适应了黑暗,她慢慢看清了他如玉的脸上竟然带着一丝微笑。 “继续说下去。”他道。 “这一段狼狈为奸残害正室的往事,本来在两个人的手里互为挟制对方的筹码,倒也相安无事。何况她们还有共同的敌人。” “共同的敌人,是我吗?” 她听出他语气里的寂寥,略略一怔,艰难道:“你本来应该跟你的母亲一起,死于那一场‘意外’,可你意外地活了下来,成为漏网之鱼。还一天一天地长大,虽然三不五时生病,但是老爷一直对你十分关爱。沈家偌大的家业,总有一天会交到你的手里。于是她们故技重施,再次利用楚大夫向你下手,以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你。可是,这次,她们低估了你的心智。” “其实你早就发现了药有问题……是不是?”她眉宇之间浮上了一层哀色,如同晴空飘过云影。 沈庭玉转过头,盯着呼啦作响的窗纱。 母亲去世的时候,他不过刚刚十五岁。母亲的身体一天天孱弱,形容枯槁。每次他坐在母亲的身边,握着她干瘦的手时,总觉得她马上就要离自己而去。 有一天,他在日头下晕倒,恍惚之间,听到母亲一声一声地呼唤。他睁开眼,又回到母亲临死前的那一刻,她紧紧握住他的手,嘴唇蠕动着,极力想对他说这什么。可是他的耳朵发出轰鸣,什么也听不见,他大叫着,可是母亲的影子越来越淡,渐渐消失了。 他醒来时是在床上,珍珠和果儿担忧地看着他。他挣扎着要起来,珍珠说:“小心!公子还是躺着吧!” 他看着珍珠的嘴唇,忽然就明白了母亲要说的话。 第四十九章 有罪的故人 <!--章节内容开始-->母亲焦急地一遍又一遍,原来说的是“要小心!” 要小心谁呢?他一直在思索,直到自己也一天天虚弱起来,他开始起了疑心,怀疑着周围的一切,思前想后,觉得谁也不可信任。就连从小一起长大的小丫头珍珠和果儿,都难令他安心。那段日子,珍珠和果儿熬的药,大厨房送来的参汤,府里节令吃食,他都掩人耳目倒进一个废弃的花瓶里,不令任何人知晓。 然而就在停药三天后,他难受得几乎发了狂。他前所未有地渴望那苦得断了肠般的汤药。他夜不能寐,他狂躁如雷,他一遍又一遍在梦幻中回到母亲临死前的那一刻。母亲担忧的眼神刺得他生痛,她说不出话来,可是他读着她的嘴唇,心底响起千万个声音,齐声告诫他:要小心! 灵越看着他的眼神飘忽,痛苦神色时隐时现,似乎沉浸在回忆之中。 她沉默了半响,又道:“你发现了汤药有问题,但是当时你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是无法跟这背后的人相斗的,只好装作病重深沉的样子,暂时麻痹对方。” “长子体弱多病,缠绵病榻,沈老爷无奈之下,将目光转向了其他的儿子。三公子性情风流,难堪重任。二公子为人处世,却十分精明能干。很快就能独当一面。白氏因此放松了对你的警惕。而兰氏很快就发现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她的儿子虽则年幼,终究也会长大。而白氏一旦剪除了大公子,下一个对付的会是谁呢?” “这世界上本就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对于兰氏而言,想要自保,必须找到一个新的同盟。” “是么?”沈庭玉眼波流动。 “她需要一个新的同盟,而放眼白府,那个同盟就是——”她神色复杂地看着沈庭玉乌黑深邃的眼睛,艰难地从齿缝间挤出那个字,“你!” 沈庭玉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灵越,你说笑了。” “我没有开玩笑。”昏暗的楼内,她一双明眸如同星星般闪闪发亮。窗外透过的蒙蒙薄光勾勒出她身上优美起伏的曲线。她本来就是一个极清丽的少女。 “她不知道,你其实早就怀疑她和白夫人联手害死你的母亲。她以为,你还是那个她了解甚深的孩子。我猜,她必定将一切罪恶都推倒白氏的身上,向你揭发白夫人向你下毒的事实。为了表示诚意,她甚至找来了家乡的苗医替你悄悄解毒……” 她停下来,深深看了一眼沈庭玉。他的面色略白,身体摇晃了一下,苦笑道,“你果然是当年的小神童,你是如何知晓的?” “你忘记了,我曾经让珍珠和果儿悄悄打探沈府里云贵籍贯的下人。找出了九人,其中一个是珊儿。但是珍珠和果儿漏掉了一个人……”她顿了一顿,目光有如夜空的星辰,“那就是兰姨娘。她的故乡盛产米囊花,自然熟知米囊花的特性。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们早就认识诸葛先生了,诸葛先生正是兰姨娘寻来的苗医……我曾经无意之中听到他们的交谈,语言十分奇怪,而我碰巧知道其中一两个词,那是黔东大花苗语。” “诸葛先生的法子便是以毒攻毒,用另一种毒压制你的米壳之毒。两毒相克,此消彼长。”她目光中隐隐有水光闪烁。 沈庭玉捕捉到了那一丝波光,又听到她轻轻道, “你为了替母亲报仇,选择了暂时与她演一场戏,先除掉白夫人。你和兰氏一直在等待机会。一个一举扳倒白氏的机会。” “看来,当年的小神童长大了。到目前为止,你的猜测丝毫不差。” 他的语气里带着笑,天空的乌云逐渐消散,楼内的光亮渐渐明亮起来,在这一刻,他的面目清晰起来,那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令灵越觉得十分遥远。 沈庭玉向她慢慢走近,每走近一步,她不由自主后退一步,一直退到一根廊柱上,退无可退。 他的笑意更浓,脸凑过来,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热切的呼吸,令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窘迫。 甚至有一些恐惧。 他停下来低声笑道:“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害怕的样子呢!” 他看到她脸上果然涌起跟小时候一样恼怒的神色,倔强的,骄傲的,带着不容侵犯的凛然。 他轻笑一声,退后了几步,转身坐在桌边。 “你还记得遇到我的那个雪天吗? 我当时是从灵山寺回来。” 他看着她的脸慢慢恢复了镇定,她果然立即问道: “你去灵山寺做什么?” “我去灵山寺,名为清修,其实是去见一个人。” “什么人?” “一个故人,一个背叛了主母而发家致富的罪人。” “你是说,当年的车把式老黄?” “不错,他当年逃离了白氏的追杀,隐姓埋名去了塞外,摇身一变成了一个皮货商。殊不知,天网恢恢,十五年后,我的人在兰州发现了他的行踪,将他带回泸州,藏在灵山寺。” “他承认了吗?” “他一开始绝口否认,可是当我告诉他,他的一家三十口都在我手里的时候,他就崩溃了。” 灵越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是微笑着的,有点陌生,有点冷酷的微笑。她艰难开口, “你捉了他的家人要挟他……这不是逼供吗?” 他笑意渐深,“聪明的云灵越,你没听说过兵不厌诈这个成语吗?” 他想起幽暗的大殿里,那个通身华贵的巨商黄伯光跪在地上,脸色苍白地哀求:“大公子,大公子,我什么都说,求你放过我的家人。他们是无辜的呀!” 他冷笑,“怎么你这种人还顾念家人吗? 你的家人是无辜的,我的家人就不是了吗?” 黄伯光不敢说话,只是重重地磕头,一声又一声,额头渐渐血污。 他怒意翻腾,“我的姐姐才十二岁,还是一个天真的孩子,她有什么过错?我的母亲宅心仁厚,善待下人,她亏欠你了吗? 还有菊隐,梅妩,她们本本分分,不曾伤害过谁,是该死之人吗?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让她们去死,自己却舒舒服服地活着,现在还有脸跪着来求我,求我放过你的家人!因为你的家人是无辜的!哈哈!” 黄伯光委顿在地,面如土色。 他命人送上纸墨,“写吧!写下你所有的罪孽,还有幕后之人。如果有一句谎言,我就让你的家人偿命。” “在灵山寺我住了十天。这十天里我一直在想,要不要和兰氏联手? 我日日听着灵山寺的古老的钟声,沉重而清越。有时我想,这宅院中的争斗何时事了,不如归去,隐身在这古寺,不问红尘恩怨。午夜梦回,又有另一个我跳出来指责我,母仇未报,狼子野心,环伺在侧,为人之子不敢正面苦痛,只求解脱,何其自私? 如此纠缠了十天,我终于下定决心,要回府为过往做一个了结。” “没想到,在半途碰巧遇见了你。” “你其实早就认出了我?” 他的眼底浮起最温柔的微笑,“我从第二天见到你,便知道你是个女子。只是我记忆中的那个小女孩已然长大了,如果不是你告诉我,我无法想到,你就是当年的小灵越。” 她有些气馁,“难道我的男子妆容如此失败?” 沈庭玉看着面前的少女,纤细的身材,秀美的脸庞,心想,你长得这么美,纵然用药粉将脸颊涂得黑黄,被发现是女子本也是迟早的事。 “说起来,这得感谢你。莫不是上天将你送到我的跟前,助我一臂之力?”他看着灵越的脸在瞬间失色。“我原以为需要等待很久,才能将白氏的罪恶公之于众。没想到机会来得如此之快。 “如果不是你,我如何知晓,庭兰那个废物,居然敢垂涎父亲心爱的柳姨娘,而这位美若天下的柳姨娘竟和白氏的好儿子,我的好二弟庭芝是旧情人——我沈家果然是门风独特。我只要告诉兰姨娘其中的曲折,根本不用我动手,那个女人就能轻轻松松地诱导白氏犯下杀人的罪过。” “珊儿,其实始终是兰姨娘的人。”她的眼睛转了几转,以前不明白的地方瞬间想通了。 “不错,珊儿是白氏送到兰氏身边的眼线,可是白氏却不知道,珊儿早被兰氏收服了,其实一直是兰氏放在自己跟前的眼线。 兰氏是个很聪明的女人,不是吗?”他由衷地赞叹,漆黑的眸子中光华闪烁。。 “的确,白氏唯恐柳姨娘的事发,第一个连累的会是自己的宝贝儿子沈庭芝。她已然失去了沈庭兰,沈庭芝便是她从今往后在沈府的唯一倚仗。情急之下,她便不顾一切除掉了柳姨娘,也犯下了致命的错误。” “愚蠢的女人呐!”沈庭玉轻叹一声,脸上却毫无惋惜之色。 灵越忽然想到了那几盆米囊花,苦笑道:“恐怕什么米囊花也是你们布下的局。” 第五十章 死亡交易 <!--章节内容开始-->沈庭玉看着她敛起的双眉,一双眼睛深如幽潭,流露出与花季少女截然相反的深沉,心忽然就颤抖了一下。 “的确如此。为了引出诸葛先生这步棋,我不得不服了几天白氏送来的汤药。兰氏又故意在白氏面前,无意提到米囊花的药效。果然那个女人就上钩了。过了几日兰氏安排了一家掌柜孝敬了几盆米囊花,不出意外地她让父亲赐给了我。这一番苦肉计在父亲接二连三失去爱子之后很快就见效,珊儿的供词,我的病情,诸葛先生的论断,药方的怪异之处,这一切形成一张网,由父亲亲手撒下去,牢牢地网住了白夫人。让她无可推脱。” 灵越嘴角抽搐,难怪那天偷听沈万山质问楚大夫的时候,兰氏所说的那一番话,令她产生奇怪的感觉。 “白夫人被禁足,兰氏已经掌管了家务大权,你又病体痊愈,迟早以长子的身份继承家业。为什么这个时候还要紧逼着白氏死去?她已然无法翻身了……”灵越咬住嘴唇。 “傻孩子……”他头一次用这种怜惜的眼神看着她,“我的二弟已经订婚,待到成亲之日,他去求一求父亲,父亲是个爱惜脸面的人,就算白氏翻下杀人之罪,为了二弟的颜面,白氏作为当家主母自然而然也就解除禁足了,所以我必须再推一把,令她心甘情愿去死。” 他的眼里波澜起伏,灵越的手心微微出汗。 “心甘情愿?”灵越喃喃念着这个词,片刻脸色白了一白,“你去见了白氏……杀死兰氏的人其实是……”一股激流猛然冲过她的胸膛,她不愿意相信的事实被证实了。她想起那日春熙堂上似曾相识的香气,那天果儿惺忪的睡眼,原来一切是这样啊。 “你那天去见了白氏,当晚用零陵香迷倒了守夜的果儿,然后去摘星楼杀死了兰氏。怪不得那天我在春熙堂闻到了似曾相识的气味……你平时里不喜欢焚香,那天衣服上却有着清冽的佛柑香,你这样做,是为了掩盖另一种的香味……” 沈庭玉没有否认她的话。他的思绪飘回了最后一次见到白氏的那个黄昏。 那个黄昏与往日不同,火烧云将天空染成血红一片。 他轻轻走进了佛堂。 佛堂里点着上千根蜡烛,星星点点的火光,装点在佛龛前,龛里的白玉观音捧着杨枝净瓶,慈眉善目,露出悲悯的微笑。 是在笑世人贪滑还是笑世人愚笨呢? 白氏跪在蒲团上,嘴里喃喃诵着经文,神情十分专注,格外虔诚。直到许久,方才惊觉他站在身后。 她的脸上就露出一丝虚伪的笑容,在他看来,那笑容是在极力掩盖她的心虚。 他不说话,立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 她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终于放弃了多年来的伪装,“你,是来看我的笑话吧?我现在被关在这里,你是不是很得意?” “我为什么要很得意?”他忽然反问道。 “因为……”白氏一时语塞。 “我当然很得意。”他笑了,他的笑容本就很好看,就如解冻的春水,无论谁看到他的笑容,都免不了一怔。 白氏也是如此。 她还是沉不住气,“你来找我,到底是何事? 别兜圈子了,索性打开窗户说亮话吧。” 他摇了摇头,“看来你还不明白自己的处境。” 白氏又是一怔,随即冷笑,“莫非大公子到此是特意来提醒我这个母亲目前的处境咯?”她重重地强调了母亲两个字。 他讥讽地一笑:“你以为你处境如何? 恐怕死之将至,而你最心心念念的二弟,从此也毁了。” 他当然知道,一个母亲,她的软肋通常是她的孩子。 白氏果然脸色遽变,“我杀了人,与庭芝何干? 他是心软的好孩子,清清白白的……” “是啊,二弟清清白白的,让父亲的爱妾怀上了身孕呢!”他掩口而笑。 白氏的眼睛慢慢变红,喷射出愤怒的火光,似乎要将他燃烧殆尽。 “你知道了什么,不要胡说!我……我是对不住你,庭芝却始终敬爱你这个大哥!” “哦? 那你说说,你是怎么对不住我?”他一字一字对着白氏。 许久许久,白氏忽然笑了。一开始还是从喉咙口挤出来的,仿佛窃笑一般的“嗤嗤”声,后来,越笑越响,竟不可自抑,变成疯狂的笑声。 然而这响亮的笑声未引来任何人。她最忠心的秦妈被老爷打发去了别院,身边的大丫头们被打发到了洗衣房,只有两个粗使小丫头留在身侧,早被他借故支开。 他决意,要白氏坦诚自己的罪孽。 “不肯说,是吗? 看来还是爱自己胜过爱儿子啊。”他轻轻说道,却不知这句话如同利剑般刺痛了白氏。 白氏像一片秋天的树叶,萎落在蒲团上。 “你看,我知道了这个秘密,还有一个人,一个恨不得你死的人也知道这个秘密呢。如果宣扬了出去,我的二弟可还怎么做人呢?”他温柔道,就像劝说一个小姑娘就范。 “你想要我怎么做?”白氏抬起了头,眼睛里闪着绝望的光,可是她的腰却挺得直直的。 “当然,是,要,你,死!”他笑着,慢慢地说出这几个字。 白氏发出一声喟叹,“看来我真是低估了你啊!” 她用恶毒的眼神打量着沈庭玉的脸,很多人说她的这个继子长得像亡母,当初那个泸州闻名的风雅美人。不得不说这张脸十分俊美,皮肤很白,乌黑深邃的眼睛,挺直的鼻梁,俊逸的双眉,就连紧紧抿住的嘴唇,也连成一条起承转合的优美曲线。 已经过去好多年了,她已经不大记得李氏的长相了,李氏给她留下的最后印象是病榻上一张瘦骨嶙峋的脸,哪里还有什么倾国之貌?而现在,那个女人仿佛附身在儿子的脸上,丝毫不回避她的目光,反而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羞辱她。 “你什么都知道了呀!”她强作镇定,发出一声冷笑,“今时今日,我真后悔两件事。” “是么?不知道夫人后悔的是哪两件事呢?”他语带讥讽。 “第一件事,是没有将你跟你的瘫子老娘一起斩草除根!”她狠狠道,果然下一刻一只瘦而修长的手就掐住了她的喉咙,这个病秧子的手劲竟然如此之大,令她几乎窒息。她奋力挣扎,想要推开他,而他却丝毫不动。她从未体验到,死亡是如此相近。 然而沈庭玉很快就恢复了理智,将她松开,哼了一声道,“第二件呢?” “第二件自然是没有将兰氏那个小贱人斩草除根,反而养虎为患。”她咳嗽得几乎要跪下去,好半天才从沙哑的嗓子里挤出来一句话,好痛,好恨,想起来就要悔恨百遍。 “的确可惜。”他清冷的目光扫过她的身体,嘴角带着一丝捉摸不定的笑意,“那现在我们谈个交易吧。” “什么交易?” “你写一封遗书,交待你和兰氏是如何密谋害死了我的母亲。” “这……绝对这不可能!”她后退了一步,谁想死呢,她不想死,一点也不想死,只要在佛堂忍耐一段时间,等到庭芝大婚,她这个当家主母不是可以名正言顺出来吗? 是的,只要忍耐。 然而她看到沈庭玉无声笑了起来,他无情道:“你以为你有选择吗?” 他向她丢下了一卷写满字的纸。她疑惑着捡起来,眼睛划过密密麻麻的字,一个令她日夜不安的签名跳入她的眼帘:黄伯光,上面还按着一个血红的指印。当年她派人千里追杀,却被这只狡猾的狐狸逃脱了,她就知道,这条活口留到现在,成了自己的祸害。 “你说,有这份供词在,你还会做梦继续当你的主母吗?” “现在有两种选择:一种,或许今天,或许明天,就被毒死,上吊或者溺水,总之你悄无声息地死了,然而别人却说你畏罪自杀,而你年轻有为的儿子,爆出令父亲的爱妾怀孕的丑闻,闹得满城风雨,请问你那位位高权重的岳家还能将爱女嫁过来吗?” 她的脸色一白,兰氏那个贱人完全做得出来。 “另一种,你留下遗书,坦承曾与兰氏密谋害死主母。而今兰氏得意,你出于不忿将兰氏杀死……” 她震惊地盯着沈庭玉,“你,你要杀死兰氏?”话一出口,她忍不住就笑了,笑自己愚蠢,更是笑兰氏愚蠢。 “你觉得如何呢? 如此一来,你的心腹大患既除。二弟的名声保全,依旧迎娶娇妻,成家立业。” “你……你如何让我相信,不会出卖庭芝?”她还是忍不住问,明明知道自己已毫无选择。 沈庭玉脸上浮起凄凉的微笑,“沈家家业在你们眼里炙手可热,于我却是浮云。我苟延残喘地活着,就是为了母亲报仇!” 白氏默然了半响,左右是个死,便是死了,也要拉兰氏垫背。 “何时?”半晌,她涩然问道。 “就在今夜!”他脱口而出。 第五十一章 当时情浓 <!--章节内容开始-->“那天夜里,你就在摘星楼杀了兰姨娘。”她看着他,眼神里透着一丝悲悯。 他低头看向窗外,犹记得兰猗飘飞的裙裾,以一种鸟的姿态坠落。 她的长发被夜风吹起,漆黑而凌乱。那样深的暗夜,黑发应当是看不见的,可他的记忆中,分明的发丝在风中张牙舞爪,她的眼睛尚带未褪的情欲,就那么不甘心地飘然坠地。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我已经有了梅妩、菊隐和竹清,你碰巧又姓兰,不如就叫兰猗吧,这样梅兰竹菊都齐全了……”母亲多年前的话恍如在耳,声声鲜明。 那一年,她被好赌的父亲卖进沈府,不过十一二岁,毛发枯黄,身形单薄,却有一双灵活的手,绣的活计活灵活现,很快就得到母亲的赏识,成了贴身的大丫鬟。 兰猗温柔心细,母亲便让她时常照看年幼的自己,半开玩笑地说,“庭玉不光是你的主子,以后还是你的弟弟,你可要用心照看啊!” 兰猗目光柔柔地看着自己,“知道了,夫人,我会的。” 她的确将自己照顾得无微不至,虽然只比自己大两岁,却既像姐姐,又像一个小母亲。 后来时光飞逝,他们都长大了,他成了一个稚嫩俊秀的少年,而她几乎一日一个样子,到了十五六岁,便出落得亭亭玉立,窈窕多姿。 情窦初开,他看她的眼神逐渐炽热,而她的脸总在不经意间泛滥成桃花,一种微妙的情愫悄悄地在两个人心中滋长。 在一个蝉鸣声声的午后,一切猝不及防地发生了。 那日庭中寂寂无人,丫鬟们都被母亲打发开了,因为她不喜欢午睡的时候一堆人守着。 他捧着一缸小锦鲤,走进母亲的卧房,母亲在珠帘之后已然入睡了。他略站一站,将锦鲤放在桌上,径直转到屏风背后,那里有一张卧榻,平日里供值夜的丫头歇息。果不其然,兰猗正在榻上似睡非睡。 “兰姐姐,我刚得了一缸鱼儿,可漂亮了!”他轻轻推了推她。 “公子,别闹……”她嘟囔着,侧过身来,轻薄的夏衫领口露出一处丰盈,宛如白兔,他的头一下炸开了一般,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轻轻握住那只兔子。 兰猗轻轻娇喘出声,他莫名害怕起来,情急之下用嘴吻了过去,那唇温热而轻软,带着少女的芳香,令人沉醉。 兰猗猛然从迷糊中惊醒,眼睛里闪过一丝惶恐,一见是他,挣扎的身体瘫软下来,软绵绵在他的怀里。她的手却捧住了他的脸,小巧的舌头如同迷路一般,在他的唇齿间流连。 母亲在床上半睡半醒,听到声响,含混的声音穿过床帐,“庭玉?是你吗?” 两个人顿时悄然,他扬起声音,装作欢喜的样子:“娘,我在这里,刚刚得了一缸鱼……” 母亲哦了一声,迷糊糊地说,“放在那里罢,等我醒了再看……” 她却故意用力在他的胳膊上咬了一口,令他更加难以自制。而蝉鸣长一声短一声的响起,装点着令人焦躁不安的夏天。 那个夏日里,她令十四岁懵懂的自己,变成了一个完整的男人。寂寂无人的假山中,母亲的画屏之后,书房重重暗影中,处处都留下了他们的秘密。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忽然开始躲避着他。 初尝情爱滋味的他找个机会拦住了她,伸开双臂,将她环进怀抱:“兰姐姐,你为什么总躲着我?” 她咬了咬粉嫩的嘴唇,那是他曾经迷恋不已的地方。 他情不自禁俯下身去,在那处嫣红上印下一吻。 她初时紧闭着牙关,在他的攻击下,渐渐土崩瓦解,口舌纠缠。 他正欲剥开她的衣裙,埋首在她胸前,却看到她的眼泪滴落下来,像一颗颗碎裂的珍珠。 “你怎么了,兰姐姐?”他慌忙盖上她的衣裙,抱着她,轻声在她耳边问。 “我们不能再这样了。”她哽咽道,“夫人好像察觉了。她看着我的眼神,让我害怕。” “不会的。”他安慰她,“那我就去求父亲,将你赐给我。” “可是你太小了……你才十四岁。老爷不会同意的,他一定和夫人一样,会怪我狐媚惑主,坏了规矩,将我赶出府去。”她惊恐万分。“我爹如果知道了,一定会打死我的。说不定还会再把我卖一遍……” “那怎么办?”他抱住她不放。她如花朵一般鲜嫩的身体,令年少的他无法抗拒。 “我不知道……总之不能这样了。”她挣开了他的怀抱,哭着跑了。 她从此远着他。而母亲出了一场意外,瘫软在床上,身体每况愈下。他忧虑着母亲,再也无心去劝慰她。 无论他怎样地乞求上天,母亲还是亡故了,他大病了一场,后来父亲送他去青州求医养病,一别数月,回来她已经成了父亲的爱妾。 他还记得那日在堂上相见,他忍不住搜寻着她的身影,却蓦然发现她坐在父亲的身边。 蜀锦裁剪的的淡紫色衣裙裹着她窈窕的身姿,满绣的嫩黄花卉似开遍了全身,头上的凤头钗,随着她对父亲的微笑而轻轻颤动。她如同一朵盛开的花朵,入眼都是惊人的美丽。 可这美丽却离他如此遥远。他殷切的眼神一再凝视着她,她却视而不见,偶尔扫过他的目光,是一片冰冷的漠然,令他心头落满冰雪。 白氏走过来,眉目之间似乎藏着洞明一切的笑意,“庭玉啊, 这以后不可再兰姐姐长兰姐姐短了,得叫兰姨娘。” 他冷笑着,昂起头,清朗地唤她:“姨娘,别来无恙?” 她缓缓展露微笑,身体微微靠向父亲,“姨娘安好,大公子此去青州,似乎大安了呢……” “青州没有令人伤心的事,也没有令人伤心的人,自然就大安了……”他若无其事地说,心里却滴出血来。 “如此甚好……”她看着他,不再说话,转头笑意盈盈望着父亲,“老爷,大公子从青州回来,似开朗了许多呢!不如晚上设宴,为大公子接风洗尘?” 父亲自然没有看出两个人打的机锋,笑着应允,“难得庭玉病好了,是值得庆贺一番。”当下传令厨房备宴。 一时在开阔的水榭内筵开牡丹,席设芙蓉,玉盘珍馐一道道流水似的摆上来,她语笑嫣然,他食不知味,终于借故离席,去了母亲的房中。 淡淡烛光之下,画屏依旧,她亲手绣的富春江奔流不息,只是那画屏之后的再也不会有春光旖旎,从此她和他,形同陌路。 记忆飘忽远去,灵越的声音忽然在耳边鲜明起来,“其实在小木屋你雕刻的那些人像,并不是小时候的我,而是她吧。” 他涩然,“被你发现了啊……” 仔细看,兰猗的眉眼跟灵越有几分相似呢。 那段日子,于他是一段难言的折磨。他只能将那隐秘的心事刻进一块块木头里。微笑的她,哭泣的她,顽皮的她,发怒的她……不知不觉,她占据了他的少年时代,记忆里全是她,梦里也全都是她。 当他开始怀疑她与母亲的死有关时,对母亲的愧疚之情,几乎要令他窒息。 他感觉自己是多么的肮脏不堪。母亲被人毒害的时候,他这个儿子在做着什么啊!他的目光充满爱恋地追随着杀母仇人,为她的笑容沉醉,为她的疏远心伤,为她的逃离心碎。 悔恨不可抑制地蓬勃 起 来。曾经对她有多迷恋,他的心里就有多悔恨。 他的眼神变幻,耳边又飘来灵越的声音,“她其实是爱着你的吧……不然十五年前,怎会救下你呢?你那天无缘无故吃坏了肚子,难道不是很可疑吗?” 他早就怀疑到了。她一定也跟他一样,爱着他又恨着他吧。 不然,那些绵绵的恨意怎会变成入口的毒药,借着白氏的手来让他喝下呢?既然得不到他,那就让他的死,来成全她。 她以为自己还是当年对她迷恋不已的单纯少年,不知道他早已察觉她背叛了母亲。 他应约前来,在一处隐秘的假山背后,他装作对一切毫无所知,听着她真诚的谎言。 她含着眼泪,就像当年被他拥在怀中的豆蔻少女,仰头看着他,我见犹怜,“白氏不会放过公子的,她心狠手辣,必定要除掉你,我怎能见死不救?若公子一除,下一个白氏要铲除的岂非是我们母子?我已经打探到了诸葛神医的下落,不日将重金请到泸州来,到时我们想好一个计划,必定要将白氏毒害公子的事实揭发出来……” “还望公子顾念旧情,救我们母子性命……” 她有意无意地挺立起胸膛,略略敞开的衣领,可见一抹晶莹,比之少女时更加丰盈。 他的心口响起一声悲鸣,好像有千万条鞭子向他劈头盖脸地甩下来,是难言的耻辱。 他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厌恶之色,反而微笑着,犹如一往情深:“兰姐姐,容我想一想。” 第五十二章 背道而驰 <!--章节内容开始-->雨不知何时悄然停了。 天边的乌云早已不知去向。长空无际,天碧如蓝。轻薄如纱的云朵,丝丝缕缕漂浮在半空,低得几乎触手可及。 一身青衣男装的少女,靠在窗前,明亮的眼眸一会看云,一会看他。 他恍惚觉得,她看云时离自己很近,她看他时,却离自己更远。 多么想靠近她,将她留在自己的生命里。 然而这一刻他听到自己的内心深处,一个声音冷笑着,轻蔑着,在低低地对他耳语:“沈庭玉,你不配!看看你的手吧,是不是已经沾满了鲜血?你曾经热烈爱过的情人的血,你痛恨入骨的仇人的血,是不是滴滴答答在流淌?” 是的,他的人生早已凌乱不堪——阴暗角落里滋生的苔藓,如何仰望晴空里的骄阳? 他和她,最好背道而驰,从此相忘于江湖。 灵越的声音犹豫着,再次响起,“你会遵守跟白氏的约定吗?” 他不觉笑了,却将问题原封不动地抛给她,“你说呢?” 他漆黑的长发上水珠闪烁,就像若干前离别的夜晚摇曳的星光。温良的笑容,带着重重悲漠,她再也无法看透。 她敬若父兄的人,竟利用了她,完成自己的复仇。如果自己不去多事寻找真相,柳星儿是不是会逃过白氏的毒手,双成是不是还可以守护着自己的小姐呢?可是如果自己未曾发现真相,那死的人是不是眼前的人呢? 她微微叹息,一切的如果已然失去意义。 他如水的眸子一闪,“灵越,你一直在说我的事,唯独,对你自己,却闭口不谈。” “你想知道什么呢?”灵越避开他的目光,望向在风中薄如蝉翼的云彩。 “太多了,比如你是堂堂青州云家的三小姐,明明还活得好好的,为何有人看到了她的坟墓呢?又比如云家三小姐是长在深闺中的千金,又从哪儿学来这高明的医术,还有卓绝高超的轻功呢? 我想,其中的故事一定比我的人生还要跌宕起伏。” 灵越的心口慢慢痛了起来,近乎于钝刀割肉的,痛得几乎难以呼吸,让她只能扶着墙,慢慢地蹲下去,抱紧自己的双膝, “你,还是派人去了青州……” “你给我的说辞无法解释这些疑问,我便派了贵叔去青州打探……” “他真的看到了我的坟墓?”她的声音飘忽不定,好像真的成了一缕幽魂。 “看得清清楚楚,据说是云伯伯死后,你思念父亲,忧伤过度,以至暴病身亡……” 暴病而亡……看来云夫人为她的消失找到了一个极好的理由。青州云家,从此与她毫无瓜葛了啊。她的年少岁月,已经埋葬于一方坟茔,再也回不去了。 良久,她略带颤抖的声音响起, “正如你们所见的,云家三小姐死了!这世上再也没有云家三小姐,只有我这个飘荡江湖的漂泊之鬼。” 她的几绺黑发散落在脸颊上,更显得面容苍白。 沈庭玉忽然有些后悔了。他几乎就要走过去,不顾一切将她抱进怀里。 然而内心的那个声音又发出一声嗤笑:“你忘记自己有多脏吗?” 于是他僵化在那里,一步也无法挪动。 明明与自己爱恋的少女近在咫尺,中间却仿佛隔着迢迢银河。 是那么可望而不可即。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与云伯伯的惨案有关?”他终于忍不住问。 她挺直了身子,看向他的目光蕴含着水光,嘴唇抿成了紧紧的一条线,显得十分坚毅。 “算了,你不想说就不说了吧。”他只好投降,转而说道: “其实我先前去你房里找你,却看见有个黑影从窗中一闪而过,我追过去一看,发现你不在房里,然后就在你的桌子上发现了这个。”他从怀中取出一根簪子,碧玉为身,银丝为凤尾,虽不是光灿夺目,却十分雅致脱俗。 这根簪子好熟悉,不是锦娘惯常戴在头上的吗? 她的心猛然跳起来,颤抖着双手接过,轻轻拔出银丝凤尾,顿时露出中空的簪身。一个小纸条卷在其中,无心慢慢展开,一行小字露了出来: “八月十五,无涯山破庙。锦。” 是锦娘!真的是锦娘的字迹! 她分明知道自己在沈府!可是为什么一直不现身相见? 她的眼睛一阵酸涩,眼泪慢慢涌进眼眶。心里有无数个疑问叫嚣着,一同迫切地想问锦娘,一个声音越来越响亮: “锦娘,我到底是谁?” 天刚透亮,抬眼望天,是乌蒙蒙的灰蓝色,令人怀疑今日是否不会有阳光到来。 庭中的月季开得十分浓艳,重重叠叠的花瓣,如同美人脸上涂满胭脂,沉甸甸地迎着晨曦盛开,丝毫不知离人愁绪。 灵越已梳洗完毕,换回了旧日赶路时的衣衫,长发挽起一个发髻,利落干练,脸上仍然涂了药粉,黑黄的脸色并不引人注目。 她挽着包袱,穿过月门,走过寂寂无人的中庭,在沈庭玉的房门之前站定。 此刻此刻,他应该还在安睡吧? 她凝望着窗前的米囊花,犹豫着,还是曲起手指,轻轻叩门。 然而叩了多时,并未有人前来。便是珍珠,果儿,也没有出现。 是他不愿意见自己了吧? 她骗了他,他也骗了她,若是相见,是否也会相顾无言呢? 灵越不觉黯然,深深地看了一眼朱红色的房门,转身离开。 顺着沈府那长长的游廊,她慢慢走到沈府的门口,不料,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石狮边上,似等待多时。 “珍珠……”她不觉怔然,停驻了脚步。 珍珠慢慢走到她的面前,看着她欲言又止。 “公子还没起身么?”灵越涩然问道,“还是……不肯见我?” 珍珠眼中闪过一缕异色,“公子早已料到你必定一早离府,特命我在此等候。公子让我叮嘱小姐,江湖险恶,小姐珍重。” 原来他果真是闭门不见啊。 一辆青布马车缓缓驶过来,车夫是个憨态可掬的大叔。他见到珍珠,便跳下来招呼,“珍珠姑娘,就是送这位公子么?” 珍珠点点头,“贵叔,我让你装的包袱都放好了吧?” “那还用说,姑娘吩咐的事情,自然办得妥妥当当。” 灵越心下疑问,只要问,珍珠拉住她的手,“你此去路途遥远,公子放心不下,让贵叔驾车送你去。你放心好了,贵叔常跑远路,断然不会出什么差错的,你一路多多保重。等办妥了事情,如有空闲,记得回来看看公子……” 灵越心头涌起百般思绪,哽咽着声音一一应下来。 贵叔跳上马车,催促道,“还要赶路呢,公子快上车吧!” 她只得跟珍珠道别,进了马车,发现车中放着两个大大的包袱,翻开一看,不但四季的衣服俱全,底下还有一包沉甸甸的银两,又有两个十分精美的匣子,打开一看,却是女子的胭脂水粉,钗环项链,装得满满的,无一不精,无一不美。 她的胸口滚过一阵热流,潮热的眼泪涌上眼眶。她掀开窗帘,望着沈府的牌匾,渐渐模糊了双眼。 朝阳终于从东方缓缓升起,将泸州城映照在一片金黄的霞光之中。 泸州城古老的城墙上,沈庭玉当风而立,身上的青色披风在风中飘荡不已。他神情专注,一动不动地盯着脚下络绎不绝的行人。 没过多久,一辆青布马车自东门而出,沿着官道疾驰而去,初时车顶上沈家的徽纹清晰可见,渐渐越来越小,最后化为一个小小的黑点,在他注视的目光中,消失在远方。 他听到自己的心,怦地发出一声轻响,好似裂开了一般,是难以抑制的疼痛。 一口血噗地吐在了城墙上,顺着斑驳的城砖缝隙流淌,触目惊心。 寸心惊呼出声,掏出锦帕为他擦干血迹。 犹豫再三,他终于忍不住问公子,“公子,你那么喜欢灵越,为什么早上她来向你辞行,你却不肯见她,不求她留下来呢?” 他的公子,抚胸凝望着东边,沉默不语。 那辆青色马车早就看不见踪影了,车里的少女从此渐行渐远,相见无期。 寸心想起数月前离开灵山寺前的那一夜,无意中听到公子在后山与人的对话。 那人问公子:“你决定了,当真要这么做?” 公子的话语听不出任何情绪,“决定了。” “此药确能克制米囊之毒,却是饮鸩止渴,并非长久之计……” “我可以活多久?”公子好像笑了一声,打断了那人的喟叹。 “少则数月,多则一年。” “足矣。”公子说。 他早就察觉到了,公子决心以残存的岁月为赌注,做一件他一直悬而未决的事,如今,公子终于完成了,可是为什么他的脸上未有快意? 他悲伤地看着公子,而公子清远的目光却看着高远的天空。 在一片灿烂的晨辉中,一只白色的鸟高叫着,飞快地掠过城墙,又如同箭一般冲上云霄,在半空中展开了雪白的羽翼,划出一条优美的曲线。 他的公子嘴角弯起,慢慢露出微笑。 第六章 黄泉之花 <!--章节内容开始-->灵越微有诧异,不到片刻,她又走了进来,手中多了一瓶药膏。 “你每天睡觉之前用热水泡手,再涂上这个冻疮膏睡觉,过几天就会好。” 灵越接过那瓶冻疮膏,心如同一根弦被温柔地拨弄,再也忍不住,眼中涌起一股潮热,打着转,却不曾落下。 幸亏珍珠看着窗外,若有所思,不曾发觉她的异常。 “珍珠姐姐,大公子……他好相处吗?”她犹豫着问。 “公子……”这两个字从珍珠的口中念出,十分动听,“公子为人十分宽厚,从不苛责我们,更不用说打骂了,你只要用心做事,公子是很好服侍的。” 她说话间眉目之间分外温柔,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少女娇羞。 “不过……”她顿了一顿,“公子身体不好,经常生病,有时候他也不让我们女孩近身伺候,你和寸心要多用心了。” 灵越点点头,“知道了。姐姐可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珍珠没有立刻回答,玉白的面容上微微显出犹疑之色,半天才说,“在公子面前,不要问方才的问题。” 灵越怔住了,刚才她问了什么问题么? 她懵懂的样子落入珍珠眼里,珍珠微微叹了一声,轻轻摇头,“以后不要在公子面前提起林子啊,梅树啊。” “啊……原来是这个。可是为什么?”她脱口而出。 珍珠瞪了她一眼,“哪儿来这么多为什么,总之不要问就是!” 灵越被她突如起来的火气吓了一跳,当下垂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珍珠恍觉自己的口气过于激烈了,温言道,“总之你做好分内事吧。我带你去库房领衣服吧。” 灵越连连称是。出门又从那片林子慢慢走过,一座玲珑别致的假山石忽然吸引了她的注意。 那座假山乍看之下层峦叠嶂,但仔细一看,颇得 “透”“漏”“瘦”的资韵,十分精妙,山石之上似刻有三个字,上面落的薄薄一层细雪已经消融,隐隐约约露出斑驳的字体,似被人铲去一般。 她目光留连,脚步不免缓慢停滞。珍珠走了几步,回头一看,见她出神地注视着山石,隐隐露出不赞成的神色。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连忙跟上珍珠的脚步,走上游廊。 沈府朱红色的游廊曲曲折折,每每到了尽头,却又有一转一转,纵横交错,梁柱间的彩画上绘着各色花卉、山水,美轮美奂,富丽堂皇。 灵越在廊间不知多久才到库房,后背已经微微渗出汗来。 她不禁好奇,这泸州巨富沈万山的宅院,到底有大,才能容得下如此蜿蜒如龙的游廊。 明明是宁静的雪夜,天上还挂着一弯弦月,脚下却开出密密麻麻的花,海洋一般在风中摇曳不停。 火红色的花瓣,如同无数弯弦月,密集地簇拥在一起,两侧却伸出细长卷曲的花蕊,犹如燃烧的火焰。 彼岸花!这已刻入心头的幽冥之花,灵越看了一眼,便将叫出了它的名字。 她明明站在廊下的雪地里,不知何时,身边竟幻化出这一大片地狱的花朵,初时一朵两朵,刹那间千朵万朵,同时绽放。一片连一片,那么热烈,那么繁茂,如同诡异的红云从脚下开始蔓延,直到飘向遥远的天际。 红得像火,鲜得像血。在风中一起摇曳起伏,宛如阿修罗之火。 她受到指引一般,赤脚走进这无边的花海里,渐被芳香迷了路径。不知何时,缕缕薄雾缓缓升起,如同女子身上的纱衣,将前路笼罩得更加迷茫。 “父亲!母亲!你们在哪儿?”她忽然变成了一个七岁的孩子,心中写满无助而彷徨。她喊得撕心裂肺,哭得肝肠寸断,却没有一个人来。 也许是过了一个世纪,又或许只是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她的嗓子如同堵上了棉花,已经沙哑得说不出话来。 “孩子,母亲在这儿!”是母亲的声音,那么温柔,充满了慈爱。 灵越回过头,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泪水,扑入母亲的怀里。 母亲穿着洁白的睡袍,头发如同瀑布般从肩膀下一泻而下,宛如神祗。她跪下来,一下一下抚摸着灵越的背脊。 “母亲!”云灵越哽咽了一声,忽然手上一痛,母亲猛然用力地抓住了她的手,灵越惊讶地抬起头来看着母亲,母亲的双眼通红,犹如喷火一般,她死死地盯着灵越,猝不及防将云灵越推开:“不,不!你不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早在十五年就已经死去了!” 云灵越趔趄一下,坐到了地上,母亲一步一步地凑过来,忽然吱吱地笑了起来,尖厉的声音犹如匕首一般刺透了重重迷雾:“你是杀人凶手!你是杀人凶手!” 那一声声尖叫回荡在迷雾中,仿佛有千万人在雾中一起声讨:“杀人凶手!” “凶手! ” “凶手!” 灵越捂住了耳朵,闭上了眼睛,大声反驳:“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 可是那些声音无孔不入,它们在不停回荡:“杀人凶手!杀人凶手!” 犹如魔咒一般,声声不绝,无从躲避。 “孩子,你当然不是杀人凶手!”父亲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他轻轻拿开灵越的手,灵越睁开眼,面前的父亲跟从前一样,眼带笑意,她无比悲伤地叫道:“父亲!”一语未毕,热切的眼泪无声地流淌下来。 父亲微笑着看着灵越,眼睛里如同往常一样充满了溺爱。他柔声道:“可是我却因你而死啊!我死得好惨,不信你看看!你看看呀!” 他的眼睛忽然了无生气,露出了痛苦的神色,脖子的血喷涌而出,溅了灵越一头一脸。“啊------!”灵越心下大骇,厉声尖叫起来,倏然从噩梦中醒来。 “砰砰砰!”谁在声声敲窗,“灵越,你做噩梦了吧,鬼叫什么,吓死人!” 她半天才听出,那是寸心的声音,嘟嘟囔囔的,带着睡意的抱怨。她满头大汗地坐起来,顿时从迷梦中彻底清醒过来,故意粗着嗓子回答, “对不起,吵醒你了!没事,就是做噩梦了!” 寸心打了一个呵欠,又拖着步子走远,接着听到隔壁门响,想是回房睡了。灵越睡意全消,一摸脸颊,竟是湿湿的。 原来是一个梦啊!可梦中的场景是如此真切,跟实实在在发生的一模一样。 第八章 难掩清华 <!--章节内容开始-->这一夜,灵越睡得十分不安,明明沈府的被子又轻软,又温暖,比她在旅途简陋客店所盖的破棉絮舒适多了,她却整夜辗转,纠缠于往事与噩梦之间。 雪光透亮,照着明窗,外面响起了几声鸡啼。她再也躺不住,穿衣起床。推开窗一看,不觉一愣。 不过晴了一天,春雪意犹未尽,似乎嫌下得还不过瘾,夜里竟然又悄悄补了一场小雪。本来已经消融大半的积雪,又重重堆积起来,大地盖上了一层雪被,重回冰雪世界。 灵越梳洗完毕,左右无事,将走廊扫了一遍。天光其实还早,珍珠等人尚未起床。她拖着比人还高的大扫帚,呵气成雾,慢慢穿过月门,到了沈庭玉所居的内院。她刚找个地方站定,不经意抬头一看,却发现有个人比她起得更早。 大公子沈庭玉披着厚厚的大红披风,极浓黑的头发尚未结成发髻,随意地披散到腰间,与苍白的脸色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他静静地看着庭前唯一的一株怒放的梅花,眉间心上,俱是寂寥。 灵越几乎不敢动了,她觉得任何动静都会打扰这寂寂赏花的人。 但是一看见他,就拖着扫帚溜回去,又让人感觉太心虚了。进退两难间,大公子的眼风飘过来,似对她视若未见。 她一下决定了,还是扫吧,来都来了! 她拢紧沈府新发的棉服,雪泥浸染的青布袄早就被珍珠拿去当柴烧了。沈府不愧是庐州城里的首富之家,对下人也十分优渥,发的棉袄棉裤,表布虽是普通不起眼的老棉布,内里俱是实打实的新棉花,厚实暖和。她穿着扫了不到半个时辰的雪,已然出了一身大汗。 她边扫雪,边悄悄打量着沈家的大公子。她扫了多久,沈庭玉在梅树之下就待了多久。她甚至怀疑他,是否连姿势都未曾动过。 她好奇地看着白玉栏杆包围之中的梅树,看样子至少有几十年的树龄,盘根错节,枝干黝黑如铁铸,枝桠旁逸斜出,密聚如林,枝条火红的花朵繁复热烈,吐出淡淡的幽香。 若论品种,着实平常无奇。也就是一棵年月久一点的老梅树啊,值得看那么久? 她在心里嘀咕,忽然瞥见沈庭玉正向她招手。 怕雪水打湿新棉鞋,她拖着扫把从雪泥地里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端端正正地敛身行礼:“公子,有何吩咐?” 沈庭玉的目光落在灵越身上。她今日穿着姜黄色的新棉袄,初见时乱糟糟的头发也梳洗得干干净净,戴着同色的头巾,更显得皮肤黑黄。眉毛浓密细长,低垂的眼睛睫毛更长,小刷子一般在眼睑上扫出一层淡淡的阴影。小巧的鼻梁十分挺直,因为低着头,看不清嘴巴。 他凝视灵越良久,久到灵越的脖子有些发酸。 “怎么起这么早,扫累了吗?” 灵越低垂着头,心里扑通扑通地跳,她本以为沈庭玉发现了什么,不想半天却说出这样的一句话。 她扑通扑通乱跳的心忽然就安定下来,神态依旧是恭恭敬敬,“习惯了,不累。” 沈庭玉注视着灵越搭在扫把上的手,那双手十分纤细,手指修长,指甲圆润而透明。不知道是不是天气严寒,手背上有几处尚未愈合的冻疮。他心下一动,声音里就透了几分温意:“你可识字?可读过书?” 灵越斟酌着回答,“灵越流落江湖前,也曾上过学堂,些须认识几个字,粗通文墨。” 沈庭玉嘴角勾起一丝微笑,“既会文墨,就来书房伺候吧,不必干这些粗活了。” 灵越有些讶然,微微抬起了头。 于是下一刻沈庭玉就看见她花瓣一般鲜润的嘴唇,小巧的下巴,倘若面皮白上几分,也称得上是清秀绝伦。 ——即便是粗布乱服,也难隐清华的气质,哪里像一个沦落江湖的浪人? 灵越正想推辞,转念一想,阴差阳错来了沈府,既来之,则安之,若是一味推却,岂非更惹人生疑?于是恭声道:“灵越听从公子安排。” 在书房伺候笔墨,是个轻松体面的活计,换了其他下人,恐怕早已喜形于色。沈庭玉注视她低垂的脸,那云淡风轻的面容上,神态自若,处之泰然,看不出一丝情绪。 到了书房,灵越如鱼得水。从前她最爱做的事,便是粘着父亲,父女俩在书房一待一整天也是有的。父亲细细教她读书,品画,鉴赏古玩,哪一样都比待在闺房中拈针绣花有趣。 她一到书房,便换了一个人般,目光澄亮,灿然生光。寻常磨墨这样的小事情,经她的手便与人不同,必定浓黑合度,色泽饱满。 果儿在一旁见了,啧啧称奇:“灵越,明明是一样的墨,为什么你磨出来的就是比我磨的好呢?就连写出的字又黑又光。” 灵越浅笑,认真给她解释,“研墨需加清水,若水中混有杂质,则磨出来的墨就不纯了。至于加水,最先不宜过多,以免将墨浸软,或墨汁四溅,当以清水徐徐加入为宜。” 果儿睁大了眼睛,“你说的跟公子以前讲的一样呢。即便如此,但是还是不如你磨的好啊。” 沈庭玉放下书卷,淡淡地说,“墨见其人,果儿你是个急性子,用力过重过急,自然墨粗而生沬,色亦无光。珍珠性子和缓,用力又太轻慢,因此墨浮于水。灵越力度正好。” 灵越笑着解释,“我不过是从前常伺候一位老先生笔墨,他是个爱挑剔的,墨杂了不用,墨浮了不用。久而久之,竟生出巧了。” 她眼前恍恍惚惚跳出一个干瘦老头,头发雪白,留着一部神气威武的白胡子,很有些仙风道骨。但她知道老头其实比她还顽皮,非常难伺候。她哼哧哼哧磨了半个时辰的墨,他只扫了一眼她好不容易磨的墨,就一把推开,将头摇得如同拨浪鼓般,一个劲道:“不好,不好,太淡!”她只得重磨,磨好献宝一样送给他看,他轻飘飘丢下一句,“太浮!”“太杂!” 第九章 暂露头角 <!--章节内容开始-->她磨得双手发酸,开始撒娇耍赖,不想再磨了。老夫子眼看抵挡不住她的攻势,干脆跳窗逃走,“我先去睡一觉,什么时候磨好墨了,再来教你写字!” 若不是老夫子成日的刁难,她怎么会磨得这一手好墨,又怎会写出令父亲赞叹不已的好字? 她忽然无比想念老夫子,眼角微微濡湿起来。她生在云府,长在云府,十五年美丽的少年时光,如今已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旧梦。云府,她回不去了,永远也回不去了。 她忽而微笑,忽而浮起怅然之色,自己浑然不觉,却不经意落在另一人的眼底,心中微颤。 在沈庭玉的书房里,还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便是为他找书。 他身体虚弱,终日以读书画画为消遣。他的书房甚大,搜罗了各种各样的藏书,上至天文地理,下至经典古籍,虽然分门别类,但是一时兴起,要找出某本书来,往往颇费工夫。 每每叫了寸心寻书,他必定上下左右满架翻腾,半天满头大汗找出来。灵越新到书房不到半日,便将书房熟识,不但记得类别位置,更顺手整理了一番,便是哪本书放在何处,她了然于胸。 沈庭玉要哪本书,她便又快又准地轻巧取来。比起寸心,正是高低立显。沈庭玉难免有些讶异,“莫非你有过目不忘之能?” 灵越忙回答,“公子见笑了,那我不成神人了?不过用了一个简单的法子罢了。” “哦?是什么简单的法子?” “公子的书,已有分类了,不过书本众多,纵然分类,也难快速找出。因此我将同类书,按照书名统计了字数,由少到繁,字少的放高处,字多的放低处。这样公子一旦要找何书,我只需抽取便是。” 这有什么难的呢?父亲的藏书比沈庭玉的多得多,她都帮父亲找到了更有效的方法来分门别类。她回忆起父亲惊喜的样子,不觉微笑起来,两个小小的梨涡偶现。 沈庭玉有刹那的失神,记忆中蓦然飘出一个细小的身影。 他喃喃地说,“灵越,你可相信,这世上真有过目不忘之人?” 灵越低垂了双目,只看得见长而浓密的睫毛如蝶般轻轻扇动,“莫非公子见过?” “那是我少年时的一个小友,她当时不过七岁垂髫之龄,却聪明异常,有着小神童的美名。”他的目光如同声音一样飘忽。 “小时聪明,大必了了。这小神童长大了可成了大神童?” “这个……我已经多年不曾见过她了。” 沈庭玉的记忆中渐渐出现一团光亮,一个小女孩的身影慢慢出现,面目已经模糊,只有一双闪动着机灵的大眼睛是那么清晰,充满了关切。 梅花一朵朵飘落在她乌黑的双髻上,她的声音仿佛来自天际:“大哥哥,你怎么哭了?” 是啊,彼时他还是一个少年,因何而哭呢? “公子,你……?”有人轻轻问。 眼前黑亮的眼睛也扑闪扑闪,令他产生一丝错觉。他转过头,使劲眨了眨眼睛,将小女孩的身影和眼睛里突如其来的潮湿统统赶走。 “你下去吧。”他挥一挥手,重新将头埋进书卷之中。 灵越看了一眼他的侧颜,放轻脚步,慢慢退出了书房。 一晃眼儿的功夫,灵越在沈府已有月余了。沈府里的下人们慢慢都知道香浮居有个新来的小厮名叫灵越,聪明过人,又懂文墨,现在是大公子身边最得意的红人,就连寸心、珍珠等这些旧人都要靠后了。好在灵越从不恃宠而骄,一贯性情和顺,举止温文有礼,不像府里有些小人一旦得志,便掐尖好强,四处惹是生非。珍珠、果儿和寸心等人倒未生嫉恨之心,反而相处融洽,形同家人。 这一日大清早,灵越刚刚梳洗完毕,外面隐隐传来吵嚷之声。香浮居一向清静,从未有过吵闹,莫非发生什么事了? 她急忙推门出去,刚刚走到中庭,正巧果儿兴冲冲如一阵风儿地往外跑,跟她撞了个满怀。 珍珠正在门前浇花,见状笑她,“你这小蹄子,平日里叫你干活拖拖拉拉的,这会看起热闹,却是风风火火,跟踩了风火轮似的!” 果儿的头撞得生痛,眼冒金星,正要发火,定睛一看是灵越,转而笑嘻嘻说,“走,看好戏去!” 灵越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好戏?” 果儿却一拉她的衣袖,“边走边说,迟了就看不到了!” 她跟着果儿深一脚浅一脚穿过游廊,转过后花园,走过一条小径,到了一处房前。原来是府里的大厨房,其实与灵越所住的小院不过数墙之隔。吵嚷之声正是从此处传来。 门口已经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下人,他们见了果儿,招呼声此起彼伏,“果儿姑娘也来玩耍了?” “果儿姑娘,上次厨娘打架,怎么没见你来看热闹?” “果儿妹妹,针线房的阿翠前天跟婆婆大闹了一场,听说婆婆气得当场要休了她……” “果儿,昨天……” 一时间,沈府各个角落的小道消息络绎不绝地传入到灵越耳中,她扶额看向果儿,只见她神采飞扬,表情无比生动,逐一加以点评: “真的?厨娘大战这么精彩的事,居然没看到,太可惜了!” “什么,阿翠那么瘦小,居然这么生猛,敢跟婆婆一较高低……” 这时,一个胖胖的小丫头兴奋叫道:“快要打起来了!”顿时嗡嗡的声响都安静下来,大家都伸长了脖子等着大战,个个唯恐天下不乱。 一个穿红着绿的丫头凑过来在果儿耳边刻意小声,“打起来才好呢,平日个个都像乌眼鸡,恨不得你啄了我,我啄了你。真要打起来,阿弥陀佛!倒是称了大家的愿!” 灵越心想,这大宅院里的勾心斗角,看来都是一样的,成日里都是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争来打去。她顿觉无趣,转身想走,这时却听到一个纤细的声音传来,犹带着抽抽搭搭的哭泣之音。 第十一章 天机不可泄露 <!--章节内容开始-->正是早春时节,草色已经露出浅浅的嫩黄,近看却若有若无。香浮居后园的花枝上已经绽出了绿白的新芽,遥遥望去,生机盎然。假山巨石一大片爬藤四季常绿,在这春日里也是异常苍翠。 午后的阳光浓烈而温暖,就连吹到脸上的风也带着一丝柔柔的暖意。灵越坐在山石之上,双眼看着书,渐渐昏昏欲睡起来。忽然耳边一阵喧闹,原来乌泱泱跑到一群小丫头,手中拿着鸡毛毽子,一个个笑嘻嘻准备踢毽子。 这群粗使丫头都不过十多岁,正是活泼贪玩的年纪。香浮居对下人十分宽松,这些丫头自然得出空就要出来玩耍。阳光照在她们的身上,也似乎跳跃起来,带着几分逼人的青春。 灵越干脆合上一本书,站在山石上,看着她们踢毽子。渐渐地,她的目光落在一个小丫头的身上,再也移不开。那丫头不过十一二岁,相貌平平,穿着沈府发的红色侍女服,她却在在袖口添了一些刺绣,玉白色的小莲花虽有些歪斜,却顿时将她与别的小丫头区分开来,人群之中颇为亮眼。再看她的身形非常矫健灵巧,时而单腿,时而左右脚 交替,数百下竟不落空,时而将一只毽子时而高高抛起,回身十数个连跳,毽子如同生在她脚上一般,无论如何怎样换着花样踢,,始终稳稳控住。 灵越看到精彩处,忍不住拍手喝了一声采!小丫头们这才发现她在山石之上,有相熟的纷纷叫道,“灵越,你也下来玩吧!”“是啊,下来一起吧!””别看书了,一起踢毽子吧!“ 她连忙摇头,“我不会啊……” 一个胆大的丫头已经爬到山石上,拉住她的衣袖,笑嘻嘻地说,“你不会,我们教你啊!” 其他丫头们也是好玩闹的,也一并起哄,“就是,就是,不会就学呗,不收你银子当学费!” 她无奈跃下山石,早有小丫头将涂成五颜六色的鸡毛毽子塞到她手里,她凝视着手中的毽子,呆了一呆,有那么一刹那,她恍觉时光倒转,自己又成了青州云家的三小姐,在后花园纵情嬉戏,旁边站着绣珠采薇等旧仆,笑意盈盈。 “踢吧!踢吧!”小丫头们七嘴八舌,不停催促,将她拉回现实。阳光媚人眼,旧梦已无痕。 她将毽子往高空一抛,目光紧追着毽子,随即轻点足尖,飞身轻盈地几个连跳,如同蝶飞蹁跹,又似行云流水,优美至极。 丫头们惊呆了,纷纷赞叹,“灵越,你真是高手深藏不露啊,踢得这么好!”“动作太漂亮了,会飞似的……””能不能教教我们啊?“ 她忙将毽子烫手一般还给小丫们,“你们玩吧,我还要看书呢!” 她逃也似的回到山石上,捡起自己的书。都怪自己技痒,让人看出马脚来就不妙了。 似乎怕什么来什么,她刚刚坐下来看了几页,小丫头们的欢快的笑声忽然像断了流的水一般,周围静悄悄的。她抬头一看,丫头们个个屏住声气,垂手而立。 原来不知何时大公子沈庭玉到了后园。丫头们忐忑不安地看着他,不知道方才笑闹,是否引他生气。 沈庭玉却直直往灵越走来,她的心顿如受惊的小兽狂跳起来,他在后园站了多久,莫非自己刚才踢毽子被他全看见了? 她正自后悔,却听到沈庭玉淡淡的声音响起,“你也在这儿?在读什么书呢?” 灵越忙将书的封面亮给他看,原来是宋慈所著的《洗冤集录》。这原是她上午在书房一个角落里无意翻出来的,信手一翻,越看越有趣。 他拿过来,扫了几眼她正在看的那页: “凡验状,须开具死人尸首元在甚处?如何顿放?彼处四至?有何衣服在彼?逐一各检劄名件。其尸首有无雕青、灸瘢?旧有何缺折肢体及伛偻、拳跛、秃头、青紫、黑色、肉瘤、蹄踵诸般疾状,皆要一一于验状声载,以备证验诈伪,根寻本原推勘……” 又往后翻了几章,竟是谈论验看尸体的方法,自缢、服毒、病死,种种症状,罗列得甚是详尽。 半晌,他将书还给灵越,看向她的眼神,多了几分审视, “原来你对此道有兴趣。” 这癖好难登大雅之堂,又过于恐怖阴森,灵越难免有几分窘迫,微微闪避,“不过碰巧看到,翻翻而已。”转而道:“咦,珍珠和果儿也来了!” 果然,珍珠和果儿手里提着食盒,穿过山石,正在前来。果儿一看到灵越,就叫道:“就知道你在这儿,给你带好吃的来了!” 待到跟前,珍珠和果儿见到公子也在,忙敛身行礼。珍珠正要打开食盒,果儿却一把按住,“可不能便宜灵越啊,得先让灵越猜一猜,猜对才能吃。” 灵越的明眸微微一转,笑道:“两位姐姐,这五芳斋的点心你们已经吃过了吧!” 珍珠和果儿对视一眼,奇道:“灵越,你怎么一猜就知道?” 灵越指着珍珠垂在胸前的发辫,“姐姐的发丝上残留了一丝点心渣,一看就知道是五芳斋的点心!” 众人看她手指的一个白点,的确是点心沫子,然而这世间的点心大同小异,单凭一点白沫,不知灵越为何如此肯定。 果儿将那个白点拈起来,打量了半天,不见它有何独特之处。 “你闻闻。” 果儿将手指送到鼻前,仔细嗅探,果然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薄荷气息。 “五芳斋的点心跟别处不同,里面会加些许薄荷调味,方才灵越弯腰去看食盒的时候离珍珠特别近,一下子就闻到了这个气味。何况你们平时就爱吃点心不过就那几家,所以灵越轻易就猜中了……”沈庭玉眸光闪动,宛如星辰。 灵越望着那星辰,“大公子说的丝毫不差……我的确是如此推断的。” 果儿忽然雀跃而起,“我感觉自己充满了信心!我和灵越一定能赢!我要发大财了!” 珍珠皱着眉头,泼了一瓢冷水,“果儿,你会不会高兴得太早了?现在都已过午了,灵越可曾找出丢失的金簪呢?” 灵越胸有成竹,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天机不可泄露!” 第十四章 绝色佳人 <!--章节内容开始-->灵越循声望去,说话的那人满脸麻子,却一身锦绣华服,披金挂玉,正是富家纨绔子弟的打扮。 众人纷纷笑问,“原来是花公子来了,莫非你有何新闻?” 那麻脸的花公子嘿嘿笑道:“方才陪娘子去群玉坊选首饰,听那老板娘讲,沈府又要办喜事了!你们知道这次沈老爷要纳的是谁?” “什么,又要纳妾?” “谁?” “快讲!” “算起来,这是第十几房妾室了吧?” 众人七嘴八舌吵将起来,灵越也竖起了耳朵。 “沈老爷这次纳的,乃是谪仙楼的柳姑娘!”此言一出,茶楼竟然突然安静下来,只听到丝丝抽气声。 灵越忍不住奇道:“这谪仙楼是什么地方,柳姑娘又是何人?” 一片寂静声中,她的声音似乎分外响亮,众人闻言齐刷刷将目光投向她,她强作镇定地抓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呛得连连咳嗽起来。 “你是外地来的,自然不知道了。”茶博士脸上浮起古怪的笑意,“这谪仙楼是我们泸州城里最有名的所在,只住着一位柳姑娘,她诗词书画无一不精,琴棋歌舞更是出神入化。这泸州城里但凡有几分风雅的公子哪个不想结交这柳星儿姑娘? 可惜柳姑娘卖艺不卖身,只与书生文人唱和,等闲粗俗之人哪里入得了她的眼?莫说春风一度,便是见一面也是千难万难!听说不少京城显贵也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以与她结交为荣。” “这柳姑娘很是神秘,很少抛头露面,倒比大家闺秀还要金贵些。”一个书生模样的人眼中露出怅惘,“我曾经在谪仙楼,有幸听柳姑娘弹了一曲高山流水,真是三日绕梁不绝啊!” “那她长得如何?”众人忙问道。 “至于她的容貌,她当时虽然戴着面纱,未曾露出真容,可那风姿,好比月里嫦娥,那声音,婉转清脆,宛如仙音,真乃谪仙也。”那书生虽然文绉绉,但众人听他所言,眼前似乎真的浮现出一个神秘的仙子,美貌多才,因触怒天帝而飘然降于尘世。 “可惜这样原本应该当仙子般供着的美人儿,也要嫁给沈万山为妾,上天何其不公啊!”那书生垂足道。 “沈家富可敌国,那柳姑娘从此嫁入豪门吃香喝辣,不必倚门卖笑,你酸什么,我若有妹子,必定千方百计嫁给沈家,有几个嫁几个……”有人笑道。众人一时哄笑起来。 这时灵越瞥向窗外,见寸心抱着一堆东西正在大柳树下东张西望。她忙走出茶楼,将他手里的东西接过一些,埋怨道:“说好一个时辰,怎么去了那么久?” 寸心擦了擦汗,叹了口气,“你听说了吗,我们老爷又要纳妾了!” “怎么,你也听说了?”灵越心想这消息传得真快! “可不是,我刚从那条街过来,街头结尾都在议论。哎呀喂,我们的老爷,什么都好,就是太爱美人了!”寸心一边走,一边嘀嘀咕咕。又不放心嘱咐道:“等会回了府,我们可千万别让公子听到这些流言。” 沈庭玉立在梅树下寂寥的神情,忽然一下出现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惊蛰过后,天气一天暖似一天。淅淅沥沥下了几场小雨,柳树钻了嫩芽,桃花杏花也迫不及待地开出一片彩霞。沈府花木茂盛,俨然成了一座大花园,成日里蜂儿蝶儿飞来飞去,嗡嗡成韵。 这大好的春光里,沈庭玉的旧疾忽然发作了。十天里倒有三五天神情恹恹地躺在床上,时而狂躁,时而抑郁,只令寸心近前伺候,余人一概不许靠近。公子一病,香浮居的下人们也跟着无精打采起来。 这一日阳光正好,灵越坐在石凳之上看书,珍珠和果儿手里拿着针线,一个绣着鞋面,一个替寸心补着撕裂的衣服。几个人围着石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灵越不经意地问,“公子经常生病吗?” “唉,公子从小就身子骨弱,三天两头生病,但是也不用经常要卧床,这些年越发精神不济,天天吃药便好,不吃便发病,总也断不了根……”寸心愁眉苦脸起来,“若是有谁能治愈我家公子的怪病,我情愿减寿十年。” “泸州城里这么多大夫,可都请来看过?难道没有一个医术高明的?” 珍珠坐在石凳上,停下针线,托着腮帮,长长叹了一口气,“怎么没请过呢?别说是泸州,便是周边的市镇,远至青州,但凡打听到哪个大夫医术高明,老爷都会请了来给公子诊治。只是那些大夫的药都不管用,吃了几天反而更厉害了。还不如从小给公子瞧病的楚大夫……开的药还见效些。” 灵越微微一怔,心想,公子的病还真是奇怪,她忽然想起来一事,忙问: “楚大夫昨天好像来过了吧? 开药了吗?” 果儿揉着身后一朵碗大的绣球花,无精打采地回答,“昨天来瞧了,说是往常的药继续吃着。他再配一味养生丸来,但是还缺一味罕见药材,一时半会也急不得……” 几个人又一起长舒短叹,乱糟糟地一起钻进灵越的耳鼓,她哪里还看得进去书?她转过头,不由自主地向寻找着沈庭玉的踪影。 香浮居院落宽旷,院中种了几架紫藤,紫藤花开正好,爬满了拱门藤架,如同瀑布般,流光溢彩。她的目光慢慢扫过紫藤花架,停驻在沈庭玉的身上。 今日天气尚好,沈庭玉不愿躺在床上,珍珠和果儿将躺椅挪到院子花架下,让他舒舒服服地依靠在大引枕上,将一床薄被盖到他胸口。想到公子看书喜静,珍珠便让众人退到角落的石桌边,各人做自己自己的事情,等待他召唤才上前伺候。 春日的阳光明媚而和暖,照在他的脸上。这一病,他更瘦了,瘦到好像一阵轻轻的风就能吹走。他的面色苍白如雪,两颊却有一种奇异的酡红,好似醉酒一般。似乎感觉到了灵越的目光,他忽然回过头来,灵越猝不及防正好对上那宛如夏夜星子的双眸。 灵越有些慌乱地低下头,假装看书,心却怦怦跳起来。忽然珍珠轻轻推了推她的背,“灵越,公子好像是叫你过去呢!” 第二十章 相见时难 <!--章节内容开始-->沉吟片刻,他温和地说,“先前你独自一人在江湖上行走,不得已扮着男孩儿,生活多有不便,何不改回女儿的装扮,我让珍珠和果儿服侍你?” 她心头一跳,急忙道,“我一路上都是男孩子装扮,早就习惯了,没有什么不方便的……若是我突然变成了女孩子,岂非要惊动府里上下,引来流言蜚语?若是惊动了沈伯伯和白夫人,必定要问起缘由,到时又要解释半天,不如继续扮着男孩子,省却诸多事端。” 她所说的也不无道理,沈庭玉听了点点头,决定听之任之,“府中人多眼杂,你平常不要到处乱窜,无事待在香浮居……” 他的声音温厚低沉,带着父兄般的温暖。她恍惚听着,思绪在一瞬间飘到很远很远,横跨了时空。 她很温顺地一一应了下来。 紫藤花影落在沈庭玉的长衫之上,犹如描绘下了千枝万叶。他说了这许久的话,似乎有些劳累,苍白的容颜上酡红未消。 他的心仿佛在一个遥远至极的地方,你明明可以看见,却无法走近,即使走近,面前还有重重的心防。 这八年的时光里,到底是谁下的毒手,令当初与自己言笑晏晏的温情少年,变成这样一个疾病缠身,目光沉静,面色疏淡的公子? 她咬了咬嘴唇,迟疑着,终于还是故作轻快地询问,“哥哥,你这八年来,你一直在泸州吗?” 他有一刹那的恍惚,低头看着盖在自己身上的软被,那被面上绣着绵绵不断的花枝,几只金丝勾就的飞鸟,或飞在花间,或立于枝头。他带着淡淡的笑意轻轻回答,“是啊,不然在哪儿呢?我又能去哪儿呢?” 灵越默然了。虽是小心翼翼,却依旧触碰到他的痛楚。 她想起锦娘留下的那些丸药,她曾经偷回云府时匆匆忙忙带出来了不少,也许里面有一些解毒药剂。 天无绝人之路,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能救他! 她不知不觉攥紧了拳头,眼睛里露出倔强的光芒。 这一夜,灵越又是辗转反侧,不能入睡。 她索性爬起来,重新将灯烛点上。从柜子里取出包袱,置于明亮的烛光下。 打开包袱,一个精美的锦盒映入她的眼帘。盒子不大,长宽均不过五寸,高不过三寸,盒盖之上刻着一朵十分美丽的花,花瓣细长,形如龙爪,中间的花蕊刻成了缕空。 正是曾开满她梦中的地狱之花,彼岸花。 她的手指摩挲过重重花瓣,找到机关按钮,倏然打开。盒子里装满了中指高的白色小瓷瓶,里面都是锦娘留下的药,有治内伤的,也有外伤止血的,还有寻常治头疼脑热的。而几个黑色的瓷瓶里装的是能致人性命的奇毒。 她拿起瓷瓶,对着烛光细细查看上面的贴纸标签,终于找到了一瓶解毒丸:“九转丸”。 她心下狂喜,想起当初锦娘拿着瓷瓶时说的话,“这九转丸非常难得,我当初煞费苦心,也才制得了这十几颗。此药解毒甚是厉害,寻常蛇毒、蜈蚣、毒蝎之毒,都可进行化解。若是砒霜鹤顶红之类少量剧毒,立时服一颗,也可缓解毒害……” 她握着这小小的瓷瓶,犹如找到了救星一般,当下长长松了一口气。躺在床上,安然入梦。 这一睡便睡到天光,一觉醒来,阳光已透过雪白的窗纸,将满屋照得异常明亮。她慌忙爬起来,赶紧打水梳妆,心中却诧异怎么也没人叫她? 她推开窗户,阳光扑棱棱而入,对面的窗户 “吱呀”一声也打开了,果儿的脸露了出来,她一眼瞥见灵越,甜甜地打个招呼,“灵越,你今天也起得这么早啊!” 早? 她看看挂在半空的太阳,嘴角抽搐着,招呼道,“是啊,好早!昨夜是珍珠当值么?” “是啊,不然我怎么那么逍遥呢?”果儿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像一只慵懒至极的猫。。 这真是个快乐的姑娘,好像每天都是那么无忧无虑。灵越忽然十分羡慕她,这样的时光早已离自己远去了。 她带着这样的心情,穿过了月门,到了沈庭玉的内院,一进们,便被院子里几盆花吸引住了。 灵越走上前去,只见那花四片碧莹莹的草叶,亭亭玉立,顶着殷红的花朵,娇艳夺目,丰艳不减牡丹。 她正盯着花儿看,寸心一掀帘子,从屋里走了出来,笑道:“这花开得漂亮吧?昨天打的花苞,果然今天就开了。” “这是什么花? 我倒没有见过。” “别说你没见过,这府里好多人都不认识呢,竟是个稀罕物儿!它有个怪名叫米囊花,是前两日店铺老板孝敬给老爷的,一共得了四盆,老爷爱惜公子,便全部赐给了公子。这不,刚刚着人搬来的。我还没问公子,摆在哪里好呢?” “这花,真是美!你会养花?”灵越凑过去,轻轻一闻,花香扑鼻,令人迷醉。 寸心连连摆手,“院里的花儿草儿,平日里都是珍珠伺候,我哪儿会养这些娇滴滴的玩意儿?怕是种什么死什么。” “大清早地说什么死啊死的,还不赶紧呸两声!” 珍珠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寸心忙依言呸了两声,笑道:“是,是是,在院里珍珠大总管您最大,小的全都听您的,行了吧?” “你这滑头,公子刚刚醒了,还不去打水伺候公子梳洗。”珍珠故意一瞪眼,寸心忙急急进屋去了。 灵越微有诧异,“公子刚刚才醒吗?” “嗯,昨夜他一直翻来覆去,好像整宿没睡,直到黎明方才宁静下来,睡到现在……”珍珠慢慢地说,眼睛却有意无意地瞟向灵越两个黑眼圈。“你昨夜也没睡好?” “昨晚上口渴,喝了不少浓茶,便一直清醒着了……”灵越捧着脑袋,愁眉苦脸。 她的话并未打消珍珠的疑虑,她将灵越拉到一旁,轻声问,“你昨天说什么,惹得公子如此生气?” 第二十二章 莺莺燕燕 <!--章节内容开始-->听风听雨,忽忽过了清明。 这一日,灵越正在房中翻看医书,忽然听见外面寸心和果儿在廊下嘀嘀咕咕,说话声隐隐约约传来: “老爷回来了,方才派长庆来说,晚上白夫人在花厅备下了宴席,要为老爷接风洗尘呢!” “老爷这次出门足有一个月了吧?” “可不是!刚才长庆说,老爷挂念公子,请公子务必出席,哪怕做做样子也好,免得伤了老爷的心……” “说来也是,老爷和公子虽是父子,这些年却一点也不亲……” “嘘,珍珠来了,要是听见我们在这议论得骂我们了……” 一时嗡嗡声停下来,寸心笑嘻嘻问,“珍珠大总管,手里拿着什么呢?” 珍珠没好气地回答,“去去去,没你的事儿!我找灵越呢!他在房中吧?” 灵越听见,忙放下手,走了出去。 珍珠手中拿着一个大盒子,正在门外笑意盈盈地看着她,看得她莫名其妙。 她忙将珍珠请了进来,“姐姐找我何事? 可是公子有什么吩咐?” 珍珠将手中的大盒子放在桌子上,一双清水般的眸子定在她的身上,“公子现在倒没有什么事叫你,只是老爷晚上备下宴席,公子不得不去,说晚上让你我跟着伺候。我看你几件衣服穿来穿去,都没一件合适的衣服,所以从公子往年换下来不穿的衣服里挑了几套,你试试,要是不合适,我再改改……” 灵越忙道谢,“珍珠姐姐,你想得太周到了!” 珍珠笑着打开盒子,里面装着三四套衣服,灵越一一试了,其中一套青色的长衫,修短合度,领口和袖边绣着细长墨色的兰花,既雅致体面,又不抢眼。 珍珠露出满意的神色。灵越不在意地问,“晚上的宴席很多人吗?” “嗯,各房姨娘都会带着孩子去的。” “我们老爷到底有多少房姨娘啊……我在街上茶楼里听说有十几房……”她故意夸张地说。 “哪有那么多!别听人家乱说,我们老爷只有七房姨娘……”珍珠果然反驳,脸上泛起淡淡的羞涩,“这个以后,也不要在公子面前提起,他不喜欢我们下人议论老爷房里的事。” 灵越连连称是。珍珠又嘱咐了几句,方才走了。 如今昼长夜短,太阳坠在西天,迟迟未落,沈府花厅周围的串串灯笼却早已点燃,晕红的光芒,平添了几分喜色。丫头们捧着珍馐佳肴,在庭中往来不绝。 珍珠和灵越跟在沈庭玉身后,穿过中庭,庭中的几株绣球花开得正好,聚集了一群如花似玉女子,三三两两地闲谈,笑声不绝。灵越想,这大概就是沈万山的姨娘们了。 她悄悄打量四周,目光顿时被一个女子的背影吸引住了。那女子的身形十分窈窕,凹凸有致,正立在绣球花间。她似察觉到灵越的目光,转过头来,目光落在灵越身上,顿时露出异样的神情。 忽然她的衣袖被人轻轻一拉,珍珠轻声提醒,“不要直愣愣地盯着姨娘们看个不停……” 灵越这才想到自己如今是男子装扮,尴尬地回过神来,忙将目光收回。不知为何,那女子的目光却似时不时凝视着自己。她猛然回头,那女子却松开繁重的花枝,隐入花阴之后,只有如同粉玉一般的绣球花颤动不已。 忽然几个稚嫩的声音欢呼着:“爹来了!爹来了!”只见两个粉妆玉琢的孩子,丢开木马,欢欢喜喜地扑向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那男子呵呵笑起来,随手一抱,将两个孩子同时抱在怀里,举了起来,孩子们发出连连的尖叫声。 灵越忍不住去看沈庭玉。他的脸上依旧是淡然,甚至将目光略略偏移。 沈万山放下了孩子,大踏步向长子走来。 幼年时灵越曾见过沈万山,印象中他的身材十分高大,声音响亮,笑声豪迈,父亲曾赞他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前几日在茶楼听众人谈沈家轶事,她脑海里的沈万山似乎又成了一个肥头大耳终日寻觅女色的登徒子。而此刻笑着走来的沈万山,却令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隐隐有热泪要涌上眼眶。 沈万山三步五步道了近前,一把搂住爱子:“听说你最近又发病了,果然又瘦了许多。” 他的一双手十分有力,搂得沈庭玉紧紧的,动弹不动。沈庭玉喘息挣扎,叫了声“爹!” 沈万山忙松开儿子,又将儿子仔细端详一番,见他依旧弱不禁风,比走时却又长高长开了一些,修眉俊目,酷似亡故的那人,不觉心中一酸。 沈庭玉却一脸疏离之色。 沈万山见儿子并无久违重逢的欣喜之情,知道与儿子的心结始终未解,心中的酸楚又变为淡淡的愠怒。忽一眼看到灵越,不免疑惑,“这是谁?我看着倒有几分面生。” 灵越幼年时见到沈万山,不过是六七岁,如今长成十五六岁的少女,哪里还看得出从前孩童时的影子? 她料想沈万山必定认不出自己,当下上前行礼,落落大方地回答:“回老爷,小人名叫灵越。是大公子的侍从,进府不过三四月。小人未进府之前便经常听人提起老爷,称赞老爷是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今日有幸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沈万山素喜人伶俐,又见她虽然穿着一身旧衣,却气度从容,不卑不亢,不由得含笑点头,“你这小鬼,倒是伶俐。好好伺候你家公子!伺候好了,老爷有赏!” 灵越微笑称是。 沈万山将灵越细细看了一番,对儿子说:“你今日气色倒好了些。若还要添几个下人,添些物事,也不必告知夫人,自便即可。我知道你这孩子喜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且莫因此委屈了自己。” 沈庭玉一一低声应了,眉目淡然。 这时一阵暗香袭来,一个爽利的声音笑着遥遥传来,“庭玉今日好些了?” 灵越转过头去,只见众多侍女簇拥着白氏缓步前来,她显然精心打扮了一番,乌黑浓密的长发堆成一个望仙髻,通透的翡翠头面点缀发间,光彩离合。上罩中黄绣花的褙子,下穿着墨绿色的百褶裙,挽着满绣牡丹花的深紫色披帛,显得十分雍容华贵。 灵越想,白夫人上下这身装扮,足以在泸州城买个铺子了。 白夫人到了跟前,庭玉眸子一闪,面上波澜不惊地道:“白姨安好!” 沈庭玉对白氏至今未改口,一旁的沈万山恍若未闻。白夫人心头窝火,依旧笑容可掬道:“庭玉今日气色尚好,我这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你前些日子病着,老爷在外一封封信地问,我日夜忧心,恨不得以身相替……” 沈万山嗯了一声,问道:“你预备得怎么样了?”这句话没头没脑,白夫人却心领神会。 白夫人看了一眼沈庭玉,方才笑道:“老爷交托的事情,妾身哪里不敢尽心,刚在库房点出了几件好东西,正适合送给柳姑娘做聘礼,正想来请示老爷呢。” 庭玉脸上浮起一丝冷笑,躬身道:“父亲既然忙着,庭玉告退了。”说完不等沈万山发话,转身就出了花厅。 他平日里身子孱弱,此刻竟脚不点地一口气走了半里地,直在一处花园停了下来。灵越紧跟其后,有些不安:“哥哥你身体可受得了?”话音未落,他已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气。灵越忙替他揉揉后心,他半天缓缓道:“我不碍事,只是走得急了。” 灵越知道他心里难受,不知如何安慰。此时天还未暗下来,透着彩霞满天。 她环顾四周,轻声说:“这里风景甚佳,我们就在这里歇息一下,等会再回院子吧。”他点点头,背靠在假山上,灵越也坐在一旁。 这处花园十分小巧精致,背后是一座假山,潺潺流水从假山之上喷薄而出,绕经脚下,汇入一座小池,又有一座精致的竹桥,九曲十八弯,将小池格成两边,一边种着粉荷,一边却种着白荷,相映成趣。 灵越正静静观赏,忽然背后传来女孩子们叽叽喳喳说话的声音。 “你知道吗,刚才夫人从库房里找了几件好宝贝,据说是以前夫人的嫁妆单子上的呢。光一个碧玉如意,就通体碧绿,爱死人了。” “以前夫人的嫁妆,拿出来干什么?”一个好奇地问。 “你没听说吗,我们老爷马上要娶五姨娘了。听说那五姨娘长得赛天仙,是我们老爷心尖尖上的人。拿什么好东西当聘礼都嫌俗气了。这不,一大早夫人开了库房,在前头那位夫人的嫁妆里寻摸了好几件好东西。” “夫人倒会想辙儿……” “哎哟哟,我们夫人可是一向贤良大度,懂得男人的心,现在只要新人笑,哪管旧人哭,再说……” 眼见着沈庭玉的脸越来越阴沉,灵越心里只能暗暗叹息一声。正想着怎么去宽慰他,忽然响起一声断喝:“你们凑在这里磨牙,不用干活了吗?每人去管事处领五板子,省得天天闲得发慌!”众人惊慌起来,纷纷哭道:“二公子,我们错了,以后不敢了!” “以后若是这般议人长短,直接赶出府去!”那声音带着颤抖,显是气极了。众人的脚步纷纷远去,想是走远了。那个声音却一声长叹,似乎站立不动。 沈庭玉慢慢站了起来,灵越忙跟在后面,绕过假山,只见一个俊逸的身影负手而立。听到身后的动静,那人转过头来。 灵越不禁为之一叹。 第二十三章 梅林少女心 <!--章节内容开始-->这是她见过最俊秀的公子了。他的眼神极其明亮,就像夏天的第一缕眼光。鼻梁挺直如同雕刻,嘴唇略薄,此刻抿成一条线,有一种刚毅之感。身姿,更是如同芝兰玉树。他与庭玉并肩而立,更显得他充满了阳光,健美,男子的气息蓬勃而出。 灵越的目光与他相触,这才惊醒自己竟如此肆无忌惮地打量一个男子,脸上微微一烫,忙用袖子擦擦脸上的汗。 那公子见到他们也是一怔,显然出乎意料。 他目中含笑,“大哥,你怎么在这里?” 沈庭玉微微点头,咳了几声,淡淡回答:“不过是路过罢了,二弟为何在此?” “我正要去找父亲。”他的眼睛忽然一暗,就像乌云瞬间罩住了阳光。 沈庭玉讥笑道:“父亲正忙着再做新郎,恐怕没有空见你。” 二公子闻言身体一僵,随即一丝苦笑浮上眉间,“大哥说的也是。” 金色的霞光流淌下来,照在这对同父异母的两兄弟身上。他们的相貌并不相似,此刻表情却如出一辙,都是那么落寞。 一时两人各怀心事,相对无言。 天边的霞光转瞬即逝,夜色渐渐浓重如墨,将这座富贵繁华的宅院笼罩其中。 灵越跟在沈庭玉的身后,沿着迤逦的长廊,慢慢而行。 大红的灯笼一盏接着一盏,高高地挂在廊下,在夜色中闪烁,恍如繁星。 然而这些灯火照亮了浓墨重彩精心描绘的雕梁画栋,照亮了亭台楼阁水榭歌台,却照不明沈家大公子深沉的眉目。 两个人不知走了多久,竟来到当初灵越进府时大雪覆盖的林子。 暮春之夜,夜风温柔,夹杂着来自枝头绿叶,脚下青草特有的芳香。 那座玲珑的假山没有了积雪的覆盖,显得瘦骨嶙峋,孤零零地立在林边。廊下明灭的灯火照过来,依稀看到极浅的三个字,灵越细细辨认,只能认出一个香和海。 难道是香雪海三个字?灵越恍然大悟,难道这片林子以前是梅林?她望着夜色中浓黑一片的树木,遥想着,若是冬日站在此处,必定红梅如火,白梅如雪,香气四溢,正是梅林雪海,美不胜收。 可是为什么这林中如今一棵梅花也无?只有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她不觉望向了沈庭玉。他立在瘦石之畔,瘦削的身影背对着灵越,静默无声。 她转到他的近前,遥遥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眼睛里有极其微弱的水光。他的嘴唇抿得紧紧的,形成了一条坚毅的线条。 她忽然握住了他的手,手心传来的温暖令他一怔。 “庭玉哥哥……”灵越轻轻地唤他,“有什么难过的事,说给我听听,或许就不那么难过了。” 他的脸上浮起苍凉的微笑,摸摸她的长发,“你太小了,说了,你也不明白……” “可是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小孩子了……”她的语气中有一种酸涩,“说给我听听,你知道吗,你这样压抑着自己,令我更加难受。” 她纯净的眸子之中又闪过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愁思,令他在恍然间惊觉她已经长大成一个懂得洞察人心的少女。 层层的心防忽然就被那缕愁思打开,压抑已久的情绪一涌而出。 该对她从哪儿讲起呢?他望着眼前的假山石,那上面的三个字曾代表着泸州沈府最为美丽的一景,谁不知道沈府李夫人精心培植的那一片梅林,乃是泸州一绝呢? 母亲出自世代书香门第,是泸州里远近闻名的风雅美人,出口成章,写得一手好字,更画得一手好画。花开时节,母亲经常邀请相熟的夫人小姐,在梅林煮酒赏雪,谈诗论画,怡然自乐。 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喜欢梅林,甚至心生厌恶弃之一旁呢? 是的,是那个冬日,据说那一天是黄道吉日,宜嫁娶,忌破土。 那一天,他的父亲终于纳了白家的女儿为妾。白家也是泸州城里数得着的富贵人家,虽然女儿宁愿退掉与他人的婚约,也要执意嫁给父亲为妾,并不是什么风光体面的事,白家疼爱女儿,依然备下了十里红妆,摆足了风光排场。比起母亲当年出嫁的光景,不遑多让。 他讨厌那锣鼓喧天的热闹,避开人来人往的宾客,整日游荡在香雪海里。却发现不知何时,香雪海里的一株不起眼的老梅,枝头上竟绽放了第一枝花。 他知道母亲最爱梅花,特意爬上树,将那支花折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捧在怀里,踏进香浮居。 院子里静悄悄的,丫环仆妇们不知道去了哪里。到了母亲门前,他特意放轻了脚步,却看到此生难以忘怀的一幕。 冬日的阳光照进母亲的卧房,将宽阔的房间分成两极的明暗。明晃晃的光线里,看得见轻尘飞舞。而暗影的榻上,蜷伏着他的母亲。 母亲没有睡,她脸贴在巨大的软枕上,一滴滴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将枕头浸染出一块印子。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母亲,嗫嚅着叫了声:“母亲。” 母亲微微抬起头来,目光停留在他手中的梅花上。有那么一刹那光亮的眼神,又像风中的蜡烛般熄灭了。 他慌忙将梅花插到瓶中,拿来帕子为母亲拭泪。 他从没见过母亲流过那么多泪水,打湿了一块又一块的帕子。 墙外的喜乐若有若无地传来,影影绰绰。母亲怔怔地听着,停止了哭泣。 那一天,病重的母亲虽然没有对他说过一句话,可是少不经事的他,忽然之间听懂了母亲心中的千言万语。 后来他才知道,母亲和父亲的故事,最开始便是源自一枝梅花。 “你可知道,眼前这片树林,曾经种着的是万千梅树吗?”他的目光似从遥远的地方飘回,喃喃向灵越发问。 灵越正要说话,耳边却传来他的声音,低沉而分明: “在我十四岁之前,香雪海里所种的全都是父亲替母亲搜罗来的梅树,一棵比一棵名贵,一棵比一棵俊逸,那时泸州城里谁不知道沈府的梅林雪海乃是冬日胜景?” “那个时候,沈伯伯一定很爱伯母吧……”灵越望着幽幽的树林,想象着那万千梅树化为香雪海,是何等壮观的景象。 “可惜他的爱意太广博了,他爱着母亲,却不能改变自己的天性。”他冷冷地微笑,嘴角勾起的弧度,充满了嘲讽,“先是白氏,后来又有刘氏,李氏,江氏,兰氏……一个一个的女人抬进了沈府,就像那片梅林,永远有新鲜的品种,一棵开了花,还有另一棵,永远也开不完,永远也开不败……” 那时的他,还是个懵懂单纯的少年,母亲很少跟他提起与父亲之间的往事,自从白氏进门之后,她日渐沉默寡言,那一双曾经神采飞扬的眼睛里渐渐失去了光华。 有一夜,忽然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香浮居中的老梅幽幽盛放,火红的花瓣映着晶莹的白雪,灿然生光。 一直郁郁寡欢的母亲忽然有了雅兴,吩咐人备下围炉,点起红泥小炭炉,温上了珍藏数年的梨花白,还命梅妩去请父亲前来。 他见母亲难得展开笑颜,便高兴问,“娘,莫非今天是什么喜庆的日子?” 母亲小酌了一口,对他微笑,目光之中闪烁着细碎的星月光华,脸颊生出浅浅红晕,一时美丽至极。“幽梅映雪,岂不快哉?玉儿,陪娘先喝几杯。” 那梨花白入口清冽,醇香绵软,三杯下去,母亲已是微醺。她凝望着棠下那吐着幽香的老梅,轻轻问他,“玉儿,你可知道这棵梅树何来?” 他想了想,“从我记事起,就有这棵树,应该是有人很早就种下来的罢?” 母亲嘴角噙着一丝幽微的笑意,悠悠地说,“这棵树,是你父亲从叠香寺的梅园之中移植过来的……” 他不免诧异,重新看了一眼老梅,“这株梅并非名品,父亲何故要大费周章那么远移过来?” 母亲的脸上醉意愈浓,“痴儿,我和你父亲便是在这棵梅树下相遇的……” 她的眉眼弯弯眼波潋滟流转,似在一瞬间成了梅下翘首的娇羞少女。 “那一年,我不过十六岁,带着梅妩去香叠寺上香。碰巧那日寺中梅林花开,氤氲成一片香雪海。我倚在梅下,轻轻吹了一曲《落梅花》,你的父亲当时还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寻声而来,我还记得他的眼睛,见到我那一刻,亮如星子……” 他痴痴地望向那棵老梅,原来它见证了一次极其美丽的相遇。香雪海中,横笛一曲,折下了父亲的心,又何尝不令她交付少女懵懂的心? 后面的故事他是知晓的,母亲历经波折终于嫁给了父亲,春风得意的父亲特意辟了这座小园,依着园子为她种下万千梅树,送她梅林雪海。 廊下的灯笼闪着晕红的光,围炉炭火正旺,蓝色的火焰不停舔着砂锅,团团白色的水汽,令母亲的脸变得飘忽。 派去请父亲的梅妩回来,却带着几分不自然的脸色。 第二十五章 媚眼桃花 <!--章节内容开始-->“你连这个都没听说?丽华苑如今装饰一新,就等着迎娶柳姨娘呢!”玉桃得意一笑,又压低声音,“听说柳姨娘只带了个贴身丫头进来,老爷唯恐服侍不周,特意让夫人再拨三个丫头四个老妈子,明儿个统一搬过去,就等着新姨娘进门。夫人见我平日里做事勤快,又安分守己,便让我去丽华苑当差,以后服侍柳姨娘。” “这倒没听说,我这几天着了凉,几天没出院子呢!”果儿十分懊悔,竟错过了如此重大的新闻。 “听说即将进门的柳姨娘,貌美胜过天仙,往日里就勾得泸州城的男人们疯狂不已,不知怎么勾搭上老爷,只等嫁进来享福呢!老爷为了她,急令着又要安置家具物事,又要装点陈设,又要调配人手,倒把夫人每天忙得脚不点地。夫人也真是贤良,一句对老爷埋怨也没有……”玉桃又是羡慕又是嫉妒,这姓柳的女人真是太好命了。 “再美也不过是个出身风尘的妾室,老爷未免太大题小做了!”果儿不以为然。 “听夫人道,她可是写了文书的良妾呢!”玉桃眼里闪过一丝羡慕之色,复又怅然,“但愿这新姨娘是个好相处的,跟着她不受气。” “是不是个好相处的,你过几天不就知道了?”珍珠纤指一点玉桃的额头,“太阳快偏西了,你快带了猫回去吧,我家公子可是最讨厌猫的!” 玉桃哎呀一声,“我都忘记这茬了!”说罢灿然一笑,一双玉臂抱起猫,一路袅袅婷婷地走了。 她的背影一从院门处消失,果儿就跟珍珠咬耳朵, “你听听她刚才是怎么夸自己的? 夫人看我做事勤快,安分守己……也不怕闪了舌头,她最喜欢调三窝四,背地里挑唆,我看那柳姨娘要自求多福了。” 珍珠瞟了一眼果儿,“你管那么多做甚么?横竖不关我们香浮居的事儿……你以后少打听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没的听了心烦。” 果儿伸舌做了一个鬼脸,“是,珍珠大总管……甚么都听你的,每日里绣花弄草,那可要把我闷死了……灵越,你说是不是?” 灵越笑笑,并不答话。 珍珠很满意她的态度,又接着说,“你看看灵越,年纪比你还小,是不是稳重多了?你和寸心,总也长不大,成日里风风火火的……公子都不稀罕说你们。” 果儿被她念得只得起身,“我在厨房让周大娘炖了一锅银耳汤,我这就去端来给公子喝……” 珍珠望向月门,轻声嘀咕, “公子这会睡了,晚间又该失眠睡不着了!” “我看他这几日好多了!倒不想以前坐不到半个时辰,就困倦得不得了……” 灵越这几日翻遍医书,斟酌了一个方子,让庭玉将以前的药停了,又每日服一丸九转丹,连服三日。将体内的两毒暂时压制。日间也未见他精神萎靡,只是脉象依旧古怪。 她一时找不到任何线索,对于何人下毒之事,依旧没有什么眉目,只能空自恨得牙根痒痒。 第二天又是一个大晴天,一早明晃晃的阳光便照进房内,夏日的气息愈加浓烈了。 灵越梳洗停当,推门而出,院内鸟语花香,一派明媚。 她来到沈庭玉所住的内院,没想到他早已起身了,正坐在树荫下读书,他今日穿着一袭月白色的簇新长衫,上面绣着疏疏几枝的修竹,十分隽永。灵越想起小时候沈庭玉穿过的一件衣服,心想,他真的很喜欢竹子呢。 见脚步声响,沈庭玉抬眼看来,见是她前来,眉目之中俱是笑意:“灵越,你醒了?” 见左右无人,灵越取过他手中的书,坐了下来。随意翻看,却是幼年读过的诗书。 她指着沈庭玉的长衫,戏问:“竹外桃花三两枝,为何只有竹子不见桃花?” 沈庭玉沉吟片刻,笑答:“桃花近日逐流水……”复又问她:“为何‘孔雀东南飞’?” 灵越眼睛一转,“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正是从前在云府经常玩的诗词游戏。 两人想到旧时时光,不约而同笑了起来。珍珠和果儿闻声出来,两人对看一眼,心中想的俱是一样:“公子和灵越在一起,近日笑声多了许多。” 早晨清新的阳光落在沈庭玉俊秀至极的脸上,他往日甚少展露的微笑有一种动人的魔力。 他语气一如往常淡然,却分明透着一丝欢喜,“不过看到了笑话罢了。说起来,我们沈府的园林,以前是母亲请了高人设计的,深得园林之妙。我有好久没去过了,灵越,陪我四周转转。” 灵越正闲得胸口发闷,欣然站起。珍珠和果儿本要跟随,沈庭玉却说,“我近日好了很多,不必都跟随来,有灵越跟着就行了。”果儿乐得轻松自在,自然是无可无不可。珍珠的眼底却划过一丝疑惑:“公子一向对人冷漠疏离,为何对这灵越却如此亲近?” 灵越跟着沈庭玉,沿着曲折蜿蜒的游廊,信步而出,一路漫步,果然亭台楼阁,相应成趣,游廊假山,皆可入画。三步一景,五步一变,令人目不暇接。 灵越感叹道:“父亲曾经对我说,江南园林堪称世间一绝。他曾经在苏州访友,游过许多名园。对留园,网师园、拙政园等赞不绝口。所有园林之中,他最爱扬州的个园,说个园最得园林之精妙。我便想着长大我也要去看尽这世间的妙处。如今……”她有些怅然,心头漫过隐隐的悲伤。 沈庭玉静静地看着她,眼中俱是温柔,“这又有何难?将来我也可以陪你去看。” 话一出口,他自己顿觉惘然,他以前从未想到将来的,他这样一身之病的残躯,又怎么会有将来? 他不觉凝视着灵越,她的脸在花影之下,黑黄之色仿若未现,刚好看到清丽绝伦的轮廓,一双明丽的眸子闪动着盈盈水色,就像夏日荷露在阳光下闪耀的灵光。 灵越的脑海里忽然闪现出一片彼岸花的花海,那抹红色刺痛了她的双眼。半晌,她强颜欢笑,欢快地回答:“好啊,不过在此之前,我还要做一件事。” “什么事?”他好奇地问。 “这是秘密,以后我会告诉哥哥的。”她想起父亲淌血的尸体,一如活着的时候,端坐在座椅上,心中犹如尖刀割肉,却只能微笑着,闭口不提,避而不答。 “哗!”她展开檀香木为骨的上好织金扇,轻轻扇了起来,她眉目如画,纵使穿着下人的服饰,仍如一个翩翩公子。 庭玉的目光渐渐越过她的头顶,好像被什么黏住了似的,凝住不动,脸色蓦然一暗。 灵越见他神情有异,转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远处是一处矮矮雪白山墙,扇形镂窗精巧秀雅,映出的自然之景,如同天然的扇面。此刻扇面之中,立着一个青色的背影,十分俊逸,低沉的声音仿佛含情,字字分明,“你的香囊好香啊,装的可是女儿香?真是特意为我做的?” 一个甜腻的声音仿佛要滴出水来,“以后见到公子便不如从前那样方便了,公子配着奴家贴身的香囊,可要日日想着奴家的一片情意……” “原来是贴身的香囊……那我可要好好香香!” 灵越看着那忽然弯下去的背影,嘤嘤之声不断传来,不觉耳根发烫,心想,“咦,那不是二公子吗……真是没想到竟是这样的人……” 沈庭玉重重咳嗽了两声,那人听到声响,立刻抬头转过身来,身边却有个粉红色的影子一闪,飞快地消失在花阴深处了。 “啊,不是二公子……”看到那人若无其事的脸,灵越低声轻呼。 “那不是二弟,是三弟庭兰。”他的声音之中,不知不觉流露出一丝厌恶。 三公子沈庭兰穿过精心缕空成花瓶形状的小山门,笑容满面地走上前来。阳光从枝叶间细细落下来,在他的脸上投下斑驳的花影。 他和二公子沈庭芝长得有几分相似,也是高高的个子,不过他的脸形更为圆润一点,眼睛细长,水汪汪的,十分招人。灵越暗想,这大概就是丫头们常说的桃花眼吧? 那双桃花眼已经轻快地扫了灵越一眼,荡漾着笑意。 好像刚才跟丫头调笑的事并未被人撞破似的,三公子笑嘻嘻地说,“大哥,好久没见到你了,身体可好?” 沈庭玉似笑非笑,瞟了他一眼,淡淡地说,“托三弟的福,我还没死,好得很。” 三公子又打量着灵越,桃花眼水光莹莹,“这是大哥新收的小厮吧? 真是清秀!把我身边那群庸脂俗粉都比下去了。你叫什么名字? 在我家可待得惯?这泸州城里甚是繁华,改天陪公子去外面玩去?” 沈庭玉闷哼了一声,冷冷的目光如同箭矢一般射向他,“不劳你烦心了,你的那些狐朋狗友还是少往家里引。” 三公子却不以为意,继续嬉皮笑脸,“别啊,大哥,你别见到我就训我!我可是时常惦记着你,这不刚掏摸了一批好书,正准备让人给大哥送过来,好消遣解闷呢。” 沈庭玉嘴角弯起,浮起一丝冷笑,“又是哪儿掏来的画本子吧?三弟还是自己留着罢了,送到我这,真是明珠暗投……” 第五十三章 仙女杀人 <!--章节内容开始-->那是六月里最和暖的日子,浮光霭霭,照在她身上如梦幻一般。 灵越一步一步,宛如脚下踩着凭空而出的莲花,缓缓走上华美装饰的厅堂,泛着淡淡银红色光泽的曳地长裙,轻轻掠过光洁的地面,如同行云流水。 她在华堂中央站定,低垂的目光不动声色扫过厅堂之中前来观礼的世家夫人和小姐们,越过重重衣香鬓影,终于落定在父亲身上,父亲面带微笑,与母亲并肩坐在堂上,凝望着她的目光里满是慈爱,她略显慌张的心,顿时安定下来。 这是她十五岁的及笄礼。 十五岁的光阴,恍若流水,将一个顽童洗涤成如花似玉盈盈而立的少女。 她内心既好奇又欢喜。父亲请来了德高望重的刘阁老夫人为她行礼。据说刘阁老夫人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七八个重孙子,五六个外孙,个个幸福圆满,真是一生福寿安康。 年过七旬的老夫人,发髻纹丝不乱,面带着慈软的笑容,颤巍巍走上前来,在她身旁站定,绣珠早捧着白色的玉盘等候在一旁,盘中的碧玉簪晶莹翠亮,光泽离合。老夫人将那玉簪轻轻拿起,端详片刻,小心翼翼地插在她的心字发髻之上。及笄礼成,厅堂里的祝福声声,绵绵不断。 她抬起低垂的头,缓缓转身,望向父亲,他的眼睛里带着几许骄傲,隐隐水光闪烁。而站在他身侧的母亲的眼眸里少见地流露出一种别样的温柔。 “灵越,你终于长大成人了!”父亲的声音竟有哽咽,“变成了一个如此聪慧美丽的姑娘,为父很欣慰,很欣慰!”母亲嘴角噙着笑,轻轻扯了扯父亲的袖子,“老爷,这么多人呢,可不要让人看到了笑话。” 灵越凝视着父亲,发现他近年来头发竟然白了不少,眼角起了一道道皱纹,而昔日如芝兰玉树般挺拔的身材,也开始佝偻起来。 她心里一酸,险些要落下来泪来,强忍住道:“爹爹,女儿以前不懂事,总让父母担忧,如今女儿成年,不会再让父母劳心了。”手中忽然一暖,却是母亲握住了她的手。 灵越有些讶然地看着母亲,母亲眼睛里带着微微的笑意望着她,她的手那样地细腻温热,在那一瞬间,长久以来与母亲隔阂的那道墙好像消失了,欢喜就那么洋洋洒洒地袭来。 忽然,母亲的手宛如利爪一般,捏得她生痛无比,她惊恐地望向母亲,母亲表情狰狞来,如癫似狂,发出桀桀的笑声,在她耳边狂呼:“杀人凶手!你是杀人凶手!” 一时间周围的一切飞快地旋转起来,时光裂成了一块块的碎片。她在碎片中奔跑,却怎么也跑不出那座巨大的迷宫。 忽然听到父亲带着笑意轻声唤她:“灵越,你又在乱跑什么呢?跑得满头大汗……” 她又惊又喜,回头望去,父亲不知何时端坐在书房里,正执笔作画。手边放着他最爱的一个雨过天青色的茶杯,新沏的花茶犹香,还在飘着一缕一缕的白雾。一切真实得不可思议。 她大步跑向父亲,然而一道无形的墙阻拦着她,让她无法靠近。 她着急地大喊,可是父亲充耳不闻。下一刻,一个黑衣人跳下来,用刀顶住父亲的喉咙,逼迫着父亲说什么。父亲的手打翻了砚台,染了墨的手在桌子背面画下了一个图案。还没画完,寒光一闪,父亲的血喷薄而出,洒了她一头一脸。 她顶着那新鲜的热腥,忘记了哭泣。 她听见本郡资历最老的仵作蒋之龙的声音,就像隔着万丈云端那样飘渺,又像近在耳边一样真切—— “验:青州人士云从龙,他杀。死者生前有挣扎症状,喉管系利刃割断,一刀毙命。无其他伤口。经验查,系他杀无误。” 灵越猛然从床上坐起,惊惧地喘息着,瞪大眼睛看向漆黑的周遭。 神识似在九天之外,飘飘荡荡,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自己要去往何方。 许久,弥漫在脑海之中的浓浓血色才渐渐退去,她终于想起自己身在无涯山脚下的客栈之中。 半个月前的一个清晨,她离别沈府,马车自泸州出发,一路向东,至桐城,又折而向北。她算着日子,离八月十五尚早,七月暑热,每日行路须避开晌午和午后这个酷热时段,这样走一阵,歇一阵,昨日才一路颠簸到了无涯山脚下的小城无涯镇,找了一家看起来比较干净的客栈歇下来。 第二天一早,黑面矮胖的车夫贵叔,就来向灵越告辞。 “贵叔,这赶了许多天路,为什么不多歇息一天,养足了精神再走?”她有些惊讶。 贵叔憨憨地一笑,挠了挠头,“俺婆娘要生了,这出来这么多天,俺这心里放心不下……俺就不歇息了!公……公子,您一个人在外面可要小心呢!”这一路上,两个人风雨兼程,早已熟络,他纵然是个大老粗,也看出眼前的公子,其实是年轻的姑娘所扮,只是不知道她为何要千里迢迢来这个并不繁华的小镇。她既然不透露,自己也绝不说破。 到底相伴多日,灵越看着贵叔憨厚的脸庞,竟生出一丝不舍,当即往他手里塞了一大锭银子,“恭喜贵叔要当爹了,给孩子买两身衣服吧。” 贵叔略略推辞了一下,喜笑颜开地收下银子,便急急忙忙赶着马车回泸州了。 灵越吃过早饭,便向掌柜打听如何去无崖山。 掌柜是个笑嘻嘻的老头,花白的胡子一大把了,见她打听无崖山,乐呵呵的笑容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去不得啊,去不得。”他连连摇头,似乎这还不够,又连连摆手。 “为什么去不得?”灵越皱起眉头,望着他发白的脸。 掌柜看了看四周,示意灵越附耳上来。 灵越低下头,他凑到耳边轻声说,“山上有鬼!” “什么?”灵越不觉大声重复,“山上有鬼?” 顿时刷刷刷的目光齐齐往灵越射来,令她颇觉尴尬。 掌柜的脸上露出懊悔的神情,连忙嘘了一声,装作若无其事打着算盘。。 “掌柜的,闹什么鬼?”灵越忙低声问。 “你是外地人吧?你没听说过无崖山上十几年前发生了一桩血案,那尸体啊堆积如山,血流成河啊!”掌柜眯着眼睛说,“官府查来查去也查不出什么来,竟成了一个悬案。” 灵越的心哐当一沉,眼前蓦地闪现烛光之中,母亲那惊恐的脸,她披头散发,如癫似狂,一声声惊叫:“血啊,都是血!” 她使劲摇摇头,想将那一幕甩开。 “死的是什么人呢?” “谁知道呢? ”他压低声音道,“县衙里的邢捕头有次跟我喝酒说漏了嘴,听他说,死的人里面好多是女子,穿着一色儿的黑衣,个个生得花容月貌,真是可惜,怎么都死了呢? 官府判定是江湖争斗,管不了,也懒得管,干脆一把火将成堆的尸体烧得干干净净!哎哟哟,去看热闹的人说,回来几个月都不想吃肉了……闻到肉味都想吐!” 灵越听着他低声的描述,鼻子似闻到那堆积如山的尸体在熊熊大火中所发出的焦臭。 “没有人看到是谁杀的人吗?” 掌柜的眸光闪烁了一下,闭紧了嘴巴,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说,“张大傻子看到了……” “张大傻子……”灵越低低念着这个名字,“他是什么人?” “跟他的名字一样是个大傻子呗!”掌柜干笑一声,摸了摸胡子,“傻子的话,谁能信呢?” “他看见什么了?” “嘿嘿,他跟邢捕头说,杀人的是几个仙女儿,长得可美了……”掌柜嗤笑一声,显然丝毫不相信那个张大傻子的话,“大傻子怕是想媳妇儿了,还仙女儿呢!仙女儿能杀人呐?” 灵越也笑了,“可不是,这么巧就被他看到了……” “那傻子当时在送子娘娘庙前的草垛子里睡觉呢,居然没被发现……算是命大。” “张大傻子现在还活着吗?”她不经意地问。 “早死了!”掌柜皱起眉头,“不然怎么说他傻? 六月里打雷,他嫌雷公电母吵闹,竟然跑在屋顶拿着铁锹要去捅天……结果被雷劈了!” 被雷劈了……被雷劈了!灵越忍不住扶额,刚刚有了一丝线索又断了,就如风中的蜡烛,被无情吹灭。 “还真是傻!”她叹了口气,接着问 “原来如此,闹鬼又是怎么回事?” “发生了那样可怕的血案,这谁敢上山?这一晃好几年过去了,有樵夫上山砍柴,回来就吓破了胆,都说无崖山上阴风阵阵,山谷里总响起女子的哭声呢!”掌柜的脸白了一白,忽然疑惑道,“公子,你去无崖山做甚?” “我……听说无崖山有一座庙,甚是灵验。我母亲曾经在那烧香许愿,后来生了我,现在想起来还未曾还愿呢……”灵越灵机一动。 “你说山上那座送子娘娘庙? 那年发生血案,也不晓得哪个天杀的,竟将庙也放火烧了。亏得我们发现得早,赶过去救火……如今只剩下半边破庙了,庙里的姑子们跑的跑,死的死,天晓得如今还有香火没……”掌柜摇摇头,扒拉了一下算盘。 “那可如何是好呢?”灵越露出一副为难的神色。“我还是想上山看看,在菩萨面前烧几炷香,圆了母亲的心愿。” 掌柜摸着胡子,定定地看着她,忽然眼睛一亮。 第五十四章 山上有鬼 <!--章节内容开始-->他把顺溜的胡子又摸了两摸,转头冲里屋喊道:“阿牛,你水生叔回来了吗?” 里头的阿牛瓮声瓮气地回答:“回来了,在后院喂马。” “我去问问,看水生愿意带你上山不。” 掌柜放下算盘,拍拍手去了后院,过了片刻,又笑眯眯回来了,后面跟着一个干瘪矮小的汉子。汉子打量灵越了一眼,面无表情地说,“先说好了,只送到娘娘庙下的小路,一两银子。” “这么贵?”灵越快要跳起来,要知道沈府里珍珠果儿等作为一等丫鬟月钱也不过二两银子,他一张口就要一半。 “公子,不贵不贵!”掌柜的头再次摇得如同拨浪鼓,“望山跑死马,你没个人带路自己一个人上山,遇到猛兽是小事,走岔了路遇到恶鬼,那不把命丢了? 水生从小山里长大的,到处都熟,保管把你平平安安送到。” 灵越思忖道:“好,我们这就上山。” 那叫水生的汉子这才咧嘴一笑,伸手道:“先把钱付了。” 灵越心下不快,看了一眼掌柜,掌柜的胡子一颤一颤,“公子,我保证水生将你妥妥帖帖地送到。有问题,你来找我!” 灵越掏出一两银子给了德叔,水生摸了摸银子,又咬了咬,方满意地装进口袋,又转到后面,片刻牵了一青一黑两条驴出来。 “租驴不? 这个便宜,只要五十文钱。” 灵越没好气地看着他,又甩给他五十文钱,“可以走了吧?” “可以了! 可以了!马上走!”水生收了钱,喜笑颜开,屁颠屁颠地扶她上驴,自己转身悠闲地骑到大黑驴上,哼起了小调儿。 灵越身下的大青驴性情温顺,一路慢条斯理,不快不慢地跟在大黑驴后面。 闹鬼? 我看你惬意得很呢! 她看着黑驴的屁股在眼前磨磨蹭蹭,再看看日头,不耐烦起来。 “水生大叔,还有多远?”眼见着晃晃悠悠,才走了不到一里地,灵越忍不住问道。 “没多远了,午时必定能到。”他十分肯定地回答,又抬抬看看天,“哎哟,这鬼天,好像要下雨了!我们走快点!”说罢一扬鞭,大黑驴吃了痛,嗷嗷叫了一声,扬起四蹄狂奔起来。 灵越忙用脚用力一踢青驴,青驴也紧跟在后,快步跑了起来,颠得她五脏六腑都快要出来了。 两条驴一前一后,出没在荒草林中。 这无涯山越往里走,花木愈是繁密,许久未有人至,原先上山的大路早已被荒草埋没,兔子山鸡时隐时现,偶尔有一段明路,却分出几条岔路,要不是水生指引,还真是容易误入歧途。 待走到一棵参天大槐树下,水生慢慢停了下来,侧耳倾听,脸上露出奇怪的神色。 “你在听什么?” 灵越也驻足,竖起耳朵倾听。 然而四周只有树叶沙沙作响,炙热的阳光被浓密如盖的高大灌木遮挡得严严实实,浓浓的树影落下来,林子里一片幽暗。偶尔传来几声不知名的鸟鸣,更添一丝幽寒。 “你听到了?呜呜咽咽的,好像是女人在哭啊!”他望着浓荫覆盖,不见天日的林子,一张黑脸慢慢变得煞白,“奶奶的,大半天不会见鬼吧?” 灵越皱起眉头,又凝神听了一下,似乎有什么声音,又好像没有什么声音。 “你大概听多了什么鬼怪传说,疑心生暗鬼吧。我们两个大男人还怕一个女鬼不成?”她微笑着说。 水生不好意思嘿嘿笑了两声, “下来吧,到了!” 灵越打量了一下四周,这里杂树丛生,野花寂寂,哪里有什么寺庙? 水生跳下黑驴,扒开旁边一处齐人高的花丛,里面露出一条青石铺就的小径,荒草滋生的台阶一路蜿蜒至幽暗的绿阴深处。 “你顺着这条小路上去,走到顶头,就是从前的送子观音庙了。我们可说好了,只送到这,我可不上去。”他牵过灵越手中的绳子,咧嘴笑着说,“青驴回程还得加五十文。” 灵越出发前已经想到这山中不知道是何情形,不知道要待几天,因此包袱里备了充足的干粮和清水。 “我到时自会沿着原路下山,你把驴带回去吧。”她淡淡回答。 水生瞪大了眼,“你可想好了,别看我带着你上山好像很容易,你下山一不留神就得走岔了。真的不用我在这等?得了,得了,少收你十文!” 灵越苦笑不得,“真不用……” “三十文,不能再少了!” “真的不用……你请回吧!” 水生看她坚决,只得十分惋惜地将青驴的绳子栓在黑驴身上,翻身骑了上去,看了一眼山顶,又道:“公子,你一个人真能行?天黑前可一定要下山啊 !这无崖山邪乎着呢!” 灵越点点头,挥了挥手,转身穿过了花丛,顺着石板路拾阶而上。 啼声渐行渐远,转眼满耳只听到松涛阵阵,鸟鸣声声,花落簌簌。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她的眼前渐渐显露出寺庙的尖顶,越往上走,整个庙身隐藏在苍松翠柏之间,显出了轮廓。遭过火灾的肆虐,如今大雄宝殿的半边屋顶连着墙壁已经垮了下来,乌漆墨黑的一片,另一侧却完好无损,站在外面尚能看到几个佛像立着,上面积满了灰尘。 她静静地看着寺庙,心中却跌宕起伏。这里就是当年的血案之地啊!那肆虐的大火,那奔腾的血海,是否也埋葬了自己的过往? 她怀着感伤的心情,慢慢绕着寺庙,仔细查看,十几年过去了,这里早已被风雨清洗,处处荒草丛生,埋没了当年的血腥,丝毫看不到当年血案的影子。 一棵盘虬古松挡住了她的去路,她坐了下来,抚摸着它干枯龟裂的树干,心想这棵古松也是当年血案沉默的目睹者吧!如果它能开口,它会说出怎样惊天动地的真相呢? 忽然,沙沙一声轻响,她抬头一看,却是一只毛茸茸的松鼠跑上了树枝,瞪着两只小小的眼睛,十分警惕地看着她,十分灵动可爱。 灵越微微一笑,丢过去一个小松果,它惊慌地躲进周围的枝叶里,过了一会,却又探头出来盯着灵越。 灵越轻轻说,“你这个小东西,不怕人吗?” 见它还盯着,她便轻手轻脚走过去,不待她靠拢,它已经闪电般蹿上了树顶,灰色的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抬头望着树顶,目光渐渐凝滞。 下一刻,她轻点足尖,身形飞起,如蝶一般轻飘飘地跃上了树枝,拨开树叶,果然,一个花形的标记完完全全地显露了出来。 虽是寥寥数笔,却见花瓣细长如爪,正是一朵彼岸花! 从它的颜色和画的深度来看,这个印记可能也有好多年了。 也许就是当年留下来的。 灵越激动起来,在小庙周围又细细找寻起来,果然又在庙后几处不起眼的角落,发现了同样的标记。 看来有人做了记号。是什么人做的记号,又为什么要做记号呢?难道当年的血案,根本是一场有预谋的伏击? 她正在凝思苦想,忽然之间一声惊雷炸起,大雨顷刻即至,瓢泼而下,不待她躲进小庙,衣衫已经淋了个透湿。 灵越狼狈不堪地钻进破庙。庙虽破败,尚有半边可避风雨。她取出包袱里的打火折子,幸好是用油纸包严严实实地包了数层,并没有淋湿。她从地上抓了几把干枯的树枝和荒草,燃起了火堆。 虽是盛夏,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山风一吹,也是寒凉透骨,激得她连打几个喷嚏。想着荒野破庙,不会有人来,灵越大着胆子,脱下了长衫,在旁边寻摸了一个破架子立在后边,就着火烤了起来。又将干粮寻摸出来,放在火边,慢慢温热。看看长衫有七八成干了,她换上长衫,贴身的裹胸也是透湿的,黏在身上,十分难受,她索性将裹胸也解了下来,拧干水,挂在火边烘干。 她穿着长衫,胸前去了多日来的束缚,觉得说不出来的舒畅。 火堆很旺,木柴发出霹雳巴拉的轻响,她靠在火边,昏昏欲睡。 忽然一个粗壮的声音叫喜不自胜地叫道:“这里有火,兄弟们快进来!” 灵越慌忙一跃而起,扯过包袱,往旁边一闪,躲在了佛像之后。 只见三四个湿淋淋的汉子陆续提着刀进来,为首的汉子脸上一道刀疤从面上斜穿而过,身后的汉子身形高大,却是个光头,手里拽着一个头发蓬乱的少女,那少女满脸惊恐,身上的衣裙破乱,也是湿哒哒的不停滴水。最后的两个汉子一个甚胖,一个瘦得像麻杆,眼睛正色眯眯地盯着少女。 刀疤在火堆旁站定, 边脱衣服边骂道:“狗日的天,说变就变。” 麻杆忙凑过来,点头哈腰道:“老大,您坐着,我再添点柴火。”说罢在周围抓了抓,又往火里加了一堆枯木。 胖子闻了闻周围,道:“这里刚才有人来过啊,我都闻到烧饼的味道了。” 光头将少女丢在一旁的草堆里,大大咧咧地将身上的衣服脱得只剩下裤衩,胡乱扭了几把,搭在木架上。忽然盯着上面的白布愣住了。 灵越心道不好,忘记拿裹胸了。 光头将裹胸布拿起来嗅了嗅,闭着眼睛,露出陶醉的表情:“莫非这是女人的东西,好香啊!” 灵越又羞又怒,手里已经扣了一把银针,心想,等会要找个机会,将他们统统扎晕。 麻杆嘲笑道:“莫非你想女人想疯了?见块破布也说是女人的!” 光头嘿嘿一笑,眼睛里闪着绿光,瞟了一眼草堆上瑟瑟发抖的少女,将手中的白布往边上一扔,腻声道:“小妹妹,来,把衣服脱了,到哥哥这来烤烤火……” 第五十五章 非礼勿视 <!--章节内容开始-->麻杆和胖子都猥琐地笑了起来,刀疤皱着眉,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光头哆嗦了一下,立刻堆起满脸的笑意,巴巴地说,“老大相中的,当然还是老大先来。” 刀疤站起来,他狼一般的眼睛闪着光,一步一步地向少女逼近。 夏日单薄的衣衫紧紧地贴在少女身上,曲线毕现,何况还有几处破损,露出的皮肤雪白光嫩,她脸上惊恐的表情,落在这几个人眼里,更是刺激非常,不停地吞咽着口水,发出古怪的**。 刀疤像饿狼一般向少女扑了过去。 灵越正待扬手飞出毒针,忽然眼前一花,先听到啪嗒一声响,接着一声凄厉的惨叫传来,刀疤在地上疯狂地翻滚起来,屁股上不知为何竟插上了一只啃光的鸡腿骨,他摸着骨头,奋力将之拔出,顿时鲜血如注,染红了衣衫。 众人目瞪口呆之际,又听到啪啪连声脆响,一阵杀猪般的嚎叫此起彼伏。灵越定睛一看,差点笑出声来,只见胖子的大腿上插了一只鸡翅膀,麻杆的两只胳膊上鸡爪竟穿肉而过,光头更惨,头上不知道被什么打了满头包。腰间杀进了一根骨头,想是点到了笑穴,明明痛苦不已,却哈哈大笑,笑得涕泪俱下,满地打滚,却无法停止。 “有鬼啊,有鬼!”刀疤鬼哭狼嚎起来,慌忙挣扎着向庙外奔去。不料又是一声脆响,两快骨头打得他膝盖一弯,不由自主跪在地上。 “有我这么英俊的鬼吗?”灵越眼前又是一花,一个人影从横梁翩然而下,躺在香案上,摆出一副卧佛的架势,原来是一个年轻的叫花子,篷蓬乱发之下,一双眼睛黑亮有神,充满嘲讽。 “你……你是何人,竟敢对我们动手!”见是人不是鬼,胖子惊惧顿消,立时大怒,将大腿上的鸡翅骨使劲一扯,顿时血如泉涌。他痛得龇牙咧嘴,提刀欺身上来。 叫花子却轻巧一闪,手法奇快,转眼将刀夺了过来,架在胖子的脖子上,笑嘻嘻地道:“你最好别动,不然我一抖可怎么办呢?” 刀疤发出一声喊,手中的刀舞得寒光闪闪。 叫花子连连摇头,“我道无涯四鬼有几分真功夫,却原来是个玩杂耍的。”手中却不停顿,尚未看清手法,刀疤惨叫一声,一只胳膊已经被斩断了。 麻杆和光头见状神色大变,将刀一扔,跪在地上捣头如蒜:“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叫花子看了一眼草堆中的少女,笑嘻嘻道:“姑娘,你说,饶不饶?” 那少女早已看得目瞪口呆,见叫花子问自己,先是茫然点点头,又猛然摇头起来:“这些禽兽杀了我爹我娘,还把我抢到这里来,我恨不得将他们千刀万剐。”她说罢放声痛哭起来。 叫花子眸色一寒,道:“你们这四个恶棍,自称无涯四鬼,到处奸淫掳掠,今日遇到我路小山,你们的死期到了!还不去外面自行了断?!省得污了这佛门净地。” 他一喝之下,中气充沛,显然内力精深。四鬼战战兢兢连滚带爬跟着他去了庙外。 灵越暗自吃惊,他年级轻轻竟有如此修为。 片刻之间,庙里走得干干净净,就剩下那个瑟瑟发抖的少女和躲在神像后的灵越。 她慢慢从神像后走了出来,吓得少女又惊叫不已。 “不要害怕,她们都走了!”灵越柔声宽慰道。 “姐姐,你也是被他们抓来的吗?”少女忽然问道。灵越低头看看自己敞开的衣衫,和凌乱的长发,脸上一红,道:“不是,我是在这躲雨的。” 她从草堆上捡起裹胸,转到神像之后,飞快穿好衣服,挽好发髻。待走出神像后,那路小山也进来了,见到她只是略略一怔,似乎并不惊讶。 他用长棍挑起四鬼晾的衣服,递给少女,少女红着脸披上了衣服,又怯生生问道:“恩公,你可是叫路小山?” 路小山盘腿坐在火堆边上,笑道:“千万别叫我恩公,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就叫我路小山吧!” 灵越慢慢走到路小山面前,怒意自从四面八方聚聚到心头,不发一言,冷冷地看着他。 他若无其事,又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个荷叶包来,一层一层打开,顿时香气四溢,令人垂涎欲滴。 他毫不犹豫将烧鸡一把撕成两半,一半递给那少女,余下的一半递给灵越,眼里含着笑意,“吃吧!” 运指如电,明明身形闪动,她的手就要将递过来的烧鸡打飞,他却灵巧地一闪,转身右手两根手指将她的手腕夹住,左手将半只鸡放在身后护得严严实实。 她的手腕白腻如雪,带着分明的温润。路小山微微一怔,手指不知不觉松开,下一刻带着幽香的掌风袭来,啪的一声脆响,脸上已然挨了一个巴掌,赫然五个指印,火辣辣地如同火烧。 那掳掠来的少女一下子惊呆了,犹疑地看着灵越,“姐姐你疯了么……为什么要打我的恩公?他的脸都被你打红了……” “你问问你的恩公,什么时候躲在横梁上的?”灵越不觉羞恼万分,十分懊悔,自己竟然如此大意,情急之下,竟然忘记了四下查看环境,更忘记了头上的横梁。想来她方才换衣服,他在顶上岂不是一览无余?想到此,她面上一阵滚烫。 “哎,我虽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是也知道非礼勿视啊!”他眨眨眼,就是不回答灵越的问题。真是冤枉,方才一直在横梁上睡觉,被她惊醒后,一看她自顾自的开始脱衣服,就赶紧闭上了眼,哪里看到什么风光? “鬼才信你呢,你简直是个无赖!”不知道为什么,灵越看到他的样子,就气上心头。 “姐姐,你别生气了!路大哥刚才救了我们,他是好人……”少女怯生生地拉了拉她的衣袖,一双眼睛恳切地看着她。 “什么救了‘我们’,他救了你,我可不用他救!”她气呼呼道。 “好好好,女侠武艺高强不需要我救,下次不救就是。”他的嘴角一弯,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外面风雨正大,如果二位姑娘没有意见,我可要睡大觉了!”说罢也不看她,将稻草往香案上随意一铺,仰面朝天躺下来,立时呼呼大睡起来。 灵越有气无处发,却无可奈何。 外面的雨紧一阵慢一阵,夹杂着大风,竟好似没完没了。 她和少女靠着墙边的草堆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慢慢困倦起来,竟然睡着了。 待一觉醒来,外面的大风大雨不知道何时已经停歇了,只听到鸟声啁啾,一片静谧。 灵越将头上的草屑一一摘下,理了理蓬乱的头发。 路小山伸了一个懒腰,从香案上一跃而下,显然睡得极好,精神抖擞。他瞟了灵越一眼,转而问那少女:“你可还有亲人? ” 少女脸上泛起红晕,羞答答地说,“我有个姑妈就在山下的无涯镇。” “那我们就送你姑妈家。” “我们是谁?”灵越忍不住问道。 “自然是我和你。” 他悠然地回答,嘴角浮起笑意,好整以暇地等着她的反应。 果不其然,她立刻怒道,“谁要跟你一起?” 真像一只炸毛的猫! 他的心里早就开出一朵曼妙的花来,灿然一笑,露出整齐而雪白的牙齿,“那小姐请便。” 灵越提起自己的包袱,一跺脚,径直出门,往上山来的小路走去。她施展出轻功,自问走得飞快,可是每次回头一看,路小山扶着那少女,对着她似笑非笑,始终离她遥不过数丈。 这个路小山!原来脚下的轻功也不差啊! 灵越好胜心顿起,执意要甩开他,身下暗暗使劲,一路分花拂柳,犹如行云流水,再次回头时,终于不见路小山和少女的踪影。 她不觉笑出声来,慢下脚步,悠悠在山间漫步而行。可是走了许久,也不见来时的大路。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她迷路了! 这无涯山看似不甚雄壮巍峨,却草木繁密,荆棘丛生,荒草野径甚多,她一路兜兜转转,竟又绕回了上午跟水生分别时的大槐树。 眼看着天色暗了下来,她暗暗着急,不由垂头丧气地坐在一根树桩上。 忽然身边有人噗嗤笑了一声,她立刻毛骨悚然起来。 “谁?”她一跃而起,手里立刻攥了数根毒针。 她想,如果再碰到无涯四鬼这样的无耻之徒,她定要将他们戳上十七八个透明窟窿。 一朵小红花嗖的一声,落在她前面的路上,接着又是一朵,一朵,又一朵,向一条路上延伸。 竟像是给她指引方向似的。 她顺着小红花一路前行,果然每到一个岔路口,就出现了一朵小红花,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她顺利来到了山脚下,小红花方才消失了。 宏盛客栈的老掌柜见灵越安然无恙地站在他面前,险些惊掉了下巴。 “公……公子,你总算回来了!有没有遇见……”他的表情有点诡异,停下来改用眼睛询问。 “遇见了,四个鬼!不,五个鬼才对!”一想到路小山,灵越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地答道。 “真有啊!”老掌柜闻言一哆嗦,“快来跟我说说……” 灵越正要跟他说那山上其实只有四只色鬼,忽然老掌柜瞪大了双眼,直愣愣地看着她的身后,那模样,好像真的见了鬼。 她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慢慢转过身来,也瞪大了双眼。 第五十六章 公子世无双 <!--章节内容开始-->周遭的一切仿佛都黯然消退,整个客栈,不,是整个世界变成一片空无。 只剩下他,一步一步地,缓慢地地,像是从天际,浮光掠影般的走过来。 步步生莲。 他的风姿无法用语言来描绘,他的气度让所有词汇变得贫乏。 如果你见过千里波光,溶溶月华荡漾其中,你必会想到他的双眼;如果你见过皑皑白雪,绵延于无边的山巅,你必会想到他身上飘飞的白衣,纤尘不染。 简单,素淡,却又如此的动人心魄。 “公子世无双,陌上人如玉。” 灵越情不自禁地低吟出口。 他的耳力极佳,闻言对她温和一笑。 这一笑,恍若春日的阳光,解冻了冰河,夏日的雨露,滋润了碧荷,又似秋日的叶飘,荡起了涟漪,冬日的落雪,沾染了玉帘。 “掌柜,要两间上房!”一个声音打断了灵越的遐想。 她这才注意到白衣公子的身边不知道何时冒出个侍从,不过十六七岁,却又瘦又高,如同一根竹子一般。他看了一眼自家的公子,流露出担忧之色,又道:“速速请城里最好的郎中来!”说罢,将一锭金元宝放在柜台上。 老掌柜也好似如梦初醒般,眼睛顿时眯成了一条缝,他忙吩咐小二去请郎中,又亲自领着公子上楼去看房。 灵越跟在那公子身后准备回房间。不想掌柜领着那公子正巧去的是她隔壁的空房间。 关门前,那公子忽然驻足,对她微微点头,轻声提醒:“姑娘的头发散开了。” 什么? 灵越回过神来,怪不得刚才老掌柜见到她笑得这么诡异!小二们频频看着她,神情躲躲闪闪,古里古怪。 她慌忙关门,奔到镜前一看,果然下午在山中寻路,她的头发不知何时散乱了竟未察觉,此刻长发如墨,散乱在肩头,一张羞涩的脸,如同暗夜桃花,现在只要不是瞎子,谁都能看出来她是个女儿身…… 灵越脸上暗自发烫,深悔自己一时大意露了马脚。换念一想,何不索性换回女儿装?这炎炎夏日,每日汗流浃背,裹胸一层层束缚下来,她也颇不舒服,有苦难言。 她发了一会呆,打开珍珠送的大包袱,从中取出一套碧色绣着粉色小荷的衣裙换上,又将凌乱的发髻解开,用玉梳慢慢疏开,梳着梳着忽然犯了愁:她离开云府之前,平日里有绣珠帮她梳妆,后来行走江湖,她只会梳男子的发髻,如今竟不知道女孩子们的发髻到底该怎么梳了。 她想了半天,只得挽起一个简单的发髻,用两根珍珠簪固定住,在鬓边插了几支小巧的蝴蝶发钗。 她往铜镜中看了一眼,不禁微微一怔。 这真的是她吗? 眉如淡淡的远山氤氲而出,眼如盈盈秋水荡漾,柔嫩的嘴唇就像夏日里的第一朵玫瑰。卸去了药粉的黑黄,皮肤是那么娇嫩,好像能掐出水来。 镜子的灵光四射的少女,同样用不可思议的眼神凝视着她。 我长得定是像娘亲吧? 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呢? 是端庄高贵的大家闺秀,还是聪明灵慧的小家碧玉? 是明艳动人的美人还是温柔婉约的淑女? 她……她……还活着吗? 如果她活着,她会想念我吗? 她为什么不来找我? 她怔怔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无数个问题如同鬓发上的蝴蝶,飞舞着,扑楞着翅膀将她引入一个离奇的秘境。 半夜,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敲在窗前的芭蕉叶上,一声声,如同离愁。 灵越躺在在床上辗转反复,无法成眠。 忽然隔壁房间传来咚的一声巨响,像是有人跌落又碰到东西,很快,听到门被推开,一个惊慌的声音焦急地喊:“公子,公子,你醒醒啊!”似是那位公子侍从。 灵越再也躺不住,忙起身穿好衣服,飞快去了隔壁。 隔壁房门半掩,黯淡的烛光之下,那位公子仅着中衣被侍从搂在怀里,看不清面部,只觉他的身体正在微微震颤。 灵越一看不妙,忙转身回房拿来针包,推门而入。 那侍从见是她闯进来,吃了一惊,灵越无暇客套,迅速查看那公子的情状,只见他双目微闭,呼吸急促,面色发白,额上汗出如珠,当即问道:“你家公子可是素有心疾?” “你怎么知道?” 侍从好似抓了一根救命稻草,“莫非姑娘是大夫? 快救救我家公子吧!” 灵越不及答话,让他赶紧将公子扶起坐正,将上衣解开。对着那裸露的后背,也顾不上羞涩,运指如电,迅速将银针连连刺入背上的几大穴位,轻轻转动后取出。 公子“啊“了一声,悠悠醒转。 “公子,你醒了!”侍从欣喜若狂。 公子的脸色慢慢恢复如常,他抬眼见了灵越,微微一怔,身边的侍从忙为他披上衣衫。 一丝羞赧之色闪过,他轻轻整顿衣衫,含笑致谢:“多谢姑娘施救。” 灵越早已转过身去,面色发烫。虽说医者父母心,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成年男子的身体呢,虽是上身,也足以令她心跳如鼓,一刻也不休。好在她背着烛光,低着头,旁人看到不到她面上早已是一片绯红。她将银针一一装好,低声询问:“公子的心疾可有多年?” “正是,约有十年。” “这么说来,并非先天之疾。公子可是受到惊吓?” 他似是回忆,又似在沉吟,半晌才回答:“不大记得了。” “那我恐怕无法帮公子祛除此疾了。”灵越淡淡一笑,转身准备回房。 “姑娘留步!”他最终叫住了她。 “你是说,此疾并非无药可救?”他有些震动。 “若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心疾,自然无药可救,但是若是曾经受到惊吓引发的心疾,却有良方。”她看着他的眼睛,缓缓道。 “公子,你有救了!你有救了!”侍从喜出望外。 公子不如他这么欢喜雀跃,一双澄静的眼睛只是看着她,等待着她继续说下去。 她只好看了一眼那无比激动的侍从,残忍地泼上一瓢冷水, “良方虽有,只是有三味药材却极难凑齐。” “是哪三样?”侍从急着问。 “这三样药材并非重金便可得,还需讲一个缘分。“ “缘分?”公子轻轻吟着二字,目光投向灵越,眼前的少女方才就在他背上运指连连,想不到第二次见面就有这样肌肤之亲,这算不算缘分?他忽然觉得肌肤之亲这个词十分不妥,缓缓问道:“什么样的缘分?” “这三样药材,一是东海里鲛人血泪浸染的东珠,一是西北天山的雪莲,还有一样更是可遇不可求,乃是六月雪。”灵越娓娓道来。 公子闻言,眼神透出光亮, “最难求的六月雪却已有了,雪莲也有,只是那鲛人血泪浸染的东珠,尚需一求。” 灵越暗暗心惊,这三样东西,常人穷极一生或许都难找到,他竟然轻轻松松已有两样。他到底是什么人呢? 当下问道:“还未请教公子名讳。” “我姓庄,名子羽,字妙融。敢问姑娘芳名?”他颔首微微而笑,如同清风明月。 “我……我叫……灵越。”她生生地吞下了“云”字,心中一阵刺痛。 他见灵越不提姓氏,略有讶异,然而并不追问。 “若药材齐全,还需时日炼制。并非一朝一夕之功。”她想起花间药典中的配方,不由犯了难。 “那么在下冒昧,可否劳驾请姑娘前往玄机山庄盘桓时日? 若多年心疾得治,妙融有如再生。”他言语温和,令人难以抗拒。 “好好好,我陪我家妹子前往。”不知何时,门口倚着一个修长的身影,双手抱着胸口,一双黑亮的眼睛看着三人,灵越怔住了。 竟是路小山!难道他也住在这家客栈? “这是姑娘的兄长?”庄妙融朝路小山含笑致意。 “正是,我叫路小山!”不等灵越否认,路小山竟大步走进房来,将她拉到一边痛心疾首训话:“妹妹,你一个姑娘家半夜不好好睡觉,乱跑什么?下次要救人,一定要叫上哥哥……” 他演得很像,俨然一个劳心劳力的好兄长。灵越却分明听到他极低的耳语,“别拆穿,配合一下啦!” 灵越抬眸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如同幽潭一般,眼中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意味,令她鬼使神差一般讷讷地说,“知道了,哥哥!” 路小山微微松了一口气,眸光不经意地扫过庄妙融半掩的衣衫,笑着问,“庄公子,你好些了吗?” 庄妙融抚住胸口,“刚才感觉喘不过气来,胸口也是痛得厉害,多谢令妹援手,否则妙融未必能看到明日的太阳……” 跳跃的灯烛之光,照在他如雪般的容颜上,更添一丝卓绝的风姿。这样的妙人若是今夜死去,岂不可惜? 灵越凝视着他的侧影,“若是平日少思少忧,饮食清淡,心疾自然会减少发作。庄公子可是刚才受到了什么刺激?” 庄妙融眸光随着摇曳的灯烛闪烁不定,“不过是想起了一些陈年旧事,难免心绪难平……” 不过是想起了那个人罢了,当年笛声如诉,水静莲香,后来茶烟尚绿,人影茫茫。一晃数年,为何还要深夜入梦来,勾起沉淀已久的往事,令他又起思量? 路小山忽地打了一个呵欠,似是十分困倦。他拉住灵越的衣袖,声音低沉,带着几分慵懒, “嗯,妹妹言之有理,庄公子可要多多保重。妹妹啊,你看这么晚了,庄公子也要安歇了,我们还是不要打扰公子了,明天还要赶路呢!” 灵越瞥了一眼他的手,又气又窘,面上却带着微笑,对庄妙融微微颔首,“庄公子,早点安歇吧!” 待走出门到了一个角落里,灵越一甩手,将自己的衣袖从他手中拽了出来,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低声问:“路小山,你在搞什么鬼?” 路小山靠在墙上,看着她凶巴巴的样子,唇畔笑意如朦胧月光般淡淡,“听说玄机山庄是武林第一山庄,我心下好奇,想借你的光,进去看看而已……” “真是那么简单?”灵越挑起眉毛,怀疑地看着他。 “不然你以为呢?我还能有什么阴谋诡计不成?”他的笑意更浓,犹如夏日阳光。 灵越恍如耀花了眼,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将门关上。 第五十七章 玄机三宝 <!--章节内容开始-->晚上一通折腾后,灵越回房睡了一个好觉。 一觉醒来,已经日上三竿。她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将窗户推开,阳光带着雨后的清新湿润,迫不及待迎面而来,明媚得打眼。 她忙换衣梳妆,出了房门正要下楼,背后却传来一声口哨。 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一定是路小山! “你到底跟着我做什么?”她恼怒地回过头来,愣住了。 昨天还是破衣烂衫如同乞丐的路小山竟然换了一套新衣,不得不说那套衣服衣料上乘,做工精致,他穿来竟是十分相衬。 更难得是,乱蓬蓬的头发还规规矩矩地梳好了发髻,挽着一根精致的玉簪,竟有那么几分风流公子的味道。若不是他那黑亮的眼睛流露出的闪亮光芒,猛然间,她还真有点认不出他了。 他看着她惊讶的样子,眨了眨眼睛,得意地一笑:“怎么了? 看呆了?果然人靠衣冠,此刻在你眼中,我是不是英俊非凡?” 灵越见他厚着脸皮,不怒反笑,悠然道:“我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你穿了庄公子的衣服,只令人想到一个词。”她轻飘飘扫了他一眼,转身下楼。 “哎,你怎么知道是庄公子的衣服?”他几步赶上来,毫无自惭之意。 “这衣服的袖子明显短了三寸,衣料跟庄公子昨日那套衣服是同批布料。” 她随口答道。 “那是什么词?” “沐猴而冠……” “你骂我长手长脚像只猴子?” 他倒不恼,反而笑出声来。 灵越不理他,径直找了一张空桌子坐下来,正要吩咐小二,他却施施然在对面坐下,扬声道:“两碟馒头,两碗小米粥,选那经冬的大头菜细细地切了,用香油拌了来。” 灵越气结,“这里这么多桌子,为何偏要跟我坐?” 他不知从哪里寻摸了一把檀香骨上好折扇——大约又是庄公子的,哗啦啦一展开,扇了几扇,露出雪白的牙齿,“我们可是好兄妹啊!好妹妹,莫要怄气了。”又向她身后略略点头致意,“庄公子,可曾好些了?” 原来庄妙融不知道何时站在灵越的身后,他的脸色略显疲惫,双目却依然清亮,“路公子,路小姐早!” 什么? 她现在倒成路小姐了? 灵越恨恨地瞄了路小山一眼,他摸摸鼻子,笑得好像一朵花。 “昨夜幸亏路小姐搭救,妙融方才捡回性命。待回玄机山庄,必定好好答谢小姐。”庄妙融,人如其名,果然是个妙人,就算是最普通的客套话说来也令人如沐春风。 “好说,好说!”路小山眉毛一扬,眸光流转,“玄机山庄乃是武林第一山庄,江湖传言玄机山庄有三宝,我心向往已久,正好可以见识一番。” “三宝之说,世人谬赞罢了。”庄妙融微微一笑,想来这样的话他早已听惯。 “是哪三宝? 我倒没有听说过。”灵越好奇之心顿起。 “第一宝自然是玄机山庄特有秘方酿就的美酒——醉白云。”路小山露出悠然向往的神态,“葡萄美酒夜光杯,醉白云便是天下最好的葡萄酒了。昔日武林泰斗诸葛惊云爱酒如命,品尽天下各地的美酒,甚而至于排出了一个美酒榜,其中玄机山庄的醉白云便名列第一,怎料武林同好不服,于是召开了一个斗酒大会。” “如何斗法?”灵越问。 路小山温和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接着说,“诸葛惊云广发请柬,请武林同好携带各自推崇的美酒,前往诸葛山庄,一时应者如云。听说斗酒之日,诸葛山庄偌大的练武场上,摆满了酒壶酒坛,宾客们一一品尝,却难分出高低。这时忽然听到一声脆响,不知是何人带来的酒坛居然打破了……顿时一股芬芳弥漫,令人心神俱醉,众人争着品尝,果然妙不可言。” “那酒,就是玄机山庄的醉白云吧?”灵越已经猜到,心想那酒坛必定是诸葛惊云故意打破的,真是神来之笔。 “不错,自此醉白云美名不胫而走,人人叹服。”庄妙融的笑容宛如清风拂面,“想不到路兄对于武林中的掌故如此熟悉。” “哪里哪里,实在是玄机山庄美酒之名已然传遍天下……武林中人谁不以喝上一盏醉白云为荣呢?”路小山难得谦虚。灵越瞟了他一眼,心想他不会是冲着这酒去的吧? 不料正对上他漆黑的眼眸,那眸光带着三分慵懒,三分澄雅,三分神秘,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她不觉避开他如酒醉般眸光,耳边响起庄妙融低沉而动听的声音: “路兄抬爱了!待路兄去到玄机山庄,妙融必定陪你痛饮三百杯,一醉方休……” “那第二宝呢?”灵越忍不住将目光好奇的看向庄妙融。庄妙融感应到她的凝视,对她微微一笑,解释道: “第二宝乃是家祖庄玄机所创的玄机剑法。因其变化万千,无比精妙,常人难以窥探其中的玄机,一时独步武林,因此有此美名。” “这第三宝你定然猜不到了。”路小山嘻嘻一笑,庄玄机也笑而不语。 “是什么?不要卖关子了!”灵越白了路小山一眼。 “第三宝并不是平常宝物,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路小山眨眨眼。 “一个人?”灵越如漆的眼珠转了几转,“这独步武林的人有了,无双的公子也有了,这第三宝想来是一个女人吧。” 路小山拍掌笑道:“你总算不笨。” “在笨蛋的眼里,别人都是笨蛋。”灵越微微一笑,一双剪水瞳眸看着庄公子,“我猜的可不错?” “一个女人,要么极美,要么极慧,方能称之为宝。容我斗胆再猜一下,这必定是个艳惊天下的美人。”她留意庄公子的神色,他果然微笑,眼中流露出孺慕之情,“路小姐说的不错,我的母亲非常美貌,年轻时,被称为武林第一美人。” “武林第一的玄机山庄,住着武林第一美人,又有天下第一的美酒,真是妙哉!”路小山向往至极,“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贵庄了。” 庄妙融微微含笑,目光如同琉璃灯盏,泓然一点,便可照亮人,“即刻便可以启程。” 话音未落,昨日的侍从又神出鬼没地冒出来,回禀:“公子,已经收拾好了,两位的行李可要小的送到车上?” 灵越和路小山同时摇摇头。 灵越说,“我的行李不多,自己拿。” 路小山笑着说,“我的行李也不多,自己会走。” 众人均是一愣,但见他眨眨眼,折扇一展,摇摇走出门去,青色的衣衫翩然。 原来他身无长物,自己就是行李。 “你的兄长真是有趣。”庄妙融看着他的背影,不觉莞尔。 “的确,非常有趣。”灵越忍不住嘴角抽搐。 庄公子的马车,外表质朴无华,此刻停在客栈面前,在一众马车之中丝毫不起眼,若不是在车辕处绘着一只醒目的白鸟,恐怕无人知晓,这样式普通的马车竟是天下第一庄玄机公子所有。 那白鸟展翅而飞,姿态翩然,高雅曼妙,灵越凝望了半天,却认不出是何种类。 忽然一只手揭开了帘子,指节圆润,玉白而修长,低沉的声音响起, “姑娘请!” 鼻端若有若无传来清冽的幽香,她含笑抬头,看着一身白衣宽袖的公子,“多谢庄公子!” “姑娘何必如此客气?”庄妙融总令人如沐春风。 “妹妹,上车吧!”又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胳膊,那懒洋洋的声音,一听就知是路小山。 她恨恨地上了车,不觉一怔,显然这位武林闻名的公子,是一个非常懂得享受之人。 比起灵越坐过的沈家马车,庄家的马车更大更舒适。灵越怀疑这辆马车是不是机关高手设计的,里面暗格众多,防不胜防,其中藏着茶盘、点心并书籍画册,一应俱全,一路行来,光探索这些暗格,已令她着迷,忘记无聊。 令路小山更为满意的是,车厢暗格里居然还藏有数坛美酒,虽不是玄机山庄闻名天下的醉白云,却也是异香扑鼻。 三人或饮,或闲聊,如此晃晃悠悠地行了半日,马车方才停了下来。过了片刻,庄公子的侍从掀开软帘,叫道:“公子,到家了!” 庄妙融先下了马车,站定之后,向灵越伸手相扶。 路小山却抢先一步,笑嘻嘻地搀着灵越跳下马车。 灵越尚未站稳,便听路小山便发出一声轻叹。 她抬眼望去,眼前出现了一座及其宏伟的庄园,依山而建,犹如皇宫。门前两排奴仆垂首而立,排在最头里是个年约四十多的中年男子,他身形挺拔,犹如一棵挺直的青松,一双眼睛精光四闪,脸上却毫无笑意,十分严肃。 他上前几步,对庄公子恭敬行了一礼,“属下接到公子的书信,知道今日回庄,特来迎接。” 庄公子看了他一眼,眼中浮起敬意,“上官叔叔过谦了,多年不见,近来可好?” 那男子面上神色似乎未变,“多谢公子挂念,属下一切都好。” 庄公子的侍从忽然在面前冒出,冷不丁地说:“一别五六年,上官管家还是不会笑啊。” 路小山扑哧笑出声来,灵越暗暗瞪了他一眼。 上官管家置若罔闻,一张冰山脸依旧毫无表情,连个眼风都未飘过来,只对着庄公子说,“夫人正在大殿等候公子。” 庄公子的眸色一时明明暗暗,灵越恍惚感到,这风采翩然的公子眼中竟有一丝惧意。只是微微的一闪,令她以为是错觉。 他点点头,随即指着灵越和路小山,“这是我的朋友路公子和路小姐,是我请来治病的,万不可怠慢。” 上官管家闻言将他们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垂眼应道:“属下记住了。”又出言提醒:“夫人在大殿。” 庄公子抬头望着高高的殿阁,那眼眸仿佛点缀着晶莹的月华,他微顿片刻,衣衫翩飞,缓缓走上台阶。 不知道这昔日的武林第一美人,会是怎么样呢? 灵越跟在身后,心思翩跹。身边的路小山目光淡然,偶尔看她一眼,就像天上流走的云,指间清软的风,不经意间触碰的衣角,有些捉摸不定。 她不动声色拉开距离,懒得去看他。 第五十八章 武林第一美人 <!--章节内容开始-->浓烈的骄阳已然西沉,在一片云彩之后时隐时现,流金溢彩。 整个玄机山庄笼罩在夕阳的流辉当中,静默而透着几分神秘。 高大的台阶一直向上再向上,绵延到山顶的白色大殿之上。 庄公子在前,不苟言笑的上官管家在侧,灵越和路小山缓步在后。 一步,一步,又一步,似永无尽头。 然而每靠近大殿一步,空气之中无形而来的凝重似增加一分,灵越的心不知为何跳得厉害。 不知走了多少台阶,上官管家忽然出声,“夫人,公子回来了!”随即整衣,毕恭毕敬的垂首。殿中似乎开始弥漫着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气息,让人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夕阳已给大殿抹上了浓浓的暗影,灯烛未亮,看不清里面是否有人。 灵越迈上最后一步台阶,站在殿门前,屏住气息,静静等待。 静寂中,木屐落在地板上的达达脆响,在这幽暗的大殿里显得格外空旷响亮。一位华衣贵妇从阴影深处缓步走出,身后跟着一个粉衣少女。 灵越渐渐凝滞了呼吸,她情不自禁地看了路小山一眼,发现他的眼中也写满了惊艳。 这名满武林的美人,算来应有四十出头,可此刻,夕阳映着她的脸,她竟然看上去像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姿容丰艳,不可描画,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替她消融了时光,凝住了青春。 她是这天下第一庄的女主人。 她的丈夫才华横溢,更是世间少有的美男子。 美貌、地位、财富,如意郎君,一个女人在世间所能感到所有骄傲与荣耀,都被上天慷慨地赐予了她,更何况,她的儿子还是这风姿傲世的玄机公子。 毫无疑问,她是世上最幸福最满足的女人。 她缓缓走到庄妙融的面前,眼中闪耀着乍然破碎的星光,痴痴地看着自己多年未归的孩子。 “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她的声音带着欣喜,甚至有一丝颤抖,艳绝天下的脸上微微泛起激动的潮红,美艳不可方物。 庄妙融在殿中跪了下来,仰着头,凝望着母亲。 金色的余晖中,她伸出美丽无比的手,轻轻触碰着儿子的脸庞。那一刻灵越大气也不敢出,生怕会破坏这圣洁无比的母子图。 “娘亲,我回来了……”庄妙融轻声呼唤,眼里满满的孺慕之思。 不知为何,庄夫人方才还闪着光亮的眼神随着这一声呼唤,逐渐暗淡下去,万千星辉倏然熄灭。 她的审视着儿子,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淡,越来越冷,美丽的手也无力地垂落下来。上一刻她看到久违重逢的至亲流淌出欢喜,此刻如同看着一个陌生人,不,甚至更像是一个仇人。 世间无双的公子看着她的脸色,眼中的依恋一点一点冻结,往日曼妙的风采烟消云散,在她面前变成了一个手足无措的孩子。他的声音依旧是欢喜的,甚至不经意带着一点颤抖,“我为母亲找到了世间罕有的蓝色冰莲花,母亲看看,您可喜欢?” 庄公子的侍从又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捧着一个巨大的锦盒。素雅的紫色盒身,上面精心扎着鹅黄的锦缎,点缀成繁复的花朵,精美至极。 灵越情不自禁地盼着庄夫人打开看看,她对那蓝色冰莲花充满了好奇。 “是吗?”然而庄夫人十分冷淡,对儿子精心准备的锦盒,别说打开,就连个眼角都不曾扫一扫。 “母亲不喜欢吗……孩儿在塞外行走时,听闻蓝色冰莲花,服之有清心养颜的奇效。孩儿特意攀上雪山之巅,寻了一天一夜,好不容易找到一朵,守着它绽放。母……” “你认为我已经老了,是吗?”她冷笑一声,不留情面地打断了庄公子的话。 庄公子的眼里一片黯然。 “这两位是?”庄夫人好像刚刚发现了灵越和路小山的存在。 “在下路小山。”路小山似乎没有感受到庄夫人的威严气息,笑嘻嘻回答。 “我没问你。”庄夫人冷冰冰道。 陆小山的笑容顿时凝结在脸上。 “她是谁?”她细细地打量了灵越一眼,眸色一动。 “这位姑娘叫灵越,是孩儿请来治病的。”庄公子答道。 “怎么你的心疾是可以治的吗?”庄夫人未见惊喜,却有一丝惊讶。 “若是先天之疾,恐怕无法可治,若是后天……”灵越正待解释,庄夫人却一副毫无兴趣的样子,她便识趣地住了嘴。 “既然如此,你且招呼着吧。我乏了。”庄夫人挺直脖子,淡淡说罢,转身优雅而去,她的衣裙缀着长长的裙尾,上面金线绣成的大朵大朵的莲花,随着她的走动,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真是一个冰雪美人啊!”路小山仿佛失了神。 庄公子还跪在地上,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凝望着庄夫人远去的背影。 一种难言的悲伤悄然袭来,灵越的鼻子猛然一酸。她为庄公子感到难过,看到他,就好像看到从前的自己,顿生同病相怜之感。 “哥哥,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一个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原来刚才庄夫人身边的粉衣少女还留在大殿。她看起来与灵越年龄相仿,却发育得很好,胸部高耸,腰身被银红色的腰带卡得十分纤细,不盈一握,看上去曲线分明,分外窈窕。 “你是妙而?”庄公子缓缓站起来,又成了那个风华绝代的公子。他将粉衣少女仔细端详一番,十分惊喜,“我走时你才十岁,想不到如今已经长成一个大人了。” 庄妙而嘟起粉嫩的小嘴,“这么多年,哥哥你到处游历,是不是早就把我这个妹妹忘记了?”她的声音娇软温糯,说不出的爱娇。 “我怎么会忘记你这个唯一的妹妹呢?”庄公子爱怜地刮了刮妹妹小巧的鼻子, “我给你带了很多有趣的小玩意儿,等会带你去看。” 庄妙而挽着哥哥的胳膊,轻轻地摇晃,“人家现在就要去看嘛……”她的神情天真之中带着几分动人的娇憨,就像一个宠坏的孩子。 这样美丽活泼又可爱的女孩子,或许本来该得到父母家人全部的宠爱。 灵越心头涌过一阵淡淡的感伤和酸楚。从前,她也是有哥哥的,她也曾这样挽住哥哥的胳膊,用尽甜言蜜语央求他为自己捉到枝头那只黄色的芙蓉鸟,或是要他手中自己垂涎不已的一把精巧弹弓。 她的哥哥英气勃勃,笑起来有八颗牙齿,只爱骑马习武,不爱读书写字,有事无事总爱扯她的小辫子,惹得她火冒三丈,撵得他满府乱窜。可是在外碰到旁人欺负她,就会跳出来,气冲冲地说:“这是我云随风的妹妹,你敢欺负她?看我不把你打得满地找牙!” 她凝望着庄公子兄妹言笑晏晏,不知道自己眉目之中,蕴着几分恍惚,藏着几分说不出的怅然,流露出一种异样的温柔之色,看在路小山的眼眸之中,心软成水。 他伸出手去,轻轻碰碰她的衣袖,那柔滑的丝绸,令他想到破庙中指间的碰触。她回过神来,微微瞪着他,将衣袖轻拂。 他笑意荡漾起来,目光飘向庄公子。 庄公子拍拍妹妹的手,“等哥哥先安顿下两位朋友,再来回答你一个个的问题,好吗?” 庄妙而的一双妙目目光流转,落在路小山身上,她甜甜地一笑, “这位哥哥长得真是好看……” 庄公子笑着点点她的鼻子,“女孩子还是矜持一点好,不可口无遮拦……” 庄妙而咬住粉唇,十分天真烂漫,“真的好看嘛!” 路小山微微一笑,“小姐可以再夸下去,我都快要骄傲了!” 真是厚脸皮,灵越不禁冷冷哼了一声。 庄妙而笑意盈盈地牵起灵越的手,所触之处,滑腻如玉。“咦,这位姐姐也好美啊,我喜欢你。” 灵越望着她美丽可爱的脸,笑着回应,“你才是一个小美人呢!” 忽然上官龙的声音在殿中响起,“公子,胧月居与公子所住的弦月居临近,属下已着人收拾整齐,即时就可以入住安歇。” “多谢上官叔叔!请吩咐厨下设宴飞云亭,我与好友今夜要开怀痛饮。” 上官龙应声退下。 庄妙融吩咐道:“称心,带路公子和路小姐先去安歇吧。”——原来那神出鬼没的侍从叫称心。 路小山摸了一下鼻子,冲他一笑,“不必路公子长,路公子短了,如不见外,请直呼其名,叫我小山。” “叫我灵越就好。”灵越微微笑道。 “好,小山兄,灵越姑娘,叫我妙融就好,届时飞云亭恭候。”庄妙融挽起妹妹的手,微微点头。 霞光终于在天边散尽,浓黑的夜色渐渐渲染下来。灵越和路小山跟在称心后面,踩着山庄的台阶高低而行。 山庄之中遍地凤凰树,此刻正是凤凰花开的季节,浓烈如火的花影一重重,一片片,偶有风来,花落如雨。 在一棵高大的凤凰树下,灵越驻足而立,拈起飘落在头上的一片花瓣,但见残红似血,破碎如心,仿佛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 第五十九章 多情应似天上月 <!--章节内容开始-->上官管家准备的宅院名唤胧月居。 几进的精致院落,半在山上,半在水上。山上凤凰花开如彤云,水中碧荷亭亭似玉盖。 又一座轻盈的飞桥将胧月居与庄公子所居的弦月居巧妙相连,高挑的桥洞与水中倒影相映成趣,远望犹如一轮满月,一半盛满天之湛蓝,一半荡漾着水之轻波。 “真是独居匠心!”灵越遥遥看去,不由发出一声赞叹。 彼时他们身在山顶的飞云亭上,居高临下,将脚下美景尽收眼底。侍女穿梭如云,奉上新鲜的瓜果和佳肴。路小山心心念念的醉白云,此刻盛满了高大的琉璃盏,闪耀着琥珀色的光泽,芳香诱人。 路小山已然半醉了,斜倚在栏杆上,以筷击节,悠然唱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他的声音淳厚,歌声十分悦耳动听,山风徐来,飘飘渺渺,一时几个侍女也停下忙碌的步子,驻足倾听,露出赞叹之色。灵越不禁刮目相看,心想,原来他除了武功好,歌喉也是极好的。 庄公子换了一身银白色的便服,青丝如墨如瀑,当风而立,宽大的袍袖在风中猎猎作响,飘然若仙。 暮色渐渐暗沉,天空显出一片幽蓝,月亮已经升起,将圆未圆,是那么大,那么近,似乎就悬挂在他的面前,触手可及。金黄色的流辉映照在他的衣服,将他的身影勾勒得飘忽不定。 “明日就是十五了!”他凝视着明月,“想来我已经有十年未曾看过这样的月亮了。” 她也有很久没有看过青州的月亮了。不知今夜青城之月,是否也有如此湛湛光华?月光下照的人,有没有惦念于她? “月是故乡圆,纵然是同一个月亮,我也觉得青州之月更大更美。”她顿觉怅然,轻轻摇动手中的琉璃盏,杯中的明月顿时被搅碎,碎光闪烁。 “诚然。”他看着路小山,嘴角漾起笑意, “小山已经醉了。” 灵越皱眉看着路小山,他果然已经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庄公子轻轻击掌,下一刻称心就像鬼一样就出现在面前。 “送他回房间。”庄公子轻声吩咐。 称心二话不说将路小山扛起,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个侍从的身手真是变幻莫测。 泛着月光的醉白云,果然入口生香,醉人心神。 “灵越姑娘。”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四个字抑扬顿挫,落在耳中,宛如诗吟,悦耳动听,“醉白云入口甘甜,看似绵柔,后劲却很浓烈,不可贪杯。” 灵越脸上已然泛起淡淡的红晕,手中的琉璃盏,在月光映照下, 闪烁不定,透着宝石般的光华。 “庄公子……” “请唤我妙融……”他对她微微而笑,眸光胜过天空的繁星。 “妙兄……”灵越似迷失在他的眸光之中,语气之中有着别样的温柔,“这十年来,你不曾回过山庄吗?” 庄公子轻展折扇,望着天边的月亮,“我十五岁就离开了山庄,当日少年气盛,发誓要在江湖闯荡出一番名堂。” “如今十年过去,你已是江湖闻名的玄机公子,已然实现少年时的雄心” “玄机公子,不过是浮名罢了。”他莞尔一笑,望着天上的明月,“不如归去来。”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她低声吟诵,长长的睫毛之上似凝着月光,“我小时候最喜欢此诗,认为意境之美,横绝全唐,如今读来,发现此诗实则苍凉无比。” 庄妙融微微讶异,回过身来,面前的少女,一身淡红色的纱衣,在风中轻荡,乌黑的头发挽了一个简单的髻,光可鉴人。玉白的面容上,双眸明如朗月,却笼罩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愁云。 “灵越为何有此感叹?” “这世间万物,终会成为光电幻影,只有明月永恒。”她喃喃地说,俏脸之上,带着三分醉意,七分落寞,哀艳动人。 一句话却触动了他的旧梦,他望着她清丽的侧影,可不与那人有几分相似? 曾经那人如同照影惊鸿,踏月而来,笛声相和,只一眼凝望便情定三生。原以为从此执手江湖,共赏明月,细数更漏,阅尽世间繁华,却不料想,终究成空。他纵是这名扬天下的玄机公子,没有那人的如花笑靥,又将如何? “正是,如梦亦如幻,只有这明月永恒。”不觉举起琉璃盏浅酌起来,华衣随风漫卷如云。 “妙兄,你有心疾,怎么能饮酒呢?”灵越急忙阻止,另满了一杯鲜果汁递给他,将琉璃盏换了过来。 “一时大意了……”他淡然微笑,酒入愁肠,并未化作相思泪,仅在白玉一般的脸上,显出浅浅的酡红。 灵越见他眉间忽而涌起愁色,以为与庄夫人有关,轻轻地说,“今日有幸见到老夫人,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他看了看四周,忽而低声微笑,“千万别让我娘听到‘老’字,她会不高兴的。” “妙兄,你真的是孝顺之人。”她想起那朵被庄夫人无视的蓝色冰莲花,不免有些不平,“我只是有点奇怪……” “你一定很奇怪,我的母亲为何对我如此疏离吧。”他苦笑着,猜出了她的疑惑。 “你们已然十年未见,她刚一见到你还是很激动的。旁观者清,那一刹那看得出夫人是真心思念你,疼爱你。为何……为何……?”她忽然找不出词来形容,或许用冷淡至极? “其实自从我记事以来,母亲对我便是这么阴晴不定。”他蹙起眉尖,只觉得头如针扎,只能忆起儿时的些许片段,“她常常如此,上一刻,对我慈爱无比,下一刻却冷如生人。” “这是为什么呢?”灵越奇道。 “我曾经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无意中听一个老下人说,母亲生我的时候乃是难产,我的出生差点送了她的性命。她生我之后,性情就有些阴晴不定……” “原来是这样。” 灵越想起花间药典中记载,有妇人生产之后,往往易得忧郁之症,以致性情大变。庄夫人也许就是受此困扰呢,也许开个对症的方子就无碍。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过过生日,母亲好像也不大记得我的生日。后来行走江湖,更加淡忘了,若是有江湖好友偶尔得知我的生日,也不过三杯五盏薄酒,煮了长寿面来吃。说起来,这一日是母亲的受难日,为人子女,当感谢母亲生育之恩,又怎能恣意狂欢呢?”他的眼底浮起淡淡的思绪。 “的确,子女生日,乃是母亲的受难日。妙兄所言极是。”灵越不觉愁入心田。她连自己的娘是谁,是生是死都不知晓呢,恐怕在云府年年过的生日也并非真正的生日。 “灵越姑娘,母亲于我而言,就如同这天上的明月,只能仰望,却永远不能真正的亲近。” 灵越苦笑,个中滋味她如何不知晓?从她记事起,母亲也是这般曾经那么漠然。她拼命想靠近母亲,讨好母亲,却不曾走近她半步。 她看着庄妙融,犹如看着多年前的自己,不知不觉眼里满是温柔和怜惜。 这举世无双的公子朝她微笑举杯,她回眸而笑,清风明月当中,醉白云的香气四溢,一时心神俱醉。 回到胧月居,路小山住的厢房依然灯光点点。 难道他还没睡? 明明都醉成那样了。 灵越站在游廊下,若有所思。廊前挂着的数盏灯笼不甚明亮,在夜风中摇摇晃晃,树影落下来,映在雪白的墙壁上,仿佛天然的水墨画。 她顺着台阶慢慢走进画中,到了自己的客房前,正要将门推开,一个黑影却快速从眼前闪过。她暗叫一声不好,一念之间,藏于袖间的银针已扣在指间,正待刺出,那个黑影却一动不动,笑嘻嘻道:“路大小姐,莫非也喝醉了?” 他的声音低沉醇厚,不是路小山,还能是谁? “你不睡觉跑到我房门前做什么?”她扣住银针,冷冷地问。 他上前几步走近她,整个人在黑暗中显露出来,眼中含着朗朗的笑意。他倚着门框:“不要一见到我,就剑拔弩张,这么凶嘛,我一直不睡,自然是看看你回来没有……” 灵越哼了一声,将他一把推开,走进房间。房间里本来留有一盏小小的灯火,将明欲灭。她找到烛台,又燃起几根蜡烛来,顿时明亮的烛光照得一室影影绰绰。 “你和庄公子好像相谈甚欢啊!”他靠着门框并不进来,房间溢出的烛光照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远远能看见他雪白的牙齿似乎显露了一下。 灵越能想象他脸上带着什么样的神情————必定是带着嘲讽的,让她没来由心慌意乱的神情。 “我和谁相谈甚欢,好像不用路公子过问吧。”她也略带嘲讽道,“我还没有问问你,你为什么大言不惭地非要装作我的兄长,跟着我混进玄机山庄?” 感觉他又轻笑了一声。 “路小山,别告诉我,你是为了醉白云而来。” “好,我不是为了醉白云而来,是为你而来。”他摸了一下鼻子,毫不在意地笑道。一看,就知道不是真话。 灵越瞪了他一眼,“总之我不管你什么目的,来做什么,我是来给庄公子治病的,配好了药方,我就会走。在此期间,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是,路大小姐!一切你说了算。” 他举起双手,抱拳致意。 不待她再次将他从门框推开,他轻巧地一闪,跃到游廊上,哈哈大笑着走开了。 灵越关上门,依稀还能听到他在隔壁欢快地吹着口哨。 这个家伙,总是高高兴兴的呢。她一边卸下钗环,一边想,不经意间抚过右手,停了下来,这只雪白如玉的手曾经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也曾经被他清凉的手指夹住,此刻似乎微微发烫起来,当然发烫的不仅仅是手…… 第六十章 妙人儿庄家少女 <!--章节内容开始-->胧月居十分清幽,加之饮了数盏醉白云,酒劲上头,昏昏欲睡,自然是一夜好眠。 等到灵越醒来,已是阳光满室,鸟鸣幽幽。一个伶俐的姑娘早已端来了热水和面巾,一见她醒来,便躬身行礼,“奴婢名叫巧儿,是公子派来服侍小姐的。” 这巧儿不过十四五岁,尖尖的瓜子脸儿,双眉细长纤巧,身量不高,小巧玲珑。灵越笑着上前将她扶起,“巧儿姐姐快请起,不必如此客气,你我姐妹相称便好。” 巧儿慌忙摆手,“公子吩咐了,小姐身份尊贵,不可怠慢,我一个奴婢怎敢与小姐妄称姐妹?若是夫人知道了……”她似乎哆嗦了一下,咬了一下嘴唇,不再往下说了。 看来庄夫人治庄甚严,下人们谨遵本分,不敢丝毫逾矩。 灵越便笑着说,“不吓唬你了,巧儿,帮我梳妆吧,我总也梳不好发髻。” 巧儿这才转惊为喜,急忙问,“小姐你喜欢什么样子的呢?我会的花样很多呢……” “嗯……就选你最拿手的吧!”灵越在梳妆台前坐定,随口说道,没想到巧儿的一双手果然灵巧无比,在发间左右穿插环绕,不过片刻,便给她梳了一个极其繁复的发髻。 灵越看着一呆,抓过她的手,看了又看,“怪不得你叫巧儿……你的手也太巧了吧!” 巧儿捂嘴一笑,“这有什么难的? 小姐住在这里,我天天为你梳妆,保证一个月都不会重样。小姐这么聪明灵慧,肯定能学会……” “难倒未必……我的手能拿笔墨,能拿银针,不知为何就是搞不定这些头发……”她望着镜中的自己,头上终于告别了单调的包子头,发髻如牡丹重重盛开,还是第一次梳这么华丽的发髻呢。 灵越妆扮停当来到花厅,早有侍女送来了丰盛精致的早点,满满铺了一桌子。路小山正在埋头大吃。 “你天天这么吃,会不会变成猪啊!”她坐下来,语出嘲讽。真是奇怪,她以前从来不会这样针对一个人,不知为何对着路小山,就如针尖对上了锋芒,不刺几句就不爽快。 路小山笑着抬起头,见到灵越,微微失神。这个曾经失魂落魄的女孩,终于有了蓬勃的生气,华服明裳,宛如初见。 “做猪也没有什么不好啊,天天吃了睡,睡了吃,开开心心!”他的唇边不觉含上温柔的笑意,落在灵越眼中却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 她不觉打量着他,深蓝色的纱袍,里面搭着月白色的中衣,袖子修短合度,十分合身,衬得他明朗无比。哪里还看得出这是当初栖身破庙的一个叫花子? 见灵越打量着他,路小山的眼睛里又闪出一丝戏谑,“我的好妹妹,能看出来我今天穿的谁的衣服吗?” “总之不是你的。”她淡淡一笑。 他一直空着手,就没见他带过任何行李。 “居然又被你猜中了。”他将一颗花生米抛向天空再用嘴巴接住,对她眨眼道,“不妨告诉你,这是庄大小姐派人送过来的。” 庄妙而?这倒有意思了。 “咦,说曹操,曹操到!”他笑道。 灵越眼前一亮,庄妙而踏着轻盈的步子宛如一只美丽的蝴蝶翩翩飞来。 她今天梳着的发髻很别致,上面妆点着一色的蝴蝶形状的发钗,衔着长长的金色流苏,身上穿着一件玫瑰红的轻衫,底下配了一条粉色的纱裙,十分娇嫩可爱。 “小山哥哥!”她亲热叫道,又朝灵越甜甜一笑,“灵越姐姐早!” 灵越微笑点头致意。 庄妙而将路小山左看右看,满意道:“这套衣服原本是要送给哥哥的,没想到绣娘失误竟将袖子做长了几分,如今小山哥哥穿着正好,真是俊朗极了!” 路小山笑了笑,斜着眼睛看了灵越一眼,“好说,我竟不知道在别人眼里我这么俊朗。” 正说着,称心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对灵越躬身道:“路小姐,我家公子已在药庐等候。” 庄妙而对灵越笑道:“灵越姐姐,你且去忙吧。” 她娇憨地挽住路小山的胳膊,嫣然笑道,“你的哥哥就交给我了。小山哥哥,不如我带你去逛一下庄子?” 她天然之中带着天真,灵越心想,任何人都不忍心拒绝这么可爱的姑娘。 路小山果然道:“好啊!” 称心所言的药庐并不远,走过飞桥,绕过弦月居,穿过一大片葱茏的竹林,就是一个不起眼的院落,院门上有一块古朴的牌匾,上面写着:“药庐”二字。 灵越跟着称心刚刚走进院子,庄公子便迎了出来。他今日穿了一件碧色的衣衫,十分雅致。灵越微微一怔,心想庄公子衣白色便超凡脱俗,衣青色更落落雅致,衣灰色则高雅大方,似乎不管什么颜色到了他的身上,就显得风姿出众。 庄公子眼中含着微笑,如同春风吹开了涟漪,“灵越姑娘,昨夜睡得可好?” “很好……”灵越微笑点头。环顾院落,只见这院落十分宽阔,左右有好几个厢房。他引她进入其中一个厢房,刚踏进门槛,一阵熟悉的药香味扑面而来。 好怀念的味道!她静立在这药香中,忍不住闭目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半晌才去打量整个厢房。一排排硕大的药柜直顶到房顶,各个柜子上均用纸贴着药名,想来是储药房了。 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正在柜前忙碌,见有人进来,忙抬起头,一看是庄公子,忙上前来向庄公子和她行礼。庄公子忙扶住他,对灵越道:“这是分管药房的周叔,周家几辈人都掌管着药庐,对药庐了如指掌,你有什么事皆可以问他。” 周叔谦虚笑笑,“公子所言的六月雪碰巧去年得了,西北天山的雪莲也一直备着的,唯独东海鲛人血泪浸染的东珠,我听爷爷说康王爷家曾得了一颗,还得请公子修书,能否请康王爷割爱。” “我稍后就修书一封,派人送去。康王爷一直想要我的龙吟剑,如今可以得尝所愿了。”庄公子笑道。 “那康王爷的府邸离此有多远?大概多久能到?”灵越问道。 “快则十天,慢则半月。毕竟玄机山庄离京城相距千里。”庄妙融道,“莫非灵越姑娘有急事?” “我倒没有什么急事,只是其他药材也要预先熬制,我算好了时日才能万无一失。”灵越解释道。她心里估算着日子,预计下个月十五之前赶回无涯山赴锦娘之约应是无碍,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庄妙融似看透她的心事,笑意温和,“既如此请安心住下,需要什么药材,尽管与周叔说。” 她取过纸笔,不假思索,列了一串长长的药单,交给周叔。“先将这些药材备着,等有了东珠的消息,我再动手。” 周叔将药单来回看了几遍,奇道:“这是从何而来的药方?用药如此险奇,我平生未见。” 灵越只是微笑,怎好向他解释是来自一部神秘的药典? 从药庐出来,庄妙融道:“天色尚早,左右无事,不如融陪灵越姑娘四下走走?” 灵越笑道:“如此甚好。”她想了想,犹豫着开口:“庄兄,我有一事不明,如冒然相问,又怕唐突了……” “灵越姑娘,请问吧,融定当知无不言。” “玄机山庄既是武林第一山庄,自然是以武学卓绝天下,为何会有如此大的药庐呢?” “灵越姑娘,你有所不知。我的先祖庄玄机不仅是个武学奇才,在当时武林更有神医之名。他平生痴迷武学,又苦研医术,行事非常奇特,无男女之念。是以庄家上下男女皆可习武学医。只因学医枯燥乏味,流传至今,我庄家已无人学医了。不过是守着先辈留下的药庐和一些秘方,着人制一些金创药,各种内丹和解毒丸罢了。” “原来如此。”灵越点点头,心想庄家先祖真是个传奇人物。 她与庄公子信步而行,一路穿花拂柳。玄机山庄依山傍水而建,山在庄中,庄在水中,时而绿柳如烟,时而翠竹森森,时而飞瀑直下,时而密林蔽日,走了半日,所见者不过十之二三。 “想不到玄机山庄竟然这么大!庄兄,你在山庄之中长大,必定对整个山庄了如指掌吧?” “其实,我小时候的事情,很多都不记得了。”庄妙融面容之上,浮起淡淡的怅然,“但是我记得,庄家素有祖训,有些地方非庄主不能入内。” “原来是这样……” 他们说着话,不觉到了一处小楼前,那楼虽然老旧,却依稀能看出曾经也是朱门玉户,气象非凡。楼上的匾额写着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明月楼”。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灵越的目光定定地看着门口朱色的柱子上,那上面刻的楹联清晰可见。 “这是李商隐的诗……”庄妙融的脑海之中忽然闪现一个片段,不觉脱口而出,“这是我爹最喜欢的诗!” 他伫立良久,皱起眉头,神色越来越奇怪,“咦,为什么这处小楼我丝毫不记得?” 第六十一章 画中美人 <!--章节内容开始-->庄妙融带着奇怪的神色,缓缓走近明月楼。 朱红色大门并未上锁,用力一推,久未保养的转轴发出一声沉重的吱呀之声,因门窗紧闭,厅堂隐在一片黑暗之中,空气中散发着一股陈旧的霉味,还有一种陈腐的气息。 待他们的眼睛逐渐适应光线,庄妙融信手拉开一处厚厚的绣帘,推开一扇雕花的绿窗,夏日浓烈的阳光从窗**了进来,幽暗的大厅逐渐明亮,缓缓露出了全貌。两人都不约而同深深吸了一口气。原来这座厅堂陈设得十分精美雅致,多宝架上所陈设的古董,俱是不凡,墙上挂着的几幅字画,单看款识便知是前朝书画名家的传世之作。 庄公子在一副小画卷前细细品鉴了一番,讶然失色,“想不到这雪山行旅图竟是真品,我曾经遍寻江湖而不得,原来就在我家旧楼之中。” “那幅字是米大家写的罢?”灵越指着墙上的另一副字问道。那字龙飞凤舞,铁画银钩,隐有风雷之势。 庄妙融凑过去,细细端详书法,又查看款识,半响抚掌而笑:“果真!莫非这楼是我家的藏宝阁不成?” 两个人当下如同开启了寻宝模式,目光灼灼,又发现堂上陈设的画屏乃是出自金针胡娘子的呕心沥血之作,整个大周绝无仅有。 “我竟然不知爹收藏了这么多宝贝!件件堪称绝品。”庄妙融再也无法淡定,眉目之中光华闪烁。 灵越暗想,庄妙融的父亲书画鉴赏不同凡响,品味超逸,不知生前是何等样人呢?她忽一眼瞥见多宝架下的一座画筒,尚插着几支纸卷,便拔了一卷出来,原来是随意练笔的草稿,并未落款,那字俊逸非常,令人遥想,写这字的人必定不俗。她正欲将纸卷放回,忽然发现一道帘幕之后,隐隐见到楼梯通往上方。。 “庄兄,不如我们去二楼看看,说不定还有什么更奇特的宝贝呢?”她指着楼梯方向笑道。 “好!”庄妙融迫不及待向楼梯走去。许是经年未有人至,楼梯发出吱吱的声响,在这楼里回荡着有点瘆人。 二楼也是窗户紧闭,帘幕重重。屋顶的亮瓦透出蒙蒙的光亮,房间里十分昏暗不能辨物。 “我去开窗。”黑暗中,庄妙融的声音响起,她听到他摸索着,半晌随着吱呀的一声,一排窗户缓缓打开。 黑暗渐渐退却,一张惨白的人脸猛然显现在她的眼前! 心狂跳起来,她不禁发出一声尖叫。 “灵越,别怕!”庄公子身法奇快,火光电闪间拉住她的手臂退至窗前。 明晃晃的阳光从空旷的窗户射进来,窗前凤凰花如同燃烧的火焰,她心神渐定,凝神细看那张人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原来她看到的是不过是一副巨大的画像,置于绣架之上,画中人跟她差不多高,音容笑貌,栩栩如生。 “娘亲?!”庄公子走近画像,怔住了。 那画中的女子果然是庄夫人。画中的她,正值锦绣年华,一双眼睛顾盼含情,仿佛与人对视。乌黑丰盈的长发并未挽成发髻,而是顺其自然,从肩头犹如瀑布般奔流而下。所着一身红衣,线条流畅,飘然若飞。那画画的人显然用心至极,每一根发丝,每一个衣裙间的皱褶都画得一丝不苟,纤毫毕现。 画像的左下角,题了两句诗:“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寥寥十四字,结字遒美,骨格清秀,点画疏密相间,有如行云流水,足见用笔使锋之妙。诗句下方落了一款十分古雅的印章,仔细辨认,却是“飞扬”二字。 “这是我爹画的。”庄妙融默然看了半响,轻轻道:“我娘的闺名正是玉烟。我爹生前乃是江南文武双全的才子,不但武功高强,更擅字画,以飞扬为号。” 灵越心头忽想起一事,忍不住问,“可是我听闻夫人娘家姓庄?” 庄妙融双眸闪动,点点头,“我娘的确姓庄,我的外祖父只生了两个女儿,并无男丁。两个女儿又早早殁了一个,只有我娘成家立业,继承了玄机山庄。我爹实是招赘的贵婿。” “原来如此。”灵越心下了然,微笑着问,“你爹名讳可是欧仲鹰? 我从小便听爹爹赞道,江南才子欧仲鹰书画双绝,又丰神俊朗,有小宋玉之美名。” 庄妙融唇边扬起淡淡的笑意,眼中浮现出敬仰之色,“我爹大名的确是叫欧仲鹰,文采风流,有宋玉的美誉。”神情又是一哀,“可惜我七八岁的时候,他便仙逝了。 “真是天妒英才。”灵越不觉轻叹。 “我爹走得早,我对他的记忆实在不多,只记得他和母亲十分恩爱。看来这里是我娘出嫁前住的地方。不知道为何,我小时候竟没有来过。”他环顾四周,感觉小楼的一切都那么陌生。 灵越细细端详着画卷,轻轻地说,“你爹一定非常爱你娘……你看这每一笔俱是小心翼翼,用尽心思……咦?” 她发现庄夫人画像上有一处污迹,正想伸出手指擦拭,庄妙融却笑了起来,“那不是污点,你那日见到我娘时,没有发现她下巴处有一颗极小的美人痣吗?” 灵越缩回手指,不好意思地笑笑,“那日在大殿,光线暗淡,我不曾细看夫人,竟没有发现呢!” “也是,你当时离我娘那么远……我爹真是仔细,连这颗细小的美人痣也着意画了一番。”他含着笑,忽然笑容凝滞,耸了耸鼻子,“灵越,你可闻到有什么怪味道?” “嗯,我早就闻到有一股似有似无的怪味道,想来这楼这么多年一直关门闭户,空气不畅所致……” 她说着,随手将所有的窗户打开,一时阳光大盛,夏风穿窗而至,果然不到片刻,怪味全消。 房中的景象在朗朗日光之中显露无疑,原来是一个极为精美的闺房,轻罗纱帐,床雕芙蓉,枕绣鸳鸯。又有重重珠帘,闪着莹莹光泽,如梦如幻,吸引着灵越情不自禁走过去。然而那珠帘之后只是一张小榻,想来从前丫头仆妇值夜所用。如今榻上绮罗仍在,人影渺无踪影。 她卷帘而出,庄妙融依旧立在画像前,凝视着画中的庄夫人。 “我早就听闻,我娘年轻时是名动天下的美人,今日一看,原来娘真的是不负盛名。” “夫人现在也是花容月貌,不减当年啊。”她立在绣架之后,望着那影影绰绰的背影。 “画上的娘明艳生辉,少了如今的威严之势……”他沉默了半晌,有些怅然,若娘还跟画中一样,是不是会对自己少几分厉色呢? “夫人如今可是一庄之主,自然不怒自威……”她应着,眼睛却粘在了画像背后。 那……那些污点是什么? 她将一根手指在唇间润湿,不动声色地过去,随意地蹭了蹭,然后后退几步,若无其事到了窗边,在阳光下细看,是淡淡的红色,凑到鼻端,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味道。 这是血迹! 她重新走到画像后面,那些污点似喷洒而成,并非滴出。 难道这楼里曾经发生过血案吗? 庄妙融正用丝帕轻轻拂去画像上的浮灰,“早知道娘的画像在这里,我应该带去弦月居精心保管才是。” “是啊,这么美丽的画像,放在这里,真是明珠蒙尘。”她看着画像,慢慢地说。 “哇啊……哇啊”一阵刺耳的乌鸦叫声传来,嘶哑难听,吓了灵越一跳。 她循声走到一排敞开的轩窗前,往外面看去。窗后竟是一大片黑幽幽的山林,密密麻麻的藤萝爬满了参天大树,将整个林子缠得严严实实。在这晴朗的夏日,阳光竟似无法穿透般,入眼只觉说不出的幽暗阴森。 “庄兄,快过来!”她唤来庄妙融,“这后面通往哪里?” 庄公子看了看,恍然道:“这后面是我庄家的禁地。从我记事起,山庄就有禁令,禁止任何人踏入这片密林。” “你从来没有进去过?” “没有……我娘向来言出如山,雷厉风行,这山庄上下莫敢不遵从她的指令。”庄妙融苦笑道,“我从小就怕我娘。何况这禁令自先祖就流传下来,我庄家儿女自然遵守。” “庄夫人巾帼不让须眉,玄机山庄这些年在江湖上的威望如日中天,怎少了庄夫人苦心经营?夫人治理山庄自然令出必行。”灵越看到庄公子眼中难得一见的窘态,了然一笑。 庄妙融望着那片密林,“我幼时总疑心那禁地里是一片坟墓,莫名有一种惧意……” “公子,这座小楼平日里夫人也禁止任何人踏入的。”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令人闻之如坠冰窖。 “上官叔叔?”庄妙融一惊,他的武功早已臻入化境,竟然不知道管家何时进来。 上官管家,站在一片阴影里,如一座铁塔般站得笔直,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催促道:“还请公子和小姐尽快离开,以免夫人怪罪。” “好,我们这就离开。”庄公子很快恢复如常神色。 两人飞快下楼,待走到楼下,灵越情不自禁回头看了一眼小楼,不苟言笑的上官管家立在窗边,似乎与厚重的帘幕融为一体,只有一双冷漠锐利的眼睛正直直地盯着她和庄妙融。 那目光,如芒在背。 第六十二章 春情荡漾 <!--章节内容开始-->夕阳还未落下,漫天的彩霞一边如同溶金一般铺开,辉煌无比。而另一边淡蓝色天空中,一轮满月已经在薄云之中若隐若现了。 灵越想起久未洗头,便坐在院中的井旁,请侍女们抬来了一桶热水,备了兰叶、鸡子白和皂豆,准备沐发。 她解开发髻,巧儿用牛角梳替她一遍一遍地梳理了头发,直到光可鉴人。 “姑娘的头发,生得真美。”巧儿赞叹道,她又呆呆地看着灵越的脸,忍不住道:“姑娘不但头发生得美,容貌也是极美的……” 灵越微微一笑,“你的嘴巴也生得很美。” 她羞涩一笑,开始轻柔地给灵越沐发。她的动作温柔而灵巧,灵越只觉得头上软酥酥的,全身放松,简直要睡过去。 只是这院子怎么那么安静,好像少了点什么…… 哦,说起来一天都没看到路小山呢,连吃饭时也未见到他的身影。 她顶着湿漉漉的头发,随即问道:“巧儿,路公子今天还没回来吗?” 巧儿立刻回答:“早上大小姐带着路公子去逛庄子了,到现在还没看到踪影呢。” 这个路小山,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她暗暗想道,冷不防路小山懒洋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怎么,一天不见,我亲爱的妹妹已经开始想哥哥了吗?” 她抬头一看,路小山不知道何时出现在院子里,翘着腿卧佛一般侧躺在石凳上,嘴里叼着一支玫瑰,眼里闪着戏谑的光芒。 “是啊,哥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她促狭心起,也学庄妙而堆起一个甜甜的笑容,娇声道:“您今天去哪儿了?” 路小山看到她一改往日剑拔弩张的的神情,笑容明艳至极,如同口中所衔的玫瑰,令人窒息,不由一怔,眼睛里亮光一闪一闪,忽然粗声道:“你学得还挺像……” 她回敬他一个白眼。 他摇摇地走过去,揉乱她刚洗的头发。她的头发黑亮丰盈,触之细滑而润泽,令他想起深邃的夜之瀚海。兰叶的清香萦绕着发丝,那平顺而又纷乱的触感,有些像此刻他的心绪。 ——奇特的,他以前从未有过的心绪。 他轻轻吹了一声口哨掩盖着自己突如起来的慌乱,随手将玫瑰插在她的脑袋上,“哥哥送给你的。”说罢转身就走。 “头发都被你弄乱了!谁要你的破玫瑰!” 她将玫瑰扯下来,用力一掷,他好像背后长了眼睛,伸出手指轻轻松松地夹住,回眸一笑:“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啊……” 巧儿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可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自比牛粪……”灵越学他眨眨眼,他却灿然一笑,不以为忤,竟然高高兴兴一路哼着小曲走了。 “姑娘有这样的哥哥,真好。”巧儿咬着嘴唇,看着路小山的背影,一抹微红爬上了脸颊。 灵越看着巧儿,忽然想起庄妙而那天真烂漫的脸。 这个路小山,招惹姑娘还挺有一套的嘛。 日暮时分,灵越的头发尚是半干半湿,只得披散在肩头,慢慢等待晾干。 厨娘早就送来了晚餐,四荤四素,外加一大盆消暑的糖水,并新鲜蔬果,玲琅满目地摆了一桌子。 “我家公子说,因有要事处理,今日不能陪两位用餐,改日设宴款待。”巧儿歉然道,她的声音清脆利落,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盘,说完还偷偷瞄了一眼路小山。 路小山已然沐浴过,又换了一身月白色的长衫,长身玉立,宛如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他眉毛一挑,含笑看着灵越,“不巧,我也有约了。” “庄大小姐?”灵越心头一跳,扫了他一眼。 他并不否认,笑嘻嘻地回答,“盛情难却。” 灵越不再理会他,心中却暗暗思忖,路小山到底想干什么?本打算与他井水不犯河水,奈何好奇心越来越强烈,如同猫爪挠心。 灵越决定悄悄跟着他,看看他和庄大小姐之间到底是何情形。 夜幕早已垂下,却未带来暗夜的浓黑。 因为头顶上一轮明月,光彩渐显,清辉淡淡,如笼薄纱。 路小山浑然不觉,慢悠悠地走着。 这庄子他白天只逛过一遍,晚上居然如同轻车熟路。 从胧月居出来,经过一座花园,穿过几重假山,再转几折游廊,不觉到了一处庭院,几棵巨大的凤凰树罩着院落,火红的凤凰花开得如同燃耗的火焰。花影里面的小楼已经燃起灯火。却如繁星般,不甚明亮。 灵越纵身一跃,飘然落在凤凰树间。二楼的一扇窗户此刻正大开,她一个翻身,翩翩而入,如落叶般栖落在房中的地毯上。 房中数盏枝形的烛台分立各处,十几根红烛如星星般闪烁,幽幽光芒,柔和而不夺目,将整个房间装扮得如梦如幻。 她走了两步,低头一看,原来脚下是极华丽柔软的地毯,一看便知是来自波斯之国,踩在上面悄无声息。 这奢华的地毯一直铺到一道水晶珠帘之后。光华闪烁的水晶珠帘将房间隔成内外两个天地,外间陈设着一个大圆桌,上面已经放满了酒菜。而水晶帘后,只点着一盏琉璃灯,阵阵幽香透帘而出。 她穿帘而过,原来里间摆放着一个宽大的牙床,粉红色的纱帐,铺设着鸳鸯枕头,好一派旖旎风光。 一道六折屏风,上面画着簪花美人戏猫,灵越细细一看,那屏风所用材质却非绢帛,而是琉璃,半通半透,隐约可见背后似是一个樽浴桶。 那阵阵幽香正是从桶中发出。灵越转到屏风一看,只见半人高的浴桶已然盛满香汤,各色花瓣荡漾其中,香气扑鼻。 她心下微微诧异,为何庄妙而此刻备下沐浴用水?忽而耳边传来楼梯暗响,隐隐有娇媚的笑声。她立刻退出珠帘,身形一闪,跃上屋梁。两尺来宽的横木,灵越微侧身体,刚好藏在其中,却能将室内一览无余。 “小山哥哥,快来!”正是庄妙而甜甜的声音。她面含笑意,一套薄薄的丝裙,将少女的身形勾勒得窈窕无比,一根细细的丝绦系在腰间,越发显得柳腰不盈一握。 路小山白衣飘飘,却是惯常懒洋洋的表情。他缓步走进来,扫视了一眼满桌珍馐,嘴角微微漾起笑意,又往前走了几步,在座椅旁站定,眼睛却有意无意地往横梁处瞟了几眼,吓得灵越连忙屏住呼吸,如同龟息了一般,一动也不敢动。 路小山眉目俱是笑意,悠悠地说:“庄大小姐如此盛情款待,小山难以为报啊。” 庄妙而袅袅走来,在他身边坐下,柔声道:“小山哥哥,我更喜欢你叫我妙而。” “妙而,真是个好名字。”路小山目光如水,粼光闪闪, “妙人儿庄家少女。” “小山哥哥真是好文采!来,吃一根香蕉!”庄妙而撕下一根香蕉,递给路小山。 路小山却推辞,“我不爱食此物,妙而请自便……” 庄妙而目光闪烁,“如此好物,小山哥哥竟然不喜欢吃呢!”她用纤纤玉指剥了一根香蕉,姿态曼妙无比,但她吃香蕉的样子,却更令人心动,她吃东西似乎是一种享受,表情不断变换,好像吃的不是香蕉。 路小山似笑非笑,道:“妙而,香蕉如何能饱食?我们还是吃饭吧。” 庄妙而一怔,随即笑得千娇百媚,“好呀,小山哥哥最喜欢吃什么?” 路小山摸了一下鼻子,“我不挑食,除了人和香蕉,什么都喜欢吃。” 庄妙而媚眼如丝,吃吃笑道:“小山哥哥,真是风趣。不过小山哥哥却不知道,人也是能吃的……”她的声音忽然十分柔腻,似乎能掐出水来,目光也迷离起来。 路小山含笑,神色不变,“妙而说笑了,人如何能吃?” “小山哥哥,你真坏,你明明知道人家说的吃,并非是真正的吃……”她嘟起嘴,腮边一抹粉红,艳如桃花。 “妙而,愚兄真是不懂……” “真的不懂吗?”天真美丽的少女绽开一朵甜美至极的微笑,忽然将丝绦一拉,柔软宽大的丝裙失去了束缚,一下子飘落于地,她洁白如玉的身体仅着一个薄如蝉翼的亵衣,就那么露于人前。 灵越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脑子简直要一下子炸开了,差点从横梁跌下。 路小山的呼吸也明显急促起来。 庄妙而的年岁与灵越仿佛,身体却如熟透的蜜桃。挺拔的胸脯傲然屹立,笔直的腿欺霜塞雪。更不用看她既纯真又充满诱惑的眸子,荡漾着无限的春情。 谁能想象,眼前这风情无限的女子跟白天的娇憨少女竟是同一人呢? 谁能拒绝这样的风情与诱惑呢? 灵越闭上了眼睛,不敢看下去。 忽然听到路小山诧异道,“妙而,你莫非热疯了?” 灵越睁开眼,却见路小山已经身如闪电,那委顿在地的丝裙忽然哗啦啦展开,下一刻就将庄妙而裹得严严实实,纹丝不露。更绝的是,那根细细的丝绦也围在了她的纤腰上,还打了一个十分优美的蝴蝶结。 “你!……”这一切太快,庄妙而还摆着方才风情万种的姿态,愣在原地。 “妙而,你既然这么热,不妨先去洗个澡……”路小山不等庄妙而说话,忽然揽住了她的腰肢,在她耳边轻轻说道。 原本露出冰雪寒意的庄妙而,顿时春水消融,“小山哥哥,你真坏……” 她的唇边荡漾着春风般的笑意,牵着他的手,一步步走向珠帘之后。 幽室生香,半透的琉璃屏风在烛光之下,金光离合,令人目眩神迷。 然而更令人目眩神迷的是少女微颤的樱唇,含情的眼眸和挺立的双峰。 她在琉璃灯下站定,在案几之上倒了一杯酒,玉白滑嫩的手将酒送至他的唇边,“小山哥哥,如此良辰美景,怎可无酒?” 路小山似被她的艳色所迷,“说得好,不过酒需对饮才妙。” 当下又拿过一只杯倒满,举到庄妙而的唇边,眼眸之中俨然蕴藏着一个百花齐放的春天。 灵越在横梁上看着,早已面红耳赤,又气又悔,索性转看脸,想着等会找个机会跳梁逃走。 忽然听到扑通一声闷响……她急忙看去,方才还粉面含春的庄妙而不知为何软软瘫在地上,无声无息。路小山却忙碌起来,一会打开柜子,一会抽开屉子,一会翻找着枕头,忽而凝望着床后一言不发,似入定了一番,情形甚是诡异。 第六十三章 禁地女尸 <!--章节内容开始-->灵越心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她暗提一口真气,纵身跃下,穿窗飘然而出,一路借着夜色飞檐走壁,回到胧月居。 待她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抬头而望,一轮金黄的圆月已经高高地升上了天空,清冷的流辉将一切染上淡淡的轻雾。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回想适才小楼经历的那一幕,如梦如幻。 “这不是真的!”她抚摸着滚烫的双颊,喃喃道,“这不是真的!这一定是我做的一个怪梦!” “这自然是真的。”一个低沉的声音却淡淡地从她头顶传来。“你不是都看到了?” 她不可思议地抬头,是他!路小山!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她竟然丝毫不曾发觉。 此刻路小山翘着二郎腿,以手为枕,悠然自得地躺在屋顶上看月亮,好似刚才在庄妙而发生的一切都与己无关似的。 她纵身一跃,飘然落在屋顶上,抱膝坐了下来。 “喂,你先前不是在和庄妙而喝酒吗? 为什么喝着喝着,她却倒下去了吧?那酒里是不是被你杀了药?” “她递给我的酒……里面有合欢散……”他似笑非笑,“不过我喂她的酒里却有千机变……” 千机变,她自然知道,乃是江湖上最厉害的**,无色无味,令人难以防备,却是非常难得,为什么他会随身携带? 她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脚边的路小山。 他就躺在她的旁边,呼吸清晰可闻。她忽然觉得这样的姿势未免过于亲密,于是悄无声息往旁边挪了挪。 她那交织着困惑和羞窘的神情,都被他收于眼底。他于是微笑起来,喝了一口酒,醉白云的清甜,正合他的心意。 “喂,你不觉得这个玄机山庄个个都古里古怪吗?”她的声音悠悠传来,在月色中似乎闪烁不定。 她总是叫他喂…… 路小山又起了逗她的心思,“哦?哪里古怪了?” “你好像一点也不惊讶? ”她忍不住问道。 “惊讶什么?”他故意问道。 “庄妙而那么天真可爱,居然……居然……”她一时想不到词来形容。 “居然是个淫 娃 荡 妇?”他直截了当地替她说出了这个词,她当即呸了一声,想起庄妙而薄纱掩盖下若隐若现的玉 体,脸腾地一下,如同着了火一般,再次火辣辣地烧起来。 “她的确很会装,却骗不过我的眼睛。”他侧过身来,面向灵越微微一笑,整齐细密的牙齿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你早就识破了她是伪装的? 那你为何还要接受她的邀请,夜赴香闺呢?” 哼,去就去了,还将庄妙而的春心伤了一地。 他到底是想干什么? 灵越想起他一会扮着乞丐,一会扮着公子,都那么自然,仿佛曾经就真的当过乞丐,当过贵公子一般。 这神秘的路小山,他的身上又曾经发生过什么样的故事呢? 她对他的好奇之心更强烈了一些。 “路小山,你到底是什么人呢?”她凝视着月光下他忽而鲜明的脸,金黄色的流辉照在他的半边脸上,银亮而耀眼,而另一边留在黑暗里,只看得见模糊的五官。 灵越发现,他的脸其实非常俊朗,近在咫尺的呼吸,没来由地令她心中一颤。 他忽然坐了起来,离灵越是那么近,她简直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味,他的脸越凑越近,近到快要碰触到她的脸,她的心狂跳起来,右手暗自用力,准备再给他一个耳光,他却好似察觉了她的想法,停下来猛地站起来,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我是好人,一个爱管闲事的好人。”说罢哈哈大笑起来,一跃而下。 灵越的身体不觉瘫软在屋顶上,顺势躺了下来。 夏夜的风轻柔地吹过她滚烫的脸庞,凝视着头顶的月亮。 不苟言笑武功莫测高深的管家,看似天真无邪实则放荡不羁的小姐,游荡十年忽然回来的玄机公子,青春永驻忽冷忽热的庄夫人,还有这个神神秘秘的路小山,他们的脸不停在她脑海里旋转,她感觉眼皮越来越沉重,睡意渐渐袭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声奇怪的长嚎将灵越惊醒。 她侧耳倾听,又是一声怪嚎,隐约还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了迷雾般的月色。 不待她细想,路小山的身影也从房间中奔,犹如一道黑色的闪电,飘出庭院,她忙提起身形,几个起落紧紧跟在他的身后,一路在假山怪石之间穿行,他的身法十分迅捷,她拼尽全力,方没有跟丢,待到跃过一座假山,路小山停了下来,灵越定睛一看,眼前却是一片黑乎乎的密林,藤蔓密布。 这不是白天见过的禁地吗? 更令她惊讶的是,一个白色的身影蹲在林边,不知道在干什么。 只听嘶啦一声轻响,路小山燃起了火折子,灿然花火现于黑暗之中。 那个白色的身影看到火光抬起头来,他的眼睛里闪着可怖的光芒,火光之中,白色的衣服上斑痕点点,清晰入目。 竟然是他! 庄妙融! 庄妙融看到路小山和灵越出现,略略吃了一惊,随即大声道:“快把火折子拿过来!” 路小山缓缓走了过去,火折子微弱的光芒照亮了地上,原来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穿着山庄侍女的衣服,衣服连同血肉撕成了碎片,喉咙处一个森然的黑洞,血肉模糊,满地狼藉,惨不忍睹。 他举起火折子又照了照周围,不远处的地面的泥土似被血侵染,一个巨大的脚印十分清晰,有点像狗。再待细看,火光倏然熄灭,周遭又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难道是狼?”灵越想到刚才的叫声。 “庄公子,你为何在这里?”路小山问道。 “我今夜不在弦月居,乃是在药庐里与周叔商议要事,后来就在灯下看一本医书,正看得入神,忽然听到一声怪异的嚎叫,还有女子的尖叫声,心想山庄可能出事了!等我赶来时,发现这个姑娘躺在地上,已经没有了气息……” 从药庐到禁地并不远,庄妙融听到清晰的尖叫声还是有可能的。 “那你赶过来时,有没有看到什么异常?”灵越问。 “其实我只比你们来片刻,我赶过来时月亮还没有被云彩掩盖,朦胧之中,好像看到一个影子进了禁地。个头巨大,有些像野兽……” 他的声音随着描述也变得有几分古怪。 金色圆月又冲出了云彩的包围,皎洁而分明,周围的黑暗渐渐退去,庄妙融的脸在这洁白的月光之中渐渐显现,他的眼中带着几分迷离,又有几分痛楚,糅合成幽暗的光华,闪烁不已。 “快,快!好像是这边!” “公子,是你在那边吗?” 忽然人声鼎沸,几路火把如同火箭一般,划破静夜的黑暗。原来是山庄里的护卫和家丁听到异常浩浩荡荡地赶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管家上官鹏,他见到公子衣衫上血迹点点,忙问,“公子,你受伤了吗?” “没有,这是方才查看尸体时不小心沾上的。”庄妙融取过一支火把,指着地上的尸体,“上官叔叔,你可知道,这个姑娘是谁?” 上官鹏蹲下来,举起火把查看了一下地上的尸体,皱着眉头道:“这是新来的丫鬟桂枝,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新来的下人?”庄妙融眉目之中跃上讶然之色,“难道上官叔叔不曾告知这里是我们山庄的禁地吗?” 上官鹏道缓缓站起,冷然道:“这些下人们自第一天入府,属下就再三训诫,要谨守山庄的规矩,不该去的地方不要去,这桂枝看来是把山庄的规矩当成耳旁风了。” “这位桂枝姑娘,是从哪里来的呢?”灵越忽然问。 上官鹏见到她和路小山也在场,神色未变,微一思索,回道:“好像是益阳人,此次进来的下人俱是身家清白,下午才进府的。” 路小山望了一眼幽深的山林, “上官管家,可曾听到有猛兽的叫声?” 上官鹏道:“这里密林幽深,有野狗野猪也不足为奇。” “可有狼出没过?”灵越想到那个脚印,总觉的是狼。 “狼?”上官鹏光一闪,“属下在山庄多年,倒是从未见过野狼出没。” 庄妙融点点头,“也许是别的猛兽也未可知。你们一路喧哗,可曾惊动母亲?” 上官鹏的脸上现出崇敬之色,道:“夫人今日有些劳累,早早安歇了,不曾惊扰夫人。”路小山却盯着那个脚印一动不动。 庄妙融嗯了一声,看着地上血肉模糊的身体,“若是野兽伤人,逃入密林倒也罢了,若是进了庄子伤人,就麻烦了。 上官鹏肃然道:“属下这就加派人手在山庄巡逻搜查,公子和小姐不如先回去休息,待到天亮,再做计较。” 路小山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道:“说的也是,我困了,回去睡觉了。” 说罢一拉灵越的衣袖,“好妹妹,走吧!” 灵越回头看了一眼庄妙融,他凝视着大树上密密麻麻的藤萝,若有所思。 第六十四章 人血喷泉 <!--章节内容开始-->“这个玄机山庄越来越有意思了,我果然没有白来一趟。”路小山悠然坐在石凳上,清晨的阳光照射在他的脸上,反射着刺眼的光芒。 灵越端着一杯清茶,仔仔细细将昨夜的情景回忆了一遍。 “你相信庄公子所说的话吗?”她想起,昨夜火光甚微,但是也能清晰看见公子的白衣上所染都是血迹。 “相信。”路小山回答得十分干脆,“我想不出一个贵公子有什么理由半夜去杀一个新来的侍女。” 这倒是个好理由。 “你认为昨天听到的怪叫到底是什么?”他望着她沐浴在朝阳里的脸,更显清妍无双。 “你认为呢?”灵越狡黠一笑,将问题原封不动地踢回去。 “从脚印看,像是狼狗之类。”路小山的眉毛生得很浓,挑起来的时候如同翠峰,令他的眼睛更加黑亮,“一般的狗没有那么大的身形,那个嚎叫很像狼,但是管家却说从没见过狼。” “你不觉得好奇吗? 一个新来的侍女为什么半夜要到山庄禁地?”灵越回想起那个侍女的脸,瞳孔放大,面容扭曲,显然恐惧至极。 “这就不得而知了。”路小山的嘴角微微向上,便是不笑也带着三分笑意, “也许她是玄机山庄仇家派来的奸细?” 灵越低头思索,若是奸细,也未免太心急了,也太点背了,第一天就出师未捷身先死。 “昨夜还死了一个。”正在摆放早餐的巧儿忽然插嘴道,灵越差点将一口茶喷了出来。 “昨夜一共死了两个?” 巧儿点点头,脸上尚有余悸,“早上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园丁柳大叔起来干工,远远看见花园喷水池的水竟然是红色的,走过去一看,吓得魂飞魄散,原来是一个人倒栽葱在池子里,流了不少血,池子都染红了……我刚路过的时候,公子和管家他们都在那查看呢。” “看清楚死的是什么人了吗?”灵越问。 “捞起来血肉模糊的一团,我吐还来不及,哪里敢看?远远听得公子似乎在说,跟昨夜死的那个侍女一样……” 灵越和路小山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起身,朝花园飞奔而去。 两人从胧月居飞奔而出,出门穿过一片如烟的柳林,越过一座石桥,几块巨大的石头堆成一个拱门,门上刻着三个大字:“园中园”,上面纵横交错密密麻麻爬满了碧绿的藤萝,在这夏日更是绿意森森。拱门之内更是另有洞天,乃是一处雅致新奇的花园,中间有一座巨大的喷水池,池心的机关引着活水,循环往复,日夜不息,雪白的水浪如同数道白练冲到半空,又化为漫天飞雨喷洒而下,十分壮观。若是在深夜,此处的确不易被人察觉,难怪昨夜没有人发现。 此刻,那喷泉高高喷起的不是白水练,而是诡异的血水! 在夏日浓烈的阳光照射下,说不出的触目惊心!空气中甚至流淌着一种可怖的血腥之气。 池子里的尸体已经捞了起来,湿哒哒地放在地上,水渍浸染了一地。尸体在水里浸了一夜,肿胀得难以辨认,散发出阵阵恶臭。他也穿着下人的服色,喉咙同样被撕开,血已然放干了,身上的爪痕和齿印清晰可见。 庄妙融见他们前来,招呼道:“小山兄,灵越姑娘。”上官鹏依旧冷着一张脸,不过是略略朝他们点头致意。 “这个人是谁?”灵越蹲下去,仔细查看那具尸体。 上官鹏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回答,“这也是府里的下人,名叫王成。” “也是新来的?” “不,他来了大约有一年。” “看样子,跟昨天那个叫桂枝的侍女死得一样,似乎是被什么猛兽袭击了,还被吸干了血。”路小山也蹲下来,凑近去看尸体的喉咙。 灵越的眼角微微一瞥,忽然发现池边有半个清晰的足印。 “看,那边有个脚印!看起来跟昨天晚上发现的脚印一样。”她走过去,用手比照了一下,诧异道:“不对,比昨天的足印要小些。难道猛兽不止一只?” 庄妙融皱眉看着上官鹏,“上官叔叔,你昨夜派人巡查山庄,可有什么发现?” 上官鹏摇摇头,“属下昨夜带着整个山庄的人,上上下下将山庄搜寻了一遍,就连偏僻无人居住的庭院也未漏过,并未发现有野兽踪迹。” 灵越心想,山庄上下,只有禁地未搜,十之八九都跑到后面的禁地了。 “是谁第一个发现了尸体?”灵越明知故问,上官鹏指着远处花丛间兀自发抖的一个中年汉子回答,“就是他,柳七!他是府里的园丁。” “柳七,过来一下!”他叫了一声,那柳七弓着背,瑟瑟发抖地走了过来。 “柳叔,不过我是好奇多问几句,你不必紧张。”灵越温和地笑笑,阳光落在她的脸上,两个梨涡若隐若现,明艳如夏花。 柳七看得有一刹那失神,心下稍安,“小姐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吧!” “你大概什么时候发现尸体的?” “嗯……大概是卯正时分,我年纪大了睡不着,习惯早早起床干活。” “当时只看到尸体吗?周围有没有什么人或者异常的动静?” “没有,我一起床,就去工具房里拿东西,远远就看见喷泉的颜色不同寻常,走过去一看,就看见了这人栽在里面,我大着胆子扯出来一看,血肉模糊的,头都快断了……”他几乎要忍不住呕吐。 “昨夜你睡得很沉吗?” “没有,天热我喝了不少水,晚上总要起夜……”他当着这美丽的姑娘忽而忸怩起来,但那双沉静的眼睛里丝毫没有少女的羞涩,只是定定地看着他,若有所思。 “那你听到什么动静没有?” “我想想……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有没有听到狼嚎或者怪兽的声响?” “这个……小姐,这座喷泉日夜喷水,哗啦啦的流水声响不断,我在屋子里,很难听到什么声响的……” 的确,他们此刻站的地方,在喷泉池尚有几步距离,若是在站在池中,野兽扑来撕咬,就算有嚎叫,或是求救之声,恐怕都会被巨大的流水之声掩盖。 她正自沉吟,却见庄妙融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似有所思。路小山却望着巨大的喷泉呆立不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山庄一夜之中有两个人遇害,是否上报了夫人?”庄妙融的声音忽然游移不定起来。 “夫人昨夜早早安睡了,属下不敢惊扰。方才得知夫人已经起身,属下立刻使人通禀了。”上官鹏慢慢说着,眼睛却盯着庄妙融的身后,忽然闪现出异样的光亮。 灵越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遥遥一个丽人缓步而来,乌发如云,明眸善睐,不是别人,正是昔日武林第一美人庄夫人,她看来昨晚休息得很好,身着一袭玫瑰紫的夏衫,容光焕发,更见丽质天成,哪儿有半分老态? “母亲!”庄妙融忙敛手问安。 庄夫人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嗯了一声,美丽的眼睛环顾了众人,终在上官鹏身上落定,“可曾捉到那害人的猛兽了?” 上官鹏垂首,“属下无能,不曾捉到。” 庄夫人明媚的眼波闪动,沉声道:“我一路走来,听到下人们聚在一起,背地里议论纷纷,妄自猜度,飞短流长。你传令下去,若谁再妄自猜测,聚众搬弄是非,败坏山庄名声,一律割了舌头逐出山庄。” 她的语气森然,不怒自威。 上官鹏忙应声称是,即刻派了人去传令。 庄妙融略一迟疑,“母亲,听上官叔叔所言,庄子里并无野兽踪迹,想来是逃入禁地了。不知可否……” “禁地不可入!”庄夫人想都不想厉声打断了他的话,“这是庄家先祖留下的遗训,你是庄家未来的继承人,莫非你当成了耳旁风?” 庄妙融被母亲当众不留情面地斥责,温润如玉的脸上顿时一僵,嘴唇微微显出一丝苍白,现场气氛说不出来的尴尬。 众人立在夏日葱茏的树荫之下,只听到鸣蝉在枝叶间偶尔稀疏一两声。 上官鹏的声音传来,“夫人,我们可派人手守在禁地,守株待兔。若野兽再出来,射杀即可。” 庄夫人向上官鹏微微一笑,犹如春风破冰,“还是你想得周到。” 她一闪而过的笑容如此明艳逼人,灵越发现,一向面无表情的上官鹏居然眸色略动。 如此压抑的气氛之下,居然传来一阵困倦至极的哈欠声。 原来路小山旁若无人地伸了一个懒腰。 见庄夫人瞠目而视,他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毫无羞色,满不在乎地说,“抱歉,昨夜没睡好……” 庄夫人转过了脸,不再睬他。 他带着懒散的神情,拍拍庄妙融的肩膀,“庄兄,听大小姐说,你的弦月居宝贝甚多,不知可否前往一观?” 庄妙融的尴尬神色渐消,神态自若,含笑点头,“小山兄,灵越姑娘,请!” 第六十五章 淡妆浓抹总相宜 <!--章节内容开始-->庄妙融所住的弦月居并不大,不过小小几间房,掩映在丛丛修竹之中,十分清幽精致。 雪白的墙壁,青黑的屋檐,世间最单调最极致的颜色,却搭配成最简单天然的图画。 又有几树浓烈的黄花,点缀在屋角廊前,映着廊下的流水潺潺,起承转合,皆可入画。 庄妙融黑发如瀑,白衣飘飘,犹如走在山水彩墨画之间,真是风姿绝妙。 灵越宛如欣赏一幅曼妙的画卷,不觉慢下脚步,看得怔了。 “怎么,看傻了?”路小山忽然凑到她的耳边,不怀好意地说。 灵越被他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面上微红,不由瞪了他一眼,正要反唇相讥,只见他如黑亮的眼眸里闪烁着明朗的笑意,灿如骄阳,令她忽然心软,只得轻轻哼了一声,继续跟在庄妙融身后,沿着曲曲折折的游廊,走进一间花厅,眼前顿时一亮。 原来那花厅十分开阔,有一半延伸到户外,大片的蔷薇从屋顶垂落下来,流光溢彩,犹如一道道瀑布。地台上铺了几方软席,设了桌几。庄公子招呼二人在蒲团上坐下,亲自洗手烹茶。 灵越环顾四周,见花厅里面的陈设也是样样独具匠心。忽然,墙上挂的一幅画吸引了她的目光。 她似难以抗拒般,慢慢走近那幅画,不由瞪大了眼睛。 那是一幅三尺来长,一尺来宽的画卷,上面画的人儿还是庄夫人,她身着浅浅的绿罗衫,鹅黄的百褶裙宛如折扇一般散开。一头闪着光亮的乌发绾成一个松松的堕马髻,眉眼之间,少了绣楼画像时的明艳,而是多了几分清风明月般的温婉。她低眉垂首,十指纤纤,正在手抚瑶琴。画的左下角依旧题着那句诗: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落款日期乃是龙嘉十四年。 灵越悄悄算了一下,看来差不多是十五年前了。 “这是母亲年轻的时候。”不知何时,庄妙融也走到灵越身边,静静地看着画像,流露出极幽深的目光。 “庄夫人真是仪态万方,淡妆浓抹总相宜。”灵越赞叹不已。明月楼上她一身红衣,明艳无匹,灿若朝阳,而今绿衣恬淡,眉目温婉如明月。无论哪一种装扮,都是国色天香,倾国倾城。 “是你画的吗?”她明知故问。 “自然不是。”庄妙融的笑容温润和煦, “这是我七八岁岁那年,父亲尚未亡故之前所画。” “看来令尊对令堂真是一往情深。” “家父的确深爱着母亲,从我记事起,就画了很多母亲的画像。母亲的一颦一笑,一喜一怒,都被父亲用画笔记了下来。”庄公子笑道。 “这幅画,面容用墨比衣裙用墨要新一些。令尊作画,可是喜欢先画其他,后画五官?”灵越问道。 庄妙融闻言一震,面前的少女雪亮的眼神令他刹那失神,他微微一笑:“灵越姑娘果然心细如发,观察入微,家父画人物,的确喜欢先画服饰背景,最后才画五官。他总说,五官乃是人之精魂,不敢草草下笔。每每留至最后,反复斟酌,方才下笔,一挥而就。” 灵越点头称是,心中却诧异这幅画像衣裙用笔精雕细刻,十分果断,到了他最重视的五官,却反而游移不定,十分迟疑。 “这幅画乃是家父去世之前所作……”庄妙融的眼睛暗淡下来,“这是他画的最后一副画了。” “庄夫人应该也很喜欢这幅画吧?”她轻轻问道。 庄妙融的脸上闪过复杂之色,“母亲甚少到我的弦月居来,这幅画,她大概从来都没见过。” 灵越忽然想到一事,庄兄没有将明月楼的画像取下来吗?” “我们那日走得匆匆,后来我想起来,重新回到明月楼,明月楼却已经上锁了。我问上官叔叔,他说我娘有令,楼里的一切须保持现状,没有她的允许不可带出一物。” “想来那明月楼对夫人而言,有着特别的意义……”灵越缓缓地说。 庄妙融淡淡微笑,却掩不住眼中一丝而过的失落,“我也是这么想,就不再多此一举了……” 壶里的茶水沸腾着,顶得盖子扑扑作响,偶有微风拂过山林,发出沙沙沙沙细微的声响,千枝万叶轻轻晃动,宛如耳语。 灵越听到庄妙融之语,暗暗替他难过起来。她垂首,望着那一壶茶水,盈盈笑问:“你烹的茶可是仙霞化龙?好香!” 庄妙融明眸之中,露出赞赏之意,“姑娘果然蕙质兰心,这烹的正是仙霞化龙。” 他静坐下来,亲自为她倒了一杯茶。灵越轻呷入喉,清淡无味,抵达舌底,突然生香,再至滑入心肺,只觉红尘俗世,都被这水洗净涤清了一般,浑身舒畅。 她不禁赞叹:“好茶。” 却听得路小山摇头晃脑吟哦道:“禅窗丽午景,蜀井出冰雪。座客皆可人,鼎器手自洁。金钗候汤眼,鱼蟹亦应快。遂令色香味,一日备三绝。报君不虚授,知我非轻啜。” 庄妙融目光闪动,“昔日苏东坡学士任杭州知州时,诗友毛正中赠以仙霞山茶,苏学士品尝过后,赞不绝口,曾回诗一首相赠,正是小山兄所吟之诗,《谢赠仙霞山茶》。 想不到小山兄对诗词也如此熟悉,出口成诵。” 路小山的嘴角微微上扬,举起手中的碧玉杯,轻品慢啜。 明明是一个流落江湖的浪子,却熟读诗书。看他此刻品茶,一举手,一投足,高雅至极,比之庄妙融,丝毫不逊色。 灵越凝视着路小山,不觉对路小山好奇之心更浓。 她情不自禁地想,路小山,你的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呢? 路小山似感应到她的目光,转过头对她微微一笑。 他的眉浓黑而英挺,他的双眼神采奕奕的眼,然后便是那淡淡的、懒散的笑容,在这一刻令人心动? 灵越耳根微微发烫,转过脸去。 不巧撞上庄妙融澄明的目光,他修长的手指端着茶盏,慢慢地品尝,“先父最喜欢饮的也是这仙霞化龙。他作画之时,母亲往往陪立在侧,亲手煮茶。” 他遥遥看了那墙的画,刹那间一个片段清晰无比地闯入脑海。 瑶光殿凤凰花开如霞,团团红云几乎要隐藏了楼阁。他不过才八岁,骑着木马跑进了父亲的书房。 书房里茶雾袅袅,母亲一身绿衣,如同染上了满山翠色,素手芊芊,亲自烹茶。父亲正在作画,忽而将笔一放,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茶炉旁的母亲,眉目之间尚未带上凌厉之色,是极致的温柔,如同这天下最为平常的妇人,陪伴着夫君,岁月静好。 父亲的叹息之声非常轻,却依旧落入母亲耳中,她凑过去,站在父亲身后,看了一眼父亲的画,不知为何面上温婉的笑容,突然消失不见,那一双妩媚的眼波,也立刻冷得有如青霜白刃一般,忽而转向了他…… 他的头又开始针扎一般痛起来,不觉双手抚上了太阳穴。 灵越和路小山注意到他的异常,齐声问道,“庄兄,你可是不舒服?” 那股刺痛又消失了,他忍住头中的晕眩,“还好,只是一时头痛罢了……” 她的手却伸了过来,“庄兄,请赐脉一观。” 那手玉白而晶莹,像极了那人的手,他恍惚着,挽起衣袖,放在几上。温热而细滑的手指轻轻搭上了他的脉搏,感受着他的跳动,片刻之后又收了回去,一点余温却似久久未散。 “还好……”灵越轻舒了一口气,嫣然一笑,这笑容正像是春天的花朵,使天下恢复了芬芳,温暖。 路小山望着她放在茶几上的手,不觉想起破庙中她扇向自己的耳光,这个女子,对着别人便是温柔如水,对着自己却是横眉冷对,出言不是挖苦就就是讽刺,莫非真是前世的冤家?倒真应了不是冤家不聚头这句话了。 想着想着,他目中流露出异样的神色,果然又换来她冷冷的一瞥,还飞快地将那温软的手收回袖中。 庄妙融清朗的声音响起,“小山兄,一直是在江湖上行走吗?” 灵越心头一跳,不觉看望路小山,看他如何回答。 路小山微笑,“那倒不是,我也算不上江湖中人,不过是这两年跟随师父走东走西,如今师父老人家嫌弃我碍手碍脚,不如自己一个人游戏江湖轻松自在,这才带着妹妹出来见识见识。”他的目光似笑非笑地瞟过来,眼神齐亮。 “想不到尊师这么有趣,想必一定是一位世外高人吧?”庄妙融早已看出路小山身上功夫不错,却不知来路,故意询问。 “我那师父脾气古怪的很,自我投身师门那天起,便让我立下重誓,绝不能透露师承,否则要天打五雷轰……庄兄,为了我的这条小命,请宽恕我无法回答。”路小山依旧含着笑,眼眸之中仿若深湖之上的清影水光,流露出崇敬之意。 “原来如此……”庄妙融微笑,又给面前的茶杯一一斟至八分满,“请用茶……”便不再追问。 路小山端起茶杯,白色蒸腾而上的茶雾,袅袅随风而转,将他的面容映照得闪烁不定。 第六十六章 午夜情歌 <!--章节内容开始-->有言道,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此刻头顶的明月,犹如明晃晃的镜子,将偌大的庭院照得如同白昼,飞泻而下的流辉流淌在花草树木之上,在如霜的地面上投下万千阴影,犹如水墨随意滴染的画卷。 路小山优哉游哉地躺在屋顶上,左边一包花生米,右边一坛醉白云。 他吃花生米的样子也是奇特,总是将一颗花生米高高地抛上起,又用嘴巴接住,玩杂耍一般。 吃一口花生米,抿一口醉白云。 真是说不出的逍遥自在。好像这世间没有令他烦心的事情。 灵越站在庭院之中,看着银色的月辉将他的身影勾勒成一幅生动的剪影,她心中一动,纵身越上屋顶,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她低下头时,第一眼瞧见的便是路小山的微笑——那潇洒的,懒散的,令人说不出道不明意味的微笑。 他对灵越的到来,似乎毫不稀奇。他看了她一眼,却默不作声,又向天空扔起一颗花生米。 灵越伸手一抄,将花生米截住,轻轻一弹,头顶之上颤悠悠的树枝上,一朵小花,飘飘忽忽地坠了下来,停在她玉白的掌心。 她注视着手中嫣红的落花,一层层细密的花瓣,包裹着黄褐色的花心。她扯下花瓣,不由想起儿时数单双的游戏。 “你有心事?”路小山的声音悠悠传来。 “不用你管。”她被说中,莫名其妙有些羞恼。 “看你这小女儿情态,莫非你对庄妙融有意……”他黑亮的眼睛在月光下灼灼地看着她,半带嘲讽。 忽然坐起拈过她指间的花朵,兰花指撕下一片,“他喜欢我!”又撕下一片,“他不喜欢我……”“他喜欢我!”“他不喜欢我!”手中只剩下最后一片花瓣,“哎呀,他喜欢我怎么办?” 灵越听着他的怪腔怪调,差点从屋顶上跌下来。 运指如电,一个弹指,弹在他光洁的额头上,“喜欢你个大头鬼啊!” 他明明可以躲开的,不知为何却一闪未闪,听任她温润的手指弹在眉间,便是微微的痛意,也带着肌肤相触的欢喜。 “庄公子风姿翩翩,若我是女子,怕也是会怦然心动。所以你对他有意也很正常,没什么可烦恼的……”他笑嘻嘻地喝了一口酒,掩饰着心湖荡起的层层涟漪,故意逗着她。 他开心地看着灵越朝他怒目而视的又羞又窘的模样,“说起来,今天没有看到庄大小姐。” “莫非你想念她了?说起来庄大小姐出自世家,丰满妖娆,若我是男子,怕也是会动心。所以你想念她也很正常……” 灵越眼波流转,学着他方才的语气说到丰满妖娆,昨夜小楼庄妙而宽衣解带的那一幕忽地闪在她的眼前,她的脸顿时如同着了火般,腾地烧了起来。幸好月光之下,他应该看不到她的脸。 “莫非你嫉妒她?”他眨了眨眼睛。 “好笑,我嫉妒她什么……”灵越十分气恼,明知道他在逗自己,仍忍不住脱口而出,“我又不喜欢你。” 他哈哈大笑起来,扫过她瘦削的身材,狡黠的笑容在一瞬间令她想到一只狐狸:“我是说丰满妖娆。” 这个路小山,总是能让她羞恼万分。 “你!”她不觉右手扇了上去,他却手法奇快,不待她的手掌挨到他的脸,已经将她的手架住,他的手温厚有力,她难以挣脱半分。 “你脾气可真是坏啊!”他叹气道,“将来谁娶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哼,谁嫁给你才是倒了八辈子霉!”她反唇相讥,还不忘往旁边轻轻啐了一口。 “那倒未必,我这么英俊潇洒,不知道要迷倒多少姑娘!到时都要排队哭着喊着嫁给我哩……”他露出雪白的牙齿,黑亮的眼睛里满是戏谑。 “兄台的脸皮真厚,怕是刀剑也劈不进吧! 真难为你的胡子了……” 他摸了摸下巴的胡茬,哈哈大笑起来,“如此说来,你岂非脸皮更厚,连胡子都钻不出来?” “你……那也不用你管!”她一时语塞,趁他手劲松动,用力将手抽出,向他怒目而视。 这个路小山,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将自己激怒。 他凝神看着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忽然嘴角荡着笑意, “我等会要去个有趣的地方,你去不去?” “你想去禁地?”灵越猜都不用猜。 “那是庄家的禁地,可不是我路小山的禁地。”他悠悠道,“难道你不好奇禁地里到底藏着什么猛兽?” 灵越当然好奇,但是今夜她另有打算。 “你错了,我一点都不好奇。”她干脆利落的回答,“你自己去玩吧, 小心别叫猛兽咬了脖子。” 这句话并不好笑,但是他足足笑了半天。 “看来你很担心我啊!”他的眼睛在月光下非常明亮,里面有什么东西闪烁着,跳跃着,莫名让她的心头一颤。 “鬼才担心你呢,你这只狡猾的狐狸!”她霍然站起身,跳下屋顶。 背后传来他的一声轻笑。 当她躺在床上,看着窗前明月时,还能听到屋顶上传来断断续续的歌声: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她在这样的歌声中,轻轻将头埋进枕头,恍恍惚惚感觉身体似乎轻轻飘起,飘到窗外的明月之上…… 夜半时分,月亮终于渐渐隐藏在一片薄雾之中,隐藏了光华,只余下朦胧一片,将整个山庄笼罩在淡淡轻烟之中。 野地里的虫唱渐歇,成队飞舞的萤火虫也失却了踪影。玄机山庄似沉入睡梦之中,四周静谧一片。 灵越早已醒来,终于等到这一刻。她脱下累赘的华服,从包袱之中选了一身深色的劲服,以纱巾蒙面,悄悄跃出胧月居,朝庄家禁地飞奔而去。 一路上月色朦胧,树影婆娑。玄机山庄本来就戒备森严,如今出了人命,守卫更加不敢大意,几班山庄精锐护卫轮番巡逻。灵越不得不十分警醒,在花影之间穿行,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山庄人马,终于到了一座旧楼前。 模糊的月色将小楼点缀得影影绰绰,如同蓬莱之上的神秘仙山。朱色的牌匾上,“明月楼”三个字几乎隐入暗夜之中,难以辨认。 灵越在漆黑的树影里站定,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明月楼,忽然发现昨日的窗户有一扇并未完全关上,顿时大喜过望,她警惕看看四周,轻巧地一个纵身,如同蝴蝶一般蹁跹至窗边的大树上,伸手轻轻一推窗,居然毫不费劲地打开了。 她翻身进去,将窗户重新掩上,从怀里掏出一根蜡烛和火折子,点亮起来。 她刚一解开闷着口鼻的纱巾,一种说不出的古怪味道便扑鼻而来,细细嗅之,跟那日初进小楼气味相似,似混合着血腥、腐臭以及经年累积的灰尘,此刻门户紧闭,味道更是浓烈,灵越几乎要呕吐出来。 她忙用纱巾将口鼻捂得更紧。 烛光虽淡,却足以照亮画架。 庄夫人美艳绝伦的画像,在摇曳的烛光中慢慢显现出来。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这昔日的天下第一美人明艳多姿,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画而出,化身成仙。 她将画像翻到背面,那上面旧年点点血迹此刻在烛光下如同喷墨水影,早已不闻当年的血腥之气。 她想了想,重新将画挂好,举起蜡烛在四周查看起来。地板上很干净,四面的墙壁也找不到蛛丝马迹,忽然她的目光被一盏枝型琉璃盏吸引了过去,几乎狂喜一般俯下身,用口水润湿指尖,在红色的花瓣上使劲一蹭,果然指尖出现点点红晕。 原来那琉璃盏上也残留着一点血迹! 这座小楼曾经发生过凶案! 然而她并非为此而来。 她重新在画像面前站定,凝视着画中的庄夫人,心头渐渐飘来一团疑云。 她忽然想起在楼下厅堂之后似乎还有一道门,当时日光暗淡,她只瞥了一眼,却只见珠帘如幕。 她朝着画像缓缓点头,顺着楼梯而下,不想刚踩了一步,楼梯便发出一声的吱呀声,在这静夜里显得格外分明刺耳。她凝神听了一会,周围没有什么声响和动静,静得可怕。 灵越索性吹灭蜡烛,整顿身形,几个起落,点着墙壁飞身到楼下。 楼下自然是一片漆黑,身后不见五指。 但那股血腥腐臭之气分明萦绕在鼻端。 她耸动鼻子,顺着那股气味慢慢摸去,直到手指碰上光滑的珠帘。 她猛然吹亮火折子,重新燃起蜡烛,眼前珠帘细密柔滑,点缀着珍珠扇贝,可见当年必定是流光溢彩,美丽夺目。 而此刻帘后是看不见摸不着的黑暗,阵阵腐臭钻入鼻端。 她伸手穿过珠帘,帘子间的珠贝轻轻碰撞,发出风铃般悦耳的声响。 在这静夜中听到,宛如仙乐一般,清越而飘渺。 她微微一怔,却不知道一个人影鬼魅一般正在慢慢向她靠近,脸上露出一丝狞笑,悄然向她举起了手。 等她惊觉背后风声袭来,哪里还避让得及?嘭的一声闷响,她的背上已然中了一掌。 她的手不知不觉牵扯下了数根珠帘,一时搅得满帘颤动不已,叮叮当当的声响急乱而起。 她就在这一片纷乱轻灵的声响中,眼前顿时一黑,委顿在地。 第六十七章 暗道来客 <!--章节内容开始-->不知道过了多久,灵越在一片黑暗中慢慢苏醒过来。 略动一动,身体就像破碎了一般,背心传来一阵火烧火燎的剧痛,身下相触的土地,却是一片冰冷潮湿,渗入脊髓,冰与火轮番交替,令她一阵阵虚汗淋漓,几乎怀疑自己身处炼狱。 她略略恢复一些神明,费力张开眼睛,周遭是一片死寂的漆黑,没有任何些微的光亮,无法判断自己身处何处。 “有人吗?”她张口呼喊,声音却如同被吞噬一般,柔弱无比,不过是在喉咙间辗转。。 自然是没有人回答她。 非但没有人声,就连一声虫鸣也听不到。 “有人吗?”她不甘心,继续从齿缝间艰难地发出声音,一阵猛烈地挣扎想翻身坐起来,然而全身如同散了架般,软弱无力,背后袭来的那一掌虽非雷霆之力,却实打实地打在她的背上,呼吸之间生痛无比。 她忍痛闭目运转气息,庆幸周身行传无碍,看来没有受内伤。 良久,周围仍是可怕的静寂,似乎没有任何活物的声音,只能听到她粗重的呼吸声,还有心脏咚咚咚的跳声。 她耸起鼻子细嗅,空气很潮湿,夹杂着陈年泥土的浑浊气息,还有各种腐烂的味道。 灵越的心渐渐沉了一下来,莫非,她此刻是在地下? 又或者,她乃是在墓穴之中? 这个想法一闯入她的脑海,几乎令她停滞了呼吸。 她还不能死!绝对不能死呢!还有那么多的事情等待自己完成,怎么能死呢? 她慢慢活动手臂,小心翼翼地向周围摸去,却并无阻碍。她用尽全力终于站了起来,脚下如同踩了棉花一般,一个趔趄跌倒在地,撞到一处坚硬的石壁上。 她心下大喜,顺着石壁摸索在往前走。大约走了百来步,眼前忽然变得狭窄起来,似是一个洞口。隐隐似有光亮。她奋力挪开洞口的石头,挤过洞口,大约爬了三五米,眼前真的一亮,她闭上了眼睛,又倏然睁开。 她的眼前居然横着一条规整的地道,墙壁上每隔一段距离闪着幽幽的绿光,如同长明灯,一直延伸到目光尽头。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这诡异的地道又将通往何方? 她略一思忖,顺着地道一头慢慢走去,不知道走了多久,长明灯忽然消失,眼前只有一堆乱石。看来年月久了,地道失修崩塌了。她只好原路返回。地道里的空气十分污浊,走了这么久,她渐渐感到呼吸困难起来,睡意也渐渐袭来。 “不能睡,千万不能睡!”她强支着,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忽然开阔起来,一座石门突兀地出现面前!更令她讶异的是,石门之上,一个圆形的标记似曾相识。 灵越的心狂跳起来,那门上的标记当中乃是一朵花的形状,花瓣细长,似菊非菊,颜色殷红,正中露出一个花型小孔。 正是彼岸花! 她连滚带爬到门前,轻轻抚摸着,心中疑云顿生。她用力推了推门,那门乃是千斤巨石雕成,一推之下,自然是纹丝不动。 她气力用尽,感觉呼吸越发困难,不由顺着石门跌坐在地上。 哒哒哒! 地道里,忽然隐约传来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在这寂静的空间里,是那么清晰而分明。 灵越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上。 来的会是谁? 是那背后偷袭之人吗? 又或者,是来自地底的怪兽?坟墓里的幽灵? 哒哒,哒哒,那声音如同敲击在灵越的耳鼓之上,她的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栗起来。 哒哒哒哒,越来越近,清脆的脚步声犹如一把无形的手将她心狠狠地纠在一起。 她的心狂跳起来,头却越发沉重,似有千钧,难以抬起。她勉力支撑着身体,手上扣了两枚毒针,藏于身后。 那脚步到了门口停了下来,似乎来人吃了一惊,未料到这里竟也有人 灵越低着头,忍住内心的恐惧,死死地盯着地面。 一双黑色的靴子慢慢出现在她眼前,质地上乘,上面的绣饰精美,鞋帮之上还沾着点点泥土。 她举针欲刺,那人身形一闪,十分迅猛,下一刻她的脖子就被卡在门上,几乎令她窒息,手腕也被一只强有力的手固定住,抓得生痛。 “灵越!怎么是你!”竟然是路小山的声音! 他将手一松,灵越的身体立刻瘫软下来,剧烈咳嗽起来。路小山一把抱住灵越,昏沉之中,男子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放开我!”她挣扎起来,又羞又怒。 “你受伤了!”他第一次脸上浮出严肃的神色,并不松手。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和他不约而同问道。 “我……”两人又同时开口。 “你先说。”他的眼睛里又浮出熟悉的笑意。 灵越无力朝他眨眨眼,他却茫然不解:“怎么了?” “你抱得……太紧了……”她低声道,脸上又如火烧云一般。 他恍然松开胳膊,灵越深深吸了一口气。 “对不起,我刚才不知道是你……”他望着她的脖子的一道淤青,十分后悔,不由自主伸出手指,想要触摸。 灵越往旁边略略闪避,路小山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愧意。 “我也不知道是你。”灵越微笑着,举起右手,指缝间两枚毒针闪着寒光。 “这么说,刚才也有可能是我死?”他仿佛松了一口气。“你不是说过不跟着我来吗?” “我不是跟着你来的,我晚上去了明月楼,正要进一个房间,忽然就被人打晕了,醒来就在一个山洞里,没想到那个山洞居然与这个地道是相连的。”灵越盯着他,留意着他脸上的每一个微小变化。“你呢,不是去了禁地吗?” “我夜里从那侍女桂枝死的地方,往密林里走,大约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出现了一个小柴屋,我一步跨进去,却掉进一个大山洞,里面堆满了密密麻麻的人骨,也不知道死了多久。越往里走,岔道越多。不知怎么就转到一条规整的地道,顺着长明灯竟然到了这里。” 他目光闪亮,“我们现在就在禁地。” 原来他们竟然就在庄家禁地的地道之中。这地道蜿蜒曲折,纵横交错,宛如一个底下宫殿,庄家的先祖到底是何等人物,竟然要极尽人力建造如此规模宏大的地宫? 一朵美丽的彼岸花,静静绽放在石门之上,似乎在对灵越说:“我的背后,藏着一切的秘密……” 路小山站在石门前,借着微弱的幽光,盯着圆形标记一言不发。 他的脸上渐渐显出奇怪的神色。 “你……认识这个标记?”她的心突突跳了起来。 路小山沉思良久,缓缓道:“看来玄机山庄和花间谷颇有渊源。说不定庄家的先祖就是为花间谷效力的。而且地位还不低。” “花间谷?”她第一次听说这个门派,几乎跳起来,“你是说,这个标记是花间谷特有的?” “不错。”他看到灵越的眼睛闪着奇特的光亮,“你没听说过?” 灵越犹如抓住了一根稻草,摇摇头,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他一拍脑袋,“也是,你不过十几岁,这些年花间谷日渐隐秘,在江湖上也逐渐销声匿迹。你一个千金小姐,哪里知晓呢?” 灵越心头一震,心头划过一丝疑惑,却不露神色,继续问道: “你能不能先告诉我,花间谷到底是何门派?” 他的目光闪烁,似乎在犹豫,思之再三道:“花间谷乃是十几年前闻名江湖的杀手组织,创立花间谷的乃是一名女子,名叫曲天阁。” “曲天阁天赋秉异,精才惊艳,独创出一套功夫,因其适合女子练习,姿态蹁跹,犹如蝶飞,因此取名花间。又将毕生心法记录成册,是为花间秘笈。” “你对花间谷的过往如此了解,难道你是花间谷的人?”她忍不住问。 路小山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我只能说,我的师祖与花间谷有些渊源。” 他的脸上莫名浮上崇敬之色。 “那彼岸花就是花间谷的标记了?”她指着门上的花印,问道。 “佛说,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你身在此岸,活在今生。如彼岸是实,则此岸亦实;若今生为虚,前生亦虚。”他凝望着彼岸花的标记,忽然打起偈语。 “我只知道,我们再不想办法从地道出去,我就要去彼岸了。”灵越感觉到呼吸越来越不顺畅,心口如同坠了大石。 “你脸色这么苍白!”他吃了一惊,连忙扶住她。 接下来灵越身下一空,竟是被他拦腰抱起。 他将她抱在胸口,黑亮的眼睛凝视着她,里面好像闪烁着两团小火苗。她避开他的眼睛,十分窘迫,感觉呼吸更加困难了。 他悄悄低头,在她的发上印上了轻轻一吻,随即大踏步走了起来。 这该死的路小山! 她感觉到了发上的动静,依偎在他胸膛上,不敢说话,也不敢动弹。 如同在云端,在梦中,周围的一切都化为了虚无。 只能听到他的一颗心在急速而分明地跳动,咚咚,咚咚…… 第六十八章 石洞美妇 <!--章节内容开始-->在幽暗秽浊的地道中,路小山抱着灵越艰难而行。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听到彼此的奇异而强烈的心跳,还有粗重的呼吸之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路小山慢慢停下了脚步。 “糟糕,我们好像迷路了!你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全身难受?不如在这里歇息一下。”他的声音在一片幽暗之中轻轻传来,前所未有地温柔而关切,透着一丝令人心悸的颤抖。 灵越心跳如鼓,哪里敢抬头看她?何况她全身痛软,连睁眼都觉得费劲。她将头歪向一侧,埋进他的怀抱里,任由头发散乱而下,挡住自己的面庞。如果此时有一盏明灯,路小山必定能发现,她莹白的脸颊上已然飞起一片绯红,就像心头有一支不为人知的桃花正静静地绽放。 她的头动了动,声如蚊蚁,“不太好……背心……很痛……” 路小山靠在地道石壁上,慢慢抱着她坐了下来,他轻声问,“你身上带火折子了吗?” “在……在腰带里……”灵越挣扎着将手艰难摸进腰带,掏出了一个小小的油纸包。 路小山腾出手来,嘶啦一声燃起了火折子,淡黄的火光如豆,在黑暗之中微微闪烁。 他的手犹豫了一下,最终伸了过来,轻轻将她散落的头发撩至耳后,将她的脸轻轻扶正,她羞涩地抬起眼睛来,正对上他端详的眼眸。那双眼睛那么明亮,好像闪耀着万千光辉,要将她慢慢吸了进去。 她如烫到了一般,慌里慌张地闭上了眼睛。 他又看了看她的后背,一个隐隐泛着青色的手印赫然在灵越衣服上,令他心头一颤,说不出的心疼。 火光不过闪耀了一瞬,便倏地熄灭了。 地道里好像更加难以呼吸了。 路小山瘫坐在地上,艰难地喘息,好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地道里只听得见两人急促的呼吸。 忽然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响,就像荷叶上雨露轻轻的一滚,又似蜻蜓在水间轻微地一点,但是恰巧落入路小山的耳朵,令他狂喜不已。 “灵越,你听!”他兴奋起来,“有水声!” 他站起身来,勉强跃起,借着一块微微凸起的石块,贴近洞顶。 果然,头顶之上隐隐有流水的轻响。 灵越也狂喜起来,因为她甚至听到洞壁里也传来微弱的滴答滴答声。 “在那边!”她将耳朵附在洞壁上,那声音越发清晰。 “你让开,我来看看。”路小山摸摸洞壁,眼睛一亮道:“这里原是个洞口,想是堵住了。我打开试试。” 他后退半步,气运丹田,大喝一声,用尽全力一掌击向洞口。 哗啦!一声巨响过后,大大小小的碎石滚落在地,露出一个小小的洞口,隐有亮光,刚好容一人猫身而过。 路小山先挤了过去,片刻将一只手伸了过来道:“这边有光,快过来!” 她犹豫着,将手交给他,他握住她的手,略略一顿,轻轻捏了一下,复又握住,小心翼翼地牵引着她过了洞口。 他的手温厚有力,掌心微微出汗。可为什么她的心,要如此狂跳不已? 灵越正在胡思乱想,路小山却松开了她的手,口中咦了一声,蹲了下来。 原来是一条极其细微的小溪流,跌落在石缝之间,偶尔发出一声微响。灵越挣扎着走向面前那壁高大的岩石,用手摸了摸,手上潮湿一片。 路小山凑过去细看,原来从高大岩石壁间,细密的水珠绵连不断滴深处,滴落在地表的缝隙之间,渐渐汇成细线一般几不可辨的水流,缓缓流到脚下,消失不见。 “看来,便是山石的另一边有水!”路小山欣喜不已,他转头见灵越神情萎靡,忙矮下下身子,“我背你上去。“ 不等她的回答,他扶住她的腰,让她靠在自己的身上,沿着山岩向上攀登。 他方才用尽全力打开石洞,已然耗尽体力。如今半抱灵越,只觉呼吸沉重,每走一步艰难无比。灵越感受到他的异样,低声问道: “路小山……你还好吗?” 她的呼吸近在他的耳畔,带着一缕少女的幽香。路小山心中微微一窒,他摸摸灵越的长发,轻轻笑道,“不妨事,我们肯定能出去的。” 他的话似乎有一种的神奇的力量,灵越的心渐渐宁静下来,感到心安。 不知道过了多久,路小山背负着灵越爬上高大如山的岩石。踏着脚下一块稍微平整的岩石,往下一看,不由惊呆了! 原来这一壁岩石之下乃是一个极其宽阔的山洞,灯火通明,照着一个绿幽幽水。水潭边上却是一片平坦的石地,竟整整齐齐摆放着桌椅板凳,俱是上好的红木,油光水亮。当中一张精雕细刻的拔步床,朱色的床帐之上皆是锦绣,其余镜台,妆奁一如大户人家的闺房,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一个美妇人盘腿坐在床上,好像老僧入定了一般。她的头发花白了不少,皮肤因终年不见天日,远远看到面目俱是惨白。 她的脸轮廓极佳,依稀可见年轻时,必定是个美貌温婉的女子。 灵越情不自禁“啊”了一声。 她的声音并不大,然而在石洞山壁之间回荡着,余音袅袅,竟似不绝。 那美妇人立刻睁开了眼,循声望来,乍见高耸的石壁之上露出两个人的脑袋,顿时大惊失色,正要张口说话,又停下来改变了主意,打着手势示意两人下来。 “她好像没有恶意。”路小山在她耳边轻声,呼出的温软气息令她的耳朵有种奇异的感觉,“走,我们下去看看。” 石壁高耸,与洞顶之间不过一条狭窄的缝隙,宽不过两三尺。路小山毫不迟疑地牵起她的手,将她瘫软的身体拥在怀里,挤过狭隘的缝隙。 灵越与他耳鬓厮磨,心又开始狂跳不已。 两个人费尽气力挤过岩石缝隙,所幸岩石下方不远有一块岩石突起,正好容两个人踏足。他们勉强贴在石壁之上,摇摇欲坠。 “抱紧我!”路小山将灵越无力的手臂围绕在自己的腰上,自己一手扶着岩壁,一手抓紧灵越的腰带。提起一口真气,足下用力,纵身飘过水潭,有惊无险地跌落在那女子的身前。 “灵越,你怎么样?”路小山顾不得去招呼那个女子,一把将灵越放在石板之上,连忙去看她的伤势。 石洞里燃着十来盏长明灯,光芒闪烁不已,照在灵越的一张俏脸之上,只觉苍白如纸,脸颊之中却又透着奇异的绯红。 “背上还是很痛……”她十分吃力地回答,感觉每一口呼吸都牵动背上的伤,火辣辣地痛。 “她……她……受伤了!”那美妇人沉默半晌,缓慢出声,她的声音十分喑哑,似乎许久不曾说话,每一个字都需要费尽力气说出。。 路小山抬起头来,明灯映照之下,那美妇人的脸清晰无比,惨白的脸上,眉目如画,隐见丽质天成,十分面熟。 “你,你是庄夫人?”路小山抱起灵越不觉后退两步,黑亮警惕的眼眸划过重重疑云,“你怎么会在这里出现?还是这副模样……” 那妇人长着和庄夫人一模一样的脸,只不过这张脸一片惨白,隐隐可见皱纹。头发已然花白了一半,更见沧桑。悲哀不知不觉浮上她的眼底,令她嘴角的微笑更显苍凉,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缓缓道:“不错,我正是庄夫人。” 路小山的目光划过了她的华发,“我昨日见到夫人,却不是这个样子,为何一夜之间……”他猛然住口。 说一个女子一夜之间骤然老去,岂非太过残忍? “你昨日见到的庄夫人,并不是我,大概是我的姐姐吧。”她喟叹一声,依旧盘腿坐在床上。那床上的锦被乃是上好的杭缎,朱红的被面光滑精致,金丝线绣着成双的鸳鸯蝴蝶,烛光之下光泽闪动,华美至极。 “你,才是真正的庄夫人,庄玉烟?”灵越微弱的声音轻轻响起。 “你听说过我?”美妇人本已入定,此时再也无法平静,露出讶异之色。“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灵越正欲说话,又是一阵晕眩。 “你先别说话。”路小山压抑住自己的好奇之心,忙将灵越扶正,为她推宫过穴。大约一盏茶的功夫,灵越的面色慢慢红润起来,睡了过去。 “让她睡到床上去吧。”庄玉烟指着牙床,“她被谁打伤了?” 路小山摇摇头,将灵越一把抱起,轻轻放在锦绣被中,又细心为她盖至胸口。见她头发凌乱,沾有草屑,又伸手温柔地一一捡了出来。 庄玉烟不声不响地看着路小山的举动,如水的眸子泛起了层层波澜。 “这个姑娘长得可真是美……”她凝视着灵越良久,缓缓感叹了一句。 灵越沉睡的侧颜,宛如一朵睡莲迎风半开,宁静而圣洁。路小山半跪在床边,支起手肘,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他听到庄玉烟的感叹,朗朗的目光漾起笑意,如同夏日骄阳。 第六十九章 沧海月明珠有泪 <!--章节内容开始-->灵越足足睡了几个时辰,方才悠悠醒转。她颤动着眼睫毛,睁开双眸,便看见路小山带着微笑的一张大脸,离自己近在咫尺。 “你醒了!”他的呼吸甚至也能闻到。 灵越挣扎着要起来,他忙扶住了她,“慢一点,我来帮你。” 他握住她的臂膀,掌心传来的温热令她的心头一跳。 “姑娘……你饿不饿? 可惜我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等他们来送了。”庄玉烟说话流畅了一些,灵越怔怔地看着她,恍如看见昔日画中的美人走了出来。 “他们……是谁?” 庄玉烟面无表情地仰起头,看看头顶,“就是他们。”并不肯多作解释。 “我……不但听说过你,我还见过你……”灵越凝视着她温婉的眸子,轻轻说道。 庄玉烟难免讶然,“姑娘,我被关在这地牢里已经快十年,你如何见过我?” “我们是庄公子的朋友,庄公子所住的弦月居里,挂有你的画像,画中的你一身绿衣,手抚瑶琴。庄公子告诉我,那幅画像是他的父亲所作。” “庄公子……庄公子?”庄玉烟不觉重复着这几个字,良久,神情大变,激动不已,一把抓住灵越的手,“你说的庄公子可是妙融?是不是妙融? 融儿他还活着?他还好吗?” “庄公子如今是名闻天下的玄机公子。”路小山轻轻将她的手从灵越胳膊上不动声色地挪开,“武功卓绝,风姿卓绝,学识卓绝。”他有意无意地扫了灵越一眼,似笑非笑。 庄玉烟泪落连珠,神情激动,倚在绣枕之上,“融儿!我的融儿!” “庄夫人,你和姐姐可是孪生姊妹?”灵越瞪了一眼路小山,继续问道。 “不错,我的姐姐庄月明与我乃是一母同胞的孪生姊妹。”她情绪稍平,眸光之中水波荡漾,含着一丝哀色,“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灵越轻轻吟诵。 这句诗落入她的耳中,她如烫到一般,蓄满眼珠的双眼闪着月华般的亮光,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半天如同身在一场梦境之中,嘶哑着喉咙,哽咽不成句,“这是当年夫君为我们画像,所题之诗,里面暗含了我们姐妹的名字。” 良久,她情怯微语,“他们……现在过得很幸福吧?” 灵越沉默半晌,轻轻叹息一声,从唇齿间极其艰难地吐出一句极其残酷的回答,“欧老先生已经在几年前去世了……” 庄玉烟闻言仿佛石化成了一尊雕像,白发如雪,更见苍老。 良久,她喃喃自语:“原来飞扬已经死去了几年了!可我却还一个人活着……” “我还一个人活着。”她低声,一字一句,重复着这句话,令人唏嘘。 “欧老先生在临死前画了一副你的画像……”灵越不忍见她柔肠寸断,忍不住道。 “你如何知道是我,而不是姐姐?”她忽然哼了一声,语带讥讽,冷笑连连。 “那画像中的女子与锦瑟相依,眉宇之间十分温婉。更不令人注意的是,嘴角有一粒微小的美人痣。”灵越看着庄玉烟的嘴角,吐词清晰。 她渐渐浮出惨淡的笑意,“我们姐妹都有这颗美人痣。” “可是如果不是特别留心,根本不会有人发现你的痣位置偏左一点,你姐姐的痣偏右一点。” 她的眼底流露出惊讶,继而痴痴笑了,眼里绽放出别样的光彩,如同暗夜里突然迸发的烟花,“飞扬……飞扬……最后爱的人,终归是我……” “原来你大半夜的去明月楼,就是为了比较两幅画像?”路小山目光流动,看向灵越。 不知为何,便是这样温柔的目光,灵越也觉得无法与之对视。她微微转过头,看向泪光之中痴痴微笑的庄玉烟。 “庄月明将你软禁在这里,就是为了取而代之,成为玄机山庄的女主人吗?” 然而庄玉烟眼底轻波涌动,回答出乎意料:“我的姐姐,原本就是这玄机山庄的庄夫人。” 灵越和路小山一时大眼瞪小眼,如坠云雾之中。 庄玉烟看了一眼两人的神情,转身在梳妆凳上静静地坐下来,为他们讲述了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 十四岁那年,我的姐姐就已名动天下。 那一年六月,最和暖的时节,她第一次随父亲去了嘉兴参加十年一届的武林大会,红衣飘飘,雪肤花貌,惊鸿一瞥,便惊艳了整个江湖。 武林上下都道她明艳绝伦,风华绝代。立时将当时如日中天的妙手仙子花月姣抛之脑后,赞誉姐姐才是真正的“武林第一美人”。 庄月明,提起这如诗般三个字,多少江湖子弟情思暗生,如痴如狂,神魂颠倒。又有多少红颜少女醋海翻波,嫉妒成狂。 姐姐是令父亲骄傲无比的掌上明珠。 那时,很少有人知道在玄机庄主掌中还有一颗明珠,这颗明珠相形之下,黯淡无光,那就是我。 都是一般的年纪,一样娇艳的容颜,一样的身姿,我们立在一起,犹如一面镜子,你照着我,我照着你。就连父亲母亲也经常认错。 不同的是,姐姐活泼好动,生性开朗,从小爱缠着父亲行走江湖。我却喜读诗书,文雅好静,经常躲在父亲的藏书阁里一待就是一天。 虽然个性迥异,但是强大的血缘将我们的命运紧密相连。 我爱着我的姐姐,我的姐姐也爱着我。 我们总是那么心有灵犀,分享同一件衣裙,分享同一道点心,分享同一首诗。我们悄悄对着流星许下了心愿,今生要相亲相爱永远在一起,来生我们还要做姐妹。 直到有一天,我们爱上了同一个男人。 欧飞扬。 我永远记得遇到飞扬的那一天。 他穿着一件银灰色的长衫,一尘不染。他的头发是那么光滑乌黑,披在肩上如同瀑布。他的眼睛灿若星辰,好像能照到人的心里。他的身姿是那么挺拔,如同秀树。 初夏时节,他坐在繁花之间,与父亲轻声交谈,声音是如此的动听,轻轻地拨动了我的心弦。 我是那么地羞怯,只敢和姐姐躲在凤凰树下悄悄地看他,看着看着,心里好像开出无数朵凤凰花。 我还记得父亲与他谈诗,谈到了李商隐之无题。他温文笑道:“李商隐之诗,我独爱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忽然姐姐从凤凰树后跳了出去,我吓得赶紧隐入花丛。 姐姐的声音如同清泉淙淙,清越无比,“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你可知道我的名字何来?” 我忍不住透过花丛去看飞扬。 飞扬的眼睛如同夏夜的繁星,闪着别样的光芒。我想,他看到姐姐展露微笑的那一瞬间,心里,定然也开出了无数朵凤凰花吧? 姐姐对飞扬一见钟情。 后来她一路跑来找到我,脸上飞满了红霞,美得惊人。她激动不已:“玉烟,玉烟,我想爱上飞扬了!我一看到他,心就忍不住砰砰直跳!他,他会爱上我吗?啊!我现在真后悔,要是像你一样,多读一些诗书,多画一些画就好了!那飞扬一定会更喜欢我!” 我微笑着看着姐姐,指甲深深地刺进了手心,却浑然不觉痛。“姐姐,你那么美,他一定会爱上你的。” 如果,如果先走出树后的是我,他也会先爱上我吧? 姐姐抱住我,我能感觉她的心潮起伏。她不停问我:“玉烟,我的好妹妹,你喜欢他吗? 你一定要喜欢他,因为,你不喜欢的人,姐姐是不会嫁的。” 我的心都快要碎了,是的,我喜欢飞扬,非常喜欢,不,比喜欢更多,多很多。 飞扬也爱上了姐姐。 事实上,哪个少年会拒绝姐姐的一番爱意呢? 她是那么美丽,那么活泼,少女的热烈和大胆,明艳和奔放,都在她身上那么鲜明地张扬着。 姐姐和飞扬相爱了,爱得如痴如醉。 一个是名动武林的美人,一个是江南第一才子,真是天生一对,不是吗? 因为母亲只生了我和姐姐这一对孪生姐妹便已已过世,父亲也无意续弦。他本来就跟先祖一般,对男女之念并不在意。他早早与我们言明,姐姐作为长女需要招赘贵婿,将来生下一男半女继承山庄。 飞扬不顾家族反对和重重责难,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父亲乐见其成,很快就定了婚期。 姐姐十五岁的那一天,飞扬想给她送一件特别的礼物。 明月楼上,姐姐一袭红衣似火,妆扮得明艳无匹,含情而立。飞扬站在画案前,为她画了一副真人大小的画像。他看一眼姐姐,就画一笔,那眼神里荡漾着情意,令我心碎。 他画得那么仔细,那么用心,小到一根发丝都要斟酌再三方才描画。我知道,那画中每一笔都含着他的爱,每一笔都蕴着他的情。 我呆呆地想,如果那画中的人是我而不是姐姐,我该多么幸福啊。 飞扬也会爱姐姐这般,来爱我吧? 不不,我怎么能这样想呢? 姐姐就是我,我就是姐姐,飞扬爱她,与爱我,又有什么分别呢? 我一遍一遍地安慰自己,那爱恋飞扬的心渐渐不那么痛了。 第七十章 魔药生香 <!--章节内容开始-->姐姐的婚期就要邻近了,她每天像只欢快的小鸟,忙着给自己准备嫁衣。 “玉烟,你觉得这件霞帔如何?” “玉烟,红盖头上绣鸳鸯好还是龙凤好??” “玉烟……” 玉烟,玉烟…… 那一声声,仿佛针般刺在我的心上,刺得鲜血淋漓。可是我还要笑着温柔回应:“姐姐,这件霞帔如同霞光云雾,太美了……” “自然是鸳鸯好,恩爱到白头……” 我越来越绝望,漆黑的夜里,我不能安睡。向着茫茫夜色,暗暗祈求上天,不要让姐姐嫁给飞扬,请让我,让我嫁给飞扬吧。 不知道是天上的神仙听到了我的请求,还是暗狱里的魔鬼听到了我的诅咒,婚礼前几天,姐姐忽然得了一种神秘的怪病,一病不起。 婚期不得不无限期地推迟。父亲和飞扬心急如焚,重金遍请天下名医,可是个个都束手无策。明艳动人的姐姐一天一天地消瘦下去,越来越虚弱,终于有一天父亲新请来的武林第一神医也摇着头,一筹莫展, “小姐大限将至,恐无力回天,多则十日,少则七日……还是准备后事吧。” 飞扬听到这句话,顿时面如死灰。他抱着姐姐说不出话来,眼泪一滴一滴地,一滴一滴地落下来,落在姐姐明艳不再的脸上,也落在了我的心里。姐姐得了病以来,他衣不解带地照料,喂她吃饭,哄她喝汤药,即便是如厕这等污秽之事,他也随立在侧。我明白了,在他心里,就算没有拜堂成亲,姐姐已然是他的妻子。 飞扬早已憔悴不堪。他是那么温柔地握着姐姐的手,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道:“月明,一定还有办法的,你不要怕。就算救不了你,黄泉路上,有我同行,你不会孤单的。” 不不不,这一定是上天开的玩笑,如果姐姐死了,飞扬也不会独活。 我不能失去飞扬! 不能! 我一定要想办法救姐姐! 我忽然想起来,在父亲的藏书阁里,我曾无意中翻到一本古怪的书,那上面记录了一个古方,据说可以起死回生。 我发了疯一般去了药庐。 药庐的周爷爷一直都很疼爱姐姐,他老人家经常叹道:“大小姐天人之姿,聪慧无双,必定福泽深厚,是玄机山庄来日的希望。”怎料姐姐一病不起,行将就木,他忧虑之下,已然白头。 他凝视着我拿去的古方良久,终于长叹一声:“如今只有死马当做活马医了。” 古方上的药材很快就备齐了,唯缺人血为引。周爷爷拿起一把银刀,正要割破手腕,我按住了他。 “二小姐,你?”他讶然看着我。 我从他手中取过银刀,挽起衣袖,露出我细白的手腕。那刀锋利异常,刀刃之上闪着雪亮的光,映出我的脸。 那苍白而扭曲的面容,连我自己看了都觉得陌生无比,心生惧怕。 “二小姐,你又何必,让我来就是……” “不,这是我欠姐姐的!”我毫不犹豫举起银刀,在胳膊上用力一划,鲜血顿时流淌了出来,慢慢滴了一小杯,散发着淡淡的血腥之气。 这是我的血,与姐姐流淌着的相同的血。 姐姐,请原谅我吧,原谅我的自私…… 请你好好地活着…… 幸福地。 活着。 明月楼上,姐姐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已然熟睡了。 我立在绣着飞鸟蝴蝶的帐前,静静地凝视着她。 她瘦了很多,昔日充满青春活力的身体,如今只剩下一副纤弱的骨架,丝滑柔顺的被子盖在她的身上,失去了昔日连绵起伏的柔美曲线,恍若无物。 她的呼吸微弱,细微不可闻。有那么一个时刻,我几乎怀疑她已经死去。 父亲和飞扬都不在房内。 姐姐贴身的小丫鬟告诉我,父亲有要事去了书房,飞扬听说江神医的师父或许还有办法,已经快马加鞭去了扬州。 我让她们全部退下。 窗前的月光如同流水一般,流淌在姐姐的脸上。 我缓缓躺在姐姐的身边,紧紧地依偎着她,闭上了眼睛,就像从前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我睁开眼,却发现姐姐已经醒来,一双黯淡失色的双眸正在凝视着我。 她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将落未落。 “姐姐,我知道你不想死……”我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她额上散落的头发。 她蠕动着嘴唇,咿咿呀呀了半天,却因太虚弱说不出话来,眼角一滴晶莹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 “我也不想你死。”我温柔替她拭去眼角的那抹濡湿,将她骨瘦如柴的手贴在我的脸上,“还记得我们的誓言吗?我们这辈子都要相亲相爱。” 她极瘦的脸上,好像浮起一丝笑意。 “我在父亲的藏书楼里,找到了一个稀奇古怪的配方,听说可以令人起死回生。”我缓缓道,“你相信我吗?姐姐,我想要你活着……” 她灰暗的眼睛里渐渐燃起光彩,极其闪亮的一点,犹如天上的北极星。 那……是希望之光吗? 我起身将她慢慢扶起,让她舒适地靠在床背上。她定定地看着案头。 周爷爷严格按照古方熬制出来的那碗药就在案头,袅袅的白雾轻轻回旋,散发着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异香。 “你要喝吗?”我问姐姐。 她明亮的眼睛看着我,微微点了点头。 我将药碗端到她的嘴边,小心翼翼地用勺子一口一口喂了下去。不多时,一碗浓黑的药她喝得干干净净。 我用丝帕轻轻为她拭去嘴角的药汁,将她重新放到枕上,替她盖好丝被。 我坐在她的身边,凝望着她,“姐姐,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会陪着你。” 姐姐温柔地看着我,用一种充满希冀的眼神,那眼神如诉如泣,充满了留恋,渐渐弥漫了泪水。那时的我根本不会想到,从此之后,她那泛着泪光的双眸对我充满了刻骨的仇恨……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夜晚发生的一切。我们姐妹的命运从此出现不可弥补的裂痕。 姐姐喝了药,便沉沉睡去。我在帘幕相隔的小榻上相伴。半夜时分,我在睡梦中忽然被什么声响惊醒。我披衣起身,走出帘外。 夏夜的窗户都尽数敞开着,风中传来诡异的气息。我情不自禁地走近绮窗,天空是一派广漠的深蓝,浩渺而高远,一轮金黄的满月挂在中天,如同莹白皎洁的玉盘,是那么大,那么近,似乎只要一伸手就能触碰,将之摘下。明晃晃的月光透窗而入,将楼明月楼照得如同白昼。 我回头看看姐姐的床上,顿时大惊失色——一直卧病在床姐姐居然不见了! 她那么虚弱,能去哪儿呢?我惊慌失措,正要呼喊,忽然楼下传来一声声凄厉的惨叫。我心中一凛,环顾左右,抄起一根支窗的木叉忙飞奔下楼。 那阵惨叫声似乎是从丫鬟们住的厢房传来的,我抱着木叉胆战心惊地刚要进去,一个高大像狗一样的黑影猛然向我扑来,将我撂倒在地,又闪电般跑出了院子。 厢房里的灯烛早已熄灭,或许有那么明亮的月光,根本不需要蜡烛就能清晰地看到整个房间的情形。丫鬟们横七竖八躺着在床上,地上,喉咙都被撕开,血已然流淌了一地。空中弥漫的血腥味令我呕吐不已。 我看了几眼,便捂住了眼睛和耳朵。惊惧像一只巨大的手捏住了我的喉咙,我甚至发不出惊叫,身体难以控制般抖动。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抱住我:“玉烟,玉烟,别怕,没事了!” 原来是父亲带着山庄的护卫们赶到。他将我带到母亲生前居住的庭院,待我平静下来,告诉我:“山庄里不知道哪里进了狼,跑到明月楼,把丫鬟们都咬死了。我已经下令彻查山庄,务必捕杀此狼。” 我忽然想起来,连声问道:“姐姐不见了! 你看到姐姐没有? 姐姐……姐姐是不是……” 父亲一片忧虑,“方才厢房我已经查看了,没有看到你姐姐的尸体,楼上也没有。按说你姐姐如此虚弱,能到哪里去?” 我的心里有一个可怕的猜想,这个猜想几乎令我窒息。 “父亲,姐姐她……”我正要告诉父亲,管家匆匆进来,打断了我的话:“启禀庄主,我们用铁笼困住了那头巨狼,只是……”他的神色十分怪异。 “什么事?”父亲察觉到了他的神色,急忙问道。 “庄主前去看看就明白了。”管家的脸上显出恐怖之色。 为了抓捕这头凶残的狼,山庄数百名护卫都出动了。他们举着火把搜寻各庭各院之后,终于发现狼踪。便在假山之间设下了精巧的机关埋伏,最终用一个巨大的铁笼困住了它。 我和父亲到了铁笼面前。 这头狼身形异常高大,在笼子里不停地咆哮,嘶吼,用两个前肢不停地撞击着栏杆。月光之下,它的獠牙闪闪发光,站在笼子里,双足站立,竟然有几分像人。 我的心慢慢沉了下去,明明是炎炎盛夏,却如同沉入冰河,寒入心海…… 第七十一章 狼心入药 <!--章节内容开始-->父亲从未见过如此高大凶猛的狼,也惊呆了。 “莫非这是传说中的狼人?”父亲有些讶异,盯着狼看了半天,做出决定,“此物如此凶残,伤我山庄数条人命。就此击毙吧。” “父亲,不要!”我阻止了他,示意他屏退众人。 父亲见我神情有异常,好像有话跟他说,便沉声道:“还没找到大小姐的下落吗? 你们这些人继续搜寻整个山庄,包括密林,务必找到大小姐!”他顿了一顿,咬牙一般继续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找不到大小姐,你们也不用回来!快去!” 一时间众人领命,走得干干净净,连管家也去找寻姐姐。 “玉烟,怎么了?”父亲充满疑虑地问道。 我张口结舌,忽然不知道从何说起。 “父亲,还是先找到姐姐,这头狼等天亮再做处置,不过天亮之前,不要让人靠近铁笼。”我轻轻道。“就让我亲自看守吧。” 父亲看着我半晌,半天没有说话。 “玉烟,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父亲盯着我的眼睛,“你今天很奇怪。”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看着父亲:“父亲,你别再问我了,等天亮你就明白了。” 离天亮还有一个对时。父亲拿我没办法,他终是担心姐姐,又亲自去了密林找寻。 隔着铁笼,那个狼人盯着我,眼里闪着幽幽的绿光。 它时而烦躁地撞击铁笼,时而与我瞪视,时而对月狼嚎。 我如坐针毡,眼见夜色一分一分减淡,天光渐显,晨光若有若无地透露出来。那笼子的狼人慢慢安静下来,毛发逐渐退却,显出一个女子瘦骨鳞形的身体来。她好像一下子失去了力气,瘫软在地上。 我一步一步地走近铁笼,心快要跳出喉咙。 她听到脚步声,缓缓抬起头来,双目茫然。 “姐姐!”我悲喜交加,轻轻唤她。 她茫然地看着我,又看了一下自己近乎**的身体,忽然惊醒般尖叫起来。 我将身上的披风递给她,她一把扯过包裹住自己的身体,问道:“我怎么在笼子里?” “你不记得发生什么事了吗?”我不敢看她的眼睛。 “发生了……什么事……”她一脸疑惑,“我只记得喝了药就睡觉了……可是醒来为什么在这里?玉烟,快放我出去!” 铁笼上挂了沉重的连锁,钥匙并不在我这。我徒劳半天,终是无法打开。 忽然脚步纷至沓来,我忙快步迎上前去,原来父亲带着众人搜了密林徒劳而返。 “你的姐姐怕是凶多吉少了。”父亲悲伤难抑。 “父亲,姐姐已经回来了。”我轻轻说罢,又扬声对众人道:“我已经找到了大小姐,已经安歇下了,大家忙了一夜,快回去休息吧。”众人欣喜万分,并未起疑,当下一走而散。 父亲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你什么时候找到了你姐姐,她在哪?” 我默然,将他带至铁笼前。姐姐裹着我的披风,缩在铁笼一角,瑟瑟发抖。 父亲的脸色剧变,颤声问道:“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难道……昨夜的狼人竟然是你姐姐?” 姐姐听到父亲的声音,蜷曲着身子,爬到笼子边,她抓住栏杆,面目癫狂:“爹,爹,你救救女儿啊!我是你的女儿月明啊!我是月明啊,爹!爹!你不记得女儿了吗……” 她一声一声地喊着,声嘶力竭。 父亲听得肝肠寸断,几次要打开龙锁,却又犹豫地收回手。 姐姐停止了哭喊,用一种可怕的眼神盯着我,她忽然发出桀桀的笑声,形同鬼魅,“玉烟啊,我的好妹妹!你到底给我喝了什么?” 我早已泪如雨下,不由得连连后退。我也不知道到底在害怕着什么。 我迎着她愤恨的目光,一遍遍反复: “我只是想救你,姐姐,我只想你好好地活下去。” 父亲的眼睛通红,一把抓住我的手臂,“玉烟,你给你姐姐喝了什么?你倒是说啊!” “那是女儿在藏书阁看来的古方……以鲜活狼心为药,以温热人血为引,辅以七寒七热之花,可以起死回生。”我含泪回答,仰头看着父亲,“爹,女儿只是想救姐姐啊!女儿不想眼睁睁看着姐姐死去……” 父亲慢慢松开了我的手臂,却将一个耳光狠狠地打在我的脸上,这是父亲第一次打我,打得我眼前金星直冒,嘴里泛起淡淡的血腥味。 “你的姐姐,如今是一个怪物!”父亲冷峻的面容上是我从未见过的寒色,他一字一顿地吐出一句话,“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 他逆着光而立,面目笼罩在阴影之中,神情难辨。这一刻,他的周身散发着令我十分陌生的肃杀之气,重重阴霾似压顶而来。 这是从小疼爱我们的父亲吗?或许我忘记了,我的父亲本来就是天下第一庄的庄主,自是杀伐果断,并非常人。 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残酷的光芒,一动不动地看着姐姐。 而我的心头,升起不祥的预感,眼睁睁地看着父亲,一步一步走近姐姐…… 姐姐脸色苍白,委顿在地,泣不成声。 讲述至此,庄玉烟双肩抖动,久久静默,似是无法讲述下去。灵越听来心寒,心道这玄机庄主未免对庄月明太过无情。 “想不到,这世间竟有如此奇药。”路小山忍不住感叹。 庄玉烟似乎还沉浸在回忆中,眼里泪光点点。 将自己的姐姐,变成了怪物,这恐怕是她一生都难以解开的心结吧。 “西方之国向来有狼人的传说。据说狼人每逢月圆之夜,就会变身,狂暴不仁,嗜食活人。”灵越看着庄玉烟,轻声道。庄玉烟按方制药,到底知不知道会有此影响呢? “我只想救姐姐,并不知道事情会演变至此。”庄玉烟苦笑道,“终究是害了姐姐。” 灵越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忽然听到高高的洞顶上传来轻响。正要询问,庄玉烟示意他们躲藏起来。 灵越和路小山藏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屏住气息,抬头望着洞顶。 只听到似乎有咔哒一声响和齿轮转动的声音,洞顶上渐渐显出一个一尺见方的口子来。接着似一个人的眼睛露出来,往下面张望了一下,倏忽又不见。过了一会,一条绳子吊着一个提篮慢慢放了下来。庄玉烟将提篮取下,那绳子又嗖的一声,收了上去,接着又听到机关转动的声音,洞顶也倏然关闭。 “出来吧!”庄玉烟倾听片刻,轻轻呼唤,“你们在地道里困了这么久,想来也饿了,一起吃吧。” 两人从角落走出来,凑近看了看提篮,里面原来装的是饭菜,有鱼有肉,有馒头,甚至还有新鲜的应季水果。 “看来你姐姐虽然痛恨你,对你不错啊,关在地牢里,却好茶饭地伺候着。”路小山抓起一个馒头,又扫视了一下庄玉烟的“闺房”,“若换作别的女人,恐怕要日日虐待于你。” 庄玉烟苦笑了一声,却不说话。 “这何尝不是一种报复呢?”灵越看着庄玉烟暗生的华发,顿生感慨,“锦衣玉食,却骨肉分离。衣食无忧,却日夜煎熬。她很了解你,知道让你这样活着,便是最大的折磨。” 庄玉烟叹息一声,“我何尝不恨自己?今日种种,就当是上天对我的惩罚吧。” “你恨自己却不恨她?”路小山讶然。 庄玉烟看着一池潭水,半晌道:“我怎么不恨?我每日每夜都恨她,诅咒她,恨她这么对我。可是在这里滋生的每一分仇恨,每一个诅咒,正是她当年经历的,原封不动地奉还于我。” 她停了一停,忽然笑了起来:“我们真是相亲相爱的好姐妹。 ” 路小山凝望她半晌,“你想出去吗?” 庄玉烟一怔,随即摇摇头:“没有用的,我见早已察看过,根本无法逃脱。昔日鲁妙子大师擅长机关制作之术,我玄机山庄建造之时先祖不惜重金请来,建造了一批机关。这个地牢便是鲁大师建造的。想要逃脱,谈何容易?” 路小山笑着摸摸鼻子,“只要你想,办法总是有的。” 庄玉烟略略激动起来,“真的吗? 真能出去吗?若能出去,我想见见我的融儿……” 路小山轻拍她的肩膀,“先吃点东西吧,吃饱了,才有气力逃走,才能见到你的儿子。” 庄玉烟好像忽然有了动力,拿起馒头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全然不顾仪态。 灵越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冷不防,路小山迅速塞了一只鸡腿在她嘴里,笑嘻嘻道:“你也要多吃肉,轻得跟片树叶似的。” 这个该死的路小山!居然这么说! 她的耳根又腾地烧起来。 三人吃过了饭,一时无话。 路小山盯着高高的洞顶,思索逃脱之法。灵越却挂念着庄玉烟和庄月明姐妹之间后来的故事。奈何这是人家的伤心事,怎好直愣愣地打探? 她犹豫再三,想着如何措辞,不免欲言又止。路小山早已看出她的心思,瞟了一眼正自静坐的庄玉烟,轻声道,“庄夫人,晚辈有一事不明。” 庄玉烟睁开微闭的双眼,“何事?” “先前所言,令尊认为庄月明已成非人的怪兽,决定痛下狠手铲除。只是为何如今她还活着好好的,反而是夫人被囚居在此呢?” 第七十二章 相思成灰 <!--章节内容开始-->庄玉烟的身体微微一僵,眼中露出迷离的神色。她轻轻叹息一声,“说来话长,这也是我们孪生姐妹之间的轮回。” 三天后,飞扬终于带着江神医的师父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山庄。 然而,迎接他的,却是姐姐的一方坟茔。 仿佛一夜间苍老的父亲悲哀地告诉飞扬,姐姐已经去世了! 飞扬跪在姐姐的坟前,形同行尸走肉。 我感觉到,他的灵魂也随着姐姐去了。 他在坟前不眠不休地待了三天三夜。 他好像听不见旁人说的话,看不见别人。他痴痴地看这姐姐的坟墓,眼里只有她,只有她。 他越来越瘦,形同枯槁。仿佛一阵风来,他也要随姐姐而去。 不,不要,飞扬,你不要走! 那三天三夜,我一直躲在树后,痴痴地看着他,就像第一次见到他时。 终于到了第四天,他支撑不住,在坟前如同玉山一般倒下。 我从树后踉跄而出,扶住了他。 他睁开了眼睛,好像第一次发现我,眼里慢慢地有了光彩,他颤抖着声音道:“月明,你回来了!” 我轻轻摇摇头,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道:“不,我不是月明,我是玉烟。” 我要他的眼睛看到我,是我,庄玉烟。 他眼里的光芒渐散,却抓住我的手不放:“玉烟,玉烟!我好恨自己,为什么要离开月明?她走的时候,一定很害怕,是不是?”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姐姐走时,我陪伴在她的身边。她让我告诉你一句话。” “什么话?你快说!”他的手抓得我生痛,我注视着他,轻轻说道,“姐姐,要你好好地活着。” 飞扬颓然地倒在地上,喃喃道:“她要我好好活着……活着,对我来说,是生不如死。” “月明,月明!”他趴在地上,将脸深埋于草间,痛哭流泪。 我将他的头抬起,放在我的胸膛,替他择去发间的草叶,用手帕轻轻拂去他的泪水,柔声道:“飞扬,飞扬,你还有我……请你把我当做姐姐,好好地活着。” 庄生晓梦迷蝴蝶。 庄周分不出自己梦见了蝴蝶,还是蝴蝶梦见了庄周。 飞扬既然爱着姐姐,那就让我代替姐姐吧。 庄月明,抑或,庄玉烟,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分别? 只要能陪伴在飞扬的身边,我就是庄月明,我就是庄玉烟,我们血脉相连,我们合二为一。 终于到了我梦寐以求的那一天。 我穿上了姐姐一针一线绣的嫁衣,披上了她曾经为之柔肠百转的鸳鸯盖头,嫁给了飞扬。 洞房之夜,飞扬喝得大醉。我顶着红盖头,坐在大红的喜房内,犹如身在梦中。不知道过了过久,飞扬为我揭下盖头,我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他恍然失神,如在云中,他的眼神那么温柔,看着我痴痴而笑。我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许久,飞扬柔声唤我:“月明……你今夜真美!” 啊,姑娘,你不必用如此同情的眼神看着我,我纵然心如刀割,也是甘之如饴。 我是玉烟,还是月明,又有什么要紧 终究,我走到了飞扬的身边。 他爱的是我,还是姐姐,又有什么要紧? 终究,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个人是我。 成亲之后,我和飞扬十分恩爱。 我想纵然是梁鸿孟光再生,举案齐眉,也不及我们分毫。 父亲在姐姐死后,因内伤复发,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迅速地老去。他经常登上昔日姐姐住的明月楼,看着姐姐的东西发呆,却很少去姐姐的坟墓祭扫。 我那时不肯原谅父亲。那可是姐姐啊,他从小珍之重之,爱逾性命的姐姐!可为了玄机山庄的名声,他竟会毫不犹豫地将她掌毙! 可是我又不敢想象,如果姐姐还活着,姐姐还活着,也许我永远也无法走进飞扬的心吧。 三年时光匆匆过去了,我的肚子里终于有了融儿。 你不知道,我和飞扬是多么的欢喜,连卧病在床的父亲都欣慰无比。我们都盼着这个孩子的出生。 我还记得,融儿出生的那个夜晚,天空中也悬着一轮满月。 自从姐姐死后,满月来我来说,犹如噩梦。 我望着那轮月亮,开始坐立不安,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向我袭来。冥冥之中,总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我告诉飞扬,飞扬却不以为意。他笑着宽慰我说,是我有了身孕太过辛苦,等生下了融儿,我便轻松自在,不会这么焦虑了。 接近午夜的时候,我的阵痛发作越来越频繁,我痛得一直叫。父亲也挣扎着起了床,来到我的房里。我还记得,他站在窗边,看着天上的满月,脸色越来越阴暗。他莫名其妙地对我说,也许他犯了一个不该犯的错误。 午夜过后,我终于生下了融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我醒来,飞扬依旧陪伴在我的身边,父亲担心我,方才一只守着我,方才累了已在外间睡下了。 我看着怀里的婴孩,他白白胖胖的,一双眼睛黑亮有神,跟他的父亲飞扬一模一样。 忽然,我的耳朵里传来一声隐约的嚎叫。那声嚎叫似曾相识,令我颤栗不已。父亲很快醒来,他显得非常紧张,他让飞扬赶快带着山庄护卫去后山,守住禁地密林。他带着几个武功高强的侍从守住我们住的弦月居。 可是父亲没有料到的是,飞扬带着守卫到处搜捕狼人,狼人却先一步来到了弦月居。 它无声无息地,像一个幽灵一样出现在满月之下。血红的眼睛闪着诡异的光芒,喉咙桀桀作响,巨大的身影,散发着令人不寒而栗的气息,呼吸之间,散发着仿佛来自地狱的血腥之气。 严阵以待的侍从们从未见过这样诡异凶猛的怪物,都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举着刀剑犹豫不前。 父亲当头怒喝:“都愣着干什么?快上啊!” 父亲的怒吼似一把利剑割开了这茫茫月色中的恐怖。不知道谁吆喝了一声,“奶奶的,什么怪物,跟它拼了!”当下飞身而起,举刀便刺。余下的人也当即行动起来,将它团团包围。然而在这头高大的狼人面前,他们这些一等一的武林高手,竟然如此不堪一击。它不屑地咆哮着,挥动着利爪,将一个个胆敢袭击它的人或是拍成肉酱,或是撕成碎片,不到片刻,地上血肉横飞,已是修罗场,惨不忍睹。 它立在月下,张着獠牙,望着满地血肉碎片,似乎露出了微笑。忽然,它扭过头,诡异的红眼睛找到了父亲,顿了一顿,便一步一步逼向父亲。衰老多病的父亲瘫软在地,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它却停下来,放过父亲,转身冲着我和融儿冲来。 外面的月亮已经渐渐西沉了,黎明的薄光开始显露出来。 父亲声嘶力竭地叫道:“月明——住手!”他勉力爬起来,举着剑,想要阻止它接近我和孩子。 它看了看父亲,露出闪着白光的尖牙,一挥爪,毫不留情将父亲掀翻在地,当即晕了过去。 “姐姐——”我惊慌地抱紧融儿,盯着它慢慢靠近的脸。 是的,你们都猜到了,那个狼人就是我死去几年的姐姐。 父亲终究是不忍心杀死姐姐,他将当年围捕狼人的护卫统统打发去了别院,又将那夜死去的丫鬟尸体统统付之一炬,然后对外宣布姐姐已经病故。 其实他将姐姐囚禁了在这个山洞里,派了他最信任的属下来看守她。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属下却曾经受恩于姐姐,在姐姐的劝说下,终于选择背叛了父亲,将姐姐放了出来。 姐姐的脸离我越来越近,她张开大嘴,里面散发出血腥之气几乎令我窒息。 一声鸡鸣划破了这一刻的恐惧。 姐姐高大的身材慢慢缩小,恢复成人类的模样,而她的脸,毛发逐渐消失,显露成惊艳绝伦的五官。 一别数年,她的容颜早非重病时的枯瘦委顿,已恢复成锦年时的花容月貌,不,她比从前更为明艳动人,举手投足间,芳华绽露,世所罕见。 “姐姐!”我哽咽着叫道。“你还活着!” 她冷冷地看着我,眼睛里仿佛覆盖了一层冰雪,寒光逼人。 她的目光就像千万把来自冰山之仞的雪亮冰刀,一起射在我的身上,射得我体无完肤。我如同冻僵了一般,无法挪动一分一毫,只觉得凉飕飕的寒意从脊背而起,冰蛇一样缠住了我的四肢。 我无法躲闪,无法逃脱,只能膛目结舌地与姐姐对视。 一眼如同万年。 “姐姐……”我从唇齿间终于挤出这个曾叫过千遍万遍的称呼,往昔的流光如同走马灯一般在我眼前恍惚而过: 曾几何时,我们梳着小小一对丫髻,头上的珍珠串闪闪发亮。山庄的草地野花遍野,我们自由自在地在草地上奔跑,我追赶着她,一声声喊着:“姐姐,等等我呀!”一个趔趄,我摔倒在地上,姐姐慌忙奔跑过来,“妹妹,你疼吗?” 曾几何时,明月当空,幽香袅袅,我坐在绿意森森的凤尾竹下,弹着锦瑟,姐姐身着心字双重罗衣,翩翩起舞,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曾几何时,凤凰花开,如云如霞,姐姐和我躲在树下,偷看那个素衣少年,他不经意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恍惚间惊动了春心…… 朱弦一拂余音在,却是当年不了心。 第七十三章 月夜惊变 <!--章节内容开始-->那碗以鲜活狼心为主,七寒七热之花为辅,以人血为药引的神药,救了姐姐的性命,也将姐姐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错到无可挽回,错道覆水难收。 “姐姐!”我凄惶地又叫了一声,眼泪滚滚滴落在衣衫之上。 姐姐恍若不闻,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接着定在了怀里的婴孩身上。她的嘴角慢慢勾起一个微笑,美艳至极,足令任何人恍然失神。 她的声音暗沉而分明,“这就是你和飞扬的孩儿吗?” 我抱紧了孩子,犹豫着,不安地点点头。 她凝视着孩子,神情专注,好像要将他刻进心里,良久说道:“眼睛跟飞扬一模一样。” 她的声音出奇地平静而温柔,可是越平静,越温柔,我越是忐忑,不知道她到底要如何处置我这个罪人。 “飞扬呢?”她终于问到了这个问题。 “他……他……”我艰难地回答,“他带着护卫去了密林禁地……” 她闻言,神情一点也没变化,只是加深了那个微笑,明艳夺目,如同霞映澄江。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个卑鄙的小偷,偷走了本应属于姐姐的一切。 她一定感应到了我的所想,不然她怎么会带着那样令我害怕的微笑,轻蔑地说,“不错,玉烟,你是个小偷!” 我的身体微微颤抖着,死死地抱住融儿。她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我的手,轻张朱唇,终于给了我最后的判决:“玉烟,我的好妹妹,是时候将一切还给我了!” 说罢就一掌击在我的肩膀上,我的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等我醒来,发现就躺在这张床上,纱灯闪烁,宛如梦境。 但是我很快就知道这并非是醒来就消失的噩梦,我看到一双眼睛恨恨地盯着我。 我的姐姐就站在我的身边,居高临下地凝望着我,那一双闪着寒光的眼睛,好像蕴含着无穷无尽的怨恨。 我摸了摸周围,只有我一个人躺在这绣床之上。“姐姐,我的孩子呢?我的融儿呢?你把他藏到哪儿去了?”我慌了,大声地问她。 “你的融儿? 那本来应该是我的融儿吧!”她冷笑一声,“你不是很想成为我吗? 你今日就要如愿以偿了!” “姐姐,你要做什么?你把融儿还给我,我求求你!” 我声嘶力竭地哀求她,求了千遍万遍,求她把孩子还给我,可她充耳不闻,脸上带着冰冷的微笑,指着床上的鸳鸯枕说,“好妹妹,你不是一直想成为姐姐吗?你如此为姐姐着想,找来奇药为姐姐续命,姐姐怎么能不报答如此大恩呢?从今以后,妹妹就在这世外桃源之中,替姐姐好好地活着吧!惟愿你活到长命百岁,一定要死在姐姐的后面啊!”说到后来,已是咬牙切齿。 我的姐姐,她恨我! 她当然有理由恨我,我每在这里过一天,就能体味到恨意有多深。 思君如明烛,煎心且衔泪。 她当年在地牢中,也如我一般吧? 日日夜夜,年复一年,挂念我的的孩儿,惦记着爹爹,思念着飞扬。 我本以为会在此幽居终老,没想到,今日竟会在此遇到你们。 庄玉烟幽居地牢,许久不曾与人说话,初时声音嘶哑模糊难辨,晦涩难懂,渐渐流利,与常人无异。 这大段深埋于心底的故事,本是诡异奇绝,惊世骇俗,被她以极平淡至极的口吻娓娓道来,似乎消弭了当时的惊心动魄,如同一块石头投入池塘,不闻当时的巨响,只看到那一圈圈荡漾开来,到达岸边时,只余下浅浅微澜。 灵越凝视着她微微濡湿的眼角,那里几道深深的皱纹,如同菊瓣伸展,在明灯之下,若有若无地闪烁着几丝晶亮。 这昔日的美人,困在这地牢之中,纵然养尊处优,锦衣玉食,她如同一朵失去水分的莲花,只剩下干瘪的花瓣,只能从那若有若无的残香之中,想象当日亭亭的风姿,绝世的芳华。 “原以为这辈子就要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了,初时尚且自言自语,后来十天半月也不说一句话。如今跟你们说的话,加起来比过去十年还多。”庄玉烟感应到她的目光,苍白的脸上浮出疲惫至极的微笑。 “庄夫人,还是歇息一下吧。”灵越的目光不忍去看她花白的发丝,伸手想扶庄玉烟坐在床上。 她幽幽的眸光轻轻扫过灵越憔悴却依旧娇嫩的容颜,微不可闻的声音叹息道:“如今,只有你们还叫我一声庄夫人。” 她就着灵越的胳膊,从梳妆台前起身,走几步躺倒在锦绣铺就的绣床上,用手支颐,看着远处波澜不惊的寒潭,一声不响。 洞中阴凉至极,十几盏纱灯光如幻影般照过来,落在庄玉烟苍白如雪的脸上,恍惚不已。她似遥想起少年旧事,与庄玉明极其相似的脸上微微泛起极淡的红晕,如经了风雨过后的桃花,让人无法忽略她当年的芳华。 灵越心下感叹,将目光流转,发现路小山仍不死心,正在洞中四处查看。 他敲了敲玄黑色的岩壁,岩壁发出梆梆梆沉闷的声响声。他难以置信道:“这岩壁乃是花岗岩,坚不可摧。”不免垂头丧气。 稍息片刻还是不甘心望着头顶,心中似乎默算离地距离。忽然提起真气,奋力一跃而上,身如飞燕般,眼见湛湛够顶,便落了下来。 他不死心,又试了几次,如同无枝可栖的鸟儿,终究坠落下来。 灵越看着他额上沁出的细密汗珠,如同荷露,克制想要为他拭去的冲动。她犹豫着,忍不住道:“太高了,且无处借力,那洞口又小,别说是你,恐怕连我都过不了。” 路小山气力用尽,躺倒在地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上天不行,入地也不行,莫非只有等死?” 灵越凝眉,想起曾经翻看的一些书,不愿意就此偃旗息鼓,“自古机关算尽,必留一线生机。这里肯定还有另一个出口。” 她的声音虽然微弱,却有一种难言的温柔,那是在路小山面前不曾流露过的神色。 路小山的心如同春天的花一般盛开,荡漾着别样的情思。他无法控制这样的情思,便任凭它奔涌眼底,“阿越总是聪明,难道你还懂机关术不成?” 什么?阿越?这么亲昵的称谓令她的心头如同鹿撞,耳根火辣辣烧起来。 她羞窘地抬起头,想要骂他油嘴滑舌,可是撞到他的目光,不由得一怔。 他的目光,如星月一般明亮,如波光一样温柔。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湖,卷着漩涡,要将她吸入。 “你……”对着这样的眼睛,这样的眸光,她无法说出任何狠心的话,只得咬紧了嘴唇,轻不可闻地说,“做甚么要这样叫我? 怪怪的。” “我觉得很好啊……阿越!”他轻轻地又唤了一声,带着令人心神悸动的温柔,“阿越,真好……” 他躺在岩石上,灵越蹲在他的一侧,这样的四目相对,一时时间似乎停滞下来,只有纱灯的光影轻轻晃动,山洞里一片静寂,只有偶尔粗重的呼吸,间或碰触的衣摆。 “阿越……”他喃喃地重复这两个字,这世间独一无二的称呼,眼里蕴藏着暖暖的笑意,就像九月的阳光。 她微微转过脸,正要站起来,却感到一阵天昏地转,耳朵发出一阵巨大的轰鸣。 “阿越!”他的声音就像来自天边,虚幻而飘渺。 她费力晕眩的双眼,看了一眼,恍惚之中落入他温软的怀抱。悠悠过了半天,眼前短暂的黑暗才慢慢消失。 “我没事,只是起来得太猛了,难免气血不足。”她羞怯地从他的臂弯中钻出来。 他那迫人的男子气息,是如此强烈地撼动着她的心。 灵越避开他的眼睛,独自对着山洞查看起来。 这地牢本是个天然的溶洞,庄玉烟所处的干地占了半边,临着一个幽深的寒潭,潭的另一侧乃是峥嵘的巨石,他们方才就是从石头缝隙里钻过来的,通往综合交错的地道和密室。 那边的密道尽头已然堵塞,空气又稀薄,想找出路恐怕不易。 灵越蹲在寒潭边,冥思苦想。 忽然路小山飞身过来,将她拉到一边。片刻之后,头顶上又传来动静,听得齿轮响起,头顶上的洞口又打开,露出一双眼睛来,那双眼睛很美丽,透着冷冷的气息。 灵越和路小山相视一眼,看到路小山的唇在动,似乎在说:“庄夫人。” 灵越点点头,表示会意。 忽然一声轻叹恍如在耳边响起,庄夫人的声音清晰如同耳边:“我的好妹妹,多年不见了!” 她人明明在高高的头顶,声音却在洞中回荡。灵越顿悟这地牢必有传音的通道,不必高声叫喊就可令洞中人清楚听清洞顶的谈话。 庄玉烟猛然在沉思中惊醒,她仰头望着头顶,脸色一白,眼神之中,说不清是喜是悲,她轻轻唤道:“姐姐!” 庄夫人一声嗤笑,遥遥传来,“真难得啊,你还记得我这个姐姐呢。” 第七十四章 最后一个黎明 <!--章节内容开始-->庄玉烟悲从中来,“姐姐,你把爹爹,飞扬和融儿怎么样了?” 庄月明沉默半晌,冷哼一声,“爹爹早已经亡故了,飞扬也去了,你的融儿么……” 庄玉烟情绪激动,失声道:“融儿,融儿他……” 庄月明良久方道,“你放心,融儿好歹是飞扬的孩子,我不会杀他的。”她的声音中听不出一丝情绪。 庄玉烟啊的松了一口气,颤声问道,“爹爹,他是怎么死的?” 良久,庄月明的声音才响起,“自从那夜之后,爹爹就一病不起,拖了一时间,药石无效,便亡故了。” “飞扬……飞扬,他又是怎么死的?” 庄月明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岩洞里回荡,说不出的悲凉。她怒道:“飞扬!飞扬!飞扬的名字也是你这个贱人配叫的吗?” 只听得一声脆响,似乎是什么杯盏被她扬手摔得粉碎。 那杯盏用力摔在地上的声响经过重重机关放大,在瞬间静寂的山洞里回旋不已,似乎落在每一个人的耳边,余音不觉,令人能想见雪白的碎片横飞的场景。 良久,那声音终于平静下来,山洞中死一般的静寂。头顶上的庄月明似余怒未消,半天不曾说话。 庄玉烟面色雪白如纸,轻轻晃晃的灯影照过来,她的眼睛里是一片死灰之色,显然绝望至极。 她不觉跪在地上,双手紧紧地抓着床上缎被之上,那上面绣着的鸳鸯戏水花样被她揪成一团,攥在手心,因为过于用力,她修长略显干枯的手背,清晰显出青色如同蚯蚓一般的脉络。 她以这种赎罪的姿势,双膝抵在冰凉的石板地面上,慢慢抬起头,眼中的泪水晶莹如珠,一滴一滴落下来,急促地滚过她锦绣罗衣,那是一件极其华美的罗衣,上好的绸缎,即使在着阴森的地牢,纱灯照射之下,仍能闪耀着华泽,上面满绣着百蝶穿花,胸口之处正巧是一对翩翩飞舞的蝴蝶,栩栩如生。一颗泪珠滚过,迅速将之濡湿,来不及自干,下一颗泪珠又至,始终将它们罩在水珠之中,牢牢困住。 庄玉烟望着头顶,喉咙间挤出极低的声音,“是的,姐姐,你说的对,我不配……但是求求你,求求你告诉我……我跪下来求你!” 她咬着嘴唇,猛然松开手,将头狠狠地朝地板之上磕去!那咚的一声,在静寂的山洞之中分外地响亮。 她显然用力至极,雪白的额头上顿时出现一片血红,衬着白发容颜,分外触目惊心。 庄月明没有说话,但凝神细听,山洞之中隐隐能听见一缕若有若无的呼吸之声。 她应该没有走,还在头顶的某处。 “姐姐,你听到了吗?”庄玉烟直声叫道,那声音说不尽的苍凉,还带着几分凄厉。 “姐姐,我跟你跪下磕头了!你听!”她咬牙切齿一般,眼中的凄惶之色渐消,剩下无尽的苍凉和乞求。 “咚!”又是一声! “咚!”一声连着一声,响声不断,在洞中回荡着,余音不绝。 庄玉烟的额头上已是一片血污,身体摇摇欲坠。 就在灵越以为她要晕倒之时,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从头顶传来。 庄月明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轻轻在耳边响起, “我和飞扬做了十年恩爱夫妻。本来,我们可以继续恩爱下去……可是他不该……”她顿了一顿,倏然住口。 庄玉烟慢慢抬起头,她头上发髻钗环早已跌落一地,花白的头发更见白多黑少,此刻蓬乱纠缠散于身上,长长地坠在冷硬的岩石之上,形同疯妇。 华灯照着她乌黑的眼眸,那里曾是令人心动的温婉,如今是寒彻入骨的冰凉,万念俱灰的悲伤。 毫无征兆地,她发出一声长长的尖叫。她单薄的身体,似乎迸发出惊人的气力。她的尖叫直冲灵越和路小山的耳膜,霍然生痛,令他们不有自主捂上耳朵。她的尖叫令洞顶的灰烬纷纷跌落,如雾的烟尘飘舞在洞中,她浑然不觉。 她只是尖叫着,用尽一切的力气发出世间最悲怆最苍凉最愤懑的声响,那声音响遏行云,令闻者落泪,天地失色,地动山摇。 久久,庄玉烟跌坐在地,如同一片在风雨之中抖动不已的秋叶,神情委顿。她嘶哑的声音像一只豹般发出深沉的低吼,“庄月明,是你!是你杀了他!” 庄月明立在密室之中,听到妹妹的声音自机关管道遥遥传来,清晰可辨。 她不再叫自己姐姐,而是直呼其名。 “庄月明!”她听到这个自己的名字从妹妹的口中传来,奇怪的是,第一个涌上心头的感觉不是恼怒,而是寂寞,那深入脊髓,在暗夜之中纠缠不休的寂寞。 从什么时候起,在这偌大的山庄里,再也没有人叫过她的闺名了?那殷殷叫着她闺名的人,都已埋入青山黄土,化为一具具白骨。 余下的人,诚惶诚恐地叫她:“庄夫人”。他们对她毕恭毕敬,万般小心讨好,生怕她一个不舒心就严加责罚。轻则杖责,重则废除武功,逐出山庄。还有一些倒霉鬼,被她拖进密林,成为她的盘中餐。 密室里,几盏灯火摇曳,幽暗如豆。她不觉举起自己的双手,对着微光细细端详。 这是一双极美的手,骨节圆润,皮肤细腻嫩白,如同剥开的鸡蛋白子,莹白不见一丝皱纹,十根手指纤纤,指甲粉盈微红,就像春日盛开的淡淡樱花。 任谁见了,都会震撼无比,认为这是上天怀着钟爱之心,赐予她美妙无比的杰作。 可是她知道,这双美丽晶莹的手,在每个圆月之夜,就会变成毛骨悚然的利爪,轻而易举地撕开任何人的喉咙,挖开那汩汩而出的血泉,满足她对人血的渴求。 那个时候,她不是自己,她只是一头想要疯狂攫取人血的怪物。 父亲当年说的没错,她就是一个怪物。 一个在清醒的时候,连自己都憎恨不已的怪物。 她应该在多年前的一个黎明,从噩梦中清醒过来的那个黎明,听着妹妹的尖叫,在父亲冷然举起的掌下,痛快死去, 倘若那时死去,她是否还是父亲心中挚爱的女儿,情人眼中至死难忘的爱人,妹妹口中的好姐姐? 然而她终究还是活着。 就像当年病榻之上,妹妹在耳边的低语,“你要活着,幸福地活着。” “庄月明,你杀了他!你杀了飞扬!” 妹妹的声音又从机关传来,一声声,悲伤入骨。 她何尝不是?她强自忍住心中的悲伤,是的,悲伤,那个黎明之后被她视为软弱的悲伤,如同排山倒海的滚滚浪潮,毫不留情地将她卷入茫茫大海。她随着狂风巨浪颠簸,放弃了一切的挣扎,就此沉沦。 她对妹妹的控诉,竟然有一些前所未有的惶恐。 她的辩解是如此无力,“我何曾想杀他? 我是那么爱他……在地牢里的三年,每日里念的都是他,想的都是他。我宁愿死的是我……” “但是你还是杀了他!”妹妹的声音前所未有地冰冷,一字一字,无比分明,每个字就如同匕首一般狠狠地刺入她的心头。 她有些凄惶,不自觉地又看向自己美丽无比的手,不由大惊失色,手上赫然沾满了鲜血,还在不停地滴淌。 那是飞扬的鲜血。 是的,她亲手杀死了他,用这双美妙无双的手。 因着这淋漓的鲜血,她深埋记忆上尘灰如被大风呼啸而至吹开,露出里面丑陋不堪的事实,一桩桩,一件件,如同走马灯上的画影,旋转不休。 这一切的一切,起点在哪里呢?是了,在那个她本应该死去的黎明。 黎明前的黑暗渐渐隐去,东方露出了鱼肚白,灿烂的朝霞丝丝缕缕铺染了整片天空,美丽辉煌。 她委顿在地,霞光之中,看着父亲眼中一闪一闪的寒光,他举起江湖闻名的铁掌,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 她朦胧的泪光看着天边流光溢彩的云霞,一轮红日将出未出,她想,这是她最后一次看到这美丽的日出了。 铁掌挟着凌厉的掌风如期而至,却没有将她拍死,而是陷入深深的晕厥。 父亲,终究硬不下心肠,将她这个从小爱逾性命的女儿终结性命。 等她悠悠醒来,已是身处地牢之中,纱灯恍惚,光影婆娑,有如隔世再生。 父亲守候在她的床头,似一夜之间白头。他见女儿终于醒来,深深呼出了一口气,眼中交织着几分惊喜,几分疲惫,还有几分愧疚。 “月明,你醒了?”他跟从前一样叫着自己的名字,她蠕动着嘴唇,想要应声,倏忽之间想起父亲的铁掌,便转头向着暗壁,置若罔闻。 “月明,你生爹的气了?”父亲软语相求,“爹也是没有办法啊……” 她哼了一声,依旧不理父亲。 良久,父亲一声长叹,那长长的叹息是她曾经熟悉的。每当她和玉烟闯了祸,父亲想要严加管教她们,高高举起了藤条,却又轻轻落下,便会发出这样的叹息,“阿珈啊,你为何要去得这样早?女儿们长大了,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管教了,你要是还在,该多好啊……” 阿珈是母亲的闺名,生下她们这对姐妹花便因血崩去世了。她和玉烟对她的印象,来自父亲珍藏的许多画像。画中的人儿,是个极其明艳活泼的女子,或骑在一匹高大神气的枣红马上,英姿飒爽,或是一身胡女妆容,在一面大鼓之上作胡旋之舞,又或是春日桃花之下,拈花一笑,娇容艳艳,胜过灼灼桃花。 父亲后来没有再娶。曾经有许多至亲好友,为他物色了不少名门淑女,他却一概推却:“阿珈在底下不会开心的,若是娶来的女子对女儿们好,女儿们难免跟她亲近,阿珈定会吃醋,若是对女儿们不好,阿珈又会伤心难过,我百年之后,又有何面目去见她?”他这番道理,竟令好友们无言以对,渐渐绝了心思,不复提起。 等到她年龄渐长,已然懂事,开始懂得体贴父亲之心,最听不得的,便是那时他追思母亲的叹息。 这叹息落在她的耳中,如同锋芒刺入她的耳鼓。 她转过头来,看着父亲,低低叫道:“爹……” 第七十五章 覆水难收 <!--章节内容开始-->父亲的眼中渐渐有了光彩,他抚摸着她的长发,就像小时候一样,他凝视着女儿的脸庞,轻轻地说,“月明,你长得越来越像你娘了……” 父亲很少跟她提母亲的事情,似乎将他和母亲的过往珍重地藏了起来,藏在一个小小的地方,任谁也无法进入。 “很像吗?”她问。 “嗯,眼睛像你这样又大又亮,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鼻子又挺又直,嘴巴小小的,下巴尖尖的……” 她忍不住笑了,“那我和玉烟就是照着母亲的样子长的吧……” “你的性子更像,玉烟那孩子不声不响的,有时候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父亲终于说到了玉烟。他有些难过,似乎不知道如何继续说下去,良久才道,“我知道玉烟是很爱你这个姐姐的,她也想不到,那药竟会给人带来如此大的变化……” 她黯然,体内的血却开始翻腾着,汹涌着,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大叫:“是她害你的!是她将你变成了怪物!” 另一个声音却冷静地反驳,“那是因为她爱着你,不愿意你就此死去……” 前一个声音继续嗤笑道,“想想吧,从此你就是个人见人怕的怪物!你的父亲那么钟爱你,还不是想一掌劈死你?” 冷静的声音道:“这也是权宜之计,若传出江湖,玄机山庄岂非声名狼藉?” 两个声音不停地争吵着,无休无止。她忍不住捂住耳朵大叫起来,“你们住口!” 所有的声音一齐消失了,父亲按住她的肩膀,忧虑万分地看着她。他叹着气,临走时说:“月明,那药不知道是否还有其他的害处,你暂且藏在这里,我与你周爷爷观察一段时日,再看看可有抑制变化的方法。” 药庐里的典籍多如牛毛,周爷爷和父亲彻夜不休地翻找,不肯放过任何的只言片语。然而典籍翻遍,却未有任何记载。玉烟所提到阁楼中的怪书,父亲拂去尘灰,一行不漏地逐页查找,然而只找到制药的配方,却只字未提到解药。 这世间没有什么药,可以将一个狼人转化为人。 父亲绝望了,他发疯一般将先祖留下的珍贵典籍一本本扔进火盆,听任汹涌窜起的火舌舔过那些武林人士梦寐以求的书页,化为灰烬。 周爷爷奋不顾身地从火盆中捞起来几本,甚为可惜,“多好的书啊,字字珠玑,学医的人拿到手,足以成为一代神医,烧了岂不可惜?” “没有用,统统都没有用,都是废纸!”父亲狂喊,飞起一脚将火盆踢翻,犹自不解恨,在灰烬之上重重踩了几脚,“什么神医,都是骗子!统统都是骗子!统统救不回我的女儿!” 周爷爷前来探望她时,跟她说,那一次,父亲哭了。 他一个半百的男人,曾在江湖上意气风发,叱咤风云的男人,蹲在覆灭的火盆前,哭得像一个孩子,既伤心又无助。 她无法想象那样令人肝肠寸断的场景。 从小到大,她从未见父亲落泪。 山庄的人都有些怕父亲,因为他不怒自威,天然之中有一种迫人的气势。下人犯了错,他不用厉声指责,也不用杖责,只用冷然的眼睛看一眼,便令人无端生气一股寒意。 她自是不怕父亲。父亲的肩膀宽广厚实,曾经驮着幼小的她徜徉山间。父亲的手温和有力,曾经牵着她,走过万水千山。父亲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总是带着慈爱和无比的骄傲。 她还记得十四岁那年,嘉兴武林大会之上,她身着一身红衣,在人群之中观看台上的刀光剑影。 她如痴如醉地看着台上那叫欧飞扬的少年,而周围的人却在如痴如醉地看着她。 窃窃私语陆续传入她的耳朵: “好看,真好看……” “俊逸至极,明艳动人,我竟找不出好词来形容她了!” “看她年纪,不过十四五岁,这要是长大了,岂非倾国倾城?” “看到没? 那边不停往这边看的女子可是花月娇?眼睛里都快冒酸水了……” “能不嫉妒吗?她武林第一美人的名号看来要不保了……” “有谁知道这是,哪家的姑娘?” 底下的嗡嗡声,越来越响,开始肆无忌惮起来。这些江湖子弟,口无遮拦,不拘世俗。她脸红起来,又羞又窘地看着坐在不远处席上的父亲。父亲也留意到了,忽然站起身来,向她走来。 他站在她的身边,用那威严的眼光扫视着众人,方才蜜蜂一般的嗡嗡声嘎然而止,一片安静。 后来父亲说,他其实当时心里充满了骄傲,他想大声告诉众人:“看,这是我庄太恒的女儿!我庄家未来的继承人!不是你们这些阿猫阿狗高攀得起的!” 她无法想象,那样威严,那样意气风发,那样骄傲的父亲,会像一个孩子一样地哭泣。 没有解药,从此满月之夜是她的噩梦。 那挂在高空的银月,散发着有一种不可抵挡的魔力。她的身体感应着神秘力量的呼唤,涌动着狼族的野性,叫嚣着突破人类的躯壳,令她化身为狼,对于鲜血充满了疯狂的渴望。 她在山洞之中咆哮翻滚,腾挪跌宕,想要冲出重围。但是山洞密室机关精巧,她根本无法从中逃脱。 每个月的十五,一年十二个月,她要生生经受十二次炼狱般的煎熬。 父亲的安抚,已不能令她在清醒的时刻平静下来。她越来越暴躁,越来越恨玉烟。 都是她!一切都是她!令她人不像,鬼不像鬼!如今她在炼狱之中饱受痛苦,玉烟凭什么过得逍遥自在? 她向父亲咆哮,高声地咒骂玉烟。渐渐地,父亲不再出现。送饭的人,本来是周爷爷,他每天会跟她说说话,让她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着什么事。可是后来,周爷爷也不再出现。 这两个曾经最疼爱她的人,终于放弃她了! 她一日日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洞之中,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玉烟,骂天,骂地,骂命运何其不公,要令她遭受这世间最大的折磨。 终于有一天,她对着寒潭之水,痴痴看着自己的绝世容颜时,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低沉而动听, “大小姐……” 有那么一刻,她几乎是狂喜般跳起来,满心以为是飞扬来看她了。 她一定是欢喜得疯了,那声音跟飞扬一点也不像,何况飞扬也不会叫她大小姐,他会一声声无比温柔地唤她:“月明!” “你是谁?”她如冷水浇头凉了心,无精打采地问。 “大小姐,你不记得我了吗? 我是上官龙……” “上官龙?”她在记忆之中搜索着这个名字,发现毫无印象。“不记得……” “大小姐,你再想想,三年前在山庄下的林子里,你曾救过一个右手伤残的人……” 她想起来了,那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她央求玉烟陪她去骑马,玉烟却又缩在藏书阁中看书,说什么也不去。她一气之下,独自策马,在山庄下的林子里驰骋。 不料在路上竟看到一条若有若无的血迹,她好奇心起,顺着那条血迹一路找到一个洞穴之中。一个男人倒在地上,人事不知,右臂虽然包扎过了,却依旧血流如注。 她跟着父亲行走江湖,身上习惯携带常用的药物,什么止血药粉,金疮药,解毒丸,用一个油纸包层层包裹,应有尽有。 她皱着眉头,忍着不适,把男人右臂上染血的绑带解开,露出模糊的血肉,将身上的止血药尽数倒上,再将绑带重新紧紧地包扎。 她本想就此离开,可一想,这男子在这荒洞了没吃没喝,伤势严重,如此一走了之,岂非还是活不了?干脆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 她费劲将男子扶上马,送到药庐让周爷爷诊治。后来遇到飞扬来山庄,她春心萌动,便抛之脑后,哪里想得起分毫? “原来是你?你后来留在周爷爷那里了吗?” “不错,周老爷子为我治好了手上的臂膀,虽然无法运力,却是行动无碍。他见我可怜,便禀明庄主,让我留在山庄,在药庐做事。” “周爷爷倒是好心!”她不觉冷笑,“现在怎么换你送饭了?” 上官龙沉默了一下,轻轻回答,“周老爷子已经仙逝了……” 她一呆,不觉动容,“周爷爷他……他死了?” “已经有一个月了……” 她的嘴里泛起浓浓的苦涩,原来她错怪了周爷爷,不是他不来,是他永远也不能来了。 她猛然捂住了眼睛,不让眼中的热泪滴下。她恼恨着自己,明明发过誓了,从今以后,要将悲伤埋葬的——悲伤是顶顶无用的东西,只会叫人软弱,屈从于命运。 她用袖子抹去眼中的温热,重新挺起脊背。 “上官龙,你还在吗?” 他低沉的声音立刻传来,“在。” “给我说说上面的事吧……”她看着高高的洞顶,想象着那后面站着的人,长着什么样的脸庞。 她早就忘记上官龙的模样了。就连飞扬的脸,在她的梦中,初时清晰无比,渐渐也变得模糊了细节,只剩下一个轮廓。 有时候,一个人拼命想要挽留的东西,却怎么也敌不过这世间最无情的敌人——时光。 第七十六章 芙蓉帐暖 <!--章节内容开始-->她分不清自己在洞中到底待了多久,只知道饭菜一顿顿送来,正常间隔的便是午餐和晚餐,间隔时间非常之长的,必定是早餐。 ——她是地牢的囚犯,不知昼夜,那看守的人却要过着正常的生活,不知不觉用了正常人的节奏来对待她。 她苦笑,等着上官龙的回答。 “嗯,大小姐想知道些什么呢?”他过了半晌,声音才传来。 她怔住了。是啊,她要问些什么呢? 问父亲吗,还是问玉烟? 还是那个她不敢触碰的名字? “随便说说吧……” “山庄里的凤凰花开了……”他想了想说。 “花开了啊……”她的眼前浮现起那棵又一棵高大的凤凰树,花开时节,灿若云霞,引来漫天的蝴蝶纷飞而至。她曾经在凤凰树下,一身舞衣翩翩,合着飞扬的淙淙琴声,在花瓣中恣意狂舞。她那时是多么美啊,美得张狂,美得放肆,美得无拘无束…… “周家娶亲了……”有一天他很久才来,告诉她这个喜讯。 “周爷爷的大儿子周青吗?”她在记忆中搜索着一个身影,缓缓露出微笑。 “是的!娶了老爷书房里伺候笔墨的玲珑……” 她将记忆中两个身影配在一起,“我从前竟不知道周青哥哥是喜欢玲珑的……他们很般配。”她忽然有一丝嫉妒,有情人都成眷属了,为何她不能?为什么老天爷非要将她与飞扬拆散?为什么?是她做错了什么吗? 不,她有什么过错?没有!她一丝一毫的过错都没有!那一天她发起疯来,将罗帐锦被撕得稀烂,好几天都不言不语。 再难捱的时光也终究一天天地捱了过去。她开始淡漠起来,对外界发生的一切逐渐麻木。 “外面下雪了……”他说。 “是么……”她懒散着回答,不去想象那漫天的飞雪如同琼花一般穿过庭院。 “今日是老爷的寿诞……” “是么……”她早已不辨日子了,父亲也很久没有来看她了。都忘记吧,忘记吧!反正她早就该死去的,活到今日已是父亲手下留情。 他传来各种各样的消息,事无巨细,唯独和她有默契地从来不提到欧飞扬。 “二小姐出嫁了……” 终于有一天,他不动声色地说,仿佛那是一件极为平常的事。 “是么?”她露出冷冷的微笑,冷淡地回应着。玉烟长大了,是该嫁人了,从此与郎君举案齐眉,儿孙满堂,而她,在这冷清的地狱之中,孤寂地度过她的锦绣年华。 还是忍不住问了,“嫁给了谁?” “江南才子欧飞扬。”他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影影绰绰。 她疑心自己听错了,心情忽然变得迫切,“你说什么? 嫁给了谁?” “欧飞扬……”他犹豫了一下,清晰而分明地回答。 犹如晴天一道霹雳,她当即愣在那里,立时反驳,“不可能!怎么可能……” 上官龙沉默了,不再说话。那沉默里似带着丝丝同情。 她眼前一阵阵发黑,气血翻腾不已,几乎要将她吞没。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玉烟原来爱着飞扬啊! 她竟然毫无察觉,是她这个姐姐太粗心大意了,还是玉烟这个妹妹隐藏得太深呢? 想不到啊, 真是想不到! 她喃喃重复这这句话,忍不住笑了起来。笑自己太傻,怎么就那么傻呢? 从小照着镜子一般长大的妹妹,怎么她就没发现妹妹的心事呢? 她慢慢笑出声来,笑得愈来愈响亮,渐至疯狂。她挥袖一扫,将镜台上的妆奁全都摔在地上,噼里啪啦脆响不断。 残碎的镜片,照出她扭曲不堪的脸。她捏起碎片,听凭锋利的边缘割破自己的手心,鲜血淋漓。 “大小姐……”上官龙的幽幽的叹息声响起,原来他还没有走, “你这又是何苦呢?” “上官龙……”她一字一字唤着他的名字,舔了舔手上的血,苍白如雪的容颜,与唇齿间滴淌的血红,交织成一副惊心动魄的诡异画面。 “在……”他很快回应。 “放我出去……”她扬起头,心中飞快地想着如何措辞劝说,才能最有效地打动他,答应自己的要求。 没想到,他的回答干脆利落地从头顶传来,只有一个非常简单的字; “好!” “真的?”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竟然如此轻易地答应了自己。 “嗯!只是大小姐要等待时机,不可操之过急。”他提醒了她,就这样跑出去,她该如何跟飞扬解释呢?飞扬也会将她当做是怪物吧?不,不,绝对不能如此,必须想出一个绝妙的计划。 她日思夜想,却始终想不出什么万全之策。 一天上官龙送饭来,见她默然无语,忽然幽幽地说, “其实姑爷一直对大小姐念念不忘,他娶了二小姐,并非与二小姐早有私情,不过是因为大小姐病故,伤心至极,而二小姐跟大小姐长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山庄里的人谁不知道,二小姐不过是大小姐的替身罢了……” “你是说,飞扬将玉烟当做了我?”她体味着他的话,总觉得意有所指。 “嗯!”他的声音缓缓从头顶传来,“既然二小姐可以在姑爷的心中变成大小姐,大小姐为何就不能变成二小姐呢?” 他的话如同醍醐灌顶,令她茅塞顿开。计划就在从玉烟和飞扬的孩子出生的那个晚上开始了,出乎意料地进展十分顺利,她令上官龙将玉烟关进地牢,而自己,变成了玉烟。 当飞扬急匆匆从密林赶回内院时,她已换好了玉烟沾着血污的衣裙,头发蓬乱,装作无比虚弱地躺在被中,怀中抱着那小小的婴孩。 “玉烟!玉烟!你没事吧?”他心急如焚地闯进来,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曾经那么暖,那么温柔,只握住她一人,而现在口口声声叫的是玉烟。 她抑制住心中汹涌而来的激流,不敢看他的脸,反握住他的手,越扣越紧,不愿松开。 “飞扬……”她低低地呼唤着他的名字,那在地牢之中呼唤过千遍万遍的名字,满是柔情蜜意,“我没事,你看,我们的儿子多乖!他的眼睛是不是很像你?” 那个孩子白白胖胖的,本来一声也不哭,忽然乌溜溜的眼睛瞪着她,放声大哭起来。 “他哭了,他哭了!你看他,脸都红了!”飞扬兴奋得像一个孩子,初为人父的喜悦在他脸上表露无遗。 她凝视着这曾经深爱的男人,他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眉宇之间现出一种成熟的气质,那是经历风雨沉淀下来的平静,如同窖藏的美酒,令她更为沉醉。 飞扬抱着孩子,忽然想起来不见岳父的身影,当下问道:“爹呢? 他不是一直守着你吗?” 她看着他星子一般的眼睛,早已编好的话自然而然出口,“方才不知道哪里跑出来一头巨狼来袭,我和孩子差点没了命,父亲极力阻挡,却被打倒在地,幸亏危急时刻,上官龙赶到,救了我们。 如今爹爹在瑶光阁歇息,上官龙已经请了周大哥看过了,所幸只受了皮外之伤,不过惊吓过度,尚在昏迷之中……周大哥在守着他。” “上官龙?想不到他竟然如此神勇,等爹醒来,一定要为他记上一功。”飞扬丝毫没有怀疑她的说辞。 她看着飞扬,柔情似水,心中荡漾着重生般的喜悦,溢到脸上便成了笑意盈盈,不经意间容光四射。 飞扬看着她,不觉怔然,痴痴地道,“玉烟,你生了孩子,反而更加美了……” 她的心头微微刺痛,在他痴迷的目光中,耳根却火辣辣地燃烧起来,那一刻,她又变回了那个从凤凰树后跳出的少女,那些满月下的阴霾统统烟消云散,只有云淡风轻,他和她,相偎相依。 父亲自从那夜晕倒之后,就陷入了昏迷,一天一天虚弱下去,她怀着愧疚的心情守候着父亲。 她每天内心交战着,盼着父亲醒来,可是又害怕父亲醒来。精明锐利的父亲,只需用他那威严的眸子看一看自己,就能知道自己是月明,而不是玉烟吧? 飞扬有没有发现她和玉烟的不同呢?他凝视她的眼神,如同秋日的柔波,荡漾着深深的情思,将她温柔地包围,令她一如既往地沉沦。那一刻,他凝望的是玉烟,还是月明呢? 这个念头就像冷箭一样,时不时从四面八方悄无声息地袭来,正中心头。 “我在药庐翻看医书,上面说妇人生产之后,有的人会性情改变,与往常不同,甚至判若两人。我以前不信,现在看你的情形,我倒信了。”有一夜,枕上情浓时分,他忽然这样对她耳边说。 她曼妙的身体伏身在他厚实的胸膛上,心中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咯噔。摇曳的红烛,透过芙蓉纱帐,将微微的光芒洒在她的脸上,那是极为明艳动人的微笑。 她轻轻在他肩上咬了一口,娇嗔道:“那我的性情是变好了呢,还是变坏了呢?夫君?”一时双眸春水融融,笑靥如花,令人目眩神迷。 他喘息着,将她拥入怀中,下巴抵住她的秀发之上,“从前玉烟温柔动人,宁静如水,现在变坏了……” 她的面色微微一滞,忍着心中的失落,若无其事地道,“是么?” 他忽然侧身,捧住她的脸,在唇间印下深深一吻,“不是吗? 现在热情似火,娇艳欲滴,叫人欲罢不能,可不就是变坏了?” 她的失落瞬间一扫而空,一个试探的念头油然而生。 第七十七章 情愫暗生 <!--章节内容开始-->她娇媚的双眼凝望枕边的男人,他的眸中燃烧着热烈的火。 “夫君,那你是更爱我以前呢,还是更爱我现在呢?” “只要是你,我都爱……”他笑着抚摸着她的脸,只当是她的玩笑。 她的心头又如中了一箭般生痛。原来在飞扬的心中,她和玉烟是一样的啊!不,不可能,明明是她先遇到他的,明明他曾爱她入骨,他应该将早逝的情人永远铭记,刻入心头,从此之后无人配与她相提并论才是……玉烟,凭什么与自己一样呢? “郎君,你觉得我现在像不像……姐姐呢?”她不死心地问。 飞扬的身体微微一僵,似乎停止了呼吸,良久才用一种梦呓般的语气轻不可闻地道,“玉烟,你的姐姐已经离开多年了,我已经放下了,你还不能放下吗?” 这极轻极轻的一句话,落入她的耳中,却像泰山压顶般将她击垮。 “我已经放下了……”飞扬的话如魔咒一般盘旋在她的头顶。 “你……”她还要说什么,飞扬却吻过来,纠缠的口舌令她无法呼吸,也无法继续。 “我们从此不提姐姐了好吗?”飞扬搂住了她的杨柳般的腰肢,“玉烟,你只需要记住,我现在是有多么地爱你……玉烟!玉烟啊!我愿意此刻为你死去……” 他一遍一遍呼唤着玉烟,热烈地亲吻她流着热泪的眼睛,温柔抚摸着她玲珑美丽的身体,像两尾不断碰撞的鱼,无尽缠绵,抵死温存。 他不知道,她的心在方才已裂开千万道伤痕,只需轻轻一碰,那空虚的外壳便化为齑粉…… 那一夜飘忽的灯火渐渐远去,耳边的哭声异常分明起来。那是玉烟的哭声,已然嘶哑,如同鬼哭狼嚎,如同一只手,将她从那心碎而耻辱的回忆中拉扯了出来。 凄惶、悲伤、愧疚……这些纷乱的情绪刹那间烟消云散,只留下漫漫的恨意。她冷冷地望着机关窗口,不屑再与玉烟说一句话。 上官龙背着灯火,静默地看着她,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是讥笑呢,还是同情呢,无论是哪个,都令她更加心烦意乱。 “公子请来的两个人好像在底下的密室里……”他缓缓地说。 “你不是把那好奇多事的姑娘打晕丢进暗道了吗?”她皱着眉头,往一个小小的窗口向底下张望。只看到玉烟披头散发坐在地上,形似癫狂。并没有看到其他的人影。 “这是我的猜测,二小姐平日食量很小,依照吩咐送下的饭例,她只食用少许,有时原封不多地送回来。这几日守卫说,送下去的饭菜、汤水以及瓜果,都吃了很多,有时还吃得干干净净。这岂不令人生疑?”上官龙果然细致入微。 “哼,既然如此,就让他们陪着她,一起在这个活地狱里过一辈子吧。”她冷哼着,上官龙的眼眸似在黑暗中眨了眨,“那岂非太优待那两个人了? 不过这样也好,下个满月之夜,夫人不必费心去找食物了。” “很好……”她从牙缝中挤出这两个字,转身离开。 他们说话的声音却低沉,却未刻意避开机关传音管道,模模糊糊地传到地牢之中,灵越和路小山听了,虽是听到了清晰地片言只语,却已然猜到了内容,彼此看了一眼,眼中俱写着两个字:“惨了!” “我认得你的声音!是你!”庄玉烟本在哭泣,忽然激动地站起身来,对着头顶疯狂大喊, “上官龙! 就是你,就是你当年放出了姐姐,对不对? 就是你!” 上官龙却沉默不语,没有任何回应。灵越渐听得齿轮启动,洞口倏然关闭,头顶的声音渐渐消失,山洞之中寂然一片。 庄玉烟颓然倒在地上,哀哀痛哭。 灵越和路小山不约而同叹了一口气,从暗处快步走了出来。 庄玉烟长发委地,花白如残雪,容颜暗淡,额上的血色惨不忍睹。二人忙将她扶到床上坐下,灵越找来面巾,小心用水罐里的饮水侵湿,轻轻地为她清理伤口。 她动作轻柔,万分小心,唯恐庄玉烟疼痛难忍。谁知道庄玉烟如同泥塑的一般,木然地坐着,一动不动,好像失去了一切感受。 灵越知她一日之中,所受打击过重,任何安慰之词对她来说苍白无力,于是索性默不作声,所幸灵越随身携带的止血药粉还有少许藏在腰带的油纸包里,于是给庄玉烟覆上,用布巾包扎了。 路小山立在旁边,看她动作娴熟,就像曾经做过千遍万遍似的。弯下的身影是起伏优美的一道曲线。他的嘴角轻轻荡开了层层涟漪。 灵越将庄玉烟轻轻放倒,替她盖上被子。她那木然的眸子里,似乎了无生趣,令灵越心中一惊。 “阿越……”路小山轻轻唤她,声音就像夏夜吹过的风。 “嗯?”她回应着,心不知不觉就像夏夜风吹过的茉莉花,缓缓盛开。 “我们就要被庄月明吃了,怎么办呢?”他带着抑不住的笑意问,哪里看得出什么害怕? “那让上官龙给你加点花椒大料……”她没好气地看着他。 “我更喜欢红烧……”他呵呵一笑。挨着她坐在池边,一起凝视着寒潭。 “也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离八月十五还有多久……”灵越想起锦娘之约,有些焦急。 “你害怕了……?”他不知道这个约定,当然她也从来没跟他提起过。 他在她的脸上没有看到惧色,只看到焦虑,飞快就明白过来,“你在八月十五有什么要事吗?” 她咬着嘴唇,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可以告诉他。 手忽然被握紧了,扣进了另一只手里,带着温暖,令人踏实心安。 “阿越,不能告诉我吗,我们……”他的眼里涌起一抹柔情,“我们跟以前不同了……” 灵越怔住了。是啊,他们已经不同了,他曾经抱着她在地道中艰难前行,她曾躺在他的臂弯听着那急促分明的心跳,耳鬓厮磨,肌肤交接。 可是……可是……她将嘴唇咬得更紧,如同一颗敏感羞怯的蚌壳,更加将自己紧紧封闭。 她静默地望着这一方寒潭,而他带着不安,耐心地等待她的回答。 寒潭里闪着幽幽蓝光,间或有水花一荡,似有小鱼吐泡泡。 灵越的眼神倏然亮如明灯,她欢喜地望着他,令他的心跳到嗓子眼上,“什么?” “有鱼,有鱼啊!”她兴奋地说着。 路小山的心黯然地跳回了胸腔,看着她孩子般雀跃的神情,笑道:“莫非想鱼吃了,如此惊喜? 等我们出了这鬼地方,我带你去吃全鱼宴去。”又舔舔嘴唇道:“说起全鱼宴,莫过于松涛湖畔的松涛酒楼为最佳。” 灵越笑盈盈地看着他,心中飞快地想,这寒潭似乎并非死水,而是活水,既如此,水从哪里来?莫非当初设计机关的人在潭底留了一个出口? 路小山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明眸灿灿,如同暗夜珍珠,光辉至极,他嘻笑的神情慢慢定住了,慢慢脸上浮起一层不易觉察的红晕。 这家伙,竟然也会脸红? 她忽然想起在地道之中他偷吻自己的秀发,竟敢对她如此轻薄,不由计上心来。 她笑嘻嘻地看着他,不在意地问:“路小山,你会游泳吗?” 路小山脸上还带着微红,“会啊。“ “会潜水吗?” “不在话下。”他得意洋洋。 “那我就放心了!”她说罢,猛然将他一脚踢去,只听得扑通一声水响,他猝不及防一下跌入水潭,溅起层层水花。不到片刻,他湿漉漉从水中站起,原来那寒潭边上并不深,水尚不及他的胸口。他抹了一把水,龇牙咧嘴道:“这水真臭! 阿越,你疯了……” “去水下看看,或许有出口。”她极力忍着笑,悠悠对他说。 他闻言眼睛一亮,随即一个猛子扎入潭水之中。半晌,水面的水花越来越小,渐渐平静下来,却始终不见他上来。 灵越有些做不住了,她死死盯住寒潭,不敢错过任何动静,然而那一池潭水波澜不惊。 一丝恐惧开始慢慢蔓延开来。 明明洞中阴凉至极,冷汗却从她的背上细密而出。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几乎停滞了跳动。 他下去那么久,不会出事了吧? 他不会已经死了吧?不对,死了的话尸体也该浮起来啊。 会不会底下有什么水草之类将他缠住了,令他无法脱身? 种种可怕的猜测,从她的脑海源源不断地涌出来,一起纠结着,她几乎不能相信,如果路小山真的死了,自己该如何自处。 终于,她对水潭忍不住大声叫起来,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声音里竟带着一丝哭腔。 “路小山,你快出来!” “路小山,路小山!你i听到了吗?” “路小山,你是不是已经死了,你死哪儿去了?” “路…小山,对不起,我不该推你下去……你快出来!我求求你,你快点出来吧!” “路小山,只要你出来,我再也不生你的气了!” “路小山,你想知道什么,我全都告诉你,只要你出来……” 她从未将他的名字喊过这么多遍,一声比一声凄惶,一声比一声绝望。她忽然非常痛恨自己,为什么要做这样愚蠢的行为。 第七十八章 初见锦娘 <!--章节内容开始-->她害死他了!就因为她那莫名其妙的矜持和自尊心! 她害死他了!第一次令她的心失去平静的人! 她害死他了!……这个念头不停地在她心上盘旋。眼泪哗啦啦地流了出来,就在她准备解开外衣,纵身跳下寒潭去寻他时,忽然水花翻腾,哗啦啦水响不断,一个人影破水而出,跃到岸上。那高大挺拔的身影,熟悉至极的笑意,不是路小山还能是谁? 他全身滴滴答答地流淌着水珠,看着灵越,笑着说:“这么了?阿越一会没看见我,就哭鼻子了?” 灵越心中怒火爆起,真想再飞起一脚,重新将他踢回水潭却怎么也无法下手,一双眼睛含着泪光,傻笑地望着他。最终一拳捶在他湿漉漉的胸膛上,怒气冲冲地质问,“你死哪儿去了,半天都看不见人影,我还以为你……” “怎么这么凶啊……我刚才在水下听到的好像不是这样?”他轻轻捉住了她的拳头,眼中笑意更浓。他看着她哭得通红的眼睛,心中一动,有些慌乱又有些惊喜地凝视她,“阿越……你是在担心我?” “谁担心你了……”她断然否决,眼泪却出卖了她,啪啦啪啦落在衣衫上,也落在他的心里。 “傻姑娘……你明明就是担心我,为什么不肯承认?”他的声音无比温柔,柔到灵越的心软成了一滩水,他一把将她拥着怀里,却又一把推开,“我全身滴水,一会你的衣服也要湿了……” 他笑着脱下身上的上衣,露出健美而精壮的身体,“放心吧,我路小山哪里有这么容易死?”, “哎呀,你干什么……”第一次看到他半裸的身体,灵越顿时羞红了脸,背过身去。 他笑得分外响亮,大力将湿透的上衣拧干水, “你猜得没错,水下的确有机关。我潜到水底,看到有个圆盘,上面也是彼岸花的印记。我扭了半天,都纹丝不动。” “又是彼岸花的印记?”灵越闻言一怔,“那花心可是花朵形状的小孔?” “你怎么知道?”路小山惊奇道,“正是,跟密室门上的印记并无二致。” 灵越叹了口气,颓然坐到潭边,“看来我们出不去了。等着圆月之夜被庄夫人咬死吧!” “为什么这么说,天无绝人之路,总能找到办法出去的。”他安慰着她。 “也许出去的时候,已经过了八月十五……”她不停地咬着手指,十分烦躁。 他再次听到八月十五这个日子,慢慢停下了拧水的手,清亮的眸光落在她玉白的脸上,呈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这山洞的地牢,常年点亮着十数盏纱灯,虽不是灿若白昼,却令人模糊了日夜,不辨年月。 有时候灵越一觉醒来,恍恍惚惚要想半天,才能神明归位,辨认自己身在何处。 路小山几次潜入潭底,运起全身之力,试图打开机关,结果还是白费气力。 “阿越,我们被困在这里有多久了?”他又一次无功而返,颓然躺在岩石之上,随随便便地问。 没想到灵越清清楚楚地回答,“足有七天了……” 路小山一怔,难以置信道,“这里不辨日夜,你怎么知道是这么多天?” 灵越给了他一个“你是白痴啊”的神情。 “我不但知道我们被困在这里七天,还知道此刻是白天还是黑夜……” 他望着那明光闪烁的纱灯,恍恍惚惚地照在她身上,极白的肌肤,极浓黑的眼眸,极闪亮的眸光,一起融合成清丽绝伦的容颜。 他不知不觉就绽开了笑容,话语间带上了温柔,“你说说看。” “笨蛋!”她瞥了他一眼,慢悠悠地说,“从我们到现在,跟着庄夫人,一起吃了二十一顿饭是不是?” 他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他哪里记得吃了多少顿饭?没想到她竟心细如发。 “我再问你,上一顿饭到现在,有多久了?” 他皱起眉头细想,“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至少有几个时辰了吧……” 他的眸光一亮,“我们被关在地牢里,自是昼夜不辨,但是那送饭的人却过着常人的日子,白日活动,夜间睡觉。既然这么久都没有饭来,自然现在是夜晚了。” 灵越飘起眼风扫过他满是笑容的脸,那上面好像挂着三个字:“表扬我!” 她微微避过那炽热的眸子,缩身倚在长枕上,忽觉怀里有有个什么东西将她刺了一下,摸出来一看,原是锦娘在泸州沈府留下的玉钗。她原先用布包裹着的,不知何时软布松开,尖尖的钗头露了出来。 她拿着玉钗,重新取出中间的纸条,反复看了几遍,越看心情越急切。 八月十五之前,必须要出去啊。她有一肚子的疑问,要找锦娘问个究竟。 冷不防一只长长的手伸过来,手法奇快,等她反应过来,纸条已落在路小山手中。, “八月十五无涯山破庙,锦。”他读出声来,眼波闪动,“这是谁给你的?莫非这个自称锦的人是你的情郎?你那天上山去就是为了跟他会面?”问题连串而来。 灵越扶额,朝他翻了一个白眼,“啧啧,你脑子成日里想的都是什么?” “那这个‘锦’是谁?”他虽是笑着追问,神情之间却颇为紧张。 灵越凝视着手中的玉簪,良久才慢慢地回答,“是锦娘,一个改变了我人生的人。” 多少个难以成眠的暗夜里,她曾经细细梳理过锦娘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开始确信锦娘来到她的身边或许是一场预谋。 她还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见到锦娘时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鲜活得如同昨日。 八岁那年的春天虽然来得很迟,可还是到来了。风越暖,草愈绿,仿佛一夜间,花园的花竞相绽放,处处花红柳绿。 她脱去了厚重的袄儿,换上了轻便的春衫,偷偷跑到了后花园。贴身侍女绣珠早将沉积了一个冬天的秋千擦净,笑盈盈地等着她了。 “三小姐,你可要小心呢!”绣珠将她扶上了秋千,小心地叮嘱。“千万别让人发现了,不然夫人可饶不了我。”想到了云夫人不怒自威的样子,她不禁哆嗦了一下。 “绣珠姐姐,你对我最好了,我一定会小心。”灵越亲昵地抱着绣珠,在她胖乎乎的脸上亲了一口。 母亲的四个侍女,绣玉温柔细心,最得母亲喜爱,采蔷活泼机灵,甚为讨喜,采薇精明能干,人人敬服,唯有绣珠憨厚老实,从灵越懂事起,就负责照料她,对她忠心耿耿,也因为她的调皮捣蛋,替她背了不少黑锅。 绣珠用袖子擦了一下脸,嫌弃地说:“三小姐,你又弄得我一脸口水。” 灵越冲她咧嘴一笑,抓住秋千索,不停催促,“快点,快点,荡高点啊!” 绣珠将秋千推起,她本来就力大如牛,一下就把秋千荡得老高。灵越兴奋地发出一声尖叫,感觉自己好像轻飘飘地飞了起来,忽前忽后,犹如腾云驾雾。 耳畔的风声呼呼作响,灵越感觉自己是那么自由,就像一只天上飞翔的小鸟。她情不自禁闭上眼睛,感觉秋千荡得越来越快,越来越高,风是那样地轻,花是那样的香。 突然绣珠惊慌失措起来,“哎呀,好像夫人来了!”灵越吓了一跳,只感觉脚下一松,随即身体像断了线的风筝般坠向地面。只听到有人惊呼一声,随即一双温暖有力的手接住了她,一个沉静的声音响起,“小姐,小心!” 灵越睁开眼,一张女子的脸出现在她眼前。她大约三十如许,容长脸上,眉眼平淡,却是她未曾见过的生面孔。灵越呆呆地看着她,她微微一笑。 等到灵越彻底从惊吓中清醒过来,云夫人正静静地看着她,面上看不出喜怒。而绣珠已经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母亲,不关绣珠的事,是我要玩的……”灵越抬起头,迎上母亲的目光,也跪了下去。 “是么? 如今你大了,绣珠早已管不住你了。”不知道为什么,母亲的语气里竟带了一丝讥讽。 她站在石台上,挺得笔直的背脊显得整个人格外修长。斑驳的树影投在她美丽的衣裙上,光怪陆离。 “夫人,都是绣珠的错,绣珠不该带三小姐来荡秋千的,要罚要罚奴婢吧!”绣珠将头重重磕在地上,那砰的一声响好像打在了灵越的心上。 母亲的嘴角扬起一丝微笑。 “好一个忠心的奴婢!”她的声音里带着不易觉察的清冷,“既然如此,你也不必再伺候小姐了,从今天起,去厨房帮忙吧!” “母亲,不要赶绣珠走,都是女儿不好,女儿不该顽皮,不听母亲的教导……”灵越哭了起来,拉住母亲的裙子。 母亲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扶了起来, “灵越,你已经长大了,母亲请了锦娘来服侍你。锦娘为人持重,母亲相信她会将你教导成一个举止斯文的大家闺秀。” 母亲从来没有用这种温柔的语气跟灵越讲话,一时间如同坠在梦里,她将灵越的手交给锦娘,然后抽出来,决然道:“水榭最为雅静,适合修身养性,我早已派人收拾干净,你今天就和锦娘搬过去吧。我会派女师过来教你礼仪举止。” “不要啊,母亲!”灵越大叫起来。“我不要去水榭,我也不要锦娘!” “锦娘,三小姐**胡闹,你要多加管束,万不可听之随之。”母亲再三嘱咐锦娘。锦娘一一应了,不卑不亢。 灵越伤心地坐在地上,低声哭了起来。母亲看都没有看她一眼,消失花阴深处。 绣珠抱住她,“三小姐你别哭了,等我到了厨房,会每天给你做好吃的!你不要再调皮惹夫人生气了。啊呀,你哭得绣珠也想哭了!呜呜,我想我娘……”她越这样说,灵越越难过,索性嚎啕大哭起来。绣珠也跟着哭她死去的老娘。 许久,灵越和绣珠哭累了,仍是止不住的抽泣。忽然一方手帕递了过来,一个淡淡的声音响起:“眼睛都哭肿了,擦擦吧!”灵越一把扯过手帕扔在一边,恨恨地看着锦娘,怒道:“谁要你这么假惺惺!你一来就赶走了绣珠,你心里正得意吧!” 锦娘慢悠悠地拾起了手帕,吹了吹上面的灰土,平静地看着她,“那三小姐就慢慢在这里哭吧,奴婢去收拾东西了。”说罢竟然转身就走了。 灵越一时气结。绣珠却憨头憨脑地劝她:“三小姐,我们现在哭也没有用啊,夫人走了也看不见了,不如看水榭有什么好玩的……”灵越一想也是,不如看看水榭如何,明天再去求爹爹赶走锦娘,依旧让绣珠回来就是。 第七十九章 软禁地牢 <!--章节内容开始-->那时还是个孩子的灵越,以为赶走锦娘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呢,却不知,锦娘竟是她的克星一般。 那天,她悻悻然去了水榭,锦娘正在窗边整理帘子,见她走过来,抿嘴一笑。 灵越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心想,你且得意,明天我就求爹爹让你去厨房,让绣珠回来陪我。 环顾四周,她大摇大摆地走到椅子上坐下,大声叫唤:“锦娘,本小姐渴了,快来给我倒杯水。”锦娘答了一声是,手脚倒是麻利,飞快就倒了一杯水递上来。她喝了一口,哎哟一声,佯装生气:“你想烫死我啊!”随即手一松,等着水杯摔个稀巴烂。只觉眼前一花,锦娘的手已经接住了水杯,稳稳当当地放回了桌面。 好快的手! 她惊异地看着锦娘,锦娘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若无其事的样子:“小姐,锦娘给你换一杯。” 她好奇心起,待到第二杯来时,又故意挑剔:“太凉了,怎么喝!”说罢将水杯往外一扔,正待要看个仔细,眼前一闪,锦娘又端着完好无损的杯子放回了桌面。 “原来小姐并非是要喝水,既是要摔杯子,还请自便。”她将两个杯子并排摆在灵越的面前,等着她摔。 这人莫非是我的克星? 灵越再次气结,恨恨地将水一口喝干。 傍晚时分,采蔷提着食盒进来了,锦娘接过来,有条不紊地开始摆放在餐桌上。她把采蔷拉到外面花圃处,悄声问:“采蔷姐姐,这个锦娘是从哪儿来的啊?” 采蔷得意地一笑,“三小姐算是问对人了。说起锦娘来,可真是一个苦命人。” “不要卖关子了,快说吧!” “三小姐,你可记得前几日我陪夫人去普照寺上香? 回来的路上,看到一个人倒在地上,好像是晕了过去。夫人心善,叫人扶起来,原来是个女子。想是饿晕了,就带她回府了。醒来之后,那女子言道自己名唤锦娘,因为家乡发了大水,冲散了一家人,只有自己只身逃了出来,来到青州投奔自己的族叔。没想到族叔一家早就搬走了,因此流落街头。夫人见她可怜,便问她是否愿意留在府中,锦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愿意侍奉夫人,报答救命之恩。锦娘为人沉稳大方,别看没来几天,夫人却十分信任她呢!”采蔷噼里啪啦地说完,略带酸意。 灵越转头看往房中,彼时华灯已上,烛光将锦娘的身影拖得长长的,映在窗棂上一闪一闪。不知为什么,她对这个锦娘产生了一丝好奇之心。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醒了。 她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跟往常一样,懒洋洋地叫道:“绣珠姐姐!我醒了!” 半天却不见绣珠进来,正要再叫,一个沉静的声音答应着:“三小姐,我来了!”随即,一张平淡无奇的脸出现在她的头上。 灵越倏地坐了起来,这才恍然,绣珠已经去了厨房,现在换成这个锦娘来服侍她了。 “你走开,我才不要你伺候!”她没好气地瞪着锦娘。锦娘却微微一笑,并不恼怒,反而优雅地行了个礼:“那请小姐自便。” 看着锦娘波澜不惊的样子,灵越就来气!她手忙脚乱地穿好一层又一层的衣服,又胡乱梳了个头,准备去向父亲母亲问安。 刚走到花圃,便被锦娘拦住:“三小姐打扮成粽子一般,未免失礼,夫人会怪罪奴婢的。” 灵越眼珠一转, “那不是更好?刚好换绣珠回来。”她不理会锦娘,转身欲跑,跑不过几步,只觉眼前人影一闪,已被锦娘一把拉住,也不知道她瘦削的身体哪儿来这么大的力气,灵越拼尽全力也难挪动半分。 锦娘手上略一用力,灵越便倒在她的怀里,一阵很奇特的幽香扑鼻而来,她正要细细闻嗅,只觉脚下一轻,顿时天昏地转,竟然被锦娘扛了起来。 “你放我下来!你这个丑八怪,大坏蛋!”灵越大力地挣扎,用脚去踢她,可锦娘却充耳不闻,到了房间,将她放在凳子上,随即飞快地给她梳妆打扮起来,灵越搜罗了最恶毒的词汇,准备骂她,她却忽然松开手,拍拍手道:“好了!” 灵越呆了一下,她的手也太快了吧!,这才多久已经给她挽好了丫髻,簪好了珠花,衣服穿戴整齐。她看着镜子里面,一个清清爽爽的小美女在镜中目瞪口呆。 “小姐可以去向夫人老爷问安了!”锦娘淡淡一笑,不等她问话,便躬身退下了。 灵越悠悠说起这段往事,路小山的眸光落在她身上,荡漾着促狭的笑意。 他靠在石壁之上,用手为枕,笑着调侃,“想不到你小时候竟然这么顽皮,一定是个讨厌鬼吧?这个锦娘看来身怀武功啊。你这个小屁孩,后来是怎么被她收服的?” 灵越朝他白了一眼,记忆却如云彩一般,飘啊飘,飘到那个令她震惊的早晨。 那天,她跟往常一样去父母的松涛居请安。巧的是,松涛居后的碧水池中的莲花正自盛开,朵朵粉嫩的莲瓣像长了手般将她的脚步绊住。 她摘下一只滴着清露的荷花,又去戏弄水里十几尾游来游去的锦鲤。 清晨的风轻和暖,不经意吹来父亲和母亲清晰的对话声。 原来父母所居的内室有扇巨大的雕花窗,正对着荷花池。她的身影被大片的荷叶掩盖着,父母站在窗前,竟未发现她。她正要从荷叶中跳出来向父母问好,忽然听到父亲提到她的名字,便停了下来,侧耳偷听。 “夫人,越儿尚且年幼,你是否对她多于严厉了?” “老爷,已经过了八年,妾身无时无刻不在猜想当年此举,祸兮?福兮?”母亲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忧虑。 “我看越儿这孩子,虽然顽皮不喜拘束,却是孩子天性,难得是,小小年纪聪慧异常,更是少有……”父亲对她总是那么赞赏。 “老爷——”母亲打断了他的话,“常言道,多智近乎妖。这孩子虽然才八岁,就闹得满城风雨,流言四起,又是星宿转世,又是什么异香满室,如此聪明张扬,焉知不是祸之源头?” 父亲沉默了半响,“夫人所言亦不无道理。我只愿灵越平安长大,待到及笄之年,便可为她定一门好亲事,相夫教子,安稳度过一生。” 母亲叹了一口气,“她虽不是我肚里掉下来的肉,却也是看着一天天长大的,妾身何尝不是此愿?” 灵越站在巨大的窗下,一动也不敢动,直到父母声音渐悄,脚步渐远,方才慢慢站立起来,可是腿上一片酸麻,如同万根针扎,她扶着池旁的假山才能勉强站立。 “她虽不是我肚里掉下来的肉……”短短十余字,却在她的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一个接一个的浪头将她击得晕头转向。 原来她不是母亲的孩子…… 难怪母亲很少对她流露出慈爱之情……那她是谁生下来的孩子呢? 她的脑海中闪过父亲仅有的两个姬妾。难道她的亲娘是待她十分和善的高姨娘?还是那个胆小怯懦的陈姨娘?或许她们都不是,她的亲娘早就死去了…… 父亲母亲为什么都要瞒着她呢?难道她的亲娘身上,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莫非娘亲出身下贱,来自青楼舞姬,令人不齿?她被自己纷沓而至的种种猜测吓了一跳。 僵硬麻木的腿终于慢慢恢复了知觉,八岁的她,心里从此添了一桩难以言说的心事。 那日到了父母堂上,她一边问安,一边悄悄观察父母神情,父亲一如既往慈爱,母亲依旧波澜不惊,这让她疑心刚才听见的那番话只是一场来不及醒来的噩梦。 后来,她心事重重地回到了水榭。六月的阳光十分明媚,照在水榭之上,水面上,碧荷如盖,粉嫩的荷花苞,长长短短地挺立于湖面,似将所有的艳色浓缩为尖上一点。 锦娘正在花圃里浇花,看了一眼魂不守舍的她,依旧默不作声。 她索性坐在花圃围栏上,顺手摘下一朵妖艳的芍药,一边揪着花瓣,一边怔怔地看着锦娘,若有所思。 锦娘虽然背对她,却似感应到了她的目光,慢慢转过身来告诉她,“三小姐,刚才沈公子和大公子来过。” 庭玉哥哥? 她一下跳了起来,忘了跟锦娘之间的敌意,连声问,“他们来过了? 可是来找我的?庭玉哥哥可好?”锦娘不慌不忙捉起花间的一只大青虫,“沈公子气色好好,听说你去了夫人房间,大公子带他骑马去了。” 说起来,自从她被母亲教导女子以贞静为要,天天被关在房间绣花抄经,她已经很久没见过庭玉哥哥了。既然都能骑马了,想必他的身体壮实了不少。到了晚上,庭玉哥哥竟然又来了,他送给了一只白玉猴子,非常可爱。整个晚上,她把玩不已,甚至忘记了刁难锦娘。 来而不往非礼也,第二天她灵越便翻箱倒柜,找出了父亲曾经送她的一方端砚,准备回赠给庭玉哥哥。 路过花圃的时候,锦娘从花间探出头来,“三小姐,沈公子已经回泸州了!”她脚步一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由地又问: “你说什么?” 锦娘好像微微叹息了一声,看着她:“沈公子,一大早就出发回泸州了,现在恐怕已经走了百里了!” 第八十章 请君入瓮 <!--章节内容开始-->锦娘的话仿佛一腔冷水泼在灵越的头上,她颓然地放下端砚,坐在围栏上。 她又忘记了锦娘是她的敌人,喃喃地问:“可是,他并没有向我道别呢……” 锦娘放下水罐,从花圃里走过来,看着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怜惜,又好像是同情,她轻轻地道:“小姐,这世间有些道别并非是用言语来诉说的。”她的话似乎别有深意。 “锦娘,我不明白……”灵越茫然,大人的世界对于一个八岁的孩子来说,还是那么遥远。 “你长大了就会明白了……”她摘下一朵粉嫩的山茶花,温柔插在灵越的发间。她的举动让灵越十分意外,灵越忽然发现她的五官其实都生得很好:清亮的眼睛,挺直的小鼻子,花瓣一样的嘴唇,遗憾的是整个脸上皮肤发黄,上面布满了细小的斑点,将整张脸笼罩得得平淡无奇。 “锦娘,其实你长得很美呢!”她不禁脱口而出。 锦娘听了她的话,对她嫣然一笑,露出细白的牙齿,那一瞬宛如一朵蒙尘的鲜花被水洗涤过一般,明艳动人。 锦娘的目光明澈,耳边低语, “小姐,你也生得很美,你长大了,定会成为这世间惊才绝艳的女子。” 她蓦然想起早上父母的对话,胸口顿时如同压了一块巨石,闷闷不乐,“就算是倾国倾城如何,惊才绝艳又如何?我还不是终日被约束在这水榭之上,勤习女红,琴棋书画,待到十五岁及笄之年,便嫁给一个陌生的男子为妻,从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相夫教子,子孙满堂。” 若是旁人听到一个八岁的孩童讲出这番话语,恐怕要惊掉下巴。 然而锦娘听了毫无讶异之色,就好像灵越是个与她同龄的女子。她的眼眸里闪着星星般的亮光,仿佛深思熟虑般开口,“女子也可以走出闺阁的。这天下之大,并非囿于于方阁之间可以望想的。女子可以习武,征战沙场,也可以封侯拜相,谋定诸国,也可以仗剑江湖,快意恩仇。这取决于你自己。” “我自己?”灵越不解。 “嗯,取决于你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女子。” 从未有人对灵越说过这样的话,就算是蔑视世俗的东方先生,也是说当守妇德,谨守闺训,成为班姑一般的贤良女子。 灵越恍如重锤,心头重重一震,她怔怔地问,“锦娘,你到底是什么人?” 锦娘黑黄的脸上漾起微微的笑容,如风吹过宁静的湖面,一闪而过。她弯腰拿起了水罐继续浇花,又恢复成一派云淡风轻,“小姐你忘了吗,我是夫人派来照顾小姐的啊!” 灵越沉浸在往事之中,眼中闪耀着光芒。 当她说起锦娘那番见解时,路小山肃然起敬,“锦娘见识不凡,真是一个奇女子啊。你的武功和医术都是她传授的吧?” 看到路小山面上的崇敬之色,灵越心里一暖。看来路小山跟寻常的男子不同啊。 她点头,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不错,不过她却是请君入瓮。” “如何入君入瓮?”路小山好奇问。 “那要从一把钥匙说起……”灵越的思绪又飘回了那一年。 庭玉哥哥走了,大哥云随风在外面结交了一批爱好骑射的子弟,天天在马场疯玩,早就不爱来找灵越玩,二姐云出岫向来与她不合,又天天跟随母亲学习料理内务,更是影儿都不见。 灵越在水榭读了几卷书,画了几幅画,跟自己下了几盘棋,又解了几只九连环,百无聊赖,感觉时光似乎停滞了。 就在她用毛笔在手指上画小人的时候,桌子上忽然出现了一盘点心,她吓了一跳,抬眼一看,锦娘正站在她的身边。 “锦娘,拜托你走路不要总是这样悄无声息好吗?”她嘟囔着。 锦娘抱歉地一笑,并不答话。 “锦娘,锦娘!”采薇的声音忽然在外面响起。锦娘应了一声忙转身离开,她的步伐十分轻盈,有东西从身上掉下来似乎也没有察觉。 灵越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一把金色的钥匙,上面还刻着精美的雕花。这雕花十分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她凝神一想,哈,这不是水榭书房那个雕花匣子上的图案吗?那里面到底藏着什么呢? 她蹑手蹑脚走到窗边,发现锦娘正在和采薇说话。过了一会,锦娘走进来:“小姐,夫人找我,我去去就来。” “啊,去吧,去吧。”灵越装作满不在乎,心里就乐开花。 等锦娘出了水榭,她立刻跑到书房,在多宝格上找到了那只锦盒,将钥匙伸进去一转,果然锦盒应声而开。原来锦盒里也没什么奇珍异宝,却是一本厚厚的书,封面已经泛黄。 她翻开了迅速扫了几眼,当归、茯苓、红娘子等药名跳入眼帘,原来是一部药典。 灵越好奇心起,不觉坐下来,仔细从第一页看了起来,越看越觉得比诸子百家有趣多了。第一章乃是歌赋,虽是歌赋,却是讲述药草形貌,功效以及对应的病症。她不觉细细品味,只觉词香满口,道不尽此间奇妙。自第二章之后便是各种药草的绘图了,并配了文字详加讲解。第三章开始匪夷所思起来,乃是各种制毒和解毒之术,到了第四章更加诡异,竟罗列了世间各种疑难杂症,更有换血换心惊骇之举。 那一本书所载的内容,是她在父亲的书房从未见过的,向她展示出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灵越渐渐沉迷其中,不知不觉记诵起来。等她看完最后一页,往窗外一看,太阳不知何时已经西斜,将水榭镀上了一片金色,湖面之上波光粼粼,一时令人心神俱荡,。 也不知道母亲叫了锦娘所为何事,直到日落,锦娘方才出现在水榭。 吃饭的时候,她故意将钥匙丢在锦娘脚边,惊讶道:“锦娘,那是什么,可是你掉的?”锦娘看了一眼,捡起来笑道:“多谢小姐,正是我的钥匙。莫不是年纪大了,经常忘事。”说罢,随意地将钥匙放在一个双耳美人瓶中。 待到梳洗过后,灵越将锦娘支开,凝神会意,将日间看到的书默写出来。若是有记忆含混之处,便偷拿了钥匙,趁锦娘不在时偷偷抄录。如此日积月累,竟将一部厚厚的花间词典牢牢记在脑中。 “我不相信,你会将整本书都记诵下来。”路小山连连摇头。 “你不相信这世间有过目不忘之人?”灵越马上反问。 路小山含笑看着她,眼中不经意地荡起情意,“我当然听说有这样的奇人,但不曾亲见过。我的记性虽然不太好,不巧还记得不久前有人在无涯山上居然迷路了……” 灵越涨红了脸,“认路不算,认路怎么能算!信不信我把一本洗冤集录背给你听?” 路小山不觉松开她的手,笑倒在椅子上,“谁要听这个……我相信你便是!” 灵越哼了一声,取了一杯水,一饮而尽。扭头一看,庄玉烟已经睡着了。额上的血痕透过纱布,淡淡的血色,正是暗夜里枝头萎去的春花。蓬蓬乱发,已被灵越梳理成两个发辫,垂落在床上,如同两条银蛇,触目惊心。 灵越凝视着她侧身而卧的背影,想着庄氏姐妹之间的爱恨情仇,一时无言。 路小山催促,“快说说后来呢,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锦娘了!” 灵越一怔,觉得这句话十分耳熟,慢慢想起来,她当初对锦娘也说这样的话呢。 灵越所居的水榭之前,本来就有三个小园,一个种了新鲜时蔬,另两个栽满了各色花木,早已处处繁花。不知道何时起,锦娘在水榭后另辟了一个小园,似乎不知道种什么为好,一直空在那里。 灵越心下一动,对锦娘建议:“此园空着甚是可惜,何不种些药草呢?”锦娘眼睛一亮,果然寻来了百余种常见药材种下。那小园之土大约十分适宜药草的生长,不到半年,满园药草飘香。 灵越有空闲便跑到园中,跟着锦娘后面侍弄花草。她第一次亲见书本上所绘的那些药草在土中生根,发芽,长叶,开出美丽的花朵,最后变成药材。锦娘细细地给她讲解药性,配合先前烂熟于心的歌诀,灵越的眼前宛如开启了一个奇异的世界,她沉迷于其中,再也不觉得囿于水榭日子过得乏味。 水榭原本不开火的,一众饮食均由大厨房送来。但锦娘回禀云夫人,言道三小姐正值花期,经常喊饿,不如水榭也开了火,平时做些点心和宵夜。云夫人见灵越移居水榭之后,果然安分守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性子收敛了许多,对锦娘十分满意,欣然应允了。 锦娘手也是巧,不但侍弄得花草繁茂,便是做的点心也非常精致可口,比之大厨房美味十倍。 在锦娘的照顾下,灵越也像她手中的花草一样,开始恣意生长。云老爷每每见了,就要与自己比比: “越儿长到我的胸口了!”“越儿长得真快,够着为父的眉毛了……” 云夫人则常常用如水的眸子凝视着灵越,眼底的忧虑却并未消失。那莫名的忧虑将母女隔在两个世界,中间竖着一道无形的墙,无论灵越如何努力,始终无法靠近她。 第八十一章 花间秘钥 <!--章节内容开始-->“你的母亲到底在忧虑什么?”不知何时,庄玉烟醒了,歪在枕上,看着灵越,眼里满是温柔之色。 路小山悄悄握住了灵越的手,手心传来的温热安抚了她心底重新拨起的悲伤。 灵越想起了童年的自己,总是很羡慕二姐,她能那样自然地挽起母亲的手,与母亲言笑晏晏,而母亲亲昵地触摸她的脸,眼底荡漾着温柔。她也很羡慕大哥,每每闯了祸,惹得母亲气急,责备他时呵护之意溢于言表。只有自己,远远地注视母亲,仰望着母亲,却永远无法走进她的眼底。 “我真不知道,母亲到底在担心什么?”有次向父母问安归来,那种无能为力的沮丧再次包围了灵越。她向锦娘吐露了自己的迷惑。 时光改变了许多东西,锦娘不再是她少年时的敌人,于她,亦师亦友,甚至她将锦娘当成了自己的母亲。 锦娘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指坚定而温暖,她慢慢开口道:“试问天下父母,谁不想保护自己的孩子呢?夫人对你是严厉了一些,却未必是坏处。长大嫁人,相夫教子,于你也许是个幸福的归宿。” 她闻言一怔,将手用力抽出来,不住冷笑:“想不到如今你也会这样说,我都快忘记了,你原本是母亲派来的人,自然是向着母亲的。” 锦娘好像被刺痛了一般,她的眸子闪了几闪,有迷茫,有酸楚,有歉然,最后,闪过一丝悲伤,半响露出微笑,“我还以为小姐长大了脾气变好了呢,却跟小时候一样爱闹脾气。” 她不提小时候还好,这一提往事火光电闪一般纷至沓来,灵越盯着她的眼睛,再次一字一字地问:“锦娘,你到底是什么人?” 锦娘的笑容慢慢凝固在脸上。 灵越继续逼问:“你明明美貌,为什么要易容成平凡妇人?” “你对母亲说,你是逃难投亲至此,可是为什么你却有一身武功?你不要否认,我早就发现每到半夜你就会起来习武。” “那个锦盒里的到底是什么书?为什么你要故意引我去看?” “你藏在我的身边,到底是为了什么? ” 她的疑问犹如连珠一般喷涌而出。锦娘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她的五官忽然明艳生动起来,似乎前一刻还是黑白的山水,下一刻却花红柳绿,枝明叶艳。 她凝视着灵越,轻轻叹息了一声, “你自小聪明过人,我知道瞒你不住,也无意瞒你。我若是对云府对你有不轨之心,何必要等到今时今日?你的重重疑问我今日却是无法回答于你。” “今日不能回答,那要到哪一日才能回答?”灵越紧追不放。她忽然觉得这个问题非常重要,冥冥中,像有一根看不见的丝线,只要她轻轻一拉,在过去累积起来的团团疑云便会尽散。 “等你长大的那一天。”锦娘说罢,无论她如何追问,闭口不言。 灵越忽然冷笑起来。 又一个人对着她说长大。 曾经的某个春夜,庭玉哥哥请求她,长大之后,一定要记住他。 而父亲母亲一直盼着她长大,嫁个好人家,一生平凡而幸福。 现在锦娘许诺,等她长大,她会告诉全部的谜底。 长大以后,对她来说,竟然有了这么多的意义。 过往的流光如同一帧一帧的画面,从灵越的眼前缓缓闪过。 路小山忍不住追问,“后来你长大了,她都告诉你了吗?” 灵越摇摇头,“没有,她突然失踪了!” “失踪了?”路小山和庄玉烟异口同声相问。 那天过后,她和锦娘都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她常常感受到锦娘偷偷注视的目光,她不想去问,她想即便问了锦娘也不会回答。 那本药典她早已烂熟于心,她知道这世上有数十种罕见的药草长得是如何模样,她通晓这世间百余种毒药的配法和解法。她擅长以针灸解决各种疑难杂症。 不得不说,锦娘是一个擅长教学的好先生,她对这个学生非常满意。她夸赞灵越,“你若去开庐问诊,必成一方良医。” 锦娘曾问她,是否要学习武功?灵越摇了摇头,药典之中记载的毒物杀人方法不下百种,何须使用蛮力? 然而锦娘却道:“若要自保,还是习一点为好,不如学轻功?” 灵越曾见过锦娘飞身上树取下坠入枝间的纸鸢,身姿曼妙,宛如花间的蝴蝶。她心中一动,在锦娘的劝说下,勤加练习。她虽然不是武学奇才,但是资质上佳,果然没有令锦娘失望。锦娘评价:“虽称不上轻功卓绝,但是也算是一流的高手了。”接着惋惜她对武学不感兴趣,武功实在稀松平常。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转眼,灵越快要十五岁了! 她经常凝视着铜镜里的的自己,一双长眉如同远山渐显,眼波流转如同秋水盈盈,皮肤细白如雪,而一头长可及地的黑发丝滑光亮,犹如飞瀑。她的步履轻盈,举手投足,风姿曼妙。她的胸部也日益高耸柔软起来,细如杨柳的腰不盈一握。 镜子里的少女也静静地凝视着灵越。她的眼睛里有着同样的疑问:锦娘,这算是长大了吗? 然而锦娘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在灵越及笄礼前的一个雷雨之夜,不辞而别了。 只留了那只锦盒放在她的枕边。 锦盒上是一朵美丽的花,她早已从书中知晓,那花名曰彼岸花。 花开三生不见叶,叶落三生不见花。 花叶虽是同根而生,却生生世世永不相见。 多么绝情的花! 灵越讲述到此,路小山脸上露出讶然之色,“彼岸花? 可是跟之前密室的图案一样?” 灵越点头,“正是。” “难道你的锦娘竟是花间谷的人?” 灵越呆立半响,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忽然她一跃而起,“我们能出去了!” 路小山动也懒得动,“你是在梦游吧? 我看你半天了,像个傻子一样一会笑,一会哭的。” 他的头上顿时挨了一个栗爆,“不信拉倒。” 她侧过身,从怀暗袋中出一个小小的布包来,层层打开,露出一根样式平常的玉簪。她凝视半晌,手往凹下的珠花某处用力一按,那玉簪竟咔哒一声发出轻响,她将钗头一抽,里面露出一把花型钥匙的形状。 灵越的泪珠顿时涌出眼眶,“我真傻!我真傻!我一直在生锦娘的气,我怪她不辞而别,我竟然从来没有想过把她留下的这支簪子好好看看……” “这支簪子,是她留给你的?” “嗯,我及笄那天早上醒来,枕头边就放着锦娘留下的盒子,里面的那部药典不见了,却装着这根簪子。我以为……我以为……这只不过是她送给我的及笄之礼……” “这根花钥匙的形状和潭底机关的洞孔是一样的……”路小山努力抑制狂喜之色。“你说的对,我们也许能出去了!” 拿着灵越的花钥,路小山再次潜入寒潭。 灵越站在岸边,静静等待。 果然过了片刻,只听得轰隆隆的响声,潭水忽然如同沸腾般动荡起来,接着潭水忽然两分,哗啦啦向两边流去,中间露出一个细小的栈道来。一路台阶往下,十分幽暗,远远传来路小山的声音:“快走吧,有通道!” 灵越欣喜不已,忙要扶着庄玉烟下去,她却凄然笑道:“你们走吧。”反而在床边坐定。 “庄夫人,你为什么不走呢?” 庄玉烟神情黯然,“如今何处有我立足之地? 如今爹爹和飞扬已经死了,融儿并无性命之忧,我便出去,又如何解释这一切呢?融儿也未必会接受我。” 灵越想了想,“既然如此,夫人先暂住此地,待我打听了外面的情形再来相救。” 她道了一声告辞,跳下栈道,在淤泥中摸索行了一段,果然见路小山站在暗影里等着她。他一见到灵越,就伸出手来,灵越装作视而不见,径直了走过去,他轻笑一声,也不说话。 两个人默默了走着,脚下的水越来越深,路小山将她的手猛然握紧:“使劲呼吸,然后憋气,准备好了吗?走!” 冰冷刺骨的寒潭之水漫了过来,灵越屏住气息,紧闭着双眼,在路小山的带领下一路潜行。令她欣喜的是,身体能感受到一缕水流的波动,显然这不是死水。 这样的话,倒是一个挺好的消息。 如果是活水,这些水定必有流去的地方。她心中默数,大约到了三十下的时候,头顶渐渐透出轻微的光亮,路小山往上游得极快,他拉着她,不到不片刻,便感觉水温骤然变得温暖,眼前一片光亮,刺得她几乎张不开眼。扑鼻而来的空气中夹着草木花香,她不由得大口地呼吸着,多日来堆积在胸口的憋闷一扫而空。她慢慢睁开眼睛,原来到了水面之上,身边的数根水柱如道道白练,水声震耳欲聋,竟在玄机山庄园中园里的大喷泉里。 路小山喜极而呼,一把将她抱在怀里,“阿越,阿越,我们出来了!” 灵越不免羞涩,一眼瞥见他脸上道道黑泥,忍不住大笑起来。岂不知自己也是一身淤泥,两个人人索性站在喷泉下任水冲洗,宛如再生一般心情畅快。忽然眼前一花,一道黑色渔网从天而降,不待她和路小山纵身而起,已牢牢将二人网入其中,困在水池里。 第八十二章 肉琵琶 <!--章节内容开始-->伴随着银铃般清脆的笑声,一个少女甜甜的声音响起:“哎呀,人家要捕鱼来烤着吃,谁知道一网下去,竟然网住了两个大活人。” 灵越抬眼望去,那少女一身鲜艳红裳,雪肤花貌,正居高临下看着她和路小山,眸光之中透着洋洋的得意,不是庄妙而却是谁? 路小山看了她头痛,不由叹了口气,低声在灵越耳边道:“这下糟了,落在这小妖精的手里,可真是不妙。” 灵越没好气道:“谁叫你去勾搭人家,现在现世报了吧?” 庄妙而耳力极佳,两人虽是低声耳语,她似乎听得真真切切,笑得更加甜美。她笑盈盈地看着路小山,软语娇声:“你若是早点叫我小妖精,我何必多次一举?” 她妙目一转,语气却一寒,指挥岸上数个劲装汉子道:“把他们带回逍遥阁!” 几个汉子用力将他们拖上岸,就着渔网,将二人捆成严严实实的大粽子,用一根粗大的木棍抬着,一路穿过重重花柳,带进了一个幽深的庭院。这个庭院倒也奇特,一半在洞中,设了床几案桌,一半却在外,就势伸展开,以竹为架,搭了一个四面透风的竹舍。 汉子们将灵越和路小山往洞里一扔,便不理会二人。他们如同鱼一般在网里挣扎了半天,发现越挣扎越紧。 路小山看着渔网异常黑亮,细密又如夏日雨丝,顿时醒悟,“阿越,不要挣扎了,这是是天蚕丝做的网,越是挣扎动弹,越是绑得更紧更牢。” 两人一时安静下来,却见彼此肢体交缠,裹在一起,彼此呼吸,一声声清晰可闻。 两个人一动也不动,周遭的气氛忽而变得有诡异而尴尬,伴随着一种隐隐而起的异动。 路小山忽然发出一声轻微的笑声,他看着灵越的窘态,悠然道:“我现在倒喜欢这张网了……” 灵越听出他没说完的话:这样你就无法躲开我了。 她的脸又烧起来,幸好湿哒哒的头发掩住了面容,不然真是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她别开脸,嫌弃道:“你闭嘴,身上臭死了!” 路小山吸吸鼻子:“莫非你身上是香的?” 庄妙而清甜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早就该看出来,你们是一对假兄妹!”不知何时,她泡了一壶茶水,悠然自在地坐在梧桐树下,手拿一把小巧的檀香扇,姿态优雅,看着路小山和灵越,语笑嫣然,一副看好戏的架势。 路小山微笑,“你就是你抓住我们的理由?” 庄妙而幽幽一叹,“路小山!我原以为你跟其他的臭男人没什么不同,只要我略略假以辞色,个个就拜倒在我的裙下。谁知道你竟然不上钩……”她眉目流转,盯着他的眼睛,“不过我很就喜欢这种难以征服和驾驭的……” “你错了,庄大小姐。”路小山迎着她热情似火的目光,轻轻叹息,“你那么聪敏可爱,丰满妖娆,我也是个正常的男人,又如何不动心呢?从那日我一直悔到现在,悔到肠子都清了!” 这个路小山,真是鬼话张口就来,也不怕闪了舌头。 “有没有动心,我等会就知道了。”庄妙而笑得暧昧:“来人,去把他洗干净。” 几个汉子抬了几桶水来,将路小山从网里放出来,在他身上点了几下,封住要害,便劈头盖脸地将水泼在他的身上,不到片刻将他从头到脚冲洗得干干净净。又一个汉子取了干净的衣服来丢过来,粗声道:“换上衣服!” “就在这里换?”灵越难以置信,面上腾起一片绯红。 “怎么了? 冰清玉洁的路小姐难为情了?别说你从来见过男人的身体吧?” 庄妙而掩面而笑。 灵越怒气渐起,眼前忽然涌起那日路小沈光着上身,拧湿衣服的场景,不由得紧闭了嘴唇,双耳犹如大火燃烧,滚得烫手。 路小山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转而对庄妙而悠然微笑,“庄大小姐既然敢看,我路小山又有什么不敢脱的?只是我被点住,如何换衣服?” 庄妙而略一颔首,一个汉子走过来,手法奇快,替他解开几处穴道。 路小山朝灵越眨眨眼,她转过身去,听得啪啦一声,料是湿衣服丢在地上的声音,庄妙而不禁发出一声**。 灵越顿时面红耳赤起来。又听得路小山笑道:“你不会现在就觊觎我的美色吧?”庄妙而柔道:“你的身体的确算得上是美色。” 灵越忍无可忍,大怒:“路小山,你有完没完?” 路小山哈哈大笑,突然一跃而起,电光火石之间,已然站在庄妙而身边,将庄妙而制住。庄妙而被点住要害,一点也不能动,惊讶万分。“你……你……是怎么做到的?他明明……” “他明明还封住我几处大穴,对不对?”路小山笑道:“岂不闻世上有一门功夫可以将周身穴位逆转?” 灵越心中一惊,花间宝典中的确记载了这种奇异的武功,没想道这世上真有人练成。 “你是……宋春山的什么人?”庄妙而失声叫道,她的眼里划过一丝光亮, “你特意混进玄机山庄,是为宋春山而来?” 难道这就是路小山跟随她进入玄机山庄的动机?灵越看着路小山,不知为何感到心里有点点失望。 “宋春山是我的师兄。”路小山声音一沉。“可在一个月前他却失踪了。” 庄妙而勾起唇边,露出一丝醉人的微笑,“宋春山丰神俊朗,真是个美男子呢。” 路小山凝视着她的眼睛,“我的师兄,现在何处?” 庄妙而笑意甚浓,“哎呀,你的师兄走丢了,该大街小巷去寻,又或者报官张贴告示,怎么问起我来?” “他最后出现的地方是玄机山庄……不问你,却是问谁?” 庄妙而露出惊讶神色,“这山庄如此之大,也许他是去寻花了,又或许是去问柳了,你该去问花问柳,不该来问我呀!” 路小山表情凝重,“师兄曾对我说,他爱上了玄机山庄的一个女子。” 庄妙而甜笑,“那又如何,那山庄之中那么多女子,你该去她们的香闺之中一一打听。” 路小山逼视她的双眼,“可是师兄爱上的那个女子不是别人,而是玄机山庄的大小姐!你,庄妙而!” 庄妙而笑得如同春花,眼中荡漾着天真。 路小山不为所动,“师兄一个月前来到玄机山庄,本是为了向庄夫人提亲,迎娶他心爱的女子。” 庄妙而脸上的神色未变,笑道:“那真是可惜呢,我并未见到你的师兄。莫非他弄错了,爱的是其他的女子?” 路小山逼近她一步,“你明明知道,那就是你。” 庄妙而咬唇道:“我确实没有见到他……”她见路小山靠近,毫不羞怯,反而大有赞叹之意。 路小山叹气道:“那日在小姐闺中,我碰巧发现了小姐的一个奇特的癖好。” 庄妙而神色一动,“哦? 什么癖好?” 路小山的脸上掠过奇怪的笑意:“我发现柜子里,藏着许多男子的腰带,真是叹为观止。” 庄妙而面色忽红,道:“可惜没能收藏到你的腰带……不如……”她忽然媚笑起来,呼吸顿促。 路小山恍若未见,“那其中就有我师兄宋春山的银丝腰带,那上面镶嵌的黑曜石,本是我送给他的。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你还想抵赖?” 庄妙而吃吃笑道:“被你发现了呢……那又如何? 我们两情相悦,共度春宵,互换贴身之物,缔结鸳盟。” 她孩童般天真的脸上带着美丽的微笑,是那么甜美清纯,好似一个陷入爱河中的少女,明明这是世间最虚伪的谎话,经由她说来,分外自然真诚。 路小山的脸色一会黑,一会白,最终转成冷冷的笑意。 “庄大小姐,既然这么爱玩,我们就一起玩吧。” 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匕首,闪着寒光,“我可不知道这手什么时候一抖,在这吹弹可破的肌肤上留下几道疤痕……” 这在玄机山庄呼风唤雨为所欲为的大小姐,嫩白如玉的脸上这才显出恐惧之色,不情愿地在记忆中搜索到宋春山的身影。 那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正如春山一般,清新俊朗,英气不凡。 然而他第一眼吸引她的,并非他的脸,而是他的手,那只手彼时正握着一把长剑,指节圆润而分明,指着调戏她的一个江湖浪子。 说是调戏,其实不如说是调情。只是那浪子在她的三言两语撩拨之下,言语越来越露骨,神态越来越急切,碰巧被宋春山撞见。 遇见这么有正义感的年轻侠客,真是有趣,她顿时跌坐在地,装作瑟瑟发抖的模样,如同一只羞怯的小鹿,含着脉脉的波光,带着仰慕的神色,时不时偷眼地望着宋春山。 宋春山武功了得,三两下便赶跑了那个浪子,面色微红,慢慢向她伸出了手。 她看着那修长的手指,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化为一具肉琵琶,而那手,在上下左右弹奏,奏出这世间最为动听迷人的乐曲。 她不过略略施展女孩子的小伎俩,宋春山便痴痴地坠入了爱海,为她神魂颠倒,竟想娶她为妻。 她可不想成为任何人的妻子。 她敷衍着他,然而他却认真起来,回家禀明了父母,竟然带着聘礼,前来向母亲娶亲。 那么多的情人,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只有他最黏人,黏得她透不过气来,终于生了厌弃之心。 她又寻了一个貌美的少年,背着宋春山,在闺房之中厮混,红绡帐底卧鸳鸯。 谁料他竟然闯了进来,昔日对着江湖浪子的剑,竟然对准了她。 他以为自己是谁呢?竟敢管教起她呢……她娘是这山庄的女主人,从来对她百依百顺,对她的任性妄为,从不说个不字,宋春山算什么呢? “于是你就杀了他?”路小山盯着庄妙而有些激动的脸,冷冷地问。 “我没有杀他……”她矢口否认,眼中却闪过一丝亮色,灵越暗叫不好,果然她高声叫道:“娘亲,上官叔叔,快来救我!” 第八十三章 玉魔手 <!--章节内容开始-->灵越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庄月明不知道何时悄然立在梧桐树下,乌发如云,堆积成小重山,金色的发饰在阳光下明灭生辉,一身淡淡紫色衣衫,在风中微微摆动,一眼望去宛如一幅天成的美人图。身后静静陪伴而立的,正是不苟言笑的管家上官龙。 庄月明疾步走近,明艳的容颜仿佛罩上了一层阴沉的乌云,她冷冷的目光扫来,带着冰雪般的寒意。 她将路小山和灵越审视了一番,开口便带着几分幽幽的恨意, “果然是你们出来了!那个贱人呢?” 路小山喟然一叹,“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庄月明怒目而视,眼光里几乎窜出火来,“住口!我们玄机山庄的家事,何需你一个无名小卒来置喙?” 上官龙凑过来,温和耳语,“二小姐还在地牢,并未跟随而出。” 庄月明面色稍缓,哼了一声,“算她识相。” 她扫了一眼庄妙而,微微皱起娥眉,“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鬼样子?”她虽然语带薄嗔,却自有一番亲切的意味,并无责怪之意。 庄妙而在路小山雪亮的匕首之下一动不敢动,只是柔声撒娇,“娘亲!他们合伙欺负女儿,还说要划花女儿的脸!娘亲,你快点把他们杀掉……” 庄夫人冷冷地盯着路小山,“你有什么条件,尽管说,不要伤害我的女儿。若是敢动妙而一根毫毛,我必倾尽山庄之力,令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的目光慢慢扫过路小山和灵越,一字一句,若淬了毒。 路小山迎着那狠毒的目光,波澜不惊,淡淡道:“夫人言重了,我这个无名小卒只要大小姐告诉我师兄宋春山的下落。” “宋春山?”庄夫人皱眉凝思,半晌回答,“我没见过此人。” “他特意来到玄机山庄,向你提亲,求娶你的女儿。”灵越不由自主道。 她心想,这庄家母女各个都是装模作样的高手。 庄月明嘴角一弯,笑容里带着三分高傲,三分不屑,“是么? 只是前来山庄求娶妙而的年轻人每日络绎不绝,我哪里记得住?” 上官龙忽然出言提醒,“他是福慧那个老家伙的俗家弟子。” 灵越讶然看着路小山,他的眸色一深,定定地看着上官龙,“你见过我师兄?” 上官龙面无表情,“我不但见过,还跟他交过手,你的身法似乎更胜他一筹。”原来他早在一侧偷窥多时。 路小山面色一寒,眸光如同手中的匕首,雪亮生寒:“是你杀了他?” 上官龙神色不动,淡然道:“不曾。”说罢负手而立。 庄夫人双眉微微蹙起,转向女儿,“妙而,你说。” 庄妙而脸上闪过异色,道:“他……他……” “他怎么样了?”路小山追问道。 庄妙而将樱唇咬得失去血色:“那夜……他忽然疯了,跑进地道,我也不知道他的去向。”她想起宋春山当时死死盯著她的眼睛,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绝望,还有深沉至极的悲哀。她忽然有那么一丝丝后悔,也许不应该吓唬宋春山,虽然他令她心烦,但是他的手真的很会弹琵琶…… 路小山和灵越对视一眼,脸色均是一沉。他们同时想到地道里遍地闪着绿光的尸骨。那堆积如山的无名尸骨,其中的某一具,也许就是宋春山吧…… “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了,你现在可以放开了我吧?”庄妙而可怜巴巴地望着路小山,眼中露出的哀恳之色足以令冰山融化。 路小山眼光闪动,干脆利落地拒绝:“恐怕不能。” “你!”庄夫人艳丽绝伦的脸上怒气隐现,她转而斥道:“你们都退下!” 边上的大汉们本是举着刀剑,剑拔弩张,闻言片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娘亲……”庄妙而叫道,“快点救我。” 路小山用匕首抵紧她的脖子,“大小姐,我们出了山庄,自会放你。” “呜……”庄妙而忽然发出一声声古怪的嚎叫,随即浑身颤抖起来,如同筛糠一般,两只美妙动人的眼睛变得血红,如同,身体猛然开始膨大,迎风一展,身量顿时高了一倍。 她竟然变成狼人的模样! 灵越暗叫一声不好,闪身后退,路小山猝不及防,被她一爪掀飞,在空中身形略顿,坠于地面后退数步方才落定。 庄妙而发出一声狼嚎,转而朝灵越袭来。 “灵越小心!”随着路小山一声惊慌的喊叫,下一刻灵越已经感觉到一股血腥的气息扑面而来。不及细想,她袖中的毒针连环齐发,有如牛毛,银芒闪闪,已然尽数而出。 那狼人凄厉的长嚎,纵身朝灵越扑来,眼看着如同玉山倾倒,灵越心下恻然,就在狼人的巨大身躯即将压顶之际,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砰砰!耳边传来两声闷响,原来是路小山临空飞至,凌厉的两掌用尽全力,将狼人打飞出去。灵越顿觉身上一轻,手臂上却烈烈生痛起来,低头一看,几道抓痕几乎见骨,血流汩汩而出。 “你受伤了!”路小山惊呼出声,他将雪白的中衣下摆一撕,随即将伤口紧紧包裹起来,一连声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灵越忍住痛,“先别管我!” 庄妙而已然中了毒针,蜷在地上,身体逐渐缩小,发出阵阵哀嚎。庄夫人急步赶过去,将她搂在怀里,见她面色发黑,气息全无。她抬头盯着灵越,眼睛几里几乎喷出火来,十分愤然:“你这毒妇,给我的妙而下了什么毒?” 灵越痛得几乎要掉下眼泪,怒道:“反正一时半会死不了!” 庄月明愤恨地盯着两人,“我本想放你们一马,看来现在是不能让你们活着离开玄机山庄了。” 她的一双美目凝望着上官龙,“莫要让我失望。” 上官龙本挺立得如同一棵松树,在她的目光里逐渐变得柔和,柔声道:“我何曾让你失望过?” 他缓缓挽起了衣袖,露出洁白的手臂。 他用右手在左手臂上轻轻一撕,手臂上的皮肤顿时被撕下,却未流血。 “人皮手套?”灵越目瞪口呆。 路小山在她耳边低声道:“这下麻烦了!” 那脱去手套的左臂,原来是一片莹莹的绿色,光泽流动,十分诡异。 “原来你是江湖上名噪一时的玉魔手方迪!”路小山的表情十分奇异,“可是,你不是十几年前就销声匿迹了吗?” 上官龙,不,应该是玉魔手方迪忽然笑了,随着这一笑,他的面容渐渐不再僵硬,变得无比生动起来。 就在一瞬间,他变成了另一个人。 不可否认的是,玉魔手方迪算得上是个俊美的男子。 如果庄妙融的侍从如意称心在此,肯定会惊得下巴会掉下来吧? 他一定想不到,多年不会笑的上官管家不笑则已,笑起来判若两人,宛如春风。 “你竟然能认出我来。”方迪眉毛一扬,微微一笑,“不愧是福慧的徒弟。老家伙还没死吧?” 路小山面上露出崇敬之色,“托你的洪福,他老人家还活得精神得很,再活个七八十年也没问题。” 方迪收敛起笑容,冷冷道:“昔日那老家伙自命正义,将我穷追不舍,不但右手之功全废,还差点死在他的清风十三式下。若非小姐搭救,将我隐身于玄机山庄,我恐怕早已化为白骨。” 路小山反驳,“方迪,你这只玉魔手,昔日摧残了多少武林同道方才练成?我师父替武林除害,善莫大焉,功德无量。” 方迪冷哼一声,“这十几年来,幸亏机缘巧合,老家伙废了我的右手,我却重新练成了左手。” 路小山凝视着他那只绿莹莹的手臂,神情哀痛:“我师兄,是否也被你练了手?” 方迪呵呵大笑起来,显得十分开心,他轻快道:“活该这小子送上门来,正好助我一臂之力。说起来,我要谢谢福慧那个老家伙,**出一个好徒弟,让我少费了好多功夫。” 路小山的拳头渐渐攥起,显然怒意正在蓬发。 他打断了方迪的笑声,朗道:“那就让我领教一下你的玉魔手。” 方迪露出一丝嘲讽, “那你最好练成了老家伙的清风十三式……” 话语间,他手臂上的光芒大盛,莹莹的绿光仿佛鬼火一般,陡然闪动,形成光环,越来越大,似乎有种奇异的魔力,要将人吸引而入。 路小山岿然不动,周身气息隐隐流动,犹如清风拂面,明月流辉。 那幽绿的光环甫一触到路小山的气息,如烛火迎风,跳了几跳,几乎熄灭。 方迪惊道:“这……这不可能……” 又运功催动,光环光芒大盛,他一跃而起,手中连出杀招,既快如闪电,又万分凌厉。但每次雷霆之势,均被路小山顺势而为,化为无形,狂风暴雨顿成徐徐清风。 忽听得咔擦一声脆响,方迪发出一声惨叫,跌坐在地,左臂光芒顿消,无力垂落在肩膀。 路小山整顿呼吸,微微笑道:“脱臼而已,不用叫得那么惨吧?” 第八十四章 情郎心头血 <!--章节内容开始-->方迪脸色衰败,喃喃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你这个毛头小伙子如何能练成……” 他看着庄夫人,脸上露出痛苦之色,轻声道:“我令你失望了。” 庄夫人微微一笑,如同夏日盛开的芍药,美艳夺目,不可逼视。她出乎意料道:“你好好歇着,这个臭小子伤了我的女儿,伤了你,我定要将他挫骨扬灰。” 她的声音是那么悦耳,就像暴风雨即将到来之前,那可怕的寂静之中,流露出森森的寒意,令人颤栗。 她紧紧盯着路小山,眼睛的颜色逐渐转深,化为碧绿。 灵越心想不好,忙高声叫道,“路小山,她要变身了!” 话音未落,庄月明的脸已然长出厚重的毛发,苗条的身形迎风一展,紫色的衣衫爆裂成碎片,如同狂飞的乱蝶。她咆哮着,立起两个锋利的狼爪,身量足足比庄妙而壮大一倍有余,令人不寒而栗。她的口中喷出令人窒息的恶臭,飞身扑向路小山,顷刻间攻出数爪,动作十分敏捷。饶是路小山腾挪跌宕,胸口仍是中了一爪,顿时血流如注。 两人正自缠斗间,忽然一条白影快如闪电,剑走轻灵,瞬间向狼人攻出十几招。 灵越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庄妙融! 那狼人不及防备,肩上中了一剑,回头看见庄妙融,不由更加气恼,怒瞪着的双眼条条血丝可见,似乎随时会爆裂。她丢开路小山,转向庄妙融袭来。庄妙融身如蛟龙,与路小山前后夹击。狼人疲于奔命,渐渐方寸大乱。庄妙融寻了一个破绽,一把长剑刺入狼人后背,几乎没入,狼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轰然倒地。 “不!不要!”方迪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一跃而起,抱住狼人。狼人吐出一口血来,身形顿缩,恢复成常人大小,一头繁密的黑发如同披风一般,缠住雪白的玉体,令人触目惊心。。 “这……是怎么回事?”庄妙融的脸上显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刚刚明明是一头残暴狂怒的怪兽,此刻化为柔弱的美人,赤身躺在一个男人的怀抱里,目光凄清地看着他。 那脸……竟是他敬如神祗的母亲。 “母……母亲!”他喃喃道,“怎么会是你! 我……我不知道是你!” 庄妙融一步一步走向庄夫人,如同梦游一般。忽然他发出凄厉痛苦的叫喊,长剑砰的一声丢在地上抱着头满地打滚起来。 “我的头!我的头快要炸开了!” 路小山和灵越相视一眼,不知他缘何如此,正要上前,忽然庄妙融发出一声长啸,声音穿越云霄。过了半晌,他的眼睛渐渐清明,如梦初醒。 他用一种奇怪的声音反复叫道: “我想起来了! 我想起来了!我全部都想起来了!” 他步子踉跄,慢慢走近庄月明,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她,表情恐怖, “我想起了!八岁那年,那个夜晚!是你杀了父亲,是你!” 记忆仿佛被解除了封印一般,将他带回到多年前那个恐怖的夜晚。 那一夜,高悬在天空的明月圆如玉盘,明亮亮的月辉令他心烦意乱。 他从床上爬起来,发现值夜的大丫头阿笙已经熟睡了,他没惊动她,悄悄出了小楼。 父亲院落里的灯火还未灭,他迷迷瞪瞪地走了进去,叫了一声“爹!” 院子里却是一片死寂,没有任何人应声。 就连往日最警醒的丫鬟芙蓉,也没有跟往常一样笑盈盈地走出来。 他觉得有些奇怪,从虚掩着的房门走了进去,刚一迈腿,就被绊倒在地,他随手一扯,不料却扯起一条断裂的人腿,还在滴淌着鲜血。 他吓傻了,心想,这一定是噩梦,一定是噩梦! 噩梦里,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都是被撕成碎片,喉咙处一个个血红的洞口。他搜寻着父亲的身影,终于在脚踏之上看到了那双他平日里最爱穿的靴子,再往上看,一头似狗非狗的庞然大物,正咬住他的喉咙,听到他的声响,倏然抬起了血红的眼睛…… 他顿时惊骇得晕了过去。 等他醒来,梦中发生的一切都不分明了。 母亲坐在他的床头,摸着他的额头,说他烧了三天三夜,一直说着胡话。 “爹呢?”他想起那可怕的噩梦,忐忑不安地问。 “你爹他出远门去了……”母亲神态如常,慢慢回答。 他松了一口气,果然一切都是噩梦啊。 他一直等着爹回来,想告诉他那个奇怪的噩梦,然而却等来他的噩耗。母亲告诉他,爹在回家的路上感染重疾,不治而亡。 他后来再也没有见过爹。 而那一夜的记忆,不知道为何,从此如同冻结一般,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原来那一夜并不是我做的噩梦,是你,是你杀了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为什么要杀了爹?” 庄月明发出一声痛苦的**,眼泪慢慢流淌下来。她垂首到道,“我……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等我清醒过来,飞扬……飞扬……已经躺在地上了。” 她情不自禁凝视着自己的手,这双美丽无比的手此刻又似不停地滴着血,那是飞扬的血,芳香四溢,难以抗拒的鲜美。 多年前的圆月之夜,不是少年庄妙融的噩梦,而是她的噩梦…… 那个时候,她和飞扬在一起不知不觉已经八年了,八年的时光,刚开始是甜蜜而酸楚的,她扮演着夫君眼中温柔婉约的玉烟,而她的心,却一天天地叫嚣着,让她挣脱玉烟的影子,成为从前的月明。 是什么时候甜蜜和酸楚变成了猜疑和恐惧呢?应该是凤凰花开的季节吧。 她一身红衣立在当年那棵树下,听到飞扬的脚步声来,回眸一笑,头顶上的凤凰花如火如霞,,却盖不住她艳艳的容光。 飞扬住一刹那间怔然,再也无法唤出玉烟的名字,他的脸色苍白,犹疑不定地望着她,“月明,你……是你吗?” 她露出明艳无匹的微笑,“飞扬,是我……” 她期待着他热泪盈眶,期待着将自己紧紧地拥抱,诉说自己是多么地思念她,然而他只是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眼中充满了惊惧。 是的,这个她爱之入骨的男人,竟然怕她! 她向他走近了一步,张开双臂,想要保住自己的夫君,他却后退了一步,说出的话令她如坠冰窟: “你把玉烟怎么了?” 啊,玉烟,玉烟,玉烟!难道她八年的时光,竟不如玉烟的短短两三载吗? 她看着他面如死灰般的神情,忽然觉得自己费尽心机,真是可笑之极。于是她微微一笑,眉目之间净是温婉,“飞扬,我就是玉烟啊,你怎么把我认成了姐姐?” 他的脸上一片迷惘,愣愣地说,“你到底是玉烟还是月明?” 她心底冷笑连连,眼中却是淡淡的讥讽,“你想我是谁,我便是谁。” 他默然半晌,望着幽蓝的天边,夕阳快要下山了。“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她已有所预感,知道他即将要问的问题。 “八年来,一到十五,你就不在山庄,年年如此,你能告诉我,你到底去哪儿了吗?”他凝视着她的双眼,似要从她的明眸之中找寻到答案。 “我……”她咬住了嘴唇,自然不肯告诉他秘密,“不过是碰巧有事,不在山庄罢了。” “今夜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你今天总不会有事吧?融儿也想你陪着,我们一家三口过一个团圆之夜。”他说。 融儿……她对那孩子既爱又恨。他那明亮的眼睛看着自己的时候,就让她想起当初令自己动心的少年。可是只要转念一想,他是玉烟和飞扬所生的孩子,她就抑制不住地酸楚,涌上漫漫的恨意。 “好的,我今夜留在山庄。”她望着他期盼的眼睛,慢慢地应下。 她去药庐,旁敲侧击询问当初周爷爷和父亲可发现了克制狼性的药方。老周说,有一个方子,但是没有试验过,不知能否管用。 她当即要了来,熬药服下。 药方似乎起了作用,一家三口在飞云亭赏月夜话,那充满魔力的圆月似乎对她失去了诱惑。她忐忑的心终于放心,宛如重生一般,欣喜异常。 然而她没有料到的是,一场无可挽回的变故终于在午夜发生……等到她清醒过来,一切都晚了,太晚了。 她的口腔之中残留着此生最爱之人的鲜血,浓郁而芳香。她的手上还握着飞扬的一只残手,不停地滴着血…… “飞扬躺在血泊里,我怎么喊他,叫他,他都不应我。”庄月明却继续喃喃,犹如自语,“玉烟,你知道我的心里有多痛吗? 飞扬,他不会醒了,不会了,他永远不会回到我的身边了……哈哈哈……他离开我了,彻底离开我了!”她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凄厉,渐渐癫狂。 “对不起,飞扬!”她神情恍惚地望着庄妙融,显然将他当成了年轻时的爱人。她向他伸出手,眼中俱是乞求,“我不是故意要杀你的,飞扬,原谅我!” 第八十五章 记得当时绿罗裙 <!--章节内容开始-->庄妙融原本一尘不染的白袍上点点殷红的血渍,他望着庄月明形似癫狂的脸,不觉后退一步,失声叫道:“母亲,我是妙融!” 庄月明忽然痛哭出声,这一刻,她的美貌不再,犹如一朵开败的优昙花。她赤身蜷缩在团团黑发之中,依偎在方迪的怀中,宛如一个柔弱无依的婴孩。 庄妙融将自己的外衣解下,覆盖住她的身体。 “飞扬,飞扬死了!不会再回来了!”她哽咽着,仿佛痴了似的,不断重复他说着这句话,也不知说了几次,几十次……甚至几百次。 “你的母亲心中,永远只看得见你的父亲。”方迪忽然道。 “你是谁?”庄妙融问道。方迪的面容跟上官龙毫无相似之处,很难将两人联想在一起。 “这个问题我也经常问自己。”方迪轻轻拍着庄月明的背,就像哄着闹睡的孩童,“十几年前,我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玉魔手方迪,后来竟成了玄机山庄的管家上官龙。可是不管是谁,在夫人面前,我却是一个怯懦的男人。怯懦到,十几年来,从来不敢表露自己的心迹。” “你……一直暗恋着夫人?”灵越不由轻轻叹息。 方迪并不看她,他凝视着庄月明,眼里俱是爱慕之情。庄月明时而糊涂,忽而清醒,听到这句话,脸上竟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你看,我是否隐藏得很好? 就连夫人都没有察觉道一丝一毫。”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里充满了悲凉。 庄月明身子一阵颤抖,缓缓放松了手,缓缓止住了哭声,空洞的眼神渐渐凝聚了光辉,她颤声道:“我以为……我以为……” 昔日杀人不眨眼的玉魔手满脸温柔之色,“你以为,我藏身在玄机山庄,甘愿为奴,供你驱使,只是为了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庄月明茫然点点头,方迪嘴角浮起笑意,“其实我就早认识你,早在你救我之前……” 众人闻言俱是一惊。 方迪痴痴地望着怀中的庄月明,眼中闪过异样的光彩,“你可记得那年在嘉兴举行的武林大会? 大会过后,你与庄主烟波湖上泛舟。你穿着一件月白色的轻衫,碧色的罗裙上绣满了不知名的花。你站在船边,低头去玩青色的莲子。你一定没有发现,我在莲叶深处的小舟上看着你。” 庄月明的眼睛里忽而似点亮了繁星,荡漾起一丝笑意,“原来偷看我的人是你啊……我记得向你扔了一支莲蓬。” 那时的少女庄月明,一定没有想到,接到莲蓬的人,会跟她一生的命运有如此多的牵绊吧。 庄月明涩然道,“我那时很欢喜,还以为是飞扬……” 方迪浮出一丝酸意,轻轻哀叹,“你的眼睛里从来只看见他……武林大会上他一亮相,我就看到你对着他目不转睛,再也瞧不见别人了……” 庄月明呼吸困难,妙目之中溢满哀伤,“他,终究是负了我……” 庄妙融微有诧异,露出不平之意,“娘亲,你为何这么说?父亲至死,都是爱着你啊,何曾辜负于你?” 庄月明森然冷笑起来,目光之中带着三分冷然,三分凄清,还有三分说不出的酸楚,“我,并不是你的母亲……” 庄妙融面色一滞,欲言又止,母亲定是糊涂了,竟连自己也不认识了。 路小山忍不住出言提醒,“她的确不是你的母亲……你的母亲另有其人。” 庄妙融半日之中,惨遭遽变,心神已乱,此时闻言呆了一呆,神色大变,“你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庄月明的脸上浮现出讥笑的神色,面色越来越苍白,方迪的面色越发阴沉如水,他哀求着:“大小姐,求求你,不要走!” 庄月明对他勉强微笑,已是十分虚弱,“你啊,果真……是个怯懦的……男人。你到现在也不敢……叫出我的名字。” 方迪的眼泪大滴大滴落在庄月明的脸上,他声声呼唤:“月……月明,月明!你不要走!” 庄月明微笑渐渐凝结,喃喃道:“我看见飞扬了……他来接我了……” 庄妙融膝行到庄月明的身边,泣不成声,“娘亲! 娘亲!” 庄月明艰难地伸起手,欲去抚摸庄妙融的脸庞,她的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竟是十分欢喜:“飞扬……你终于原谅我了!”那手突然猛然垂下。方迪发出一声哀嚎,将庄月明紧紧抱在怀中,怒瞪着庄妙融:“你走开,你走!” “月明!月明!”他一声接一声地呼唤着庄月明的名字,庄月明像睡熟了的婴孩,安静地躺在他的臂弯,没有任何回应。 庄妙融瘫坐在地上,看着自己的双手,喃喃自语:“是我,是我杀了她!” 方迪凄然一笑,“月明走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一语未落,这昔日江湖令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嘴角鲜血一漫,面色渐渐苍白,宛如一尊雕像。 “他已经自断经脉而死了!”路小山凝视着方迪,语气里隐隐有一丝惋惜。 庄妙融呆呆地看着相拥的庄月明和方迪,忽然发疯一般欲将两人分开,但是方迪的双臂紧紧护住庄月明,饶他如何用力,竟是徒劳无功。 “庄兄……”灵越和路小山制止了他,“你这样会损害庄夫人的遗体的。” 他颓然坐地,抱着庄月明的尸体痛哭起来,身体不停地抖动着,显然痛苦至极。 “是我杀了她……是我杀了她!纵使她有千错万错,也终究将我抚养长大,我叫着母亲叫了数十载,可是我竟然杀了她!” 母亲在他心中一直宛如天上明月,只可仰望不可亲近,而今忽然恢复记忆,桩桩件件的过往,恐怖之极,他一时如同痴狂一般,肝胆俱裂,忽然瞥见地上的长剑,抓起来就往颈间抹去…… 路小山手指如电,未等刀锋靠近脖子,便劈手将长剑夺了下来,用力一掷,刺入到几丈外的树身上。 灵越微微叹息,蹲下来,轻声在他耳边道:“庄兄,你可知道,你的生母还活着。” 庄妙融半晌,抬起头来,眼中含泪,一片迷惘之色, 茫然问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路小山将他扶起来,顺手替他拍了拍白衣上的灰土,微微一笑:“庄兄,你的生母还在禁地的地牢里。” 庄妙融难以置信,“你们如何知道的?” 灵越和路小山便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庄妙融的神色不断变幻,最后发出一声叹息:“我十五岁那年决意离开山庄,人人都道我是少年气盛,不愿躲在祖辈的荫蔽之下,要去闯荡江湖,扬名立万。其实,哪里得知,我是无法待在山庄了。想不到我离家十年,一朝归来,竟又是发生了这么多的事。” 路小山望着天边阴沉的太阳,对庄妙融说,“我们快去找庄夫人吧。” 庄妙融一怔,本能地看了一眼躺在地上被方迪紧紧抱住的庄月明。 路小山拍了一下脑袋, “哦,我是说,我们快去禁地吧,你娘还关在地牢里呢!” “娘……”这个字好像烛光一般点燃庄妙融的黯淡的双眼,他不觉喃喃自语,咀嚼着这个字。 称心不知道在哪里冒出来叫道:“公子!” 这声称呼瞬间将庄妙融带回清醒状态,他微微蹙起双眉,“怎么就你一个人?” 称心的脸上看不出表情,躬身回禀:“山庄里的人都在等待公子的命令。二小姐的人刚刚被关押起来了。” 庄妙融略一思忖,问道:“他们在哪?” “都在小姐的别院。” 庄妙融看着地上的尸体,轻声道:“将夫人和此人的身体小心分开,暂放在海棠苑,准备料理后事,切忌不可走漏任何风声。至于二小姐……” 他用探究的眼神看着灵越,带着几分歉意,“我与舍妹已经十年没见了,想不到她竟然顽劣至此,对两位多有得罪。我替舍妹陪个不是……只是我们毕竟是血浓于水的兄妹,还请灵越捐弃前嫌,饶了她的性命……” 灵越心想,庄妙而虽然性情放荡可恶,但是身中七日梦之毒,已然得到了教训,于是对庄妙融说,“令妹中的毒名为七日梦,并无性命之忧,只需要每日大量喂水,七日之后自然醒转。只是……” “只是什么?”庄妙融急切追问。 “令妹可能会丧失部分记忆……到时能否认出公子,全凭造化了。”灵越轻轻咬住了嘴唇。 庄妙融闻言,眉间虑色顿消,“只要性命无忧,足矣。” 他想起了什么,俯身凝视了庄夫人片刻,轻轻握住了她的右手,从中指上取下来一个蓝色的戒指。 他手持戒指,朗声对称心道:“你传我的命令下去,夫人已将庄主之位传于我,二小姐如今深陷昏迷。有愿意效劳的,可以留下,不愿意的也不勉强,可以自行离开山庄。只是不可在江湖上作恶,否则杀无赦。” 灵越和路小山相视而笑。 顷刻间,庄妙融又成了那个镇定自若,风姿曼妙的玄机公子。 庄妙融目光闪动,注视着手中的戒指,那枚戒指闪着幽幽的蓝光,托着一朵奇异的花。 灵越的头轰然炸了开来,犹如千万道光芒在她眼前闪耀。 那花,赫然又是彼岸花。 第八十六章 暗藏瑶光 <!--章节内容开始-->玄机山庄本是依山而建,山之顶端,有一座白色的大殿名曰瑶光。 瑶光殿并无巍峨之姿,却有秀美纤巧之韵,如同一朵白云,无声栖息于山顶。正是玄机山庄历任庄主居住之所。 庄妙融拾阶而上,灵越和路小山跟随其后。 上次进入这座大殿已近黄昏,庄夫人的气势逼人,在那幽暗压抑的气氛之中,灵越不曾细看情形。此时明亮的阳光照进殿中,一切清晰可见,她便慢慢打量起四周来。 殿广约十丈,青色屋檐下,伫立着九根暗红色的廊柱,十分精巧,白色的沙幔轻轻在廊柱间飘荡。 此时正是盛夏时节,山上的凤凰花开得甚是壮观。一阵山风拂过,一片火红的花瓣打着旋儿飘落,穿过低垂的纱幔、玲珑的廊柱,轻轻栖在庄妙融的黑发之上。 他却浑然不觉,一路行色匆匆转过重重纱幔,穿过繁花盛开的庭院,进入一间宽敞的书房。 书房里藏书甚多,三面墙均是高耸的书架,摆放得井井有条。 临窗摆着一座红木书案,光亮可鉴。上面尚摊着一卷诗书,灵越一眼扫去,却是李商隐的诗集。 庄妙融径直在一幅画卷前停了下来。 灵越有些迟疑,“庄兄,事关山庄机密,不如我们回避一下……” 庄妙融眸光已然清明,哀伤之意稍减,“两位于我,已如同手足,我又何必避讳?” 路小山摸了一下鼻子,“一切由庄兄决定。” 庄妙融微微一笑,伸手将画卷掀起,里面露出一个暗格来,暗格中央乃是一个花型的空洞。庄妙融略一顿, “我玄机山庄祖训,只有庄主才能进入禁地。我曾经无意中见夫人进去过。” 他不再称呼庄月明为母亲,改口为夫人。 灵越听出他有一丝怅然,道:“我们快进去吧,自从我们逃出来,不知道你娘现在是否安好。” 庄妙融闻言紧张起来,忙将戒指放入孔洞,轻轻一转,听到一声闷响,墙上的一面书架倏然闪开,露出一扇暗门来,里面隐约可见灯光。 众人忙进入暗门,正要迈步。路小山忽而出言提醒:“小心脚下。” 此时灵越眼睛已经适应黑暗,仔细一看,原来一道长长的石阶直通下地下,虽然墙上每隔几步有一盏小灯,但是若不仔细,方才真可能一路跌下去。 路小山将灵越拉至身后,“我走前面,你跟着我,庄兄,请你引路!” 庄妙融应了一声,慢慢顺着台阶走了下去,路小山跟在他的身后。 灵越不紧不慢地跟在路小山的身后,看着他高大闪烁的背影,踩着他踩过的地方,心里涌起一种奇妙的感觉。 大约过了半柱香的时间,眼前忽然开阔光亮起来,原来是一个方形的暗室,里面灯火略亮,有桌有椅,桌子上满目狼藉,碎骨和残渣一地,还有一张简陋的小床,一个满身酒气的大汉正在呼呼大睡。 他朦胧听到动静,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 “老夏,到你接班了,我先睡会!” 庄妙融不发一言,眼见墙角有一坛酒,便取来劈头盖脸地浇在醉汉脸上。醉汉受了这一浇,抖了一个激灵,张开惺忪的睡眼,一看竟是庄妙融,顿时清醒了大半,不由自主跪在地上:“参见……参见大公子!” 庄妙融冷然看着他,厉声问:“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那汉子犹豫着回答:“回大公子,小的名叫王城,奉夫人之命,在此看守地牢。” “你可知道这地牢里关押的是谁?” 汉子身子不由得发抖,“小的不知,夫人严禁我们打听,否则杀无赦。” 路小山扫了一眼四周,随口问他:“这几日都是你送饭吗?” 汉子点如捣蒜,“正是小人当值。” “你打开地牢,让我们看看。”庄妙融有意无意地露出右手中指的戒指。那汉子余光扫了眼,慌忙应声:“小的正就打开窗口。”说罢跪行到暗室一角,原来那个角落里藏着一个玄色石纽,与黑暗融为一体,不仔细根本不容易发觉。汉子握住,旋钮,往左边一转,只听得哒哒声响,犹若轮盘转动,轰隆声起,地上慢慢露出一个一尺见方的洞口来。 灵越和路小山凑过去一看,果然看到下面正是当日庄玉烟所在的山洞,她正坐在床上,寂然静坐。 灵越高声叫道:“庄夫人,是我们,来救你了!” 庄妙融凑过来,身体竟抖起来,颤声呼唤:“娘! 娘! 我是妙融啊!” 庄玉烟似乎怔住了,猛然抬起来,似乎难以置信。半天才听到她嘶哑哽咽的声音传来:“融儿——融儿——娘在这儿!” 那汉子瞅着众人不备,正要逃跑,被路小山一把抓过来,喝道:“还不打开地牢?” 汉子连连告饶:“大侠饶命!地牢只有夫人才能开启……小的只懂打开窗口送饭送水。” 灵越取下油灯,仔细探看起来,果然在一面墙上又看到了彼岸花的图案,正中一个花型小孔。 “庄兄,快过来!” 听到她兴奋的叫声,庄妙融忙纵身过来,灵越不假思索一下拉住他的手,庄妙融身材不知为何略略一僵,呼吸为之一窒,只见灵越将他手中的戒指取下,往里一插,只听得咔哒一声,墙上显出一个洞口来,大小正好容一人猫身而过。 “好了,这应该就是下去的通道!”灵越见难题得解,不由得笑靥如花。 “姑娘真是聪慧无双!”庄妙融轻轻道。 “喂,你快过来,找到通道了!”灵越朝路小山大声叫起来。 路小山将那汉子点住胸口三处大穴,随意丢在地上,直奔灵越而去。 一行三人猫着身体,从小洞鱼贯而入。 只觉得脚下轻轻摇晃,原来进入一个大大的吊篮,由一个轮盘控制。路小山用力将曲柄摇动,哒哒哒,随着齿轮声响,他们竟然慢慢开始下降,不多时听到触底之声,门却不开启。灵越拿起手中的蜡烛照去,只见崖壁上有一朵突出花型标记,上面有被触摸过的痕迹,她心念一动,用力按下去,果然听到吱呀一声,面前开了一扇小门。 三人一一跃出,原来小门开着石壁之上,隐藏在岩石之间。灵越点头,心想难怪那日仓促间她和路小山未曾发觉。 他们在潭边站定,庄玉烟满头白发,不可思议地从绣床上站起,一步步缓缓走来,一双通红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庄妙融,喃喃自语:“这……这不是做梦吧?” 庄妙融看着那与庄月明十分相似的脸,微微一怔,喃喃说道,“你……你真的是我娘?” 庄玉烟眼神痴迷,“像,真像,跟飞扬年轻时一模一样……”她轻抚着儿子的脸庞,泪落连珠,“你是融儿……你真的是融儿!娘亲日思夜想,做梦都盼着能有这么一天,我们母子团圆……” 庄妙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抱住她带着血迹的裙裾,眼中水光波动:“孩儿不孝,不知道娘亲在此间受苦多年……” 她抚摸着儿子的发冠,十分温柔,“娘被关进来的时候,你还是个呱呱坠地的婴孩,如今玉树临风,长得跟娘想的一模一样……” 庄妙融哽咽不成声,“娘……” 庄玉烟的目光忽然瞟向了灵越,“她呢?” 灵越自然知道,庄玉烟口中的“她”是她的姐姐庄月明。 她咬住嘴唇,静默地凝望着庄玉烟,庄玉烟瞬间读懂了她的眼神,两行清泪悄然而落,“她死了……是不是?” “她死了!哈哈,她死了!她终于死了!”她抱着儿子的头,眼神之中,又是悲伤,又是怨恨,又是欢喜,又是癫狂,人生百味,俱在其中。 这对孪生姐妹,一生为爱痴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犹如庄周的一个梦境,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在母子俩紧紧相拥,抱头痛哭声中,灵越悄悄走开,在寒潭边蹲下来,一种莫名的酸楚袭上心头。 “娘!”她曾经对着云夫人在心里也叫过千遍百遍。而现在,云夫人还是恨她入骨吧。 她是云家的罪人。云家现在与她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我的亲娘啊,你又在哪儿呢? 滴答,一滴眼泪落在平静入境的湖面,荡起了一圈一圈的涟漪。 忽然身上一暖,她的肩上多了一件长衫,男子粗旷的气息随之而来,扑入鼻端。路小山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这洞里寒冷,小心着凉。” “谢谢!”她不敢回头看他。他对她的关切太过了,让她感觉到不安,甚至害怕。 他身上藏着太多的谜团,她看不清,摸不透,更不敢走近,害怕一旦走近,会被那种魔力吸引,无法挣脱。 “灵越,你不用对我这么客气。”路小山声音里有一种说不出地寂寥,“你可以相信我的。” 灵越转过头,盯着他的双眼。这双眼睛总是黑亮黑亮的,现在透着说不明道不白的情愫。 “路小山,你真的可以相信吗?”她略带嘲讽地反问, “其实,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是谁。” 路小山凝视着她,眼睛里有淡淡的笑意, “总有一天,我会全部告诉你。只是,现在不是个好时机。” 她扬眉轻笑,“咦,这句话好耳熟,好像锦娘也是这么说的。” 第八十七章 七情六欲 <!--章节内容开始-->从暗道密室出来,灵越方知道自己和路小山被困在洞中已有七八天。 她拿起黄历一看,离八月十五无涯山之约还有十来天,顿觉松了一口气。当夜睡了多日来的一个好觉,一夜无梦。 第二日直睡到日上三竿,灵越方慌忙起来在镜前梳妆。巧儿替她将长发梳通,娴熟轻巧地挽好发髻,又替她簪了一朵怒放的鲜花。 巧儿前后端详一番,犹嫌不足,又在庄玉烟送来的首饰盒里翻腾,千挑万挑找出来一套玫瑰金的头面,直把灵越打扮得金光闪闪,熠熠生辉,方才罢手,满意点头,“姑娘花容月貌,就该这么打扮,才不负风华啊。” 灵越望着铜镜中的自己一怔,掩口而笑,“巧儿,你把我打扮得好像一个四字词语。” 巧儿笑问:“姑娘说笑了,什么词啊?” “你猜猜!” 巧儿咬唇,“姑娘,可是雍容华贵?” “不是。” “国色天香?” “不是……” “贵气逼人?”巧儿想了又想,笑道:“姑娘,形容美人的好词语我搜肠刮肚只知道这些了,却不知道还有什么四字词语?” “你啊,把我打扮得一名金人啊!”灵越拉着巧儿的手摇晃,感觉又回到了旧日在云家的闺阁时光。 巧儿恍然大悟,噗嗤笑出声来,“想不到姑娘竟是个促狭鬼。” 她看着首饰盒里的各色首饰,露出羡慕的神色,“夫人一大早就命我送来这么多首饰和衣裙,个个价值不菲,件件美丽雅致。看来姑娘和夫人真的很投缘。” 灵越含笑,“这些都是身外之物,你喜欢什么就送给你吧。” 巧儿连忙摆手,“若是庄主和夫人知道会怪罪奴婢的。” 灵越见她十分惶恐,忙道:“却是我的唐突了。”她将自己包袱里的一支金钗取了出来,塞在她手里,“在山庄多日,一直是你照顾我们,这是我昔日之物,送给你做个念想儿吧,以后也不知道我们是否有缘再见。” 巧儿闻言,惊讶失声,“姑娘……你要走吗?” 灵越点点头, “我只是暂居山庄,为公子治病,自然是要走的。” 巧儿的脸色一红,结结巴巴起来,“我还以为……还以为……你会成为我们的少夫人呢。” 灵越的脸顿时烧起来,啐了一口,“巧儿,你胡说什么啊!” 巧儿自悔失言,不好意思笑道:“原是巧儿误会了,姑娘你就别生巧儿气了。” 灵越将头上玫瑰色的金饰一样样轻轻取下,重新拣了一只小巧的白玉钗插在鬓发上,起身整顿衣裙,紫色的衣裙用的是上好的绸缎,如同了流水一般从腰间倾泄而下,微微的光泽闪烁。 这真是件美丽的衣裙。 她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腰带上的蔷薇花,羞涩对巧儿解释:“我与你家公子只是君子之交,并无其他。” 一抬头,却见门外庄妙融站在庭中的花树下,一身青衣,长身玉立。他面带微笑向灵越点头致意。 不知道刚才的对话是否落入他的入耳中,灵越忽然有些不自然起来。 庄妙融缓步走近,他静静看着灵越, “灵越,你真的很适合穿紫衣。” “这都是夫人命人送来的。”她忽然有些手足无措。 “甚好。”他轻声道,眼前却闪现出一个俏丽的身影,从前那人,也是极爱穿着紫色的衣衫,而今芳踪渺渺。 “对了,我给周叔的药单,药材是否都备齐了?”她躲开他的眼光,慌忙转换话题。 他收回思绪,轻轻一笑,“方才周叔来报,前去王府取东珠的人已经回来了,完事具备,我正是为此而来。” 灵越讶然看着庄妙融,要知道药单上的药材寻常人家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具备,金钱尚在其次,凡是讲求机缘,这副药更是得来全靠缘分。 “庄兄,你定是福泽深厚之人。”她不由感叹。 “愚兄觉得也是。”他凝望着灵越,眼睛里闪着光芒,没来由地让她想起了路小山。 “路……我哥呢?”她情不自禁出言相问。 巧儿扑哧一笑,“我方才去看过了,路公子还在呼呼大睡呢。” “天天这样睡,真是猪!”灵越嘀咕一声,却听到一声大大的哈欠,路小山慵懒的声音响起:“谁又在背后骂我了?” 不知何时,他靠在窗前,支着头看着灵越,目光中朗如明星, “这么一打扮,我的妹妹真是一代佳人,倾国倾城。” 灵越瞪了他一眼,转头对庄妙融道:“我们去药庐吧!” 庄妙融黑色的眸子深了一深,他点头向路小山致意,含笑道:“不急,不妨一起用过早餐再去。” 九颗褐色的药丸静静躺在白玉盘中,跟其他药丸看不出任何区别,极是平淡无奇。 然而二十四味药材为辅,东海里鲛人血泪浸染的东珠,配上西北天山的雪莲,九蒸九煮,三天三夜方才熬制出这九粒药丸。 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它,似乎要透过它平凡的外表直达内里,看出奇异之处来。 “灵越姑娘,这药真能治愈公子的心疾?”药庐管事周叔将狐疑的眼光投向她。 灵越肯定无疑地点点头。那部药典她早已经看过百遍,其中每一个药方都烂熟于心,熬制药丸的每七十二道工序她都精确完成。 她敢肯定,整个过程完美无缺。 “莫非你以为有异香扑鼻,红光满室?”路小山扬了扬眉毛,黑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嘲讽之意。 庄妙融伸手取了一粒,端详片刻,“药既然辛苦炼出了,事到如今,莫非还怕吃了不成?” “融儿,且慢!”一直静默的庄玉烟拉住他的衣袖,焦虑之色溢于言表,“万一……万一……娘不是信不过灵越姑娘,可是娘如今只有一个孩子了。” 她忧心忡忡地看着灵越,慈母心肠令人动容。 灵越在她柔柔的泪光中,信心顿消,“这药乃是一个古方,说实话我也是第一次照方制成,无法保证百分百有效。” “可有何不良后果?”庄妙融轻轻问道。 “未有记载……其实,如果公子精心调理,清淡饮食,平静心情,心疾可减缓发作的。” “可是我渴望像一个正常人那样,喜怒哀乐,自由随心。”他轻轻打断了她的话,“灵越,你能懂吗?”他略带苦涩滴看着路小山:“有时候我很羡慕路兄。” 灵越微微一怔,也看向路小山,他浓黑的剑眉下,是骄阳般生气勃勃的脸。 是么,人人称道云淡风轻的玄机公子,其实渴望的是最平凡的七情六欲。 “取六月雪水来……”庄妙融最终吩咐如意。。 如意满面忧色递来一只碧绿的玉碗,里面莹莹水波荡漾,正是六月雪融成的水。庄妙融含着药丸,端起碧碗,一仰头服下。他用丝巾拭干唇边的水渍,一双雪亮的眼睛温和看着庄玉烟, “我相信灵越姑娘的医术。如有意外,请母亲不要责怪灵越。一切后果由我承担,与人无尤。” 庄玉烟看着自己的儿子,那是她重获的至宝,她与庄月明酷似的脸上神色交织着希望和忧虑。半晌,她颤声应允:“娘什么都听你的。” 时间仿佛过得特别慢,每一分每一刻都是煎熬。 庄妙融拿了一卷书坐在轩下,灵越陪着庄玉烟远远在树下闲谈。路小山嘴里嚼着一根草,跟如意大眼瞪小眼,不知道在较什么劲。 明明只是一炷香的时间,却如同一生一世。 忽然庄妙融啊了一声,众人皆停顿下来。 灵越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飞快跑到他身边,连珠炮般问道:“庄兄,如何了? 可是感到不适?有什么感觉?” 庄妙融嘴唇勾起淡淡的笑容,他柔声道:“你不用这么担心,我很好,只是方才看得入神,脖子难受而已。” 灵越如释重负,不觉松了一口气:“吓死我了!” 庄妙融注视着她,眼里泛起柔光,笑容直达眼底,灵越不觉心中一荡,脸莫名其妙红了起来。 路小山忽然大声叫道:“妹子,过来!” 灵越皱眉走到他身旁,没好气地问:“你又怎么了?” 路小山明亮的眸光落在她的脸上,似笑非笑,凑过来声音几不可闻:“哎,你的脸怎么红了?” “要你管!”她觉得万分羞窘,转过脸去,在长椅上坐下,望着天上的闲云,思绪也跟着那朵游云飘啊飘,飘到了九霄云外。 “灵越,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路小山的声音怪怪的。 “唔?”她将心思收回。 “我们什么时候走?”路小山还嚼着那根草。 “是我,没有们。”灵越扫了他一眼,“我确认庄兄无碍就可以走。” “你还真关心他呢。”他的语气变得酸溜溜的。 “医者父母心。”灵越轻描淡写地丢下一句,重新看那天上的白云,它却飘得无影无踪了。 巧儿布下了饭菜,珍馐菜肴摆满了桌子。庄玉烟却食之无味,吃了几口就放下了。 灵越劝道:“夫人久居地牢,身体已经十分虚弱,如不再勤勉饮食,恐生大病。” 庄妙融也放下了碗筷, “娘,我自觉无碍,不必如此担心我。你不好好吃饭,融儿反倒要担心你了。” 庄玉烟勉强笑道:“你们说的极是。”重新拿起碗筷吃了起来,吃着吃着,又夹了一块鸡腿放在庄妙融碗里。 好一副母慈子孝的感人画面。 灵越不敢多看,忽然碗里也冒出一块鸡腿来,她诧异抬头,却见庄玉烟眉目温婉,温柔地看着她, “你也多吃一点,这瘦巴巴的身子骨,看了叫我心疼。” 灵越心中一酸,眼泪差点流了出来。 这是她许久不曾体味到的温暖。 路小山默默看了她一眼,张口欲说什么,就在灵越以为他要出言讥讽而全身戒备的时候,他却埋头大吃起来。 不知为何,她暗暗松了一口气。 第八十八章 惊鸿照影 <!--章节内容开始-->飞云亭上,松涛阵阵。 斜阳的余晖如同画师的笔墨,先蘸了藤黄,复又添入朱红,寥寥数笔之后,又将最鲜嫩的玫瑰红柔柔地染了一遍,将整个长空,连同层峦叠嶂,都渲入画中 灵越和庄妙融一坐一立,便是这苍茫画卷中的两人。 暑热尚未散尽,松风裹着清新的气息,将灵越身上轻薄的衣带飘然吹起。 庄妙融凝视着她,眼中闪动着温柔的光芒。 他从宽大的袖子取出一支白玉箫,缓缓吹了起来。箫声呜咽而起,却是一只不知名的曲子,一折三叹,清亮婉约,只透入人的心底。一时间,什么家愁离恨,什么是非恩怨,似乎随着飘渺的箫声飘然而去,只留下淡淡的情思,萦绕不去。 灵越凝神而听,一曲终了,仿佛醉如梦境。 良久,她轻轻道:“真是绕梁不绝。” 庄妙融唇边漾起微笑, “你可知这是何曲?” 灵越心知肚明,她曾听东方先生吹奏过,乃是大师莫山谷少年时所作的一支小曲儿,名为《求鸾》。据说一曲吹罢,尚是少女的莫夫人听得痴痴如醉,对父亲说,“吹箫之人,便是我的意中人……”从此两人结为夫妻,一生逍遥山间,成为后世佳话。那是那乐谱却流落江湖,残缺不全,东方先生有幸在一个古玩点意外发现了一份抄录稿,欣喜若狂。不知这庄妙融又是何处寻得这曲谱? 她对庄妙融之意似有所感,却摇摇头,“我幼时只习得一年半载古琴,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惫懒贪玩。我师父他老人家道,以后在外休要说我是他的弟子。对于音律,我实是不通。” 庄妙融的修眉微微一动,如秋日江波般的双眸闪过一丝犹豫,轻轻开口:“灵越,我一直有一句话,想问你。又怕冒犯于你。” 灵越一怔,眼底浮上好奇之色,“庄兄言重了,不知是何事?” “你和小山兄应该不是兄妹吧……” 原来是这件事,她少不得解释一番,含笑回答: “庄兄,你约我至此,可是为了这个?其实我和路小山的确并非兄妹,只是好友,你放心,他没有恶意的,当日他谎称是我的哥哥,不过是为了寻找他的师兄宋春山才进入玄机山庄……” 他微微一笑,别有深意,“不错,他是为了宋春山而来,自然没有恶意。” 忽而轻飘飘又说了一句: “我看小山兄对你很关切。” “我们是好朋友啊,好朋友之间自然相互关切。”灵越不知为何脑海里闪现出地道中路小山抱着自己的一幕,脸庞微微发烫起来。 幸亏此时暮色渐至,华灯初上,便是庄妙融脸上,也看不清神色。 他到底想说什么? 灵越在心里咕哝着。 庄妙融好像下定了很大的决心,忽然走到她的面前,眼神之中带着一丝灼人的滚烫。 她不觉后退,“庄兄?” 庄妙融站定,目光凝注在她的眉间,“我自十五岁行走江湖,一路见过刀光血雨,原以为此生不会为任何女子动心,谁知遇到了一位奇特的姑娘……” 这曼妙无双的公子,失去了平日的镇定从容,竟然十分紧张。 她的心也紧张得砰砰心跳起来,大脑一片空白。 这…… 他说什么? 难道她是他口中奇怪的姑娘? 他是在向她表白心迹么? 她该怎么回应?点头还是摇头? 说好,还是说不好? 灵越手足无措,“庄兄……” 庄妙融忽然轻叹一声,脸上微红,“不知为何,总是无法坦然说出此事……” 灵越心中暗暗焦急,不由得偷看四周,真希望路小山从天而降,好捱过这尴尬的时刻。 “这,庄兄请直言。”她结结巴巴地说。 庄妙融又是一声叹息,“灵越,你是我见过的最为聪慧的姑娘,不但治了我的心疾,还为我找到了生母,此恩,我一辈子也无法报答……” “庄兄何必客气,不过是误打误撞,顺手之便,倘若不是路小山,我也无法逃离地牢,庄兄若要谢恩,更该谢路小山才是……”灵越急忙推辞,心中哀嚎,难道他要以身相许不成? “自然都要谢,不过我今日约灵越前来,却是为了那位奇特的姑娘。若说这世上还有谁能解开我的困惑,也就只有灵越你了……” 灵越的心慢慢松弛下来,奇特的姑娘……看来不是说自己。 她霎时恢复了淡定从容,轻轻舒了一口气,“庄兄,到底是什么样的姑娘,令你如此困惑?” “那是两年前,发生在我身上一件离奇的故事,故事的源头便是方才我为你所吹奏的一曲《求鸾》……” 他抬眸望着天边逐渐明亮的娥眉月。那人的双眉,又何曾不是如此刻的月色一般动人? 两年前,也是这样月色朦胧的夜晚,他在山寺中独坐,取出玉箫吹了一曲求鸾,那是他刚刚从一个琴师手中得到的乐谱。不料想,吹了几个音,竹林之中有人弹起琴来,与他的箫声一唱一和,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一曲终了,他便知晓已遇到此生知音,满怀惊喜,对着竹林朗声问道,“何方高人,可否现身一见?” 一个嘶哑难听的声音在林中响起,“我长得其丑无比,见了我的人,恨不得挖掉自己眼睛,你也要见吗?” 他含笑回答,“前辈琴艺高超,庄妙融若能一见,乃是三生有幸,恨不得以耳留住这稀世妙音,又怎么做出挖眼之举?” 那人哼了一声,“见了我,你会娶我吗?” 他一愣,万万想不到那刺耳至极的声音竟出自一个女子,还是这样大胆无所顾忌的女子。 怔愣间,那人又冷冷哼了一声,“世上的男人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个个都是好色之徒……”说罢声音渐低,似已走远。 “姑娘留步!”他一时情急,运气如电,将语声远远放了出去,“若能天天与此等妙音相伴,妙融愿意娶姑娘为妻……” “当真?”那声音又似回来,带着几分怀疑。 “若姑娘不相信,融今日即可迎娶姑娘……”那时他一定疯了,不顾一切只想留住那稀世的琴音。 “好……好……好!”那人连说了三个好,声音却逐渐变化,至最后一个好字,已与常人无异,甚至带着一丝甜美。 下一刻,一道紫色的身影俏生生地立在他的面前。长发如雾,明眸皓齿, 顾盼生辉,明明是一个清丽至极的少女,哪里有半分丑陋之色? 她抱着绿绮琴,笑靥如花,衣袂翩翩,一步一步踏月而来。 他凝望着那含笑的明眸,短短一瞬,却似三生,从此情思深种。 “妾名绿绮,蒙君厚爱,愿为君妻……”她莺声婉转娇脆,竟是流水般柔美,丝缎般的光滑,情意绵绵投入他的怀抱。 天地为证,绿绮为媒,他忽然就有了一个妻子。 第一日,他们携手共赏月色,两情缱眷不断;第二日,他与她漫步洛阳花会,重重牡丹真国色,却不及他眼中的风姿半分,第三日,枕上情浓,他送她紫玉凤头钗,她赠他蓝田白玉箫,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第四日,她却不翼而飞,只留下一张花简:“三日夫妻,如同三世,君之恩情,永生难忘。缘分已尽,勿寻勿念。” 她就那样消失了!毫无征兆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什么都没有留下,好似那缠绵悱恻的三日,不过是他的一场春梦。 “她就这样走了吗?可曾带走了什么东西?”灵越忍不住问。 “她带走了绿绮,还带走了那支紫玉凤头钗……那支钗的后面,刻着我们的名字缩写,妙绮。”他微微怅然。 是的,她自然不是贼,余下她什么都没有带走,首饰匣珠宝仍在,厚厚的银票分文未取,柜中为她添置的锦绣罗衫如昔,可她分明就是贼,大张旗鼓闯入他的生命,偷走了一样最宝贵的东西……他的心。 “你后来找过她么?” “找了,我这两年一直在四处寻她,只是她消失得无影无踪,好似从来不存在这个人一般。我去了她曾提到过的故乡,那里的人根本就没有听说她的名字……她不过随口说来骗我而已。” 那真是一场来去无踪的春梦,一切无痕。 她望着庄妙融眉间的淡淡清愁,明明还有牵挂,又何必执意告别? “或许这真是我的一个梦幻,或许她并不存在……”他微笑,目光回转,望着灵越,“直到那天我在客栈遇到你,闻到你身上似有似无的余香……” 不过是擦肩而过,他却敏锐捕捉到久违的那一抹幽香,那香,似麝非麝,似兰非兰,虽是极淡的一缕,却跟绿绮身上的香味何其相似! “我身上的香味?”灵越闻言一怔,举起袖子嗅了嗅,“我并不爱衣上焚香,也不爱洒花露香水,哪儿有什么香味?” 非但没有香味,她还难为情地闻到一丝汗味呢! “你此刻身上的确没有那日的香味,其实当夜再见到你,便闻不到这种香味了……”他回想起那天的情景,也有一些奇怪。 那日……那日,发生了什么?她回到客栈,初见庄妙融,惊为天人,后来庄妙融提醒她头发散了,她就回房梳妆,沐浴,换回了女儿身…… “原来是这样啊!”她眼神一亮,宛如星子,两个细小梨涡在腮边轻轻绽开。 第八十九章 意乱情迷 <!--章节内容开始-->“不瞒庄兄,之前为了行走江湖方便,我一直女扮男装,还特意用药粉将面色涂得黑黄……难道你那日闻到的香味,其实是我面上药粉的味道?” 她背过身去,从腰带里抠出一个细小的粉包,递给他,“打开闻闻,可是这种香味?” 他拈过纸包,只轻轻一嗅,面色霎时一白,“正是!正是这个香味……” 她易容所用的药粉,不过是从前跟着锦娘学会调配的,药粉本身有一种苦涩的味道,为了掩盖这种气味,锦娘特意调入几味香料,清雅宜人。大周本来就生产香料,时人不论男女,衣物染香实在平常,所以她行走江湖,纵使身上带着幽香,也无人起疑。 “你说这是易容的药粉?”他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脚下一软,笑容苦涩,“原来绿绮一直是易容的……那三日她并非是真实容貌……” 果然只是一场春梦,梦去无痕,最深刻入骨的情爱,不过是镜花水月。 灵越却暗想,难道那绿绮跟锦娘一样,竟是花间派的人?当年她正是从锦娘身上的香味觉察出锦娘乃是易容潜伏在自己的身边,这绿绮又是为何来到庄妙融身边呢? 一时间两人各怀心思,沉默无语,唯有山风徐徐吹来,花香漫漫。 良久,庄妙融的声音轻轻响起,“灵越,你一直流落江湖,可也是在找寻着什么?” 她的脊背微微一僵,慢慢挺直,在月下纤秀如竹。 “妙融。”她轻轻吐出这两个字,有如诗音。庄妙融微有讶异,静静地等待她说下去。 “妙融,你知道这两个字从何而来,你的父亲是江南的才子,你的母亲是闻名天下的美人,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将往何方,你都清清楚楚。” 灵越向他伸手,摊开手掌,那上面是纵横交错的掌纹,据说预示着一个人的命运。 “可我呢,我是谁,我父母是谁?我还有家人吗?我在找他们,他们有没有在找我?这一切的一切,我都不知道答案。我想,我会一直找下去,直到找出所有的真相……” 庄妙融若有所思看着她的手掌,仿佛要从中看出她的过去和未来。 他不禁也摊开自己的手掌,几道深深的掌纹之中,据说有一条线象征着姻缘,烛光从灯笼中照射出来,那线似断非断,朦朦胧胧。 “一直找下去吗?”他喃喃地说,那人的影子又从眼前飘出来,弯弯的娥眉,大胆的眼睛,热情的红唇,最耀眼的笑容,怎么能忘,怎么忘得了? “如果找不到呢?”他略有失落地看着远山,它们在夜色中若隐若现。不知名的虫唱忽然响起来,在谷间此起彼伏,一浪响过一浪。 “一定能找到……”她使劲咬住下唇,有淡淡的苦涩布满口腔。 他回过头来,只见夜风吹着灯笼摇摇晃晃,烛火欲灭未灭。风中的山花扑扑簌簌地落了她满头。 面前的少女,双眸亮过天上的繁星,隐隐有波光闪烁,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 他微微轻叹,走近了几步,慢慢伸出手去。 她的眼神中闪过慌乱,“庄兄,你……” 他拈起她发上一朵山花,那是一朵尚未完全绽放便离开枝头的花骨朵,他拈花微笑,“我也相信,一定能找到真相……” 与庄妙融分别,灵越独自行走在花间小路上。 月光如水,在指头花间流淌,似乎并拢双手,就可以掬起一捧月光。 连带着呼呼的山风,也变得温柔起来。 她烦乱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整个人陷在一种平静的意境中。 通往胧月居的小桥在月下十分洁白,宛如铺上了一层银霜,桥下波光艳艳,银光闪烁。 天下一个月亮,水中一个月亮。相映生辉。 她靠在桥栏上,凝望着融融月辉,一时出神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 一个黑色的影子一步一步悄然靠近,在她三五步处下来,细长的影子刚好罩住了她。 不用回头,灵越看着水中荡漾破碎的明月, “路小山,你又在装神弄鬼……” “你怎么不回头就知道是我?” 路小山微微一怔,灵越听见他发出了一声轻笑。 “隔着十万八千里,我就闻见了你身上的油炸花生米味。”灵越没好气转过身来。 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搞来花生米, 好像一直都在吃,一直都没吃完。 “不会吧,我刚刚沐浴过,巧儿还在浴桶之中放了好多的花瓣,这样你都能闻出来?”他闻闻自己袖子,打了一个喷嚏。 她咬着嘴唇,忍住笑意,才不会告诉他,是那长长的手臂影子出卖了他。 路小山的影子从她的身上慢慢挪开,他在她对面的桥栏上坐了下来,离她不过数尺。他的脸在月光中逐渐显露出来,先是浓黑的双眉,明亮的双眼,然后是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嘴唇。灵越第一次发现他的唇形很漂亮。不,其实他整个脸庞,都算得上是俊朗。 灵越的脑海里忽然闪现出那日他当众换衣的场景,嗯,他的身材也是高大的,虽然只是慌乱的一瞥,却能看见匀称健壮的肌肉,通身散发出一种叫人意乱神迷的气息。 啊,她在胡乱想些什么! 都怪这讨厌的月光! 灵越的心怦怦跳个不停,那声音在这宁静的月夜是如此巨大,以至于她怀疑路小山是否能听见。 灵越侧过脸,避开他凝视的目光,不自然地揪起一根狗尾草,将它远远抛入水中。狗尾草略略沉下去,荡起浅浅的涟漪,又倔强的浮在水中,只露出一条细长的狗尾。 “你好像心很乱,为什么?”他静静地看着她做这一切,忽然问道。 “……”灵越欲言又止,她总不能告诉他刚才庄妙融向她求亲吧。 何况,这与他何干? “让我猜一猜。”他坐了过来,凑近她,她立刻像着火了一样不动声色往旁边挪了挪身子。 他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嘴角上扬露出朗朗的笑意。却不再凑近。 “方才巧儿神神秘秘地告诉我,庄妙融约你去了飞云亭。”他看向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奇妙的光,“你是刚从飞云亭下来的吧?” “那又如何?”她干笑一声,“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跟我有关系了。”他明朗的笑容顿失。 “怎讲?”她疑惑地看着他。 “你是不是已经答应了庄妙融?”他避而不答,“快告诉我!” “答应什么啊!”她偏不跟他说。 “庄妙融是否向你求亲啊!”他有些急了。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她眨眨眼。 他的呼吸竟然急促起来,咬牙拍向栏杆,“你啊,真是要急死我。” 灵越看他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不知道为何有一种淡淡的喜悦涌上心头,她忍着笑意,轻轻摇了摇头,“我没有答应他。” 他长长松了一口气。 “只是,你为什么要关心这个? ” 她朝他翻了一个白眼,叹了一口气。 “我刚才若是答应,岂非就是天下第一庄的庄主夫人了?夫君是闻名天下的公子,夫家是名震天下的玄机山庄。我定是脑子进水了竟婉拒了!“ 她故意作出懊恼万分的样子。 路小山却不急了,深深地凝望着她:“你这个坏姑娘!” 语气之中是难以言传的温柔,令她心中一荡。 忽然他伸出双手将她的手握住,晶亮的眸子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好像要看到她的心里去。 “你干嘛要这样看着我?”她挣扎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悸动。 “别动!”他低声阻止了她,“听我说!” “你要说什么,先放开我的手!”她生气道。 “不放!”他温柔而又坚定,手握得更紧,“我怕放开,就没有勇气再来说这番话了。” “灵越,从我见到你的第一面起,我就认定,你是我想要的姑娘。”他慢慢说道,“你是我的!” 她停止了挣扎的双手,瞪大了双眼,不可思议地看着路小山。 他是在向她表白情意吗? 今天莫非是什么黄道吉日? 刚才庄妙融的举动令她虚惊一场,她半天才缓过来,现在路小山又来这么一出,她气不打一处来。 “可是,我连你是谁却不知道。你不觉得,在向一个姑娘表白情意之前,先应该坦白吗?”她略微用力抽出了手,略带嘲讽道。 她的反应似乎出乎他的意料。 在眼底闪过一丝失望之色后,他好像下定了决心, “好,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是吗?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她挑了挑眉毛。 “嗯。” “你是谁?从哪儿来,为什么要着我混进山庄?”她决定先从这个问题问起。 “我叫路小山,我的师父你已经知道了,乃是人称疯和尚的福慧大和尚。”他慢慢道,眼中浮现敬仰之情。 灵越点点头,“之前玉魔方迪提到过。” “正是。”路小山道,“我从小就离家跟随师父长大。师父还有两个徒弟,一个是佛门弟子,一个是俗家弟子,名叫宋春山,江湖人称玉笛郎。他结合本门武功,自创折柳十八式,独步江湖。” “可惜他风华正茂,本是人中龙凤,却命丧玉魔之手。”他的声音难掩哀痛。 “我忘记了,你原也提到过,乃是为了师兄而来。”她轻轻说道,不知为何,有难掩的失落。 “是,也不是……”他重新握紧了她的双手,“你真的想不起来了吗?” “想起什么?”她在脑海里反复搜寻,如何也找不到关于他的记忆。 “我们第一次见面。”他提示道。 “我记得啊,在无涯山上的破庙里。”她奇怪道。 他笑着摇了摇头,“你再想想。” 灵越凝思半刻,摇摇头,“你说罢,我真是想不起来。” “那一天下着大雨,你在街上失魂落魄,险些被一辆马车撞倒……”他缓缓说道。 灵越的脑袋仿佛轰然炸开,凝固于记忆之中的那场大雨终于劈头盖脸落了起来。 第九十章 血海藏婴 <!--章节内容开始-->那场大雨下了三天三夜,一直到父亲下葬第二天,还未有停歇之势。 云夫人一直拒绝见她,也不和她说话。那天忽然打发采薇过来,让她去厅堂。 “母亲好些了吗?”她心中数日来的沉闷略有排解,绣珠重新给她梳了发髻,又换了一身孝服。 采薇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低声回答,“夫人这两天都不曾好好吃过东西,不过精神今天略好些了,刚才二小姐伺候夫人用了参汤。” “她……”灵越忽然变得非常胆怯,“母亲愿意见我了吗?” 采薇的眼睛有些躲闪, “三小姐,夫人想是过于伤心了,无论她做什么,请小姐不要生她的气。” 灵越低下头,“母亲的心情我怎会不知?做女儿的又怎会责怪她?” 去往父母所居的松涛居路本不长,可是采薇跟在她身后,却走得很慢很慢。 或许是因为雨天,厅堂光线暗淡,云夫人已命人燃起了灯盏。她跪在父亲的灵位前,低声诉说着什么。大哥云随风和云出岫也跪在身后,灵越一进门也跪了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膝盖已经麻木。 母亲终于停下来,慢慢站起。她清瘦了许多,昔日乌黑的长发突然冒出了银丝。 她默默地看着灵越,眼睛犹如幽谭般忽然泛起了涟漪。 “你终于来了!”她的声音十分沙哑。 灵越不自觉地发抖,感觉未知的命运正在等待她开启。 “你以前见过这个,是不是?”母亲将一条白色的锦帕丢给灵越,锦帕轻飘飘地落在她的身边,上面赫然是一朵漆黑彼岸花。那正是她昨日在父亲遇害时的桌下发现的图案,她小心用丝帕拓了下来,明明收在卧室,不知为何到了云夫人手里。 母亲盯着她,等待她的回答。 “是……锦娘有一个锦盒,上面有相同的图案。”灵越艰难地回答,尚未说完,那方锦盒已啪的一声被云夫人扔到她的脚边,彼岸花的图纹赫然映入眼帘。 “是这个吗?” “是……”灵越的心突突跳了起来,“可是锦娘是不可能杀父亲的……”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母亲的眼睛喷出怒意。 “盒子里以前装的是什么?”她追问。 “只是一本医书……”灵越无力地回答。 “你早就知道锦娘可疑了吧?你可是我们青州城里鼎鼎有名的大才女啊。”她冷笑起来,“可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锦娘的事?为什么要替她瞒着?” “母亲,锦娘不曾害过我们的……”她辩解,忽然意识到这辩解多么地苍白。 “不要叫我母亲!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云夫人神情激荡起来,近乎歇斯底里,“我日夜担心,担心了整整十五年!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娘!”大哥和二姐齐齐叫出声来,他们抱住了云夫人。云夫人慢慢平静下来,挣脱了他们的怀抱,通红的眸子盯着灵越,良久,开口说,“我要给你们讲一个故事。这故事要从十五年前说起……” “那是十五年前的初夏,老爷从灵州卸任,无官一身轻。我当时已经身怀六甲,离临盆尚有一段时日。于是我们决定回青州待产。” “我们坐着马车,一路从灵州出发,慢慢前行,经过无崖山的时候,老爷担心旅途颠簸,便在山下的客栈休整两日。” “我望着窗外,远处山影重重,碧色如洗,刹那间想起,当年随老爷赴任,也曾路过无涯山,听当地人说,山上的送子观音庙甚是灵验,于是上山对菩萨许愿,若是他日产下麟儿,必定重塑金身,后来我果真在灵州产下了随风。如今忽忽数年,我竟忘了向菩萨还愿,岂非罪过?” “老爷听了,笑着说,‘这有何难?我和丫鬟们便是抬也将你抬上去!”,于是老爷雇了一顶软轿,带着两个随身丫鬟慢慢登上了无涯山。谁知道才爬到观音庙下的小道,迎着风便闻到浓浓的血腥味。待到了山顶一看,我和老爷惊呆了!昔日的观音庙正在熊熊燃烧,庙前尸横遍野,鲜血染红了地面,流淌成了一片血海!”母亲的眼睛里闪出一丝可怖的光芒,似乎又回到了当年。 众人听着她的描述,眼前仿佛幻显出一片血海,齐齐打了一个冷战,顿觉不寒而栗。 “往日的佛门净地竟成阿鼻地狱,宛如修罗场!惊骇之下,我眼前一黑,晕了过去。等我醒来,已经是夜晚了,我躺在客栈的床上,一盏灯火闪闪烁烁,老爷坐在我的身边,凝视着怀里抱着婴儿……” “孩子!我大惊之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果然肚皮平平的,莫非我的孩子提前来到了世间?我又惊又喜,挣扎着坐起来,细细端详着那个婴儿。” “那个孩子白白净净的,眼睛又大又圆,见我看着她,忽而露出一个微笑,玉雪可爱。可我左看右看,这个婴儿既不像老爷,也不像我,我的心里忽然涌起一个可怕的感觉……” “这不是我们的孩子!我被这个可怕的想法惊呆了。可是我每看一遍,这个想法便更加真切肯定。我忍不住一再逼问老爷,老爷终于告诉我,我受惊过度早产下了一个婴儿,可惜她还没睁开眼看一眼这个世界,就夭折了……”母亲的脸上笼罩出一片悲伤。 “那……这个孩子是……?”灵越颤抖着声音,艰难开口,却已猜想到那个婴儿便是自己。 “原来老爷当年准备将我抬下山的时候,听到悬崖边上传来一阵阵哭声。他走过去一看,在一片火红的花丛之中,竟然藏着一个婴儿! 她看了灵越一眼, “老爷说,那孩子灵动可爱,不忍弃之荒野,任其自生自灭,于是带回了客栈。如今我们的孩子夭折了,这个孩子命大,就来做我们的孩子吧。我那时失去了孩儿,心中十分悲痛,就答应了老爷的请求。” “那孩子一天一天地长大了,越来越聪明可爱,老爷视如己出,万分疼爱。可是我每次看到她,就想起我那夭折的孩儿,想起那片不祥的血海!” “难怪从小到大,你都不肯亲近我。原来……原来……我真的不是你的孩子…… ”灵越心头泛起苦涩。 八岁那年在荷花池偷听到父母的对话,她便将这个秘密藏于心底,等待哪一天父母亲自对她托盘而出。谁想这么可怕的故事竟由云夫人亲口说出,简直无法接受……原来,她不是父亲的孩子,甚至不是云家的孩子。“那……我的亲生爹娘,是否就死在那一堆乱尸里?” 云夫人摇摇头,喃喃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就算三妹是捡来的孩子,不是我们云家的血脉,这跟这个丝帕、这个盒子还有锦娘又有什么关联? ”云随风忍不住问。 “当年包着婴儿的襁褓上,就绣着一模一样的花朵!”云夫人眼中好似蕴着漫漫血色, “当年那山上漫山遍野开着的可不正是这血红的诡异之花?我看一眼就觉得不祥。十五年来,我日夜忧心,害怕那一日的杀戮会降临在我们身上!谁能担保,那藏在花丛中躲过一劫的婴孩,不是杀人者们寻找的目标?” 她疯狂地大笑起来,充满怨恨的笑声回荡在幽暗的厅堂里,“终于这一天还是到来了!你的父亲,他是多么疼爱你,将你认作是上天赐予的珍宝,可是,终究被你害死了!” 母亲的话犹如一把把利剑,不停地刺进她的胸膛,又抽出,复又刺进,令她痛不欲生。 她无言以对,只能跪在地上,重重地将头磕在地上,对着父亲的灵位伏地不起,听任悲伤的泪水一滴一滴洇湿了地面。 “今天,这一切该做个了结了!”云夫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叫了一声采薇。 采薇慢慢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大大的包袱,她神色复杂,低着头不敢看她,烫手般将包袱放在她的手里。 “三小……”采薇说到一半慌忙改口,“姑娘,奴婢已经收拾了四季衣服,里面还有一包银两,你小心花用。” “母亲,你这是要我走?”她悲呼。 “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我每看你一眼,就后悔一分,后悔当年为什么要将你这个祸害带回来!”云夫人的眼神冰冷如刺,带着深深的痛与悔。 “娘,你要三妹去哪里?”大哥云随风如梦初醒一半,慌忙拦住了云夫人。 “她已经不是云家的人了!她爱去哪里便去哪里,只愿她走得越远越好!” 眼泪大滴大滴落在地板上,溅起微尘。 良久,灵越直起身来,对着云夫人深深一拜,“十五年的恩情,灵越无以为报,来世愿做牛做马报答双亲的养育之恩。” 云夫人背着她而立,如同一尊雕像,不为所动。 她看着云随风,云随风的眼里水光波动,她对着他同样深深地拜下去:“兄长,灵越今生有缘与你做十五年的兄妹,此生无憾,望来世还能继续手足之情。” “三妹……”云随风想说什么,似乎又说不出口。 她看着眼睛哭得通红的出岫,缓缓道:“二姐,小妹年幼无知,最爱惹姐姐生气,还望姐姐见谅。母亲最钟爱你,你出嫁后要经常回家照看母亲……” “够了!”云夫人骤然打断了她的话:“走吧,快走吧,今生今生我们都不复相见!来生来世也不要相见!” 竟决绝如斯。 今生今世,来生来世都不复相见吗? 灵越透过蒙蒙的泪眼,看着云夫人,看到她的眼里的决然前所未见。 她端起案前水酒,向父亲的灵位三洒为祭,再行三跪九叩之大礼。 一愿父亲在天之灵相佑,再愿母亲身体康健,三愿手足幸福,一生平安。 她慢慢捡起锦盒,装进包袱,继而站起身来。膝盖早已麻木,她僵立在那里,感受到针扎的刺痛。 别了,她生于斯长于斯的云府! 别了,她曾经的血脉至亲! 她如同失去了灵魂的木偶,无知无觉地移动着双腿,走向茫茫大雨之中。似乎是采薇,又似乎是绣珠,往她手里塞了一把伞。 出了云府,不知道要去往何方。她只是走着,走着,一直往前走着。狂风卷着暴雨将她淋得透湿,她手中的油纸伞忽地被风卷起来,哗啦啦飞上天空。 她茫然地看着飞走的雨伞,忽然耳边传来一声刺耳的马嘶,随即她也像一把雨伞,轻飘飘飞了起来……是谁,接住了她? 她只看见一双黑亮的眼睛,随机便陷入沉沉的黑暗,两天后醒来却发现自己身在青州城西的福来客栈。 “两天前,有个年轻人把你送到这来,说你被马惊了,又淋了雨,留了银两让我照顾你在此养病呢!”客栈老板娘的话蓦地在她耳边响起。 她盯着路小山,回忆中那双黑亮的眼睛渐渐跟他的眼睛重合在一起。 “啊!你是说……”她惊讶地望着他,难以置信,“你是说,那天送我去福来客栈的人是你?” 他微笑着点点头,却不说,遇到她还要更早,更早。 第九十一章 花间之吻 <!--章节内容开始-->“真的是你,你后来去哪儿了?”她震惊极了。 “我接到家书,匆匆回家了一趟。后来事情办妥,我忍不住又回到这里,听客栈老板娘说你去了无涯山。鬼使神差般,我也去了无涯山,等了数日,却不见你来。” “我不知道你……你原来……”一种热流涌上她的心房,令她情不自禁地哽咽。 “你一直在那儿等着吗?”她忍不住道。 他依旧是那样明朗的笑意,似蕴着无尽的温柔,“我就是知道你一定会去。你果然去了不是吗?” 是么,她的心酸,彷徨,失落,最黑暗的人生时刻,他都看到了吧!难怪他那日在地道的密室中说,“你这个千金大小姐怎么会知道花间派?”他其实早就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了…… “是么? 你一定很得意吧,以为你非常了解我,猜中了我的所思所想,是吧?”她冷笑,没来由地气愤快要冲晕了头脑。 “你为什么要这样想……”他柔声道,“我以为,你早就明白我对你的心意……” “我最讨厌你这种自以为是的人了!”灵越莫名恼怒起来,起身大步走开。 “阿越! 阿越!”他在后面紧紧跟着她。 灵越充耳不闻,一路健步如飞,走到一棵高大的花树下,猛然停住脚步,转身大怒道:“你别总跟着我!” 不料他在后面跟得太紧太近,猝不及防地,她骤然转身,便撞上了他结实的胸膛,落入他的怀抱。只觉嗡的一声,灵越的脸似着了火一般熊熊燃烧起来。 他伸出长长的双臂将她环在树上,眉目深深,俱是说不出的温柔,“阿越,你到底在生气什么?” “我……”闻着他身上的气息,灵越忽然说不出话来,只是觉得委屈,分外的委屈。她伸手想要推开他,但他温热宽广的的胸膛却令她更心慌意乱,只能用力后退靠着树上动弹不得。 “阿越,阿越!”他轻声呼唤着她,一声比一声温柔。“你一直在躲避我,你在害怕什么?” 灵越抬起雾蒙蒙的眼睛,迷惘地看着他。 她在害怕什么,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和路小山相处的时光,有时心中明明是欢喜的,可下一刻却是酸酸的。 就像吃柠檬。 对,就是柠檬。 酸酸的,又带着一种甜。 他看着她的眼睛,双手慢慢捧住了她的脸,令她无法逃避,只能面对。灵越轻轻闭上了眼睛,不敢看他,心里怦怦跳动的,犹如小鹿在撞。 忽然嘴唇上轻轻地温润了一下,她的心仿佛要炸开了。 他在亲她! 这个亲吻就像花朵第一次在春风中绽放,像小鱼儿荡开了圈圈轻柔的涟漪,又像月光轻抚过脸庞。 他的动作是那么小心翼翼,那么轻柔,又带着一丝笨拙。 灵越傻傻地愣在原地,忘记了挣扎,忘记了原先的气愤。她哆嗦地抿了抿嘴唇,又用手摸了摸嘴唇,感觉非常奇异。 路小山似乎也被自己的举动吓住了,他呆在花影里,两人一动不动,时光仿佛被凝住了,只剩下溶溶的月光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淌。 慢慢地,他又俯身下来,手臂环住她的腰身,自然而然的,她的人贴着他的身子站起,两人距离近得让他感觉到少女身体的温暖,还有那急促紧张的呼吸。他对着那樱唇,忘情地吻了下去,她的唇柔软而轻柔,温润如美玉,初时茫然,渐渐开始回应,甜美无比。月色迷离起来,花影婆娑,如同梦境。 不知过了多久,周遭传来一声似有似无的哭泣。 一个淡淡的影子如同青烟般飘过树梢花间,在月光蹁跹而去。 “路小山,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一个女子的声音在风中远远传来,犹如梦呓。 月光如纱,依稀可见路小山的脸色大变。 下一刻,他如梦初醒, 竟然松开灵越的手,向着那月下的影子飞身追踪而去! 灵越摸着自己的嘴唇,怔怔发呆。 等她意识到路小山不见了,忙飘然而起,也追了出去。然而一路花影重重,月光微微,追了几里地,哪里见到路小山的影子? 一夜无眠。 灵越躺在胧月居的牙床上,身下是清凉的玉席,轻薄的丝绸单被温润地贴在肌肤上,爽滑的感觉是那么温柔。 ——就像他在唇上留下的那个轻吻。 她的心又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一时心乱如麻。 因此,当沙漏流到寅时时,她终于忍耐不住,起身做了简单的梳洗后,推开门,披衣走出去。 外面已是黎明,晨曦初初照进庭院,院中的一切看起来都朦朦胧胧,恍如梦境。 她信步走到一廊下,那窗下栽种着许多茉莉花,此时雪白细小的花朵恍如星星般点缀在碧绿的枝叶之间。 她这才恍然,原来不知不觉到了路小山的房前。 她脸上一烫,眼睛却瞥见他的房门竟开着一条缝,竟未关严。 难道他昨夜一夜未归? 灵越心中涌起不安的感觉,伸手一推房门,房门果然是虚掩,应声而开。 玄机山庄的客房布置得十分雅致,路小山的房间字画陈设与灵越的房间大同小异。 床上的丝被叠得整整齐齐,没有一丝人睡过的痕迹。 难道说,他昨天追出去之后,再也没有回过山庄? 他追的那个女子……不知道为什么想到她,灵越的心里泛起一种奇异微妙的感觉。 是什么,是什么呢?她问自己。 啊,是嫉妒! 她居然在嫉妒那个神秘的女子! 她本能地感觉到,那个神秘女子和路小山之间一定有交缠的过去。 难道是他以前的情人? 这个突入其他的想法将她的心狠狠地揪在一起,难以呼吸。 她捂住心口,坐在花间,直到明晃晃的太阳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晒得她的皮肤生痛。 她站起来,迅疾走向落月居。 庄玉烟已经起身,坐在镜台前,两个侍女正在为她梳妆。 她见灵越前来,眉眼之间皆是笑意:“今日灵越怎么这么早来? 可用过早餐了?” 灵越的肚子不听话地叽里咕噜了一下,声音非常之响。她羞红了脸,低声回答:“不曾。” 庄玉烟笑笑,转头吩咐侍女:“月绣,让厨房将早餐送到落月居来,今儿我和灵越娘俩一起用早餐。” 娘俩? 灵越心中一动,这么亲密无间的称呼,她还是第一次听到,不觉心底涌起一阵暖意。 庄玉烟在梳妆盒里翻来翻去,手指在碧玉簪和白玉凤尾簪之间游移不定,想来是左右为难,不知选哪个好。灵越见她今日衣裙浅淡,便笑着说,“何不选碧玉簪?夫人今日衣裙十分雅致,配上碧玉簪,更是清新。” 庄玉烟面色一喜,拿起碧玉簪比划一下,插在略略倾斜的发髻上。侍女打起一面精致的菱花铜镜,让她仔细照看后面,她前后端详,喟然叹道:“还是岁月不饶人啊!” 她从地牢出来已然数日了,初时畏见阳光,便隐居在这花阴浓重的落月居。庄妙融悄然将庄月明与欧飞扬合葬,庄中人只知道庄夫人如今不理事了,却不知道已换成了庄玉烟。 灵越为她开了调养方子,配合庄妙融昔日从天山带回来的蓝色冰莲,果然有奇效,庄玉烟服用数次之后,满头白发竟然渐渐转黑,昔日美貌已然恢复七八成,悉心将养之下,她的气色一天好过一天。今日她穿着一件豆绿色菱纱襦裙,淡淡碧色的衣衫上暗纹浮动,袖口和领口都满绣着深绿色叠翠牡丹。臂上搭了一条浓紫色的团花披帛,一条小东珠串就的项链点缀脖间,面上薄施脂粉,显得年轻了好几岁。 “照花前后镜,花面相辉映。夫人天人之姿,依旧动人呢。”灵越的赞美真心实意。 庄玉烟站起来,携着她的手,将她端详一番, “你这孩子,才是生得好,我越看越喜欢。想我们在水牢相遇,我才能得见天日,你竟是我的福星一般。”她面色微微一顿,欲言又止。 灵越心中猜想她要说什么,忙先开口:“夫人,我今日前来,实是有事相问。” “你有什么事,尽管问吧!” “那日我被人打晕,丢在地牢中,慌乱之中我曾经误入地道,见到一间密室,那间密室的大门上有一个花纹。夫人你可知道这是何物?”灵越拿出一张宣纸,那日出了地牢,我就凭印象画出大门上的花样。 庄玉烟拿起画纸,透着阳光,拿远了看,眯着眼睛看了半天,皱眉道:“这个花纹,我倒是有几分印象。好像在哪儿见过……” 她冥思苦想半天,忽然眼神一亮,轻轻拍手:“是了,就是了!” “夫人想起来了?”灵越的心揪到了嗓子眼。 “我还是小姑娘的时候,曾经跟姐姐捉迷藏,躲进了一个小楼,在楼上看到了一个锦盒,那盒子非常漂亮,但是打不开。我就拿给父亲看,央求父亲打开。父亲看了一眼,却说这是太祖母的东西,后来就收走了。 那锦盒上的花纹可不就是这个?” “你可知道这个花纹有何含意吗?” “父亲曾告诉我,这种花名叫彼岸花,又叫曼珠沙华” “那您的太祖母是?”灵越紧追不舍。 “我的太祖母啊……”她想了想,面露难色,“这可太久远了,我得查查家谱才能知道。” 她叫来侍女,“灵儿,你去找公子,让他将山庄族谱送过来。” 灵儿应声下去。 房间的圆桌上摆放着精致的餐点,天水碧的茶碗里茶香四溢。两个人边吃边聊,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庄妙融飘然而至。他今日穿着青色的宽袍,面色略有憔悴,眼底隐隐可见两处青黑,想来夜间并未睡好。 他见到灵越,眉眼之间依旧流露出温柔之意,轻轻点头示意。灵越想起昨日飞云亭误会了庄妙融的举动,顿觉尴尬起来。 庄玉烟讶然,“怎么两个孩子倒客气起来了?” 灵越面上一烫,庄妙融的神情也不自然起来。 庄玉烟冰雪聪明,看出些许苗头,忙问:“融儿,灵越刚问我太祖母的事,我年纪大了,哪里记得清楚? 你快来找找家谱说说。” 庄妙融深深地看了灵越一眼,修长的手指轻快地翻动着厚如砖头的族谱,停留在一页上,飞快地看了几眼,又合上, 轻问:“灵越,你想知道什么?” 第九十二章 红衣少女 <!--章节内容开始-->“方才夫人提到儿时曾见过一个锦盒,乃是夫人的太祖母所有。我想问问这位太祖母的生平。或许与我所遇到的一件离奇事件有关。”灵越看着他说,心想,也许跟你念念不忘的绿绮姑娘也有关联呢。 “原来是这样……”庄妙融点点头,若不是他手中的族谱牵涉太多庄家的机密,不便于外人知晓,他只需交给灵越任意翻看了。 沉吟片刻,他缓缓地说, “这上面所记载,曾祖母,乃是山东临泽人士。娘家姓秦,闺名忆娥。我的曾祖十分倾心于她,这座玄机山庄乃是成亲时为特意她修建的。如今已有一甲子了!” 什么? 这座机关重重的山庄原是为一名叫秦忆娥的女子所建?难道这女子和花间谷有什么特别的关联? 灵越星眸闪烁,不经意问道: “这位太祖母可会武功?” “这个未见记载,上面只说她出自临泽的大家闺秀,秦氏在临泽乃是高门大户,想来是不会武功吧……”庄妙融摇摇头。 “原来是大家闺秀,名门千金……”灵越小声嘀咕,可又感到有几分奇怪,却是抓不住的闪念。 她想起路小山那日在密室前的话,便问道: “庄兄,你可听说过江湖上有一个隐秘的杀手组织,叫花间谷?” “花间谷?”庄妙融和庄玉烟对视一眼,都流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初出江湖的时候,曾听人说起这个门派。花间谷曾名震天下,创立者乃是一个女子,誓要杀尽天下负心汉。后来不知为何这些年销声匿迹了。”庄妙融凝思片刻,“江湖之中有各种流言,有人说,是花间谷的人起了内讧,人心不齐,自然无法在江湖立足,又有人说,是出了叛徒,盗走了内功心法。又有人说,花间谷已被人所用,转为地下,蛰伏良久,有所图谋……” “原来是这样……”灵越咬了咬嘴唇,感觉对花间谷的了解又多了几分,然而眼前依旧笼罩着迷雾,令人无法看清。 庄玉烟却若有所思,眼眸闪动不定。 “夫人?”灵越见状,轻轻呼唤。 她如梦所醒,“灵越问的这些事情,玄机山庄的每一任庄主都该知晓的。可是在我们这代,发生了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情。上一任的庄主,就是我的父亲,他死于非命,来不及交代于我。我姐姐曾经作为庄主的继承人,应该知晓这些事情,可是还没交代给融儿,就已经……已经……” 庄月明已经死了,绝代容颜化为一抔黄土。 带走的,还有许多未解的秘密。 庄妙融凝视着手中的花型戒指,许久许久,开口道:“灵越,你是说,我们玄机山庄与江湖上消失已久的花间谷有紧密的联系?” 灵越摊开画着彼岸花的画纸,举起来给庄妙融看。 “据说,这就是花间谷的标志,和你手上的戒指的花纹,可是一模一样?” “果然。”他对比一番,“这是哪儿来的?” “这是贵庄禁地里一间密室的门上的花纹。”她详尽描述了那日被玉魔手方迪打晕丢到在地道里无意中撞见的的密室。 “这真是奇了!”庄妙融喃喃自语,沉思片刻道:“只是我庄家有遗训,庄家子弟不可入禁地。我自是不曾见过这密室。 ” “玄机山庄如今在武林立足,早已和花间毫无关联。如今追究这些陈年往事也无意义了。”庄玉烟轻轻道,“灵越,你说呢?” 她听出庄玉烟的言外之意,微微点头,“自然,灵越只是一时好奇罢了。” 庄玉烟为儿子端过一杯热茶,柔声问:“融儿,你服下药丸,近来可有好转?” 庄妙融温柔回答,“娘亲,我已经好很多了。”他已经服完了九粒药丸,并未有何不适,如今神清气爽,风姿更佳。 灵越请他在桌边坐下,伸出左手,替他诊脉。她的指尖轻轻搭上他的手腕,庄妙融的眸色不觉一动。 她浑然未觉,只管凝神倾听,感到他初始气息躁动,渐渐缓和,血脉畅通。 她沉吟片刻, “公子应是无碍了。只是日后还需将养,平心静气,不可大喜大悲。” 庄玉烟放下了按在胸口的手,深深松了口气,十分欢喜,“这么说,融儿已无大碍了?” “嗯!”灵越肯定地点点头。 庄玉烟双眼涌上泪珠,看着自己的儿子,“都是娘不好, 让融儿这么多年独自受了这么多的罪……” 庄妙融握住母亲的手,柔声劝慰,“娘,这么能怪你?” 真是母慈子孝。 灵越有些羡慕地看着他们。 庄玉烟含笑,拉起灵越的手,“灵越,你一个女子抛头露面行走江湖,总要找一个归宿,留下来陪陪我这苦命的老婆子可好?” 灵越哪里不懂她的意思,只得硬着头皮说,“夫人,我还有要事在身,稍后就会离开山庄。” 两人闻言,啊了一声,庄玉烟讶然:“为何走得这么匆忙?” 庄妙融眼波清明如水,“小山兄匆匆离开,已有数日,灵越可是知道了他的下落?” 灵越咬住嘴唇,脸色微微一红, “我实是有要事在身,不能再耽搁了。” 庄妙融微笑看着灵越半晌,道:“既如此,为兄就不勉强了。”他取出一枚令牌,“这是我们玄机令,见令如见庄主。你一个弱质女流在外行走不便,如有危急,可持令召集玄机山庄在外的弟子呼应。” 灵越思忖片刻,收下了令牌。“谢谢庄兄,考虑得如此周到。” “灵越,这是客气了。你救了我的性命,怎么感谢你都不为过……哎,我终究是没有那样的福气……”庄玉烟尚自说话,庄妙融温和止道:“娘,灵越去意已决。” 他洞明的笑容,似在说,去吧,去寻找你想要的真相…… 她微微而笑,眼波流转:你也是,愿你早日找到你的妻子…… 自玄机山庄所在的碧螺山盘旋而下,乃是一条规整的山路,两辆马车可从容并排而行,若是骑马,也是十分便利,可一路加鞭畅行至山下的碧螺城。若再出城往东,便是一条不太平坦的官道,走上半日,就能到无涯山。 绿树浓荫夏日长。一匹白马驮着心不在焉的灵越,缓缓走在山道上。 她信马由缰,心中思索万千。 玄机山庄隐秘的过去竟与花间谷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庄家先祖所娶的那名叫秦忆娥的女子到底是花间谷中的什么人呢?玄机山庄密室之中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呢?锦娘留下来的花簪,为什么能打开地牢暗道的机关?这一切仿佛一张大网一般,剪不断,理还乱。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遭的一切恍若未见。 忽然白马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立住不走了。 灵越有些奇怪,只得用脚轻踢,催动它前行,“走呀,小白!” 一阵嗤笑传来,灵越抬起头来,不知何时,大路的正前方立着一个红衣少女,年岁与她相仿,肤色略黑,一双眼睛又大又圆,此刻却半含讥讽半含不屑。 她对上灵越的眼神,眸色一寒,带着几分倨傲,“你叫灵越是吧?” “正是,不知姑娘有何见教?”灵越客客气气地问道。 “哼!有人约你相见!”红衣少女却不说话,右手一扬,一个物事直冲灵越的脸射来。 灵越迅疾抬起右手,变掌为抓,两指运力牢牢抓住,只觉手中一轻,原来是一张纸叠成飞镖状。 灵越不悦地看着这红衣少女,虽说是纸,但显见她却用足了内力,若是她不曾跟锦娘学过这蝶恋十八式,躲闪不及,此时脸上定被这纸镖划破。 无仇无怨,初次见面,就下这么重的手。 红衣少女似乎没有料到灵越能接住纸镖,脸上浮现出愕然,既然是惊讶,转了几转,最后罩上一层寒色。 “哼,有胆你就来!”她扔下这句,双足一点,身轻如燕,几个起落,已逸到数丈开外。 好美的身法! 好像在哪里见过…… 啊,难道她……灵越想起那天月夜之下蹁跹而去的影子,不由心头布满疑云。 灵越解开扭成飞镖的纸条,上面写着寥寥数字: “今夜戌时碧螺城西柳树林 路小山” 这是路小山给她的字条? 灵越皱起眉头,她虽与路小山相处近一个月,不曾见过他的字迹,这张字条是否出自他的手,竟是无从判断。 灵越越来越感觉路小山是一个谜,她越靠近他,就陷入更深迷雾。 自从那夜他彻夜不归之后,她心中就憋着一口气。 她想,若见到他,一定先要给他狠狠一巴掌,然后质问他:你丢下我,去哪儿了? 她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 路小山!路小山!她忽然发现,今天想起了好多次路小山,他黑亮的眼,略带嘲讽的笑,雪白的牙齿,还有那温润的一吻,好像不受控制一般,随时随地地闯进她的脑海。 灵越的脸暗暗烧了起来,她使劲摇摇头,挺直脊背,一声长喝,催鞭向山下驰去。 第九十三章 天降未婚妻 <!--章节内容开始-->从玄机山庄到碧螺城不过几十里路,一路挥鞭不到半个时辰便到了。小城虽小,却如麻雀一般五脏俱全,十分齐整干净。灵越在城西的广元客栈落下脚来,便向店老板打听西郊的柳树林,顺着他的指引,出门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看到一大片如烟的柳树林。 一条宽宽浅浅的河流七弯八拐,穿林而过。河上有一座弯弯的拱桥,桥面上铺就的青石板,两侧设有石护栏及方形望柱。拱券上方一面雕着狮形吸水兽,另一边凿刻一形匾额,依稀可辨上书庆丰九年王氏宗族捐建。 “这片柳树林啊,还是王大人回来省亲的时候种的呢!”胖胖的店老板这样道,“你肯定听说王大人吧? 他可是我们碧螺镇出的最大的一个官呢!啧啧啧,二品大员呢!”真是与有荣焉。 灵越倚在一侧桥柱上,将周围的柳林和这座小桥看了百十来遍,百无聊赖,太阳方才缓缓落下,一轮模糊的月亮慢慢升起来了。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她忽然想起这首诗,面色一烫。这是她第一次等待他的出现吧? 戌时了吧,路小山为何还不出现? 噔噔噔噔…… 细碎的脚步轻轻在桥的另一头响起。越来越重,越来越近。 灵越不由一怔,这来的明显不是一个人。应该是三个!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静静地注视在桥面。先是钗环发髻一点点露了出来,随即是三个少女的脸,渐渐身形完全显露出来,她们站在拱桥中央,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中间的黄衫少女稍显稚气,尖尖的瓜子脸,大大的眼睛,身量小巧玲珑,衣着服饰皆显华贵,她环抱着一柄宝剑,交叉在胸前。那柄宝剑的剑身装饰着各色的宝石,红彤彤,蓝盈盈,绿莹莹,在月光下流光溢彩,华丽非凡。 “你倒来得挺早!”她的大眼睛打量着灵越,从中流露出一语中不知为何带着股酸意。 灵越只是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猜想这是哪家的官小姐偷偷从家里跑出来。 传信的红衣少女急道,“小姐,您不用搭理她,让飞虹先揍她一顿再说!” 黄衫少女瞪了她一眼,那叫飞虹的少女慌忙住了嘴,退后一步。 另一名少女柔声道:“小姐,别忘记了我们此行的目的。” 黄衫少女点点头,目光紧紧地盯着灵越,仿佛要将她看穿。 可惜她自以为凌厉无比的眼神对灵越来说,实在没有什么震慑力。 灵越静静地看着她,“既然是小姐约我来此,有话请讲。” 飞虹又嗤笑着开口,“你可知道我家小姐是什么人? ” “灵越洗耳恭听。”灵越微笑。 “说出来吓死你,我家小姐大名唐锦心!乃是当朝礼部尚书最宠爱的女儿,还是峨眉派静安师太的入室弟子,你这个乡下丫头,还不快快行礼!”飞虹得意洋洋。 这黄衫少女竟然是尚书千金?这倒让灵越颇感意外。 可是尚书家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为什么要来这座宁静的小城? 她和路小山到底是什么关系? 灵越沉吟之间,神色变幻,飞虹露出满意的笑容, “哼,现在知道怕了吧?” “不知道唐小姐屈尊降贵,找我这个乡野丫头所为何事?”灵越想了想问道。 “我家小姐不高兴你和路小山待在一起,你以后离路小山远点!”飞虹又凶巴巴地道。 “这就奇怪了,路小山不是跟你家小姐去了吗?”灵越想起他那晚飞奔而去,心中一阵酸涩。 “你这个臭丫头,还有胆说!”唐锦心的小脸涨得绯红,眼睛里扑闪扑闪,似乎含着泪珠。 现在的小孩子,怎么说两句话就要哭。 灵越耐着性子道:“他那天追着你而去,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这不可能!你定是骗我!”她十分讶然,声音不觉大了起来,“他那天追上我,根本就没有跟我走,他说,他说……”她的眼泪滚落下来。 灵越等着她说完。她咬着嘴唇却不肯说了。 “那天路公子追上小姐,让小姐不要再跟着他了,请小姐速速回京,免得父母担心。然后就走了。”蓝衣少女接道,看向自家小姐充满了同情,“我家小姐自从得到消息,一路从京城赶到这里,吃了不少苦头,都是为了路公子。如果你知道路公子的下落,还请告知。” “友莲,你干嘛要对她那么客气!”飞虹十分不满。 “飞虹!”唐锦心哽咽道。 被小姐制止,飞虹只好住了口,愤愤地瞪着灵越。 灵越也瞪回,心想,是要比眼睛大还是怎的? 过了片刻,灵越无奈叹气:“我是真的不知道,我还以为他跟你们走了呢! 这张字条原来是你们写的啊!” 唐锦心冷哼一声,“不然你怎么肯来呢?” 灵越苦笑不得。 “我家小姐与路公子乃是表亲,青梅竹马,早已由父母做主,订立婚约。”友莲吐字如珠,看着灵越的眼睛,缓慢而清晰道:“路公子身份高贵,与我家小姐门当户对,佳偶天成,不是你这样的蓬门女子可以高攀得起的。” 婚约?婚约……这两个字就像一把利剑,瞬间刺透了灵越的心脏。 他和这女子原来是有婚约的啊!她是他的未婚妻。而他,是他的未婚夫。青梅竹马,门当户对,佳偶天成。 多么美好的词语啊! 可此时这些美好的词语如同一蓬蓬的箭矢,将灵越的心扎成了刺猬。 好痛! “高攀了么?”她喃喃自语,声音有一丝恍惚。 “怎么,你不知道路公子的身份吗?”飞虹得意洋洋,笑得无比开心,“小姐,她居然不知道路公子的身份呢!” 唐锦心的眼里慢慢绽开了笑意,“看来表哥什么都瞒着你,你除了知道他叫路小山,其他都不知晓,对不对? 哼,你们没有我想象得那么亲密。” 她松了一口气。 “那么,他到底是谁?”灵越脱口而出的声音十分古怪,连他自己听了都觉得好陌生。 “他真正的名字叫萧远舟,不过他并不喜欢这个名字,他最爱行走江湖,自称路小山。”唐雪容一口一个他,充满了少女的钦慕。 萧氏啊! 大周最显赫的宗族不就是姓萧么? 聪慧美丽的萧皇后就出自江州萧氏。 唐锦心猜度着她的神色,笑得花枝乱颤,“你猜到了不是? 你没有我想得那么笨呢! 不,你还是挺笨的,被路小山骗得团团转!我都不忍心接着往下说了!” “萧公子出自江州萧氏,乃是江州王的次子。他自六岁,生了一场重病,险些夭折,幸亏被一个云游的高僧所救,后来跟着高僧学艺,游历江湖。十五岁的时候方才回到江州。”友莲微微含笑,娓娓道来。 “但是萧公子总是跑出去流浪江湖,还改了个名号叫路小山。江州王和王妃都拿他没办法,看到他就头痛呢。”飞琼嘻嘻笑道。 “不过本小姐就是喜欢这样的,他就算跑到天边,我也能找到他……”唐锦心咬着嘴唇,轻轻道,脸上飞起一朵红霞。 灵越听到砰动的一声,好像有什么碎了,先是一条缝,接着裂成了万千碎片,化为一片粉尘。 灵越立在桥头,望着高处娇羞的女子,月光那么模糊,她为什么分明看到她的脸洋溢着春风? 她的右手不知不觉抚上胸口,那里心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抓住,好痛! “小姐,我们走吧?”友莲轻声道,“我看她的确不知道路公子的下落。”是她的错觉吗,灵越分明体味到这个小丫头的声音里居然有一丝丝同情。 唐锦心嗯了一声,三个人默不作声看了灵越一眼,转身下桥,片刻走得干干净净。 夜色已然黑了。 柳树林里一片幽暗。 月色是朦胧的,照得眼前看不清楚,就像那样的亲吻,令人晕晕乎乎,一片模糊。好模糊!真的好模糊! 滴答,滴答!眼泪顺着眼眶溢出来,流到脸颊,流到脖子上,湿哒哒的,流到嘴角,是咸咸的。 为什么越擦越多啊!拼命地擦,还是拼命地流淌。 为什么骗我呢? 为什么要骗我? 为什么? 灵越只觉心中气闷,情不自禁对着黝黑的柳林大声喊叫起来:“混蛋,为什么骗我!”初时,带着哽咽,喊着喊着,声音越发大了起来,竟有一丝畅快! “为什么要骗我!”黝黑的柳树林里回荡这她的哭喊: “为什么骗我! 为什么骗我!” 一声又一声,仿佛起千万声呐喊!她喊得声嘶力竭,心中快意许多,无力地伏在桥头的石柱上。。 忽然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传来,似是打了一个呵欠,一个苍老的声音出来:“谁啊? 在这大喊大叫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这里还有人?! 灵越一弹而起,望向周围,只有黑漆漆的一片,哪里有什么人影? “我在你眼皮子底下呢!”那人的声音似乎有点得意。 声音好像是从头上传来的。 第九十四章 古怪的和尚 <!--章节内容开始-->灵越循声而至,跃上近旁一棵大树,在杨柳间寻找。 终于发现离桥头不远的大杨树上,那树大约不是后来栽种的,竟有两人腰粗,粗壮的枝桠宛如一个天成的卧床,借着朦胧的月光,可见横七竖八的柳条随意铺垫,一个人影躺在上面,两眼十分明亮。 “你这丫头,刚才乱喊什么?”他坐起来,黑暗里看不清他的面容,只听他吧唧吧唧嘴,似乎摸了摸胡子,愤然道:“刚在吃醉韵楼的一品虾呢,眼看要到嘴了,被你喊飞了!” 难道他听见了? 灵越尴尬起来,忙道歉:“老爷子,是我不对,我没想到这里还有人的,适才心情烦闷喊了几声。” “你喊畅快了,我现在心情烦闷了!”老爷子不依不饶,嘟嘟囔囔,忽然他似灵机一动:“年轻人不要做错事就光打个花胡哨,这样吧,你明天在碧云楼请我吃醉鸡,我就原谅你……”他咽了咽口水。 灵越听到那咕咚之声,哑然失笑。 这老爷子跟东方先生还有点像呢。 想起东方先生,她心中不觉柔软起来,不过一顿饭而已,便是请了又如何,当下温和应许:“好,明日午时碧云楼恭候。” “小子,说话算话!” “自然言出必行。” 他满意点点头,挥一挥手,“走吧,走吧,别打扰我做梦!” 又一个不眠之夜。 窗纸刚刚透过鱼肚白,碧螺镇开始热闹起来。灵越躺在广元客栈天字三号房,陆续听到行人走动相互招呼的声音,鸡鸣狗叫声,卖花女声声叫着“卖花咯!月季玫瑰…” 天光一点点透白,终于太阳升了起来,明朗朗的夏日阳光透窗而入,她昨夜经历的所有的苦痛和悲伤似乎也被阳光冲淡了。 无论如何,生活还将继续下去。 她的路,还得继续走下去。 去他的路小山!今后最好别让她碰到,不然一定要他好看! 她心中大恸,猛然坐起来。梳妆镜里,映出她此刻的面容,眼睛红肿,眼下乌黑,头发蓬乱如草,衣衫凌乱。那目光……带着几分憔悴,几分悲伤,几分不忿,又有几分委屈,连自己都看了都觉得凄然,不忍卒视。 这是她吗?灵越呆住了。她咬了咬嘴唇,直到失去血色。 真没出息啊!她骂着自己。 她打起精神,仔细洗过脸,匀过面,拿起牛角梳,一下两下,三下四下,如同锦娘曾经教导的,足足梳够一百下,将一头乌发梳得油光水滴,她才停下来,挽好一个发髻,想了想,还是带上男子的头巾。又换了一身素雅的青衣,拿来一把折扇,直到镜中出现一个翩翩的少年郎,她才满意走出客房。 到了楼下,却见食客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往对面的碧云楼观望。 灵越靠窗坐下,叫来小二,要了一碗阳春面。 小二麻利地应了声,“好嘞,一碗阳春面”。不到片刻端上来,灵越叫住小二打听,“小二哥,他们都挤在那看什么呢?” “客官,他们在看外面的疯和尚呢!”小二笑嘻嘻,压低声音道:“方才对面来了一个破衣烂衫的老和尚,碧云楼是什么地方? 来的都是达官贵人,衣衫不整,那是谢绝入内啊!跑堂的一看就拦住了,不让他进呢!” “既是老和尚,化个缘,又有何妨?”灵越奇道。 一个食客听到,嗤笑道:“这个小兄弟,你是没瞧见,这大和尚哪里是要化缘,他刚说要去尝碧云楼的招牌醉仙鸡呢!” “哪有和尚不吃斋,反而叫嚷着要吃肉啊?”几个食客摇摇头,笑道:“定是个假和尚!看见没,人家轰他呢!嘿,还轰不动!” 灵越踮起脚来,朝窗外看去。碧云楼的几个伙计有的拿着条凳,有的拿着扫把,推推搡搡的,那和尚笑容可掬,丝毫不恼,任凭他们推搡,竟然纹丝不动。忽然他一抬眼,雪亮的目光一眼朝客栈扫过来,瞥见了灵越,竟然马上叫道:“那个小兄弟,快过来!不是说好了请我吃醉仙鸡吗?” 他声如洪钟,满街的熙熙攘攘竟被他的声音盖下去,整个集市顿时安静下来。 刷刷刷!一道道目光向灵越扫来,真是万众瞩目。方才闲聊的食客个个瞪大了眼睛看着她,满是惊讶之色。 “我……我不认识他呀!”灵越慌张摇摇手,正要坐下继续吃面,老和尚的声音又穿街而来:“昨天晚上柳树林,不是说好了吗?” 啊!灵越的筷子落在地上。 耳边又听得他嘟囔:“现在的年轻人哪,光拿好话骗老人家……” 顿时众人的目光又聚焦在灵越身上,简直能在她身上烧出洞来。 灵越再也坐不下去了,忙走出客栈,穿过街道,来到碧云楼前。那些伙计好奇地瞪着她,灵越若有若无地露出鼓鼓的荷包,拱手道:“你们别拉拉扯扯了,我跟这位师父有约,楼上可有包间? ”伙计们这才回过神来,纷纷放下手中的条凳和扫把,一个年长的伙计道:“公子,楼上请!” 老和尚哼了一声,一马当先地走在前面,大摇大摆地上了二楼。 灵越嘴角抽搐着,跟在后面,感受着背后依旧有刷刷的目光盯着。 她想,等会楼下茶馆的评书场子里先生就能说新书了,回目便是:疯和尚胡闹碧云楼,雅公子宴请醉仙鸡。 嗯,一定很热闹。 进了雅间坐下,老和尚气定神闲,大模大样道:“除了醉仙鸡,另有何招牌菜? 统统上来。” 小二一动不动,脸上却含笑道,“本楼概不赊欠……” 老和尚笑嘻嘻看着灵越,“我没钱,她有钱!” 小二瞥了一眼灵越,见他衣衫雅洁,面容俊美,风度翩翩,不知是哪家的公子便是有钱的书生,当下笑吟吟报上菜来:“除了醉仙鸡,还有怪味鸭,七宝鱼,富贵豆腐塔……” 灵越打断他的话,“你说的这些都来一样即可。” 老和尚吹着胡子瞪眼,“真小气!” 灵越眼波流转,“七宝鱼不要了……” “你这小子……”老和尚心疼万分,“真小气啊……” “富贵豆腐也不要了……”灵越斜眼看着他。 他急得眉毛胡子都竖起来。 “算你狠!”老和尚人眼睛盯着菜单,终究忍不住悻悻道。 “怪味鸭也……”灵越拉长了声音。 “快去上菜,快去上菜!”不等她说出“不要”二字,老和尚忙将小二往外推,笑嘻嘻道。“方才说的招牌菜都要,都要,这位公子开玩笑的。” 灵越嘴角勾起微笑,哼,跟我斗! 她合上菜单,将卷帘全部拉开,靠窗而坐,楼下街景尽收眼底。 这碧云楼果然训练有素,因尚未到午时,客人尚未满座,方才叫的菜片刻鱼贯而来。 每上一道菜,老和尚便欢喜得如同孩童,只差手舞足蹈。 因方才在客栈吃过了素面,这会灵越全然没有胃口。各色菜肴,不过略尝了一尝,便放下筷子,对着街头发呆。 “我说,小子,你年纪轻轻的,怎么吃起饭来,鸡子一般大的胃口?”老和尚啃着醉仙鸡,嘴里含混不清。 灵越笑了笑,“你吃吧,我不饿。” 他咂咂嘴,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这鸡做得太好吃了!小子,你不吃,真是太可惜了!” “你尝尝,这用的酒必定是十年陈酿的上好黄酒,香!香!”他一边吃一边评论。 吃个东西,都能如此幸福啊! 灵越笑着摇摇头,又将目光投向楼下。 楼下对面是个成衣铺,五颜六色的衣服摆在那里,吸引了不少女子过路驻足。 其中一个穿着淡绿色衣裙的女子,戴着一顶帷帽,纬纱却没有完全放下,身材瘦削,腰背挺得笔直,站在那里,别有一番风姿。 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慢慢涌上灵越的心头…… 灵越紧紧地盯着她,呼吸顿时急促起来。 她好像感觉到了什么,机警地往四周扫视了一眼,帷帽下的眼睛如同寒星一般,啊,那是…… 灵越张口欲呼,她忽然放下纬纱,疾步向旁边的小巷走去。 灵越的心狂跳起来,一阵阵气血如同海潮一般朝她的脑海袭来! 来不及任何思考,她从窗口一跃而下,急急朝小巷追去! 楼上疯和尚探出头来,慌忙叫道:“哎呀,臭小子,你别跑啊!” 她充耳不闻,飞一般在巷子里狂奔,寻着那淡绿色的影子。然而还是迟了一步,这条小巷看似幽深,却有好几个出口,通往临近的大街。她发足追出巷口,沿着繁华的大街,四下搜寻,然而大街上店铺林立,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哪里还有那女子的身影? 她站在人潮之中,满腔希望如同水泼一般,渐渐变成了绝望,满心地委屈涌上鼻端,几乎要淌下泪来。 忽然不远处有个声音高声咒骂,“哎,那个死婆娘怎么跟见了鬼似的疯跑,把我的摊子撞翻了,就一走了之。他娘的,真是倒霉!” 灵越循声望去,原来是一个菜摊子,被人撞翻在地,冬瓜南瓜滚了一地。摊主蹲在地上一边收拾一边骂。灵越急忙凑过去问,“撞你的摊子,是个穿着绿衣服的女子?可看到她跑哪儿去了?” 摊主气愤地指着一个斜巷,“可不就是?一阵风似的,往城门那边跑了!他娘的,赶着投胎啊!” 第九十五章 一路迷踪 <!--章节内容开始-->她的心又突突跳了起来,感觉一阵狂喜袭来。当下飞快跑进斜巷,不到两三百尺的窄巷子出来,正是碧螺城的西门。 这会出城的人不多,守城的士兵三三两两在闲聊。 她压住疯狂的心跳,略略打量了一下众人,走过去对一个娃娃脸的士兵打听:“官爷,打听一下,方才可是戴着帷帽的女子出城了? 我姐姐大约听岔了,说是城门等,想是出城了?” 娃娃脸稚气未脱,扫了她一眼,见她斯文俊秀,当下有几分好感,想了想回答,“戴着帷帽,是不是还穿件绿色的衣裳?” 灵越连连点头,“正是!正是!” “她刚刚出城了!还是骑着一匹高大漂亮的黑马走的。” 灵越向他道声谢,不假思索正要追着出城,忽然想起来庄妙融所赠的白马还在广元客栈的后院。出城步行终究比不上马力,于是她又抄近路飞奔回客栈,先去取了行李火速退了房,又奔到后院来牵马。 前头不知道何事吵吵嚷嚷的。马倌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孩,他扑闪着两只小眼睛笑嘻嘻,“方才真好玩!可惜没看见!” “什么好玩?”灵越牵着马,走了两步忍不住停下来问他。 “方才我没来,听说有个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儿请一个老和尚去碧云楼吃东西,谁想到,吃着吃着那公子竟然跳窗跑了!” 这……说的好像是她?一群乌鸦顿时从灵越脑海里哇哇飞过。 “那和尚呢?” “那和尚也不傻,吃完东西,也跳窗户跑啦! 碧云楼的伙计气坏了,说看那公子斯文俊秀,没想到竟是个无赖,点了一大桌碧云楼的招牌菜,竟然想吃霸王餐。方才伙计们拿着家伙出动了,一伙人吵吵嚷嚷地满街找,定要抓到老和尚见官!”马倌笑得乐不可支。 灵越苦笑,这下麻烦大了,竟然头一次吃了回霸王餐。 现在不走,更待何时? 她也哈哈哈地笑着,出了院门翻身上马,一溜烟儿直奔西门而去! 西门外只有一条破旧的官道,沿着一条波光粼粼的大河蜿蜒而去,河边的小渡口上停泊着一只小船,船夫正在躺下柳树阴下呼呼大睡。河的内侧是一片农田,现在正是夏种时节,几个农妇边说边笑,挽起衣裙正在插秧。 看来她是顺着官道走了! “驾!”灵越扬起鞭子,催着白马顺着官道飞奔起来。 一路上见到寥寥行人,三五辆缓缓行驶的马车,却不见那淡绿色的踪影! 难道她发现了什么不妥,因而也是一路疾驰? 灵越心念百转,脚下丝毫不敢放慢,纵马继续沿着官道飞驰。 白马脚力矫健,一口气跑了数十里,路上渐渐没有行人,一座高大幽深的密林出现在面前。除了官道从林边绕过,又有两三条小路通往密林深处。 灵越跳下马来,仔细观察四周。所幸清晨下过一阵小雨,官道上的雨水已经干了,密林小径上的泥土还十分湿润,此刻往东的小路上马蹄印迹十分明显,两旁的草叶都有新鲜折断的痕迹。 看来她是往东走了! 灵越翻身上马,顺着小路缓缓而行。 那小路初时尚有路的模样,渐渐行不到一两里就没有了路,野花遍地,杂树蔽日。 马蹄印在草地上也不明显了。 灵越只能牵着马,在林间小心行走。不多时,衣服分不清是被露水还是被雨水打湿,湿哒哒好不狼狈。 忽然,林子深处悠悠传来一阵歌声: “老樵夫,自砍柴。捆青松,夹绿槐,茫茫野草秋山外。 老渔翁,一钓竿。靠山崖,傍水湾,扁舟来往无牵绊。” 歌声越来越近,余音袅袅。 灵越正听得入神,一条大黄狗汪汪叫着从草丛中猛然窜出,她吓了一跳,这时有人喝道:“大黄,别犯浑,吓着人了!”原来是一个老樵夫挑着着一担柴从林中健步如飞出来。 他乍见灵越一人一马,便停下来打量了她一番,惊讶道:“这位公子,怎么会到这里来?可是迷路了?“ 灵越含笑道:“老丈有礼了!方才您在此处砍柴,可曾见到有人经过?” 樵夫沉吟片刻,“可是一位带着帷帽的妇人?” 灵越大喜道:“正是!” 樵夫指着山顶道:“方才我砍柴呢,听到大黄狂叫,我还以为有狼出没呢。却只看到一个背影,似乎是个带着帷帽的妇人,牵着一匹马,往山顶去了。我还纳闷呢,那山顶只有一个湖,她一个妇人到这荒山野岭里做什么!“ 老樵夫摇摇头,担着柴起身。灵越道了声谢,牵着马继续往山顶走去。走了不多久,就听见流水潺潺,原来是一道飞瀑,被岩石分成三绺如同白练,从山顶泻下,雪白的水珠乱溅起,如同白玉碎屑,一路冲到崖下的水潭之中,顺着山脊奔流而去,不知是否汇入山脚的大河。此刻阳光映照之下,显出一道美丽的彩虹。 灵越见道路难寻,便将白马系在一处水草鲜美的溪流边,让它休息。自己顺着山坡攀援而上,不到片刻登上了山顶,果然只有一座小湖,准确滴说,是几处活泉眼,咕咕冒出的泉水窝在大块的山石之上,积了一个天然的湖泊。湖水清澈见底,中间自由自在的鱼儿仿佛成了飞鸟,在蓝天白云之间游来游去。 灵越环顾四周,哪里有什么人影呢? 眼看着天边的白云慢慢染上墨色,缓缓移到半空,黑压压地逼近山顶,轰隆隆的雷声猛然炸起,空气也分外湿润起来,一场暴风雨呼之欲出了。 灵越原路返回到山崖之下的水潭边,白马还在安详地吃着草。她走过去一边摸着它温顺的鬃毛,一边看着彩虹,慢慢瞪大了眼睛。 啊,原来瀑布后面,隐约是一个凹进去的山洞。她当下顺着水潭一侧的石头,小心翼翼地步入其中。果然是一个宽阔的山洞,靠近溪水的石壁上湿漉漉的,越往里走,石壁逐渐干燥起来,地上是一块平坦的巨石,正好可以用来躺卧,令她惊讶的是,洞中尚有一个用石块堆积而成的火塘。 难道这里是绿衫女子呆过的地方? 她喜出往外,忙趁着现在大雨未下,忙在林中捡了不少枯枝松针和干燥苔藓搬进洞,又折下十来片阔大的芭蕉叶,密密铺在洞中的石头上。她重新规整一下火塘,将干燥的松针和苔藓堆在一起,从怀中取出油纸包的火折子,慢慢点燃,不多时一个火堆就噼里啪啦熊熊燃烧起来。 眼见白马的肚皮慢慢鼓了起来,想是吃饱了,她便将白马牵进洞来,又扯了一堆水草放在角落,预备它晚上再吃。 如此忙完不到片刻,只听得一声惊雷,一场大雨瓢泼而下。 她庆幸地坐在火堆边,拧着湿漉漉的衣服。约莫烤了半个时辰,衣服全然干了。其间她无数次透过岩石上飞奔而下的水帘窥探,却并无人来,倒是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她又一次探出水帘,这才发现,大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她削尖了一根树干,从池中叉起两尾鱼来。就着潭水收拾干净了,放在火堆上烤了起来,不多时鱼香满洞,正要取下来吃,忽然洞外传来一声长啸! 接着刀剑相击的声响不断,似有人在缠斗。 灵越一跃而起,如同雨燕一般,飞快奔出洞外! 大雨早已经停歇,一轮明月冲破层层乌云,露出头来,然而密林之中,仍是昏暗一片。 潭边的空地上几个人影正在缠斗。其中一个正是巷中所见,带着帷帽的女子,她身形矫健,手中一把长剑犹如蛟龙,其他几人俱是黑衣,以黑巾蒙面,个个身手不凡。此时女子已落了下风,脚下踉跄,胸口点点血迹渗出。 眼见一柄长剑又向女子胸口袭来,灵越飞身而起,扬手数枚毒针齐发,那黑衣人哪里料到这寒潭之畔竟还有旁人,况且那毒针细如毫芒,如此暗沉天色之中防不胜防,当下中了数针,闷哼一声,倒在地上,翻滚了数下便不动了。余下几人对视一眼,手中长剑更为凌厉,那女子手下略一迟滞,左胸又被刺中一剑,血一涌而出,踉跄数步。灵越双手轻抖,袖中毒针篷发如雨,在夜色掩盖之下,又急又快,又听到扑通几声,几人倒在地上,**不已。 灵越飞身上前,将那女子扶住,心如刀绞。她平生第一次后悔,当初为什么不好好学武功,倘若习得一身好武功,又怎会今日陷入险境? “灵越!”月光之下,那女子看着她朦胧的面容,轻轻唤了一声,带着几许惊喜,几许慈爱,又有几许宽慰。 灵越颤抖着掀起怀中女子的帷帽,那忍痛带着笑意的脸,是那么熟悉,不是伴随她多年的锦娘,还会是谁? “锦娘! 锦娘! 这些日子你去哪里了,你知道吗,我到处找你……”灵越抱住锦娘,忍不住像个孩子呜咽出声。 “好孩子,别哭,别哭!”锦娘抚摸着她的脸庞,面色发白,冷汗连连。她胸口的血已然将碧色的衣衫污了一大片,在月色之中犹如泼墨般,惊心动魄。 第九十六章 只恨人生不团圆 <!--章节内容开始-->“药呢,你的药呢?你不是随身总带着药吗?”灵越慌乱地在她身上搜寻,锦娘无力地止住了她,“没有用的,不用找了,他们的剑上有毒!” “我去找解药!”她放下锦娘,手忙脚乱跑到黑衣人身上搜寻,然后一无所获。 “他们地位低微,身上怎会有解药?”锦娘轻轻叹息一声,“好孩子 ……来……扶我坐好……” 灵越含泪将她放到地上坐稳,取出银针封住她的要害。锦娘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毒已入心脉,我活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了!” 灵越的泪水扑簌簌地落下来,落在锦娘的手上。锦娘伸手去摸她的脸,“傻孩子,不要哭啊,本来打算去无涯山的破庙与你会面,想不到在这里碰上了。锦娘还有要紧的事交托与你呢!” 她费力地指了指树下,那树下不知何时栓着一匹大黑马,一个不起眼的青布包袱搁在马背上,“去……去……拿来!” 灵越将包袱拿过来,抖着双手将包袱解开,包袱里不过是些散碎银两和几套换洗的衣服,两三只褪色的朱钗,还有一个油纸包裹的物事。 锦娘摩挲着油纸包,轻轻道:“灵越,你小时候就爱问我,问我是谁,为什么要来到你的身边,我总说等你长大……” “锦娘没有这个福分啊……终究没有这个福分,看着你长大。”她眼里闪耀着泪花,“真想好好地活着啊, 活着看到你,将来嫁人生子,一辈子平平安安的,快快乐乐的。” 泪水模糊了灵越的双眼,她哽咽不成声:“不,锦娘,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不要你死。” “没有用了,你一定要记住我的话。”她的脸色苍白,每说一句话都要好大的气力,“你现在很危险,这些人很快会冲着你来。” “锦娘,告诉我,他们到底是谁?这些追杀你的人到底是谁?” “他们是花间谷的人……我也是花间谷的人。你及笄的头一天,我在街上一时大意,被他们发现了行踪。为了不牵连到你和云府,我不得不立即藏匿起来, 灵越,你一定很怪我吧?” 她一口气说道,咳嗽起来,暗黑色的血从嘴角流出。 “不,我不怪你,锦娘,我怎么能怪你呢?”灵越拼命地摇头,眼泪滴落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灵越,眼睛里闪着异样的光彩,她欣慰地道:“我的好孩子,你长得这么美丽,又这么聪明,你娘……你娘见了你,她定然也很欢喜吧……” “我娘……”灵越呆住了,她难以置信地望着锦娘,“我一直以为,你……你是我的亲娘!” 锦娘露出了微笑,那是灵越曾经十分熟悉的带着一丝狡黠的笑容,“傻孩子,你忘记了……我是你娘派来照顾你的啊!” 灵越的心头仿佛重击一般,当年的水榭花圃边上,锦娘也曾说过这句话! 她怀着巨大的欢喜,声音颤抖,“你……原来你当年说的我娘,是我的亲娘?不是云夫人……” 锦娘微微点头,笑容渐渐变淡,“你娘还活着……他们不会轻易杀了她的……只是我也不知道她如今的下落。” “对不起,孩子!锦娘想告诉你的,从头到尾告诉你这一切,只是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她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锦娘看到你好欢喜……好欢喜!好好活着,去……去救你娘……” 锦娘在她的怀里不动了,温热的身子渐渐冷却,变得冰冷。她的双眸里还带着无限的希冀,仿佛还在凝视着灵越,还在诉说她的不甘: “锦娘没有这个福分啊……真想好好地活着啊, 活着看到你,将来嫁人生子,一辈子平平安安的,快快乐乐的。” 啊,锦娘,锦娘也离她而去了! 这世间爱着她的人,一个一个离她而去了!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痛苦。 它们就像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地攫住她的心脏,她忍不住流泪抽泣,后又哭出声来,越来越大,终于失声痛哭! 一群飞鸟似乎不忍心听她的悲泣,纷纷扑楞着翅膀,哗啦啦地飞过山林。一轮明月当空,欲圆又缺。松风带着山涧的寒意呼啸而至,松涛阵阵,水响泠泠,虽是三伏暑日,却怎生一个凄冷! 不知过了多久,灵越从悲伤中醒来。 她擦干眼泪,蹲在地上,查看四个黑衣人的尸体。 四个黑衣人均是一样的装扮,黑衣黑巾,布料没有任何特殊之处,均是普遍质地的棉布,放眼大城小镇,任何一个不起眼的布料店铺都可以买到。火把照耀之下,他们领口一闪一闪,原来用乌金线绣着一朵小花,那花花瓣细长繁杂,正是彼岸花。正是锦娘说言,乃是花间谷的标志。 她将他们翻来覆去,搜遍全身,一无所获。 她徒劳无功地坐在地上,看着一地横七竖八的尸体发呆。 锦娘的话蓦地在耳边响起,“你现在很危险,他们很快就会冲着你来了。” 她心中一凛,渐渐恢复清明。 她勉强打起精神,四下搜寻,终于在一个隐蔽的山坡寻了一个幽深的石洞,含着泪将锦娘的尸体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入,用石块和沙土填埋了。她本想为锦娘刻个木牌,又恐花间谷的人找来,再生事端,便捡了几个石块堆在旁边,摆个不引人注目的形状,算是记号,以便来日寻找,重新将锦娘起坟下葬。 她默默盯着锦娘的坟茔,跪下去,深深地叩了三个头。又回到水潭边,将四个黑衣人的尸体堆积到一起,从周围找来枯枝干草,不多时,堆起一个大柴堆,一把火丢下去,柴堆裹着四人尸体熊熊燃烧起来,空气中顿时传来皮肉烧焦的味道,滚滚浓烟,被夜风卷曲盘旋,直冲上云霄。 就着闪烁的火光,灵越打开锦娘的包裹。油纸包静静地躺在里面,她小心翼翼地翻开一层又一层,足足翻了七八层才看到里面包裹的东西。 看来锦娘非常珍视此物,保护得十分周全。 她掀开最后一层油纸,跃入眼帘的竟是一本旧书。 这实在有点出乎她的意料。 这本书显然经常被人翻开,边角已有少许磨损。深蓝色的封面上简简单单写着五个字:古诗十九首。翻看扉页,底下有个歪歪斜斜的两个小字:天歌,虽是簪花小楷,却十分稚嫩,似出自一个孩童之手。 天歌,这是锦娘从前的名字还是娘亲的名字呢? 灵越心下思忖,轻轻翻开第一页,一件东西飘飘悠悠地落下来,险些落入火堆,她忙一把抄住,定睛一看,却是一朵风干的小雏菊。这雏菊显然是夹在诗集当中多年,火光映照之下,犹能看到书上残留着一个淡淡的花痕。 她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回原位,生怕碰掉了任何一片细小的花瓣。又往后翻书页,再也没有找到其他的东西。她凑到亮光处,迎着火光映照,也没发现有什么异常。书中所印的内容,跟她小时候读过的诗篇,别无二致。她将诗集重新层层包好,和锦娘曾经留下的玉钗包在一起,俱放入怀中,重新将腰带紧紧扎好。 火堆还在霹雳啪啦地燃烧着,间或飞起数颗火星。 灵越默默注视着火堆,忽然耳边传来衣袂破空之声。 灵越飞身躲入瀑布之后,又飞快将洞内尚未余光的火堆三下五下踩灭。 在瀑布巨大的声响之中,她轻声挪步到洞口,躲在岩石后,透过水帘的间隙,这才惊觉,天空已透出鱼肚白,正是黎明时分。 几个黑色的人影站在熊熊燃烧的火堆前,一个女子的声音遥遥传来,带着几分威严:“你们确定,人到了这里消失的?” 一个黑衣人道:“回使者,我们五人在碧螺镇发现了肖锦娘的踪迹,一路追到山下,失去了她的踪影。于是分头寻找,我收到了流风的信号,他们正是在山顶找到了肖锦娘啊,看这火,可能也是肖锦娘生的……” “那为何他们四个全部都不见了?”女子厉声问道。 “这个……这个……属下实在不知,不过以肖锦娘的武功,不至于能与流风他们抗衡,莫非……” “莫非什么?”女子追问。 “属下怀疑肖锦娘另有帮手……”黑衣人期期艾艾地说道。 “难道是那个丫头……?”女子沉吟道,“加派人手,务必找到四人下落,还有锦娘身上的东西!” “是,堂主!”黑衣人们毕恭毕敬地答道。 那女子转身欲上马,忽然停了下来,似乎发现了什么,在空中闻了闻,讶然道:“这烧的是……” 她飞身回到柴堆,抽出一根枯枝在其中一阵扒拉,挑起一块焦黑之物,当下一惊,继续用枯枝猛扫几下,露出一堆尚未烧尽的焦尸,她捂住鼻子露出嫌恶之色,“不用找了,他们已经死了!非但死了,快要被人烧成灰了!” 方才的黑衣人一惊,“肖锦娘杀了他们?” “我跟肖锦娘交过手,她的武功虽高,但是流风他们也是一等一的高手,武功并不弱,她还没有这么大的本事能杀死三个。”她冷笑着环顾四周,“你们继续找寻那贱人的下落,这火堆烧的时间不长,她的那匹黑马还在!她们定然还在这附近!眼看日子就要到了,你们再找不到那贱人……主子的手段你们不是没听说过吧?” 黑衣人们相互看了一眼,似乎打了一个冷战。 女子冷然的目光扫过黑衣人,“还不快去找!” 当下黑衣人们四散开来,在林间山石之间搜将起来。 那女子却皱眉盯着瀑布上下打量,似乎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 就在此时,她的白马在洞中一边吃草,一边甩了一个响鼻。 一个呼哨尖锐而起,当下几个黑衣人手持冷剑,如同燕子一般,凌空朝灵越藏身的山洞掠来…… 第九十七章 神秘楼船 <!--章节内容开始-->灵越站在水中,凝视着一望无边直达天际的碧荷。 夕阳正好,柔和的光芒照射着湖面,波光闪烁。彼时水榭里的莲花竞相盛开,丰满清丽的莲瓣,亭亭玉立于深深浅浅的碧玉盘中,美得惊心动魄。 一阵风吹来,荷叶翻滚,金波荡漾,一湖摇荡不已的绿,交织着波动跳跃的金,还有那荷尖一点点的红,绘成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灵越想,要是有一条船就好了,美丽的采莲女唱着渔歌,那才叫如诗如画呢!~ 她这样想着,于是湖面真的就出现了一条两头尖尖的莲舟,舟上的采莲女穿着水红的衫子,长篙一点,轻轻巧巧穿过高高低低的莲荷,向她划来。 采莲女的歌声飘荡在湖面上,说不出的婉转动听,情思缠绕: “采莲来采莲来,采莲妹子湖中来,采得满舱莲子多,采得莲心送情哥……” 灵越痴痴地听着,一曲未了那莲舟已到了眼前。采莲女笑着摘下了斗笠,露出乌黑蓬满的头发,胖乎乎的脸蛋,圆圆的眼睛,不是绣珠,却是谁? “绣珠!你是绣珠!”灵越激动得跳起来,她一把抱住绣珠,呜呜哭了起来。 “小姐!你又偷偷跑到莲花池里玩……”绣珠在耳边轻声埋怨,灵越从她的肩上抬起头来,方才还在满湖摇动的荷花忽然消失不见,哪里还有莲舟的影子? 绣珠忽而变成旧日妆扮,而她,穿着水红的衫儿,高高卷起裙子,抱着满怀的莲花,双腿上沾满泥泞。 这是一个梦啊!灵越听到另一个自己对自己说。可是这梦如此真实,如此温暖,令她不愿醒来。 于是她固执地继续留在这个甜美的梦里。 绣珠替她擦去脸上的污泥,嘟囔着,“小姐,你已经及笄了,还这么贪玩。我方才偷听到夫人和老爷商议,要将你许亲呢。” “许亲? 许给谁呢?”她的心头仿佛一记重雷,惊天劈地,耳中嗡嗡,鸣响成了一片。 在无数个模糊难辨的声音里,绣珠的声音分外清亮:“听说许给了兰陵萧家!” “可是我还小呢,许亲做什么?”她茫然地看着绣珠。 可是绣珠的脸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许亲!”“许亲!”无数个声音铺天盖地而来,重重交叠,在她耳边如同咒语般响起。 “不,不!我要去告诉爹爹,我现在还不想许亲!”她捂住耳朵,想抵挡住那灌耳魔音。 “我不要,我不要,我就是不要许亲!”她像个孩子一样大哭起来。 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替她擦干了眼泪,一个声音轻轻在她耳边呼唤,“小姐,小姐!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灵越闭着眼睛,轻轻捉住了那只手,放在自己的脸上,“绣珠,我要告诉爹爹,不要许亲……” 那个声音扑哧笑出声来,“小姐,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是谁啊? 我可不是什么绣珠。” 嗯,的确不是绣珠的声音,这个声音甜丝丝的,就像吃过的棉花糖一样。 于是灵越睁开了紧闭的双眼,正对上近在咫尺的一张脸,她忍不住啊的叫出声来。 “小姐,你怎么看到我跟见了鬼一样?”方才那个声音轻声埋怨,灵越挣扎着坐起来,这才发现床边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身材高挑,白净的瓜子脸上,鼻子挺直小巧,一双丹凤眼分外明亮。她的脸上同样带着甜丝丝的笑意。 灵越一怔,怎么也想不起她是谁。 “你是……?”灵越只好问她。 “小姐,你怎么睡一觉起来,又忘记奴婢了?我是小吉祥呀,你再想想。” 小吉祥?她搜肠刮肚想了半天,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云府里有叫这个名字的小丫头。 她抱歉地摇摇头,“实在想不起来,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小吉祥嘟着粉嫩的小嘴巴,“奴婢怎么会认错小姐呢? 我们俩名为主仆,其实从小一起吃,一起睡,一起玩,情同姐妹,奴婢就是忘了自己,也不会认错自家小姐啊。” 灵越如同坠入云里雾里,她慌忙看往四周,忽然发现自己现在穿着上好丝绸做的睡衣,舒舒服服地半躺在一张绣床上呢。 这床铺设得分外精美,虽是半旧的拔步床,材质竟是上好的紫檀,再看她身上盖的丝被,上面绣着连理枝的花朵,针法精妙,配色秀雅,竟是她非常熟悉的苏绣。 她不理会小吉祥,甚至顾不上穿鞋,几步奔到窗边,一把掀开绣帘,呆了一呆,又伸出头去看看窗上方,不由得睁大了双眼。 窗外波光粼粼,水声荡漾,遥遥可见岸边的小桥流水人家,间或闪过一带白墙黑瓦,掩映在红花绿树之间。 她竟然在一条波浪翻滚的河道之上! 她竟然在一高大的楼船之上! 她明明记得,那天被黑衣人追杀,被一掌击中,坠入山崖,怎么现在在这里? 她呆呆看着窗外缓缓流动的波浪,耳边又传来小吉祥娇嗔的声音,“小姐,小姐!你还没穿鞋呢!” 灵越回过头,小吉祥捧着一双崭新的绣鞋站在身边,“小姐,你看看这双鞋,漂亮吧?我绣了好久,绣的是你最喜欢的赤鲤鱼,今天总算绣好了!” 那双绣鞋十分精致,淡绿色的鞋面上,一对赤色鲤鱼相依相伴,两颗细小的黑珍珠凸立为鱼眼,活灵活现,金线绣绘成片片鱼鳞,熠熠生辉。灵越抚着鲤鱼赞叹,“好鲜亮的活计!这鞋实在太漂亮了!针法快赶上绣珠了!不错,不错,真不错!” 在她的心目中,绣珠在云府里绣工是一等一的,她自小的衣物香囊都出自绣珠之手,便是巧手的锦娘也说,想不到绣珠看起来憨憨的,这手绣起花却是巧,竟把一批聪明伶俐的丫头都比下去了。 想不到这溢美之词竟然立时让这个小丫头眼圈红了起来,“小姐,你总是提到绣珠,绣珠到底是谁? 难道你和她的情分比小吉祥还要深吗?”她举起两只手,掰开十根手指头给灵越看,“你看我的手指头……呜呜呜,为了赶这双绣鞋,不知道都被针扎了多少回……” 那指上的确扎得红肿,上面密布着细小的红点。 “不是……绣珠……绣珠是我的丫鬟啊!”她嘴里泛起一阵酸涩,“只是现在不是了……” “小姐,你怎么又糊涂了,你的丫鬟一直是我小吉祥啊!”小丫头摸了摸她的额头,“奇怪,现在也不烧了啊!”忽然皱起眉头,雪白的小脸一沉,“看来前两日请的那个郎中是个银样镴枪头,说小姐无恙,休养两天就能记起往日的事情来,竟是个没本事骗人的!不行,我得告诉夫人,回头找他算账去!” “夫……夫人? 你说什么夫人?”灵越忙拉住她。 一句话问得小丫头目瞪口呆,接着几乎要掉眼泪来,“小姐……你莫非更加糊涂了,竟连夫人也不记得了?” “你快告诉我,夫人是谁啊!”灵越快要急死了。 “夫人……夫人,当然是你的娘啊!” “我娘?”灵越喃喃说着这两个字,如坠云里雾里。 “我娘还活着……?她真的还活着?”一股热浪猛然击上灵越的胸口,她悄悄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确信这次不是在做梦。 “小姐……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小吉祥呸呸了两声,“夫人一直活得好好的,没病没灾。” “没病没灾……没病没灾好啊!”灵越痴痴笑起来,她一把抓住小吉祥的手,急切地问:“她在哪儿? 快告诉我她在哪儿?也在这条船上吗?” 小吉祥看她形似疯癫,似乎打了个冷战,“小姐,你不会又发病了吧?” “我没病,我没病!你快带我去见夫人!”灵越催着小吉祥,“快点啊!” 小吉祥疑惑地看着她,不放心地又摸摸她的额头,“夫人说,小姐大病未愈。不可随意在船上走动,吉祥不能带你去。不如你在房间里乖乖待着,不要乱跑。我这就去请夫人过来。” “去吧!去吧,我保证乖乖待着。”灵越将她往外推,“快去!” 小吉祥皱着眉头,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灵越坐立不安起来,她一会走到窗外望望天上的白云,一会歪在床上摸摸绣着花鸟的丝枕,一会拿起桌子的根雕摸了有摸,总之一刻也无法安坐下来。 时间好像凝滞了一般,每一刻都无比漫长。 终于外面传来了脚步声,由远及近,每一步好似踏在灵越的心头,恍如雷鸣,让她几乎凝滞了呼吸。 小吉祥的声音终于在门边清脆响起,“小姐,夫人来了!” 灵越无法压抑住疯狂的心跳,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舱门,只见珠帘一卷,一张美妇人的脸露了出来。 这是一张极为端庄的脸,修长的双眉,闪动着盈盈水光的双眼,盈盈地注视着灵越。若是仔细一瞧,还是能看到眼角隐隐的细纹,眼底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愁苦,令人想到韶华已逝,不胜唏嘘。 她头上的发髻梳着精致,斜插着一支凤头钗。优美的脖子上戴着一串珍珠项链,身上穿着深紫色的衣裙,一望便知衣料质地上乘。 她含着笑,快步走进来,亲亲热热拉起灵越的手,“女儿,你急着要见娘,可是想起了什么?” 如果说灵越的心方才还高悬在半空,此刻已跌落向无底的深渊。 第九十八章 裴家大小姐 <!--章节内容开始-->这不是她娘。 她极力想从眼前美妇人的身上,找到与自己一丝一毫相似的影子,却是徒劳。 这怎么可能是她娘呢? 这不过是她一厢情愿的幻想罢了,幻想自己诚心感动上天,终于令她母女相见。 但幻想终究是幻想,一戳即破。 她的神色从方才的惊喜万分一下化为失魂落魄,美妇人收于眼底,急切地问,“怎么了,翠儿? 可是有什么不舒服?”满腔疼爱,溢于言表。 “翠儿?”灵越喃喃重复,“翠儿是谁?” 美妇人的眼圈一红,“你就是翠儿啊!完了,这个个郎中的药吃了这么久,银子花得流水一样,叫人心疼,你怎么还是这么神神叨叨的……” 小吉祥扶住夫人,小声嘀咕,“夫人,我看这个郎中也是不中用的,不如等到了苏州,我们再去找个名医来瞧瞧。听说苏州有个鬼谷神医,特别厉害,善治各种疑难杂症,说不定能治好小姐……” 美妇人将信将疑,又将灵越端详了一番,“我看翠儿心智也不像糊涂的样子,怎么一夜之间,竟连自己也不记得了呢?” 小吉祥欲言又止,“小姐非但不记得自己是谁了,便是连小吉祥也不认识了,我看她这会怕是连夫人也不认得了……” 两个人叽叽咕咕,灵越越听越糊涂,如坠云端,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病,得了妄想之症。 美妇人将灵越送到床边坐下,温柔的眼睛望着她,手抚着她的肩膀,“好孩子,你仔细看看,你可记得我是谁?” 灵越将她仔细看了一遍,无奈摇头,“这位夫人,灵越实在毫无印象。” 美妇人一怔,眼泪顿时在团团打转,“翠儿,我的好女儿,我是你娘啊!你口口声声自称灵越,娘问你,灵越是谁?” “夫人,灵越是青州云……”她差点脱口而出,猛然咬紧了嘴唇,心头如同针扎一般疼痛,青州云府的三小姐已经死了啊,从今之后她只是灵越,何处是家乡? “青州云……?”美妇人疑惑地看着她。 “青州人……灵越是青州人。”她忙改口,“不是你的翠儿,你们定是认错人了。” 然而美妇人用肝肠寸断的目光看着她,看得她几乎要怀疑自己真的是什么翠儿。“我是你娘,你是我的翠儿,你不是什么青州的灵越,而是杭州裴家的大小姐。” “杭州裴家大小姐?”灵越快要跳起来,“这……这绝对不可能!” “小姐,小吉祥从小跟你长大,你若不是裴家的大小姐裴之翠,那还能是谁呢?”小吉祥插嘴道。 “裴之翠?”灵越轻声念着这三个字,“你说,我叫裴之翠,杭州裴家的大小姐?” 眼前的两个人欣喜万分,裴夫人连忙点头,“是啊,你记起来没有? 杭州裴家,我们在杭州可是数得着的人家。以前我们家开镖局,大风镖局,全国十三家分号,威风一时,要不是你爹……”她又泪落如珠。 “我爹……?”灵越心头又是一痛,悲从中来。“我爹……他已经死了……” “你记起来了? 翠儿,你终于记起来了!”裴夫人抱住她哀哀痛哭,“要不是那年你爹失了手,大风镖局多年的旗号怎会倒?我们孤儿寡母又怎么任人宰割?这么多年,你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灵越的眼泪大滴大滴的落下来,裴夫人似是一怔,哭得更伤心。一旁的小吉祥也默默流泪。 一时三人哭作一团,却是各有伤心事。 过了良久,小吉祥止住哭声,劝慰裴夫人,“夫人,你别哭了,招得小姐伤心了一场。” 裴夫人用袖子擦擦眼泪,“想起这些伤心的往事,哪儿不叫人哭断肠?好啦,好啦,我们娘儿几个也别哭了。翠儿,你能想起来,为娘也放下了一桩心病。” 灵越看着她哭得通红的眼,无法狠心再说自己不是什么裴之翠的话,更不敢细问裴家老爷是往事。 只得装得呆傻,心想等船靠了岸,再做计较。 第103章 嫁杏有期 黄昏时分,船慢慢在一处宁静的湖面停靠下来。 灵越看着船方才明明路过一个繁华的码头却不停靠,好奇地问小吉祥,“船停靠在码头不是更方便吗?为什么要泊在这里呢?” 小吉祥捂着胸口,露出害怕的神情,“小姐,这个码头被一个叫飞龙帮的人控制着。听说飞龙帮的人个个凶神恶煞,又跟我们大风镖局有些过节,夫人说还是不要节外生枝,宁愿停到这里来。” 灵越点点头,她看着窗外有些百无聊赖,很想出去走走。 想不到小吉祥这次没有阻拦,爽快地答应了。 “夫人说,小姐好像好了许多,也不用天天闷在船舱里,出来走走也好,说不定一下子把事情全记起来了呢?” 灵越苦笑不得,只得连连点头,“小吉祥,你说得很对,我们出去吧。” 小吉祥扶着她,出了舱门,沿着舷梯,登上了甲板。甲板上有一个船工正在整理绳结,见到二人上来,忙停下来垂首向灵越行礼: “大小姐安好!” 灵越看着眼前的船工,他大约四十来岁,皮肤黝黑,一双眼睛显得既诚恳又老实。灵越盯着他半晌,他神色安然,不见任何慌张。 “你认识我?”灵越不经意地问。 船工的脸上露出吃惊的神色,仿佛这个问题十分离奇,带着笑意回答,“大小姐,我胡长发在裴家做工十几年了,怎能不认识小姐呢?” “十几年?那你说说,我是哪一年出生的?” “小姐说笑了,如果长发没记错的话,小姐是永宁三年夏天出生的,那一年久旱无雨,大河眼看快要露出床牙子,我们大风镖局接了一趟镖,原计划走水路,货物滞留码头多日,总镖头急得团团转,谁知小姐刚呱呱坠地,就雷电交加下起大雨来,足足下了三天三雨,江河水满,一路顺风。我们大风镖局的人,哪个不说大小姐是福星呢?” 他表情自然真诚,不似作伪装。灵越头痛起来,正欲再问,小吉祥拉拉她的衣袖,“小姐,你莫不是连长发叔也忘记了?他还抱过你呢!” 灵越不好意思地笑笑,走到船头,仰望着天空。夕阳如同一团鸡蛋黄落在天边,一丛一丛的芦苇犹如夕阳中的新娘,含羞而立。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诗中的美景,近在眼前,她却无心欣赏,淡淡的惆怅浸染了心田。 小吉祥看着天边的云彩在风中急速行走,一会变幻成生着双翼的飞马,一会变幻成怪异的巨人,倏然又被吹散,不见踪影。她倚着栏杆,微微叹了口气道:“这么美的夕阳,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看见。” 灵越听出她淡淡的忧愁,不觉心中一动,“以后自然是想看就看,这样的夕阳哪里就看不到呢?” 小吉祥看着她,将头靠过来,“小姐,过几日你就要嫁入姑苏慕容家了。慕容家规矩森严,做他家的媳妇怎比得上在我们裴家自在如意呢?” 什么?灵越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小吉祥将头抬起来,柔柔看着她的目光里充满了怜惜,“小姐,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一直不愿意嫁入慕容家……” “等等,谁说我要嫁入什么姑苏慕容家?”灵越的心口快要喘不过气来,她忍不住推开小吉祥,“我根本就不是什么裴家大小姐……” “小姐,你又来了!”小吉祥急得跳脚,“你一直装疯卖傻,就是为了逃避嫁给慕容白!” 我装疯卖傻? 灵越为之气结,又听到小吉祥道,“小姐,你上次为了拒婚,一气之下跳了一回水,差点死掉。夫人没办法,腆着脸亲自去姑苏慕容家退亲,慕容家根本就不见夫人,只撂下一句话:你裴之翠生是慕容家的人,死是慕容家的鬼。要死要活,悉听尊便。如今只能认命了……” 灵越一怔,一种奇怪的感觉漫过心头,一时间摇摆不定起来。难道她真的是什么裴之翠? 她想起花间药典上曾记载的一种怪异之病,名唤离魂症。莫非那裴之翠跟她长得一模一样,又或者她现在的这具身体,竟是那翡之翠的? 她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于是颤抖着声音问,“小吉祥,我问问你,你口口声声说我是裴家大小姐,那裴家的大小姐身上有什么显著的特征吗? 小吉祥又是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她叹了口气,握住灵越的手,将宽松的衣袖轻轻一卷,露出一段欺霜赛雪的手臂来,那靠近肩膀的上臂弯处有一个梅花形的疤痕。 “看到了吗?小姐小时候贪玩,不小心撞到夫人房里正在熨衣服的烫斗上。那烫斗上雕着凸起来的梅花,好巧不巧就留下这个印子……” 灵越如遭雷击一般,她从未注意到自己的身上竟有这么一个疤痕。这个疤痕是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出现的? 她使劲擦了擦,非描非画,真真切切是一个疤痕,而且绝非新鲜,望之足足是数年的旧疤痕。 第九十九章 嫁杏有期 <!--章节内容开始-->她一时虚幻难辨,竟无言以对。 小吉祥将她的衣袖放下来,“幸亏不是烫到脸上,不然小姐的花容月貌就毁了……” “毁了便不用嫁给那个什么慕容白吧……”灵越苦笑一声。 “呸呸!小姐这是说的什么话?若有人生得小姐这样的脸,恐怕夜里都要笑醒呢……”她带着羡慕之色凝望着灵越,脸上忽然飞起一丝红晕,那是少女情窦初开般的娇羞,“其实,小吉祥听说慕容白虽然性格冷峻,但是俊朗非凡,是姑苏城中不少闺阁千金的心上人呢!小姐若嫁过去,不知道要碎掉多少芳心……” “啊?”灵越又要跳起来,既然这个慕容白这么讨少女们喜欢,裴之翠为什么不情愿呢?难道他有什么隐疾? 小吉祥好像看穿了她的疑问,叹了一口气,“说起来小姐你和他原是指腹为婚。当年我们老爷和慕容白的父亲乃是至交好友,两位夫人也同时怀孕,便约定若生男则为兄弟,生女则为金兰。一男一女便约为婚姻。” “照你这么说,既然两家乃世交,双方知根知底,又是门当户对,裴大小姐为什么不愿意呢? 那慕容家为什么对夫人又这么不客气?” 小吉祥一点她的额头,“小姐,你又忘记了,你自己就是裴家大小姐,还来问旁人,真真好笑!” “好吧,好吧,你说我是,我就是裴家大小姐裴之翠。”灵越认命,“你还没回答我呢,莫非慕容家和裴家又有什么过节不成?” 小吉祥咬紧了嘴唇,露出愤恨之色,“这个说来话长,自从老爷下落不明之后,我们大风镖局在江湖地位一落千丈,树倒猢狲散,哪里还有昔日的威风?那慕容家变脸,轻慢我们裴家,又有何奇怪?” 灵越凝望着船头高扬的旗号,那上面一个斗大的“裴”字在风中激荡不已。 她摇摇头,说不通啊, 慕容家如果看不起落败的裴家,那为什么不干脆答应裴夫人的退婚? 这里面定有蹊跷。 眼看着夕阳已经落了土,天色渐渐暗淡下来,一轮明月从流云之中隐隐现了出来。 天上浩浩明月高悬,湖中细碎银月荡漾。 “快到九月十五了……”小吉祥看着那摇荡着一湖银光,“慕容家就要迎娶小姐了。” 灵越心头一荡,她心想,等到苏州码头船只靠岸,她便一走了之。 顺风顺水,裴家的船很快靠近苏州。 裴夫人令众人打起精神来,不可丢了杭州裴家的体面。又拿着嫁妆单子,一日数次清点随船所载的嫁妆,生怕有所差池。 虽然裴家落败,不如当年威风了,但是为了唯一的嫡女风光出嫁,挖空心思足足凑了九十九台嫁妆。 毕竟嫁入的人家,是姑苏慕容家。灵越已经知晓,姑苏慕容家乃是姑苏世家,不但在武林之中有着显赫的地位,便是在漕运镖行之中也是举足轻重,黑白两道谁不给几分面子? 而那慕容白,更是后起之秀,杀伐决断,果敢过人。俨然是江南一带的领军人物。 这样的慕容白,裴之翠为什么不肯嫁呢? 而慕容白,又为什么非要娶呢? 她带着这样的疑问,一日日靠近苏州,忽然有些遗憾起来。也许这个谜底她永远也不知道了呢。 终于,九月十四的黄昏,裴家的船到了苏州码头。 灵越一直找机会逃走,然而那小吉祥寸步不离。 “小吉祥,你一天到晚陪着我不烦吗?不如去歇歇?”她无奈地看着小吉祥。 小吉祥露出甜甜的微笑,“小姐,你的小把戏可骗不过小吉祥,你是不是又想逃?夫人交代了,若是小姐有个好歹,她让小吉祥提头来见!” “可是我不是什么裴之翠啊!”她痛苦挠头,继而如发奇想,“小吉祥,要不你跟我一起逃走吧?我扮作夫君,你扮作娘子……” 小吉祥摇摇头,“慕容家撂下了狠话,你生是慕容家的人,死是慕容家的鬼,我们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何况,我们一走了之,夫人怎么办?大风镖局剩下的人怎么办?小吉祥平日里什么都听小姐的,唯独这件事,我得听夫人的。” “你……”灵越再次气结,她真想下药将裴家船上的人都药晕,但是任凭她将船舱翻遍,甚至找借口将裴夫人的房间里也悄悄搜了几遍,却怎么找不到往日里随身携带的毒针和药粉。 除了毒针毒粉,当日胸口贴身珍藏的油纸包也不见踪影,那油纸包里可是装着锦娘留下的一本诗集和那枚玉簪,诗集之谜尚未解开,就此不见,岂不令她椎心泣血? 更让她惊慌的是,她的轻功也随着消失了。好几次她试图跃上甲板,身体沉重得如同铅块,不到半尺便跌下。再要运功,便感到气喘吁吁。 所有能证明她是云灵越的证据,似乎统统消失了。 她现在成了裴之翠。 裴家的大小姐。 姑苏慕容白的未婚妻。 她无力地躺在绣床上,冥思苦想,却怎么也想不出一个脱身的法子。 小吉祥看她皱着眉头,面色变幻,似有不忍,出言劝慰:“小姐,事到如今,你不要再想着逃了。那姑苏慕容家虽是点着名儿非要小姐嫁过去,但好歹也是武林世家,想来定然不会为难小姐。小吉祥陪在小姐身边,就是拼死也不会让他们欺负你的。” 她语气真诚,显见对那裴之翠一腔热诚。灵越的心一寸寸软下来,原谅了这两日她对自己寸步不离的看守。 裴夫人将下人分成两拨儿,一拨儿人数众多,看守彩船。一拨儿则随着自己,带着灵越和小吉祥住进了苏州最有名的大客栈流云楼。等到九月十五,慕容家的迎亲队伍便到此迎亲。 吃过晚饭,灵越只觉得困倦不已,勉力支撑着不肯睡。小吉祥扶着她在床边坐下来。 灵越目光灼灼,逼视着小吉祥,“你是不是在我的饭菜中下药了?” 小吉祥不敢看她明澈的双眼,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这是夫人的命令……她怕小姐又生变故……” “好你个小吉祥,你口口声声说跟我自小长大,情同姐妹,现在却对夫人惟命是从……” 小吉祥的眼泪落了下来,“小姐,我也没有办法……夫人对我也是恩重如山。小吉祥对得起小姐,便对不起夫人,对得起夫人, 便对不住小姐……总之,小吉祥也是为了裴家好……” 看来裴家对于小吉祥有天大的恩情。灵越凝视着她,叹了一口气,“起来吧,不要哭哭啼啼了。你还是笑起来比较好看。” 小吉祥破涕为笑,“讨厌,小姐又在耍小吉祥。” 灵越端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茶,将之递给小吉祥,“好啦,我的好妹妹,你事事都为裴家着想,我是错怪了你。小姐为你斟茶认错,可好?” 小吉祥擦干眼泪,接过茶杯一饮而尽,忽然皱着眉头咂着舌头,目光迷离,手中的茶杯哗啦一声掉在地上,摔成几片。她直直地看着灵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小姐……你……你……”。话未说完便跌坐在地,昏昏入睡。 灵越微微一笑,她虽失去了武功,但是味觉并未失去。小吉祥端来的参茶,她略略端到鼻端,便闻出异味。她悄悄将这盏参茶倒到茶壶里,偷梁换柱给了小吉祥。 她看了一眼瘫软在地的小吉祥,飞快地将床单扭结成绳,套在她早已选好的一根廊柱上,便探身出了窗外,小心翼翼地往下爬,每爬一步便感觉她的心狂跳几下…… 终于她的脚触及到了坚实的地面,不由得欣喜若狂。 她逃出来了! 她终于逃出来了! 她望着满天的星辰,只觉得所呼吸到每一口气都畅快无比,甜美无比,所走的每一步都轻松无比,自由无比。 若不是怕被人发现,她恨不得高歌一曲,抒发近日来身陷楼船虚幻莫测的压抑。 去他的裴家大小姐,去他的姑苏慕容白! 她微笑着转身,正要向着自由之地发足狂奔,忽觉脖子上凛凛一寒,似有一柄长剑抵住,她顿时不敢动弹,耳听一个男人清冷的声音响起,“你是从裴家的客房偷偷摸摸地出来,你是谁?” 那个声音低沉而又冷峻,灵越心念一转,只得硬着头皮回答:“我……我是小毛贼,名字不足一提,免得污了大侠的耳目……听说裴家嫁女,这才偷偷溜进去看看,想做一笔大的,谁成想,裴家值钱的东西不在这里,你看我啥都没有偷到,望大侠饶命!” 她才不说自己是出来的,故意说溜进去,装得战战兢兢的,摊开空空的两手给他看,希望这个男人最好对自己说一个字:“滚!” “你……你是个女子!”那人听到她的声音,却是一怔,倏然将长剑松开,命令般的口吻道,“转过身来!” 灵越乖乖转身,模糊的月光之下,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手持长剑,傲然而立。他看到灵越的脸似乎吃了一惊,静静打量了一下她的装扮,忽然冷笑,“裴家大小姐说起谎来,也未免太不动脑子了。” 第一百章 三女嫁一郎 <!--章节内容开始-->“你……你哪一只眼睛看见我是裴家大小姐?”灵越忍不住嘴角抽搐,真是见鬼了啊! 他犀利的目光透过蒙蒙月光,冷冷扫过了她的全身,灵越顿时又羞又窘。 “哪里有小毛贼穿得像你这样?”他悠悠反问,月光如纱,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看到牙齿一闪一闪地发亮,“一副千金大小姐的样子,又是从窗户里偷偷摸摸逃出来的。我碰巧听说裴家的千金宁愿跳水死掉也不愿嫁进慕容家……所以,你不是裴大小姐,我真想不出来是谁……” “其实,我不是裴家大小姐,我是她身边的小丫鬟,我叫小吉祥……”灵越急中生智。 “是么? 我不相信。我碰巧……” “你碰巧又听说小吉祥不长我这样对不对?”她忍不住抢白他,他沉默半晌,一本正经地回答,“我碰巧今天见过一个小丫头,有人告诉我那是裴家大小姐身边的丫鬟,名叫小吉祥。” “那还真是巧……”灵越苦笑,“大侠既然知道知道我是裴家的大小姐,可以让我走了吗?”她脚底抹油,转身欲溜。 但是他的身形很快,一闪已将她拦住,“不行,我不能让你逃走。” “那是为什么?”灵越奇道,心中只恨轻功尽失,不然一飞冲天,这个男人未必追得上自己。 那人在黑暗中避而不答,忽然一声呼啸,两个护卫模样的人立时出现在面前。 “送裴大小姐回客栈。” “是!”两人应了一声,便将灵越架起,不多时送到了裴夫人的房间。 裴夫人正准备安歇,见到灵越简直惊掉下巴,“翠儿……你,你不是应该……” “应该睡在床上是吗?”灵越看着她的眼睛,没好气地回答。 “翠儿,你不要怪娘……娘也是尽力了,我大风镖局今时不同往时,你父亲不在,我们孤儿寡母如何拗得过姑苏慕容家呢?”说着说着,裴夫人又想起了下落不明的丈夫,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滴在衣襟之上。 灵越看到她的眼泪,硬起来的心肠又一寸一寸软了下来,甚至忍不住要叫她一声娘,劝慰她不要如此伤心,事情再糟糕也有转圜的良机。 她叹了口气,然而又听到裴夫人恨恨说道,“可恨着慕容家欺人太甚!今日才着人来知会,说明日不但要迎娶你,还要一同……”她颤着声音,看着灵越的一双清澈的双眸,忽然有点说不出口。 “说吧,再坏的消息我听着就是了。”她未能按照计划逃脱,已经十分沮丧。 “明日慕容家不但要迎娶你,还要同时纳娶两位姨娘……”裴夫人一狠心,咬牙说了出来,偷偷去看灵越的脸色。 灵越皱着眉头,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还要娶什么?” “翠儿,你这傻孩子,娘跟你说的,你都没听到啊?”裴夫人恨铁不成钢,玉指点上灵越的额头,“慕容家明日还要娶城南高家的二小姐,城东李家的三小姐,明日你们一起拜堂成亲!” “什么?”灵越已经跳不动了,原配小妾同时进门,还真是稀罕。不知为何她竟然想大笑。 于是她真的哈哈大声笑起来,“有趣,真是有趣!慕容家到底安的什么心?唱的哪曲戏?” 听到她欢畅的笑声,裴夫人哆嗦了一下, “你这孩子,莫非是气糊涂了? 怎么还笑得出来?” 灵越笑得眼泪都快要出来,捂着肚子,直是说不出话。 裴夫人慌张起来,连忙叫人,“快点叫郎中看看小姐,怕是病又犯了!” 灵越止住她,“不要叫郎中了,我没有什么病!他慕容家那个叫什么慕容白的爱娶几个娶几个吧,跟我有什么关系?” 裴夫人对她瞠目而视,一副哀其不争怒其不幸的神情,“你这孩子糊涂啊!你是杭州裴家的女儿,是慕容白明媒正娶的原配发妻,怎能跟那两个贱人一起拜堂呢?要拜也是你在先,那两个贱人在后。他慕容家明目张胆这样做,就是想故意羞辱我们裴家啊!” 说着说着眼圈又是一红,豆大的泪珠团团转在眼底,“都怪老爷不在啊……若是老爷在世,我裴家哪能这么被慕容家羞辱啊!” 灵越哪里经得住这一番唱念做打,忙扶住她,“娘,你别哭了!” 她那一声娘叫出口,裴夫人的身体一僵,眼睛里露出无限欣喜,“翠儿,你终于肯叫我娘了!” 不知为何,一阵酸涩猛然涌上灵越的鼻端,眼泪夺眶而出,她又痴痴地叫了一声“娘啊……”叫了一声又一声,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情真意切,扑在裴夫人怀里大哭起来。 却叫裴夫人不知所措,只是抚着她的秀发,轻轻拍打着她的脊背,任凭她发泄。 终于到了九月十五,黄道吉日,宜嫁娶。 一大早,天还是蒙蒙亮,小吉祥便将灵越唤起。 “小姐,快点起来梳妆打扮。夫人说,必定要将你打扮得光彩照人,艳压群芳。叫慕容家看看,我裴家的女儿岂是那些庸脂俗粉能比的?” 灵越惺忪着双眼,打着呵欠,从床上慢慢坐起。她昨日决定,就替那裴之翠嫁入慕容家,到时再权宜顺变,找个机会脱身。这么一想,多日来的思虑尽消,竟轻轻松松头一回睡了一会踏实的好觉。 小吉祥打来温水,替她净面。又伺候她将里里外外换成簇新的衣衫,方才对着外面扬声叫道:“小姐已经收拾停当了,请老夫人进来为小姐梳妆吧。” 灵越面前的菱花镜,刚好照着门口。于是下一刻,她就在镜子里看到一个年老的妇人带着一个小丫头堆着满面笑容走进来,一身暗红色的新衣喜气洋洋,头上插金戴银,装扮得十分隆重。 “小吉祥,这是……”她疑惑地看着小吉祥。 “小姐,你不记得了,这是九姑婆啊……”小吉祥低声在她耳边说。 灵越微笑点头,“九姑婆……” 九姑婆看着灵越,喜笑颜开,“翠儿,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九姑婆给你道喜了……” 灵越嘴角抽搐,“多谢九姑婆……” 灵越忽然想起以前听绣珠说,女子出嫁之日,要请全福老人为之梳头,所谓全福老人,便是尚有高堂健在,与丈夫和睦恩爱,更有儿女双全的妇人。莫非这九姑婆便是裴夫人请来的全福老人? 她猜测的果然不错。九姑婆让她坐在菱花镜前,替她如瀑的黑发散开,手执一把玉梳,一边梳,一边高声念道: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 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有头有尾,富富贵贵。” 她的调子拉得悠长,将一段段祝福的话念下来,宛如歌唱一般,又如赞颂。灵越痴痴地听着,盯着菱花镜发呆。锦娘的脸慢慢地出现在镜中,她用热切的留恋的眼光看着灵越: “锦娘没有那个福分啊……没有那个福分活着看到你成家生子,子孙满堂,快快乐乐……” 灵越的眼睛开始蒙上一层水光。想不到她第一次嫁人,竟是这种光景:装作一个不认识的人,嫁给一个不认识的人。真是荒唐…… 透过眼中的水雾,镜中锦娘的脸慢慢消失了,一双黑亮有神的眼睛,带着几分戏谑静静地看着她。 她的心犹如猛然受了一计重击,疼痛得难以呼吸。 他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边传来破空而来,“我从见你的第一眼起,就知道,你是我的!” 她不觉轻轻抚上了嘴唇,那临别的一吻,似乎还残留着余温。 路小山,你去了哪里呢? 如果我是你的,你此刻为什么不来? “小姐,该涂口脂了!”小吉祥探头过来,看到她满眼俱是泪水,蓦地住了口。 “小姐,你是不是又后悔了……”她欲言又止。 “小吉祥,你这傻丫头,你家小姐这是舍不得娘家啊!”九姑婆笑盈盈地擦去灵越滴落的眼泪,“要上妆了,翠儿再哭就做不成漂亮的新娘子了……” 小吉祥咬了咬嘴唇,想说什么,终是没有说出口。她轻轻转身,“我去外面问问,慕容家的花轿几时到。” 不知过了多久,喜庆的唢呐声,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熙熙攘攘的恭喜声,铺天盖地而来。 灵越犹如在梦中一般,穿着凤冠霞帔,披上绣着龙凤呈祥的盖头,拜别了裴夫人,被喜娘搀扶进了花轿,一路颤巍巍抬往慕容家。 小吉祥在路上不停地催轿夫,“快点,快点,我们小姐可是原配,当然得第一个进门!” 在她的一路督促之下,轿夫们健步如飞,果然不负裴家所望,先于高李两家进了慕容家的门。 铺天盖地的唢呐声不断,灵越充耳不闻,一直在盘算着,到了慕容家该如何寻机脱身。 喜帕之下,她顶着沉重的凤冠,被喜娘和小吉祥搀扶着一步步跨火盆,踩瓦片,一路来到慕容家喜堂。耳畔立刻传来种种声浪,眼前掠过慕容家宾客们形形**的鞋,忽然一双的皂底鞋映入她的眼帘,再往上看,是大红色的衣袍,上绣着祥云吉纹,灵越心中顿时狂跳不已。 难道慕容白就站在身旁? 第一百零一章 洞房出逃 <!--章节内容开始-->她想起小吉祥口中的慕容白,感到一种令人窘迫的气息迎面而来,笼罩全身。 那红袍略顿一顿,又转开了。 耳边的宾客议论的声音陆陆续续传入她的耳朵: “听说今天是三个新娘一起拜堂……” “是啊,除了裴家的小姐,还有两位小姐,都是花容月貌,慕容兄真是有齐人之福啊……” “裴家与慕容家乃是指腹为婚,这样做裴家岂不气恼?” “如今裴家破落了,慕容家还肯去娶她的女儿,也是烧高香了……” “嘘嘘嘘,小点声,慕容兄又过来了……” 丝竹礼乐之声又起,小吉祥哼了一声,轻轻在她耳边道,“李家的花轿来了!高家的花轿也来了!” 三个新娘都到了喜堂之上,与新郎慕容白并肩而立。在司仪长长赞颂声中,礼成各自进入洞房。 坐在大红的洞房之中,顶着满头珠翠,灵越的脖子酸疼无比。 她发现,成亲还真是一件苦差。 小吉祥关上门,掀开她的红盖头,“小姐,你累坏了吧? 这会没人,我们吃点东西吧!” 她不提还好,提起来灵越果然肚子咕咕叫起来。从早上到现在,她好像真的没有吃过什么东西呢。九姑婆唠唠叨叨,说吃多了东西,到时会放屁,令夫君不喜。 这个理由令灵越苦笑不得。她想,做一个讨夫君欢喜的新娘也真是太委屈了,幸亏她只是一个假新娘。 小吉祥变戏法一样,掏出一个新鲜的荷叶包,尚未打开便闻到一股诱人的香气。 “你真是从哪儿来的?不会是从流云楼一路带过来的吧?”灵越颇感惊奇。 “我不过是刚在院中的莲池摘了片荷叶,又碰巧刚去慕容家的厨房溜达了一圈……”小吉祥狡黠地一笑,扫了一眼房中圆桌上摆放的喜饼点心,撇撇嘴,“这些点心光好看不中吃。小姐,我们吃这个。” 她大大咧咧撕下一条鸡腿递给灵越,灵越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看来慕容家有个好厨子,鸡肉入口鲜香滑嫩,两个人眼神俱是一亮,便埋头大吃起来。 忽然听到外面脚步声声,小吉祥忙将未吃完的鸡飞快用荷叶卷起来,藏在身后。灵越一个箭步坐回到床上,依旧盖好头巾,纹丝不动。 门轻轻敲了几下,接着几个丫头鱼贯而入,笑意盈盈,“少夫人,少主还在前面酬谢宾客。少夫人劳累了半日,不如奴婢们先伺候少夫人用些茶饭吧。” “放那儿吧!”灵越不动声色,“你们先下去吧。” 几个丫头应声退下,小吉祥打开食盒,立即喜笑颜开,“哎,有小姐爱吃的狮子头啊!还有青团。” “我才不喜欢吃狮子头。”灵越一把掀开红盖头,“小吉祥,你去帮我看看,那个慕容白是否真的还在前厅宴客?” 小吉祥掩口而笑,“小姐,莫非你急着洞房?” “呸,小心我撕烂你的嘴!快去看看。” “好好好!”小吉祥连声应着,不疑有它,推门走了出去。 灵越见她出门,忙一把扯下凤冠霞帔,换上早先藏好的普通衣裙,走到门边悄悄探出头,小吉祥的身影正往游廊一头走去,她忙闪出门来,往另一个方向发足狂奔。 一个声音不停地催促她,快!快点逃!再不逃走,就真的要变成慕容白的妻子了。 谁料那游廊一转,竟到了尽头,拐角现出一个月门来,灵越心想,莫非通往后花园?一般后花园都开有角门,此刻宾客都在前堂宴会,后园一定无人。 她心念一动,脚下便疾步如飞,大踏步穿过月门,果然眼前现出一座极大的园林,树木葱茏,也是张灯结彩,大红的灯笼高悬,上面“慕容”二字清晰可见。 她在林中七弯八转,围着几座高大的假山打转,却总似走不到尽头,也不见什么院墙和角门。 灵越心急如焚地爬上一座高大的假山,登高望去,四周一片灯火,房屋楼宇影影绰绰,依稀可辨。她暗叫一声不好,原来这园林哪里是什么偏远的后花园?倒像是慕容家的中心,离院墙还远着呢。 她凝思远望,盘算着从哪个方向走比较快,忽然身后传来幽幽的叹息声。 那一声叹息,在静夜里无比清晰,灵越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迅速转过身来,低声问:“是谁?” 她瞪大了眼睛,四下张望,假山深处十分黑暗,良久她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勉力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慢慢朝自己走来,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深恨自己的一身武功凭空消失。 夜风吹走了天空中的薄云,一轮金黄的明月缓缓露了出来,明亮的月光下,她看到一张脸渐渐鲜明起来。 确切地说,她甚至不能确定那是一张人脸! 那是来自地狱的鬼魅,异界的妖兽! 难以言传的恐怖传遍了灵越的全身。她像石化了一般丝毫不能动弹,任凭它慢慢地靠近。 “啊——”她如梦初醒一般,发出惊骇而凄厉的尖叫,脚下一个踉跄,从假山上坠落,一阵剧痛传来,顿时晕了过去。 “小姐,醒醒啊!”是谁在耳边呼唤? 灵越又走进了那一片彼岸花海,花的迷香令她无法逃脱,也不想逃。 她的眼皮沉重无比,难以睁开。 “小姐,你醒醒啊!”那个声音焦急地呼唤着,灵越用力一睁眼,脑海中的那一片花海慢慢烟消云散,神智渐渐清明起来。 扑入眼帘的是大红的帘帐,上面金线绣着百蝶飞舞,栩栩如生。帐上贴着红艳艳成双的喜字……等等,为什么是喜字? 灵越猛然坐了起来,冷不防胳膊一阵剧痛,痛得她龇牙咧嘴。 “小姐,你终于醒了,太好了!”小吉祥在边上欢喜道。 灵越顿时头痛起来,以右手狠狠打自己的脑袋。真是功亏一篑,又没有逃成!难道从此真要困在慕容家当什么劳什子的少夫人了? “小姐,你这是怎么了?难道是摔傻了?”小吉祥忙拉住她的手。“你快别乱动,左边的手臂都骨折了。” 灵越看着自己的左臂,果然已经用夹板包扎严实。她想起自己屡逃屡败,不由负气道,“只是骨折了?真是可惜,怎么没摔死我呢?” “裴之翠!”一个声音冷冷地在她的头顶响起,犹如惊雷炸响,吓了她一跳。 她竟然没有发现,床边还站着一个人。 一个男人。 一个身形高大还有点面熟的男人。 此刻他全身笼罩着冰雪般的气息,面如寒霜,一双眼睛射着冷冷的寒光,如同飞刀一般嗖嗖射向灵越。 如果那是真的飞刀,灵越此刻已经千疮百孔,气绝身亡。 “你……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灵越忙扯过被子盖住自己,她身上仅着一件中衣呢。 “裴大小姐真是健忘!”他皱起眉毛,又是冷然的微笑,“我们不是在流云楼见过一面吗?” 啊,她想起来,这正是在流云楼外阻止她逃跑的男人!要不是他多管闲事,她早就逃之夭夭了。 “是你……你在这里干什么?”灵越心头一跳,感觉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男人悄无声息地微笑了一下,那是带着嘲弄的笑意,根本未曾到达眼底。他轻慢的眼风扫向小吉祥,“告诉你家小姐,我到底是谁。” 小吉祥想笑又不敢笑,慢慢凑过来,在灵越耳边轻声道:“小姐,他就是慕容白。” “大声点!”他的声音犹如夏夜惊雷。 小吉祥不禁打了一个哆嗦,屈服于他迫人的气势之下,一口气大声说道:“小姐,他就是你的夫君慕容白!” 慕容白……原来他就是传说中的慕容白啊! 洞房里儿臂粗的龙凤烛还剩下一半,兀自熊熊燃烧着,明亮的烛光将他的面目照得清晰无比。轮廓分明的脸上,两道浓黑的剑眉透着英武之气,一双雪亮逼人的眼睛,令人想起高山上的鹰隼,冷傲孤清却又盛气凌人。 他的确是个英武不凡的男人。 灵越不觉微微点头,难怪姑苏城的女儿们见之倾心,当成自己的心上人呢。 她悄悄打量着这个挂名夫君,不经意间双眸对上他森然的目光,顿觉心惊,后背有薄薄一层冷汗渗出来。 他似乎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怒火。 难道他跟裴之翠之间也有过节不成? 但是他似乎并不认识裴之翠,不然怎么将自己笃定地认为是裴之翠?总不会那裴之翠竟那么巧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吧? 灵越决定开诚布公,跟他坦白,告诉他自己并非裴之翠。她斟酌着字句正要开口,慕容白却已然冷冷地问: “裴之翠,你刚才去后园做什么?” 真是不客气,张口就是连名带姓地叫。姑苏慕容家不是世家吗?为何连这一点素养也没有?灵越心下非议,随即醒悟,慕容白并没有打算尊重自己非要娶进门的妻子。 灵越不觉皱起了眉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微微吐出来,她发现他的问题还真不好回答呢…… 第一百零二章 不祥的预感 <!--章节内容开始-->难道说自己是准备逃婚? 她咬紧嘴唇,打算一声不吭。 小吉祥忽然轻轻道,“回姑爷的话,小姐新来乍到,一个人在洞房里看不到奴婢,心里害怕,所以出门找奴婢,不想迷路了……” “是吗?”慕容白冷笑,“那为何要换这一身衣服?” 他将衣架子上的衣服一把抓下来,狠狠一扔,丢到灵越的身边,那正是灵越逃走时穿的外衣。 “这……”小吉祥张口结舌。“这是因为……因为……” “你住嘴,让你家小姐自己回答。” “你既然心知肚明,又何必明知故问呢?”灵越看着他的怒火隐现的双眼,平静地回答。 她的态度明显激怒了他,隐现的火苗忽然一盛,变成了熊熊大火,“好你个裴之翠!你承认了,你方才又是在逃婚!” “对,我就是要逃婚。”灵越鼓起勇气,大声道。 “给我一个理由,为什么三番两次不是跳水就是逃跑?莫非我姑苏慕容家配不上你?” “因为,我并不是裴之翠!” 灵越的话一出口,小吉祥慌忙道,“小姐,你又开始说胡话了?” 慕容白一怔,不怒反笑,“这真是一个好理由!你觉得我慕容白是一个你可以随便糊弄的傻瓜,对吗?” “我没有骗你,我真的不是裴之翠!我叫灵越,青州人。”灵越继续解释。 “好,那你说,你是青州哪里人?父母是谁?家里可有兄弟姐妹?他们叫什么名字?”慕容白连连逼问。 “我……”灵越咬紧了下唇,浓浓的悲哀席卷上心头。慕容白的问题,她一个也不能回答。云夫人歇斯底里的声音穿越过浩淼天际,在她耳边是那样分明: “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我云家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沈庭玉的声音也接踵而来,“你明明还活着,为什么云家却说你暴病而亡,甚至有人看见了你的坟墓?” 那些声音残酷地提醒着她,云家,已经跟她恩断义绝了。 “说不出来了吧? 裴大小姐,下次说谎之前能否好好过一下脑子,最好编一个不能叫人马上拆穿的谎言。”慕容白冷笑着,不等她回答,拂袖而去。 望着慕容白在门边消失的大红背影,灵越忍不住将自己的手指咬了一口。 这是第二次被人说没脑子了!从小到大,她都是被人赞为才女,小神童,如今虎落平阳被犬欺,武功没了,毒针药粉没了,往日的聪明机智,也统统不管用了。 小吉祥却深深松了一口气。 她抚着胸口,“好可怕,他总算走了!” 灵越也松了一口气,因为她忽然想起裴夫人神神秘秘塞给她的那副卷轴,她看了一眼便羞得便扔得远远的。一个可怕的问题几乎令她窒息:如果慕容白留了下来,那她……那她如何逃过这洞房之夜呢? 于是她喜笑颜开地抚着左臂,“真好,幸亏及时地骨折了!” 小吉祥扑哧一笑,“没见过谁骨折,还能像小姐这样开心的!” “伤筋动骨一百天,是吧?”她笑嘻嘻地问小吉祥。 小吉祥扶她躺下,“嗯,方才慕容白请来的大夫看过了,虽无大碍,但是要好好休养,免得落下残疾。小姐可要当心啊!” 灵越安心躺倒在精美的鸳鸯枕上,“可以放心地睡一觉了。” 忽然走廊又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个人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上,大气也不敢出。却听到一个温软的声音传来: “奴婢们进来伺候少夫人梳洗。” “进来吧!”灵越如释重负。 只见几个大丫头,端着铜盆和手巾鱼贯而入。 小吉祥见机问,“你家少主呢?” 领头的一个大丫头,露出羞赧的神情,犹豫半晌回答,“听说少主已经在高姨娘房中歇下了,请少夫人歇息。” 其他的几个丫头也露出胆怯之色,生怕灵越发怒。谁料灵越反而露出开心至极的微笑,连声道:“好,好!” 几个丫头闻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眼睛里均是同样的神色:裴家大小姐真是贤良大方啊! 这一夜,灵越和小吉祥睡得甚是香甜,然而她做梦也没有想到,第二天一大早慕容白竟怒气冲冲踢门而入! 第二日一早,天光尚未透亮,灵越朦胧之中看到窗纸透过一片乌泱泱的天蓝色,心道:还早呢!转念又沉沉睡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声巨大的哐当声突然响起,她和小吉祥猛然从睡梦中惊醒,慌忙从被中坐起。 门是被人踹开的。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慕容白。 尚不明朗的晨光之中,灵越看到慕容白立在门前,高大挺立的身形如同裹着风雪般的气息。他的脸更是阴沉得可怕,好像蕴藏着天雷之火。 他带着怒意,不发一言,一步一步向床走来。 灵越不禁害怕起来,将身体缩进被子,想要往床后退,却忘了左臂正上着夹板,这一动,痛得她眼泪快要流下来。 小吉祥也是瑟瑟发抖,躲在她的身后。 慕容白大踏步走来,在离床三尺远的地方停下来,冷冷地命令:“穿上衣服,出来!” 灵越心头突突跳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再次袭来。 慕容白看了她一眼,那一眼里似乎带有难言的……屈辱。 灵越不觉一怔,是她的感觉出错了吗? 慕容白见她发呆,又不耐烦道:“裴之翠,穿上你的衣服,不要以为磨磨蹭蹭就能躲过去!” “我……我躲什么?”灵越张口结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哼!”慕容白冷笑,却不回答。 这个慕容白的脾气真是暴躁!灵越叹了口气,“那请你出去,我要穿衣服!” 慕容白看了一眼缩在被子里的灵越,慢慢转身,走了出去。门边又传来他的催促声:“快点!” 小吉祥手忙脚乱地穿好自己的衣服,又打开箱笼,从里面找出一套银红的衣裙,小心翼翼替灵越穿上。接着三下五下替她梳好发髻。选了几支隆重的钗环正要插上,灵越止住了她,指着首饰盒里几支小巧的朱钗,“选那几样吧!”她昨天顶着一头珠翠,到现在还脖子酸呢。 慕容白不耐的声音再度传来,“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吉祥连声应了,飞快用湿帕子擦了脸。在灵越耳边小声嘟囔着,“这位爷是吃了炮仗还是怎的? 一大早就火力全开,叫人摸不着脑袋,透不过气来。” 灵越站起身来,“昨夜必定有大事发生,走,去看看。” 慕容白正看着庭中的繁茂的紫薇花,听到灵越的脚步声猛然转过头来,不觉一怔。。 眼前的少女洗掉了昨夜浮华的浓妆,在晨光里,露出了玉白的面容。他发现她的个子很高,几乎到自己的肩膀。银红的衫子衬得她的皮肤十分细嫩,令他想到春天的一支初初绽放的花蕾。 而她的眼睛,晶莹透亮,如同清澈的水波,闪动之间仿佛浇灭了他满腔的怒火。 他早就听闻,裴家大小姐十分美貌。 原来是真的。 跟高氏比,她不够柔媚,跟李氏比,她不够温顺。但是如同春水般灵动的美貌,令人一见,便要镌刻于心底。 怔然间,他想起了来此间的目的,愤怒的火苗又渐渐燃起。 “随我来藏书阁!”硬邦邦丢下一句话,他扭头就走。 灵越只好跟着他,亦步亦趋顺着门前蜿蜒的长廊,曲曲折折几转,又穿过几道别致月门,到了一个幽深的庭院,一座小楼依着一片假山而立。那座座假山或拔地而起,险峻摩空,或曲径盘旋,曲径通幽。灵越想起了父亲曾经说过,江南的园林十分精妙,尤其是苏州的园林为最。 悲伤又波动而来,涌上心头,她不觉放慢脚步。慕容白察觉到她的异样,在前方停了脚步,冷笑道:“怎么了,心虚了?” “我心虚什么?”灵越没好气地回答。 “看来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那就不要磨蹭,走吧!”慕容白又大步向前,从山石上拾级而上,原来那山石直接与藏书阁的二楼相连。 “远观舒卷流畅,巧如云,如奇峰;近视则玲珑剔透,似峰峦、似洞穴。”她站在楼上,望着那一片假山,不觉赞叹。“真是构思巧妙!” 慕容白闻言脚步一缓,似是有些意外。 到了书房一看,灵越大吃一惊,原来地上满地书本狼藉,各种字画,古董皆随意丢弃在地,似被人闯入大肆翻找什么东西。 慕容白看她满脸惊讶之色,目光一沉,指着墙,“裴之翠,这个标记,你应该是最熟悉不过了吧。” 他所指的标记,乃是一条盘旋的小龙,朱红色的印记,在雪白的墙上分外醒目。 灵越凝视半晌,叹了口气,“慕容大公子,我不认识这个标记。” “裴大小姐,又开始说谎了。”他的脸上又涌起那种难言的神色,“要说这个世间最熟悉这个标记的人,舍你其谁啊?” “我实不知。”灵越摇摇头,真心诚意告诉他。 然而他呵呵笑了起来,“裴大小姐装聋作哑的本事还真是高明。要不要我提醒你,这是你昔日情郎的杰作呢?” 第一百零三章 神偷白玉龙 <!--章节内容开始-->什么?情郎?灵越的心快要跳出来,路……路小山,是他来了吗? 她的眼波顿时热切起来,这微弱的变化没有逃过慕容白的眼睛。他的神色更加阴沉,如同罩上了一层寒霜。 灵越浑然不觉,她甚至问,“真的么,你知道他在哪儿?” “神偷白玉龙,有如神龙见首不见尾。你这个昔日的情人不知道他身在何处,我怎么会知道呢? ”他冷冷道。 “神偷白玉龙……”灵越喃喃念着,“你是说,这个标记是神偷白玉龙的?” “你还在装疯卖傻??”慕容白怒不可遏,“裴之翠,你不要欺人太甚!” 我欺人太甚? 明明是你慕容白欺人太甚!灵越正要反唇相讥,慕容白又冷哼一声,“你和白玉龙的那段往事,莫要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灵越干脆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不怒反笑:“是吗?说来听听。” “想不到你如此厚脸皮……”慕容白瞪着她,“你既然想听,我便说给你。三年前,你邂逅了神偷白玉龙,不知道他用什么法子讨了你的欢心,你竟然与他一见倾心。你屡屡逃婚,寻死觅活不就是为了与白玉龙双宿双栖?” 灵越心想,原来裴之翠早已有了心上人,难怪宁死也不愿意嫁给慕容白呢。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肯成人之美呢?”她幽幽地问。 “成人之美?”他鹰隼一般的锐利的盯着她,里面满是嘲讽,好像她说的乃是天大的笑话,“在你裴之翠的眼中,我慕容白是会成人之美的人吗?莫要忘了,如今你已经嫁入我慕容家,生是慕容家的人,死是慕容家的鬼……” 灵越目光流转,露出十分真诚的神色,再次重申,“然而我并不是裴之翠。“ 慕容白嗤笑了一声,表示这个谎言昨天已经被他拆穿过,他不想再纠缠这个问题。 他依旧指着墙上触目惊心的标记问: “你昨天跑出去,是不是为了和白玉龙里应外合,好盗取紫龙珠之后私奔?” “紫龙珠?” “你看看,又装出一副全然无知的样子。”他凝视着灵越的眼睛,露出一丝讥笑,“你莫要告诉我,你从来没有听说过紫龙珠。” “我的确从来没有听说过。”灵越无可奈何道。 “裴之翠!”他终于失去耐心,怒意如同暴风雨般席卷而来。 灵越清亮的眼眸毫无惧色地看着他,“我真的没有听说过。现在请你告诉我,那枚你如此珍视的紫龙珠被人盗走了吗?” 慕容白轮廓分明的脸上,翻腾的怒意忽然化为一个讳莫如深的微笑, “紫龙珠已经被人盗走了,不过……” 他显然十分得意,笑容大大地加深——不可否认,他的确是俊朗不凡的男人,笑起来还有几分迷人。 他盯着灵越的眼睛,一字一顿,声音清朗,如同金石击玉,“那是一个赝品!” 灵越也笑了。 她一边笑,一边拍手赞叹,“慕容大公子真是聪明绝顶,竟然料事如神。” “不用你拍我马屁,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昨夜跑出去,是不是私会白玉龙?”慕容白剑眉微微扬起,瞟向灵越的目光里满是寒意。 灵越轻轻叹了一声,“如慕容大公子所言,白玉龙既然盗取了紫龙珠,我们也见面了,那为何我不按照你的设想,昨夜与他一起私奔呢? 我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此刻听你百般羞辱?” “这……”慕容白微微一怔,随即又露出那种灵越已见惯的冷笑,“或许,你已经被他抛弃了!” 这句话犹如匕首一般,投向灵越的心口,她的眼睛里不由自主流露出莫名的悲伤。 “你已经被他抛弃了!”慕容白犹嫌刺得不够狠,重复了一遍。 灵越不由将手抚向心口,那里翻腾不已的,是突如其来的痛。 在金黄的圆月下,那个人,黑亮的眼睛看着她,闪着戏谑的光芒,他半是认真半是玩笑,轻轻道:“我是为你而来!” 在婆娑的树影下,那个人,双手将她环在树上,不容她躲避,在她唇上印下第一个轻轻的吻。 他抱着她,笑容如同阳光般灼热明亮,他说,“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我的!” 但是月夜之下,他却弃她而去,甚至未留下只言片语。 慕容白盯着灵越的脸,只见她的脸色一瞬间惨白如霜,眸光之中盈盈的水雾若隐若现,她用一种奇特的口吻回应着他刻薄的猜测: “是啊,你说的很对,也许他是抛弃我了!” 慕容白冷哼了一声。 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一大早竟然和刚刚拜堂成亲的妻子讨论为何没有跟昔日的情郎私奔。 灵越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奔到墙边仔细查看标记。 “你发现了什么?”她的神情如此专注,令慕容白忍不住问。 “慕容大公子,为何你如此断定,这个标记是出自神偷白玉龙之手呢?”她用手轻轻沾了沾标记,凑到鼻端嗅了嗅,发现是用印泥画的。 “江湖上谁不知道,神偷白玉龙每次作案之后,必定会留下一条小龙为记。” “既然江湖上都知道,那也不能说明这就是白玉龙所为啊?也可以是别人嫁祸栽赃。”灵越的眸光闪闪,看向慕容白。 慕容白冰山似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但睫毛一点一点地扬起,露出如墨玉般的瞳孔,“裴之翠,你真是费尽心机为你的旧情郎开脱啊!不过你的质疑也有道理,一条人人可画的小龙,并不能作为指认白玉龙的证据。” “你的意思是,你还有别的证据?”灵越很快就领悟到他的言外之意。 “不错,昨天有人在屋顶上看到了神偷白玉龙的身影。” “你刚才还说,白玉龙神龙见首不见尾,怎么就那么巧,有人认识他的样子?” “呵呵呵……”慕容白笑出声来,“裴之翠,为你的情郎辩解之前先用用你的脑子。”他又补上一句,“当然假如裴大小姐有脑子的话。” 灵越气结,几次被慕容白嘲笑没有脑子,真是奇耻大辱。 慕容白看到她如同刺猬张开了满身的刺,心中说不出的畅快, “神龙白玉龙屡犯大案,他曾经潜入康王府,盗过皇帝御赐的夜明珠,也曾经偷入宫闱,盗了常平公主最心爱的七宝玲珑簪,还曾大摇大摆混进皇家马场,顺手牵走了太子最钟爱的踏雪千里驹。而更嚣张的是,你的情郎每次都会在现场留下这个印记,唯恐别人不知道他的贼名。你说这犯下累累罪案的要犯,朝廷会不会画影图形,张榜缉拿?我的书房碰巧就有一张白玉龙的画像,你信不信?” “你的碰巧可真多……”灵越低声嘟囔。 慕容白的表情看不出是欢愉还是嘲讽,他走到一个书架子边,从一叠繁乱的纸张里翻了翻,抽出一张纸来,轻飘飘扔到灵越面前。 灵越顿时吸了一口气。 这是一张海捕文书,图影上是个二十多岁的男子画像。他的眼神明亮,露出坚毅之色,额头饱满,鼻梁尤其挺直,赫然是个极英俊的男子。 若不是画像旁边的几行字,谁也想不到如此英俊的美男子竟然会是名满江湖的神偷。 那上面写着:“ 江洋大盗白玉龙,身负多条重案,罪大恶极。各州府见则捕之,生死勿论。 慕容白见她盯着画像目不转睛地看着,面上又露出复杂的神色。半晌,他冷冷开口,“裴之翠,你看够了没有?”话语之中隐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不耐。 灵越抬起头来,对他微微一笑,“可否告知我,是谁看到了白玉龙?” 慕容白看着她的微笑如同春花绽放,令万物失色,不觉将冷硬的声音稍稍放柔:“是我家的老管家平叔。平叔当年跟着父亲行走江湖,有幸见过白玉龙一面。昨夜白玉龙在屋顶出现,被他发觉,立时就认了出来。只是白玉龙轻功卓绝,等我赶到,早就没了白玉龙的踪影。” 灵越心想,看来这个标记是白玉龙留下的无误了。只是这个紫玉珠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又听到慕容白继续道,“当我听平叔说,白玉龙在屋顶出现时,我就心知不妙,他定是趁着今日慕容山庄办喜事,嘈杂一片,冲着紫玉珠而来。于是我立刻奔到书房,查看紫龙珠是否安然无恙。” “那当时紫玉珠还在吗?” 慕容白看了她一眼,神情变幻莫定,半天才道:“我查看之时,紫龙珠仍完好无损。可是我今日早晨半睡半醒之时,忽然想到……” “想到你中了对方的投石问鸟之计……”灵越瞟了他一眼,接口道。 慕容白面色一沉,不知道是恼怒还羞惭, “你的情郎太狡猾了,一不留神就着了他的道……” “是你不动脑子……”灵越悠悠反驳,感觉总算报了一箭之仇,当下心情大好。 “你……”他气急败坏,又祭出飞刀,“裴之翠,你被人抛弃了还这么得意……” 第一百零四章 鬼面上的微笑 <!--章节内容开始-->这个人太不可爱了,专往她心口的痛处上扎。 她叹口气,举起手中的海捕文书,故意带着洋洋得意的神情,“幸亏我聪明,没有与江洋大盗私奔,如今嫁入慕容家,成为武林世家的少夫人,地位尊贵,衣食无忧,不用东奔西逃,我如何不得意呢?” 慕容白闻言,看向灵越的目光一片冰寒。周遭的空气也似乎慢慢凝结起来。 他用一种奇怪的语气,仿佛宣判一般,“裴之翠,你得意得太早了!很可惜,你纵然与我拜了堂,成了亲,也永远不会成为我真正的妻子……” 永远也不会成为慕容白真正的妻子? 对于真正的裴之翠来说,慕容白的宣告无疑是一道晴天霹雳。 然而灵越并非翡之翠。 她反而要极力压抑住内心的狂喜,啊,那真是太好了!然而要命的好奇心令她无视慕容白冷酷的神情,将心中的疑问脱口而出:“为什么?” “为什么?”慕容白重复着她的问题,冷漠的目光缓缓落在她的脸上,既而滑到肩上、腰上,乃至脚上,如此端详许久,似乎已她看得通透,方带着嫌恶,一字一顿,又无比清晰地说:“因为,你令我感到恶心!” 灵越虽已有准备,知道慕容白不会有什么好话出来,却未料竟是如此直白的羞辱,犹如当头挨了一棒,难言的屈辱遍布全身。从小到大,她从未如此被人如此厌弃呢。 “为什么?”她不是替自己,而是替裴之翠固执地问。 “你做过的事,心知肚明,还问我为什么。”他笑了起来,笑她的装模作样。 灵越忽然有些明白了,身为一个骄傲的男人,是无法忍受未婚妻的任何背叛吧。 慕容白非要娶裴之翠进门,只是为了羞辱她,折磨她。绝对不会是因为爱她。 面前这个高大英武的男人,极深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她的身上,带着高高在上的蔑视,忽然令她几不可察地发抖起来。 慕容白似有感应,看着她的目光多了几分说不出道不明的意味。 “裴家的船已经启程回杭州了!”他冷冷地告诉她,“你的母亲已经答应我,从今以后你在慕容家的生活,是好是歹,是生是死,她绝不置一词。而作为交换,我将连环十三坞的码头还给了你们裴家。” 灵越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清亮如水的眸子里布满疑云,这消息太过震惊,她一时大脑空白,竟似乎听不明白他的话。 他看着她浓黑的睫毛在微微颤抖,抵死倔强的模样,不由得冷笑,索性挑明了:“裴之翠,你还不明白吗?你已经是裴家的弃子了!你相依为命的母亲,你誓死相随的情郎,都先后将你抛弃,如果我是你,此刻会去找一个山洞大哭一场……” 他的话灵越恍若未见,她还震惊于方才慕容白所说的话。原来裴家和慕容家的联姻,还有这样的内情,她竟是丝毫不知。裴夫人对她如此慈爱,竟是半点口风都不漏。 裴之翠真是可怜啊! 如果她是裴之翠,此刻定会找个山洞大哭一场。 所幸的是,她并不是裴之翠。 听到如此惊天的噩耗,她甚至一滴眼泪也没有流,反而睁着清亮的眸子,问眼前高大冷酷的男人,裴之翠的夫君: “慕容大公子,你预备将我怎么办呢?” 慕容大公子?慕容白再次听到这个称呼忍不住嘴角抽搐。这个女人真不可爱啊,连叫一声夫君说几句软乎话都不会。若是向她求饶,或许他一时心软还会放她一马。 哼,她必定还是念着那个神偷白玉龙。 于是他的眸光深了又深,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书房铺就的软席上丛丛修竹颜色翠绿,她就是竹叶上微不足道的一只小虫子,微渺而单薄,他只要一伸手,随时就可以将她碾得粉身碎骨。 灵越站立在软席之上,挺直了腰背,丝毫不躲闪他那变幻莫测的目光。 许久,他冷冷地发话:“从今天起,你既不是裴家的大小姐,也不是慕容家的少夫人,而是一个三等下人!” “什么?慕容白是不是吃错药了,竟然命令小姐做一个三等下人?”小吉祥几乎跳起来,当然她并不能真的跳起来,因为方才灵越沿着假山小径下来时,她正坐在一处山石上龇牙咧嘴地揉着脚。 “小姐,你和慕容白走得太快了,我跟在后面一不小心崴了脚,就没跟着上楼。”小吉祥好奇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莫非小姐又发病胡说了什么话得罪了他?” 灵越听得聒噪,也不说话,径直抓起她的脚,吓得小吉祥连声惊呼,“小姐,你要干什么?” 灵越扯掉她的鞋袜,用手指在脚踝处运指如飞,小吉祥痛得流出眼泪,正要大哭,忽然发现脚不痛了。 “不痛了啊!真的不痛了!”她惊喜万分站起来,走了几步,“小姐,你真神了!” 灵越看着她,“我不是真神,我要是真神早就逃出慕容家了!” “嘘……”小吉祥示意她噤声,“小心慕容白听到啊!你看,他就在那呢!” 她顺着小吉祥的目光望去,果然慕容白正沿山石小径走来,正要路过她的身边,她忙叫住了他: “慕容大公子!” 听到这个古里古怪的称呼,小吉祥的嘴角不由得抽搐了几下。 慕容白微微放缓脚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山庄的下人都应呼我少主。” “啊,好吧,少主,您命令我今日起做一个三等下人,只是我身上有伤,请问,我该做些什么呢?” “我怎么知道,你问平叔。”他连瞟都没有瞟灵越一眼,撂下一句话就走。 看着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假山之后,灵越和小吉祥齐齐松了一口气。 慕容白外表冷峻,却又脾气火爆,让灵越感觉十分紧张,因为不知道哪一句话就会点燃冰山下的火山,炸得她体无完肤。 “好啦,小吉祥,以后你也不用小姐长小姐短地叫我了。从今天起,我们俩都是慕容家的下人了。” 小吉祥圆圆的脸上浮起如释重负的笑容,“这下我倒放心了。小姐,我不用担心你被慕容白欺负了。” “你个鬼丫头,我现在都被人家贬为奴婢了,你还嫌被欺负得不够啊?”灵越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轻一点,不妨扯动了左臂的伤口,痛得她眼泪快要流下来。 “好了,好了,小姐,你别动了!以后你做什么,小吉祥都帮着你做,反正慕容白也没有说不许帮忙。”小吉祥心疼地抚摸着她的手臂。 忽然一个穿红着绿的小丫头,从山石间露出头来,扑闪扑闪的大眼睛将两人看了又看,颐指气使道:“你们哪个是裴之翠? 大管家让我来叫一声,快去芍药园干活。”说罢也不等两人答话,昂着头穿过假山走了。 “想不到现在慕容家里一个小丫头都可以对着小姐大呼小叫了!”小吉祥悲从中来,“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灵越的眼波闪过微微的波澜,嘴角慢慢勾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她的心念在一瞬间已然转了几转: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当然还是一个字:逃! ——只要摸清慕容家的底细,耐心等待时机,她不信会逃不出慕容白的手掌心。 慕容家的芍药园离藏书楼并不远,不过是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转过一片凤尾竹林,又绕过几座假山,穿过一个扇形的园门就是了。 然而每一转,每一折,每一绕,甚至每一步看到的景致却大不一样。嶙峋的山石旁缠绕着几丛书带草,花边围墙上遍布爬山虎的藤蔓,绿白相间,就算是一带白色墙壁,也精心载补着三两竿翠竹,几丛芭蕉。处处俨然是天然画卷,养心悦目。 灵越心想,慕容家必定选了造园子的高手,处处布局精妙,用尽心机。 她一路流连着美景,和小吉祥进了芍药园。 此时九月,已是秋高气爽,芍药园里的花朵早就谢了,大片的芍药如同枯草一般,枝叶皆枯黄干萎,伏在园中。 灵越四下观望,发现一座精巧的小亭子立在园子一角,她拉着小吉祥走近,却发现亭子竟不在地上,而是立在在水中,一座纤巧的竹桥横跨,如同弦月,底下流水潺潺,几尾锦鲤在水中悠然自在地游来游去。 “想不到慕容白这样的人,会有这样幽雅美丽的园子。”小吉祥凝视着身下的锦鲤,轻轻感叹。 “的确难以想象。”灵越想起慕容白,不觉打了一个冷战,那个人那么冷峻,那么暴躁易怒,却住着这样雅致的庄园。 忽然身后传来重重的脚步声,两个人毫不在意地回头,不约而同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一张鬼脸与她们近在咫尺! 它露出恐怖阴森的微笑,仿佛来自地狱,说不出的诡异,便是在这阳光清新浓烈的早晨,也令她们的寒毛倒立,寒入脊髓,忍不住惊声尖叫! 第一百零五章 少主的怪命令 <!--章节内容开始-->“少夫人不用惊慌,这不过是面具罢了!”一个沙哑的声音传入她们的耳朵,灵越率先平静下来。 她仔细盯着那张脸,果然细看之下,发现那其实是个造型奇特的面具罢了,只遮挡了半边脸,而另一边裸露出来的脸上,是浓黑的眉,一只饱经沧桑的眼睛,还有半边鼻孔,和花白的胡须。 “你……你是大管家?”灵越小心翼翼地问。 面具人脸上的表情难辨,他恭敬地向她弯腰行礼,“属下欧阳平见过少夫人。” “大管家不用多礼!”灵越忙扶住他,看着古怪奇特的面具隐藏下的半边脸,犹豫道,“你的脸……” 欧阳平抬起了头,在阳光下,他剩下的半边脸隐隐可见道道红痕,看不清原来的正常模样,也只能算得上是完好。“方才,属下猛然间惊动了少夫人,实在该死!属下曾经历一场火灾,烧毁了半边脸,形容丑陋,因此以面具遮挡。承蒙少主不弃,仍留我在慕容山庄,忝居大管家一职。少夫人以后看习惯了,便不害怕属下了。” “哪里会……”灵越为自己方才的举动感到尴尬,“仔细一看,这个面具还挺别致的……” 小吉祥听到她的话,表情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灵越忽然想到自己来芍药园是要干活的,于是呐呐开口,“少主的命令,大管家已经知晓了吧?” 欧阳平微微点头,“少主方才派人知会属下,少夫人为了早日熟悉山庄事务,愿从三等下人做起,与我等同甘共苦。属下真是感佩……” 什么? 这个慕容白,真是会颠倒是非。 灵越抚着自己受伤的左臂,为难道,“只是我昨夜摔伤了胳膊,可如何是好?” 她想起了昨夜假山遇到的鬼魅面孔,怀疑那个鬼影就是欧阳平。可惜夜色太暗,她也看得不十分清晰。 欧阳平的半条眉毛皱起,“昨夜,我陪着少主正在前堂宴客,忽然听到少夫人的侍女——”他的目光扫过灵越身后的小吉祥,“少夫人的这位侍女慌里慌张地找到少主,说少夫人不见了!于是我们派下人们四处找寻,竟在后园门口发现少夫人晕倒在地……” 后园门口? 她明明是从假山上跌下来的啊? 怎么可能晕倒在门口呢? 欧阳平当时也在前堂,看来那隐藏在假山之中的鬼影,也不是他了。 她觉得整件事透着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怪异。 欧阳平沙哑的声音如同沙石磨砺,“少夫人,属下有一言,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大管家,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吧……” “少夫人新来乍到,可能不了解少主的喜好。少主是很不喜欢下人们去后园的……” “为什么?”她好奇心起,不觉喃喃相问。 “这个属下就不知道了。总之,少夫人千万不要去后园,否则依少主的脾气……”他没有将话说完,却已将意思委婉地表达得明明白白。 “多谢大管家的提醒……”灵越不觉对这丑陋面容的大管家起了几分好感。果然人不可貌相。 “少夫人,少主说……”欧阳平欲言又止。 灵越无奈道,“少主还说了什么,大管家不用顾忌,请一并告知吧。“ 欧阳平的眼中流露出同情之色,他微微垂首,避开灵越的目光:“少主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以后粗活脏活尽可以分配给少夫人来做……“ 他的口吻不自觉地模仿了慕容白,灵越透过他诡异的面容似乎能想象慕容白说这一番话的神态。 欧阳平继续转达,“少主说,少夫人衣衫件件华丽名贵,若干活时不小心污损了岂非可惜?所以还命属下为少夫人准备了两身粗使衣服,方便劳作。”说罢捧出了一个托盘,里面果然放着两套土蓝色的粗布衣裙,一眼扫去,粗针大线,针脚稀疏,与灵越此时身上所穿的银红衫子相比,一个好比蓬头垢面的村姑,一个好比优雅美丽的贵女。 灵越不禁笑出声来,好你个慕容白! 她的笑声,令欧阳平和小吉祥面面相觑。 “小姐,你是不是气疯了?”小吉祥摸摸她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额头。“我都想哭了,你却笑得这么开心!” “说吧,大管家,我能做什么?”她举起不曾受伤的右手,眼光里依旧荡漾着笑意。 “属下不敢违逆少主的命令,也不敢令少夫人劳累。不如少夫人这几日就捡捡芍药上的枯枝败叶……”欧阳平那戴着半边诡异面具的脸上,也看不出到底是不是苦笑。 欧阳平离开时,小吉祥心不在焉地摘着枯叶,时不时地看看他远去背影。 “怎么了,小吉祥?” “没什么,只是觉得大管家的脸怪吓人的。” “有慕容白吓人么?”灵越打趣她,她觉得小吉祥比自己还怕慕容白。 果然小吉祥的身体抖了一下,娇嗔扑在她的肩膀上, “小姐,你别拿你的夫君吓我了!” 夫君?灵越想到慕容白那冰山般的气息,也不禁哆嗦了一下。 第二日按照时下的风俗,乃是三朝回门之日。 灵越昨日在芍药园捡了一天的枯枝败叶,感到腰酸背痛。她缩在轻薄柔软的丝被里,一动也不想动,任凭身体摊开成一个大字。 雪白的窗纸上透过满天的霞光,如同五色的彩笔晕染的一样,十分华彩生动。她凝视着摇荡不已的霞光,一时神游九天之外。 身边的小吉祥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悠悠地叹了一口气。她若有所思地说,“算起来,今天该回门呢!” “往哪儿回啊?”灵越也伸了一个懒腰,“慕容白说,裴家的船昨日就回程了,以后我是生是死就掌管在他的手里。” 小吉祥抱住她的腰,“以后小吉祥就跟小姐相依为命了!” 灵越一动也不动,良久幽幽地问,“我娘将我嫁进慕容家,慕容家便将连环十三坞码头给裴家,这件事情你听我娘说起过吗?” 小吉祥的手略略一紧,轻轻回答,“夫人心中的盘算,小吉祥哪里知道呢? 小姐你放心,小吉祥就是拼了命,也会保护你在慕容家的周全。” 她语调虽轻,却似下了很坚定的决心。灵越心中盘算良久,叹了一口气,慢慢掀开被子,“起来吧,不然慕容白那瘟神又要找茬了。” 小吉祥哀声叹气地爬起来,从柜子里找出一套蓝色衣裙,正要给灵越套上,灵越忙道,“作死啊,你忘记了昨天慕容白特意吩咐大管家拿来了衣服? 今天还是穿那套衣服吧。” “好吧!”小吉祥不情不愿地将粗糙的蓝布衣服小心替灵越穿上,为了配合这身干活的衣服,又梳了一个简单利落的发髻,头上的簪环也不戴了,用一条同色的布条将发髻牢牢固定住。 待她打扮完,灵越往铜镜中一照,忍不住笑起来。 小吉祥看向镜中,灵越打扮得如同最普通的丫鬟仆妇,土里土气,哪里还有昔日裴家大小姐的风采?她赌气将梳子丢在床上,嘟囔道,“看看,小姐还笑得出来!回头让那高氏李氏见了,还不幸灾乐祸死?” 灵越理了理发髻,“管她什么高氏李氏,我们做好自己分内事,不让慕容白挑刺就行。” 反正就熬过这段时间,等她的手臂好了,还不是天高任鸟飞? 这么一想,她的心情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她招呼起小吉祥,“走,先去弄点吃点,再去干活!” 慕容家大厨房主事大名马秀英,是一个胖胖的妇人,不过三十来岁,却很会做烧鸡。灵越洞房之夜偷吃的那只鸡,正是出自她的手。小吉祥的嘴巴甜,一口一个“好婶子”“大厨神”哄得她眉开眼笑,心花怒放,见到灵越如今一身奴仆的妆扮,她没有像其他小丫鬟冷言冷语地嘲讽,倒是经常留了一些饭菜给她们二人。今天给她们留了一大碗非常鲜美的鸡汤,吃得灵越舌头都快吞掉。 “少夫人,你慢慢吃,灶上还有呢!”马秀英笑眯眯地又端来一碟馒头。 “秀英婶子,你的手真是太巧了,做什么都好吃!这馒头比我们在流云楼吃的好吃一百倍啊!” “哎哟哟,小吉祥,我的手艺哪儿比得上流云楼的大厨啊!”马秀英胖胖的脸蛋上绽开了一朵花,“慢慢吃,听说少主一早出门了!” “少主不在山庄?”灵越的心情顿时放松下来。 马秀英的笑容忽然变得尴尬起来,看了看灵越,似乎难以说出口。 “秀英婶子,你有话直说吧。”小吉祥看出她欲言又止的样子。 “少主一早陪李姨娘回门了……”马秀英说完有些心虚,忙拎起几个土豆,手起刀落,卡擦卡擦切起来,刀功精湛,叹为观止。 “少主看来很喜欢李姨娘啊!”小吉祥扯扯灵越的袖子,“居然陪一个小妾回门,这也太不把小姐放在眼里了……” “是啊,少夫人,少主这是摆明给你下马威啊!”马秀英停下来忍不住插嘴,“下人们都在议论,说……”她瞅瞅灵越的脸,发现她神态自若,似乎毫不在意,这才继续道,“说洞房那夜,少主留在高姨娘的房里,回门又去了李姨娘家,摆明就是不给裴家面子,故意作践裴家……” 她越说越大胆,“还有一起子不知好歹的人打赌,看少主多久休了你……”话一说出口,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忙拿起菜刀,继续切个不停。 第一百零六章 诱惑难言 <!--章节内容开始-->灵越的一口馒头噎在喉咙,半天不曾顺下,她心想,真要休了我倒是求之不得。只是看慕容白对裴之翠的态度,恐怕要她一辈子在裴家受折磨呢。 裴之翠真可怜啊! 灵越再次为这个可怜的姑娘惋惜了一番,似乎没有想到自己如今正是那个可怜的姑娘。 慕容白不在山庄,大管家对灵越睁一眼闭一眼,这一天便过得十分逍遥自在,大部分时间她在芍药园逗逗游鱼,剪剪叶子,盘算着如何逃走。 等到日头偏西,她和小吉祥便早早收工,哼着小曲儿从芍药园一路看山看水,慢悠悠地往洗心阁走。 昨日她们走的是一条宽道,今日因心情格外愉快,两个人专拣那没走过的花园幽径,沿着曲折长廊,走过蜂腰拱桥,没想到走来走去竟走到一处花苑,顿时惊呆了! 虽是九月过半,那花苑里处处开满了郁金香,大丛大丛郁金香或依水亭亭玉立,或靠着假山挨挨挤挤,有的纯白如雪,有的浓黄如金;红的似火,粉的娇羞,更有几种颜色渗杂的,如同勾了几道边似的,每一种花都有一大片,真是绚丽非常。 “天哪,这真是太美了……”灵越和小吉祥忍不住齐声赞叹。 灵越忽然瞧见角落里有一支郁金香竟然几近黑色,顿时一声惊呼,飞奔过去想要看个分明。她正要用手指去触摸花瓣,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臭丫头,拿开你的脏手!” 灵越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她循声望去,只见花间站着一个明艳动人的女子,袅袅婷婷,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却梳着已婚妇人的发式,眉宇之间却流露出一丝傲意。 灵越心念一动,难道这是慕容白的妾室? 身后的小吉祥冷哼一声,“你是谁?睁大你的眼睛看看,竟敢对我家小……不, 竟敢对少夫人无礼!” 那女子似乎微微吃了一惊,一双丹凤眼上上下下将灵越打量了一番,惊讶之色渐消,嘴角随即弯起,露出一声嗤笑。 “原来是姐姐,请恕妹妹眼拙,竟没有认出来,真是该打!” 她从花间慢慢走过来,也不行礼,用嫌弃的目光瞟了一眼灵越身上的粗布衣裳,嘴中发出啧啧声,神情惋惜, “想不到姐姐生活如此简朴,真是贤良淑德,堪为后世之表,我这做妹妹的,真是自愧不如。” 灵越不动声色地扫过她头上的玉搔头,耳边的明月珰,手腕间的红麝珊瑚串,件件精美无比。意识到灵越打量的目光,女子露出得意的神色,轻轻摇了摇自己千娇百媚的脑袋,好叫那翡翠流苏钗摇荡起来,光彩离合。 灵越淡淡微笑,“妹妹说笑了,只是这妹妹有两个,却不知道你是哪一位?” 女子闻言脸色几不可察地一僵,“姐姐这两日劳作辛苦,自然不认识妹妹。妹妹娘家姓李,小字可人。姐姐叫我可人就好。” “可人? 李姨娘生得花容月貌,真是可人疼。”小吉祥阴阳怪气道。 “哼!主子们说话,哪儿有你这个丫头插嘴的份儿?”李可人怫然变色。 “什么时候,一个姨娘在少夫人面前也敢自称主子了?”小吉祥不屑一顾地反击。 “你……”李可人发现跟小吉祥斗嘴占不到便宜,眼珠一转,露出极其甜蜜的笑容,“你这个小丫头还不知道吧,我们所在这个园子,少主已经作为定情之物送给可人了。” “定情之物?”灵越皱眉。 李可人表情娇羞,欲说还休,半天甜丝丝地道,“少主疼爱可人,今天不但陪可人回了娘家,还将这座金香园送给可人,从今之后,我就是这金香园的主人,你说,我算不算主子呢?” “哼,不过是个破园子的主人罢了……”小吉祥嘟嘟囔囔,还要斗嘴,被灵越止住,“好啦,我们回去吧!” “姐姐,这座金香园,以后少主也会常来的,如果少主看到你不高兴……”她掩口而笑,“我可不知道怎么办。” “李妹妹这么说,置少夫人于何地啊?”一个声音清越而来,犹如清风明月,令人心中一荡。 灵越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翠袖女子静静立在园门之处,她的黑发十分光亮,衬得雪白的皮肤细致滑嫩,一双妙目正含笑看着灵越。 一种奇异的感觉如同水流一般漫过灵越的心头!她第一眼看到这个女子感觉不过十七八岁,再多看几眼,尤其与那双妙目相触,竟似无法移开目光,只觉充满了难言的诱惑。 她是谁? 李可人一看到她,竟露出嫉恨之色,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我道是谁啊,原来是高姐姐……你出来充什么好人?别忘了,洞房之夜,少主可是为了你,抛下了姐姐!” 原来是同日进门的高氏啊!灵越心想,今天什么日子,慕容白娶进来的两个小妾,竟同时被她撞见了。 她无意跟她们争风吃醋,便拉起小吉祥,“两个妹妹慢慢聊,我们先去吃饭了!” 李氏见她不战而逃,面露得意之色。高氏看着灵越和灵越走过身边,含笑,略略侧身避让。 就在灵越与高君玉擦身而过的瞬间,她闻到一阵淡淡的幽香,那种幽香既不是寻常的脂粉香,也并非花香果香。 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香味,莫名其妙令她想到了锦娘。 灵越沿着花径走了数步,忍不住频频回头去看那高君玉。 高君玉身材修长,一身翠衣,蹁跹立在花间,笑意微微,看着李可人。 那鲜艳的翠色,穿在别人身上只嫌俗气无比,穿在她的身上,却仿佛天生为她而生,衬得她美貌夺目,如同绿孔雀一般令人惊艳。 “小姐,你为什么老回头去看高姨娘?”小吉祥见她神不守舍,好奇地问。 “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一个故人罢了。”灵越闷闷地回答,一片阴影不知从何而起,笼罩于心头。 “小姐的故人我都知晓,你说说看,小吉祥肯定记得。” “不,你不知道。”灵越轻轻地说着,摇了摇头。 她想锦娘了。 非常非常想。 但是她的锦娘已经死了,冰冷的尸身孤单单地葬在一座不知名的小山上,沉寂于一个不显眼的山洞之中。 她在底下一定很孤独吧?残叶尚知暮,凉骨可知寒? 她的神灵会不会在天上看着自己吗? 灵越不自觉地抬头望向天空。九月的天空,高远而纯净,随意铺开一大片一大片深深浅浅的蓝,一丝白云都没有,那么宁静,又是那么寂寥。 锦娘的脸在那片蓝里慢慢显出淡淡的影子,她的声音仿佛来自辽阔的天际: “灵越,你现在很危险!他们很快就会冲着你来!” “你娘一定还活着,你要去救你娘……” “真想好好地活着啊……” 锦娘……灵越不觉重复着这个从小唤到大的名字,觉得胸中一团火焰在烧灼着,她极力捂住心口,紧闭了眼睛,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 自从她被打落山崖,醒来身在大船变成裴之翠后,花间谷的人似乎失去了踪影。 也许暂时藏着慕容家是安全的,谁会想到姑苏慕容的少夫人是她呢? 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想到。 灵越正自心念转动,忽然小吉祥靠拢来,低声道,“小姐,你看……远处那个影子是不是慕容白?” 她悄悄指着远方假山的一个亭子,灵越顺着那一指,看到亭子廊柱旁露出一个青色的背影,似乎正看着什么发呆。那高大挺拔的身形,如同似乎要透空而来的寒冽之气,不是慕容白还会是谁? 好像感应到她们的目光,慕容白倏然转身,寒亮的目光如同利箭,又如同鹰隼,朝二人看来,灵越的心顿时一紧,漏跳了半拍。 身边的小吉祥一把拉起她,“小姐,快走吧!” 两个人忙掩入柳树浓荫,一路沿着幽径逃也似的地奔回洗心阁。 当天晚上,灵越睁眼望着帐定,久久难以入睡。窗外一轮明月不复前日圆满,明晃晃的月光透过庭间大树的层层枝桠,投影在窗纸上,如同剪纸一般,黑白分明。 “小吉祥……小吉祥……”灵越终于忍不住,对着床里轻唤,“我睡不着……起来聊聊天吧!” “小姐,睡不着……你就数羊吧!黑羊跳到白羊圈,白羊跳到黑羊圈……”小吉祥睡得朦朦胧胧,口齿不清地回答,翻个身嘴里继续嘟囔着什么又沉沉睡去。 灵越微微叹了一口气,闭着眼睛数起羊来,谁料数来数去,越数越清醒。她躺在床上如同烙烧饼一般,终于不耐,干脆披衣而起,悄悄推开房门,几步下了游廊,抱膝坐在庭中的桂花树下。 九月的夜半,徐徐夜风已有入骨的寒凉,如霜的月光静静流淌,跳跃在这棵足有两人合围的桂树枝上,高大浓密的树冠之下,是细白繁密的桂花,脉脉的甜香融在月辉之中更见清冽。 “桂花牛皮糖嘞,卖桂花牛皮糖咧,香香甜甜好味道……”旧日青州街巷的叫卖声伴随着清越的银铃声,恍恍惚惚地又在她耳边响起。 第一百零七章 鬼面人乍现 <!--章节内容开始-->一听到那铃铛响,小时候的她便会坐立不安,央求绣珠出去给她买一盒来。绣珠便会嘟着嘴说,“我的三小姐,府里做的什么糕点没有呢?便是牛皮糖也是备着的,我就去厨房取一碟来给你吃。” 她却摇着头,抱住绣珠,“我的好姐姐,我不要吃府里的,我就想吃外面的……” 绣珠被她缠得没法,只好依着她,去小抽屉里取来散碎的银子,去了街上,再回来手上就多了一个碟子,里面装着条条外层粘裹着喷香芝麻的牛皮糖,透明色泽晶莹诱人,她迫不及待地放进嘴里,细细嚼来,满口都是又香又韧。 “外面做的牛皮糖就是比府里好吃一百倍!”她得意洋洋地告诉绣珠。绣珠却捂着嘴笑倒在一旁,原来是采薇给她支了一个招儿,她刚入口吃的,哪里是什么外面叫卖的牛皮糖,分明就是府里厨娘做的。 灵越想起儿时往事,仰望着头上迢迢的星河,不觉淡淡微笑,在这一瞬间,她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也将一些滚落的热泪轻轻抹去。 忽然一声叹息在身后幽幽响起,在这万籁俱寂的月夜,低沉而又分外清晰。 灵越的头皮发麻,只觉一股寒意从后背直窜至全身,她忙松开自己的双手,强令着自己转身望去。 这苏州的院落并没有院门,不过是假山月门互为障蔽,此刻在明亮的月光下,灵越清楚地看见一个黑影立在月门之中,似乎正凝视着自己。 她被一种强大的惧意控制着,双脚如同生了根一般,似乎有了自己的意志,她竟无法命令它们移动分毫。 一片薄薄的云彩缓缓飘来,将月亮轻轻笼罩其中,月光顿时变得模糊。 就在这时,那个黑影动了起来,极其缓慢地向她靠近,一步一步地,如同深夜之中的鬼魅。 灵越惊惧之下,瞪大了眼睛,忘记了惊叫,听凭那个黑影越走越近,渐至近在咫尺。 浮云渐渐被风吹散,月光重新明亮起来,将那个黑影照得清晰无比。 眼前是一张极其恐怖的脸,甚至根本不能称之为脸,叫鬼面也许更加贴切。那上面的五官似乎被一只残酷的手肆意揉捏,以至血肉难辨地堆积在一起。在一片触目惊心之中,两处幽微的亮光略略闪动,似与灵越对视。 “你……你……到底是谁?”灵越无法控制声音中的颤抖,惊恐如同魔鬼横空而来,深深扼住了她的咽喉。 鬼面人啊啊了两声,并不回答。 “你要干什么……”灵越的脚忽然之间好似恢复了力量,不由自主地后退。 她每退一步,鬼面人就紧紧跟上前一步。 不知退了多少步,她的背终于重重地撞到桂树上,已然无路可退了。 “你是花间谷派来的吗?”灵越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就算死也要死个明白。 鬼面人似乎微微一怔,不言不语,猛然向她举起了手。 灵越背靠着大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本能地将双手举到自己的头顶,发出一声尖叫。 难道就要这样死去吗? 不甘心,真是不甘心啊!她还没有替锦娘报仇,还没有找到亲娘,怎么能这样死去呢? 灵越等待着的最后一刻却迟迟没有到来。 她猛然睁开眼睛,眼前却空无一人!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小吉祥穿着睡衣冲出来,“你方才叫得好可怕!” 灵越的双眼发直,神情呆滞,她好似问小吉祥,又似喃喃自语,“鬼面人呢? 怎么不见了?” “小姐,什么鬼面人? 你是不是梦游了?在说梦话?”小吉祥牵着她的手,发现灵越手心里都是汗。 “你刚才出来的时候,没有看到什么人吗?”灵越的双眼渐渐清明起来。 小吉祥往四周看了一眼,月光如镜,照得四下分明,哪里有什么人影鬼影? 她肯定地摇摇头,“我刚才什么都没有看见,你定是梦魇了!小姐,我扶你回去睡觉。” “嗯,你说的是,我已经清醒了,自己能走……”灵越缓慢地随声附和,露出极其古怪的神色。 待到小吉祥进了房间,她在廊下稍稍停驻。 分明的月色映照之下,她伸出了紧握的右手,缓缓摊开掌心,那里不知何时,竟然多了小小的纸包。 她低头轻嗅,丝丝的甜香幽幽扑入鼻端,那正是她方才怀念不已的旧时味道。 灵越心头狂跳,几步奔到廊下,将纸包剥开,小小的纸包里,竟然装着几块糖。 蜜色的糖身,点点雪白的芝麻点缀其上,带着浓浓的桂花香,正是小时候经常吃到的桂花牛皮糖。 难道方才突然出现的鬼面人,并不是要来伤害她,而是为了送给她这包桂花牛皮糖? 灵越重新躺在床上,感觉匪夷所思,左思右想,终是不得其解。等到天色将明,窗户透出一片鱼肚白来,方才倦极慢慢睡去。 这一睡便到了日上三竿,她打着呵欠,从绣着百蝶穿花的华帐中微微探出头来,看到小吉祥早就醒了,正在镜台前梳妆。 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小吉祥长得也是极俏丽的,她端坐镜前,长发委地,镜中映出少女如花的面庞,往常低垂的刘海分到了一侧,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与平时大不一样。 她不觉半坐起来,靠在床头,痴痴地看着小吉祥细嫩纤长的手指,将一头又黑又亮犹如绸缎般丝滑的齐腰长发,三下五下便极其灵活地盘成一对双髻,又用玉梳正要将偏在一边的刘海儿跟往常一样梳到额前。灵越忙叫住了她: “哎,不要把刘海梳下来,梳上去多好看啊!” 小吉祥猛然听到她的声音,举着玉梳的手停在半空之中,慢慢放下来。她抬头在镜子里找到灵越,圆圆的苹果脸上绽开甜甜的笑容,“小姐,你睡好了?” “睡得不太好,一直在做梦。” “昨夜你梦魇了……样子吓死我了。” 小吉祥说着,最终还是将刘海梳了下来挡住了额头,“偏到一边真不习惯。” 灵越扶额哀叹,“真是白瞎了你的漂亮额头。” 小吉祥笑笑,起身向她走来,“小姐,你的胳膊好一些了吗?” 灵越摸摸左臂,点点头,“已经好多了,总感觉有些痒。” “可能在生肉呢,那就快好了。”小吉祥替她穿上粗蓝布的衣服,脸上忽而露出嫌恶之色,“昨日的李氏真是嚣张,真不明白这样令人讨厌的女人,为什么会讨慕容白喜欢?” 灵越的心头一跳,她凝视着窗外蔚蓝的天空,一丝儿云彩也无,如同玲珑剔透的水晶,“时日尚浅,哪里谈得上喜欢不喜欢?慕容白不过是借她们来羞辱我罢了。他对什么神偷白玉龙耿耿于怀。” 她忽然想起来,小吉祥一直服侍裴之翠,肯定熟悉两个人的过往吧? 她在雕着牡丹花的铜镜前缓缓坐下,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 不经意问小吉祥,“白玉龙很久没来找我了呢!” 小吉祥的动作果然微微一滞,不过只是极短的一瞬,短得几乎无法令人察觉。她弯身拿起玉梳将灵越的头发一梳到底 ,铜镜里看不到她的神情,只有她十分惊讶的声音传来,“小姐还记得白玉龙?” “我哪里记得,只是慕容白非说那人……是……是我的情郎……”她带着羞怯的情态,就像一朵不胜凉风的莲花。 “小姐还是不要提那个人的好……” “为什么?” “小姐,你不记得了吗? 他是个江洋大盗,官府通缉的要犯,人人得而诛之……”小吉祥的声音急促起来,“何况小姐如今嫁入了慕容家……你们终究是有缘无分,还是忘了他吧!” “我不记得了……我甚至忘记了我是怎么和他认识的。”灵越装作懊悔的样子。 小吉祥直起身来,看着铜镜中的她,眼睛里浮现起极其温柔之色,“小姐,你很小就认识他了……” “啊,为什么我一点也不记得?我是哪一年认识他的?” “小姐真的不记得了?”小吉祥皱起细长的眉毛,乌黑的眼睛里闪烁着波光,似乎正在犹豫要不要将这段故事告诉她。 “真的不记得了,你快告诉我。我快憋死了。”灵越的双眸里充满了恳切之色,她从小就知道这种神色是极为楚楚可怜的,几乎无人拒绝。 果然小吉祥继续将她的长发绾起,犹豫半天,终于开口道,“那时候,小姐不过七八岁,还是一个毛丫头,成日里喜欢装作一个小男孩,非要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老爷身后跑东跑西。老爷十分疼爱小姐,说你将来总要担起大风镖局的担子,不如就跟着历练历练吧。于是,老爷去镖局里料理事务你要跟着,老爷去码头看货验货你也要跟着,夫人没办法只好叫我也跟着你……” 灵越听着,嘴角露出微笑,心想,原来裴之翠小时候跟自己还有几分相像呢。 “有一年下了一场大雪,足足下了一天一夜,天冷极了,简直是滴水成冰,老爷有事要出去,小姐你吵着要去,被夫人严厉制止了。没想到老爷前脚上了马车离府,你后脚就拉着我偷偷跑出去……” 第一百零八章 情迷放鹤亭 <!--章节内容开始-->小吉祥的声音渐渐飘忽起来,“我们驾着马车在冰天雪地里追赶着老爷,可是追着追着,到了城北的一座破庙前,一个孩子尖声哭泣的声音突如其来,还有鞭子狠狠抽动的响声……” “那是……?”灵越的心不觉揪住。 小吉祥黑亮的眼眸看了一眼灵越,咬了一下嘴唇,“小姐你听到声音,非要拉着我下车去看看,只见那座破庙前的雪地上,一个壮汉正用鞭子狠狠地抽着一个孩子,一边抽一边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你这个小贼,敢偷爷的东西,莫不是活得不耐烦了?爷今天就叫你上西天……” “他口中骂着,手中的鞭子一刻不停,抽得越发凶狠了,那孩子本就衣衫褴褛,被他的鞭子一抽,衣服早就烂成布条,几乎是光着身子,鲜血淋漓地在地上翻滚,不断哀嚎求饶。” 小吉祥深吸了一口气,目中流露出难忍之色。 “那个壮汉身形高大,神情又是凶狠阴森,小姐和我看着,都有些害怕。但那孩子的叫声凄厉可怜,终于小姐忍不住大声对那汉子叫道:住手!” “小姐虽然很害怕,但是很勇敢,颤抖着声音对那汉子说,你说他是小贼,偷了你多少钱? 我赔给你就是,你别打他了!如果你打死了他,我必定要去报官,捉你去坐牢!” “那汉子没想到一个八岁的女孩子敢这么跟自己讲话,半天回过神来恶狠狠地说,那孩子偷了他五两银子!你个小丫头赔得起吗?小姐你听了,当即拔下头上的金钗,那支金钗是你八岁生日时老爷特意打造来送你的,上面还刻着你的名字呢!你将金钗丢给那汉子,冷冷地说,‘这支金钗足值百两,你放了这个孩子,不然我大风镖局必定不会放过你!’” 小吉祥说到大风镖局的时候,隐隐流露出十分骄傲神色,灵越心想,看来大风镖局当年在杭州乃是响当当的金字招牌。 小吉祥左右端详了灵越的发髻,又从首饰盒中选了一支素净的钗子,替她插上。目光落在粗布衣服上,又露出嫌恶之色。 镜中的灵越,目光似在问:“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她笑了笑,决定满足小姐的好奇心,“小姐已经想起来了吧? 那个你救下了的孩子就是少年时的白玉龙。他是一个流落街头的孤儿,迫于生计,只能偷盗。你救下他,怕他受伤饿死,还偷偷送过去几回银子。不料没多久他竟然消失不见了……” “消失不见了?” “嗯,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有一个乞丐说,他被一个古里古怪的人带走了……” “是啊,小姐真是的,你怎么什么都不记得?”小吉祥嗔怪着。 灵越摇了摇头,耳间长长的珍珠耳坠摇动不已,华美的流光雅致非凡。她对着镜子,不假思索地摘了下来,换上一对毫不起眼的小小珍珠坠子。 小吉祥高高嘟起了嘴巴,“慕容白要折腾小姐到什么时候啊? 我看着这套破衣服就来气!” 灵越将粗蓝布衣裙整理妥帖,悠悠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慕容白那种人吃软不吃硬,还是顺毛捋吧!” “咦,这是什么? 好香!”小吉祥忽然发现搁在梳妆盒边的油纸包,一把打开闻了闻,“好香,是桂花牛皮糖哎!” 她贪婪地闻着,一副陶醉不已的表情,“好多年没有吃过了啊!说起来,还是扬州外婆家的牛皮糖最好吃……”她话说了半句便生生停了下来,将一颗牛皮糖丢入嘴中,细细品了起来,满意地点点头,“嗯,真好吃!就像小时候的味道!” 她忽然想起来,“这是厨娘送给你的吗?” 灵越的双眉微微一展,眸光闪烁,露出一种奇怪的神色,她点点头,“正是。” 门被轻轻敲了数下,灵越和小吉祥有些诧异,自从灵越变成了三等下人,房前门可罗雀,谁会这么早来找呢? 一个细小的声音在门外十分胆怯道,“少夫人,大管家说,今日不用去芍药园了。改去后园边上的放鹤亭。” “知道了!”灵越应了一声,心下却是有些诧异,隐隐预感到一股暗潮正向自己袭来。 放鹤亭乃是一个小小的亭子,四柱立地,四角翘起,立在太湖石堆砌的小山顶上,远远望去,犹如有张翅欲飞的仙鹤。亭子周围的一块嶙峋的怪石上,刻着两个十分古雅飘逸的大字:放鹤。 灵越和小吉祥从洗心阁不过转了几折游廊,便到了近前,然而放鹤亭一个人影也无。 “小姐,你说奇怪不? 大管家叫我们来这,到底是做什么呢?” 灵越端详了石刻良久,恍若未闻。 她身材轻盈,神情专注,好像看着一件稀世之珍,一身粗衣布服穿在她的身上,依旧显得格外清匀苗条,就算此刻一言不发低头凝视,似乎也不曾损却她的美貌半分。小吉祥暗暗打量着自家小姐,从未有过的酸楚从心头一闪而过。 灵越缓缓走上了放鹤亭,亭中不过放着一桌大理石圆桌,两个石凳,并没有什么稀奇。她扫了一眼廊柱,敏锐的目光静静定在一根廊柱之上。 朱红的柱身,不过一尺之围,有人用小刀之类的尖锐之物画了两个小人,一个小人头上顶着两个可爱的小髻,就像两个圆圆的包子,另一个小人手里拿着一把剑,似乎正在练武。旁边歪歪扭扭地刻着两个小字:青儿,笔触稚嫩,似乎出自孩童之手。字迹已然泛白,看来这是很多年前的涂鸦之作了。 “咦,这是谁画的,还挺好玩!”小吉祥顺着她的目光也发现了这幅小画,她蹦蹦跳跳地凑过来,好奇地用手指摸了摸。 “住手!”一个隐忍着怒气的声音仿佛从天而降,带着几分耳熟。两个人俱是身体微微一僵。灵越硬着头皮慢慢转过身来。 亭下,慕容白一身青衣,当风而立。他今天没有穿大红的喜袍,也没有穿昨日隆重的礼服,而是样式极其普通的一身便服,一头漆黑的长发不过挽起一个简单的发髻,插上了一只白玉簪。柔和的青白二色将他往日的肃杀之气冲淡了许多,此刻,他不再是一个杀伐决断的豪雄,而只是一个俊挺无比的邻家少年。 小吉祥讪讪地垂下了手,几步躲到了灵越的身后。 他的目光依旧冷如冰雪。被这样的目光逼视着,灵越不自觉地裹紧了自己的衣衫。阳光落在她修长的睫毛微微一颤,但也仅只是微微一颤而已,她垂下眼睑,默不作声地站在慕容白面前,等待着他的发难。 慕容白慢慢走了上来,青色的衣摆被大风吹得飘荡不已。他在廊柱前站定,一双晶亮的眸子直直地盯着那两个小人。 灵越不知是自己的错觉还是眼花,那双眸子里扑闪着幽微的水光。 良久,慕容白抬起头来,眼里的那点微光已然不见。 他面无表情地扫过灵越身上的粗布衣服,冷冷地哼了一声,“你不去干活,跑到放鹤亭来做什么?” “大管家说,今日来放鹤亭……” “平叔怎么可能让你来放鹤亭?”他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的话,“我早已有令,闲杂人等不许靠近后园,更不许在放鹤亭随意玩闹。平叔身为大管家,怎么会明知故犯?” 灵越心下咯噔一声,是了,她昨夜的预感证实了,这是一个圈套,有人分明知道慕容白的命令,却故意引她前来,刚好被慕容白撞破。 她只得抬起晨露般澄澈的双眸,带着歉意道,“抱歉,可能是我听错了……” 然而慕容白的沉着一张脸,目光冰凉地打量着她,“听错了?裴大小姐也会有错的时候?到底是听错了,还是故意与我做对呢?” 灵越微微低头,顿感无语。 慕容白对裴之翠的敌意竟然如此之深。 慕容白看着她低垂的颈项,露出一段细腻光滑的皮肤,在蓝色粗布的映衬下,莹白如玉。 粗衣布服,难掩国色,昔日传言的确不错,她是个美人。 灵越半晌未听到慕容白说话,略感诧异,抬起头来,正撞上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那一双眼睛如寒星般,带着淡漠的寒意,却又深邃明灿。 “还不快走?”他的声音低沉而分明,带着几分不耐,却没有往常蓬勃的怒意,“记住我的话,以后不许靠近后园半步。” 竟然就这样放过了她。 灵越呼吸微微一滞,拉着身后的小吉祥,逃也似的离开了放鹤亭。 “小姐,我们被那个小丫头骗了!”小吉祥恍然大悟,气喘吁吁地在一棵梧桐树下站定,“我们都这么惨了,居然还被人算计。先前听到敲门真该去看看,到底是哪个丫头传的话。” 灵越扶额,“嫁过来不过三天,难道就有人惦记少夫人之位……” 而且还是这么不招夫君待见的少夫人。 “小姐,依我看,定是那李姨娘搞的鬼!”小吉祥眼珠一转,“她定是知道慕容白讨厌别人进什么后园,故意骗你去,好叫慕容白更加厌弃你,快点休掉你……” 灵越点点头,又摇摇头,“慕容白不会休掉我的……” 小吉祥微微一怔,“小姐为什么这么笃定?” 灵越看着她乌黑圆亮的眼睛,“因为神偷白玉龙……” 第一百零九章 被偷走的裴大小姐 <!--章节内容开始-->听到这个名字,小吉祥的神情微变,欲言又止,“小姐,你还在惦记他,我想他不会再来找你了……” “为什么……” “因为……你上次狠狠地伤透了他的心……”小吉祥咬住下唇,凝视着灵越清如朝露的目光,“你忘记了是吗? 我想,白玉龙定然不会像小姐那么快忘记……” “他不会再来找你了!” 这句话落入灵越的耳中,好似小小的钟槌敲打着灵越的心,落下淡淡的血色伤痕,那是属于自己的还是属于裴之翠呢?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梧桐树的影子,在地上轻轻摇晃,好似太阳描下的了千枝万叶,直到小吉祥甜甜地叫了一声:“大管家早!”她才回过神来。 大管家欧阳平不知何时沿着花径走了过来,他向小吉祥微微颔首,又躬身向灵越行礼,“少夫人早!” 晨光照在他的面具之上,闪着别样的光芒,在凹凸不平的脸孔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灵越不忍卒视,微微避开他的眼睛,将目光停留在他的下巴之上, “大管家不必多礼……方才有个小丫头说,大管家让我们去放鹤亭……” “放鹤亭?”大管家微微一怔,露出奇怪之色,“我并没有派什么人去通知夫人啊!” “看来是我们弄错了……”灵越决定不再纠缠此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问欧阳平呢。 “平叔……”她换了一个称呼,欧阳平听了,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脸上自是看不什么表情。 “平叔,你来慕容家有很多年了吧?” 欧阳平的目光下垂,停留在近旁的一处蟹爪菊上,“嗯,算起来已经有几十年了。” “那……慕容山庄上上下下所有的人,平叔自然是有印象了?”她斟酌着字句,装作不在意地询问。 “自然。”他毫不犹豫地回答,“这庄子里的下人都是我亲手挑选的,每一个我都能叫出名字。” “那有没有人长得特别奇怪或者丑陋……”她犹疑着,想着如何措辞来形容。 欧阳平纵然是面容被毁,此刻也能看出是讶异的神情,似乎她的问题匪夷所思。他清晰无比地回答,“慕容山庄乃是武林世家,下人自然精挑细选,面容特别丑陋或者奇形怪状的,自然到不了少主眼前。” 他顿了一顿,带着自嘲般的口吻,“少夫人所说之人,恐怕山庄上下只有我一人……” 灵越唯恐戳到了他的伤心往事,忙含着歉意道,“平叔,我不是有意的……” 欧阳平微微摇头,“少夫人不必在意,我已经习惯了。” 灵越心念一动,“这山庄,以前只住着少主吗? 老庄主和老夫人呢?” 欧阳平的身体似乎微微一僵,他没有回答灵越的问题,反而十分恳切地询问:“少夫人为何今天有如此多的疑问,莫非在山庄遇到了什么事情?” 灵越正不知如何回答,身旁沉默许久的小吉祥忽然替她答道,“我们小姐昨天晚上遇到了鬼!” “鬼?”欧阳平笑了,“这世间哪里有什么鬼?多半是人在装神弄鬼!” “是真的!小姐昨天晚上睡不着,半夜跑起来在桂树底下坐着看月亮,忽然一个鬼就出现了……” “那少夫人,你可看清鬼长得什么样子?” “其实我也不知道它是人是鬼,总之样子特别可怕,几乎把我吓个半死。”灵越回想去鬼面人的模样,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真是太恐怖了。” 欧阳平沉吟片刻,温和道,“少夫人新来乍到,从杭州嫁过来不过三五日,对山庄未免陌生,心存忐忑,一时梦魇也是可能。少主喜爱太湖石,处处设着假山怪石,少夫人睡蒙了眼,将怪石当成了怪物野鬼,恐怕也是有的。” 字里行间,自是不信有什么鬼神。 灵越的眸光也转向了地上一盆开得正浓的菊花,细长卷曲的花瓣犹如手爪。她点点头,附和道,“听平叔这么一分析,我也觉得多半是看差了眼。这世间哪里有什么鬼?” 欧阳平含糊的目光扫向小吉祥,微微停留,“你叫小吉祥是吧? 照顾好少夫人。少夫人如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小吉祥目光灼灼,清脆明朗地应下,“少夫人是我们裴家大小姐,我自会拼了性命保护小姐。” 灵越不觉温柔微笑,一只手搂住小吉祥的肩膀,“好了,好了,知道你这个小丫头忠心可鉴,但也不要动不动就拼命。我们还得长命百岁呢!” 小吉祥抱住灵越,“小姐,你真讨厌!” 欧阳平眼波流转,停留在两人身上,戴着面具的脸上,神色难辨。 这一夜,却没有月亮。 午后下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一层秋雨一层凉,空气之中果然带着微微的寒意,灵越身上所穿的夏衫已然觉得单薄,不觉瑟瑟。小吉祥替她从箱笼之中找出来一件披风,纯净的天水碧之上绣着数只白色的飞鸟,十分别致。 “这件披风好特别啊!”灵越凝视着上面的鸟儿,那鸟所用的绣法她竟然未见过,乍看之下似乎颇为杂乱,细看丝线的长短粗细、疏密深浅,皆有章法,正看斜看,鸟儿的羽毛泛着光泽,栩栩如生。 “小姐,你忘了,这是你最喜欢的一件披风呢。” “我最喜欢的?”灵越心想,应该是裴之翠最喜欢的吧。 “是啊!”小吉祥替她披上,手指轻轻滑过飞鸟的翅膀,“多美啊!” 灵越看向镜中的自己,温柔的天水碧如同碧水,将自己轻轻包围,她站在盈盈的水间,一种令人沉醉的幽香荡漾在心头。 小吉祥的目光也跟着温柔起来,她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可惜明天还是要穿那件丑衣服。” 灵越扑哧笑出声来,倒在床上随口说,“那就穿着这件披风睡觉吧……” 小吉祥已经换好了寝衣,如同鱼一般钻进床里侧,感叹道:“真是锦衣夜行……”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渐至窗前的灯烛熄灭,睡意袭来,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一把银亮的小刀悄悄伸进了紧闭的窗户缝隙,不过轻巧一划,便将窗栓拨开,接着窗户几乎无声无息地打开了。 一个人影如同一片叶子般,轻轻巧巧地飘落进房间。灵越的房间里几重帘幕低垂,那个影子静立片刻,穿过帘幕慢慢朝卧床走来,每走一步,身子似乎抑制不住地颤抖。 房内既无烛光,窗外又无月光,只有廊前两个大红灯笼的微光,透过开启的门窗隐隐射入,也不过只够看见床前两双女子的绣鞋。 人影微微一怔,极其小心地低下头,去看床内女子的脸。床上的人儿脑袋歪向里侧,似在沉睡,身上的衣料透着一股淡淡的幽香。 那人影出手如电,迅疾点了女子的睡穴,极其机敏地将她扛起,奔走如飞,又从窗口跃出,落入院中。他似乎对慕容家的地形已然十分了解,直奔后园而去。 后园灯火寂灭,连一个灯笼都没有,完全隐入这茫茫的暗夜之中。 人影扛着女子在一处山洞落定,将她扶坐在一块石头之上,伸手点解开了穴道。 “阿翠,醒来……”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温柔之中,竟然带着一丝委屈。 女子却不做声,男人的手犹豫了一下,往她的头上摸了过来,她却往旁边躲闪开。 “阿翠,是我啊!”男人有些急了,只听轻微的斯拉一声燃起了火折子,不过短短的一瞬,照出一张俊美至极的脸,也照出女子明如珍珠的双眸。女子不是别人,正是睡着大床外侧的灵越。 “你不是阿翠!”男人吃了一惊,不觉后退了两步。 火折子的微光,倏然熄灭了。微微的烟火气息还在鼻端缠绕,若有若无。 “你是白玉龙?”灵越的声音在黑夜之中沉静无比。 “你怎么会认识我? 你到底是谁?”他的声音低沉而分明。 “我是灵越,但是别人都说我是杭州裴家的大小姐裴之翠。你是第一个说我不是裴之翠的人。”灵越看着黑暗中的男人,猜想他脸上的表情,定是一片愕然。 “原来是你嫁给了慕容白!”他似乎如释重负,甚至带着惊喜。“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一觉醒来,就成了裴家大小姐。”灵越苦笑,“白玉龙,你深夜把我偷出来,是将我认作了裴之翠吧。” 白玉龙在黑暗中沉默了半晌,“不错,你身上穿的这件披风,是我送给阿翠的。它本来属于波斯国王的一个宠妃,那个宠妃陪同国王来我大周,本欲将此献给皇帝最宠爱的女儿玉梨公主,我觉得它更适合我的阿翠,便取来送给了阿翠。阿翠果然很喜欢,她说,闻到上面的香味,便会想到我,就会很开心” 灵越莞尔,原来是披风惹的祸。 她想起洞房之夜发生在慕容白书房的迷案,便问:“白玉龙,你在三天前可在慕容山庄出现过?” “嗯,我来过。”白玉龙略有诧异,还是干脆地承认了。他忍不住问,“你怎么知道?” “有人看到了你……” 白玉龙在黑暗中的呼吸顿时一粗,良久才道,“看来我大意了!” “你是来找裴之翠的吧?”犹豫了一下,灵越还是抛出去了心头的疑问。 “是,我不相信,她真的会嫁给旁人……”他的声音里饱含着痛苦,“我看到三顶花轿,都抬进了慕容府,个个新娘都顶着龙凤头盖,与慕容白拜堂成亲,一时分不清到底哪顶是裴家的。我悄悄翻上屋顶,想找到阿翠,最后一次求她马上跟我走……” “可是我并没有看到你来……” “因为我发现了一件极其奇怪的事……”他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说出这件事。 第一百一十章 慕容白的猫鼠游戏 <!--章节内容开始-->“什么事?”灵越追问,白玉龙却在黑暗之中一言不发。 “不能说吗?到底……”灵越急了,白玉龙却止住了她,“麻烦事来了,我被慕容白发现了!” 果然隐隐的脚步声纷至沓来,却不见任何人举起火把。 白玉龙飞身而起,犹如一只飞鸟飘向树顶,眼看就要隐入夜色逃遁而去。 他的身形已然很快,令人望尘莫及,然而有人比他更快,快得不可思议! 那个人如同离弦之箭,急急射向空中,疾如流星,在白玉龙逃脱的一瞬间截住了他!两人在树梢交起手来,顿时刀光剑影,往来不绝。 灵越站在石上,暗自担心。白玉龙号称江湖神偷,轻功不弱,不知道手底下的武功如何,慕容白一怒之下会不会杀了他呢? 她的目光已经适应了黑暗,当下看看四周,发现山石之上站满了人影,俱是鸦雀无声,半是观斗,半是围住了她。 灵越裹紧了身上的披风,低声唤道:“平叔?” 果然,一个影子身形一展,落到近前。幽暗之中可见狰狞的面具。 “少夫人,有何吩咐?”他的声音无比沉静,似乎对眼前的一切恍若未见。 “少主怎么来了?” 欧阳平凑近灵越耳畔,低语,“自从上次白玉龙摸进山庄,少主就加强了护卫,还设了几处暗哨。方才白玉龙去了少夫人房中,少主很快就察觉了。” 他的声音有点诡异,似乎在暗示着什么。 忽然衣袂破空之声传来,慕容白飘然在灵越身边落下,黑暗之中不辨他的神色,只听他怒气冲冲道:“白玉龙逃走了,还不快追!” 欧阳平和众人哪里敢多问一句?当下分几个方向,匆匆追去。 慕容白看不都看灵越一眼,扭头就走。 灵越怔然,犹豫着是跟上,还是就此分道扬镳,回到洗心阁。 慕容白的声音在黑暗之中传来,凝了冰霜一般,有鄙视、嘲弄,还有隐忍的怒气,“还不跟上,夜会情郎,不给我一个交代么?” 灵越的脑袋轰然作响,她完全忘记自己如今是裴之翠,慕容白的妻子这回事了!难怪方才欧阳平话里有话,逆了少主的龙鳞,恐怕更加没有好果子吃了。 她只得硬着头皮满脸通红地跟在慕容白的身后,如同一个被抓住现行的小偷,在黑暗之中,紧跟着他,一路走过黑黝黝的花木小道,进了一个小房间。 房间里点着数盏灯火,不过是令黑暗稍稍退却,并不太明亮。 房间里摆着各种书籍,并笔墨纸砚,一色玩器皆无。难道是他的小书房? 说起来,她和慕容白不过寥寥数面,她其实对他的生活一无所知呢。反过来,慕容白对她又了解多少呢? 当然他也丝毫没有兴趣了解,她还记得他的那句话: “翡之翠,你令我恶心。” 这是对一个女人最大的羞辱了吧? 灵越想东想西,神游物外,直到感受到两道灼人的目光射在自己的身上。 她抬起头来,却发现慕容白在笑。 淡淡的烛光笼罩之下,他的嘴角带着一抹噬骨的冷笑,让人有种寒意入骨之感。 她拢了拢身上的天水碧披风,挺直了后背,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你不说点什么吗?”慕容白看着眼前的少女在灯下显得非常的柔和,清澈的黑眸仿佛泛着碎光似的,毫不惧怕地看着自己。 当然更加没有一丝羞愧。 他的怒火如同燎原一般,熊熊燃烧起来。 “一声不吭,难道要我替你说?”慕容白大怒,突然拔高的声音让灵越心头一跳。 “没有什么可说的……”她实话实说,“他把我当成了裴之翠,我已经告诉他,我不是。” “又开始装傻……”他冷冷哼了一声,“白玉龙,深夜潜入慕容山庄,是不是对你还不死心,还是想带你私奔……” 灵越本能点点头,忽然意识到不妥,忙又摇摇头,“我是不会跟他走的……” 毕竟,她又不是真正的裴之翠。那真正的裴之翠去了哪儿呢? 一切难道都是裴家人搞的鬼? 看来要找到小吉祥问个明白才行。 她心念百转,想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迷局,不觉渐渐清朗起来。她自然而然浮上喜悦之色,全然不曾留意慕容白的脸色越来越黑。 “看来我对你还是太仁慈了……”他的一脸冷冷的寒意,在明灭的烛光下,显得更是诡异可怕。 他拍拍手,一个掌声在暗夜里响亮无比,下一刻一个瘦高的少年便走了进来。 慕容白朝他微微示意,他面无表情朝灵越一步步走过来,眼中闪着冷酷的光芒。 “你……你想干什么?”灵越紧紧抓住了自己的披风,后背之上冷汗直流,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和绝望。 “得罪了,少夫人!”他说完便朝灵越扑来…… 暗夜之中,大雨忽然哗啦啦地下了起来。风雨骤乱,悬挂在檐下的灯笼被狂风打横飞起,底下金黄的流苏摇荡不已。暗红的烛光映亮了漫天倾下的雨丝,如同晃动的银线。 漫天的风雨声,让灵越悠悠醒来。她在黑暗之中睁开了眼睛,慢慢从地板上撑起一节节的身体。窗户并未完全关闭,从缝隙中看到明灭不定的光芒。她便拖着尚未痊愈的左臂,朝着那幽微的光亮走去。 借着那闪耀不已的微光,她张开眼,又闭起,心头突然一阵惊栗,颤抖着伸出手,往下面一探——还好,她的身上穿着还是那件天水碧的披风,衣服完好无损,她最害怕的事并没有发生,她最宝贵的东西竟没有失去。她闻着那股沁人心脾的幽香,虚惊一场,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她用力去推窗,发现窗户只能推开这两三指宽的缝隙。她顺着墙壁慢慢摸到房门,用尽全力,竟将门推得大开,差点摔倒出去。 门,出乎意料并没有上锁。 她正要迈步而出,忽然一个低沉而冷漠的声音从周遭而来,“少主有命,少夫人从即日起,不得踏出得月楼半步。” 她未免诧异,睁着一双疑惑的眸子看向那个声音的所在,逆光站在大红灯笼下的身影十分瘦长,在晃荡不已的烛光之中,看不清他的脸庞。 “是你……”灵越还是认出这个瘦高的少年,“你叫什么名字?慕容白把我软禁在此,由你来看守我吗?” 少年漠然回答,“属下龙飞,奉少主之命在此看管少夫人。” 得月楼?灵越想了想,好像前几日和小吉祥路过一栋小巧的白色小楼。虽是偶然一瞥,但那牌匾上的三个字“得月楼”,因为她一时不能辨认出自何人之手,未免多看了两眼,留下了印象。 “得月楼,在什么地方?” “请恕属下不能回答少夫人。”龙飞说完,也不看她,依旧立在门边,背后的烛光明明灭灭地照过来,他高而瘦的身形愈发黑暗,犹如一座沉默的门神 灵越立在门边,望外张望。夜色如墨,嘈杂喧哗的雨声渐渐转为淅淅沥沥的轻响,天地之间充斥着初秋的漠漠轻寒。 她将目光从在雨风中偏转的灯笼上收回,问龙飞,“屋里黑漆漆的,可有灯烛?” 龙飞的身体不为人觉察地抖动了一下,半天瓮声瓮气地回答,“少主有令,夜间不许用明火灯烛。” 这么奇怪的命令? 灵越撇撇嘴,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言,也懒得关房门,转身慢慢回到了厅堂。借着门前透过来的几尺微光,她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模模糊糊看到厅堂的样子,似乎正中靠着墙摆了一张几案,上面的盆花暗影绰绰,底下一张小八仙桌,左右放着一张椅子。 她低下头来,看着自己在黑暗中仿佛消失不见的双足。足下踩着的地毯厚实而绵软,她方才便是在这地毯中醒来。 没有灯烛,灵越心想还是靠在厅堂的椅子上等到天明,再看看到底是何情形。 所幸九月的夜晚尚未大寒,她蜷在椅子上,裹着披风,用胳膊撑着头,将近来的事情从前至后细细想了一遍。 看来慕容白是自以为当场捉到了她和白玉龙的私会,认为她余情未了,一时恼羞成怒,将她关起来了。 慕容白的心思不难猜,他故意将她关在这个院子,却不上锁,只派了一个心腹来看守。言下之意就是在说,哼,裴之翠,现在大门开着,我不让你走出慕容山庄,你又如何? 她这么想着,慕容白就好像站在黑暗之中,冷峻的脸上,双眸闪着微微的光,就像一只机警的伺机而动的大猫,而她,不过是他双爪之中自以为聪明得意的一只小鼠。他有的功夫慢慢来戏弄她,想出各种花样来折磨她,最后一举消灭她。 还是要想办法逃走!灵越猛的一拍桌子,忘记了左手还没取下夹板呢,痛得她龇牙咧嘴,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她小心安抚着猛然生痛的左臂,头靠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这一夜自然睡得不是很安稳,在椅子上左右腾挪苦不堪言,等到早上醒来,腰酸背痛不已。 薄透的天光从雕花窗户照了进来,厅堂的一切在晨曦之中逐渐鲜明无比,灵越不觉瞪大了眼睛…… 第一百一十一章 寂寂香闺诉柔情 <!--章节内容开始-->她从椅子上慢慢站起来,一边活动着僵硬不已的身体,一面打量着四周。 这个小小厅堂,长宽不过两丈左右,倒是布置得精致,陈设如昨夜所见,一般无二。想是许久没有人居住,案几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灰。 她转向厅后,一架白玉色的珠帘从巨大的雕花内门上垂落,隔着通透的珠帘,可以看到小小庭园里一株高大的桂花树,正自默默吐香,四周遍种了蔷薇,顺着院墙爬到了屋顶,此时花已半落,犹有余艳。灵越不觉想起那句诗:“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 穿过小庭,走过几步布满青苔的台阶,又是一进小巧的院落,原来这里才是坐卧之地。不过三两个房间。她思忖着,在最大的一间房门前站定。那扇门上雕花极美,并未落锁,她伸出右手推门,不觉微微一怔,门扇上十分光滑,似一直有人居住一般。 房门应声而开,晨光从漏花窗中照射出来,灵越站在门外,便可一览无余。 这里看来就是得月楼的正房了。窗下摆着一张造型古雅的梳妆台,玲琅满目地摆满了胭脂水粉,已然也落了一层薄薄的灰,上面还留下了淡淡的指印。 看来这里曾是一个女子的闺房呢! 灵越的目光又扫过房中的拔步床,上面的枕衾被褥俱在,绣帐的顶上梁间,结满了蛛丝儿。一只蜘蛛急匆匆从蛛网上弹起,顺着一根银白的丝线逃窜到雕梁。 灵越拍拍床上的绣被,扑扑的灰尘顿时飞扬,她的鼻子痒痒,不由得大声打了一个喷嚏。 这样的床可怎么睡人呢? 灵越犯了愁,忽然床边的雕花大立柜映入她的眼帘。 她心下大喜,快步走过去,打开柜门,顿时一种香料的气息扑入鼻端。柜子里密密麻麻摆满了衣裙,她信手取出来一件一看,乃是上好的锦缎制成的夏装,轻薄粉嫩,正是豆蔻少女钟爱的款式。也不知道是哪一年做成的,但是布料颜色依旧新鲜,质地绵软。余下的衣裙从春夏秋冬皆备,还有几件大毛的披风裙袄也叠放得整整齐齐。 灵越翻了半天,终于眼前一亮。 柜子里果然有干净替换的床单被褥。 灵越小心翼翼地将沾满灰的床单丝被皆扯下,又用一只手将干净的床单换上,等到忙完了,她舒服地躺下,顿觉四肢百骸说不出地畅快。似睡非睡之时,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 她好久没有吃饭了! 当姑苏慕容家的少夫人真可怜,三天两头还吃不饱饭,还会被莫名其妙地关起来。还不如她从前在泸州沈万山家当个小厮呢! 灵越在心中非议慕容白,将他诅咒了足足一百遍。终究吃饭大过天,她只得爬起来,只找那慕容白影子一般的龙飞。 龙飞还站在门前一动不动。 身形笔直,有如铁塔。 冰块一般的面孔,跟他的主子慕容白如出一辙。 灵越简直怀疑,他是不是一晚上都没有换过站立的姿势? “我饿了……”她讪笑着,不觉带着刺问龙飞,“少主是否有令,也不给我吃的?” “厨娘已经送来吃食了。”龙飞看都没有看她,似乎她是空气。 灵越已经发现这个龙飞,是问一句答一句,绝不多肯说一句话。比如现在,他绝对不多说一句“吃食就在桌子上。” 灵越在积满灰的桌子旁坐下来。一方小小的托盘里装着一碗清粥,明晃晃的水汤足以当镜子照亮人影,又有一碟咸菜,她尝了一口,味道居然还很不错。还有一个拳头大的馒头,她三口两口就吃完了。 吃了跟没吃一样,还是饿。 百无聊赖的灵越干脆搬了一张凳子,坐在门口,找龙飞聊天。 “你什么时候跟着少主的?” “十年前。” “少主有没有说,要关我多久?” “没。” “我要是逃走了,少主会罚你吧?” 他不动声色地瞟了灵越一眼,根本不屑地回答。 “那我真的逃了!”灵越话未说完便如一只脱兔瞅准一个空隙,用尽全力往外奔跑。她的速度很快,但是在龙飞面前不值一提,他身形顿起,不过随手一抓,便将她提小鸡似的丢回到房中。 龙飞果然是个高手。 灵越刚才不过是试探之举,她想看看龙飞到底有多厉害,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逃走是不是真的不可能。 她有些沮丧,完全不可能。如果她从前的毒针药粉还在,或许能趁他不备将之迷晕,然后施展轻功,逃出慕容山庄。 现在她的武功似被锁住一般,根本无法使出丝毫内力。 裴家到底给她吃过什么东西,这么厉害? 等她见到小吉祥一定要问个明白。 她被慕容白软禁在这里,小吉祥发现她突然失踪,会不会以为她已经逃婚成功了呢? 灵越坐在椅子上,手支着小巧如同花萼的下巴,无意识地盯着龙飞,心念百转。她的眸光清亮如同朝露,凝思中别有一种专注的美。 龙飞被这样清亮的目光一动不动地凝视,初时不以为意,渐渐感到一种灼人的尴尬,表情不自然起来,只得将腰背挺得更直,面色放得更冷,好掩饰心中突如其来的微微波动。 直到灵越收起了若有所思的目光,转身去了内堂,他看着那一抹纤细苗条的身影消失在珠帘之后,才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灵越站在后院的井边,望着脚边的半桶水发呆。 拖着受伤的左臂,仅用一只右膀干活,实在太不方便了。她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打上来一桶水,勉强提到了脚边,七荡八荡的,只剩了半桶。 不知道慕容白会将她囚禁在此多久,她闲着无事,决定将那间落满灰的卧房和厅堂都打扫一下,好叫自己在软禁的日子里能住得舒服一点。 事实上,她住在这里,除了行动不自由,拘于这小小的三进庭院之内,一日三餐虽然清汤寡水,总是觉得饿,她的生活还算清静。 她提着半桶水,捏着一块旧布片,慢悠悠地到了厅堂。用一只手将案几抹得干干净净,露出花梨木的底子。 堂下的八张木椅,也被她擦得光可鉴人。她一边擦,一边哼着盘旋在脑中的小曲儿。那曲调婉转动听,正是曾经梦中出现的采莲歌: “采莲来采莲来,采莲妹子湖中来,采得满舱莲子多,采得莲心送情哥……” 她骤然停了下来,猛然意识到自己哼的竟是一首情歌……她羞红了脸,探头偷眼望门口的龙飞看去,龙飞的身影半隐半现。 “他应该没听到吧……”灵越松了一口气,继续擦桌子。 门边的龙飞淡漠的嘴角隐隐勾起一丝微笑。他的眼角扫过厅堂,看到一身绿衣的少女正在忙东忙西,语调轻快,一点也看不出被囚禁的愁苦。 “看来少夫人是准备在这常住了……”他悄悄地想,头一次对少主的事好奇起来。这么美丽可爱的少夫人,少主为何要将她软禁起来呢? 他忽然为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少主吩咐的事,他从来都是一丝不苟地执行,从来不会问为什么。为何今天却想东想西呢? 他的心口划过一股异样的热流,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感觉。 他不禁抬眼再次看向厅堂,冷不防对上一双灿如明星的双眸。 少夫人就在他跟前,笑嘻嘻地看着他。 “龙飞,问你件事。” “嗯。”他依旧惜字如今。 “你知道我的贴身丫头小吉祥现在在哪儿吗?” “不知道。”龙飞闭紧了双唇,躲开了灵越注视的目光。 “哦……”灵越看着他轮廓分明的脸,“还想问你件事情。” “嗯。” “你从来不如厕吗?”她好奇而大胆地问这么令人尴尬的问题。 他继续闭嘴拒绝回答。他龙飞也是人,当然也要吃喝拉撒,不过是这一项通常是等到深夜她入睡,他匆忙进行罢了。栓上大门,她纵使醒来发现无人守卫也逃不掉。 灵越见到龙飞似乎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脸上,微微泛起了一丝可疑的暗红。她哈哈大笑着,回到了卧房。 本来想打听一下,找个机会继续逃走呢,可惜这龙飞总是守口如瓶。 看来要悄悄观察一下他的作息才行。 灵越坐在床上想东想西,方才打扫厅堂不知不觉后出了一身汗,现在贴在背上,黏糊糊的实在难受。她想起柜中有干净的衣裙,便打开柜子,从中随意挑了一件淡黄的交领襦裙换上。可巧的是,这衣裙竟似量身定做一般,修短合度,十分合身。 她痴痴地望向镜中的自己,身上的那抹淡黄,不知在柜中沉寂了多久,如今仍是最新鲜最娇嫩最温柔的色彩,正如她此刻的年华。可是她的眼睛,早已失去了十五岁时的单纯和明快,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悲伤和焦虑。 她恣意欢笑青葱的幼年时光,永远回不去了。 她颓然躺在床上,陷入那一片锦绣温软之中。温润的泪水大滴大滴滴落下来,浸湿了绣枕。 天光渐渐幽暗下来,暮色如期降临,卧房渐渐昏暗下来。她抱着一只柔软的大引枕,眼角犹带着泪痕不知不觉睡着了,连晚饭也忘了吃。 不知过了多久,有极其轻微的脚步慢慢地走来。 一个黑影,如同幽灵一般,出现在房门前,几乎与浓黑的夜色融为一体。 第一百一十二章 暗夜疯妇 <!--章节内容开始-->黑影在房门前,伸出一只极其干瘦的手轻轻摩挲着门窗,停驻良久,方抬步进入房中。 黑影穿过房中重重珠帘,到了梳妆台前。一会打开梳妆盒,纤细的手指温柔地一一抚过各色珠花和钗环,又在凳前坐了一会,从一方抽屉中取出小拨浪鼓,轻轻摇动起来,叮叮咚咚的声响,在这暗夜中分外清晰而响亮。 黑影似乎自己也被这声响吓了一跳,一把将拨浪鼓丢开。跳起来,往床边摸去。 灵越已然被房中突然而来的声响惊醒,此刻缩在单薄的被子里,将自己团成一团躲在绣帐之中,屏住了呼吸。 黑影缓缓过来,在床边坐下来,似乎并未发现灵越。 灵越的眼睛已然习惯了黑暗,她半是惊恐半是好奇地盯着黑影的一举一动。只见黑影先是拿起了枕头使劲嗅了嗅,似乎摸到了上面的余温略略一怔,接着将之紧紧抱在怀里,将脸贴在枕头之上,竟然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哭得十分伤心,直令闻者落泪。听那哭声,似乎是一个妇人。 灵越见她肩膀耸动,抽抽搭搭哭了半天,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忍不住轻轻出声,“你是为了什么哭得这么伤心呢?” 她刻意放低了声音,极其温柔,以免吓到这个妇人,妇人正哭得悲悲切切,乍然听到黑夜之中有一个声音询问,当下停住哭泣,循声望来。 灵越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紧张万分地望着她,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与多事。 妇人抱着枕头,慢慢朝她爬了过来,将脑袋凑到灵越跟前,暗夜之中看不清她的眉目,只听到彼此粗重的呼吸。 妇人张口欲张口说话,却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你想说什么?”灵越凝神倾听,只模模糊糊听到几个字,不辨其意。 “宝……宝……”她费力地从模糊不清地唇边反反复复说着这个字。 “宝宝?”灵越思忖着,这大概是她的孩子吧。 沉吟间,妇人的手摸到了灵越的脸。她的手干瘦而粗糙,就像干枯的老树干。她细细地抚摸着灵越的额头,双眉和脸颊,摸了一遍又一遍,似乎难以置信一般,又重复着那个字:“宝……宝……” 灵越身体僵硬着,忘记了躲闪。忽然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那个妇人竟将她抱在怀里,她挣扎着想要逃脱,妇人的手却十分有力,将她牢牢地固定在怀里。 “宝宝……乖!”这次她说的字清晰多了,语气之中带着难以形容的温柔。 她像怀抱着婴儿一般,抱着灵越,轻轻地拍着灵越的背,“宝宝……睡觉觉……” 灵越渐渐冷静下来,她已然发现这个女子的神智不太正常。黑暗之中,她看不清女子的脸,从她的皮肤和嗓音来判断,可能已经上年纪了。 难道她是这屋子从前的女主人? 还是她将自己当成了从前的女主人? 灵越依偎在她的怀里,一动也不敢动。忽然她的肚子发出咕咕的声响,晚饭没吃,现在腹中如同擂鼓一般。 “宝宝……饿了?”老妇也分明听到她肚子发出的咕咕声,停下轻轻拍打的手。 “嗯!”她小声地回答着,好奇老妇会如何应答。 “娘……有……吃的。”她的声音十分嘶哑难听,如同铁砂摩擦一般,聒噪入耳。 她竟从怀里掏出一个又大又圆的东西,慈爱地送到灵越的嘴边,不容她拒绝。 “宝……宝……吃!” 苹果特有的芳香和气味扑鼻而来。灵越略有诧异,不明白这个老妇人为何会随身带着一个苹果。 “吃……”老妇人又将苹果往她嘴里送。她只好接过来,咬了一口。苹果甘甜多汁,十分鲜美,出乎她的意料。 黑暗之中响着灵越咀嚼苹果的声音,老妇人静静地看着她,不再说话,似乎听到她吃东西的声音十分满足。 远处传来鸡鸣声,屋里浓重的黑暗似乎变淡了一些。缕花的窗纸上微微透出了幽蓝的晨光。然而床帐之中还是一片幽暗。 老妇人听到鸡鸣声,似乎身体颤抖了一下,她将灵越放下,大叫一声,跑了出去。 灵越不知其意,忙披衣而起,追了出去。 她的左臂不便,腿脚略慢,等到赶到厅堂,一片幽暗之中,哪里还有什么妇人的影子? 大门微微开启着,她探出头去,更深露重,龙飞不知疲倦的身影依旧立在外面,与残灯相依。 “刚才,是不是有人进来过?不不不,是不是有人出去过?”她激动地望着他,有些语无伦次。 龙飞瞥了她一眼,简单回答:“没有。” “不可能!刚才明明有个老妇人进来过,还给了我一个苹果……”她讶然,举起手中的苹果核给他看。 他面无表情,冷冷道,“你做梦了。” 门外的长天渐渐显出鱼肚白,低垂的重层层云将远处的庭院勾勒得如同墨画。 一声又一声的鸡鸣,从遥遥的某个角落传来,此起彼伏。 快要天光了。 灵越怔怔地望着龙飞,他那冷然而肯定的神色,令她恍觉夜间经历的一切,真是一场迷梦。 她带着惊异的心情回到了房间,重新在床上躺下,却毫无睡意。 她歪在绣着鸾鸟的缎枕之上,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纱窗。那窗上糊的纱极其轻软,远远望着就像生了一层薄薄的绿烟,飘渺而虚空。 透过纱窗的天光,从深重的乌蓝,变成淡淡的浅蓝,继而变成暖暖的金黄,飘忽着照进绣房,霞光满室。 一缕阳光,卷动着细微的灰尘,照在梳妆台上。灵越揉揉眼睛,梳妆台上分明放着一把小小的拨浪鼓。 她从床上爬起来,慢慢走向梳妆台,将拨浪鼓拿起来,轻轻摇晃。两只小小的鼓槌,随即击打着鼓面,那上面画着两个婴童嬉戏。 咚咚咚!咚咚咚! 响亮而分明的声音,正是昨夜听到的怪响。 昨夜的老妇突如其来,又神秘消失,这一切都不是梦境! 她把玩着手中的拨浪鼓,若有所思。 梳洗过后,她穿过重重珠帘,来到前堂。 早餐已经送来了,照旧摆在黑亮的案几上,依然是一碗白粥,一个馒头并一碟小菜。她瞄了一眼,便坐下来,安然享用。 房门此时依然大开着,明朗朗的阳光映照在地面上,厅堂里十分明亮。案上的一盆绿菊久无人问,不但顽强地活了下来,还开出了几支骄傲的花朵。 灵越伸手摸了摸怒放的花瓣,笑着说,“咦,原来我们还挺像!” 她的声音清越动听,在这寂静的厅堂里分外清晰。 门外的龙飞忽然听到她说话,忍不住悄悄探头,发现她不过是跟一盆菊花说话,嘴角略有抽搐。 灵越眼尖,一眼瞥见龙飞暗红色衣角,她含笑招呼,“早啊!吃了吗?” 她的笑容如此明艳,龙飞不由自主地回答:“吃了。” “什么时候吃的? 我从来没有看见你吃东西……”她又问。 龙飞再次拒绝回答。他发现若回答了少夫人一个问题,便有其他问题接踵而来。他最好的选择应该是闭嘴。 于是他微微后退,将背挺得笔直,脸上挂出不苟言笑生人勿近的招牌。 然而下一刻,少夫人的淡黄衣衫如同一抹淡淡的云彩飘到了门边。 她很适合这样粉嫩的淡黄,柔软的衣裙将她的面容衬托得如同玫瑰一般娇艳,明如朝露的眼睛里,有着少女们特有的光华。 那股微微的波流又轻轻冲刷着他的心,他比昨日更鲜明地意识到,原来少夫人也不过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正值美好的豆蔻年华。 他不动声色地眼波微微垂下,看着走廊尽头一株翠柳。 “龙飞,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她扶着门,轻声问。 又来了。他忽然有些头疼。 “嗯!” “你来山庄这么久了,那肯定知道,这个院子里曾经住的主人是谁吧?” “不知道。” “你今天真的没有看到一个老妇人出去过?”她又问。 “没。”他回答得飞快。 “你撒谎!”灵越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的谎言,“昨夜那个老妇人趁你不在外面,进了房间,你可能没有看见,但是黎明时分她出去的时候,你不可能没有看到。要不就是你玩忽职守,不在门外,要不就是你撒谎!可当时门并未紧闭,你就站在门外。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入夜你都会关上。你为什么撒谎?莫非……” 她扬起脸,灼灼的目光看着比她足足高出一个头的冷漠少年,他的眸子微微闪烁。 “莫非你认识她?”她粉嫩的嘴唇里轻轻吐出了这句话。 龙飞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回应她:“没看见。” “撒谎!”她凝视着他的眼睛,重复这两个字。 龙飞的嘴唇闭得更紧,抿成了一条坚毅的曲线。似乎在告诉她,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 灵越靠着门,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龙飞的嘴唇,唇型饱满,不知为何,路小山的影子又闯入她的脑海。 “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是我的!” 圆月之下,他的声音融入落落流辉,流淌过她的心田,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迹。 “骗子!”她不觉轻轻说出口,两个字里包含着无限的委屈、疑惑,还有淡淡的忧伤。 第一百一十三章 床上有人 <!--章节内容开始-->落入龙飞的耳中,犹如一根小槌轻轻击打着,他的余光瞟向少夫人,方才还春风般和煦的黄衣少女,忽然神情失落。 她叫他骗子…… 明明是骂人的话,为什么令他有一种莫名的心悸? 他紧闭的双唇略略松开,随即又紧紧闭上。 因为走廊的尽头,正慢慢走过来一个人。 一身落落青衫,冷峻坚毅的脸,浓黑修长的眉,鹰隼一样明锐的眼,挺如青松的身姿,还有万年冰山一般令人生寒的气息。 他的主人慕容白。 短短的走廊,他不过片刻就走到了龙飞的面前。 龙飞略略垂首,挺直腰背,尊敬唤道:“少主!” 少主信赖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却没来由地让他心慌。 “她……逃跑过没有?”慕容白问。所谓的“她”自然指的是少夫人。 “逃过一次,被属下当场捉回。”龙飞回答。 门里灵越哼了一声。慕容白这才发现,原来“她”就站在门后。 “不自量力。”他的眉头扬起,流露出讽刺之意。 灵越往前走了一步,明艳的晨光霞影温柔投在她的身上,将她的身姿展露无遗。晨风微微吹起她淡黄的襦裙,裙带一时飞舞起来。 “总有一天我会逃出慕容山庄。”她毫不畏惧地迎着慕容白惊异的目光,恨恨地说。 不知为什么,慕容白竟良久沉默,没有立时冷嘲热讽,反而用一种怪异的眼神打量着她。 从她用单手胡乱梳起的发髻,落到修长的颈项,再到身上那一袭淡黄衣衫,尖锐的目光如刺一般,令她不安起来。 “哪儿来的衣服?”他的声音竟然出乎意料地柔和,她未免纳罕,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原先的衣服脏了,就从柜子里……找了一件。”她忽然有些心虚,毕竟这不是自己的衣服。 她等着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 然而又是良久的沉默。 慕容白低声问龙飞,“如果她长到这么大,会不会就像她这样?” 龙飞的目光微微落在灵越的身上,又飞快移开,“嗯!” 灵越忍不住问,“谁?” 慕容白的脸原本寒意消融的脸,又罩上了一层乌云,训斥道:“少打听跟你无关的事!” “好吧,那我就打听一下跟我有关的事……”灵越不理会他突如其来的怒意,这人真是喜怒无常啊。 “什么事?”他有些不耐,又有些好奇。 “我被你软禁在这里,我的丫鬟小吉祥呢?”她担忧地问。 慕容白冷哼了一声,居然嘴角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令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裴大小姐!” “什么意思? 我可是一直被你关在这里……”灵越觉得慕容白不可理喻。 “你和情郎白玉龙相会的那天晚上,你的丫鬟就不见了!” “什么?”灵越几乎喊了出来。小吉祥不见了,她如何解开封制自己武功的毒药呢? “装模作样!”他看着她激动的神情,认定她又是在演戏,轻飘飘地给她四个字的评价。 “装你个头啊!”她忍无可忍,索性像市井妇人一样破口大骂,要是她的武功还在的话,真想将他揍一顿,撕下他那不可一世冰冷的面具。 不知道是否错觉,她恍惚觉得龙飞的嘴角好像偷偷笑了一下。 她不觉又看了一眼龙飞,他的神情未变,依旧跟他的主子一样,冷如冰山。 慕容白双眉倒立,“裴之翠! 你不要太嚣张!” 这个女人,总有办法激怒他,令他失去控制。 “小吉祥去了哪儿? 你堂堂慕容山庄走失了丫鬟,难道就这样不闻不问吗?”她无视他的怒意,继续挑衅。 “哼,也许她跟她的主子一样,跟某个情郎私奔了呢? 我又何必浪费山庄人力物力无谓找寻? 何不成全了他们,做一对亡命鸳鸯?说不定传出去乃是一段江湖佳话。”他斜着眼看她,话里有话。 灵越扶额,慕容白一口一个情郎,看来白玉龙对他的刺激真是不小啊! 传说中的慕容白杀伐决断,他如今跟裴之翠玩猫鼠游戏,会不会将怒火发泄在她的丫鬟小吉祥身上呢? 她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双眸望向慕容白。 “慕容白!”她声音颤抖着,神情十分凝重,甚至带着一丝惧怕,“你不会杀了她吧?” 慕容白清冷的眸光扫过她的头顶,不屑地哼了一声,当即毫不迟疑地转身而去。 她怔怔地看着在廊间消失的青色背影,心潮起伏。 她喃喃自语,又似问龙飞,“你家少主这样哼哼,是什么意思?” 龙飞恍若未闻。 灵越放弃了从他嘴里套问消息,转身进了厅堂。 就在她掀起水晶帘的瞬间,龙飞的声音低沉而又清晰地传来,“少主没有杀你的丫鬟……” 她惊讶地回过头来,却只看到门外高瘦的少年侧向挺立,在明透的晨光之中,犹如一则鲜明的剪影。 这一日好像过得特别慢,灵越看了几回桂花,擦了几回桌子,又来来回回在后院转了好几个来回,那桂树的影子只在原地一动不动。 太阳迟迟不肯落下,天光好像凝滞了。 她第一次觉得,原来一天竟然会如此之长。 她百无聊赖,跑到别的房间转悠了一回,意外发现了一个小小的书房,里面竟有不少消遣的读物。她拿了一本笑林广记抖落了上面的灰,坐在桂树下,慢慢翻看起来。不知不觉间,太阳终于落下了西天,漫天的霞光散尽,皎洁的月亮悄悄在枝头露了出来。 夜晚终于要来了! 她从没有怀着这样兴奋和期待的心情等待夜晚的到来。 这样欢悦的心情,令她吃饭时也带着荡漾的笑意,三口两口吃完,便又钻回了房间。 龙飞觉察到了她的心情,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开心。不过看到她眉开眼笑,他的心也不由舒展开来。 灵越沐浴过后,便坐在梳妆台前,耐心等待着。这一等足足等了几个时辰,月上中天,明亮的月光透过窗纱而入,一屋清晰可辨。她等得困倦不已,便半靠在床上,竟然睡了过去。 夜半时分,她蓦然醒来,顿时大惊失色,她的腰上环着一只手! 床上有人! 她将快要跳出喉咙的心脏强自压回,轻轻将那只手从自己的腰间抠了下来,那只手干瘦而粗糙,在月光下显露出可疑的伤疤,触目惊心。 灵越缓缓舒了一口气,该来的终于来了! 她轻轻地床帘撩得更高,好让月光映入床中。 床中的人睡得安稳,呼吸匀称。她的脸微微往枕中侧着,头发凌乱地散落下来,难辨面目。 灵越小心翼翼地将她的头发顺到耳后,托起了她的脸。 “啊——她忍不住低声叫了起来,才刚出口便匆忙捂住自己的嘴巴。 疯妇的脸,伤疤纵横交错,几乎分不清五官,在清朗的月光下,犹如来自地狱的恶魔,说不出的阴森恐怖。 是她!那夜在桂花树下送她桂花牛皮糖的鬼面人! 此刻她安然入睡,就像一个照料孩子疲惫入睡的寻常妇人。 灵越凝视着那张诡异的脸,轻轻叹了一口气。她轻柔地将妇人的手放好,为她盖上丝被。自己在一侧偎依着枕头,眯着眼睛似睡非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只干瘦的手又轻轻抚摸着她的脸,“宝宝……” 灵越清醒过来,低声应着,“嗯?” “吃!”妇人似乎非常高兴,又塞给她一个大大的橘子。 灵越剥开了橘子,将白色的桔梗清理干净,掰下来最大的一片,塞到她的嘴里,她轻声道,“娘,你吃。” 妇人愣了一下,喃喃重复,“娘……” “嗯,娘,我是你的宝宝,你就是我娘啊!”灵越握住她的双手。 “宝宝……”妇人忽然呜呜哭了起来,“娘……” “娘,宝宝到底叫什么名字啊?” “名字……”妇人又是一呆,歪着脑袋想了很久,“宝宝?” 问来问去,妇人似乎只记得宝宝。灵越未免气馁。 “睡吧,娘!”她拍拍妇人的手背,妇人却又从怀里掏出一个什么东西,“给宝宝。” 她接过来,摸着形状,感觉是一朵珠花。拿起来对着月光一照,果然是一朵光华闪耀的珠花,外层五个花瓣似是美玉雕成,中心一层以金丝扭结成同样的五个细小的花瓣,内外金玉辉映,十分夺目。 她摇摇头,仍将珠花交还给妇人,“娘,太贵重了,宝宝不要。” “宝宝……给宝宝……”妇人急了,一个劲将珠花往她手里塞,她拼命推辞,妇人呜呜咽咽又哭起来,“宝宝不乖……宝宝不乖……” 她的眼泪说来就来,滴答滴答滴落在灵越的手上,温热而潮湿。 灵越心中一软,将珠花戴在头上,“娘,宝宝好看吗?” 月光照进床帐,并不分明,哪里看得出好看还是不好看?那妇人的哭声却嘎然而止,破涕为笑,“宝宝好看……好看!” 灵越看着纱窗,外面蒙蒙月光,不知此时是几更。她折腾了半夜,也有些困了,便哄着妇人,“娘,夜深了,睡觉吧!” 妇人很听话地躺下来,两只手又伸过来,想要抱住灵越。 灵越微微叹了一口气,心中充满怜悯,侧身躺下,听凭她抱住自己的腰。 第一百一十四章 珠花惊风雨 <!--章节内容开始-->说起来,很久以前,只有锦娘和绣珠这样搂过自己的腰睡觉呢。 如今锦娘孤寂冷清地躺在那座不知名的山中,恐怕已经化为一具白骨了。 而绣珠,身在千里之外的青州云家,此生恐怕只能梦中相见。 她不觉抚上了疯妇搭在腰间的手,心中奔腾着洋洋的暖意。在这个陌生而丑陋的妇人所给予的怀抱之中,她竟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安稳,慢慢进入了梦乡。 第二日一觉醒来,已然日上三竿。锦绣榻上,妇人的身影又是消失不见,只有发髻上的珠花,美丽依然。 灵越将妇人给自己的珠花放在梳妆台上的一个锦盒里。她凝视着是镶嵌着宝珠的锦盒,里面玲琅满目装满了首饰,有小巧的朱钗,镶嵌着大颗珍珠的明月珰,有火红的珊瑚石串就的项链,还有一支通体碧绿的翠翘。而在这一片珠光宝气之中,以那朵双层珠花最为精美夺目。 她摩挲着那朵珠花,莫名其妙想起从前锦娘给她讲过的一个狐仙和书生的故事。 荒野乡村,一个穷书生每夜埋首苦读。后山野塚修炼百年的狐仙便幻化成美娇娘前来相伴,诗词唱和,红袖添香,待到五更鸡鸣,便飘然而去。后来书生金榜题名,狐仙再也不曾现身。 只不过她不是什么穷书生,疯妇人也不是什么美娇娘。那丑陋的疯妇人半夜便来到得月楼,温柔地叫着“宝宝”,将她当做孩童相伴而眠。 离去之时,她不是留了一个橘子,便是留下一个苹果,又或是送她女孩儿常用的小首饰。 灵越初时感到颇为怪异,渐渐安之若素。她甚至懒得再去问龙飞,这妇人半夜是如何进来的。她想起龙飞那守口如瓶的嘴巴,觉得问也是白问。 这日下午,风云突变,大朵浓黑的墨云蓄积在天空,犹如重峦叠嶂,翻腾着,慢慢压顶而来,却一直引而不发。 慕容山庄远远近近的山峦峰林,高高低低的楼台亭阁,全都在一团乌黑之色中失去了庄重,恍若失去了根基,化为空中楼阁。变得虚浮而飘渺。 空气之中水汽氤氲,好像伸手能掬出一把水来。 灵越立在门前,看着远处模模糊糊的楼阁在浓黑之中飘忽不定,间或一道银白的闪电,在天上一闪而过。 时不时袭来的大风,卷着沙尘,将她的衣衫吹得晃荡不已。她略略退到门内,轻轻道,“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可不就是眼前的景致吗?” 龙飞不动声色地将瞟了她一眼,正看到她漆黑的发髻上一朵珠花璀璨。忽而风来,将她银红色的宽袖倏地吹起,露出一截粉白的手肘,他立时心漏跳了一拍,忙将目光收回。 “龙飞……”他听到她呼他的名字,软糯而动听,“少主好几天没来了,可有小吉祥的消息?” 他如往常一般,沉默相对。自然不能告诉她,其实少主这几天都来看过,不过往厅堂之中略略张望,不发一言,便带着他看不清道不明的神情走了。 这样青春俏丽的少夫人,少主为何要狠心将她囚禁在此呢? 他想不明白。少主的事,他从不打听,少主一向信赖他,令他看守,他便尽职尽责日夜守卫在门前。只是时光一天天地过去,他一天比一天替少夫人惋惜。 “龙飞!”耳边的声音猛然大了起来,他回过神来,正碰上少夫人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什么?”他不觉有一丝从未有过的慌乱。 “下雨了!”她微有诧异地指着外面,暴雨终于倾泻而下。狂风裹着迅疾的雨点,打得门前的芭蕉叶颤抖不已。游廊之上哪里还站得住人?他刚刚分神,衣服已然湿透了一半。 “站到堂里来吧!”灵越见瓢泼一般的大雨袭上走廊,忙大声对龙飞喊道。 龙飞似有迟疑之色。灵越只得抱着自己的左臂,笑着保证,“你站进来看守我不一样? 下这么大雨,我保证不跑。” 龙飞的嘴角微微一展,终究听从了她的建议,站到门里。他湿哒哒的衣服不停地滴水,很快淌了一地的流水。 灵越转身去内堂,取了一块面巾来,“赶紧擦一擦,免得要着凉了!” 龙飞犹疑了一下,接过了面巾,将自己湿透的半边衣服擦拭起来。 他不敢去看灵越。其实灵越也并没有看他,偏头静静地看着门外铺天盖地的狂风暴雨。 一道道雷电如同闪亮的刺刀,在漆黑的天空中肆意屠杀,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慕容山庄在这疾风骤雨之中,仿佛瑟瑟静默着,轮廓渐渐虚无。 这一场大暴雨时断时续,足足下了几个时辰,直到半夜,也未有停歇之势。 窗外的雨声嘈杂之极,整个天地都是哗哗的声响。没有灯烛,卧房之内自是漆黑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半夜时分,灵越睡在床上辗转反侧,这样暴雨肆虐的夜晚,疯妇人会不会冒雨前来呢? 她忽然意识到,她已经习惯了疯妇人每夜的陪伴,开始留恋她母亲一般温柔的怀抱。但是如此雨夜,她不希望妇人冒着夜雨起来。 她左右不安,听着喧哗的雨声,终是躺不住,从床上爬了起来,披衣而起。 屋里一丝微光都没有,她摸着黑,凭借记忆,如同盲人一般摸到珠帘之后,走出门去。 门外大雨如注,深夜的清寒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冒着雨,踩着积水大步跑过种着桂树的庭院。掀开帘子,进了厅堂。 厅堂更是一片漆黑,她在黑暗之中,走得极慢,唯恐撞到桌椅。良久,才摸到门边。她推了推门,门已然被锁住了。 “龙飞!龙飞!你在外面吗?”她用力拍着门,高声呼唤起来 门外只有风雨呼啸之声,并无人应答。 她不死心地继续拍门,然而静夜之中,只有她的叩门之声,龙飞始终没有出现。 “门锁了,雨还下得那么大,估计她不会来了。”灵越想着,心下稍安。摸着黑,依旧回到房间躺下。 不知不觉一觉醒来,窗外的风雨喧哗之声,已然消失,清明的天光透窗而入,窗外林间枝上传来鸟语呢喃。 好一个静谧的早晨! 灵越的左臂之伤修养已有月余,她替自己取下夹板,查看了一下伤口,发现已无大碍。当下欣喜万分。 只要伤好行动灵敏,再想个法子逃脱,便不是难事。 她对镜梳妆,换了衣衫,往厅堂而去。 厅堂的大门此时大开,门口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却不是龙飞。 灵越微有诧异,向他走去,面上带着微笑,“平叔,多日不见,可曾安好?” 那人半边脸上带着一个奇异的面具,半边脸上露出和煦的微笑,不是大管家欧阳平,还能是谁? 欧阳平对她躬身行礼,温和如常,“少夫人,早!” 灵越对欧阳平甚有好感,当下急忙拉住他,“平叔客气了!” 欧阳平挺直身体,看着她,似有难言之隐,欲言又止。 “平叔,你来找我,定是有事吧?” 欧阳平目光闪烁,“我奉少主之命,前来请夫人去后园。” “后园?”灵越讶然,惊呼出声。后园不是慕容白一直禁止山庄中人进入的吗? “昨夜后园出了大事,少主十分生气,等会少夫人见了少主,千万不要出言顶撞,以免惹祸上身。” 他温和的规劝之语,透着一丝担忧,只是灵越摸不着头脑,不明白自己被软禁在这小庭院之中,终日不曾与他会面,又如何触犯了他的龙鳞? “少主是不是有毛病?”她不免气愤,“我就没有见过他不生气的时候。” 欧阳平苦笑,“少主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又是一代俊杰,难免有几分脾气。少夫人多容忍,温软一些,在山庄的日子不就好过一些?” 他似有所指,莫非他也认为那夜她与白玉龙有私情不成?真是跳进黄河也不清了。干脆不洗了。既然慕容白认为她是裴之翠,心心念念着白玉龙,那她就是裴之翠,与白玉龙两情相悦,此生不渝。 于是她笑意盈盈对欧阳平道,“平叔说的是。如今我已经嫁入慕容家,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对夫君自然要温柔恭顺,凡事以少主为意。” 欧阳平点点头,“少夫人这样想,再好不过了。少主正在后园等着少夫人,若去得迟了,恐怕少主更是责难。” “平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灵越忍不住问。 “少夫人,请恕我不敢多言。请跟我去后园。”欧阳平说罢,急匆匆向游廊尽头走去。 灵越紧跟在后面,她走到拐角去,微微停了一下,看了一眼自己住了这么久日子的地方。朱色的门匾之上,得月楼三个镀金的字,在晨风之中闪着微光。 原来后园离得月楼不过一墙之隔,自游廊而下,穿过一个扇形的门,便是一个小小精致的园子,高大的假山林立,流水淙淙,里面隐着几间小小的房舍。 欧阳平在圆月一般的园门前停下来,“快进去吧,少主令少夫人单独前去。” 灵越说不出的讶异,她朝欧阳平略一颔首,提着裙角快步走进园子。 一座高大的假山吸引了她的注意,她蓦然想起新婚之夜,她慌忙逃窜,在假山之上观望,后来被鬼面人惊吓,摔下山石。可不就是眼前这座假山吗? 第一百一十五章 莲池滴血 <!--章节内容开始-->她的心里升腾起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烈,至于心突突跳了起来,翻腾起异样的潮热。昨夜疯妇人没来,不会是……不会是她出事了吧? 她几乎如风般三步两步绕过假山,眼前的一切顿时令她惊呆了! 那高大的假山之下,本是一个宁静的莲池,三五支荷花早就枯萎了,只剩下枯干的荷叶,独脚鬼一般茕茕孑立在水中。 底下的一池静水,浑浊不堪,此刻在晨光的映射之下,荡漾着诡异的鲜红。 池边的石块上流淌着点点微红,大约被雨水冲刷,底下的缝隙里还残留着可疑的血红。 慕容白一身青衫,背对着她,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似僵化了一般。他低垂着头,凌乱的长发散落在肩头腰间,垂在泥土里,沾惹了尘埃。 “慕容……”灵越轻呼了两个字,便骤然住口,咬住了嘴唇。 慕容白听到声响,如同木偶一般缓缓转过头来,他的面色是从未有过的苍白,往日尖锐富有神采的眼睛,已然失却了精魂,只剩下空洞的通红,如同血色。 灵越在这样的目光逼视之下,未免头皮发麻。她虚软的双腿缓缓走近,走到慕容白的身前,待看清慕容白怀抱之中的人,如遭雷击,心口仿佛被一根针重重刺入,猛地停滞了跳动 慕容白怀里抱着的正是那夜夜前来相伴的疯妇!朝阳已然升起,明媚的阳光将她的脸照得纤毫毕现。 这是灵越第一次在阳光下看清她的脸。血肉纠缠,五官尽失,嘴唇失却了一半,诡异地与耳朵黏在一起。难怪她只能说出只言片语,只能叫她宝宝。 她全身裹在一片黑袍之中,胸口透着黑红的污迹。她一定是死于昨夜,因为瓢泼的雨水将她的黑袍侵得透湿,到现在还在淌水,铺着青石板的地上,不远处的一大块水渍已然半干,透着血痕。 灵越跪了下来,握住了她无力垂落的手。这只干瘦的布满伤疤的手,曾经温柔地搂在灵越的腰间,围成这世间最温暖的怀抱,令她在漠漠的寒夜感受到长久以来向往的暖意。 热泪就那么汹涌地涌入她的双眼,继而滴落下来。 一只手将她毫不留情地推开,从她的手中夺回了疯妇人的手。 她一个趔趄,失去重心,倒在一边。 “你知道她是谁吗?”慕容白的声音蕴藏着深深的苦痛,失去焦点的眼睛里渐渐凝聚起怒火。 灵越抬起头望着慕容白,微微地摇了摇头。 泪水在她的眼中翻腾,大大的眼眶似承受不住,不停地滚落。慕容白看着她悲伤的神情说来就来,如此真诚,不由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盯着她,缓缓地道:“裴之翠,我告诉你,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灵越不曾料到这一点,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眸。 “她……她难道是你娘?” 慕容白仇恨的眼眸只是直直地盯着她,却不否认她的猜测。 可是,他的娘既然是慕容山庄的老妇人,为何要隐居在后园,而不是当一个养尊处优的老太君,周围一众丫鬟婆子伺候着,舒舒服服地过这日子呢? “我没有从来听到过有谁提到老夫人……我还以为,我还以为……”灵越不敢直视那燃烧着仇恨之火的双眼,她真的以为慕容白的双亲早就过世了。 “裴之翠,你不要装了!”他失去了耐心,几乎是怒吼般打断了她的话。下一刻,他抽出了随身携带的宝剑,指向了灵越。 “说,我娘,是不是你杀的?” 剑尖离她不过半尺,在阳光下,闪耀着雪亮的寒光。 “慕容白,你是不是疯了? 我做甚么要杀你娘?”灵越几乎喊着为自己辩解,“你用一下你的脑子好不好?我一直被你关在得月楼,如何出来杀人?” “哼,龙飞昨夜失踪了,得月楼无人守卫,你逃出来遇到我娘,惊吓之下,杀了我娘!” “龙飞失踪了?”灵越闻言一怔,想起昨夜三更时分,她拍门呼叫龙飞,的确久无人应。难道三更之前龙飞就失踪了? “你也说过,龙飞武功高强,我手无缚鸡之力,左手还受了伤,他的失踪怎么可能跟我有关?”她反驳。 “我没有说龙飞失踪是你所为!”他冷笑,“谅你也没有那个本事!” “好,就算我昨夜发现无人看守,我趁机逃走就是,又何必杀人?”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在我们成亲那晚就试图逃走,但是慌不择路,逃到了后园,撞到了我娘。月光之下,见到我娘面目的人,无异见到恶魔怪兽。你那时便摔下假山,这次又见到我娘,漆黑之夜,定然如同鬼魅,岂非更加惊恐?” 灵越不怒反笑,“既然我杀了你娘,我为何不继续逃走?却要留在得月楼中,等着事迹败漏你来杀我?” 慕容白的面上寒意更盛,交织着眼底的狂怒,犹如地狱的魔君。他提着剑,又逼近半尺,“那是因为,你还没有得到你想要得到的东西。” “什么东西对我如此重要,我竟然连命也不要?”灵越反唇相讥。 “你自己心里明白,又何必故意装作糊涂。”他却避而不提。 灵越心想,难道又是那件宝贝? 到底这是什么宝贝,藏着什么样的奥秘?偏偏慕容白三缄其口,讳莫如深。 她忽然挺起胸膛,离闪着幽幽寒光的剑尖不过寸许。只要他轻轻往前一送,便能将利刃刺进她的心口,让她命丧九泉。 慕容白未料到她竟有此种举动,剑尖竟然微不可察地都抖动起来,手心冒出微汗来。 “慕容白,你怀疑我是凶手,一切基于你的偏见和推断!我问你,你的证据呢?”她对着银亮的剑尖,想起了最为关键的一环。 慕容白的眸光闪动,举起长剑的手极其缓慢地放下。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白色丝帕包裹的物事,递给灵越。 灵越伸手接过,不过短短的一瞬,她的手略微与慕容白的手相触。慕容白注意到她的十指纤纤,白嫩如同春葱根。 这样美丽纤细的手,是不可能杀人的吧…… 这个念头一瞬间涌入慕容白的心头,令他恍惚了片刻。对自己先前笃定的判断,忽然有了怀疑,开始变得动摇起来。 丝帕缠绕了数层,她一层一层打开,最后露出一朵精美至极的珠花。碧玉雕刻而成的五朵花瓣,一样大小,中心又有五朵金丝织就的小花瓣,金玉在阳光之下闪烁不定,光彩陆离。 这不就是疯妇人深夜相赠的珠花吗? 她戴过一两次便收到镜台前的锦盒中,为何此刻会出现在慕容白手里? 她的长睫微动,玉白的面容上似飘过淡淡疑云,一丝一毫的变化没有逃过慕容白的双眼。 “这朵珠花,我刚才在娘手上发现的,她紧紧地握在手里。你应该很熟悉吧?我曾经看你戴在头上……”他的声音忽然飘忽不定。 她略有诧异地看着慕容白,慕容白的目光却微微偏转,带着难以言传的悲伤,望着地上一身血污的娘亲。 他什么时候看见她戴过这朵珠花? 难道他后来还去过明月楼? 难道囚禁她还不够,还要亲自去监视她的生活吗? 她胸口窜过来一阵郁闷之气,几乎令她透不过气来。良久她深深地呼吸,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侧身就地跪了下去,凝视着已冰冷僵硬的慕容老夫人。“说来你可能不信,这朵珠花其实是你娘送给我的……” 慕容白果然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喃喃道,“我娘送你的珠花?” 灵越轻轻叹了一口气,将慕容老夫人深夜来得月楼的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慕容白皱起眉头,神色变幻莫定,似乎不相信她说的任何一个字。 “你可以问龙飞啊! 老夫人每夜前来,他不可能没发觉的……”灵越脱口而出。 慕容白冷笑道,“这真是一个好建议,可惜你的证人已经失踪了!” 灵越的脸色微红,已然气急。她不觉咬住了嘴唇,不经意间流露出委屈的神情。 太气人了,太气人了!她第一次发现跟慕容白这样的人简直无理可讲。 慕容白凝视着她,略略失神。 穿着银红衣衫的少女,带着委屈至极的神情,一个娇嫩的声音似乎从极遥远得地方传来,“哥哥总是这样气人,我不跟你玩了!” 青儿,如果活到现在,也会像裴之翠一般娇艳如花吧? 娘亲畏惧阳光,白日睡觉,晚上喜欢在后园四下游走,她神志不清,但武功仍在,银嫂看不住她,也是有的。她定是将裴之翠当成了青儿。裴之翠没有武功,想杀死娘并非易事,凶手看来另有其人…… 他的心不可抑制地疼痛起来,耳边一个清丽的声音响起,“你说我杀了老夫人,那你找到凶器了吗” 凶器?说起来他得到母亲的死讯,赶到这里来,抱着母亲的尸体的那一刻便被悲痛和仇恨击中,哪里想到什么凶器? 第一百一十六章 珠花现端倪 <!--章节内容开始-->怔然间,灵越已跪在慕容老夫人的身边,将黑袍解开,先查看了胸前,又将尸体扶起,看了看后背。又重新将黑袍为老夫人掩好。 “老夫人是从背后被利器贯穿……” “谁是第一个看到尸体的人?”灵越问。 “是奴婢……”远处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回答着,灵越这才发现假山灌木下还跪着一个中年的妇人,满脸仓皇之色。 “她是服侍我娘的下人,我娘怕人,只有银嫂能近身伺候。”慕容白原先喷火般的眼中,暴戾之色似已隐退。 她踌躇着看了一眼慕容白,见慕容白没有反对之色,便继续招呼银嫂,“银嫂,你过来,跟我说说当时这里是什么样的情形。” 银嫂战战兢兢地膝行到老夫人跟前,先是胆战心惊地看了一眼慕容白,方才颤声回答,“老夫人作息不同于常人,平日里总是白日安眠,晚上出来活动。她虽则神智不清,却一到天明必回卧房。少主说只要在后园之内,不必太拘着老夫人,所以奴婢见到老夫人夜间不见,也不太在意。“ “昨夜狂风暴雨,奴婢哄着老夫人不要外出。她也很听话地,在卧房安歇了。雨夜睡得香甜,我一觉醒来,已见天光。我起身往夫人床上一看,她竟不见了!我慌忙走出去寻找,却见一个人面朝院门,俯身倒在荷花池里,我凑过去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夫人她她……”她用袖子擦着眼泪,哀哀痛哭起来,“都是奴婢的错,如果奴婢不贪睡,不睡得这么死,一定会发现那恶贼……老夫人,奴婢对不住你啊!“ 灵越的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打断她的哭泣,“你发现老夫人尸体的时候,背上可有凶器?” “这……我当时吓坏了,没有留意,好像有……又好像没有……我见老夫人倒在池子里,还以为她是滑倒了,忙将她拉起来,结果发现池子里都是血,她也没了气息……我就匆匆忙忙跑去报告给少主……”银嫂的嘴唇哆嗦着,显然心有余悸。 灵越看她面色如纸,身体抖动得如同筛糠一般,显然受到的惊吓不轻。 “银嫂,之前有没有看到可疑的人或者什么声响?” 银嫂皱着眉头回忆片刻,轻轻摇头,“昨夜大风大雨,我什么都没听到……” 灵越若有所思。她又走到假山前,仔细查看是否有蛛丝马迹留下。然而昨夜倾盆大雨,似将一切痕迹冲刷得干干净净。青石板砖上,唯有枯枝残叶,零落一地。 “先找到凶器再说。”她沉吟片刻,告诉慕容白,“派人搜查荷花池,附近的花丛,周围的屋顶,花坛器皿也不容错过。等找到凶器,看看有什么线索。” 慕容白未料到她竟如此沉静,有条不紊。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没有否定她的建议,而是微微颔首。他开始相信了面前这个他一度怀疑是凶手的少女。 阳光开始炙热起来,照在两个人的身上,竟有些灼人。灵越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珠花。 她如从前一般摩挲着,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她向着九月的骄阳,举起了珠花,眯起双眼,细细看向珠花的每一条缝隙,有了惊人的发现: “慕容白,这朵珠花不是那朵珠花!” 灿烂的阳光照射在珠花之中,金玉花瓣闪耀着别样的光辉。 细小的缝隙之中,有一处不显眼的黑色的污迹。她用小手指轻轻地擦了擦,却擦不干净,透过阳光,才发现,那似乎是火烤的痕迹。 “慕容白,这朵珠花不是那朵珠花!” 她震惊于这样的发现,话都说不明白了。但是慕容白还是听明白了。 “你是说,这朵珠花,并非是我娘送你的那一朵?” “嗯,你娘送给我的那一朵,我曾经细细地看过,完美无瑕,并没有这样的污痕。”灵越将珠花举起来,向着阳光,指着缝隙处的那点痕迹。 慕容白接过珠花,也眯起眼睛看了看,“的确有个不显眼的痕迹……像是……” 他的瞳孔微微放大,脸上的表情说不出的骇异,似想起了极其恐怖的事情。 “想是曾经被火烧燎过的痕迹……”灵越看着慕容白的神色,未免惊讶。难道这世间还有令慕容白惧怕的事情不成? “那又能说明什么?”他将珠花依旧塞到她的手里,语气骤然变得冰冷。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令灵越一呆。 她咬了咬下唇,“老夫人已经送了一朵珠花给我,我想这朵珠花应该不是送给我的……我猜想,她拿着这朵花,或许是想到了什么,又或者是要给别的什么人看……” 慕容白闻言,身体重重一震,他用一种梦呓般的语气,不确信地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他走近灵越,低下头看着她,眼眸之中奇异的亮光如同火苗一般熊熊燃烧。 “我说的……不过是我自己的猜测……”灵越被他的目光震慑,感到惊恐起来,双臂不知不觉起了一层细小的麻栗。 “你刚才说的,再说一遍!”他几乎是低吼,一把按住了灵越的肩膀。 “我说,老妇人深夜拿着珠花,或许是想到了什么,又或者是要给别的什么人看……而有人正是要阻止她……”灵越的声音越说越小,慕容白的手抓得她太痛了,痛得她的眼泪立时迸出来,在眼窝里团团打转。 慕容白慢慢松开了她的肩膀,扭着头痴痴看着地上的母亲。明明是九月浓烈炙热的阳光,笼罩着他高大的身体,他却微微颤抖着,好像整个人正在陷入一场最深最可怕的噩梦。 “慕容白……”灵越觉得不对劲,轻轻唤他,“你没事吧?” 天地一片安静,不知名的虫鸣凄厉的叫声紧一阵又停一阵,头顶上的叶子呼啦啦被风吹过,日光在他们身上聚了又散,散了又乱。 灵越望着慕容白,零落散乱的树影在他的身上飘忽跳跃。她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慕容白,这一刻他不是怒意勃发的火山,也不是冰冷刺骨的冰山。而是令她莫名其妙地想到了一个孩子。 是的,就像一个困在噩梦之中的孩子。 她甚至觉得他的呼吸都比往日轻了不少,那侧面的曲线轮廓,少了往日的坚毅刚烈,多了几分难得一见的柔和。 她犹豫着,决定叫醒他。 “慕容白,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凶手或许就在我们的身边!” 慕容白的身体微微一僵,良久他嘶哑的声音传来,“何以见得?又是你的猜测?” “这朵珠花与老夫人曾经赠给我的那朵分明是一对,且有火燎的微痕。而后园之中,严禁灯烛,也是与火有关。老夫人的脸,与大管家的脸,都曾经受火吻。这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一场火灾……”灵越目光流转,凝视着他的侧颜。 “那场火灾必定有什么隐情……”她说到这里,微微避开目光,不敢去看慕容白的反应。 她如此沉静地条分缕析,落入慕容白耳中,是惊异,是震惊,更是伤痛。她猜想的一切都对,那一场残酷的大火,是慕容山庄讳莫如深的旧事,是他少年亲眼目睹的一场噩梦。 “这珠花,是妹妹的……”他提起这世间最甜最娇的称呼,语气也变得万分轻柔,还有不曾流露的悲伤。 “你的妹妹叫青儿……”灵越想起慕容白曾沉默不语注视的那个名字,那带着稚气歪歪斜斜的两个字。 “你怎么知道……”他略有惊讶,忍不住问。 “你曾经立在飞鹤亭的廊柱前看了很久,那柱上不是画着两个小人?小吉祥摸了摸,还被你斥责了一顿。” 慕容白顿时想了起来,“那是妹妹小时候淘气画的,后来被娘发现了,还骂了她一顿。” 他小小的妹妹,不过六七岁的年纪,梳着一对圆圆的丫髻,穿着杏子红的襦裙,天天跟在他后面跑。他总是嫌她烦,骂她是“跟屁虫”。如今她画的小人还留在柱间,而她在大火之中永远停留在十四岁。 他的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撞击了一般,不自觉地要手握拳按住,才能令痛稍减半分。 “妹妹十四岁那年,我跟随父亲去了一趟杭州,在杭州最负盛名的玲珑玉器行,精挑细选了一块美玉,做了这一对珠花,作为她十四岁生日的贺礼。” 他的妹妹慕容青,是慕容山庄最得宠爱的孩子。爹娘爱之如宝,视之掌上明珠,连他这个儿子都要靠后。 他从来都不嫉妒妹妹,相反,他跟爹娘一样,将妹妹疼到了心坎子里。 他和爹行走江湖,但凡看到什么好玩的,好吃的,好看的,必定惦记着妹妹,给她捎上一份。 跟所有的姑苏女儿一样,妹妹是个爱娇的女孩儿,有着挑剔的眼光。 他送的衣料,妹妹看了一眼,会跟娘抱怨,“哥哥定是存心选了人家铺子里最难看的布料来送我……娘,你看这颜色要红不红的,这么古怪,可用来做什么好呢……” 第一百一十七章 魂魄不曾入梦来 <!--章节内容开始-->他送她衣裙,却总是跟不上她飞窜的个子。十四岁的妹妹身量比得上十七八岁的女孩,她嘟着嘴说,“哥哥,你太小气了,做甚么总是买这么小的衣裙给我?” 他还送过胭脂水粉,纸张笔墨……很少如她的意。唯独这对珠花,她看到的第一眼,眼睛里便闪着喜悦的光芒,她将珠花插在双髻上,歪着脑袋连声问他和娘,“好看吗?好看吗?” 她粉红的笑脸,在珠花的衬托之下,娇艳得如同春日里的海棠。 慕容白的眼角微微濡湿,耳边灵越的声音响起,“她定然很喜欢这对珠花吧……你软禁我的得月楼,就是你妹妹曾经住过的地方吧?” 慕容白沉默良久,缓慢回答,“不错。” 一个带着央求的声音就像来自遥远的天际,“哥哥,哥哥,我想住得月楼!” “你现在住的地方又大又舒服,为什么要跟我抢得月楼,那个地方那么小。”他正在气喘吁吁地练剑,透过闪烁不已的剑光,她的红色身影影影绰绰,就像飘飞的片片红英。 “得月楼小巧精致,人家就是喜欢嘛!”她扑闪扑闪着大眼睛。 “真的?”他收起长剑,觉得又是妹妹一时心血来潮。 “真的!骗你是小狗!”她抱住他的胳膊,湿润的大眼睛巴巴地望着他,真的就像一只小狗。 “什么好处都没有,就想折腾哥哥换地方?”他故意逗她 “好处?有有有啊!”她转动着眼珠,讨好地替他擦汗,“等那中庭的桂花树开了花,我就亲手摘来桂花,跟娘学做桂花牛皮糖,送给你吃好不好?” 桂花牛皮糖明明是她最爱吃的,她倒会借花献佛呢。 他宠溺地看着妹妹,装作不情愿地答应了她的请求。 妹妹高高兴兴地搬进得月楼,等收拾利落,邀他前去观赏。 他惊讶地发现,妹妹将他先前简单朴素的的得月楼装饰一新,在楼中添了很多道水晶帘,随着风轻轻摆动。 “怎么样,你的狗窝,是不是被我收拾得如同神仙居啊?”她得意洋洋地卷起珠帘,请他进来。 他笑了,打趣她,“嗯,以后我就封你当卷帘大将!” 妹妹跳起来不依,“好你个弼马温,还不到天河放马去……” 昔日的欢笑声逐渐远去,凄厉的虫鸣长一声短一声连连不绝,在他的耳边聒噪不已。 “得月楼的旧物,一直保持着妹妹走时的样子。我怕触景生情,再也没有进去过。没想到我娘,思女成狂,竟会夜夜跑到得月楼去……”他凝视着眼前跟妹妹一样清澈的双眸,那里迷蒙上了一层水雾。 “那场大火……”灵越咬着嘴唇,感觉每个字都重于千钧,难以出口。 慕容白倏然转过身来,阳光将他的影子投在灵越身上。 逆着光,他的表情不大分明,他似在犹豫,又似在思量,良久,他冷冷的眸光射过来, “裴之翠,你以为你是谁?” 灵越神色黯然,目光投向地上的慕容老夫人,挺直了脊背,“慕容白,你大可以继续对我持有偏见,但是相信我,我必定要找出杀害老夫人的凶手!” 她跪在他的长长的影子里,纤细而渺小,柔柔的声音中却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好,我姑且相信你!”他最后说,“你准备怎么做?” 她微微扬起脸,眸光闪亮如同暗夜中的星子,“请你先告诉我那一场大火的详情……” 慕容白的脊背僵住了。 那场大火在他的记忆之中,早已跟那遍地焦尸一起,仓促收进棺椁,深埋于西山黄土陇中,听任坟前荒草埋没,野花自黄。 这些年,他命令自己的心不要去碰触分毫。 尽管他将记忆生生地封存,但那些在人间炼狱中活活被夺去性命的亡魂,仍在某些午夜毫无征兆闯入他的噩梦,发出凄厉的痛彻心扉的哀嚎。他如当年一般,惊恐着望着那汹涌嚣张的火舌,席卷山庄。 他在那一刻醒来,汗湿津津,害怕得浑身发抖。 说出来,谁会相信呢?孤傲不驯的慕容白,冷峻伟岸的慕容白,对着心底深藏的梦魇,只会躲闪。 他也无法向谁去诉说,梦醒时他无法逃脱的恐惧。 那种恐惧从脊背升腾而起,带着侵入脊髓的寒意,延展到四肢百骸,将他的心紧紧包裹住,如同孩童时的一次溺水,他拼命挣扎扑腾,却沉得更快,坠得更深。 奇怪的是,他一次都没有梦见妹妹。 他最爱的,娇软地喊着他“哥哥”的妹妹。 他庆幸着,他无法想象,在大火之中哀嚎翻滚的妹妹,会发出怎么撕心裂肺的尖叫,伸手爬向她最信赖的哥哥? 九月温热的阳光照在他的皮肤上,他竟感到森森的寒意,生生打了一个寒战。 他凝视着眼前探询的双眸,这双眸子带着三分悲伤,三分坚定,还有三分温柔,像一只无形的手,轻轻一拂,他为记忆加上的一层又一层枷锁应声而落。 铺天盖地的记忆,挟着熊熊火光烟尘,恣意而出…… 那一年他才十六岁,正是鲜衣怒马的少年。他跟着父亲在江湖上行走,提起“姑苏慕容”,谁不高看几眼? 不忌惮几分?虽然先祖慕容龙城独创”斗转星移”绝技已失传,但是父亲慕容霆那时乃是一代武痴,竟将慕容氏家传剑法发扬光大,更具威力。他曾见父亲以慕容剑制敌,招招连绵不绝,犹似行云流水一般,瞬息之间,如罩道道光幕之中,若非手下留情,便立取对方的头颅。 那一刻,他的血液几乎沸腾了,他第一次意识到出身姑苏慕容多么无上的荣耀!而他的父亲,则是他少年时的骄傲,他顶礼膜拜的英雄。 然而,那一场大火,葬送了父亲,葬送了妹妹,也葬送了姑苏慕容百年的荣光。 他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个春日。正如从前的无数个春日一样,山庄里的花开得灿如云霞,空气温软而带着一丝丝潮湿,夹杂着桃李的芬芳。 他恼着的杨花也开了,一团团,一簇簇,如同雪花,随着一阵阵微风四处飘忽,沾在他的发间,衣上,一身拂了还满。 他练完剑,穿过游廊庭院,从漫天的飞絮中,走到父亲和母亲所居的静园。 父亲正在房中看书,母亲在小轩窗下梳妆,见他来了,笑盈盈地责怪,“白儿,一身都是汗,也不知道擦擦!” 母亲房中的大丫鬟锦绣忙绞起一块热面巾,含羞上前替他擦汗。他现在还记得她袖间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幽香。他莫名其妙地脸上一烫,不自然地从她手中拿过面巾自己擦了起来。 母亲在镜中看到了这一幕,微微抿嘴而笑,对父亲说,“白儿长大了,见到大姑娘也知道害羞了。” 父亲抬起头,目光从他高大挺拔的身材上微微一转,落在他青黑的下巴上,含着笑意点点头,“白儿长大了,我慕容家后继有人。等过两年,便娶了裴家的姑娘,开枝散叶,将来振兴我慕容家,便寄托在白儿身上了。” 他又羞又窘,梗起脖子,脱口而出,“爹!娘!孩儿刚刚才满十六岁呢!大丈夫当先建功立业,成就一番作为,岂能沉湎于儿女私情?” 他自以为铿锵有力,父亲和母亲必定要赞赏夸耀自己,谁知道他们却相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母亲看着他涨红的脸,温言道,“大丈夫成家立业,成家在前,先娶妻生子,也不耽误你立业啊!” 她又问父亲,“那裴家的姑娘,你见过吗? 品行相貌如何?” 父亲略一沉吟,“虽未亲眼见过,但是听裴大哥说,之翠那孩子相貌极美,心地良善,自小跟着裴大哥走动走西,性格爽朗,见识也是有的,不是小门小户上不得台面的姑娘。” “听老爷这么一说,我放心了。”母亲眉开眼笑,瞅了一眼坐立不安的他,又嗔怪着父亲,“老爷你真是的,当年搞什么指腹为婚,这些年来白儿一天天长大,我这心一天天就像挂了十五只水桶,七上八下的。又是担心那孩子长得不美,不趁白儿的意,又是担心她性子不好,我们婆媳相处不和美……” 母亲似打开了话匣子,开始唠叨个不停,父亲合上了书卷,似头痛不已,“好好好,夫人所言极是!”他朝儿子挤挤眼,“我去水阁看看。” 父亲起身,整顿衣衫,走了出去,他忙跟在后面。回头望去,母亲在窗下,绿鬓如雾,素手纤纤,正对着镜台比着一只翡翠朱钗,带着抱怨的语声不依不饶地追出来: “哼,一天到晚待在水阁,研究你那些不知道从哪儿倒腾出来的破玩意……父子一个样,多听我两句都不愿意…… 他和父亲相对苦笑。 那时的他,并不知道,这曾经平淡至极,平常至极的场景以后将永不会再见,那场大火过后,他也没有见过母亲在轩窗之下对镜梳妆。而他的父亲,从此天人相隔,魂魄不曾入梦来。 第一百一十八章 萌动少女心 <!--章节内容开始-->如果时间重来,他愿意用尽所有,只愿时光倒流,回到那个时候,耐心听完母亲所有的唠叨,满足她一切的心愿。 他和父亲逃也似的离开了静园。 在通往水阁的分岔路,父亲拍拍他的肩膀,“你娘也是心急了一些,未免唠叨,你有远大的志向,便放手去博吧。我和你娘始终会站在你的背后支持你,令你没有后顾之忧。” 他望着父亲不知何时有些苍老的脸,感受到肩上的责任和重担几逾千斤。他几乎是哽咽着,回应着父亲,“孩儿知道了。” 父亲点点头,松开了手,往水阁走去。他站在岔路上看着父亲的背影慢慢走远,逐渐消失在林荫之中。 眼前忽然一黑,原来是一双柔嫩的手轻轻捂住了他的双眼,带着香甜的桃花一般的气息。 他原先严肃的心情顿时变得轻松起来,嘴角不由得绽放出笑意,“妹妹,你又调皮了!” 青儿松开手,嘟囔着,“没意思,一下就猜到了我……” 他苦笑不得,“青儿,这个游戏你一天要玩几次,我若还是猜不出,岂非是一个傻子?” 青儿跳到他面前,她不过十四岁,却有着极为颀长的身材,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是个十八九的姑娘。 她立在他的身边,个头已到他的耳边。他将妹妹散落的一绺儿发丝盘上发髻,忧心道,“你才十四岁,就长得这么高,等到十七八岁,可怎么办呢? 到时上哪儿找比你更高的如意郎君?到时只能找个矮子嫁了罢!” 妹妹羞红了脸,呸了一声,“就知道哥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才不要嫁人,待在爹娘和哥哥身边不知道有多自在。” “那不成了老姑娘?”他故意逗她。 “才不会……”妹妹的手指缠住了一个衣带,脸上如同红霞一般,眼睛闪着羞涩的光芒,“反正有人比我高……” 他怔了一怔,凝神想了想,有些吃惊地看着妹妹,“你是说叶欢……” 妹妹慌张地捂住了他的嘴巴,“哥哥,我就知道你爱嚷嚷……” 他呜呜呜地说不出话来。 “你要答应不会嚷嚷,我才会放手!”妹妹威胁道。 他忙点点头,妹妹的手松开却依旧警惕地放在他嘴巴附近,预备随时捂上。 他压低了声音,“你什么时候看上了那小子?” 姑苏叶家也是世家,和慕容家乃是世交,两家的几个孩子从小一起长大,感情非比寻常。叶欢是叶家的第三子,比他大一岁,身形极为修长,是个极为俊秀的少年。跟他,更是趣味相投 妹妹低头不语,只是玩弄着衣带,半天才低语,“我不知道叶欢……是不是也喜欢我……” 原来还是单相思呢。他惊讶于妹妹不知何时已经长大了,竟有这样不为人知的少女心事。 “要不,哥哥替你打探一下?” “不要!哥哥,你别插手了……羞死人了!”她玉白的手捂住了脸庞,指缝之间仍能看到她闪动不已的睫毛,还有那绯红的脸。 “好吧……”他只好说。 “小白! 小青!”一个声音远远叫道,兴冲冲而来。妹妹听到这个声音不自觉地颤抖一下,转身就跑。 来的人正是叶欢。 他不自觉地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妹妹的心上人,英俊分明的脸,笑意荡漾的眼睛,脸过于瘦削了,再长胖一点就好了。身量极高,几天不见,似乎又蹿高了一截,比自己足足高出半头。个头配妹妹自然是有余了,只是油嘴滑舌的似乎不着调啊。 叶欢见到他若有所思的神情,将手在他眼前一晃,“想什么呢?古里古怪的? 小青更古怪,怎么一见我来就跑了?” 他笑着随口回答,“她刚刚想起来,还没给娘问安呢!” “哦!”叶欢点点头,不以为意,没有再追问。 “你火急火燎的,找我有事?”他问叶欢。 “是啊,大好事!我爹刚从西域回来,带回来一匹汗血宝马,我等不及要带你去看了!” “汗血宝马? 你骑过来了?”他激动不已。 “哪儿能呢,我爹宝贝着呢!现在养在马场,请了几个人伺候着,我想摸摸,都不行。”叶欢的兴奋之情化为乌有,垂头丧气地回答。 “你上次把你爹的踏雪骑出去,在集市上发了狂,毁了多少店铺,撞坏了多少东西,害得叶伯伯丢尽了颜面。这可是汗血宝马,换我也不愿意你摸。”他抿嘴而笑。 “小白,你别笑我啊!我爹最喜欢你了,我有时怀疑你才是他儿子!”他脱口而出,恍觉这话不对头,忙转口央求,“我带着你去,到时你想摸一摸,骑一骑,我爹肯定不会拒绝。我就跟着沾沾你的光啊!” 原来这小子打着这主意呢! 他计上心来,“好啊,不过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叶欢果然上钩。 “到时你必须回答我一个问题,不许说谎,也不许躲闪。” “没问题……我是说,你别说一个问题,便是十个问题,我都答应你!”叶欢满口答应着,拖起他的手,就往外跑。出门的时候,他让守卫知会父母,他去了叶家农场。 后来,那个替妹妹问的问题,他始终没有问出口。 当他和叶欢赶到冲天大火前,发现妹妹已在大火中丧生,叶欢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在那一刻,他已然知晓了答案。 怀着羞涩秘密的妹妹,却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暗自爱慕的少年,同样爱慕着她。 叶家的马场在城郊,高大的白色围栏,围起十几亩草地,放眼望去,碧草茵茵。一溜儿宽敞的马厩十分讲究,数十匹骏马正在安详地吃着草料。 叶欢的父亲叶永城碰巧也在马场,正在用马刷替一匹高头大马小心翼翼地刷着鬃毛,神情专注,浑然不觉二人的到来。 “爹!”叶欢凑上前,讨好地叫了一声。 他爹叶永城头也不抬,“小兔崽子,你又来马场干什么?” “爹,瞧你说的!我可是陪着小白来的!”叶欢忙不已地将他拉到叶永城跟前。 “叶伯伯好!”他躬身行礼。 叶永城停下来,打量着他,脸上浮起笑意,“小白来了!好一阵子没见,又长高了!” 又转头训斥自己的儿子,“你看看小白,年纪比你小,彬彬有礼,做事稳重,哪像你,成日火烧屁股似的,半刻也不安稳?” 叶欢忙求饶,“爹,你等会再训我,小白想看看你的汗血宝马!” 叶永城瞪了儿子一眼,站起身来,将马刷塞到儿子手里,“把这马给我小心刷干净!”接着招呼他,“走,跟伯伯看看神马。” 那匹从西域以万金得来的汗血宝马,全身是极其夺目的枣红色,头不大,颈部弯曲高昂,步伐轻灵优雅,体形纤细优美。 他不禁想起《汉书》中记载,大宛国贰师城附近有一座高山,山上生有野马,奔跃如飞,无法捕捉。大宛国人春天晚上把五色母马放在山下。野马与母马交配了,生下来就是汗血宝马,肩上出汗时殷红如血,胁如插翅, 日行千里。 “伯伯,这马真跟传说的一样,能日行千里吗?”他问叶永城。 “你骑上去,跑一圈看看。”叶永城微笑,没有直接回答。 他带着欣喜的心情骑了上去,居高临下地看着叶欢艳羡不已的目光。 忽然远处一个身影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奔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大声地喊着什么。 他的心突突跳起来,那惊恐的喊声渐渐清晰起来,“少主!少主!山庄出大事了!出大事了!你快回去!” 叶永城几乎是怒吼,“慢慢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刚刚……一大帮匪徒闯进了山庄,遇人就砍,山庄上下死伤一片,这帮匪徒又到处放火,连夫人和小姐藏身的地道也没有放过……”那人满面尘灰,被烟熏得面目不辩。 他的头脑一片空白,几乎要从马上跌落下来。 叶永城见惯风雨,头脑还是冷静一些,他沉声道:“叶欢,你快点上马,陪小白回山庄!我马上带人赶过去援手!”又几乎怒吼着冲前来报信的奴仆,“还愣着干什么? 快去报官,捉拿匪徒!” 汗血宝马撒开蹄子,驮着他和叶欢一路向他的家疾驰而去。他从来没有想到,汗血宝马日行千里的传说,竟要自己用如此惨痛的代价来验证。 当汗血宝马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在慕容山庄前停了下来时,他看到往日高悬在山门之上的牌匾,正一折为二,胡乱地丢在地上熊熊燃烧。 “慕容山庄”四个他从小见惯的烫金大字,正被烈火焚烧,翻卷着,打着旋儿,升腾起乌黑的浓烟。 他气血一阵上涌,几乎是滚落下马,不经意的一瞥间,银灰色的袍服下摆上是触目惊心的红,正是血的颜色。 “爹——” “娘——” “青儿——” 他一路呼喊着,叶欢紧跟在后,提着剑,一前一后跑进庄内。 山庄上下浓烟滚滚,到处是烈火在燃烧,早上还在吐露芬芳的桃杏,被烤成黑炭。他素日里厌恶的杨树,也成了一棵棵的火树,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第一百一十九章 鲜衣怒马少年时 <!--章节内容开始-->漫天的烟尘遮蔽了日光,空气中弥漫一种诡异的肉香,伴随着焦臭的味道。他心急如焚地跑进父母所居的静园,一进月门几乎被一具烧焦的尸体绊倒。静园的火势滔天,地上躺满了横七竖八的尸体,有的被长剑贯穿,有的被砍成两段。还有几个人全身笼罩在火球之中,在地上翻腾,奔跑,发出凄厉的哀嚎,令人不寒而栗。 “爹……娘……青儿!”他一路找寻,一路奔跑,一路凄惶地呼唤着世上最爱的人。 只有霹雳啪啦燃烧的脆响,却无人应答。 他不顾一切想要冲进屋内寻找爹娘和妹妹,叶欢流着眼泪死死地抱住他,“火太大了,伯父伯母未必在里面!肯定在别的地方!” 叶欢的话让他冷静下来,慕容山庄修有多条避祸的暗道,如此危急时分,他们定然不在静园。 他存在一丝侥幸,当下发了疯般奔向后花园。然而后花园比之静园好不了多少。地上已然血流成河,府里的护卫横七竖八躺了一地,都没了气息。 后花园的假山暗道已然打开,假山周围被架起了柴火,正在熊熊燃烧。 “爹!娘!”他疯狂叫着,慌忙拿起园丁用来浇水的木桶,在荷花池里舀水,一桶又一桶不知疲倦地向那烈火扑去。不知道过了多久,那暗道口的火舌终于被浇灭。 他冲进暗道,找寻着爹娘。奇怪的是,爹娘居然不在暗道里。 他那破灭的希望重新燃烧起来,他几乎是狂喜般冲出去对着叶欢高喊:“我爹娘可能没死!他们不在里面!” 然而叶欢抬起头来,面色苍白,毫无表情地看着他,似乎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叶大哥!叶大哥!我爹娘不在暗道里,肯定没被烧死!”他摇着叶欢的肩膀,欣喜若狂,叶欢的双眼却空洞地看着他,用一种被抽干了灵魂的声音,告诉他:“青儿死了……” 青儿死了?青儿死了!青儿死了!他回过神来,气愤地反驳,“你胡说,没有看见她的尸体,就不能说她死!” 叶欢的眼睛慢慢垂下,他顺着那痛不欲生的目光往地上缓慢地看去,荷花池里漂浮着一具尸体,黑色散乱的长发如同水草一般在水波里一荡一荡,涨满了眼帘,淡绿色的裙子如同浮萍一般飘在水面上。她的背心赫然插着一柄长剑,鲜血印染在她银白的衫子上,就像一朵盛开的红莲。 他的心好像被摘走了一般,没有了任何跳动。他茫然地走过去,叶欢却先他一步,扑通一声跳进池中,将青儿抱在怀里。她滴滴答答的鲜血染红了叶欢的下衫,叶欢浑然不觉,只是痴痴地看着她的脸,那本来娇美如花的脸,在水中浸泡得苍白发皱。 青儿,你一定很痛吧!你本来就是个爱娇的少女,平日里磕着碰着,都要找娘和哥哥撒娇。而现在你的双腿已经烧没了,利剑穿胸而过,该多么痛啊!你一定很痛,你四顾呼救的时候,我这个哥哥却在恣意欢笑。你被烈火焚身的时候,我还在欣赏着汗血宝马。 所以你恨哥哥,连一个梦都不曾托给我。 他盯着妹妹的尸体,痛苦和自责潮水一般袭过来,将他击倒在地。 叶欢忽然发出长而悲怆的尖叫,他叫着青儿的名字,一声又一声,满腔的愤恨无处可泄,只将掌风扫得满池春水,激荡不已。 叶伯伯带着人赶到了山庄,周围村庄的村民也带着桶和盆赶来,几乎同时,苏州知府也带着大队人马上庄来救火捕匪。 大火烧了足足一天一夜,终于熄灭。可是官府搜遍整个偌大的山庄,只有烧成黑炭的尸体,经过辨认,都是山庄护卫,终于哪里有匪寇的半个影子?他不死心,和叶伯伯又带人,将山庄里里外外搜寻了一番,任何角落都不肯放过,终于在后园一处假山狭小的山洞里,发现了母亲和大管家欧阳平的踪影。 平叔被发现的时候,惊恐着死也不肯离开那个小山洞,他的面部被烧伤,难以辨认,声带也受到了损伤。 欧阳平紧紧地护住母亲,不让任何人靠近。手中一把长剑指着他和叶伯伯,一遍又一遍用那嘶哑可怕的声音重复着,“有匪寇来袭,快保护老夫人!” 母亲全身烧伤,面目全非,已是奄奄一息。他和叶永城不停地安抚欧阳平,终于让他平静下来,将母亲送出了山洞。叶永城请来的大夫立刻为母亲诊治,费尽心力终于捡回了一条命。但是母亲受的刺激太大,神经受损,从此疯疯癫癫。 他还记得那个夜晚,全身包扎着绷带的母亲,终于从昏睡中醒来,浑浊无神的眼珠转了转,便瞥见了案上的灯烛,便癫狂地挣扎起来,“火!火!快灭火!山庄烧起来了!” 他迅疾地吹灭了灯烛!母亲的身体还是抖动不已,她的力气前所未有地大,几乎要挣脱他的怀抱,“快去灭火啊!啊,他们冲进来了!青儿呢?青儿!快到娘身边来!” 他泪流满面,紧紧地抱住母亲,就像她小时候曾经那样抱住他,“娘,火已经灭了!山庄没事了!青儿睡觉了,嘘,你这么吵会弄醒她,她会不高兴的!” 母亲在他的抚慰声中,渐渐平静下来,“青儿睡了?嗯,不要吵醒她!让她好好睡吧!” 他闻着母亲身上的药香,慢慢心安定下来。 他和叶伯伯还在后园找到了父亲的尸体。 尸体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那一刻,他们根本无法相信这个事实。 想不到一代英雄豪杰,竟会命丧不知名的匪寇之手。 他的尸体已成焦炭,双手几成灰烬,右手焦骨之中,套着一个玉扳指完好无损。那正是历代慕容山庄庄主所持信物。 他跪在父亲的尸骨旁边,颤抖着双手,伸手抚摸着父亲的右手。 那只手,早上还曾拍着他的肩膀,让他意识到作为慕容家的子弟,那份骄傲和责任。 而今,这只手已然化为灰烬,空留焦黄的尸骨。 他一直强忍住不让掉落的眼泪,终于喷洒出来,落在父亲的尸骨上。 叶伯伯沉默良久,低声劝慰他,“哭吧,哭吧,哭个痛快,哭完了挺直脊梁,将来找出你的杀父仇人,用他们的血来祭奠你父亲的在天之灵,还有这山庄上下五十三条人命。” 是的,山庄上下五十三条人命,五十三张他自少年时就熟悉的面孔。 那里面,有日夜尽忠职守跟随父亲出生入死的护卫,还有狡黠爱偷懒的厨娘,喜欢占小便宜的园丁,早上羞涩地为他擦汗的大丫头锦绣。 一场突如其来的杀戮,一场熊熊燃烧的大火,将他生于斯长于斯的山庄,化为人间炼狱。 那声声凄厉的哀嚎,在他的脑海中日夜不休,诉说中他们的冤屈。 叶永城和他都十分疑惑,何方来的匪寇如此厉害,若说厨娘园丁丫鬟这些手无寸铁的人,不能躲过杀戮,那山庄里还有三十多位山庄护卫,俱是一等一的武林高手,岂能如此轻而易举地一并歼灭? 官方的仵作验取了以一具未曾烧毁的护卫尸体,发现骨髓发黑,鼻腔有浓烟,而喉咙却未见烟尘,因而做出推断,护卫们乃是先中了剧毒,后来才被大火所焚。 叶永城和他的看法一致,认为有人在案发前混进山庄,在饮食或者井水之中下毒,再引匪寇攻入山庄,大举屠杀。最后放火焚尸灭迹。 这显然是一场精心安排的屠杀。 “慕容世家在江湖行走多年,结下仇敌也未有可知。”叶永城后来长叹,“如今匪寇精心谋划之下,竟连一点蛛丝马迹都难找寻。为今之计,先令丧者入土为安,再慢慢寻找线索,揪出那幕后指使之人,为世兄报仇!” 父亲出殡那日,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天幕低垂,暗沉不辨路径。 姑苏城外西山乃是慕容家族的祖坟山,父亲正当盛年,并未早早准备福地。只能靠着祖父,现行起穴。 而那些在大火中丧生的亡灵,则葬在附近的山头,从此之后阴风阵阵,怒号声声。 只有他的妹妹青儿,未婚而亡,依制不能入祖坟,孤零零地一个人葬在一个临近的山头,与将她视之为掌上明珠的父亲遥遥相望。 在她凄清的坟墓前,他和叶欢相对无言,唯有将一壶又一壶的烈酒,送入断肠。 良久,叶欢红着眼睛问他,“你曾说,要问我一个问题,不许撒谎,不许躲闪,那是什么问题?” 他如同被利剑刺穿,顿时心痛难抑,他从唇齿之间艰难地回答,“那个问题,在今天已经不必问了。” 叶欢没有再追问。 荒野之上,新生的绿草茵茵,间杂着不知名的野花绵绵开满山坡。暮春的微风吹过来,浓郁的花香扑鼻,夹杂着令人悲伤而湿润的气息。 这是一个春日,跟无数个春日一样,只是他知道,他曾经鲜衣怒马的少年时光再也回不去了。 第一百二十章 眉头朱砂痣 <!--章节内容开始-->慕容白的声音低沉而分明,将那一天所发生的事事无巨细道来,灵越如同身临其境。 她凝视着慕容白那水光微闪的眸子,想要寻找到当年经历遽变的少年身影,发现已是徒劳无功。 那场伴随着大火的疯狂屠杀,逼迫着他迅速地成长为一个成熟的男人。从此之后,他将代表着慕容山庄站立于江湖,重新给慕容世家带来新的荣光。 “你何必用这种同情的目光看着我?”他一双乌黑乌黑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冷笑,又是深沉又是阴冷。 灵越刚刚对他产生的一丝好感消弭于无形。 她面无表情,既不否认,也不反驳,闷声道,“刚才梳理思绪,只是有些不解之处罢了。” “什么地方令你不解?” “照你所言,那日山庄上下净被屠戮,所幸存者只有老夫人和大管家而已,其实还有一个幸存者,是否被遗漏了?” “谁?”他皱起眉头。 “那个去给你们报信的人……” 晴天一道霹雳,这句话落到了慕容白心上。 “你这么一说,我们似乎的确将他遗漏了……”他回想着那个人的样子,只记得被烟熏得漆黑的一张脸,哪里叫得出他的名字?后来山庄乱作一团,又要搜寻幸存者,又要料理丧事,他压根就忘记了找这个人询问当时的情景。 “试问,当时山庄大部分中毒,为何他偏巧就躲过了,还能在那时的情境之下,逃出去为你通风报信?”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眉头一跳,隐约感觉自己当年错过了重大的线索。 “猜测……我只是在猜测,也许这个人就是当时的内奸。也许猜得也不对……”灵越咬住嘴唇。 “我不明白,既然他是内奸,为何又要为我通风报信?目的何在?如果要杀我这漏网之鱼,只需要继续追杀于我就是……”他目光犀利得就像刀锋一样,刮在她的脸上。她只好承认他的质疑并非没有道理。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仇恨……从你的描述来看,下手的人对慕容山庄充满了刻骨仇恨。你心里有没有什么怀疑的对象?”她转而问道。 “有!”他很快就回答,“有三个人非常值得怀疑!” “哪三个?” “一个是君子剑柳飞鹰,当年嘉兴武林大会上,他自创的君子剑法,空灵卓绝,大放异彩,风头正劲,谁知遇到父亲发扬光大的慕容剑,竟过数招,便败下阵来,还被震断了长剑。一时颜面扫地,尽成笑柄。此人名曰君子,实则心胸狭隘,睚眦必报。如此之耻,他岂能唾面自干?” “第二个呢?” “第二个是商家堡的大公子商少群。商少群乃是堡主商天罡最心爱的儿子,从小骄横跋扈,无恶不作。他听说天龙寨的女儿是一对年轻貌美的姐妹花,便公然闯入抢走淫乐。天龙寨主不敢得罪商家堡,求到父亲跟前,父亲仗义救出了那一对姐妹花,还卸掉了商少群的一只右臂……” 灵越不觉“啊”了一声,“那这梁子结大了……商家堡岂能干休?” “那第三个人呢?” 慕容白沉默下来,一动不动地站着,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但睫毛一点一点地扬起,露出里面的瞳仁,深如墨丸,定定看着她,“第三人,你最为熟悉。” “什么意思?”灵越忍不住问。 他动了起来,极其缓慢地走到她面前,两人的距离近在了呼吸间。他就保持着那样近的距离,微低下头,回望着她,说了三个字:“裴应元!” 他盯着她,留心她面上细微的变化。见她先是呆了一下,露出茫然无措的神情。 “你这样的猜测从何而来?”灵越略一思忖,猜想裴应元应是裴之翠的父亲。这……这有如何可能呢?他不是与慕容白的父亲乃是至交好友,甚至指腹为婚吗? “哼,我这样猜测,自然有我的道理。” “那到底是何道理呢?”她追问。 九月清晨的那一丝寒凉早已在阳光的照射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慕容白微微侧过脸,阳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将他的面目罩得深沉。 他的思绪也飘回阴暗之中,说起来,也是巧,那也是一个大雨滂沱的雷雨之夜。 母亲自从醒来之后,便常常陷入癫狂。他日夜守着母亲,唯恐失去这世间唯一的亲人。 那个雨夜,他服侍母亲喝完汤药,陪着她安睡。 那一段时间他疲倦到了极点,很快就靠在榻上陷入沉睡之中,便是那轰隆隆的雷鸣喧闹,他也似睁不开眼睛。 在那片喧哗嘈急的雨声中,忽然有一声尖厉至极的声音,划破了寒雨夜幕,凄怆无比,令他陡然从迷迷糊糊如同梦魇的境地中清醒过来,往床上望去,却不见母亲的踪影。 他急了,正要纵身跑入外面倾盆的大雨去找寻,忽然一只手拉住了他。 那一只手上缠满了白色的绷带,上面渗透着点点血迹,犹如梅花。 他顿时安下心来,收住迈出的腿,低声唤她:“娘!” “白儿……”她的声音干涩的喉咙中艰难挤出,却带着清明。 “娘,你没事了?”他回过头,欣喜若狂。 母亲身上还是厚厚实实地缠着绷带,散发着浓浓的药香。露出的两眼,带着柔柔的光亮。她哑声问:“你不是去杭州了吗?” 他的心重新掉入冰河里,浮浮沉沉,是透心的冰凉。 “已经回来了。”他谨慎地回答。扶着母亲,小心翼翼地回到了床上,重新为她盖好被子。 母亲疲倦地倚靠在枕上,蜷缩起身体,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明天是青儿十四岁生日,你去了一趟杭州,可有礼物给她?” 暴雨依旧下在暗夜中,狂暴得仿佛永不止歇。他强忍着鼻间的酸楚,努力不让眼窝里那突然汹涌而至的热流淌下来,“娘,我去杭州最大的玲珑玉器行,为妹妹定做了一对珠花……” 他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小的锦盒,捧到母亲跟前打开,将里面的珠花给母亲看。 房中并没有烛火,只有廊间三五盏白色的灯笼,在风雨之中飘摇,自帘外闪烁着幽微的暗光。 那对从荷花池杂草间捡回的珠花在微光之下,闪耀着夺目的光华。 母亲满意地点点头,“好看……青儿一定会喜欢。”她微微闭上眼睛,似已倦极,不再说话。 在昏昏欲睡之中,他忽然听到母亲唤他的声音:“白儿……” 他睁开眼,应道:“我在这里。” 母亲的声音听起来舒缓又平静,低低的,其实并未醒来,不过是说着梦话。 “是你!我认得你!” “我是谁?”他被针扎一般,小心翼翼地问。 “哼,你,换了衣服和装扮,却忘记掩盖……”声音忽地拔起,又如荡秋千一般,低了下去,他正要凝神听着,却没了声响,轻轻的鼾声响起。 但是他敏锐的耳朵,依旧捕捉了那最后的几个字,“眉头的红痣……” 父亲一生交游广阔,黑白两道上认识的朋友数不胜数,但是眉头有红痣的人却只有一个,偏偏那个人他记忆深刻。 那个人坐在堂上,曾经与父亲亲如兄弟,开怀痛饮。他陪同在座,被那人细细端详,拍着他的肩膀称赞:“好小子,如今出落得一表人才,我家之翠将来可交给你了!”他又羞又窘,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却引来两个大人的一番哄笑。他清晰分明地记得,那人眉头一点红痣,如同朱砂点就。 那个人正是裴应元,裴之翠的父亲,他的岳丈。 “可是,那仅仅是夫人的梦呓之语,如何能作为质疑的证据呢?其他两人你已排除嫌疑了吗?”灵越的思绪从那雷霆之夜飘回,隐隐之间感觉有什么从脑海中一闪而过。 慕容白扫了她一眼,眸光明明灭灭,“我后来明察暗访,惨案发生时,柳飞鹰正在关外修行,与我交情甚深的关东三杰证实了这一点。而商少群在父亲手中吃了大亏,虽然愤恨不平,却被商堡主严加管教。从商家堡内传来的消息称,商家并无异动。” “这么一说,裴应元的确是最可疑的人……”灵越沉吟着,浑然不觉慕容白的眉毛蹙了蹙,继而又舒展开来,神情有一瞬间的古怪和诧异。 “我怀疑裴应元,还有一个理由。”他的神态恢复成波澜不惊。 “什么理由?” “我的父亲与裴应元交往密切,多年以来如同一母同胞的兄弟。慕容山庄他进进出出多年,早已了如指掌。那后花园里藏身的暗道,除了父母和我们兄妹等几人,就只有他知晓……” 灵越心想,看来这裴应元真的嫌疑重大……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如今变成了裴之翠,怎可流露出置身事外的态度,引他猜疑。心念转动之下,睫毛如蝶般轻轻颤动,硬着头皮,以最真挚的口吻说, “可是江湖人尽皆知,我……父亲已经失踪多年……大风镖局名存实亡,我娘和我相依为命,这些年没有父亲的半点消息。你这些猜测如今也无法证实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别忘了,你是我的夫人 <!--章节内容开始-->她说的这番话,其实都来源于裴夫人,真伪她也无从知晓。她有些心虚地看着慕容白。他却不置可否,只觉眉睫浓浓,一瞬间,染上冰寒。 “你说的也有道理。这些只是我的猜测,也没有什么证据。” 他不再看面前的这个少女,拍拍手,下一刻大管家欧阳平从外面走进月门,躬身恭敬地回报: “少主,灵堂已经准备停当了,稍后为老夫人沐浴,待吉时便行小敛。少主的外祖家、各方亲友,业已派人前去报丧。族长已在厅堂等候少主。” 他被大火损害的嗓音,虽经多年调养,依旧有些难听,不复当年的稳重斯文,但仍能听出恭敬和哀痛之意。 “嗯!”慕容白注视着母亲的遗体,面无表情地回应。 跟随欧阳平进来的还有四个下人,已经换上了素衣孝服,那一片白茫茫的雪色,刺痛了慕容白的眼睛。他不禁举起手来,抚上了眼睛,不让那突然涌上的温热滴落人前。 他所爱着的人终究一个一个弃他而去。 他敬之爱之,视为顶天立地大英雄的父亲,几乎被烈火吞噬得只剩一个骨架,他只能连同骨灰一起将他埋葬。 他小心翼翼捧在手中如同琉璃的妹妹,最爱黏着他娇俏笑语的妹妹,被杀死在荷花池里,像一朵还未来得及绽放的花,被摧折于风雨。 而他的母亲,这残留世间唯一的亲人了,他也无法护住,死于非命。 昔日繁茂的慕容世家,只剩下他孑然一人。 他纵然握着这万千繁华,滔天的名望,无上的荣光,从今之后,又与何人分享呢? 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一切都是空无…… 他望着下人们将母亲满是血污的遗体抬出院子,胸腔里发出一声声巨大的悲鸣,双拳不自觉地握紧。 灵越立在阳光之下,注视着他忽然紧绷得笔直的身体,微微颤抖的双拳,从心底为这个男人感到深切的悲伤。 哗啦啦一阵大风吹来,头顶上的树叶发出沙沙不断的响声。她不自觉地扬起头,望着高远的天空。阴云不知何时慢慢聚集,渐渐遮蔽了阳光,一群乌鸦哇哇地乱叫着,扑楞着黑色翅膀急匆匆地飞过树顶。 慕容白的声音响起,沉静得不带一丝波澜,“从今日起,你依旧回洗心阁吧!” 灵越呆了一呆,这么说,他解除对自己的软禁了? “可是……你……”她有些难以置信,张口结舌。 他没有转身,一动不动地盯着先前老夫人遗体所在的地方。那里,还残留着一个鲜明的人形水印,点点微红,清晰可辨。 他淡淡地说,“你不是要找出杀害我娘的凶手么?我给你一切的权利,山庄上下,你可以随意去询问,去搜查,去怀疑任何人。” 灵越一时愣住了,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是说,我不但被解除了软禁,还可以随意盘问山庄任何人?” “嗯,任何人。” “真的?甚至包括你?”她乌黑的眼眸里,闪烁着光芒,那是他从未见过的一种神情,令她本就清丽至极的脸,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光辉。 “嗯,包括我。”他微微转开目光,不再看她,转身往灵堂而去。 一步步回到洗心阁,灵越恍惚有隔世之感。 她站在层峦叠嶂般堆积的假山之旁,远远看着暗红色的大门敞开着,廊下的大红灯笼上挂着喜庆的双喜,尚未来得及换下,杏黄的流苏灯穗儿纹丝不乱。精雕细刻的花窗之上,红色的大喜字经过风雨,已经略略褪色,但依旧夺目。 她几乎忘记了,一个月前,她顶着裴之翠的身份,身披新嫁娘的凤冠霞帔,坐着八抬大轿,一路慌慌张张争着抢着进了慕容山庄,就为了跟另外两个新娘一争先后。 她竟然成了姑苏慕容白的新娘! 她情窦初开的懵懂时节,看过无数的话本小说,也曾在睡不着的暗夜里浮现起无数的幻想。 比如,杏花开满头的时节,她在陌上与一个英俊的少年不期而遇,一见钟情。然而父亲母亲都极力阻挡。但是,愈是阻挡,她心意更决。终于有一天,心上人骑着白马飞奔而来,笑着向她伸出手,说:“来,跟我走!” 她便会不顾一切,跟着他,从此奔赴天涯,火里火里去,水利水里去,山无棱,天地合,冬雷震震,夏雨雪,乃跟与君绝。 后来她想,这故事未免跟卓文君太像了,千金小姐卓文君私奔之后,陪着司马相如当垆卖酒,后来司马相如却变了心,她还要哀哀切切地写下那首回文诗,来挽回夫君的心。不好,不好,她不要成为卓文君。那未免太凄惨了! 她后来转而幻想,父亲母亲看中了一位世家子弟,满心欢喜为她定了亲,可她偏偏喜欢一个落魄潦倒的江湖浪子。大婚之日,锣鼓喧天,十里红妆,她在轿子之中凄凄切切,痛不欲生。忽然他从天而降,三下两下将她不喜的新郎打翻,接着掀开轿帘,一把扯下那绣着鸳鸯戏水的红盖头,微笑着向她伸手:“来,跟我走!” 她便会毫不犹豫扯下满头珠翠,快马扬鞭,从此跟他浪迹天涯,笑傲江湖。 她曾将这些幻想出来的种种传奇讲给锦娘听,锦娘笑得前俯后仰。 她贴心贴肺地讲故事给锦娘听,锦娘却当成了天大的笑话。她不免生气,不理锦娘。 锦娘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微笑问她,“你的父亲如此钟爱于你,凡事都不会拂你的意。婚姻大事,他又怎么会不过问你的意见,便随意将你嫁给一个不喜欢的人呢?” 她怔住了。是啊,父亲对她爱逾珍宝,她所有的幻想里,他竟是这样的面目出现。她对父亲的信任和了解,还不及锦娘呢! 啊,父亲!她已经很久没有做那个噩梦了,也很久没有见到父亲了! 她曾经惊惧着那个噩梦,害怕梦里那浓烈如血的彼岸花,还有云夫人歇斯底里的控诉,更害怕梦醒来那寒入脊髓的清冷。 温润的眼泪蓄积在她的双眼之中,她眼里那些红艳艳的双喜渐渐模糊不清。 父亲,你永远也不会想到,你心爱的女儿如今陷入一场迷局吧。 一股淡淡的苦涩,从口舌之间泛起,她蓦然想到,当初在轿中,也暗暗期许着一个人从天而降,笑容如同九月骄阳,长长的手向她伸来,“阿越,跟我走!” 阿越,那属于路小山独一无二的称呼,此刻令她心碎成粉。 你这个混蛋!大混蛋!天下第一的大混蛋!你知道吗,我嫁给别人了! 我穿着大红的嫁衣,盈盈下拜,拜天拜地拜了那个人,从此之后,成了别人的妻! 你却不来!一直不来!你到底去哪里了?你曾经说过的那些话,难道都是真诚的谎话吗? 灵越抚摸着自己的心口,靠在假山之上,一会想到父亲之死,一会想到路小山不辞而别,泪水滂沱。 许久,一个身影慢慢靠近她,犹豫了片刻,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为何不进屋,要在这里痛哭? ” 那声音冷然之中,隐隐有几分温和,掌心传来的热力,令她顿时从回忆之中清醒过来。 “慕容白……你不是去了前厅?”她用袖子擦干眼泪,却无法停止抽泣。 慕容白沉默良久,似极力忍耐,“如今你回到洗心阁,身份是我的原配发妻,慕容山庄的主母,想一想从今之后,该对我如何称呼才是恰当之举? 稍后宗族亲友都会前来吊唁,我不希望众目睽睽之下,我的夫人言行不当,有辱慕容山庄的名声。” “我的夫人”四个字有如重锤一般,狠狠地敲在灵越的心头,她来不及任何思考,几乎是下意识地立刻反驳, “不,不,我不是……” 她想说,我不是你的夫人,裴之翠才是。但慕容白倏然之间凶狠无比的目光令她不由自主吞回了后面的半句话。 这目光,带着腾腾的杀气。人挡杀人,佛挡**。 她毫不怀疑这目光可令方圆十里,生灵涂炭,寸草不生。 “这是我的命令,你只需服从!”他冷冷地说,“你可以不把自己当作是慕容白的妻子,事实上你也不配与我并肩站在一起。” 他的态度如此生硬可怕,与半个时辰之前判若两人。那时,她还以为以后能与他和平相处呢。 现在这天真的想法如同一记耳光,响亮地甩在她的脸上耳朵里满是嗡嗡的回响。 “是,我不配,我还记得你的话。”她几乎是赌气般回答。 “什么话?” “我让你感到恶心……”她昂起头,一字一顿,无比分明地告诉他。 他的面色如同此刻天边突变的风云,暗沉得几乎就要打雷下雨,他咬着牙一般,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你记得就好!” 他说罢转身而去,他走得十分迅疾,好像有谁在追赶他一样,素白的孝服袍角微微飞起,便消失在假山之后的小径尽头。 第一百二十二章 柔媚动人心 <!--章节内容开始-->灵越心想,如此气愤的人应该是我吧?平白无故又受了一场侮辱。她愤愤不平地将几个石块用力丢到假山下的碧潭之中,扑通扑通声响不断,溅起大片水花。 转念一想,慕容白刚刚失去了至亲,内心难过至极。她很快就原谅了他,决心在丧事期间,好好地扮演慕容山庄少夫人的角色。 她终于走进了洗心阁,站在高高门槛前,她几乎是心一横,闭着眼睛一跨而过。 洗心阁保持着她那夜被偷走时的模样。一扇八折屏风上,绣着折枝牡丹,粗看说不出的富丽堂皇,实则笔墨轻浮,十分艳俗。一色的黄花梨木桌椅板凳,未见精巧华贵,只令人感到粗笨无比。床上的芙蓉帐,是大红的喜艳之色,上绣着密密麻麻的连理枝,罩着一床绮罗锦绣,光彩夺目。床边靠墙处立着几个通天大柜,边上是裴家陪嫁过来的七八只箱笼,也相互立在一起。 灵越第一次用外来人的眼光打量着这个住了不过几天的新房,不觉勾起嘲讽的微笑。 这当家主母的绣房,分开来看,样样都是好东西,搭在一起,却是五颜六色,空有光彩,哪里有半分舒适雅致?不用脑袋想,也能猜到,这定是出自慕容白的手笔。 他恨裴之翠! 不仅仅是因为她是他的未婚妻,却爱上了别的男人。 还因为她是裴应元的女儿! 那个涉嫌以大火毁灭慕容山庄的仇人之女! 想到这里灵越头痛起来,她在铺着大红桌布的圆桌前坐下,支起手肘按着自己的太阳穴。 “少夫人,您回来了!”一个娇柔的声音轻轻在耳边响起。 灵越回头一眼,两个身着孝服的丫鬟,躬身站在身前。 说起来,以前一直都是小吉祥服侍她,别的丫鬟都被她赶走了,她竟然对这两个丫鬟毫无印象。 “你们是?”她的目光扫在两个丫鬟身上,一个丫鬟身材高挑,一个丫鬟略显丰满,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明眸皓齿,娇俏可爱。 “我们是奉少主之命,特意前来服侍少夫人的。奴婢叫龙吟。”高挑丫鬟回答。 龙吟? 好有杀气的名字。她微笑着问另一个,“你呢?叫什么名字?” “奴婢龙泉。”胖胖的丫鬟大声回答,眉目之前带着一段天然娇憨。灵越在她身上找到了绣珠的影子,立时对她有了好感。 “你们的名字都是少主赐的吧?”她想,谁会用两把宝剑来为丫鬟命名呢? “是啊,少主说,什么红啊,英啊,花啊,忒俗气了。不如龙吟龙泉英武脱俗。”龙吟的声音十分清脆,一看就是个聪明伶俐的姑娘。 “你们以前是服侍少主的吧?”灵越想起龙飞,也是龙字打头,她原先以为他姓龙呢。 “是啊!”龙泉抢着回答,“服侍少主的人,都是龙字打头。我们还有一个姐妹叫龙嘨呢……” 听到如此独特的名字,灵越的眼皮跳了一下,不再置评。 她看着龙泉手中捧着的一个大大的锦盒,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龙泉将锦盒放在大圆桌上,轻轻掀开盖子,露出一片雪色。 灵越瞬间明了,凝视着那一片惨白,“原来是孝服啊!” “少主说,请夫人换好衣服之后,去灵堂跪灵。” 灵越想起慕容老妇人,心下恻然,她点点头,“知道了,你们为我梳妆吧。” 龙泉的手很巧,不到片刻就为她挽好了一个发髻,只用一根素色银簪别住,其余一色装饰皆无。 龙吟小心翼翼抬起灵越的左臂,想来是知道她左臂尚未痊愈,动作分外轻柔,很快就穿好了孝服。拿来菱花镜,请她观看。 龙泉心直口快,脱口而出:“人家说,女要俏,一身孝。如今看着少夫人,觉得这句话果然没有错。少夫人明明没有任何打扮,却像个天仙一样,美……哎哟!” 她话还没说完,胳膊上被龙吟狠狠地掐了一把,她几乎跳起来,“我难道又说错话了,我夸少夫人美不行吗?” 龙吟面露尴尬之色,恨得牙根痒痒,只得小心向灵越道,“龙泉平日里就是这么四六不着调,少夫人见谅,她只是不会装乖卖巧……” 灵越看着这一高一矮一瘦一胖的两个小丫头,微微摇头,“你们说的并非坏话,我怎会见怪? 只是到了灵堂之上,你们如今是我的丫头,当要谨言慎行。少主心情不好,到时怪罪下来,我也无法为你们求情。” 两个小丫头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大约都听说了少主对少夫人十分冷淡,形同路人。当下齐声道:“知道了,决不会让夫人丢脸。” 灵越叹了一口气,该面对的,总要面对,逃也逃不掉。 她端步向大门走去,“走吧,时候不早了。” 两个小丫头忙跟在身后,指引着她往灵堂而去。 迤逦的长廊涉水而建,九月的阳光照在水中波光粼粼,细碎的光点反射在廊间,光影闪烁,曲曲折折似不见尽头。 灵越一身素衣,衣袂飘飘地走在游廊之上,俊逸的身姿如同骄杨,黑亮的头发在缟素的映衬之下,更是如墨如瀑。龙泉跟在她的后面,看着那风中飘渺的发丝,悄悄想,少夫人生得就是好看,为什么少主对她这么冷淡呢? 这句话她自然不敢再说出口,她偷偷看了一眼龙吟,不觉嘟了嘟嘴,胳膊上被龙吟掐的地方还在生痛呢。龙吟不知在想什么,时不时望着少夫人的背影发呆。 “灵堂设在何处?”少夫人的声音忽然响起,又清脆又婉转,像一只黄莺一般。 她正要开口,龙吟沉静的声音已经回答:“按照慕容山庄的祖制,设在山庄前堂旁的偏厅。” 灵越微微点头,脚下不停,“你们可知道,来吊唁的人会是哪些人?” 说起来,自从她顶着裴之翠的名号嫁进来,不过是跟着高君玉李可人一起拜了天地,既没有喝过合卺酒,也没有给翁姑敬过茶,更没有见过慕容山庄其他的宗亲,第一次以慕容夫人的身份公开亮相,还真是忐忑。 慕容白那森冷的目光蓦然闪现在眼前,他的语声又似在耳边响起:“我不希望众目睽睽之下,我的夫人言行不当,有辱慕容山庄的名声。” 灵越微微叹了一口气,停滞了脚步,望着龙吟。 龙吟跟在慕容白身边多年,自是玲珑剔透,看出了她的不安,轻轻说,“少夫人不必担心,来的都是宗亲和一些亲朋,龙吟跟着公子见过不少,龙泉也认识一些,等会会小心提醒夫人的。”她的声音又沉静又温柔,灵越听了安心不少。 “是啊,少夫人你只需要跪在那里哭就行了……”龙泉话一出口,就后悔不已,怯怯地看着龙吟,又看了看灵越。 龙吟无奈地看着她说,“我看,是你只要哭就行了。” 灵越看着这个冒冒失失的丫头,只是笑笑。 她忽然明白了慕容白将两个贴身丫头安排在自己身边的用意。 游廊的另一头,几个白色的身影也慢慢走来,最前面的那一个身姿窈窕,犹如一枝白玉兰,发髻上的银饰一闪一闪泛着雪亮的光芒。 灵越看着她一步步走近,从心底发出一丝感叹。 没有别的女人,能像她这样将一身粗麻布衫穿得如此风情万种,摇曳生姿,宛如七重锦衣。 她脸上明明端肃无比,带着几分哀意,然而身姿却似时时刻刻提醒着别人,她是一个极其柔媚的女人。 淡淡的幽香停驻在灵越面前,她嘴角略略弯起,敛身一礼,“少夫人,好久不见……” 灵越闻着那似是而非的香味,心潮如水,荡漾心底。 “高……高妹妹请起!”她还真不习惯这姐姐妹妹的称呼,咬了咬嘴唇,“高妹妹,这也是要去灵堂吗?” “方才少主派人来知会,才知道老夫人殁了……这便换了衣服前去。听少主说,夫人胳膊受了伤,又染了风寒,如今可曾大安?”高君玉吐词如珠,娇媚的眼睛凝视着灵越的脸。 “多谢妹妹记挂,已经大安了。”灵越瞥了一眼她眼中无边秀色,原来自己被软禁的日子,慕容白对外宣称自己染病。高君玉言辞之中一口一个少主,莫非现在慕容白最宠爱的女人是她? 她不禁重新打量着高君玉的脸,真是如同出水的粉色芙蕖,晶莹明透,眼波潋滟,似蕴有千娇百媚。她暗暗想,这才是真正柔媚入骨的女人呢,李可人的风情恐怕不及高君玉的万分之一。 身后的龙吟出言提醒,“少夫人,高姨娘,时候不早了,少主恐怕已在灵堂多时了。” 灵越抬起眼眸,微微点头,“走吧!去得晚了,只怕失礼。” 高君玉优雅颔首,“极是,少夫人请!” 行至游廊尽头,穿过一个月门,进入内堂,便听到哀哀的哭声不绝于耳。 大管家欧阳平正一脸凝重嘱咐着下人,忙得手忙脚乱,见到灵越等人前来,忙迎了上来,“少夫人!高姨娘!灵堂在偏厅,族长来了,少主正在后堂叙话。” 一时又有数个主事的人来问葬仪的事项,欧阳平应接不暇,灵越忙说,“平叔你先忙,我们自去灵堂。” 第一百二十三章 谜之报信人 <!--章节内容开始-->欧阳平一招手,一个主事过来殷勤道,“少夫人,这边请,我引您去灵堂。” 灵越等人跟着他走过一个穿堂,来到一个宽阔的厅堂里面,一具金丝楠木棺赫然出呈现眼前,棺前摆着个一个铜色火盆,里面纸钱散落,尚未燃尽,缕空香炉里烟雾渺渺,已经一些宗亲子弟闻讯赶来,跪了半堂,各种哭声交错起伏,有的嘤嘤低泣,有的嚎啕大哭,有的哽咽无声,真是满堂缟素,一片呜咽。 灵越在慕容老夫人的棺椁前烧过香,恭恭敬敬地三叩九拜之后,起身来到棺材一旁。两排素色蒲团一字排开,灵越略一思忖,在第一排第二个蒲团坐下,空下第一个蒲团留与慕容白。 她一回头,发现高君玉选定在第二排的第一个蒲团跪下,旁边已有一个苗条的身影哭得花枝乱颤,情真意切,原来是李可人,她来得倒挺快,只是……灵越闻了闻,浓烈的香烛味中似有似无地夹着极淡的姜味。 她微微摇头,将视线从李氏身上收回,凝望着金丝棺椁,渐渐那棺椁在朦胧的泪光之中与父亲的棺椁重合。 一别经年,父亲坟前是否松柏森森,荒草蔓延?可有人当风洒酒?可有人清明上香?可有人茫茫长夜,泪眼遥望月至中天? 滴答,滴答,热泪如雨,顿作倾盆。她俯下身去,将头埋在蒲团之间无声抽泣。要悲伤感念的人太多,父亲、锦娘、慕容老夫人……一个个爱她的人,终究死于非命。 身后哀哀痛哭的李可人稍顿,便听到有小小的议论声传来,“咦,那伏地痛哭的可是少夫人?” “是啊,想不到她对老夫人竟然如此孝顺,方才我看她的眼睛都是通红……” “听说少夫人病了许久,少主这才让她出来……” “听说少主对少夫人冷淡至极,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她不知不觉将手指甲放进嘴里,狠狠地咬了下去,忽而那细微的议论声渐歇,堂中的哭声嗡的一声大了起来,随即身边擦过一片素色衣袍,冰寒的气息几乎要将人冻结。 她忙大放悲声,同时不忘悄悄将生姜塞给身后的贴身丫鬟眉月——若是被少主发现,岂非要弄巧成拙? 慕容白默然在蒲团上跪下,瞥了一眼身边的灵越,见她伏在蒲团之上,肩膀抖动,却不闻哭泣之声。 “夫……夫人!”他皱着眉头,碰了碰她的肩膀。灵越直起身来,双眼已经哭得红肿,满面泪痕。 他微微一怔,拧起的眉头渐渐舒展开,语声之中不知不觉多了一分温和,竟递给她一方帕子,“眼睛都哭肿了,擦擦吧!” 灵越默默接过来,看了一眼慕容白,他的双眼何尝不是一片红肿?失去至亲的痛苦,她感同身受,想要说什么安慰之语,忽然眼中水光闪烁,低声说,“叶伯伯来了!” 灵越顿悟,他口中的叶伯伯自然是叶永城,一眼看去,只见一个中年汉子风尘仆仆走上堂来,不过四十多岁,雪亮的眸子里俱是哀痛,身后跟着一个个子高高的年轻人,神情萧索,郁郁寡欢,想必就是慕容青当年的心上人叶欢。 叶永城在棺材前站定,深深叹息,上完香,拍着慕容白的肩膀,“小白,我接到消息便从牧场赶来,为何如此突然?” 慕容白按住他的手,看了看四周,“叶伯伯,这里不便叙话,您暂且住下,容后详谈。” “好!小白你要节哀顺变,你的母亲此去,我大哥和青儿在九泉之下也不寂寞了……”他说着,语带哽咽,显然想起了旧事。 灵越不禁看向他身后,那年轻人犹如被刺了一般,面色一灰,眼中似蒙上了一层水色。他走上来,抱住慕容白的肩膀,“小白!” 慕容白也紧紧回抱住他,“叶大哥,你回来了!好久没见到你了,这些年你去了哪儿?” “到处乱走……去过东海,去过塞北,去过藏南,只是没法待在姑苏城里,我过几天,想去西域看看……”叶欢松开胳膊,带着几分涩意地说,四方游历给他增加了一丝成熟的气质。 慕容白望着叶欢,心下恻然。是的,两年的时光从指缝间溜走一去不返,那场大火改变了他,也改变了叶欢,曾经跳脱快活的少年,眉间染上了一缕挥之不去的感伤。 叶欢的眼神忽然闪现一丝光亮,他望着灵越,问慕容白,“这是……弟妹?” 慕容白缓缓点头,“不错,这正是当年父亲指腹为婚为小弟订下的妻子,刚从杭州嫁过来,进门不过月余。” 灵越向叶永城敛身一礼,“叶伯伯……”又向叶欢点头致意,“叶大哥……” 叶欢凝望着她,渐渐露出奇怪的神色,想要说什么,却只是蠕动了几下嘴唇。 耳边哀乐声不断响起,又有宾客陆续前来吊唁,叶欢怔愣间,慕容白拍拍他的肩膀,“大哥,你和伯伯暂且住到府里。” 大管家欧阳平走过来,躬身将叶永城和叶欢迎到后堂。 这半日跪下来,灵越的膝盖犹如针扎,早上又水米未进,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身旁的慕容白直挺挺地跪着,神情哀痛,似乎已然麻木,不知酸痛。她悄悄望了一眼身后,李可人自然再也没哭出声响,不过拿着帕子擦着眼角,时不时揉揉膝盖,高君玉却跪在蒲团上,低垂着颈项,姿态优美,纹丝不动,好像一尊白玉观音。 这个柔媚的女子,不简单呢!她悄悄在心里说,高君玉却似感应到了一般,低垂的头忽然抬了起来,柔柔的眼波流转,她一个激灵忙装作若无其事地擦擦自己的脸。 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除了本家宗亲,慕容白的外祖家也派了子弟前来,高君玉和李可人娘家的父亲和哥哥也来了,这不禁令灵越生出了期盼。 慕容老夫人去世,裴夫人于情于理都应该亲来吊唁,只不过从苏州到杭州,一去一回快则两天,慢则三天,她可以等,只要裴夫人前来,她必定要问个水落石出,第一件事就是要解开身上的武功禁制,第二件事就是要找到当日随身的油纸包。 有了这份期望,她感觉自己的力气又一点一点回来了,中午吃饱了饭,喝了一些汤,于是到了下午,也不觉得有多难熬了。 夜色渐渐降临,吊唁的人陆续离开,喧闹了一天的慕容山庄终于宁静下来。 众人跪了一天在,劳累至极,用过晚饭后,各自回房修整,晚上还需彻夜守灵。 灵越拖着麻木的双腿,慢慢走回洗心阁,坐在床上,拢起衣裙一看,果然膝盖处又青又紫。 龙吟关切地问,“少夫人,不如让龙泉为你推拿一下?” “龙泉会推拿?”她疑惑地问。 龙泉笑嘻嘻不说话,两只手轻轻抚了上来,果然轻拿软捏,力度恰当好处,酸痛的膝盖顿感舒适。 “龙泉,你指上的功夫厉害啊,从哪儿学来的?” “我以前伺候过老夫人,她身上不舒服的时候,最喜欢我推拿了。” 原来龙泉的好处在这里,难怪她说话冒冒失失,却能留在慕容白的身边。 “你伺候老夫人,是什么时候?”灵越心中一动。 “两年前……”她语声一暗,望了龙吟一眼。 灵越瞪大了双眼,龙泉难道也是两年前的幸存者? “这么说,你对老夫人非常熟悉了?” “嗯……那时老夫人还没被火烧坏脸,”她顿住了口,怯怯地说,“少夫人,少主不喜欢我们提老夫人的事……” “你们见过那场大火吗?”灵越转而问道。 “我们没有见过……”龙吟接口道,“那日我们碰巧跟随公子去了叶少的农场,从而躲过了一劫。” “原来你们也去了叶家农场……”这么说,她们两个也许见到了那个报信的人? “是啊,我们是公子的随侍,公子出门,通常带着我和龙吟,龙飞和龙腾。不过那日龙飞有事外出,没有跟随。” “你们当日有没有感觉到山庄有何异常?” 两个小丫头都摇了摇头,“少夫人,你问的问题,我们和公子也对过多遍,当日毫无异常。” “那你们在叶家农场时,有人飞奔来报信,你们记得当时的情形吗?” “我记得,我那时在替叶少刷马,他急着去看公子骑那匹汗血宝马……我正刷着,忽然门口有人连滚带爬,满脸烟尘进来,边向公子冲去边叫喊!”龙泉说。 “是的,那人是骑马来的,脸有点圆,看起来有点几分面熟,但是我叫不出他的名字——这山庄人太多了,叫不出名字本也不奇怪,可是他好像认识我……”龙吟皱着眉头回忆。 “他叫了你的名字?” “不是,他看了我一眼,有点躲闪,我感觉他是认识我的……” “你当时在做什么?” “我和龙腾在门口闲聊……”她的耳朵忽然泛红。 “他没跟你们打招呼,直接冲了进去,是吗?” “是啊,现在想来岂非有点奇怪? 我和龙腾在门口,他应该先问我一句,公子在哪儿……可是他躲躲闪闪的,直接冲过去,对着公子大喊……” 第一百二十四章 真正的裴大小姐 <!--章节内容开始-->“龙吟,我不懂你的意思,山庄出事了,他来报信心里自然着急啊,没有功夫跟你们招呼,也很正常呀……”龙泉不解地问。 “我不是这个意思……少夫人,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龙吟有点急了,“我也描述不出来。” “我明白,你是说,他好像在隐瞒着什么……” “对,就是这样!我感觉他是我和龙腾熟悉的人!”一贯沉静的龙吟激动地叫起来,“可惜他满脸烟尘,看不清他的脸,他又十分惊慌,看着身形,我也认不出来。” “这么说,后来他回到山庄,你们也认不出来了?” “不错,若是能认出来就好了,公子必定会细细询问当日火灾发生的情形,说不定能找出线索,找出行凶的匪徒。” 灵越灵光一闪,却如指间清风流走,抓也抓不住。 “可惜那日大火,留在山庄的人都死了,除了老夫人和大管家……也是我们命大,龙字开头的四个人因为外出躲过了灾难。”龙泉感叹着,想起大火中殒身的小姐妹,忽而心中一痛。 “大管家……大管家……”灵越不停地念着这个名字,眉心一跳,是啊,怎么把他给忘记了,他也是火灾的幸存者,必然熟知当日的情形。等到办完丧事,她要寻个机会,好好问一问欧阳平。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先要查一下杀死老夫人的凶手。 她久久凝视着烛台,烛火跳跃不已,柔和的光辉令她的脸蒙上一层暖色,即便穿着一身素衣,依旧明艳逼人。 就在龙泉和龙吟看着她发呆的时候,灵越突然扬声说道,“出来吧,不用躲躲藏藏的,我早就发现你了!” 两个小丫头面面相觑,龙泉忍不住问,“少夫人,你跟谁说话呢?” 灵越淡淡地说,“一个小毛贼……” “小毛贼……在哪儿?”龙吟噹的一声,抽出了房中陈设的一把宝剑,龙泉护在灵越身前。 “我一进门,就发现桌子上的点心少了几块……龙吟龙泉,你们顺着点心渣看看便知。”她指了指地上,明灯之下,果然看到细白的点点残渣,一路如断线的珠子,通往靠立在墙壁一侧的大衣柜。 “我数三声,再不出来,龙吟的宝剑可不长眼睛……”灵越悠悠说道。 “三……” “二……” “一”尚未出口,柜子吱呀一声,张开了一条缝,啪的一下打开,露出一个脑袋来,笑得比哭还难看。 “这……这不是夫人的陪嫁丫鬟小吉祥吗?”龙泉惊叫起来,“你失踪了这么多天,难道一直藏在柜子里不成?” 小吉祥从柜子里钻出来,伸了伸胳膊,揉了揉肩膀,嘟着嘴巴看着灵越,“小姐,你一进门就发现了,为什么不马上拆穿?” “我为什么要拆穿呢?”灵越冷笑一声,“想必这柜中的滋味十分美妙,就让你多享受享受,岂非更妙?” 小吉祥怯怯地看了灵越一眼,垂下头,“小姐,你生我的气了?” 当着龙泉和龙吟的面,灵越不好透露更多,只得替她遮掩下去,朝小吉祥递个眼风,“你这些日子去哪儿了?” “小姐,我……我……”她自然不能提到那夜,只能说,“我在山庄待得难受,想家了……想我娘了,于是偷偷溜出山庄,坐船回了杭州……“ “你……你跑回了杭州?”灵越面上装作惊讶,实则半个字都不相信。 “嗯,回到家我娘把我痛骂一顿,说如今陪着小姐嫁到了慕容家,以后就跟小姐一样,生是慕容家的人,死是慕容家的鬼,又把我给赶回来了……我怕小姐生气,一直逗留在山庄之外,不敢来见小姐。今天听说老夫人殁了,吊唁的人络绎不绝,这才想法子混了进来,没想到你们一回来就发现我了……”她可怜兮兮地看着灵越,圆圆的苹果脸上似廋了一圈,更显清丽,腮边的泪珠滚滚落下,晶莹剔透,说不出的惹人怜惜。 龙泉最是心软,看不得人哭,马上就为小吉祥求情,“少夫人,你看她在外面都瘦成什么样了,定是又后悔又害怕,如今她知道错了,你就饶了她罢!” “少夫人,小吉祥擅离山庄,理应被罚,少夫人不妨狠狠罚她一下,再原谅她……”龙吟轻轻地说,名为责罚,实则还是求情。她早就看出少夫人不会责罚小吉祥,不过是碍着自己和龙泉,不好轻轻发落罢了。 灵越本想就此作罢,转念一想唱戏要唱全套,想起当年云夫人处置奴婢不怒自威的神态,不由得挺直脊背,双目微涨,抬起下巴,不发一眼地看着小吉祥。 这一招果然有效,小吉祥从未见到灵越流露出这样冷漠的眼光,被她盯得心里发毛,跪了下来,抱住她的腿,抽抽搭搭地说,“小姐,小吉祥知道了,以后再也不敢私逃了,请小姐看在小吉祥服侍多年的份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饶了我这一次吧……” 她冷冷地哼了一声。 “少夫人,你就饶了小吉祥吧……”龙吟露出不忍之色。 “是啊,她是你的陪嫁丫鬟……”龙泉冒了一句。 她慢慢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小吉祥, “看在龙泉和龙吟替你求情的份上,我暂且宽恕你,若是以后还背主私逃,我们主仆情分就此了断,到时休怪本小姐无情。” 小吉祥连连说,“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 龙吟将她扶起来,“以后我们姐妹同心服侍少夫人,少夫人宽宏大量,定会既往不咎的。” 三个丫头殷切地望着灵越,灵越哪里还绷得住冷脸,微微一笑,如同春风化雨,“好啦,好啦,都下去休息一下吧,晚上还要守灵呢!” 她悄悄伸出手指,拉住小吉祥的袖子。 龙吟和龙泉齐身告退。 待到两个丫头走远,灵越关上门,对着小吉祥微笑,“你既然回来了,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小吉祥诧异地瞪大眼睛,“小姐,你不是已经原谅我了吗?” “你不要装疯卖傻,我的话是什么意思,你心知肚明。” “小姐,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小吉祥摇摇头,忽而眼中闪现忧虑之色,摸摸灵越的头,“难道小姐的病过了这么久,还是没有起色么?” “装,继续装!”灵越一把将她的手打落,冷笑一声,“我根本就不是你口中的裴家大小姐!” “小姐说笑了,如果你不是裴家大小姐,那谁会是……”她眼中光芒闪烁。 灵越看着她美丽可爱的脸,“你为什么不问我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夜,小姐不是不听小吉祥的劝告,又去与神偷白玉龙私会了么? 谁料竟被公子发现了……我听到打斗声,后来又听到你被软禁,不知道公子要如何对待我,便逃走了……” “我有一个疑问……” “什么疑问,小姐?” “神偷白玉龙既是裴家大小姐的情郎,自然对大小姐的模样了如指掌,我明明不是裴之翠,为何白玉龙还要潜进山庄?冒着被擒的危险,接近我们?” “小姐说笑了,你本来就是裴家大小姐,不过生了怪病失去记忆而已……”小吉祥咬着嘴唇,樱唇瞬间失色。 “可惜白玉龙不是这么说……” “白玉龙乃是江洋大盗,胡言乱语,不足为信,小姐千万不要相信他……”小吉祥急急地说。 “他对我说了什么话,你听都没听,何以如此断定是胡言乱语?” “这……他说了什么?”她面色一白。 “他说,我不是裴之翠……”灵越还记得那夜被白玉龙偷到后园,一闪而起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脸,他满脸惊愕,说,“你,你不是翠儿!” “白玉龙既然是裴之翠的情郎,难道他还会认错?自始至终,见过裴之翠的人只有裴家的人,你们裴家一口咬定我是裴之翠,到底有什么目的?”灵越的目光一瞬不瞬地凝望着小吉祥,看到她将嘴唇咬得愈深。 “神偷白玉龙之前在婚礼当天也来过慕容山庄,他一再前来,不可能没有探明,裴之翠真的就在山庄,否则那神偷之名,岂非浪得虚名?” “你把我弄糊涂了,你说自己不是裴家大小姐,又说大小姐就在山庄……” “因为真正的裴大小姐,就是——”闪烁的烛火之中,灵越的眸光更加明亮,粲然一点,犹如北极寒星,纤纤手指点向小吉祥,慢慢吐出一个字:“你!” “哈哈哈哈……”小吉祥忽而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笑得直揉肚子,“别闹了,小姐!我哪儿是什么大小姐。莫非你在说笑话,这笑话真的笑疼我了……” “若非白玉龙是个痴情种子,一再要你跟他一起走,也许这个局我还真难解开。不得不佩服,你们演得很逼真,每日洗脑,洗得我几乎要认为自己真的得了什么离魂之症,真的是裴家大小姐……我真要感谢白玉龙……”她故意不停提起白玉龙,刺激小吉祥。 第一百二十五章 裴之翠的妙计 <!--章节内容开始-->小吉祥终于停止了笑声,皱着眉头,恨恨地说,“这条死龙,臭龙,我叫他莫要管我,走得远远的!他偏要一再前来,坏了我的事……” 她虽是嗔怒,语声之中,却听得出情思缠绕,芳心若绽。 “只因他是真心实意地爱你……”灵越轻轻地说,她的声音出奇温柔,小吉祥微微一怔,俏脸之上飞了片片红云。 “那夜,他是来偷你的,若不是我身上那件散发着独特香味的披风,他也不会情急之下认错人……” “真是一只笨龙!呆龙,臭龙……”小吉祥低声地骂着,却似充满柔情蜜意。 “所以,你是承认了,自己才是真正的裴家大小姐了裴之翠么?”灵越望着她娇羞的脸庞,苦笑不已。 红烛之下,小吉祥缓缓抬起头来,夜风拂过,吹开她刻意掩盖的刘海,露出饱满精致的额头,明玉般的脸庞犹如珍珠一般闪闪发光,若说她之前只有七分美貌,如今是十成十的美人了。 杭州裴家大小姐,姿容俊美,并非虚传。 她的美,在于顾盼之间,流露出的一丝捉摸不定的狡黠,一丝秋日阳光的明快,还有一丝海棠春睡的娇艳。 “小姐真是聪慧,想不到我精心谋划,终是功亏一篑。”她的声音依旧是甜丝丝的,便是对着灵越的微笑也是甜丝丝的,只是玲珑的身姿立在灯下,丰神秀雅,落落大方,哪里还像一个垂首听命于人的小丫鬟?分明是一个见惯场面的大家闺秀。 “裴大小姐的谋划,虽是精心而为,却是漏洞多多……”灵越凝视在光影里闪烁不定的美人, 裴之翠讶异失声,“不可能……我小心布局,虽不是算无遗策,但也称得上计划周详,怎么会有如此多的漏洞?” “大小姐最大的漏洞在于,假的始终是假的,真的始终是真的,真成不了假,假也成不了真……” “哦?” “就从我醒来开始说起吧,我记得是拉着你的手醒来的……” “那又如何?”裴之翠不觉看向自己的手,那是一双光莹洁白的手。 灵越微微一笑,“你的手晶莹细滑,根本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就算是小姐的贴身丫头不用做什么粗话,但是铺床叠被,伺候茶水,净面梳妆,总是免不了,试问一个丫头,怎会有这样毫无瑕疵的手?” “我可否当作你在赞美我?”她轻笑,“但是你因此就起疑,是否太过多疑了?” “不是,我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未多想,但是你拿那双鞋子给我看,我却是真正疑惑了。那鞋面没有几年的功夫在身,是绝对绣不出来的,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将手指扎得红肿给我看?试问有如此精湛的绣工,又怎么会屡屡扎到自己的手呢?” “早知道……早知道……”裴之翠咬住嘴唇,忍不住扑哧一笑,“你可知道,我扎得有多痛么?还有呢?” “那日在楼船甲板上,那位名叫胡长发的大叔自然也是你安排的,样子又淳朴又老实,对答也毫无破绽……” “对答没有破绽……那你的意思是,破绽在别的地方?”裴之翠沉吟片刻后发问。 “不错,他说话之间,虽是看着我,却总是偷偷看你的反应……打个绳结也不利索,尽管他极力掩饰,装作若无其事,但是我还是能感觉他内心的紧张……他为什么紧张?因为他的确如你营造的印象,是一个老实的人,却不擅长说谎!” “看来选了一个老实人来说谎,的确是一着臭棋……”裴之翠似是懊悔,又似是苦笑,“还有什么漏洞?” “越到后面漏洞更多,那个九姑婆……”灵越忍不住一笑,想起那梳头歌,不禁面色微红,“你老实告诉我,你去戏班子里雇她到底花了多少两钱?” 裴之翠人撑不住抚掌而笑,“这也被你看出来了……说实话,她现在虽然又老又难看,年轻时却是姑苏同庆班的当家花旦,唱念做打俱是一流,为了给你梳个喜庆的头,我足足花了十两银子……” “真是让裴大小姐破费了……若不是她那敞亮的嗓子,时不时翘起的兰花指,走动时风韵犹存的身段,她演的九姑婆实在算得上惟妙惟肖……” “我本来以为我的计划还算精妙,如今被你这么一说,的确是漏洞多多,简直一无是处……”裴之翠轻轻喟叹。 “只因你遇到的是我,倘若是别的寻常女儿,焉知不会成功?”灵越眸光流转。 “不错,只因遇到的是你……”她抬眼凝望着灵越,眼中并无怨恨之色,俱是感佩,两个脂粉英雄,竟生惺惺相惜之感。 “你是如何遇到我的? 现在可否告诉我?” “说来话长,这要从两个月前的一天说起……”裴之翠含着笑,回忆起那一日的光景。 那一日,她和母亲办完事从灵州自水流而下,正在船头闲谈,忽然母亲惊叫道:“翠儿,你看,那河面上漂过来的可是一个人?” 她抬眼一看,果然一个人影抱着个木头浮浮沉沉,看不出是死是活。她忙令水手们将船只靠近,打捞起来一看,竟是一个昏迷宛如熟睡的少年。 “先帮他把水控出来!”长发叔说着,将少年翻过来,俯卧在地上,随即在背上轻拍数下,少年哗啦啦吐出肚中积水,呼吸无碍,却依然沉睡不醒。 母亲做主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先把他抬回客房,叫人照看他,等到岸寻个大夫看一看。” 她便交代船上的小工看顾少年,谁知过会小工就红着脸,神色古怪,期期艾艾地找过来,“大小姐,你快去看看刚才救起的人……我刚给他换衣服,发现……” “怎么了?” “大小姐看看便知。” 她莫名其妙地跟这小工去了船舱客房,那少年仰卧着,衣服半被解开,却露出裹得严严实实的白布。 “原来是个女子!”她恍然大悟,随即叫那小工退出去,她关上门,将白布一层层解开,果然露出女子的胸膛,她替女子换好干净的衣衫,又用面巾替她净了面,擦干了湿发。 她忙完了,立在那里俯身一看,不觉呆了一呆,这个女子生得十分美貌,竟不在自己之下,只是不知道从何而来,为何跌落大河之中? 她收拾起女子湿哒哒的外衫,忽然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到地上,捡起来一看,原来是一个油纸包,层层打开一看,却是一本旧诗集和一支珠钗。 听到这里,灵越不禁问道,“这个油纸包……你有没有丢掉?” 裴之翠狡黠一笑,“我虽不知道那个油纸包有何秘密,却明白你如此小心存放,必定对你十分重要……” 灵越只好点头,“不错,事关重大。你到底丢掉没有?” “你放心,我不过是把它放在了一个极其安全隐秘的地方。” “但愿你所说的每一个字是真话。”灵越苦笑,这狡猾的姑娘,真话假话张口就来,一不小心就会着她的道儿。 裴之翠眼波荡漾,露出细白如贝的牙齿,“那一日,我和母亲本是十分忧愁,遇到你,我忽然就不愁了……” “不错,算着时日,那时裴夫人应该来慕容山庄退过婚了……不料被慕容白羞辱了一场,并未成功。” 裴之翠没有否认她的猜测。母亲前往慕容山庄提出退婚的时候,她扮作一个不起眼的小丫鬟陪同在侧。慕容山庄中,没有人注意到她,事实上她们根本没见到慕容白的面,对方傲慢地打发一个管事的人出来,明明白白地传达了他的意思:他不退婚!裴之翠生是慕容家的人,死是慕容家的鬼。 那管事的人神情倨傲,带着几分不屑,母亲虽然气愤却无可奈何,毕竟两家订下了婚约,若是拒婚,杭州裴家的名声扫地,大风镖局更加没落。但是在走出慕容山庄的那一刹那,她无意中的一瞥,竟有了意外的发现。 她不愿意嫁给慕容白为妻,但是她必须要进入慕容山庄,证实这个惊人的发现。 “你猜得对,我见到你的美貌,便想了这个偷天换日的计划,让你代替我嫁给慕容白。反正慕容白长得英俊,又有钱,又有地位,哪个女孩嫁给他,都会衣食无忧,一辈子享受荣华富贵。如此说来,我不但救了你的命,还给了你一个完美至极的如意郎君,你是不是应该对我感激涕零?”她悠悠地说,绝口不提自己的发现。 “裴大小姐,对灵越的救命之恩,灵越自当没齿难忘。”灵越苦笑不得看着这个少女,“只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裴大小姐又是为何不肯嫁给慕容白呢?” “因为……”她欲言又止。 “因为你对白玉龙情根深种,自然不愿嫁给他人……”灵越截口道,玉白的面容上渐渐发烫,变得一片嫣红,宛如春日桃花,“你可想过……我又是否愿意嫁给慕容白?” 第一百二十六章 灵堂上的夫君 <!--章节内容开始-->“这么说,你也有一个心上人……”裴之翠恍然大悟,她望着灵越瞬间艳如桃花的脸颊,“我倒是未想到这一点……只是,如今木已成舟,你已经与慕容白拜堂成亲了。而且,他丝毫不相信你的话……” “我寻着机会,终究是要离开慕容山庄的……话说回来,大小姐,你到底给我吃了什么药,我的武功尽失?” 裴之翠目光闪烁,想起那日船只靠岸后的情景。 灵越一直不醒,请来的大夫把了脉之后犯了难,“裴大小姐,此人昏迷不醒,恐怕是受了内伤所致,还需内力深厚之人替她疗伤,配合汤药诊治才行啊。” “内力深厚之人?”她微微一怔,随即想到了镖局中的林叔叔。 林长空二话不说应承下来,将灵越扶正之后,以内息刚刚一探,便惊讶道:“这个姑娘受的伤很重啊,内息紊乱,经脉交错,五脏六腑均不在其位。” “还有救吗?”她急忙问。 “幸亏是遇到我……我的先天罡气功可替她慢慢斧正,只是颇有费些功夫。”林长空笑着说。。 这一番功夫足足用了二十多天,灵越的情形一天一天好转,她脑中的计划也越来越完善。 她将灵越身上搜下来的毒针机括以及毒粉包给林长空看,林长空仔细看罢,“这些东西应是这姑娘防身之物,机括精巧,可藏于袖中,毒粉可藏在腰带之中。这姑娘内力不错,若是醒了,你这三脚猫的功夫恐怕制不住她呢!” “那可如何是好?” “不妨,你给她服下软香散,可以暂时令脚底的涌泉穴和百汇穴滞阻,行动无碍,却无法施展武功。” “有解药吗?”她咬着嘴唇问。 “当然有。我们辛辛苦苦救了这姑娘,难道还会废了她不成?”林长空大笑,将软香散和一个瓶子都交给她。 灵越望着裴之翠,摇头苦笑,“我猜,你定要说将那瓶子放在一个极其安全隐秘的地方了?” 裴之翠温柔微笑,“你猜得丝毫不错,在完成我的计划之前,我是不会给你解药的。” “所以我还是要继续扮演裴之翠,而你扮演小吉祥?” “不错……你知道么,我真的很喜欢你!”她亲亲热热地挽起灵越的手,“你这么聪明,我忽然对我的计划充满了信心。” “裴大小姐可否透露一下,你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裴之翠将雪白的食指竖在唇前,轻轻嘘了一声,“你何必如此心急,问东问西?须知谜底在最后一刻揭晓,才刺激。” 门外的脚步声声,由远及近,龙吟轻轻叩门,清脆的语声传来,“少夫人,少主已经去灵堂了。” 裴之翠露出灿烂的笑容,甜甜地回答,“龙吟姐姐,稍等片刻,我正要为小姐梳妆。” 她朝灵越眨眨眼,低声在灵越耳边道:“莫要忘记了,你的油纸包和解药都在我手里……合作愉快!” 灵越无可奈何地看了她一眼,站起身来,整顿衣衫,走出门去。 裴之翠追了上来,低眉垂眼,为她披上一件素色披风,十分体贴,“小姐,如今已然立秋,灵堂夜间必定寒冷,还是加一件衣服吧!” 龙吟点头,不好意思地说,“我倒是疏忽了……还是小吉祥体贴入微。” 灵越看了一眼裴之翠,似笑非笑,“走吧!” 一行人顺着游廊默默无语地走着,往日的大红灯笼都已经换成素白的灯笼,一个个大大的奠字触目惊心。清冷的灯光在风中明明灭灭,照在昏暗的廊间,未觉得有多明亮,反而更添一丝清冷。 园中高大的假山,在夜色中如同鬼影重重,说不出的阴森,灵越走着走着,背上渐渐起了一层寒意。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感觉油然而生,从她的脊背慢慢渗入发髻,彻骨的寒。 有人在盯着她! 一直在盯着她! 她猛然转身,远远的花影耸动,假山静默,哪里有什么人影? 身后的丫头们莫名其妙,被她灯笼下霎时一白的脸吓了一跳,“少夫人,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总觉得那边有人在看着我。”她凝视着远处的假山,低声地说。 龙泉哆嗦了一下,“少夫人,你这么一说,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龙吟略一思忖,找到一块石头,用力朝假山掷过去,只听到“哇呜”的一声骤然响起,凄厉而刺耳,令人不寒而栗,接着一只黑色的大鸟扑楞着翅膀飞出来,不多时飞出了园子,消失不见。 “小姐,好像是只乌鸦!”小吉祥扶住了她的手臂,“叫得怪瘆人的……” “原来是这个不祥之物……”灵越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假山,那种诡异的感觉依旧挥之不去。 比之白日,夜晚的灵堂少了几分喧闹多了几分阴森,白晃晃的灯笼,白茫茫的挽花,白惨惨的灵幡,将灵堂埋没在一片静寂的白色之中。而这瘆人的白之中,金丝楠木棺椁仿佛变成了漆黑,棺前的铜盆依旧烧着纸钱,火光闪烁,不曾停歇,香雾袅袅,摇摇荡荡。 灵堂上此刻只有寥寥数人,慕容白扶着母亲的棺椁,一动不动。 听到脚步声起,他表无表情地回过头来,见到灵越,眉头微微耸动。 “慕……”灵越差点又要叫他的名字,看到他眼色一寒,立即恭恭敬敬,仿佛最温婉端正的妻子,规规矩矩地称了一声:“夫君……” 这一声夫君叫出来,灵越满面绯红,心中尴尬不已,她从来没想到,第一声“夫君”不是在洞房之中,竟是在灵堂之上叫出。她的“夫君”眼中寒色渐渐消散,淡淡地嗯了一声,忽而将目光投向裴之翠。 “你的丫鬟回来了?” 裴之翠垂着头,一声不吭,交给灵越应对。 “啊……是啊!”灵越瞄了一眼龙吟,心想慕容白这是明知故问,龙吟和龙泉必定已经告诉他此事了,所以索性不解释。 慕容白没有追问。他对自己说,我对她的事情不感兴趣。只是刚才那一声温婉的“夫君”,为何令他的心头涌起一种怪异的感觉? 他不禁又看了看灵越,她已经跪坐到了蒲团之上,一身素衣,十分清瘦,腰身盈一握,左臂还有些僵硬,不知道骨折是否已经恢复。 他沉吟间,高君玉缓缓走了过来,他的心底荡开一层涟漪,不觉放轻声音, “你今日跪了一天,累了没有?” 高君玉清柔的眸子在他的面上一转,微微摇头,“我不累……”一双柔荑悄悄勾住他的袖子,“少主,若是老夫人在天之灵见你如此忧伤,恐怕也会伤心,更不用说贱妾……”语声渐低,眼圈却红了起来。 这一番情形落在小吉祥眼中,她凑近灵越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你发现没有,慕容白平时对我们这么凶,对高姨娘却温柔得很……高姨娘一定不是个简单的女人。” 灵越心想,“还不是因为你的父亲裴应元……”她想归想,悄悄看了一眼慕容白和高君玉,果然在他的眼中看到难得一见的柔和之色。 哎,纵是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啊!高君玉这样的女子,纵是铁打的汉子,恐怕也要臣服于她的柔媚。 她想着,不觉叹了一口气,慕容白凌厉的目光随即扫了过来。她打了一个激灵,忙端身跪好。 高君玉走了过来,在她身后亭亭跪坐下来,轻轻招呼了一声:“少夫人……” 她朝高君玉点点头,一眼瞥见李可人也摇摇地走过来,半是踉跄半是倚靠在丫鬟的身上。 慕容白的眉头微微皱起,问道,“你怎么了?” 李可人擦擦眼睛不说话,身后的大丫鬟眉月可怜巴巴地说,“姨娘伤心过度,跪了一天,茶饭不思……” “既然不舒服,何不去躺下歇着?”慕容白打断了她的话,似笑非笑。 “贱妾还撑得住……必定要为老夫人守灵,怎敢躺下歇息?”李可人伤心地说。 “可人果然乖巧懂事。”慕容白淡淡地说,眼角却扫了一眼灵越。 灵越恍若未见,心想,这又关我什么事?小吉祥又凑过来说,“咦,那边那个人是谁,为什么老往我们这边看?” 灵越顺着那目光望去,微微一怔,原来叶欢不知何时站在一个角落里,遥遥地看着自己,残灯之下,神情莫辩。 “那是慕容白的发小,名叫叶欢。” “原来他就是叶欢。” “你听说过?” “很小的时候,跟他打过架。”小吉祥低不可闻地说,“现在完全认不出来了。现在发现他还长得挺好看的……" “呃……有那个他好看吗?”灵越瞥了她一眼。 小吉祥微微红脸,“不跟你说了。” 哎,少女的心啊。 她们跪坐在蒲团之上,感觉时间过得异常地慢。铜火盆里的纸钱灰满了又空,香炉上的香燃尽又燃,灵越的两个眼皮渐渐粘在一起,好似分不开了似的。极度的困倦渐渐袭来,她真想就此睡去,不愿醒来,头越来越沉,忽然找到一个坚实的倚靠,她的眼皮就再也睁不开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高君玉的秘密 <!--章节内容开始-->慕容白看着灵越的头靠在肩上,呼吸隐隐相闻,身体不觉一僵。他正要将她推开,忽见她长长的眼睫如蝶翼一般微微抖动,眼下有隐隐的乌青,看来是疲劳之极。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依旧端坐不动。 灵堂上的白烛滴着眼泪,慢慢烛身剩下了一半。香炉里不知道何物发出霹雳巴拉一声脆响,灵越猛然从睡梦中惊醒,朦胧的眼睛忽然对上慕容白沉静的双眸,当下清醒了一半。 天哪! 她刚才居然靠着慕容白睡着了! 她的脸腾地烧起来,羞愧地看着慕容白的神色,慕容白转过脸去,只是拍拍衣衫,不发一言,脊背挺得笔直,似不知疲倦。 她慢慢站起,往后一看,不觉愣住了。 龙吟和龙泉歪靠在墙壁上,似睡非睡。李可人闭着眼睛靠在眉月身上,看不清脸庞。高君玉……咦,高君玉和小吉祥都不见了! 她慢慢站起身,只觉腿脚发麻,往堂后刚走了几步,龙吟便起身过来询问,“少夫人,可是要去更衣?” 灵越没想到她如此警醒,只得点点头,“正是,你可知道便所在哪里?” “从穿堂出去,走过中庭右转便是,不如奴婢带你去?” “不用了,我一个人去就好了,满堂香火熏得我头昏眼花,顺便透口气。” 龙吟看出少夫人不愿自己跟随,当下点点头,“那少夫人请便。” 灵越一走到中庭,夜风习习,带着几分寒意,将充斥于鼻端的烟火之气吹得无影无踪,脑海之中顿时清明起来。 今夜无月,暗沉的庭院,只有数盏白色灯笼闪耀着光晕,照得树影朦朦胧胧。 她扶着一棵枇杷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黑暗之中一个声音迟疑地响起,“是……弟妹吗……” 脚步沙沙,一个颀长的身影在树间转了出来,朦胧的灯光照着他的眉目,忧郁之中,略有一丝沧桑。 “原来是叶大哥……”她略略惊讶,先前见他在灵堂之上,想不到此时竟在庭中。 “弟妹,叶欢早就闻弟妹之名,今日一见,弟妹与小白果然是天作之合,十分般配。” “大哥过奖了。大哥此次是从何地而回?”她审慎地问。 “从青州。”他轻轻回答。 灵越心头一震,青州啊!她生于斯长于斯的青州。不知道云府中人是否安好? “青州是个好地方……”她喃喃地说。 “弟妹去过青州?”他随口问道。 “没有……我当年跟着父亲去过很多地方,唯独没有去过青州。”她咬住了嘴唇,面上一片云淡风轻,“父亲倒是去过,说青州人杰地灵,是个好地方。” “原来如此……”白灯笼在风中摇动,惨白的光在他脸上一闪一闪,显得他的神情更为萧索。 灵越想起那长眠于地底的红颜少女,悲悯之意浮上心头。她不禁望着庭中的假山,夜风穿过太湖石间的罅隙,呜呜作响,似有万千怨灵藏身其中,哀嚎不已。 叶欢低沉的声音响起,“令尊如今尚未有下落么?” 她微微一怔,随即领悟到他说的是裴之翠的父亲裴应元。说起来她对裴应元的事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他三年前失踪,下落不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她轻轻摇了摇头,“我和母亲多方打探,官府也曾张榜寻人,奈何一直没有消息。” “裴总镖头当年是条铁铮铮的汉子,一诺千金,急公好义,黑白两道都要敬上三分,大风镖局在江湖也是赫赫有名,想不到竟会出那件事,真是令人扼腕叹息……” 那件事?到底是什么事?灵越压抑住心中的好奇,丝毫不敢流露出不知情的神色,只是顺着他的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莫非这是我们大风镖局的天命?” “原来,弟妹相信天命之说……”他似有讶异,语声之中带有一丝愤然,“我却不信那是她的天命……” “你……你至今不能释怀么?”灵越轻轻叹了一口气,“逝者已矣,他们不过是离开了我们的身边,却住进了我们的心底,日日相伴,从未真正地离开……” “是么……”他不觉重复着两个字,“真是如此……” “是的……”她无比肯定地说,热泪悄悄涌上眼眶。 叶欢静默良久,忽而说,“多谢弟妹开解。” 她垂下眼,素白的袖子轻轻擦过脸颊,不动声色抹去一丝晶莹。 又有脚步快步走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左右轻轻呼唤:“小姐,小姐!” 灵越回过头一看,裴之翠正站在树影底下探头探脑。 叶欢眉心微蹙,“这是弟妹的贴身丫鬟么?弟妹已经嫁到慕容山庄,称呼还是改过来好,我老弟的脾气我还是很了解的……” “大哥提醒的是……”灵越苦笑,两人彼此心领神会。 “弟妹,我回灵堂了。” “大哥自去便是。” 灵越微微颔首,看着叶欢的身影消失在穿堂。裴之翠立刻冲了过来,“刚才叶欢跟你说什么?” “没有什么,说了几句闲话而已。你跑哪儿去了?”她轻描淡写。 “你猜……” “懒得猜,你想说就说,不说便罢……”灵越瞥了她一眼,转身欲走。 “哎哟,我的少夫人,怎么脾气见长?”裴之翠忙拉住她的袖子,神神秘秘地说,“我方才去了慕容白的书房。” “你……”灵越惊讶出声,随即压低声音,“我的大小姐,你去慕容白的书房做什么?” “你绝对想不到……我是跟着高君玉去的。” “高君玉……”灵越蓦然想到身后的空蒲团,感觉一丝怪异,“你跟着她干什么?” “我哪儿有跟着她……我本来是出来更衣,忽然看见高君玉静悄悄一个人转过穿堂游廊,连个侍女都没带,感觉神神秘秘的……我一时好奇心起,就跟着她咯!”裴之翠眨眨眼睛。 “说下去……” “她走得很快,身形又灵动又飘逸,单看她的背影,我不得不承认,她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裴之翠说着说着,瞟了灵越一眼。 “咦,你赞她便赞她,看我做什么,莫非在暗示……我是个没有魅力的女人?”灵越白了她一眼。 裴之翠扑哧一笑,“那倒不是,不过你跟她比起来,她是一个女人,你不过是小孩子罢了……” 女人才有风情可言,小孩子只能说美丽可爱,缺少一种诱惑人心的力量。 灵越领悟她的言外之意,微微一笑,“高君玉的确是个很有味道的女人,连慕容白都对她动了心。说说你的发现吧……“ “我对自己的三脚猫功夫很有自知之明,所以只敢远远地尾随,绝对不敢靠近半分。我在游廊上,看到她很快就到了那日慕容白引你去的藏书楼,令我惊讶的是,她是直接飞身上去的……” “飞身上去?”灵越眉毛一挑。 “我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不错,方才她还在站在楼下的假山上,此刻已经在藏书楼的露台上了,藏书楼只点着两盏灯笼,一片昏暗,我之所以看得那么清楚,是因为她身上的一身孝服,纵使灯光昏暗,也十分打眼……” “等等,让我想想,你的意思是,高君玉会轻功?” “照我的所见,应该会……” “这个平时倒没看出来,不知道高君玉的娘家是什么样的人家,如果父母兄弟也是武林人士,学一些武功,倒是不稀奇。” “不错,能将女儿嫁入慕容山庄这样的武林世家,想必高家也是有几把刷子的。我虽然惊讶倒没多想。但是等我屏住呼吸悄悄上了楼,望书房里一看,发现她正在里面小心翼翼地翻找什么……” “这倒奇怪了……”灵越思忖,忽然想到慕容白所说的那件宝贝,心中一丝灵光闪过。 “是啊,她到底在找什么呢?”裴之翠蹙起长眉,轻声低语。 忽而隐隐幽香随风而至,灵越忙拉拉裴之翠的衣袖,悠悠地说,“出来透一口气,果然舒服多了,小吉祥,我们回灵堂吧!” 裴之翠应道,“好的,小……少夫人!”她来时听见了叶欢所说的那句话,不得不改口。 灵越笑笑,往穿堂走去。穿堂高挑的雕梁之下,悬着数盏白灯笼,在风中摇摇晃晃。灯下立着一个窈窕的身影,风姿绰约,素衣飘动,星目之中,似有光芒,又似含笑。 “高妹妹……你也出来了?”灵越朝她微微颔首。 高君玉鬓上一缕垂落的发丝,被风吹得激荡不已,她抬起手指,轻拢着鬓发,那纤手……那柔发……那绝代的风姿,都似有一种魔力,令人沉醉。 “少夫人,今日累坏了吧?”她缓缓走来,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轻轻挽住了灵越的手,似是又熟稔,又亲近,自然至极。 灵越略有惊讶,忽感两道锐利的目光扫了过来,她转头望去,慕容白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穿堂门口,眉目深深,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大步走过穿堂,三个女子一起侧身避让至一旁,他走了几步微微一顿,温和唤道,“君玉……” “是,少主……”高君玉温柔回应,眼风却偷偷看了灵越一眼,跟了上去,两个人并肩走出穿堂,一个身材高大如乔木,一个身量苗条如垂柳,虽然都穿着一身缟素,却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旖旎。 “他们好配啊!”灵越喃喃地说,忽然腰上被人捏了一把。 第一百二十八章 灵堂诈尸 <!--章节内容开始-->“少夫人真是贤良啊,莫忘了那人是你的夫君……”裴之翠阴阳怪气地说。 “明明是你的夫君好不好……”她在心底嘀咕,飞了裴之翠一眼。 “哼……”一声娇哼传来,李可人不知何时也站在穿堂之上,语气之中带着三分抱怨,“说是守灵,一个个跑得不见,只有我这么老实厚道,一直傻傻跪在蒲团之上。” “是啊,不像别的聪明女人,温言软语,便哄得少主宠爱至极……”裴之翠添油加醋,恨不得天下大乱。 李可人恨恨地看着她,却知她嘴巴十分厉害,跟她斗嘴占不了便宜,当下提起裙子,昂着头,也往中庭而去。 灵越摇摇头,回到灵堂。灵堂之上,烟火袅袅,十来个下人低头跪坐在蒲团之上,不知道是醒是睡,叶欢和叶永城喁喁细语。龙吟和龙泉依旧靠着墙,还有几个宗亲子弟围在一起,小声说话。 忽然一声尖利的女子尖叫传来,似乎惊恐至极!接着呼喝之声不断,似有人打斗起来。 灵堂之上顿时喧嚣起来,除了灵越武功尽失,堂上众人哪个不会一招半式?一听到打斗之声,昏昏欲睡的众人顿时惊醒,随手拿起可用之物,蜂拥而出。叶氏父子一马当先,快步冲了出去。灵越也跟在众人之后,赶到中庭。只见庭中假山之上,慕容白正和一个黑衣人缠斗不休,那黑衣人手中的长剑雪亮,寒光闪闪,慕容白未料到有人夜闯山庄,身上并无武器,赤手空拳难免处处受制。 忽然一个女子柔美的声音叫道,“少主,接剑!” 不是别人,正是高君玉,她已从一个护卫手中取了一把宝剑,用力一丢,慕容白心有灵犀一般,反手抓住剑柄,当下如虎添翼,剑走轻灵,寒光如幕。 旁边叶欢轻声说,“小白的慕容剑法又精进了!跟当年慕容伯伯相比,已近八成。” 叶永城微微点头,“便是八成,在当今江湖已少有人能敌。不知这人是何来头?小白竟然占不了上风。” 灵越听了,微微点头。的确,那黑衣人身手不凡,游走如泥鳅,慕容白招招凌厉,却被他轻松化开,犹如猫叔相戏一般。 灵越渐渐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她不觉扫视了一下中庭,方才堂上的宗亲子弟、龙泉龙吟、叶氏父子都在观战,灵堂上的家丁也倾巢而出围成一个圈,包围了黑衣人。再一看,高君玉倚着枇杷树,目光凝视着慕容白,另一边李可人捂着胸口瑟瑟发抖,眉月低声说,“姨娘受惊了,谁想到这贼人竟藏在便所之中……好在他也没看到什么,等少主亲手擒下贼人,姨娘再出一口恶气不迟!” 所有的人都在中庭…… 所有人…… 那灵堂岂非此刻无人? 她的心突突地跳着,似乎马上就要跳出腔子,三步两步拨开人群,往灵堂跑去,裴之翠不明所以,也跟着跑去,两个人跑到灵堂一看,心下骇然,不约而同抱在一起狂叫起来,“诈……诈尸了!诈尸了!” 飘渺的香雾之中,金丝楠木的棺椁半开,一个人半坐其中,漆黑的云鬓之上,珠花灿然生光,凤头钗上所衔着的一串珍珠,微微颤动,华贵至极。 灵越从未这样惊怕过,她死死抱住裴之翠,裴之翠脸色煞白,又何尝不是满面惊恐,寒毛倒立?两个人发出的惨叫,很快就引来叶欢和叶永城,他们冲到灵越身边,往堂上一看,顿时也惊呆了! “诈尸了……真的诈尸了……”叶欢望着香雾中的身影,声音里有一丝颤抖。 “我活这么久,还从来没有见过诈尸,今日是头一遭……”叶永城极力平静,微抖的双手却出卖了他。 “大嫂,你是否有什么心愿未了? 说出来让兄弟听听,必定上天入地,尽心尽力为大嫂达成……”他扬声,对着慕容老夫人的身影说道。 慕容老夫人一动不动,似低头冥想。 “大嫂,大嫂!我知道你冤屈,你若有灵,何不说出那害你之人的名字,也好叫兄弟为你报仇雪恨!”叶永城继续高声说道。 慕容老夫人依旧充耳不闻。 “大嫂,大嫂……”叶永城又连连轻呼。 慕容老夫人身形忽然摇晃了两下,众人齐齐后退两步,发出一声惊呼。 惊呼声中,慕容老夫人往后一倒,棺椁之中发出一声闷响,想是倒在了铺得厚厚的绫罗绸缎之上。 灵堂之上无声无息,只有众人粗重的呼吸声。 叶欢正要上前,叶永城拉住他,“不知是何情形,等会再去!” 忽然一群人呼啦啦又从穿堂散开,涌入灵堂,慕容白提着剑奔过来,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叶欢却急急地问:“那黑衣人呢?你捉住他没有?” 慕容白脸上划过一丝遗憾,“我跟他斗得正急,忽然听到你们这边发出惨叫声,一时分心,被他溜了!我追了一段,追着追着却不见踪影。” 他眼睛看着灵越,“你们方才发生了什么事?” 灵越惊魂未定,“我也不知道……好像是诈尸了!” “诈尸?”慕容白蹙起眉头,显然不信,又看向叶欢。 “小白,方才真的是诈尸了!我们都看见了,老夫人她坐了起来!” “千真万确,我们几双眼睛都看到了!刚刚倒了下去,我们正要去探看情形。” “竟然有这样的怪事发生?”慕容白口中说着,毫不犹豫大步往母亲的棺椁之中走去。他看了一眼半开的棺盖,似是一怔,忽而俯身下去。 众人捏了一把汗,忐忑间又见他直起身子,叫道:“过来吧!不是诈尸……” 灵越等人急忙奔上前去,早有人取来灯笼,照得金丝楠木的棺椁清清楚楚,裴老夫人仰面躺在棺椁之中,无声无息,曾被烈火焚毁的脸孔有如夜叉,裴之翠远远看了一眼,大叫一声就逃之夭夭,灵越和叶欢上前,顿时有了新的发现。 慕容老夫人小敛之后本已换上数套簇新的衣衫,侍女们整理得纹丝不乱,她的手边还放了一些珍器玩物,本是摆放得井井有条,如今乱落满身,想是有人在棺椁之中大肆翻动过。 “原来不是诈尸,是来了大胆的贼!”叶欢恍然大悟。 “这贼和方才的黑衣人恐怕是一伙的,我们中了他们的调虎离山之计……”慕容白缓缓地说。 “那个黑衣人的武功不在小白之下,江湖上有哪几个贼有如此好的身手?” “据我所知,有一个人最近三番两次前来山庄踩点,在江湖上的贼名也是响当当……”慕容白的目光幽幽一转,不动声色地在灵越身上一扫而过。 灵越心中咯噔一下,咬住嘴唇默不作声。 “小白,你说的莫非是神偷白玉龙?”叶永城沉吟片刻,猜测道,“听说此人伸手不凡,只要是被他相中的东西,必然会费尽心思到手方休。如今朝廷画影图形,慕容山庄又是守卫森严,白玉龙怎么会如此胆大,前来偷盗呢?” “父亲,你只是猜测,未必是白玉龙。”叶欢轻轻地说。 “欢儿,除了白玉龙,莫非你还有其他的嫌疑人选?” 叶欢望着半开的棺椁,钗环珠宝,零零落落,灯下一片珠光宝气,“我虽然从未见过神偷白玉龙,但听闻此人行事亦正亦邪,盗亦有道,老夫人尸骨未寒,尚未下葬,陪葬之物虽然华贵,也是平常珠宝,我总觉得白玉龙不至于下作如此。” 慕容白忽然轻轻笑了一声,“想不到几年不见,叶大哥俨然已成白玉龙的知己……你如何能断定他不会如此下作?” 他的笑生冷之中带着一丝嘲讽,灵越知道前因后果,依旧默然不语,叶欢却是微微一怔,“小白,这不过是我的一点猜测罢了。也许来人就是白玉龙也未可知。” “小白,若是白玉龙,那这些珠宝首饰你看看,可曾少了什么?”叶永城问到了一个关键问题。 “若说少,并未少什么……”慕容白的脸上透出一丝奇怪的神情,“不过是少了一支我家祖传下来的一支珠钗罢了。” “你确定只是少了一支珠钗?”灵越忍不住问。 慕容白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自然确定,我娘棺椁之中的东西,我都亲自一一过目,方才扫了一眼,我就发现少了那支钗。” “小白,那钗可有什么稀奇之处?” “不过是一支寻常的珠钗,若说奇特之处,便是我慕容家祖传了几代,向来是当家主母传给儿媳……”他的目光闪动,令人想到一头机警的豹子。 叶欢心中闪过一丝疑惑,既是这样的传家宝贝,为何不交给弟妹,却要将之陪葬? “原来是这样……”叶永城抚着胡子,微微点头,“这样的贵重之物丢失,真是令人痛心。可惜两个贼人都未看清面目,如今想要追回失物,岂非难于登天? “的确令人痛心。”慕容白缓缓地说,灯光闪烁之下,他的眼睛又深沉又带着几丝思绪。 堂外天光渐由泼墨般的浓黑变为乌蓝,遥遥传来鸡鸣之声。 这古怪的一夜即将过去,天,快要亮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水阔鱼沉何处问 <!--章节内容开始-->众人合力将棺材盖盖上,只留一丝缝隙,便依旧回到蒲团上坐定。慕容白传令下去,令山庄护卫加强巡戒,遇到可疑人等立即上报。 这一天吊唁的人依旧不断,未料一天过去,山庄护卫报告,并未有什么异常。 到了第三天,灵越终于看到了裴家来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裴夫人。 她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衫,头上俱是一色的银饰,哀哀戚戚,在堂上完香,对着棺椁低语,对亲家母的离世表示万分痛惜。 因后面还有人磕头上香,她在灵越和慕容白跟前只停留片刻,说了一声,“节哀顺变。”便由裴之翠引着,去了内室。 灵越看着她在穿堂消失的背影,心中有千万个问题呼啸而至,恨不得立时将她拉住,问个痛快。 好不容易捱到晚饭过后,她找个借口支开龙吟和龙泉,急匆匆奔进洗心阁。 洗心阁中,烛光高照,华美堂皇,圆桌之侧,裴家母女笑意吟吟,目光齐齐凝视着她,似乎早就料到她一定会前来。 她满腹的疑问,在笑意之中竟难以开口,一时千头万绪,只是化作一句: “裴夫人,别来无恙?” “不叫我娘了?”裴夫人微微一笑,走到灵越近前,指尖掠过灵越撒落的一丝秀发,替她绕到耳后。 “夫人说笑了,灵越何德何能,有夫人这样的巾帼英雄做娘亲?”她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 裴夫人轻轻叹息一声,“灵越姑娘不认我做娘,我却当姑娘如亲生女儿一般疼爱啊……” “夫人的美意,灵越恐怕无福消受啊,不知道连环十三坞的码头,如今可是繁华依旧?”她含笑望着裴夫人。 “你这孩子……”裴夫人掩口一笑,听出灵越的话中有刺,丝毫不以为意,亲亲热热挽起灵越的手,宛如慈母,“原来你什么都知道了。不过我裴家总归不曾亏待于你,十里红妆,百抬嫁妆,风风光光将你嫁进了慕容山庄。你不会不知道,有多少姑苏女儿哭着喊着都想嫁给慕容白吧?” “可惜我不是姑苏女儿……”灵越凝望着裴夫人的眼眸,那眸子中虽然如释重负,却依旧有着熟悉的忧愁。 “如今木已成舟,灵越姑娘不妨当一回姑苏女儿又如何?若是讨得慕容白的欢心,从此相依相伴,来日生下满堂儿女,便坐稳了慕容夫人的位子,你又是个聪明至极的女子,那几个姨娘根本不足为虑……”裴夫人浅笑盈盈,话里话外依旧是劝说灵越认命,顶替到底。 “夫人如此为灵越着想,灵越真是感激不尽,只是我有一个疑问……” “什么疑问?”裴夫人眸光微闪。 “如此大好姻缘,夫人为何不让自己的亲生女儿自来,却要冒着被识破的风险,让我这个不知名的丫头坐享尊荣呢?” “这……你想必已经知道,翠儿早已有了意中人……” “是啊,灵越,你不是知道清清楚楚吗? 我欢喜的人是白玉龙,此生非他不嫁,就算是慕容白这样的人物,也不可能夺走我的心……”裴之翠语气铿锵。 “这只是其一吧……”灵越轻笑一声,在圆桌边坐了下来,素手取出几个粉花茶杯,提起棕褐色紫砂壶,缓缓地倒入茶水,动作似蜻蜓点水般优雅好看。 她先将一杯茶,递给裴夫人,“夫人,恐怕说来话长,不如先润润嗓子,如何?” “哦?”裴夫人接过茶杯,先望了一眼茶汤,接着微蹙起眉尖,轻轻品了一口,秀美皱了起来,“想不到慕容山庄的茶,竟如此鄙陋,恐怕尚不及我大风镖局的粗茶。” “是么?茶犹如此,人何以堪?我这堂堂慕容山庄的少夫人,尚且喝不到一口好茶,夫人又如何断定,我将来必定荣华富贵,风光无限呢?” “这……” “我不信夫人,对我今日的困境,会一无所知……”灵越的嘴角弯起一丝微笑,凝视着裴夫人的双眸,“还是夫人早有预知呢?” “灵越姑娘的话,我却不懂了……”裴夫人眉心一跳,面上若无其事,“这男人的心,只要抓住了,自然将你捧在手心,疼到骨子里。相信灵越姑娘如此聪明,必定很快就能得到慕容白的宠爱,到时还怕喝不上好茶么?只怕全姑苏城的稀罕物儿,只要慕容夫人相中,还不是全都送上门来?” “夫人啊夫人,你描述的前景真是诱人,真是令我动心不已。只是你我心知肚明,慕容白是绝对不会宠爱我的……”灵越似笑非笑。 裴之翠闻言瞪大了眼睛,插口道,“你为何如此断定?虽然高君玉比你有风情,李可人比你狐媚,你也不至于一败涂地,毫无希望吧?” “这就要问夫人了……”灵越微笑着看了裴之翠一眼,一双眸子,如同天上最明媚的月光,闪烁着清亮的光芒。 “灵越姑娘,不必心急,老身虽然不懂后宅争斗之术,却也认识几个闺中好友,来日讨教一番,定能助姑娘捕获慕容白的心……”裴夫人依旧装傻。 灵越失去了耐心,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夫人,容我冒犯问一句,尊夫裴应元到底是因何失踪的?” 裴夫人手中的茶杯应声而落,发出“哐当”一声脆响,粉花瓷片四溅,如同暗夜飘飞的桃花。 她的脸一刹那变得极为苍白,双手抖了起来。 “娘!”裴之翠急忙扶住了她,让她靠坐在床上。 “你何必要追问我爹的事情? 你只需要安心当好你的裴家大小姐,就足够了,何必要知道一些不该知道的东西?须知,一个人知道了太多,并非好事。”裴之翠望着灵越叹了口气,幽幽地说。 “大小姐,事情远没有你想象得如此简单,你可知道昨天早上,我差点被慕容白杀死?” “什么?”裴家母女吃了一惊,异口同声问道。 “只是因为他认定,是我杀死了慕容老夫人……”灵越苦笑。 “你?怎么可能? 我越来越觉得那个慕容白脑子有问题,是不是被我家的小白龙吓傻了……”裴之翠脱口而出,冷不防裴夫人的眼风飞过来,她脸红着住了口。 “慕容白怀疑我却有他的理由,当中还牵涉到慕容山庄三年前的一场大火。夫人,你在当时可曾听说过?”灵越盯着裴夫人,不放过她脸上任何异色。 裴夫人点点头,慢慢地说,“三年前,慕容山庄的一场大火,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我们在杭州也是听得议论纷纷,实在是太惨烈了。” “不错,若非那场大火,我恐怕三年前就已经嫁进了慕容山庄……那一场大火据说烧死了五十多条人命,山庄上下鸡犬不留,只有几个人幸免于难。可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裴之翠问。 “和我自然是没有关系,和杭州裴家却大有关系。” 裴之翠的身形微微摇晃,“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慕容白自列的嫌疑人名单中,你父亲裴应元名列其中……” “这……这绝不可能!我父亲当时失踪良久,怎么可能会现身慕容山庄,无缘无故屠杀这么多人命? 何况他与慕容伯伯乃是八拜为交,情同兄弟,这完全说不通!”裴之翠断然否认。 这简直是无稽之谈,父亲义薄云天,在江湖是响当当的好汉,谁人见了不恭恭敬敬尊一声:“裴总镖头”?连她昔日在江湖行走,报出父亲的名号,所到之处皆是礼遇,哪个不以与大风镖局的裴总镖头结识为荣? 她思虑至此,又重重地哼了一声,对着灵越冷笑,“真真可笑之极!” 灵越见她神情激动,不觉望向裴夫人,却见裴夫人蹙起眉尖,似在苦苦思索着什么。 “夫人,灵越无意冒犯,还请夫人告知裴总镖头当日为何失踪……或许灵越推敲之下,能找到裴总镖头的蛛丝马迹。” 裴夫人沉吟良久,眼中泪光闪烁,“说起来,你可能不相信,我自己都不知道夫君是为何失踪的。” “那裴总镖头是何时失踪的?” “说来也巧,也是三年前,但是我能肯定,在慕容山庄大火之前,他已经失踪良久了。我们大风镖局画影图形,出动所有人马四处寻找,也在江湖之中发出花红悬赏,谁能找到我家夫君,可得白银一万两。夫君若是在慕容山庄出现过,慕容大哥和嫂子怎会不告知我?”裴夫人擦了擦眼泪。 “一个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失踪,失踪之前总会留下一些蛛丝马迹,比如他有没有提起过想去什么地方?” “没有,大风镖局多年心血毁于一旦,我只怕他会想不开……”裴夫人摇摇头。 “毁于一旦?”灵越敏锐捕捉到这一点,追问道,“当时发生什么事了吗?” “灵越,你一点不曾听说过吗?”裴之翠眼中也起了一层水雾。 “三年前,我还是一个闺阁中的千金小姐,不曾关注江湖传闻……”她眼中掠过一丝惆怅。 “怪不得我看你也不像个乡野丫头……”裴之翠咬着嘴唇,神色忽然变得黯然,“三年前的事情,还是娘来说吧。” 第一百三十章 密室中的女子 <!--章节内容开始-->裴夫人长叹一声,眼中的神色复杂,“我们大风镖局,自裴家先祖创立,已有百年的历史,在武林之中享有盛名。到了夫君手里,更是大放异彩,名声大振,几十年来护人护物,大江南北,从未失手过。然而三年前,来了一个奇怪的客人……” 那是个炎热的夏日,蝉鸣不断,尚未到午时,火辣辣的太阳便似要烤出火来,热得令人喘不过气。 夫君一大早就去了镖局,迟迟未归。她望着毒辣的日头,吩咐厨下炖了绿豆汤水,用冰块镇好了,亲自提着食盒去了镖局。 往日喧闹的镖局里一丝儿人声都没有,安静之中透着一丝诡异。 “应元!应元!”她一边走,一边大声地叫着,走进幽静的大堂,趟子手刘彪从后园冒出来,笑着招呼,“夫人来了!提着什么好吃的东西呢?” “不过是些消暑的绿豆糖水罢了!彪子,自己盛一碗喝吧!”她笑着对刘彪说。 “真不巧,方才大家起哄,闹着要长发叔在昌盛酒家请客呢!我说换件衣服再去,想来他们已经在等着了。”刘彪不好意思地推辞。 “原来这样,总镖头呢?”她左右都看不到夫君的身影。 “方才好像来了一位客人,神神秘秘的,总镖头请到书房去说话了!” 她一时好奇起来,摆摆手让刘彪自去,自己蹑手蹑脚去了书房,点开雪亮的窗纸,悄悄看了起来。 书房里并没有人,不过听到极其微弱的声响。 她想起来,书房的书架后面乃是一个密室,难道应元将那神秘的可人引进了密室? 她轻轻走进书房,耳朵紧贴书架,果然隐隐传来丈夫裴应元的声音: “这趟镖,大风镖局恐难应承。” “哦?”一个清丽的声音淡淡响起,说不出的婉转动听。 “姑娘,你既登门来我大风镖局,想必已然了解我大风镖局的规矩……” 那个声音截口道,“不错,我早就听闻大风镖局速来有三不接的规矩:来历不明的镖不接,不仁不义的镖不接,南行不过鄱阳湖,西行不出玉门关,超出范围的镖也不接。可如今我这镖,以上三者皆不是,裴总镖头为何不接呢?莫非……”那人语声一转,柔美之中带着莫名的森寒之意,“看来,大风镖局真是浪得虚名。” “姑娘,你……怎能口出狂言?”裴应元似乎压抑心中的怒火。 “怎么,我说错了吗?难怪大风镖局总是吹嘘自己几十年不曾失过镖,江湖之上人人称道,原来胆小如鼠,只敢押一些无关痛痒的小镖,碰上有几分风险的,便成了缩头乌龟,避之不及。我看你们大风镖局不如从今日起改个名字如何?让我想想,对了,就叫神龟镖局……”那女子似笑非笑,三分讽刺,三分怂恿,又有三分倨傲,最后化作十分的轻侮,令人憋闷至极。 裴应元固然见惯风雨,平日里镇定自若,却被她激得七窍生烟,当下脱口道:“姑娘眼中未免太过目中无人,你这趟镖我接了!但是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酬金自不必说,必定……” 裴应元打断她的话,“姑娘,你必须告诉我所押之物到底是什么……” “裴总镖头,有时候知道得太多可不是件好事,何不闷头赚银子呢?”那女子笑了起来,笑声如同风中相击的风铃,清越无比。 “姑娘一再话语相激,无非是要我大风镖局接下此镖。我大风镖局只提这一个条件,若是姑娘执意不肯透露,恐怕裴某只能送客了……” 那女子似在沉吟,片刻之后幽幽道,“我告诉裴总镖头也无妨,只是自此之后,恐怕总镖头要寝食不安了……” “姑娘说笑了,不过姑娘进门就亮出的信物,着实令在下不安。” “我若是总镖头,见到这枚信物,便宁愿做个哑巴,做个聋子……”那女子一声冷笑。 “还请姑娘赐教。” “那所托之物……”女子的声音忽而听不见,室内一片悄然,想来是她附在裴应元耳边悄声诉说。 良久,裴应元的声音响起,“兹事体大,我大风镖局定将全力以赴,力保将镖准时送达。” “谷主总算没有看错人,裴总镖头是个知恩图报的汉子,今日一见,果真不假。”那女子娇声软语,先前的倨傲似消失不见,换了一个人般。 “好说……”两个字似是从裴应元口中苦笑而出。 “就这么商定了,今夜子时我会亲自将所托之物带到。此事总镖头务必保密,若是走漏消息,恐怕大风镖局会失去一个朋友,树起一个可怕的敌人……” “姑娘放心。”裴应元的声音忽然清晰起来,她听到耳中,忙闪身到隐蔽之处。 轰——只听机关转动声响,书架刷的一下霍然从中分开,露出一个小洞口,一个带着帷帽的女子飘然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她的丈夫裴应元。 那女子身形苗条而修长,十分俊逸,纵然戴着帷帽,那面纱不过薄薄的一层,隐隐可见她的面容秀美,一双眼睛锐利无比,凛凛生寒。 那女子走到书房门口,忽而回头笑道,“总镖头还有客,不必远送!”眼波若无其事地往她藏身之处一转,随即飘然而去。 裴应元目送着女子的身影离开,沉默半晌,无可奈何道,“阿罗,你来了多久?” 她被窥破了行迹,只得红着脸慢慢从藏身之处走出来,望着丈夫紧锁的眉头,“应元,方才这女子是谁啊?” 裴应元摇摇头,“阿罗,你莫要打听,这件事你知道得越少越少。” “可是,我总觉得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你接下来的这趟镖……”她咬着嘴唇,不敢继续说下去。 丈夫将双手搭在她的双肩之上,染尽沧桑的眉目之间流露出一丝难得的柔情,“阿罗,为夫走镖多年,什么凶险的事没有遇到过?这趟镖必定也安安稳稳的,你将心放在肚子里,在家照顾好翠儿!” 裴夫人说到这里,语声已然呜咽,泪水滴落衣襟,她望着女儿同样含泪的眼,颤声道,“我早有不祥的预感,若是我知道这趟镖,会令夫君生死不明,我拼着老命也要阻止夫君接镖……” 灵越若有所思,那女子口中的谷主,不知是何人,难道……她不禁打了一个寒战,难道那个谷主,是花间谷的谷主? “裴夫人,你可听说过花间谷?” 裴夫人擦擦眼睛,凝神想了一会,“以前听趟子手们闲聊,说起一些江湖轶事,依稀听说过有这么一个门派,似是非常神秘。” “那总镖头可曾提到过花间谷呢?” “这个……”她想了半天,摇摇头,“从来没有听起夫君提到过。” “听那女子的言辞,似乎总镖头欠了那位谷主一个天大的人情……” “我当时也是这么想,只是我旁敲侧击问夫君,夫君总是叫我不要多问,他自有分寸。这个天杀的,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线索皆无,当初若肯多跟我说几句,我也未必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转……”裴夫人恨恨地说。 “那女子说,当夜她会前来交托镖物,你可知道是何物?”灵越盯着裴夫人的脑袋,生怕她又是摇头不知。 “那夜碰巧翠儿发了高烧,我整夜衣不解带伺候翠儿,哪里有心去镖局打探?夫君对此事又是讳莫如深,守口如瓶,我碰了几次钉子,便再也不问了。” “裴总镖头失去了踪影,那押镖的其他的人呢? 难道无一生还?”灵越忽然想到这里,感觉十分奇怪。 “当日夫君挑选的趟子手,都是精明能干的,为人又机警又稳重,二镖头自不必说,更是武功高强,江湖上人脉也广,他和夫君搭档多年,感情深厚,胜过一母同胞的兄弟。谁知这么多的好男儿竟然都一去不复返,只死里逃生了一个胡长发……”裴夫人深深叹了一口气,面上一片哀戚,眼中已是一片红肿。 “胡长发?”灵越口中念着,脑海里慢慢闪现出一个朴实敦厚的身影躬身在楼船上整理绳结,那是一个不擅长说谎的人,口中说着谎,动作却轻而易举的地出卖了他。 “是啊,只有长发叔叔一身是血,含着眼泪回来了……”裴之翠轻轻抚着母亲的后背,慢慢说道。 “那他可知押的是什么镖?” “长发叔叔说,一共有十辆镖车,他拍打镖箱的时候感觉里面的东西装得满满的,十分沉重,不知是否是金银财宝。”裴之翠回想起当时胡长发的神情,微微露出一丝讶异。 “照这么说,押送贵重财物,也并没有什么稀奇啊……” “不止这些,跟着镖车的,还有一顶轿子……” “轿子? 难道此次押镖,不但要护送镖物,还要护送人不成?” “长发叔说,他本来也是这么想的。出发前,我爹只说,此次出镖,事关机密,谁也不许打听,否则休怪他无情。长发叔向来老实,更加不会打听了。他看到那顶轿子,样子平淡无奇,只当是随镖护送的客人,并未留意。” “这么说,那顶轿子还是有古怪?”灵越看着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异色。 “不错,长发叔说,他从未亲眼见到那轿子里的人出来过……一路打尖住店如厕,他都不见人出来。” 第一百三十一章 怪轿与猴子 <!--章节内容开始-->“或许,他没注意的时候人家出来过了……只是他没看到而已,这也不足为奇啊!”灵越不以为然地说。 “奇怪的是,他终于忍不住好奇,问了几个趟子手,他们也说没有看到……” “莫非轿子之中根本无人?” “长发叔悄悄凑近过轿子,他听到里面有呼吸之声,似在熟睡。” “可是睡得再香,也有醒来的时候,也要吃喝拉撒啊!”灵越皱起眉头,裴之翠也是如此神情,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眼中俱是一样的所想:轿中之人恐怕是被人制住了穴道,点了昏睡穴或是身中迷香,内里的情形恐怕只有裴应元知道了。 “趟子手们谨遵父亲的命令,又深知镖行的行规,纵有疑问,也绝不打听。一路上颠簸到了宛城……” “等等,宛城?莫非这趟镖是要去京城?”灵越脑中浮现出曾经在父亲房中所看到的一幅地图,从杭州到宛城,乃是北上京城的要道。 “长发叔说,这趟镖跟往常不同,一路上路线不停变换,时而往南,时而往西,时而往北……总之都是听父亲的调度和安排。他心里渐渐有一种怪异的感觉,总觉得这趟镖不会太太平平地走完……”裴之翠缓缓地说着,不禁看了一眼母亲,这趟镖终究如他们所预感的那样,尸横遍野,精锐尽失,大风镖局自此之后,在江湖之上名誉扫地,一蹶不振。 “到了宛城,可有什么怪事发生?” “长发叔说,到了宛城郊外的狮子林时,忽然狂风大作,雷电交加,墨云翻滚,眼看就要下起大雨来。父亲令众人将镖车聚集在一起,披上厚厚的油布,又在镖车旁,搭了两顶帐篷,一个帐篷放着那轿子,父亲和二镖头贴身护卫,一个帐篷供趟子手们避雨。刚刚做好这一切,一场大雨便倾盆而下……” “那场雨下了很久很久,眼看着天就要黑了,还未有停歇之势。众人虽然百无聊赖,却丝毫不敢放松警惕。不知道为什么,长发叔心中又升腾起那种不祥的预感,这时帐篷外忽然发出一声惨叫!”裴之翠的脸上泛起难以形容的表情,似是恐惧,又似是惶恐。 “大家都在帐篷之中,外面又下着雨,难道那声惨叫是发自另一顶帐篷?”灵越猜测道。 “你猜得不错,趟子手们立时分成两拨,一拨人包围着镖车,小心戒备,一拨人冲到旁边的帐篷,之间帐幕之上,血迹斑斑,二镖头倒在地上,已经没了气息。长发叔想起那轿中人,立刻掀开帘子,帘子之中哪里有什么人影,不过是一只猴子在昏昏沉睡。” “这真是匪夷所思,难道那女子千里迢迢所托运的,竟是一只猴子吗?”灵越心中无比怪异。 裴之翠轻轻叹了一口气,神色古怪,“倘若是一只稀奇的猴子倒也罢了,可是长发叔说,那猴子实在与街上杂耍的猴儿并无二致……” “那,裴总镖头就是这样不见了吗?” “没有,他并非此时失踪。趟子手们抱起二镖头,检查他的伤口,发现他乃是一剑毙命……更奇的是,他们在帐篷之时,并未听到有什么打斗之声。” “咦,裴夫人方才说,二镖头武功过人,怎么会被人一剑毙命?难道是人偷袭?”灵越皱起眉头,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趟子手们看着二镖头的尸体,又看看轿子之中的猴子,不禁面面相觑,这时林中突然传来叱喝之声。长发叔和几个趟子手当即奔向林中,发现了父亲的身影。父亲手持长剑,正与一个蒙面的白衣人打得难舍难分。” “蒙面人? 可看得出是哪路武功?” “长发叔说,他看不出来,只听见父亲高叫:恶贼,还我二弟的命来!”裴之翠咬紧了嘴唇,又接着说,“那人哈哈笑道,我并非冲着你二弟而来,识相的话就将东西交出来吧!” “难道白衣人是冲着镖物而来?却不知道,到底是何东西?如此神秘?”灵越暗想。 闪烁不已的烛火,将裴之翠的脸上镀上一层暖色,那本是苍白而带着一丝困惑的脸,此时更显彷徨。 “父亲冷笑一声说,恶贼,有本事你就来取!两个人又打了起来,那白衣人的剑术十分高妙,渐渐占了上风,寻了一个破绽,将父亲刺伤,倒在地上。趟子手们将白衣人团团包围,一拥而上,谁知道那白衣人扬手一挥,手中炸响,大片绿色的烟雾弥漫开来……” “那烟有毒!”灵越不由叫道。 “不错,那烟的确有毒,趟子手们一时不察,纵然捂住口鼻,已然吸了一口,当下手软脚软,昏迷过去……” “看来那白衣人是冲着镖车来的,如今总镖头受伤,二镖头已然身亡,趟子手们又都昏迷……他此刻夺镖,岂非探囊取物一般?”灵越遥想着那时的情景,如同亲历一般 “不知道昏迷了多久,长发叔终于醒了过来,四周一片黑暗,静寂得可怕。他抬头望天,天上没有月亮,只有牛毛细雨不停地飘拂在脸上,雨水中透着浓浓的血腥……他恢复神明,想要站起来查看一下情形,谁知道自己竟丝毫动弹不得……” “难道他被白衣人点穴了?”灵越忍不住问。 裴之翠摇了摇头,脸色一白,“他摸了摸,身上竟然压着几具冰冷的尸体,其中一只手搭在他的脸上,不停地滴着血……” 灵越想象着那一幕,几乎恶心得要吐出来。 “长发叔从尸体堆里爬出来,摸到镖队里携带的火把点燃起来一看,几乎要惊呆了。镖车的油布批已经被利剑挑得渔网一般,十几口镖箱锁头俱烂,个个敞开,里面已经空无一物!镖箱周围七零八落地躺着一地的尸体,俱是一剑贯胸,满地的血水已被大雨冲得极淡,夜色之中几不可辨。” “看来白衣人趁着众人昏迷,一一补了一剑,长发叔侥幸成了漏网之鱼了……”灵越轻轻敲击着桌面,心中却升腾起一片疑云:那白衣人目的是为了劫镖,既然毒晕众人,镖物到手,又何必杀那么多人呢? 灵越情不自禁将目光投向裴之翠,期待着她继续说的故事里,能找到一丝线索。 “长发叔又举着火把冲到那顶轿子所在的帐篷之中,只见轿子已然四分五裂,那一路昏睡的猴子也不见了踪影!只有二镖头的尸体还直挺挺地躺在帐篷之中,两眼圆睁,似是紧紧地盯着他,说不出来的诡异。他心里发毛,又冲到第二顶帐篷,第二顶帐篷里躺着三四个趟子手,俱是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却个个一剑穿胸……”裴之翠似打了一个冷战,眼睛里透着惊惧之意。 “这个时候忽然有一个声音唤他:“长发……长发……”长发叔虽说平日里也是有胆量的汉子,听到那个声音蓦然在旷野里响起,还是吓得心惊胆战……” “莫非,那是裴总镖头的声音?”灵越眼神一亮。 “不错,长发叔战战兢兢地举着火把顺着声音寻过去,在一个草丛里找到了浑身是血的父亲。他喜出望外,一把抱住父亲,几乎落下来泪来,连着说,太好了!太好了!总镖头还活着!” “既然总镖头还活着,那他必然目睹了劫镖的过程,难道那白衣人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有留下吗?”灵越忍不住问。 “长发叔有此一问,那白衣人若是孤身怎么搬得空如此多的镖箱? 一定有同伙接应。他问父亲那伙人可有什么特征?父亲摇摇头说,当时他处于昏迷,人事不知,醒来隐约看到火把之光,看到是长发才呼叫……” “眼来裴总镖头也晕过去了……恐怕当日情形已无人知晓了。” 裴之翠眸光闪烁,又黑又长的睫毛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衬着鬓发更加黑亮。 她看了看神情哀戚的母亲,微微叹了口气,继续说,“长发叔将父亲背到帐篷之中,为他护理了伤口,又去取出包袱中的干粮,两人却是你看我,我看着你,如鲠在喉,哪里还吃得下?父亲对长发叔说,想不到大风镖局多年威望毁于一旦,此镖一失,从此大风镖局再无脸面立足于江湖了……” “长发叔宽慰他说,只要总镖头还活着,大风镖局就不会倒,天大的坎儿也能踏过去……” 灵越微微一怔,想不到那憨厚老实的胡长发竟然有这样的气概。 “父亲不再说什么,两个人守着满地的尸体,决定等到天亮再做计较。长发叔在帐篷之中铺上一层油布,又从随车的行李里取下一卷竹席,让父亲休息,自己靠着帐篷边上,以防不测。可是他太累了,不知不觉篷布上睡了过去,这一睡就是天亮……他急忙去看父亲的伤势,谁知一回头,帐篷之中竟然空无一人……” “这么说,难道裴总镖头是自己离开的?” “长发叔说,父亲伤势严重,走路不会不发出动静,他竟然丝毫未察……”裴之翠微微蹙起双眉。 “难道说,他中了迷香,昏昏沉沉之中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灵越心想,难道那夜的树林里还藏着一个人不成? 第一百三十二章 魅影惊心 <!--章节内容开始-->“长发叔无论如何都想不起那夜后来的情形……他见到满地的尸体,空无一人的帐篷,几乎崩溃……后来才想起了飞鸽传书,将消息送回大风镖局。” “这些年,我们一直在找应元,他是被人掳走了,抑或自己出走?”裴夫人忽然开口,“若是自己出走,他怎能如此狠心,丢下我们母女撑过这个烂摊子……” “夫人,失了镖,那当初交托的姑娘可上门来算账?”灵越心念一动。 “说起来也奇怪,失镖之后,我和老三抚恤了遇难镖师的家人,此后日夜忧心,不知那镖箱之中到底是何贵重之物,若是主人上门,我们又该如何应对?奇怪的是,那个神秘女子竟然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的确非常奇怪……几十条人命,十几口镖箱物品被劫,江湖上议论纷纷,主人听到风声不可能不前来交涉啊!”灵越觉得整个事件透着一股难以描述的怪异。 “灵越,我父亲失踪是在慕容山庄火灾发生之前,他与慕容伯伯情同兄弟,万万不可能血洗山庄。单凭他娘的一句梦话,慕容白就怀疑我的父亲,岂不是太可笑?” “他娘的一句梦话……”灵越忍不住哑然失笑,这句话果真奇妙。 裴之翠脸上微微一红,丽色照人,“总之,灵越你在慕容白面前根本不用心虚,我爹必定跟此事无关。慕容白纯粹是捕风捉影,痴人说梦!” 灵越望着她说,“我何曾心虚过?况且慕容白现在最在意的是老夫人遇害之事。只是我还有一个问题,须得私下里问你。”她朝裴之翠眨眨眼,裴之翠芙蓉面上艳色更浓,当下会意,跟着她来到窗边。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她轻轻地搅动着衣带 “想不到我们越来越心有灵犀……你真的知道我想问什么?”灵越笑着说。 “你无非想问,那夜守灵之时闯入慕容山庄,与慕容白打斗之人是不是他……” “哪个他呀……”灵越促狭心气,故意逗她。 “哎呀,你坏死了!我竟没看出来你是个小坏东西……明知故问。”裴之翠语带娇嗔,说不出的小女儿情态。 “那到底的是不是那个他呢?” “你为什么一定要知道?你呀,总是打听这些,还不如打听一下慕容白的喜好,讨得他的欢心,打败高君玉和李可人呢^” “我的裴大小姐,你就不要兜圈子了,你明明知道我志不在此……”灵越扶额,“你和白玉龙两情相悦,自然对他了如指掌,即使他换了别的衣服,蒙了面,我猜你也能看出来,是不是?” “不错,那只笨龙臭龙,便是烧成了灰我也认识,那夜的黑衣人的确是他!”裴之翠声音虽小,却十分肯定。 “真的是他么?”灵越皱起了眉头,凝望着裴之翠的眼眸,那眸中光华闪耀,有着少女的娇羞。 “是他!我不会认错的,尤其他使出了那招流风回雪……”裴之翠说着拿起桌子上的一把扇子,轻轻比划一下,动作高妙,衣袂飘飘,有如风中回雪,姿态优美。“这是臭龙最得意的一招……” “咦,那他来找什么?可曾向你透露过吗?”灵越疑惑地问。 “我和白玉龙已经很久没见面了……”她本来闪亮的眸子闪过一丝阴云,阴沉得快要下起雨来,“我自从跟他说,决定嫁入慕容山庄,叫他以后不要来找我,离我越远越好,便再也没有跟他见过面……他的一举一动我怎会知道呢?” “难道他真的是冲着慕容山庄的那件宝贝而来?”灵越喃喃自语。 “慕容山的宝贝?灵越你知道些什么?”裴之翠的修眉一挑,不动声色地问道。 “我是满头雾水,哪里知道什么呢?不过我真希望能再见到白玉龙……”灵越抿嘴一笑,酒窝浅浅,却能醉人。 “莫非你也对白……”裴之翠咬住嘴唇,不往下说,一双俊眼覰着灵越,醋意荡漾。 “是啊,你的臭龙如此英俊……人见人爱,哎呀!”灵越故意说着,却被裴之翠掐了一把。 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龙泉的声音脆生生响起,“少夫人,该去灵堂了。” “知道了,你们先去吧,我和小吉祥稍后就来。”灵越朗声应着,想到整夜又要跟慕容白相对,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是,少夫人!”龙泉应声,渐渐脚步声远。 裴之翠静默半响,忽然拉住灵越的手,柔声说,“灵越,真是难为你了……” “你总算说了有一句有良心的话……”灵越笑着摇头,心想,待到找出杀害老夫人的凶手,她必定要离开慕容山庄。 “我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你以后便会知道了……”裴之翠的声音低不可闻,却是飘忽不定。 她到底是为了什么潜伏在慕容山庄呢?灵越探究的目光注视她低垂的颈项,背着光,看不清她的面容,就连她闪烁的影子也捉摸不定。 “好吧,我等着那一天……”灵越轻轻地说。 只是那一天,到底是哪一天?是几天,几个月,还是几年? 她说不清,裴之翠也说不清。 两个人并肩走在水上的游廊之上,黑色的水波荡漾着银白灯笼的倒影,细细碎碎,如同十几个月亮。 一丝冷冷的寒意,又一次爬上灵越的脊背,她不禁拉住了裴之翠的衣袖。 “怎么了……”裴之翠感觉她的异样,小声地问。 “有人在背后看着我……”灵越悄悄吸了一口冷气。 “你别吓唬我……”裴之翠的胆子实在比她大不了多少,声音也有些异样。 “我们数一二三,一起回头一定能看到那双眼睛!”灵越在裴之翠的耳边悄悄地说,“看看他到底是人是鬼!” “好吧…… “一,二,三!”两个人同时回头,果然看到一双眼睛! 两个人惊声尖叫起来,叫着叫着,声音嘎然而止。 “怎么……是你?” 那双眼睛的主人微微躬身,“少夫人……” “平叔……怎么是你?”灵越感到十分诧异,又望了望四周,不远处是静默的假山,耸立的芭蕉树,影影绰绰。 大管家欧阳平诡异的面具上闪着微光,“回少夫人,我正要去灵堂,一直跟在你们的身后,少夫人想来和小吉祥说话一时没注意到……” 他的眼神似在小吉祥身上一转,又不动声色地望着灵越。 “不好意思啊,平叔!我刚才……真是失礼了。”灵越有些惭愧地说,她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将欧阳平当成了鬼。 欧阳平早已司空见惯,温声道:“少夫人不必在意,我的这副尊容,自己照镜子都要将自己吓死,何况是旁人?” 他越是这样自嘲,灵越越是过意不去,自小父亲便教导她,不可以貌取人,更不可以貌轻人。她讷讷地说,“平叔,这几日你都累坏了吧?” “山庄本来就事务繁多,加之要操持葬礼,每日里忙得脚不点地,不过这些都是我的分内之事,怎敢言辛苦?少夫人若有差遣之处,只需派人来说。” “等平叔忙完老夫人的后事,我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平叔。” “好,少夫人何时方便,只需要传唤属下一声。”欧阳平点点头,忽然对着游廊一头叫道:“少主!” 疏朗的游廊,雪白的灯笼下,一个雪白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走来,俊朗的眉,鹰隼一般的眼,高大挺立的身材,正是慕容白。 他看了一眼三人,问道:“刚才是谁在惊声尖叫?” 他虽问得淡然,方才听到叫声,似是灵越所发,他心头如鼓,一路在园间飞奔,重重孝衣之下已然出了微微的一身汗。 他又瞥了一眼灵越,发现她好端端的,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 灵越看着他淡漠的眼神瞟来,不好意思地说,“是我们……方才……方才……”怎么说呢,总不能跟他说,她又被欧阳平的面目所惊吓到了吧。 欧阳平善解人意,接口说道,“少主,是属下方才不小心惊吓到了少夫人,并无其他的事发生。” 慕容白哼了一声,抬腿就走。 裴之翠指着慕容白模糊的白影,嘟起了嘴,“你看看,这是什么态度?差别也太大了吧,好歹你也是他慕容白的妻子呀……哼,对着高君玉就温柔如水,对你就像一座冰山!” 欧阳平在边上听着,叹了口气,纵然是带着诡异恐怖的面具,灵越依旧尴尬地从他的眼中看出一丝同情:唉,君家妾难为啊! “少夫人,若无事的话,属下去灵堂了。” 灵越忽然想起来,忙问: “对了,平叔,银嫂如今在哪里?” 欧阳平顿住身形,似是想了片刻,“银嫂?哦,她如今去了厨下帮忙,少夫人有事找她? 我派人传唤到夫人跟前就好。” “不用不用,平叔你先忙!” 欧阳平微微颔首,往灵堂走去。 裴之翠好奇地问,“银嫂是谁?” 灵越边走边回答,“伺候老夫人的人……” “你去找她干吗啊,莫非又要问话?”裴之翠跟在她身后,走到游廊的尽头,忽而一转,岔开了方向。 第一百三十三章 雷电还魂夜 <!--章节内容开始-->“大小姐,你的话可真多呢!跟着我来就是!”灵越微笑着,拉起她的手,往厨房走去。 厨房已经忙完了晚饭,厨娘早就洗完碗,各自去了。只有两三个仆妇在看着炖盅,其中一个正是银嫂。 几个人见少夫人带着丫头忽然走了进来,都面面相觑吃了一惊,纷纷上前见礼:“少夫人……” “都下去吧,我找银嫂说点事。”灵越微笑着说。 仆妇们应了声,顿时走得干干净净,偌大的厨房里顿时空落落的,只有宁静的蓝色火苗舔着炉灶,空气中飘着莲子羹的甜香。 银嫂一身素白的衣衫,脸上脂粉不施,十分憔悴。她站在灵越身边,惊惶不安地望着灵越,“少夫人,找老奴问话只需派个丫鬟传唤一声,又怎敢劳动大驾?” “左右无事,所以便来了。银嫂请坐。”灵越拍拍厨房的条凳,冲银嫂一笑。 银嫂畏畏缩缩地坐了下来,只敢半个屁股挨在凳子上。 “银嫂,老夫人突然亡故,大家都很伤心,你也要节哀顺变啊……”灵越看着她红肿的眼睛,慢慢地说。 一滴眼泪在那通红的眼睛里转了转,却未落下来。 “少夫人,老奴陪伴老夫人已有三年了,朝夕相伴,说句僭越的话,老夫人如同一个老小孩,如今横遭歹人之手,从此天人相隔,怎么能不叫人伤心呢?”银嫂拿出帕子,擦了擦眼睛。 “这么说来,你是三年来慕容山庄的了?” “是的,少夫人!三年前我的丈夫得了痨病死了,我又没有生个一儿半女,夫家骂我克夫,将我赶出来了……碰巧慕容山庄正在采买奴婢,我便卖身为奴,到了山庄做了一个下人。” “原来银嫂是个苦命人啊!”灵越轻轻一叹,无比同情地看着她。 “只怪奴婢命不好……克死了先夫……”银嫂的眼泪又滴落下来。 “银嫂说哪里话,尊夫乃是病故,与你又有何干?”裴之翠忍不住插口,“什么克夫之说,真是无稽之谈……” “吉祥说的对……银嫂,听少主说,老夫人害怕仆妇们靠近,却特别信赖你,看来你真的和老夫人有缘啊!” 银嫂眼中闪过一丝警惕,虽然电光火闪之间,却未逃开灵越的眼睛。她很快面色如常,讷讷地说,“或许看着奴婢老实顺眼吧……” “老夫人亡故那日,你可发现有什么异常?”灵越看着她的眼睛问道,这个问题她当日问了一遍,今日又问,自然大有深意。 “那日老夫人跟往常一样,到了天黑,想要出去,可是外面风大雨大,我怕她万一有个闪失担当不起,所以哄着她在屋里睡觉。我一觉睡到天亮,发现她竟然不在床上,大惊之下跑出去一看,发现她倒在池子里,满身是血……” “你中途一直没醒过吗?我记得那夜的惊雷很是恐怖……”灵越想起那个雷电交加之夜,根本无法安睡。一个负责照顾老夫人的仆妇,若是尽心尽力,又怎么安睡到天亮? 银嫂犹豫了一下,不自觉地摸了摸头上一支银簪,那簪头上镶嵌着一朵细小的白玉兰花,十分精巧,良久回答道:“好像醒了几次,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老夫人,她在床上睡得很香,我便没在意,安心地继续睡了……这一睡就是天亮……” “原来是这样……”灵越微微点头,忽然一眼瞥见炉灶上的炖盅汁水翻腾,忙道:“哎呀,炖的银耳快要溢出来了!” 银嫂一看忙奔了过去,套上厚厚的大手套,将炖盅取了下来,眼见了只剩了半盅,遗憾地朝灵越笑笑,“光说话了,真可惜了一盅好银耳,李姨娘恐怕又要抱怨了!” 灵越目光闪动,微笑着点头,“是啊,太可惜了!银嫂,你先忙,我去灵堂了。” 银嫂微微躬身,“是,少夫人!” 她的样子又憨厚又老实,带着一丝愁苦的眉眼,令人十分放心。裴之翠边走边想,难怪那个长着鬼脸的老夫人只愿意银嫂靠近。 她脚下一慢,发现灵越已经一阵风儿般走出了老远。 “哎,等等我啊,你走得那么急做甚么,难道迫不及待要去灵堂见那尊瘟神吗?”裴之翠忙赶上去,拉住灵越的袖子。 “你说对了,我的确急着要找慕容白。” “为什么?”裴之翠莫名其妙。 “因为有了重大发现啊!”灵越说着,又急急走了起来。 “你等等……我跟你一起待在厨房里,我怎么没发现甚么?” 灵越笑了笑,“等会告诉你。” “哎呀,真是急死人了!就不能现在告诉我吗?”裴之翠一边嘟囔,一边追着灵越的步子,匆匆忙忙穿过重重假山,转过几道月门,一口气到了灵堂。 她们走得委实太急,到了灵堂,大口地喘气,半天说不出话来。 慕容白跟那夜一样,立在母亲的棺椁前,听到她们的喘息,面无表情地回过头来。 灵越咬住嘴唇,慢慢走过去,“慕……”她一个字叫出慌忙改口,又温顺又端庄,“夫君……” 慕容白眼中似笑非笑,“夫人,为何姗姗来迟?” 非要这样阴阳怪气地说话吗?灵越控制住想揍慕容白一顿的念头,低声说,“可以借一步说话吗?我刚去找了银嫂。” 慕容白收起眼中的讥笑,扶住她的腰,“你的左臂还没愈合,还是去上点药吧!” 被他这么一说,被灵越忽视的左臂真的隐隐痛起来,她不禁狠狠地瞪了慕容白一眼,他却若无其事,扶住腰的手一紧,“走吧,夫君送你去。” 灵越的腰顿时一僵,感觉路都不会走了。她恨不得将他的手抠下来,面上却痛苦地说,“好!”扶着胳膊跟着他出了灵堂。裴之翠正要跟上,却被慕容白冷冷扫了一眼,只得留在灵堂,目瞪口呆地看着两人相拥着离开。 慕容白又将她带进从前那间小书房。书房点着三两盏灯火,不似从前那边明亮,却将书房铺上一层暖黄的光辉,在这九月的夜晚,显得十分静谧。 慕容白终于放开了他的手,灵越的脸火辣辣地烧起来。她忽然意识到,这是一次两个人在夜晚单独相处,又没有剑拔弩张。 她反而不习惯了,感觉有一点点尴尬。 慕容白看着她忽然灿若桃花的脸,微微一怔,方才搂过她腰间的手,一时间变得滚烫起来。 为何方才没有这样的感觉呢? 他又看了看她,烛光之下,她的肤色如玉般,透着淡淡的光华,双眸清亮,樱唇……他微微移开了眼睛,那樱唇有着桃花一般粉嫩的唇线,还有盈盈的光泽,那样的唇一定很适合亲吻吧…… 他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千百种念头,在他心中闪过,千百句话,在他舌尖翻转,但他只淡淡地说:”你坐下。” 灵越坐了下来,烛光半照着她的脸,勾勒出一个极其美丽的侧颜。 她望着眼神变幻莫测的慕容白,觉得今夜的他十分静默。 “你说,你方才去找了银嫂,是不是有了什么发现?”他开口问道。 “我目前尚未有确凿的证据,但是我能肯定,这个银嫂十分可疑。” “哦,什么地方令你觉得可疑,你说说看。” “我先问你,银嫂会武功吗?” 他皱起眉头,想了想,“银嫂不过是健壮的仆妇,哪里有什么武功?” “你可试探过?”她问。 “银嫂来到山庄之后,一直老实本分,我娘旁人都不要,只要她,我看她不会武功,不过没有特意地试探过。莫非你方才试探了?” “不错,我刚才在厨房小试了一下,当时炖盅的汁水四溢,我故意大叫显得很紧张,她情急之下飞奔过去,不经意间展露出轻功。”她想起刚才那一幕,银嫂的步法很快,显然功夫并不弱。 “她会武功?只是为何要刻意隐瞒呢? 在慕容山庄,我向来鼓励丫鬟园丁学功夫,她会武功只会更令我放心啊。”慕容白微有诧异。 “可是你不觉得奇怪吗? 她自称是克死丈夫的寡妇,被族人赶了出来,她的武功从何而来?也许她的身世根本就是捏造的。” “即便如此,会点轻功,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还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吗?”慕容白微微有点失望,还以为有什么大的发现呢。 “第二个可疑的地方,恐怕是我的猜测了。” 灵越咬了咬嘴唇。 “你且说说,或许猜测得有理呢?”他看着她的樱唇,忽然感觉有些透不过气来。 “你曾经跟我提过,三年前的雷电之夜,老夫人似有片刻清醒……” 慕容白想起那个雷电之夜,母亲在梦中的呓语,面色微微一暗,“不错,我的确提到过。那又如何?” “按照银嫂方才的说话,老夫人亡故那日,电闪雷鸣不断,她中途醒来模糊看到,老夫人始终安睡……”灵越慢慢地说。 “你怀疑她在说谎?”慕容白一针见血地说。 “不错,我方才说过,这是我的猜测。”灵越有些苦恼,没有证据的猜测始终是猜测啊。 “你继续说。” “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怀疑每到电闪雷鸣之夜,夫人可能有片刻清醒,那夜她根本没有安睡,中途必定醒来想到了什么,这才拿着珠花不顾大雨要出门……” 第一百三十四章 桂香盈袖杀人时 <!--章节内容开始-->慕容白心头一震,仿佛被雷电劈到了一般,忽然不能动弹了。半晌他艰难地说,“若你猜测的对,我娘必定是想到了当年大火的一些事情,想要告诉我……” “很可能就是这样,而她一出门,便被银嫂发现了,银嫂或许告诉了她的主子,或许是自己动手……” “你是说,银嫂可能是凶手?这怎么可能……”他想起母亲的死状,微微颤抖起来。 “这只是我的猜测……”灵越再次强调,“但是事不宜迟,银嫂十分可疑,我若是你,必定先将她抓住,再详加审问。” “你说的对……”他很快冷静下来,沉声对外叫道:“龙飞!” 他叫了几声,却无人应。灵越轻轻提醒,“你不是说,龙飞失踪了么?” 慕容白一捶脑袋,“是,我们也不用叫人了,走吧!” 他拿起书房的佩剑,疾步走出书房,身形几个起落,消失在夜色之中。 灵越忽然很羡慕他,曾经她也是身轻如燕,自由来去花间。如今只能靠两条腿,一步一步往厨房走。 灵越几乎是半走半跑,一路顺着雪白的灯笼到了厨房,然而厨房里残烛闪烁,只有炉灶的火闪着微红的光芒,却是空落落的,一个人影都没有。 银嫂不在厨房。 慕容白也不在厨房。 奇怪,他们到哪儿去了? 灵越皱起眉头走出厨房,远处摇摇摆摆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厨房的主管马秀英。 马秀英见到灵越,吃了一惊,急忙跑过来,“少夫人,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今天厨房没有什么东西剩下了……” 灵越心头一热,“我不是饿,不过是在找银嫂。” “银嫂方才在这里看着炉火啊!这会不在么?” 灵越灵光一闪,“马大娘,银嫂如今住哪里? 你赶紧带我去看看。” “银嫂啊,她现在是在厨房帮忙,但是住处还在以前的地方……原先是安排老夫人的丧事完了之后搬过来跟我们一起住……”马秀英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说。 “你是说,后园?”灵越不得不打断她的话。 “是啊……我们不能去后园的……”她还没说完,灵越转身往后园快步走去。 她急急忙忙地走着,第一次觉得慕容山庄太大太大,从厨房到后园,走了一盏茶的功夫,渐渐灯笼减少,庭中只有一盏大大的白色灯笼挂在廊下,黑色的“奠”字粗目惊心地在风中摇曳。 她心里发起毛来,忍不住轻轻唤道:“慕容白——” 没有人答应。 “慕容白——慕容白——”她大声叫起来,过了一会一个低沉的声音从屋子里面传来, “我在这里……进来吧!” 是慕容白的声音,只是透着一丝古怪。 她扶着门,走了进去,漆黑的厅堂之后,有微微光芒闪烁。她顺着光摸了过去,慕容白的高大身影投在雪白的墙上,一动也不动。 “慕容白——怎么了?”她的心忽然跳了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慕容白转过身来,身后一支细小的蜡烛发着微弱的光芒,那光芒虽然暗淡,但是足以让灵越看到地上的情景。 一个女人伏在地上,鲜血流了一地。地上散落着一个半开的包袱,银子珠宝衣物滚落了一地,浸染在血中,呈现出诡异的墨色。 她的头发自然也是蓬乱的,一只银色的发簪在乌黑的乱发之中格外显眼,簪头正是一朵小小的白玉兰。 “银嫂……”灵越认出了地上的女人,她不可思议地望着慕容白,倒退两步,语意之中又是气恼又是责备:“慕容白,我再三说过,那只是我的猜测,并没有真凭实据,你为何如此快就痛下杀手?” 慕容白微微一怔,见她神情激动,淡淡地说,“人不是我杀的,我方才到了这里,她已经躺在地上了。” “真的不是你杀的?”灵越问着,心里却悄悄舒了一口气。 “我何需骗你? 难道在你的眼中,我是个杀人狂魔吗?”慕容白冷冷地扫了灵越一眼。 “我……”灵越语塞,她承认自己对慕容白了解得并不深,当下眼眸望着慕容白,轻轻地说,“对不起,我一时情急误解了你……” 她语气真诚,眉目之间流露出从前不曾有过的一种温柔,令慕容白瞬间失神。 “还是查看尸体吧!”他避开她的眼神,蹲了下去。 “你来得比我快,可曾发现什么动静?”灵越也蹲了下来。 “我先去了厨房,发现银嫂不在,当下想到她可能回了后园。我一路飞奔过来,刚进屋子,就闻到一股血腥之气。所幸我方才取了一根蜡烛来,点亮一看,她的尸体已经在地上了。”慕容白一边翻着包袱,一边说。 “看来凶手就在我们来之前找过她。”灵越咬住了嘴唇,心下后悔,刚才要是把银嫂一同带去见慕容白就好了。 “不错,你方才去了厨房找她问话,难免打草惊蛇,引起了凶手的主意。他只要问过银嫂,你问过她什么问题,便能猜出银嫂已经暴露,为了不让银嫂说出真相,索性杀人灭口。” “如此一来,是不是可以证实,我的猜测有几分道理呢?老夫人的死必定与银嫂有关,或者说银嫂深知内情……”灵越注视着银嫂的尸身,她的背心之上插着一柄短剑,古朴的花纹十分精美。看来凶手乃是一招毙命。 她用力将匕首拔了出来,噗的一声,鲜血喷射而出,虽然她早有预料,躲得极快,鬓发脸上还是沾上了点点血迹。 灵越闻着头上的血腥之气,有些沮丧,若是从前凭她那身曼妙的轻功,怎会弄得如此狼狈呢? 她有些尴尬地望着慕容白,却见他眉目深深,眼中如同静夜深海,荡漾着黑色的波涛。 “别动……”他洁净的手指忽而按住她即将拂上脸颊的的衣袖,声音里听不出任何的思绪。 于是灵越举着袖子,僵在半空之中,困惑地看着他。 她的眼睛又大又亮,带着水雾般的潮色,在这一刻令他想到一只迷惘的小鹿。 慕容白的胸口荡过异样的温热,那是从未有过的感觉。他在这奇异的波动之中,取出一方雪白的丝帕,想要为她温柔地拭去脸上的血痕,不知为何口中说出的却是冰冷无情的话语,“用帕子擦一擦吧,从没见到哪个女人像你如此邋遢……果真不配做我慕容白的夫人……” 为什么会这样……他明明不是这样想的……他不由紧紧闭住了嘴。 灵越微微一笑,接过丝帕,客气又礼貌,“谢谢!” 她拿起丝帕小心仔细地将自己的脸擦得干干净净,连头发丝儿也未放过,雪白绵软的帕子上立时血痕交错,宛如梅花。 慕容白忽然有些失望。 这个女人,听到自己这样说,居然不生气?甚至连一句反唇相讥都没有? 他取过那把匕首,匕首上一个小小的“青”字若隐若现。 “这是妹妹以前心爱的匕首,她以前到处找都没找到,原来在后园……” “咦,那是什么?”灵越忽然往前走了几步,房间的柜子大开,地上也散落着几件衣服,其中一件衣服花纹素雅,闪着淡银色的光泽,十分打眼,一看就只知是上佳的布料。。 “这个布料我好像在哪里见过……”灵越拿起那件衣服,摩挲着布料,凑到鼻端闻了闻,一缕淡淡的桂香,沁人心脾,似曾相识。 “我想起来了,这个布料曾经在得月楼的衣柜里见过,不过是做成一条腰带……” “你没有记错吧? 可是青儿的衣服怎么会在银嫂的房间?”他蹙起长眉,青儿的衣裙特别多,他想了半天全然没有印象。 “绝对没有记错,我太熟悉这个香味了……”她将衣服送到他的面前,那带着一丝清甜的香味果然隐隐扑入鼻端。 “这好像是桂花香……”他想起得月楼中那棵高大的的桂花树,八九月里丹桂飘香,空气之中默默流动的都是甜丝丝的香味。 “是啊,青儿的衣柜之中有许多衣裙,都保存完好,衣柜之中塞了好多香包,我曾经打开来看过,里面都是桂花的干花瓣。” “所以即便过去了三年,这件衣服上依旧沾染着桂花的清香,经久不散……”他慢慢地说着,终于想通了一个问题。 “当年我娘受了大火的刺激,神智失常,除了我,不让任何人靠近。可是银嫂一来,却令她十分平静……原来是银嫂偷偷穿了青儿的衣服……” “不错,我们可能会忘记另一个人的神情、容貌和姿态,但是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独特的气味,若是十分鲜明而独特,必定会被我们深刻铭记,不会轻易遗忘,就算过了多年,我们闻到那种气味,也会想起当初的那个人,又或者想到当初的那个人,便回忆起属于他的气味……” “是么……”他望着那件衣服,心如刀割,“所以在我娘的记忆中,这淡淡的桂香就是青儿的味道……所以银嫂靠近她,她丝毫不排斥。” 灵越默默点头,“看来银嫂是特意接近老夫人的……” “她到底有什么目的?若是要杀死我的母亲,为何三年前不动手?”慕容白渐渐握紧了拳头。 第一百三十五章 珠联璧合 <!--章节内容开始-->“我看银嫂并非是为了要害命而来,如你所言,若是要害命,三年之中她有无数的机会可以下手,可都没有这么做……我有个模糊的感觉,她接近老夫人,要么是为了监视老夫人,确信老夫人的确是神智失常,不会说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来,要么是为了从老夫人口中打探什么消息,正因为老夫人神智失常,所以一直没有进展……直到前几天的雷电之夜……” 淡淡的烛光被风吹得闪烁不定,滴下来珠泪凝固成一个奇怪的形状,眼看蜡烛就要即将燃烧殆尽。 慕容白忽然转身走了出去。 蜡烛在那一瞬间熄灭,四周一片漆黑。 灵越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待,果然不到片刻,慕容白提着白色的灯笼回到房间。 浓黑渐渐褪去,慕容白的脸泛着淡淡的光泽,他照了照灵越,见她神情如常,忽然道:“你一点也不好奇吗?” 这个女人有时胆小如鼠,有时又胆大包天,黑暗之中对着一个死人,她竟然这么镇定自若。 灵越嫣然一笑,“你不是回来了吗? 你纵然不说,我也知道你是取灯笼了。” 他微微呼吸一滞,将灯笼放在桌上。 “慕容白……”她忽然叫他的名字。 “唔?”他应着,想起那日在灵堂之上她当着众人不得不叫自己夫君,心里慢慢荡起了一圈涟漪。 他不觉凝视着她在灯下妍丽至极的容颜,见她咬了咬嘴唇,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想说什么便说吧……何必吞吞吐吐?”他想要温和地跟她说话,一出口却总是变了调,此刻灵越听到耳中,竟有几分不耐。 灵越暗自腹诽不已。 “慕容白,你当初怀疑白玉龙闯进山庄,是为了一件宝贝而来。有没有可能,银嫂和她背后的凶手,也是冲着这件宝贝而来呢?” 慕容白听到白玉龙的名字,朝她似笑非笑瞥了一眼。灵越心想,又来了,又来了。 她抢在他说出刻薄的言辞之前急急地说,“银嫂三年前来到慕容山庄,纵然听说过大火,未必能想到穿上青儿的旧衣衫来博取老夫人的信赖,可见她背后的人对慕容山庄知之甚详……” “不错,不过我慕容山庄从前的事,只要稍稍打听,都知道我父母对青儿爱逾性命……懂得在青儿身上做文章的人,想必大有人在……” “但是知道青儿衣衫特有的香味,恐怕不是人人皆知,只有曾经接近过青儿的人才会知道吧……” “接近过青儿的人,了解青儿喜好的人……”慕容白喃喃地念着,脑海之中忽而澄明,忽而迷糊,“接近过青儿的人除了我们慕容山庄的人,还有她的一些朋友,叶家的发小们,而了解青儿喜好的人,莫过于她的贴身丫鬟们,可是她们已经死了……” “指使银嫂的人,熟悉慕容家的一切,为这慕容家的一件宝贝而来,这个人很可能就是慕容山庄浴火血案的元凶……”灵越的思绪渐渐明晰,她的眸光清亮,凝望着慕容白,“请你告诉我,那件宝贝到底是什么?” 慕容白眼神之中充满探视,他一动不动地盯着灵越,似要将她看透,又似在判断她是否值得自己托付秘密。 白灯笼的光,在夜风之中闪闪烁烁,照得灵越的身影也飘忽不定,却能看到她的眼睛,明亮而清澈,坚定而澄明,似乎一切的黑暗和污秽,都在这双眼睛面前自惭形秽,黯然退却。 面前的少女裹着一身素衣,显得格外清匀修长,她又问他:“慕容白,那件宝贝到底是什么?” 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望着那暖黄的灯火,慢慢开口,“那件宝贝,名叫流潋紫珠。” “流潋紫珠?”灵越在脑海中思索,却毫无印象。 “你没有听说过吗?”他看着她迷惑的神情,似不作伪。 灵越摇摇头,“我从来没有听人说起过……” 他微微一沉吟,随意问,“你父亲走镖,走南闯北,乃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一定听说过吧?难道从不曾对你说起过?” 灵越不觉一怔,她又不是裴之翠,裴应元自然不曾对她说起过。在云府的时候,锦娘虽然教她习武,偶尔也说起一些武林的轶事,不过是一些江湖趣闻,聊博一笑,她连江湖上有哪些大门派都不知晓呢,何况这些秘笈珍藏? “没有……家父不曾提到。”她苦笑着说。 “你可知道‘珠联璧合’一词?”慕容白微微点头,转而问道。 “这个词,自然知道。” “那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他接着问。 “自然是形容两人配合无间……不过也多用来形容男女之情……”灵越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渐低,不禁暗想,慕容白问这个干吗呢? 她不禁看向慕容白,发现了他依旧望着灯火,似陷在回忆之中,于是耐心等待下文。 “不错,不过我所说的‘珠联璧合’,却是两件宝物。”他回过头,看着她说。 “两件?方才你不是说一件……哦,我明白了。”灵越先是秀眉微微一挑,随即浅浅地一笑,腮边梨涡悄然而现。 他的目光有一瞬间被那细小的梨涡吸引,“你明白什么了?” “你说流潋紫珠是一件宝贝,那玉璧自然是另一件宝贝了。” “不错,这块玉璧名唤玲珑赤璃……传说,当赤璃遇到流潋紫珠,珠联璧合的那一瞬间,会显示出昔日魔教教主步惊鸿的藏宝图。” “等等,怎么又冒出一个魔教教主?”灵越不禁问道。 “你不会连魔教教主步惊鸿也没有听说过吧?”慕容白瞥了她一眼,“你好歹小时候跟着你父亲走东闯西,也算半个江湖儿女,怎么这些江湖典故,一概不知呢?” “家父……并不喜欢我探听这些江湖的是是非非,惟愿我安安稳稳长大,嫁一个良人,相夫教子……”灵越咬着嘴唇,慢慢地说。那也曾是锦娘的心愿,此生,恐怕不会如愿。 “嗯……”他望着她忽然低垂颤动的眼睫,听到“良人”两个字,莫名其妙地心跳了一下。 “这个步惊鸿,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她的声音幽幽传来。 “江湖上关于步惊鸿的传闻很多,有的人说,他是一个相貌丑陋的男子,自幼被人残暴地拘于笼中,遭受了种种非人的虐待,及至成年,身量始终无法长高,形似孩童。” “想不到他身世如此可怜……”灵越叹道,这样经受折磨和痛苦中的孩子,必定对世人充满怨毒和仇恨吧? “步惊鸿后来侥幸逃脱,拜在魔教门下。因他天资聪颖,诡计多端,又心思歹毒,令人望尘莫及,很快在魔教站稳脚跟,后来一步步登上教主之位。据说,他一当上魔教教主,便寻到当年的仇人,将之剥皮削骨,熬煮成汤,令魔教中人分汤而食……” 灵越不禁打了一个寒战,很快想到,“这是其中的一个说法,还有别的说法吗?” 他自然没有错过她的那一个哆嗦,一丝笑意自然而然从唇边绽开,“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你其实很聪明?” 她不免诧异地看着他,莫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她轻轻哼了一声,瓮声瓮气地回答:“没有,倒是有一个没脑子的人几次三番说我没脑子……” 他连连咳嗽了起来,若无其事地看着她,“又有人说,步惊鸿根本不是男人,而是一个极其美丽的女子……” “惊鸿,这个名字的确很美。我听到这样的名字,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属于一个丑陋狠毒的男人……” “单纯的孩子……”他似笑非笑,轻轻一叹,“须知这世间,有很多看上去美丽的东西,实则丑陋至极。行走江湖,永远不能被美丽的外表所迷惑……” “比如呢?”她不甘心地问。 “比如这位叫步惊鸿的美丽女子,据说她原先是魔教的大公主,极其擅长媚术和易容术。她修炼了一门极其邪恶的武功,据说需要男子的精元……”他顿了顿,偷偷看了看她的脸色,却发现她懵懂无知地看着自己,听得极其入神。 “说下去啊……”灵越催促道。 他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凡是她看中的男子,最后无不脱阳而死,这些男子俱是武林上叫得出名号的高手,可惜被她的美色所惑,最后都化为练功的药渣。可怜河边无定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啊……” “这么说,江湖上竟没有人见过魔教教主的真实面目了?”灵越再懵懂,也听懂了慕容白的言中之意,当下一张脸如同火烧一般,滚烫不已。 “这位魔教教主已是百年之前的人物了……若是有人见过,怕也是进了坟墓。”他微笑着说。 灵越顿时如同见了鬼一般,慕容白居然会笑啊。她忽然体味到了当年在玄机山庄,称心见到上官龙的心情。不得不说,慕容白微笑的时候,嘴角略略弯起,眼中的冰寒之意如春江消融,一时温熙似朝阳。那一刻他不像个冷峻端凝的男人,更像一个春风得意的少年。 其实他也不过十九岁吧……如果不是三年前的大火,他现在承欢父母膝下,鲜衣怒马,纵横江湖,也许娶到了指腹为婚的裴家姑娘,也许寻到了自己的意中人,人生是不是有别样的面目呢? 第一百三十六章 流潋紫珠 <!--章节内容开始-->灵越凝望着那抹淡淡的微笑,心里轻轻地为他叹息。 他浑然不觉,昔日冷淡的面容在烛光里变得几分柔和,“这位教主是男也好,是女也罢,已然不重要了。且说他当年殚精竭虑,布下了一个极其巧妙的陷阱,引诱了当时武林各门各派的掌门,齐聚衡山,竟然一网打尽,又用了魔教的秘药,逼迫掌门们相互激斗,暗中窃取了各个门派武功的精华。” “莫非魔王宝藏,就是指这些各门各派的武功秘笈?” “是,却也不是。”他点点头有摇摇头,目光之中流动着脉脉的光芒。 “哦?这是为什么?”灵越问道。 “武林秘笈不过是魔王宝藏的一部分而已。步惊鸿所带领的魔教时代,乃是武林有记载以来,最为强盛的时期。他手下的惊天、动地、搜魂、摄魄四大使者,个个都是经天纬地诡谲之才,为他搜罗了诸多的奇珍异宝……更何况,有人传言他们在海外还洗劫了扶桑国的一支商队,据说商船之上皆是成箱的黄白之物……” “天哪,武林秘籍!奇珍异宝!金山银海!看来魔王宝藏,对于世人来说,乃是惊天的诱惑……”灵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自古以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魔王宝藏的秘密一旦宣之于世,岂非要在武林之中引发滔天巨浪? “魔教兴盛数十年,但最终邪不胜正,不免沦落覆亡,步惊鸿深受重伤,不知所终。有人说他临死之时逃入了魔王宝窟之中……这百年来,武林中不少人虽然听说过魔王宝藏,但是流传于世的线索却极少。步惊鸿心思机巧,行事狠辣,凡是有可能泄露宝藏的人早已灭口。但是,雪泥留鸿爪,他千算万算,仍不免留有一丝纰漏。终于还是被人打探出,开启魔王宝藏,需得‘珠联璧合’。” “所以,慕容山庄的流潋紫珠是开启魔王宝藏的秘钥之一了?” 他点点头,她却蹙起眉头,问道: “容我好奇问一句,流潋紫珠既是开启魔王宝藏的秘钥,必定是由魔教中人世代持有,以图他日再兴魔教,又怎么会到了慕容山庄的手里呢?” “说来话长,我只能说,这是我慕容家的先祖所得。他在那个时代,乃是一个武学奇才,独创“斗转星移”绝技,纵横江湖,当世无敌。”慕容白脸上露出肃然之色。 “你说的可是慕容龙城?”灵越忽然想起锦娘曾说过,江湖上有一门奇特的武功,叫斗转星移。这是一门借力打力之技,不论对方施出何种功夫来,都能将之转移力道,反击到对方自身,出手的人武功越高,死法越是巧妙,正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正是,你听说过?”他微微点头,“我先祖慕容龙城,乃是大燕后裔,时刻不忘祖宗遗训,意图光复燕国。他费尽心思终于找到了流潋紫珠,本以为若再寻到玲珑赤璧,开启魔王宝藏,自此复国有望,可惜天意弄人……”他想起慕容家家谱所载的桩桩件件,不禁喟叹。 “后来如何?”灵越忍不住问道。 “那玲珑赤璧岂是那么好找寻的?他蹉跎十余年,未料战乱四起,赵氏顺应民心,抢占先机建立赵宋,势如破竹,很快横扫天下,成就帝王霸业……我先祖纵然武功盖世,但民心已失,后来几近家破人亡,终于大彻大悟,出家为僧,并令我慕容家的子孙不再做复国之梦。” “真是可惜可叹……自古以来得人心者得天下,珠宝金银终是死物……”灵越微微叹息。 “但是流潋紫珠却因此流传下来,虽近百年,除了我们慕容家的人,几乎没有人知道流潋紫珠就在我们慕容家……”他缓缓地说着,雪亮的眼睛凝视着灵越。 “如今,我知道了这个最大的秘密……”她自然知晓他目光之中的含义,她字字分明,又无比坚定地说,“你放心,我会守口如瓶。” 若是走漏了消息,用脚想也知道,江湖宵小必定都会涌向慕容山庄,从此永无宁日。 他的嘴角勾起一丝莫测的笑意,“其实,流潋紫珠已经不在慕容山庄了……” “啊?”灵越大惊失色,“什么时候没有的?” 他的眸光深了又深,“三年前……” 三年前,那场大火之中的屠杀,留在慕容山庄的五十三条人命葬身火海,其中有他尊敬的父亲,娇宠的妹妹,同时在火中消失的,还有那颗紫玉珠。 “这么说,当年那场大火,明明就是冲着紫玉珠而来,为何你……”灵越脱口而出,将剩下的半句话生生截住。慕容白隐瞒紫玉珠,自然有他的考量。他和她还没有相互信任到托付任何秘密的地步吧。更何况,她的“父亲”还是头号嫌疑犯。 “这正是令我不解的地方。因为那颗流潋紫珠存放的地点十分隐秘,一直只有父亲知晓,直到我十六岁过后,父亲才告诉我流潋紫珠的秘密。那场大火过后很久,我才悄悄去查看,发现流潋紫珠已经不翼而飞……” “大火之前,你可曾查看过?” “没有,那颗流潋紫珠牵扯重大,既由父亲保管,我怎会时时去看?” “这么说,流潋紫珠未必是在大火之中失落,也可能令尊换了地方……” “流潋紫珠所藏的位置,乃是慕容山庄最为隐秘最为安全的地方,我想不通父亲为何要冒着风险,放到其他的地方?”他摇摇头。 “有道理……”她想了想,点了点头,心中却模糊地起了一个猜疑。 “你的伤好了吗?”他高大的身影在白色的灯笼下,忽然掩住了大部分的光芒,将她罩在一片暗影之中,两个人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一种怅惘的心情如同流水一般,轻轻淌过来,弥漫了她的心:通往地牢的暗道之中,她曾经踏着路小山踏过的地方,她的脚印重叠着他的脚印;月光之下路小山的影子也曾经这样罩着自己,他的唇曾经吻过她的唇,月光如纱,曾拂过她的脸庞。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她抿了抿嘴唇,在黑影中幽幽地说,“我的伤不碍事。慕容白,我们是不是该回灵堂了?” “好!”他简单地应着,挪了几步,白灯笼的光重新盈满书房,他微微一瞥,看到她眸中如同秋水盈盈,波光波荡。 两个人走在庭院之中,月色朦胧,林间薄雾萦绕。九月的夜晚带着一丝凉意。 他们一前一后默默地走着,游廊下间隔的灯笼,流光时不时照过来,忽明忽暗,连同他们的身影也一闪一闪。 灵越忽然停了下来,轻轻用手指拉住了他的衣袖。 他微微一愣,却听见她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问,“慕容白,你感觉到了吗?” 他的心咚咚一跳,“什么……” “有人在看着我们……”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四周,远处是静默的假山,高大的芭蕉叶轻轻颤抖。 “你待在这里别动……”他话音未落,便如一只飞鸟飘然而起,向假山袭去,说的迟,那时快,一个黑色的身影下一刻从芭蕉叶间蹿了出来,疯狂逃窜,身法疾如流星,快得不可思议,却又曼妙翩跹。 啊,好熟悉的身法。 灵越不觉微微一怔,握紧了自己的手指,难道花间谷的人找到慕容山庄来了吗?不可能啊……自己一直深居简出,又是顶着裴家大小姐的名号,不可能那么快找上门来。 那身影十分灵巧,左右闪避,纵然慕容白疾如风雨般攻下数十招,却不能沾到那人的衣角分毫,看来那人一心闪躲,并不想缠斗不休,只是想逃之夭夭。 果然如灵越所料,那人身形忽转,飘忽如烟,难以捉摸,轻飘飘从慕容白的手底滑开,越过花叶。慕容白伸手如电,听得嘶啦一声,扯下那人的面巾,却见长发如瀑如云,黑夜之中不辨面容,唯有青丝飘拂,缠绕在慕容白的眼睫之间。慕容白微微一怔,那人身形便倏然不见。 灵越奔上前,慕容白将黑色的面巾递给她,“原来是一个女子……” “她的身形曼妙,轻功非常好,你刚才看清她的脸了么?” “没有,她的头发又多又长,挡住了脸……”慕容白仿佛还能闻到那飘拂的秀发之间隐隐的幽香。 “感觉是个美人……”灵越笑着说。 慕容白望着她的笑靥,心念一动,“你方才是听到她的动静了吗?我倒没感觉到。” “不……不是的,这些天我总感觉有人在背后偷窥着我……这种感觉非常奇怪,好像这假山林间藏着一双眼睛……” “你觉得是方才的女子吗?” 灵越缓缓地摇头,“方才我只是感觉到好像有人在看着我们,但是前几次的眼神似乎更加锐利,令人不寒而栗……” 慕容白闻言向园间望去,园子里太湖石累积的假山,多有缕空,残灯照射之下,似无数双眼睛在窥视。若是光线暗淡,重重暗影犹如潜藏着花妖狐怪,一个弱小的女子行走其间未免感到心惊肉跳。 “你想多了……或许这些素白的灯笼给了你错觉,下次出门叫上龙吟和龙泉陪伴。”他的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柔和。 “嗯!”灵越点点头,她心里打定主意,明日得空必定要好好查看一下假山,或许能找出一些线索。 第一百三十七章 紫玉钗头凤 <!--章节内容开始-->灵堂前,裴之翠看到灵越,张口欲呼,见到慕容白,便垂下了头。 慕容白没有看她,径直走进了灵堂,吩咐欧阳平带领人手彻查山庄。 裴之翠拉住灵越的手,低声紧张地问,“慕容白没有把你怎么样吧?” “你说的怎么样又是怎么样呢?”灵越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 “就是那样啊……”裴之翠脸上飞起一朵红云。 灵越忍不住扶额,“你看看这灵堂之上躺着的是谁,慕容白就算想你说的那样,恐怕也要顾及一下如今尚是热孝吧……” 裴之翠缓缓吐了一口气出来,说不出庆幸还是失望。若是灵越能真正成为慕容白的妻子,她便能全身已退,但是灵越令她捉摸不定。 “你说的也是……”她吐吐舌头,转而不在意地问,“你们去哪儿了?都聊了些什么? 感觉慕容白现在对你没那么凶了。” “没有说什么,不过方才在路上遇到了一个黑衣人。” 裴之翠不觉抓紧了灵越的手,眼睛里划过一丝异样的神情,“是么? 你们有没有看清他的模样?” 灵越不动声色地说,“慕容白在她逃走的时候,扯下了她的面巾……却没有看清她的脸。” 裴之翠轻轻吐了一口气,松开了灵越的手,“逃走了么?真是……遗憾。” 顶梁上灯笼穗儿在风中微微摇摆,在她的脸上落下浅浅的阴影。她的眉目半在阴影之中,半在灯光之下,优美起伏的曲线带着一丝迷离。 灵越凝望着她的双眼,凑近她的耳朵,低声说,“阿翠,你看上去有点紧张,为什么?莫非你知道什么?” “没有……”她缩进影子里,看不清美丽的面目,“你说笑吧,我方才一直在灵堂,刚刚才出来看看你回来没有,哪里知道什么黑衣人……” “是么?”灵越轻轻捉住裴之翠的手,她的手十分细腻光滑,却带着如水般的冰凉。 “我还会骗你不成? 若是我知道什么,必定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面前的少女笑得甜丝丝的,声音也是甜丝丝的。 裴之翠肯定有事在瞒着自己。 这个念头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她悄悄地看了一眼裴之翠,少女仰起头望着廊下一路延伸开去的素白灯笼,点点光晕好像散开的珍珠串,在眼中闪烁不定。 这个骗死人不偿命的少女,到底知道些什么? “最后一夜了……”少女忽然回过头来,“守灵可真累。” “是啊……”她正要进灵堂去看看,忽而龙吟和龙泉从庭院中迤逦而出。 “少夫人……”龙吟的眼睛闪着光芒,似是蕴含着无限的惊喜。 “怎么了?”灵越问道。 “我们捡到一件宝贝了……”龙泉兴奋地说,她响亮的声音划破了夜的寂静,她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紧张地朝灵堂望了一眼。 “什么宝贝?”灵越好奇地问,“我还以为你们在灵堂里面呢,怎么你们出来了?方才去了哪儿?” “少夫人,我们本来一直在灵堂守灵,后来龙泉说要去更衣,让我陪着她去,回来时我们正在庭院里透透气,忽然一个黑影远远的在那边廊下一闪而过。”龙吟指着远处灯火幽微的游廊,“我们忙追了过去,但是那个人的身法太快了,我们追了几步便被甩开了……我们顺着游廊往回走,却发现石头缝里有个紫色光芒闪了一下,我取出来一看,原来是这个……少夫人,这是你的吗?” 龙泉将手摊开,莹润的手掌之上,托着一枚紫玉钗。灵越取过凤头钗,肌肤乍触之下,只觉温润如水,钗头极其简约,乃是缕空首尾相连的双凤,乍看平淡无奇,对着烛光一看,却隐隐光彩流动,紫光潋滟,可见玉质极美。 “这可真是一支上好的玉钗!”灵越不禁发出一声感叹,“不过不是我的,大概是旁人落下的。我不记得山庄里有谁戴过,你们记得有谁戴过吗?” 龙吟想了想,摇摇头,“我以前没见过……不过这么好的钗,不可能是寻常的侍女仆妇戴的吧?” 龙泉连连点头,“龙吟说的是,这个式样又简单又别致,我们这些小丫头更喜欢蝴蝶啦蜻蜓啦……” “这么说来,既然不是少夫人的,有可能是李姨娘或者高姨娘的……”裴之翠接过去玉凤钗,摸了摸,果然触手生温。 几个人叽叽喳喳,声音虽小,却引起眉月的注意。她正巧从更衣间出来,隐隐约约听到“李姨娘”三个字便留了心,站在花影中停下了脚步。 灵越一眼瞥见,向她招招手,“眉月过来看看……” 眉月忙走过来,躬身行了一礼,“眉月见过少夫人。” “不用多礼。”灵越扶住她,将钗举到她的面前,“这支钗你可认识? 是李姨娘的吗?” 眉月接过钗,思索了半天,慢慢说道:“回少夫人,姨娘不曾有过这样的钗。” “咦,难道是高姨娘的?”龙泉和龙吟互相看了一眼。 “要不到灵堂里问问高姨娘吧!”裴之翠说。 “几位姐姐,我刚刚在灵堂里出来的,高姨娘先前身体不适,腹痛不已,已经回房间了。”眉月微笑之中带着一点难掩的羞涩。 “哦? 她什么时候走的?”灵越貌似不在意地问。 “你和少主走了没多久,我和姨娘看到她捂住肚子被丫鬟若兰扶走了……我悄悄问若菊,她说高姨娘想是来了葵水……” 这么巧?难道方才跟慕容白交手的人是高君玉? 她朝眉月挥挥手,“没事了,你去伺候李姨娘吧!” 眉月应声,慢慢走进灵堂。 “龙吟龙泉,你们也进去守灵吧,若是少主问起我,你就说我的衣服脏了,翠儿服侍我回房换件衣服。” 龙吟扫了一眼她的衣摆,的确染上了几处污渍,当下点点头,“是,少夫人。” 龙泉不愿意待在香烟缭绕的灵堂,她的膝盖早已跪得有些麻木,巴不得四下走动,忙哀求道,“少夫人,夜里路黑难走,你不是怕鬼吗?不如让龙泉也陪着你一起去吧,人多壮个胆……” 她的样子又娇憨又可怜,真是跟昔日的绣珠神似。灵越微笑着拉起她的手,“好吧!” 龙泉闻言喜上眉梢,欢快地看了龙吟一眼,屁颠屁颠跟上灵越的步子。 三个人顺着曲折的游廊走了半路,忽而灵越往旁边的月门一转,龙泉一见并不是回洗心阁的路,好奇地问,“少夫人,您不是要回房间吗?” 裴之翠朝灵越笑了笑,已然猜透她的用意,替她答道:“高姨娘身体不适,少夫人自然要去看望一下,方能安心啊。” 龙泉“啊”了一声,眼中露出又是感佩又是会意的神色,“少夫人,你的心地真是太善良了……高姨娘如此得少主的宠爱,您不但不生气不吃醋,还这么关心她。” 这个直肠子的姑娘啊!幸亏龙吟不在,否则得把她的胳膊拧下来。灵越忍住笑,随口说,“是啊,就是因为高姨娘深得少主的宠爱,我这个少夫人怎能不闻不问呢?” “怪不得那几个小丫头常说,洞房花烛之夜,少主宿在李姨娘的房中,少夫人一点也不生气,真是贤良大方。”龙泉点点头,忽然认真地说,“不过少夫人,你别也太大方了,这些姨娘终究是姨娘,不过是半个主子,哪里比得上少夫人乃是少主原配发妻呢?依我看,也不必给她们好脸,寻常还得敲打一番,免得蹬鼻子上脸……” “哟,想不到龙泉这么厉害的啊!哪一日你嫁了夫君,必定御夫有术……”裴之翠笑着说。 “哼,我若是将来嫁了一个夫君,他可别想娶什么小妾!得先问过我手中的宝剑……”龙泉亮亮了手中的短剑,顿时杀气腾腾。 灵越苦笑不已,按下她手中的短剑,温和道,“好好好,你说的极是。” 几个人边说边笑往高君玉所居的漱玉楼走去,忽然远处一个身影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冲过来,惊恐不已地叫道:“杀人了!杀人了!” 那声音既凄厉又尖锐,在这静夜之中十分可怖,听得人心惶惶。 那身影慌不择路,眼看就要撞到三人,裴之翠忙飞起一脚,将之踢到一边,龙泉一把抽出短剑,厉声说,“你是谁? 好好说话!” 廊间的灯光照了下来,地上的人抬起脸,素衣之上全是血痕,双髻散乱,眼神涣散,不停凄厉自语:“杀人了,杀人了!” “好像是高姨娘身边的侍女,是若菊……”龙泉仔细端详了片刻,认出了那张惊慌不已的脸。 裴之翠毫不犹豫冲上去,扬手一个清脆的耳光,若菊脸上吃了痛,慢慢神思聚集,眼神清明起来,她抬头看见三人,慌张大哭:“少夫人!快去救高姨娘!” 灵越的心狂跳起来,难道高姨娘出事了?她心念一动,向漱玉楼急速狂奔而去,裴之翠也紧紧跟上来,龙泉见问菊身上没有伤,询问了她几句,也往漱玉楼跑去。 漱玉楼是个极其雅致的小院落,素白的灯笼一盏接一盏,院子里虽不是亮如白昼,却也是灯火通明。 第一百三十八章 脉脉此情谁诉 <!--章节内容开始-->灵越和裴之翠一踏进漱玉楼,便一眼看见两个人影倒在地上,一个是高君玉的侍女若兰,胸口一个剑洞赫然,血如泉涌,灵越一探她的口鼻,已经全无声息。另一个是高君玉,肩膀上似刺了一剑,伤口倒不是很深,鲜血已经染红了素白的孝衣。裴之翠将手指从她的鼻息处移开,舒了一口气,“她没死,好像晕过去了!” “我看看!”灵越抱起高君玉仔细端详她的脸,她的脸色苍白,发丝如墨,散落鬓间。灵越用手指轻轻摩挲她的脸,微微一怔。 “怎么了?”裴之翠莫名其妙地问,也看着高君玉的脸,那是一张极其美丽的脸,如同美玉雕琢的一般,不过是略微苍白,并无异常。 灵越蹙起眉尖没有说话,忽然耳边听到一声惊叫,龙泉大步跑了进来,倒吸一口冷气,“天哪,真的杀人了!杀人了!” 裴之翠不耐呵斥,“够了,龙泉!刚才那个若菊呢?” “我让她去通知少主了……”龙泉说着,蹲了下来,“高姨娘死了吗?” “没有,只是晕过去了!你帮我见她的衣带解下来,紧紧包裹住她的伤口。” 素白的麻衣带子被龙泉横七竖八地缠绕在高君玉的肩膀上,她的动作有点大大咧咧,高君玉纵然在昏迷之中,依旧发出痛苦的**。 “轻一点啊,龙泉!她纵然没死,也被你弄死了……”裴之翠忍不住替高君玉喊痛。 “知道了……”龙泉不好意思,忙放轻手上的动作,两只眼睛却好奇地望着少夫人。 只见少夫人将若兰的尸体左看右看,翻来覆去,一会拧着眉头,一会若有所思,一会又看着高君玉的肩膀,神情变幻不定。 她情不自禁问,“少夫人,你在看什么呢?你不害怕吗?” “我在听尸体说话。”灵越轻声说。 “尸体还能说话?”龙泉张大了嘴巴,侧耳凝听,只有风声细细,哪有什么语声?“你说得怪瘆人的,少夫人我听了害怕…… “会啊,你看她的身体尚未僵硬,还很柔软,显然刚刚死去不久。伤口鲜血色泽鲜艳,说明所用刀具没有淬毒。再看伤口位置,正中心脏,乃是一刀毙命,位置十分准确,可见杀人者十分老练……”灵越凝视着若兰的尸体娓娓道来,若兰临死的表情有些奇怪,为什么不是惊惧,而更像是一种不可思议,难道凶手是一个她意料不到的人?还是她认识凶手?” “少夫人,听你这么一说,我忽然觉得尸体也没什么可怕了……”龙泉瞪大了双眼,露出崇拜的神情。 “尸体也是活生生的人呐,这个小丫头若兰今夜还跟你一起守过灵,有什么害怕的呢?” 灵越说着,又凑过来看看高君玉,忽然外面脚步声声,慕容白的身影迅疾出现在满前,他一眼看到裴之翠怀中的高君玉,连声叫道,“君玉,君玉!”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他从裴之翠的怀中抱过高君玉,“她没事吧? 伤口谁包扎的?行事如此鲁莽?” 龙泉垂着头,低不可闻地说,“是我……” 慕容白略带责备地看了她一眼,抱起高君玉大步进了房间。灵越想了想,跟着龙吟进了房间。 房中数盏琉璃灯华美而亮丽,照得房中一片光华灿然。 慕容白将高君玉放倒在床,重新将衣带解开,血肉模糊的伤口再次露了出来,他皱起眉头,“只有这一处伤口吗?” 他头也没回,灵越却知道他问的是自己。 “是,所幸并未伤到筋骨……”灵越飞快地说。 “龙吟!”他将手一伸,龙吟将一个绞湿的面巾递过来,慕容白轻轻地替高君玉擦拭伤口,又将一个朱红色的瓶子打开,上好了药,方才用白棉布紧紧包扎了。他做这一切极其轻巧温柔,昔日面上的冷峻之色俱消,只有关怀之情。 原来他真的很喜欢高君玉呢!灵越和裴之翠不禁对视了一眼,眼里俱是相同的想法。 “大夫还没来吗?”慕容白低沉的声音里,压抑不住焦急。 龙吟不敢看他暗红似喷火的眼睛,低声答道:“方才派人去请了,恐怕要等一会。” 灵越见他焦虑,不由出言安抚,“她只是昏迷过去了,性命无碍。” “你怎么知道她无碍?”慕容白忽而将目光凝向灵越,忽不知不觉抬高了声音,“你又不是大夫,怎能保证她无碍?” 灵越被他突如其来的怒火吓了一跳,张口欲驳,“我……”旁边的裴之翠又是杀鸡抹眼睛地使眼色,又是悄悄扯她的袖子,她只好生生吞下后半句话,“我马上弄醒她给你看……” 裴之翠讷讷地说,“我去催催大夫……”她拉着灵越转身出去了闺房。 龙吟见状,暗暗替灵越叫屈,大着胆子说,“少主,少夫人也是好心……” 话没说完,身上倏然一寒,少主冰冷的目光已然朝了她扫了过来,似笑非笑,她跟随慕容白多年,怎不知道那表情似在说,“龙吟啊龙吟,你跟着少夫人几天,就开始向着少夫人说话了……别忘了你的身份。” 她只得紧紧闭上嘴,重新绞了一方温热的帕子来,轻轻擦去高君玉脸上溅起的几个小小的血点。 慕容白看着她的动作不言不语,半晌,语声涩然,“龙吟,我刚才对她发火,是不是太过分了……” 他口中的“她”自然是指灵越。 龙吟停下了手,想了想,轻轻回答,“少主也是一时情急,少夫人大度,想来不会生气的。” 她小心翼翼的回答,却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他望向宁静躺在床上宛如熟睡的高君玉,她美丽的脸如白玉一般精美,漆黑的头发散落在胸前,明明是最简单的两种色彩,交织在一起,却有一种勾魂摄魄的美。 三年来,他不曾对哪个女子动心,可是新婚之夜,当他离开裴大小姐的婚房,气冲冲地走进高君玉的院落,红烛高照,他带着怒火揭开高君玉的盖头, 映入眼帘之中的是羞涩妩媚的容颜,如同二月枝头的春花,在融融烛光之中缓缓盛开。目光交接的那一瞬间,他满腔的怒火顿时消弭于无形,一种异样的情愫悄然而生。 第一次有女子在他身下婉转承欢,吟哦成调,第一次有女子一颦一笑,融化了他冰封的心,第一次他读懂了何为“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一切都是高氏君玉…… 他从一个少年真正变成一个男人…… 他方才得到出事的消息,一路狂奔而来,踏进院子见到她和侍女躺在血泊里的那一刻,三年前的一幕又似走马灯般在眼前闪现,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不停地叫嚣:“看吧,这就是你的命运,你所爱的人必定就被上天一个一个地夺走……” 他将她抱在怀里,她身体传来的温热,几乎令他喜极而泣。 她没死。 他当然知道这个事实,只是这句话出自灵越之口,他突然之间无法忍受。 灵越的话,在那一刻,令他无比清晰地想起三年前血案的嫌疑对象——裴应元。 “少主……”急切的脚步响起,正是山庄里的下人带着神医杜子信匆匆而至。 灵越正要跟进去,裴之翠拉住她,“哎,你还没被他训够啊?我若是你,才不要去讨他的气受。” 灵越轻轻放下裴之翠的手,往里张望,“你不好奇刚才是怎么回事吗? 高姨娘若醒了,我想听听她怎么说呢。” “难道是刚才你们遇到的黑衣人?”裴之翠转动眼睛,“可是黑衣人一会盯着你们,一会跑来杀慕容白的小妾,到底是要做什么? 我想不通……” 灵越微微一笑,“想不通,或许本来就是不通呢?先去听听高姨娘怎么说。” “好吧……我们最好离慕容白远点,这个人对你喜怒无常,一会好一会歹……我若是你,一天也受不了。”裴之翠小声地嘟囔。 灵越心想,我本来就是替你受过的好吗? 我做梦都想着能逃出慕容山庄呢! 她们俩在帘外站定,杜子信苍老沉静的声音从帘内传出,“不碍事,她脉息沉稳绵长,呼吸均匀,不过是受了惊吓,晕过去了,待我试针,稍后就会醒来。” 裴之翠听了撇撇嘴 ,小声说,“看,跟你说的一样吧。慕容白那么厉害,怎么不发火?” 灵越无奈笑笑,心想,还不是因为你爹裴应元……那是慕容白的心结。这个心结不解开,在慕容山庄的日子就别想舒舒服服地过下去…… 忽然一声长长的**幽幽而起,似是高君玉悠悠醒来,慕容白欣喜的声音也跟着响起,“君玉,君玉,你醒了!” “少主……”高君玉柔弱地唤了一声,说不出的婉转柔媚。 “你快躺着,不要说话……”慕容白温和地阻止她,又问杜神医,“杜先生,她如今醒来,算是无碍吧?” “姨娘性命自是无忧。少主继续每日为她覆上金疮药,我再开几幅汤药,助她早日愈合伤口……” “有劳杜先生……”慕容白说着 过了片刻,龙吟引着杜先生走了出来,去开方抓药。 灵越沉吟片刻,轻轻卷起帘子走了进去。 第一百三十九章 莫名的恐惧 <!--章节内容开始-->慕容白见到她的身影,眼波微微闪动,淡淡地说,“你进来正好,我有事跟你说。君玉受伤了,丫鬟死的死,惊的惊,身边没有得力的人,不如把龙吟留在这里。” “龙吟龙泉都是少主指过来的人,自然悉听尊便。”灵越同样淡淡地回答。 房中的琉璃灯折射出七彩的光芒,落在她素衣之上,恍若霓虹羽衣,虚幻难辨。 半个时辰之前,她和他在书房秉烛夜谈,又曾共对神秘黑衣人,她还天真地以为从此冰河消融,不想高君玉遇刺,气氛又似回到原点。刚刚发生的一切,有如一场迷梦。 慕容白看了一眼缩在角落里勾着头的龙泉,“龙泉,你就继续伺候少夫人吧。” 龙泉抬起头,虽然极力掩饰,眼中仍闪过一丝喜色,“是,少主。” 房中的气氛一时充斥着一种无形的尴尬,索幸欧阳平的声音在帘外响起,“回禀少主,属下已经安排人手彻查过山庄,并没有发现黑衣人的踪影。” “好,再查一遍,如有嫌疑人等,立刻来报。”慕容白沉声说。 欧阳平应了一声,消失在帘外。 裴之翠不禁轻轻舒了一口气,她悄悄看向床上的高君玉,发现她一双眼睛正柔柔地看着慕容白,说不出的动人。 灵越也看到高君玉那如水的眼神,略一思忖,柔声问道,“高妹妹,你好些了吗?” “多谢姐姐,我只是觉得有些疼痛……若兰怎么样了?”她吃力地问,眉宇之间难掩关切。 慕容白叹了口气,“若兰那丫头命薄,已经去了。问” “若兰……”她震惊地几乎要坐起来,一行清泪落了下来,“她是为了救我才死的……” “高妹妹,到底是什么人干的?” 高君玉蹙起了眉尖,微微摇头,“那个人穿着一身黑衣,黑巾蒙面,好像被谁追赶着似的,慌不择路逃到我这里来,我和问菊从灵堂刚刚走回院子,就看到寒光一闪,若兰……若兰扑到我身上,我感到身上一痛,吓得就晕倒了……” “黑衣人?”慕容白失声道,“你看得清是男是女么?” “当时我和若兰惊慌不已,哪里还敢分辨男女……?”高君玉泪落连连,“可怜的若兰啊!” “你是说,若兰奋不顾身救了你?”灵越问道,一丝疑惑却慢慢爬上心头。 “嗯,如果不是她那一扑,我恐怕已经,已经…”她泣不成声,将头埋进枕间,很快泪水将枕头濡湿了一小片。 “好了,君玉,你不要伤心了,我会厚葬若兰,她可有家人?” 高君玉抽泣着,半天才答,“若兰从小就被父母卖进我们高家,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 “原来是个命苦的孩子,如此就无法厚恤她的家人了。”慕容白的手抚过高君玉的秀发,“你好好养伤……” 高君玉的一张俏脸,从枕间微微露了出来,眼睛略略红肿,眸光如同月夜下的星湖,水光滟滟,似凝结了万千星华。她娇软地凝望着慕容白,无尽眷恋和柔情如水般轻柔荡漾,慕容白再也忍不住,握住她的一双柔如无骨的手,温柔地说:“君玉,你安心睡着,我在这里陪你,等一会再去灵堂……” “少主……”高君玉柔声低呼。 此刻琉璃灯光辉流转,先时的血腥之气恍若烟消云散,只有满室旖旎,道不尽的温柔缠绵。灵越和裴之翠尴尬地看了一眼,再也站不住,拉住呆若木鸡的龙泉出了闺房。 九月的夜风迎面吹来,清寒漠漠,庭院之中寂寂无声,纱影影绰绰,与闺房不过一门之隔,却似两个季节。 院门附近若兰的尸体已经被人抬走,地面已然用清水洗濯干净,方才大片令人惊心动魄的暗红血迹消失不见,地面上汪着一片水渍,映着院中闪烁的灯火,明明灭灭,光怪陆离。 庭中白玉色的芍药台上坐着两个素白的身影,一个是若菊,身上的衣服尚未换洗,上面的斑斑血痕,犹如冬日里的落梅,她呆呆愣愣地坐着,单薄的身体兀自发抖,边上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陪着她,脸色同样苍白而惊皇。 灵越走过去,挨着问菊坐了下来。 天空高远而辽阔,亘古不变的星光一闪一灭,曾照人离愁,也照人悲欢。 “你叫若菊是吧?”灵越的声音像夜风一般微微吹过。 若菊恍若未闻,身边的小丫头忙轻轻碰了碰她。 她一惊而起,慌乱而又语无伦次:“啊……少夫人……” “少夫人问你话呢……”小丫头悄悄地提醒她。 “坐下来,别害怕,已经没事了。”灵越握住她的手,轻轻拍着。她慢慢安静下来,坐回到台阶上,手却仍是不停地颤抖,显然今夜受到的惊吓非同寻常。 “问菊,你今年多大了?” “我……我今年十五。” “你什么时候进的高家啊?”灵越不经意地问。 “我到高家不过两年……”若菊平静下来,“原先是针线房的,今年小姐嫁进慕容山庄,夫人怕小姐受委屈,选了好几个陪嫁,跟着小姐进府。” “看来你一定又聪明又乖巧,所以高夫人选了你吧?”灵越微笑着说。 问菊羞涩地摇摇头,“夫人不喜欢太聪明机灵的,她说我老实本分,让我照顾好小姐……” “但是你家小姐好像跟夫人相反,喜欢聪明机灵的吧?”坐在另一旁的裴之翠忽然插嘴道。 “嗯,都怪我笨手笨脚的,小姐自然更喜欢若兰一些……况且若兰自小就在高家陪着小姐长大,情分也不比旁人。” “难怪方才若兰奋不顾身替小姐挡剑……” 问菊闻言好似一怔,眼中划过一丝异色,灵越不错眼地看着她,问道,“怎么了?” 她犹豫了一下,半天咬着嘴唇说,“原来若兰是这样死的……” “有什么不对劲吗?”灵越紧近着问道。 问菊用手指搅着自己的衣带,目光闪闪烁烁。旁边的小丫头忽然接口说,“若兰姐姐最近很害怕。” 那个小丫头细细的脸,细长的眉,单眼皮,面黄肌瘦的样子。 “你也是高家陪嫁进来的丫头吗?”裴之翠问道。 “不是的,少夫人!我叫小杏儿,是府里分拨过来的三等下人,平日里负责洒扫庭院的。”小丫头干脆利落地回答。 “你和若兰很要好吗?”灵越好奇地问。 “若兰姐姐是高姨娘身边的大丫头,漱玉楼里大大小小的事务她都管着,小杏儿不过是一个三等小丫头,怎么配和若兰姐姐要好呢?”小杏儿说话如同竹筒倒豆子,又快又脆。 灵越觉得这个黄毛小丫头很有意思, “那你又如何知道若兰很害怕呢?” “小杏儿有眼睛有耳朵,若兰姐姐不说,我却看得出来。” “你说说看……”裴之翠也好奇起来。 “那是前一日,高姨娘的父亲和叔父来吊唁,后来高老爷寻了个机会,来见高姨娘,刚开始不过是问问她在慕容山庄过得可好?高夫人十分惦念之类的寻常话。后来却有责备的意思……” “为什么呢?” “好像是前些日子姨娘上了街,在路上遇到了高家的一个亲戚还是一个长辈,姨娘明明看见了,却装作不认识,连个招呼也没打……那个亲戚后来跟高老爷说,姨娘心气高了,嫁进了慕容山庄就目中无人……高老爷听了十分难受,闲话想起来告诫女儿做人不可忘本。” “有这样的事啊……高姨娘平日里不像是这样的人啊。”裴之翠微微诧异,“不过一时走神没发现别人,也是很平常的事情……高老爷对女儿管教得还挺严格。” 灵越的心中有一道灵光忽然闪过,“问菊,你记得有这回事吗?” “不记得了……”若菊讷讷地说,“我记得姨娘前些日子的确出过山庄上街,不过是若兰陪着的,我留在山庄。” “你接着说若兰啊……”裴之翠催促道。 “那天起,若兰姐姐感觉就神思恍惚的,有些不对劲。反正我也说不出来,就是觉得她挺害怕,我看着她,也无端端地紧张起来。”小杏儿说着,看了一眼那一大片反射着灯光的水渍,“总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若菊,你有这样的感觉吗?”灵越将目光投向了又开始恍恍惚惚的问菊。 若菊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和若兰虽然都是陪嫁的丫头,但是若兰很少跟我谈心的,她那个人有什么事总藏在心里,她不说,我这么笨,又怎么猜得到呢?” 灵越微笑着拍拍她的肩膀,“谁说你笨呢? 我看你也很聪明,也非常幸运。幸亏你没有一同回来,不然岂非也要遭了毒手?” 若菊神思恍惚,“是啊,幸亏我没有一同回来……” “那你做什么去了?”龙泉忽然好奇问道。 “我们本来在灵堂,姨娘说肚子痛,怕是小日子来了,要回去换衣服,我本来是要同若兰一起陪着姨娘回漱玉楼的,后来在半路遇到了厨房的秀英嫂子,马嫂子热心肠,听说姨娘身上不松快,便说可以取益母草煎膏来泡煮。我便跟着秀英嫂子去拿益母草煎膏……耽搁了好半天。” 第一百四十章 偷吃的黑猫 <!--章节内容开始-->“看来你要谢谢秀英嫂子了……”灵越轻轻地说。若不是马秀英打岔,此刻躺在地上的恐怕又多了一具尸体。 “你进院子的时候,看到什么可疑的人没有?”裴之翠问。 “没有,我一进来就看到地上血淋淋的,吓得我把碗也扔了!你看那……”问菊指着院门处一块污迹,草丛里上有一片似被遗漏的碎白瓷,闪烁着亮光,令灵越想到野兽的森森白牙。 灵越叹了一口气,慢慢站起来,“你一定吓坏了吧,去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的衣服吧。” 她看了看小杏儿,黄毛小丫头一触到她的目光,便十分机灵地说,“少夫人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的。” 灵越赞许地点点头,小杏儿相貌平平,却是一个很聪明机灵的小丫头,父亲说得没错,这世间万不可以貌取人。若非小杏儿方才的一番话,她怎么会忽然想通许多关节呢? 灵越踏着一路闪烁的灯火,往灵堂走去,身后跟着裴之翠和龙泉。 龙泉忽然说,“少夫人,你好像一直闷闷不乐,可是在想着高姨娘么?” 灵越猝不及防,她的确是在想着高姨娘遇刺的重重疑点,想不到被龙泉道明心事,她回过头,不动声色地问,“你为什么会这样觉得呢?” “我是替少夫人不平……少主对高姨娘未免太体贴温柔了吧,简直不把少夫人放在眼里。”她有些气愤地说。 灵越悄悄松了一口气,瞧着龙泉的愤懑之色,忍不住笑出声来,“情不知何起,一往情深,这如何能强求呢?” 龙泉嘟囔着说,“我听不懂这什么一往情深的话……若是有一往情深,也是要对少夫人一往情深才是。” 裴之翠悠悠插口,“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这样说,你听懂了吧?” 龙泉一拍脑袋,“萝卜白菜的,我倒是听懂了。却是折腾了这么半天,我都饿了……” 她这么一说,几个人顿时感觉都饥肠辘辘起来,肚子咕咕直叫。 裴之翠提议,“不然我们去厨房看看,有什么可吃的?吃饱了才有力气守灵不是?” 龙泉立刻附和:“对对对,我感觉守灵这三天事情不断,一天过得比一年还长……” 灵越挽起两人,往游廊走去,“去吧,这些天的确不曾好好吃过东西了。 三个人走得又急又快,不多时就到了厨房,这个时辰厨房还有微微的烛光,炉子上不知道在炖着什么,清香四溢。一个胖胖的厨娘正靠在炉火边打盹,连一只黑猫在偷吃点心,也未发觉。 黑猫见有人进来,喵呜一声,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迅疾跳过窗户,消失得无影无踪。 厨娘被这一声突如其来的猫叫惊醒,一看桌子上的五六盘碟点心没了,当即骂道:“又是你这只死猫,天天偷吃, 口味还不挑,胃口还挺大……怎么不吃死你!” 忽而一抬眼看见三个俏生生人影站在自己的面前,最前面的不是别人,正是进门几个月的少夫人,虽然不受宠,但也是这山庄里正儿八经的主子,伸出个手指来戳一戳还是让自己吃苦头,何况后面还站在少主身边的龙泉,当下慌慌张张站起来,躬身请安:“少夫人……老婆子眼花,一时没看见您来了!” “好说,起来吧!”灵越忙止住她,身边的龙泉大眼一瞪,哼了一声,“厨房里可还有宵夜?” 厨娘忙不迭地回答,“有有有,这几日厨房里每日备着呢,各色糕点、素面一应俱全,就怕主人们夜里饿……” “别啰嗦了,赶紧端出来,还要我们自己找吗?”龙泉又是一个眼风扫过去,吓得厨娘一个激灵,她早就知道这些厨娘向来势利,跟红顶白,所以根本不对她们好声好气。 厨娘慌忙打开橱柜,忽然怔住了,自言自语道:“怪了,这里明明放着两碟子芙蓉白玉卷,我亲手放进去,关好柜门的。怎么不见了呢? 难道那黑猫成精了,还会开柜子?” 龙泉听到她唧唧咕咕,催道:“除了这个芙蓉白玉卷,就没有别的东西吃么?” “有呢,有呢!”厨娘忙取出下层的翡翠糕、珍珠素丸,林林总总装了几大盘,一边装一边仍是嘀咕,“少了,少了!” 裴之翠忍不住道,“已经够多了,哪里少?赶紧端过来吧!” 厨娘面上堆着笑,将几个白玉盘放在厨房的桌子上,又舀来一大碗银耳羹,小心翼翼地摆上,退到一边。 几个人立刻狼吞虎咽起来,风卷残云一般将几盘点心一扫而空,方才觉得五脏庙被祭饱,不再咕咕抗议。 灵越前脚一离开厨房,下一刻就听到厨娘一声大吼,“小桃红,你死哪儿去了?” 灵越不觉顿足,一个怯怯的声音半天应道:“林大娘,你做甚么又那么大声吼我,怪吓人的……” 那林大娘啧啧地说,“瞧你这小可怜的样子,不晓得的人还真被你那小模样骗了,说说你今天偷吃了多少东西?” “林大娘不要冤枉我啊,我没有偷东西吃……” “你还不承认? 这满屋子的人就数你最馋,光我就抓到你几次偷吃,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林大娘,我真的没有偷吃……”小桃红的声音里有几分心虚。 “你看着老娘的眼睛,再说一遍?”林大娘又是一声吼,犹如猛虎下山。 “我……我……只偷吃了一个芙蓉卷。”小桃红可怜巴巴地说,“实在是太饿了……” “一个?放你的娘的狗屁!那芙蓉卷一碟有八个,两碟十六个,底下的翡翠糕少了七八个,药枣糕少了两碟,还有那一笼馒头,少了一半!你这鬼丫头,是不是饿死鬼投胎?” “林大娘,我哪里吃得这么多?我发誓,真的只偷吃了一个芙蓉卷,要是我骗人,就让天打五雷轰,将来生男世代为奴,生女世代为娼……”小桃红急了,一口气发下毒誓。 “真的不是你?”林大娘被小桃红脱口而出的毒誓镇住了,将信将疑,自言自语道,“难道还是那只老黑猫干的好事?黑猫吃这么多也该撑死啊……” 灵越的心中又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与先前的灵光结合在一起,似是而非,却无法抓住。 裴之翠又回转来,眉间俱是甜丝丝的笑意,“少夫人,怎么不走啊,没吃饱么? 灵越摸摸自己的肚子,“饱得都不能动弹了……你和龙泉扛着我回去可好?” 谁能相信,这是她嫁进慕容山庄以来,吃得最饱的一次。慕容家的少夫人不好做啊! 裴之翠扑哧一笑,转动漆黑的眼珠,唤来龙泉,“快回来呀,龙泉,我们把少夫人抬到灵堂去……” 灵越龇牙咧嘴,连连摆手,跳了起来,“抬到灵堂去?还是免了吧,我的小命还想多活几年呢……” 三个女孩俱是一笑。在这一刻,似乎什么烦恼都不存在,山庄接连的血案也无了影踪,吃饱了肚子,便是天大地大。 慕容老夫人入葬那日,自慕容山庄至城郊西山,十里缟素。天似不忍,阴雨一直绵绵不断,先是毛毛细雨,渐渐越下越大,直至电闪雷鸣。灵越淋了雨,初时打了几个喷嚏不以为意,到了夜间忽而发起烧来。 裴之翠望着她通红的脸,摸了摸额头,烧得烫手,不由得急了眼,“这可怎么是好?这三更半夜的,我上哪儿去请大夫?你这么聪明的脑袋瓜儿,可不要烧成了傻子……” 灵越的嗓子好似挤满了干棉花,哪里还能回答她的话?她眼巴巴地一会望着桌子上的水,一会望着裴之翠,盼着她朝自己看一眼,谁知道裴之翠焦急得一直打转,一不小心踢倒了凳子,发出“哎哟”一声惨叫,痛得眼泪直流,抱着脚上蹿下跳。 住在隔壁厢房的裴夫人听到动静,推门进来,正看到女儿狼狈不堪的样子。 “怎么了,翠儿?”她急切地问。 “娘,她发高烧了,怎么办?”裴之翠一见到娘,好似见到了救星。 裴夫人忙奔到床边看看灵越,发现她一直盯着茶壶,当下会意忙倒了一杯水过来,扶着灵越,小心翼翼地喂她喝下。 灵越就着裴夫人的手一口气喝完水,只觉那股清凉之意从喉间直渗入五脏六腑,顿时没有一个毛孔不舒适。 裴夫人瞥了一眼还在跳脚的女儿,摇了摇头,“她方才想喝水,你看不见吗?” 裴之翠吐舌一笑,“娘,我太着急了……还是你厉害,一进来就知道她想喝水。我正想着,让龙泉去请大夫呢!” 灵越勉力撑起身体,昏昏沉沉的脑袋渐渐清明起来,喉咙仍是嘶哑,“不用请大夫,我没事……不过是受了寒,只要拿葱白、姜丝和红糖煮水,喝了发一身汗就好了。” “真的不用请大夫,只要煮个姜汤这么简单?”裴夫人望着她,一股内疚之情悄然而生。这个不知来历的女孩,既美丽又聪慧,却被自己利用送进了慕容山庄,一直被慕容白冷待,不曾过过几天舒心的好日子。她思虑至此,目光之中流露出几分担忧,几分愧疚,还有几分温柔。 第一百四十一章 花叶暗袭人 <!--章节内容开始-->灵越看着裴夫人的神色,微微点头,“你们听我的就是,不过是个头痛脑热,何必惊动山庄一堆人?” 裴之翠闻言,点头称是,“嗯,若是惊动慕容白……哎,我真不愿意看他那张脸。” 裴夫人瞪了她一眼,“你这孩子,总是说话这么口无遮拦,小心隔墙有耳……” 裴之翠忙望了望窗外,此刻更深人静,只有风声微微,语声淅淅沥沥,绿窗如烟,映着外面透过来的灯光,静谧之际。 她笑了笑,拉起母亲的手,小声说,“知道了,娘!你就少说我几句罢。我知道厨房有姜有糖有葱白,我们现在就去煮来给灵越喝……” 裴夫人轻轻捏了捏女儿的手,回头看了看灵越,微微笑道,“我叫龙泉过来守着你罢……她还在隔壁呼呼大睡呢,只怕叫人抬走了也不知道。” 灵越缩在锦被之中,笑着点头。 裴夫人和裴之翠一手拿着油纸伞,一手提着灯笼,推门而出,不多时龙泉打着呵欠睡眼惺忪地走了进来。 她一来便不好意思地说,“少夫人……我睡着了,不知道您生病了,真是该死。” 灵越示意她坐下,“不妨事,你若是困了,便靠着床睡吧。” 龙泉慌忙摇头,“那怎么行?我还要照看少夫人呢!你要喝水吗?” 灵越摇摇头,又听得她问:“冷不冷?我再给你抱一床被来?” 灵越又摇头,见她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只得说,“我没事,等吉祥煮好了姜白汤,我喝下去发一身汗就好。” 龙泉这才安生下来,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看着灵越。她越看越爱,觉得少夫人便是生病了,脸蛋红彤彤的,也是美艳动人,真搞不懂少主对着这样美丽动人的少夫人,怎能如此冷淡? 灵越微微咳嗽一声,“龙泉,你这样看着我,我脸上莫非有花?” “少夫人脸上没有花,可是比花还美呢!”她呆呆地说。 灵越扑哧一笑,见龙泉圆圆胖胖的脸,神似从前的绣珠,天然娇憨,何尝不是比花还美? “啊——”一声短促的尖叫穿透这深夜的风雨,既惊恐,又凄厉,听得出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出事了!”灵越一个激灵,立即掀开被子,刚下床走了两步,当即赶到头重脚轻,一片黑暗袭来,差点就要晕过去,亏得龙泉一把扶住她,“少夫人,你别着急,你躺着,我去看看!” 她将灵越扶到床上,扭身一阵风一般卷了出去。 灵越哪里还躺得住,她勉力爬起来,从柜子取出一件披风,往身上一裹,脚步虚浮地出了门。 外面还在下着沙沙小雨,她将斗篷套在头上,顺着游廊往厨房方向走去。 暗夜凄迷的风雨偶尔吹在脸上,阵阵清寒,交织着身上的滚烫,她走了没多久,就感觉身上一阵瘫软,斜倚在廊柱之上。不远处的假山边清晰地传来几个女子的声音,似是裴夫人,又似是裴之翠,低声嘀咕,龙泉的声音清脆响起,“咦,你们在这边发现什么了?方才我和少夫人在屋里听到有人尖叫,可是你们发出来的?” 裴之翠立刻回答,语声之中带着几分笑意,“没有什么事……不过是一只大猫方才立在假山上,两只眼睛绿幽幽的,冷不丁地吓了裴老夫人一跳……已经跑得没影了。” “哈,原来是这样,定是喜欢去厨房偷吃的那只猫……若是我再遇见它,定要好好教训它一顿。”龙泉说着也笑了起来,又催促两人,“既然没事,我先会去照看少夫人了……” 灵越正要呼喊龙泉,“我在这里呢……”未料一个“我”字只喊了一半,一只大手便捂住了她的嘴巴,手指如电点了几处大穴,哪里还发得出半分声音? 她本来就浑身无力,此刻更加无法挣扎,只得任其将自己拖到廊柱后面的美人蕉花丛之中。那美人蕉叶子又大又多,亭亭玉立,此刻如同手掌一般将自己和那人遮盖得严严实实。 恐惧如同花叶间不停滴落的雨水,渐渐将灵越围困。 这人到底是谁? 他为何要潜进山庄? 是毛贼么? 还是慕容山庄结下的仇敌?又或者是多起命案的凶手? 她心念飞速转动,瞬间想了十来种可能,六七个脱身的法子,奈何穴道受制,个个都难行通,只得打定主意,随机应变。 出乎意料的是,那人很快松开压在她背上的手,藏在花叶之中一动不动,就连呼吸也似停止了一般。 灵越微微诧异,忽而一阵风声破空而来,似是衣袂翩飞,窸窸窣窣之声不断,一个男子浑厚的声音从头顶上响起,“咦,这不是龙泉和小吉祥吗?还有……”停顿了一下,似在回想,又似疑惑, “这位夫人是?” 龙泉的声音带着几分惊喜,几分埋怨,“龙腾,你怎么才来!这位夫人是少夫人的母亲,裴老夫人!” “在下眼拙,见过裴老夫人。”那人似行礼道,又问众人“刚才听到这边有动静,可是有什么发现?” 裴老夫人沉静答道:“惊扰龙护卫了,老身方才不过是看见了一只野猫,绿幽幽的眼睛吓了一跳,故而惊叫。倒没什么发现……” 她的说法跟方才裴之翠对龙泉说的一模一样。 真的是看见了什么大黑猫么? 恐怕她们都在撒谎! 她们刚刚见到的人影此刻就潜伏在重重花叶之中,为什么要说谎?她们想掩盖着什么?难道身边的人是她们认识的人? 灵越的心顿时怦怦狂跳,异样的血潮涌过来,她隐约猜到了此人的身份。 头顶龙腾的声音半是疑惑,“原来如此!不过如此深夜,你们为何不安歇却在此间出现呢?” 裴之翠脆生生地回答:“龙护卫有所不知,少夫人今日送灵途中淋了大雨,这会正发着高烧,我们本来要请大夫的,少夫人说不必惊扰府中上下,只需要煮葱白姜汤即可,我们正要去厨房呢!” “原来少夫人生病了,既然无事,你们且去吧,我带人在此巡查一番。” “有劳龙护卫了。”裴夫人慢慢地说。 “这是在下的职责所在。”龙腾说着,对身后的护卫们道:“兄弟们都打起精神来,各人将自己的地盘过一遍……” 众人得令,脚步渐渐远去。 龙泉对裴夫人道:“我要回去照看少夫人了,你们快去厨房吧。” 裴夫人嗯了一声,脚下却不动,等龙泉一阵风般走远了,方才对裴之翠道:“如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已经下定了决心,就不能反反复复,免得功亏一篑。” 听到裴夫人的话,灵越感觉身旁的人影轻轻颤抖了一下,呼吸为之一粗。 半晌,裴之翠低声回应,“娘,我心里有数。” 裴夫人轻轻叹了一声,挽起女儿的手,“快走吧,屋里病的那个,可不能有闪失。” 两人的脚步又渐渐远去,四周渐渐一片静寂。 那人缓缓从花丛之中抬起身体,轻轻在灵越耳边说道:“方才得罪姑娘了!你快走吧!”运指如电,将她的穴道解开,伸手将她搀扶起来。 那声音低沉而浑厚,带着一丝清明,还有几分耳熟,正是神偷白玉龙。灵越方才已然猜到,仍不免又惊又喜。廊下花影重重,一片幽暗,她看不清白玉龙的脸庞,压低了声音:“白玉龙,你怎么又混进来了?” 她的声音因为发烧变得低沉嘶哑,白玉龙不过与她只有一面之缘,哪里辨认得出?当下一怔,“这位姑娘认识我?” “你忘了,你曾经把我偷走过……” “原来是你……”白玉龙恍然大悟,“那日慕容白没有为难你吧?” 灵越忙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去洗心阁,你知道后园有个小房间吧?” 白玉龙早已对慕容山庄的地形了如指掌,当下微笑点头,“我知道那个地方,非常适合藏身。” 夜风渺渺,龙泉声声焦急的呼喊传来,“少夫人——少夫人——” 白玉龙目光闪动,轻轻搂住她的腰身,点足一跃,飞到廊柱前,随即闪身不见。 龙泉的呼唤既渐渐带着哭音,灵越无力应答,只得轻轻用手拍打廊柱,梆梆梆的响声果然引来龙泉的注意。她疾步跑过来,脸上已经是泪流满面,伸出双臂一把紧紧抱住灵越,“少夫人,原来你在这里,吓死我了!我一回房,看见床上没人,还以为你被坏人掳走了!” 灵越摸到她一片潮湿的脸,刮了刮她肉乎乎的鼻子,嘶哑着喉咙说,“不过是走累了,歇了半天,哪里就会轻易被人掳走呢?这里可是天下闻名的慕容山庄啊!堂堂少夫人被人掳走,岂非是天大的笑话?” 龙泉一听,甚是有理,止住了呜呜咽咽的哭声,心中飘过一丝疑惑,“少夫人,你方才就在这里吗? 我怎么没看见你?” “我追错方向了,去了另一边,刚刚才到这里呢……”灵越微笑着说。 朦朦的细雨又大了起来,一滴滴落在脸上,冰寒至极。龙泉顾不上问话,忙为灵越裹好披风,扶住她的腰,“我们快回去吧……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等会喝了姜汤,少夫人就好了。” 两个人簇拥着回到洗心阁,刚脱下被雨滴淋湿的衣服躺进被里,裴夫人母女提着食盒就回来了。浓香辛烈的姜白汤喝了一大碗,灵越顿时感觉汗出如浆,贴身的小衣俱是汗透,又换了一通睡衣,如此折腾半天,她困倦不已,倒在被里沉沉睡去。 第一百四十二章 恐怖人头 <!--章节内容开始-->灵越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光大亮,透窗而入的阳光分外刺眼,她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看到窗前依稀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她眨眨眼睛,以为又是白玉龙,便出声唤道:“白……” 她的声音在那个身影转身之后戛然而止。 “你醒了?”那人走到床前,一袭素衣如雪,眉眼深深,蕴着烈日之下碎冰般点点光芒。 “慕容白?”灵越一下子从迷糊之中清醒过来,连忙挣扎着起身,再看一眼几上的沙漏,原来不知不觉的,她竟一觉睡到了午时。慕容白来了,裴之翠为什么也不叫醒她? 慕容白看出她的想法,淡淡地说:“是我没让她们叫醒你的。你昨夜高烧,原本请个大夫来看,怎么自作主张喝碗姜汤了事?怎么样?现在觉得好点儿了么?” 他消息倒真是灵通,看来龙腾必定是告知了昨夜之事。 他会相信裴之翠母女的言辞么? 灵越压抑住怦怦乱跳的心,用手撑住脑袋, “不过是受了风寒而已,发一身汗就好了……你怎么来了?高妹妹可好些了?” 慕容白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带着几分审视,良久回答,“她已经无事了……只是要休息一段时日,等待伤口愈合。” “如此我就安心了……”灵越说着,偷偷看他的神色,见他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心里又打起鼓来。慕容白昨夜有没有发现白玉龙的身影呢? “你安心休息吧……若有事打发龙泉请大夫。”他淡淡地说,转身走了几步,忽而又停了下来。 “你刚才是叫我么……”他忽然问道。 “什么……”灵越一怔。 “从来没有人叫我白……”他淡淡地说,心底却泛起了层层涟漪。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对着高君玉的时候,眼中只看到得她的风情万种。可是看着灵越,却是各种复杂的情感交织,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感觉。 “……”灵越咬住了嘴唇,总不能说她方才想到的是白玉龙吧,说不出岂非又是一场风波。她带着腼腆而羞涩的微笑,做出一种自己并不擅长的娇媚神情,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慕容白的目光像是雪山上吹来的风,在她脸上呼啸而过,下一刻不发一眼转身就走。 这忽冷忽热的慕容白! 跟他说几句话的功夫,她的背心已微微出了一身汗。 裴之翠端着一盆热水走进来,见她醒了,满面含笑,“你的烧退了,人也清醒了过来了,一上午都看你昏昏沉沉地睡。” “慕容白什么时候来的?”灵越坐起来,找自己的鞋子。 “来了好半天了……我悄悄在窗外看了一眼,他一会看看你,一会看看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可不敢进来。” “想不到裴大小姐胆大包天,竟然会怕慕容白。”灵越轻轻调侃。 裴之翠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我只希望他永远不要注意到我才好。” 灵越漱了口,净了面,坐到梳妆台前,裴之翠将她的头发松开,浓黑的秀发一顷而下,光可鉴人。 “你的头发生得真是秀美……叫人羡慕。” 灵越笑了笑,望向镜中的她,她长身玉立,梳着寻常丫鬟的发髻,长长的刘海几乎挡住了低垂的眼睛,她慢慢地梳着,有一下,没一下,有些心不在焉,不知道在盘算着什么。 灵越扑哧一笑,转身牵住她的手,“快点梳好头,陪我去后面的小园走走,这些日子都快成闷出病来了。” 裴之翠应了一声,替她慢慢盘起发髻,选了几支素色的绢花插在发间,在镜中左右端详,忽而低声问,“你觉得杀死银嫂的人,会不会就是闯进高君玉所居漱玉楼的人?” 灵越摸了摸绢花,那绢花虽是素色,却也十分精巧逼真,真是玉白色雏菊的样式,“你觉得呢?” 裴之翠跺了跺脚,“好姑娘,我在问你呢,你反倒问起我来了。” 灵越笑了笑,将绢花换了一个位置,“不是。” 裴之翠见她将两个字说得轻巧肯定,不觉一怔,“为什么你这么肯定?” 灵越站起身来,“那你先告诉我,你为什么一直要待在慕容山庄?” 裴之翠又是一跺脚,咬紧了嘴唇,“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灵越拉起她的手,微笑着摇了摇头,“那我也不能告诉你了……” 裴之翠恨得牙根痒痒,轻轻在她手上拧了一把,“你这只小狐狸,还挺狡猾……” “明明你才是一只小狐狸……”灵越整顿身上的素衣,摇摇裴之翠的手,“龙泉和你娘呢?” “龙泉好像找龙吟去了,我娘嫌待在屋子里闷,在庄子里走走。” “如此甚好……”灵越拉着她,忙转到**的小园。 那小园说是小,其实十分宽敞,不过布置了小巧的灵台楼阁,小桥流水,假山怪石,满园如同放大的盆景,曲径通幽,回环往复,每一步一折,皆可入画。 一片怪石之后,有一个依托假山而成的小小的房间,里面原本堆放着园艺工具,供园丁取用。如今这洗心阁人影凄清,平常哪里有什么人来? 灵越牵着裴之翠一口气急急而来,到了这小房外。裴之翠迷惑地瞪大双眼,“你带我来这甚么?” 灵越也不说话,轻轻叩门,过了片刻听到里面微微发出响声,门轻轻开了一条缝,灵越拖着裴之翠闪身而进,门倏然关闭。 出乎裴之翠的意料,小房之内并非黑暗一片,原来假山缕空,丝丝缕缕的阳光漏下来,光柱之中,浮尘翻滚,照见房中,影影绰绰,一个人影靠在墙边,含笑而视。 灵越看了一眼,当即怔在那里。 “你…你……你是白玉龙?”她望着那梳着丫髻顾盼生辉的女子,目瞪口呆。 裴之翠却又惊又喜,轻呼一声,当下投入那女子的怀抱,一对粉拳,又是打,又是捶,口中轻轻骂道:“你这只臭龙,死龙,笨龙,怎么现在才来看我?” 那女子默不作声,只是紧紧地将她抱住,任凭她发泄。她靠着女子的怀抱里,低声呢喃,“你一定很恨我,是不是? 我不许你恨我,一丝一毫也不许,你只能欢喜我,一辈子欢喜我……” 那女子伸手抚摸着她的长发,低声道,“阿翠,我怎么会恨你? 我自然一辈子要欢喜你,我发誓,我一定要将你偷出慕容山庄……”“她”的声音低沉而动听,正是昨夜灵越听到的男声。 灵越定睛一看,那女子穿着素白色的衫儿,头上梳着一对丫髻,浓眉大眼,姿容俊美,可不正是白玉乔装而成? “你这些天一直藏在慕容山庄吗?”裴之翠离开白玉龙的怀抱,却伸出两个手指勾着他的衣袖。 “是啊,我这次可是光明正大地进来的,当了一个厨娘。”白玉龙笑着凝望着裴之翠,“本想早点来见你,谁知道厨房的事情还真多,一个凶巴巴的胖婆娘一直盯着我,脱不开身。” “难道你就是小红?”灵越扑哧一笑,想起那夜被胖厨娘训斥得发毒誓的那个娇嫩的声音,感觉难以置信。 “你真是聪明,这也不曾瞒过你。”白玉龙牵着裴之翠坐在一个长凳子上,顶上漏下的光柱照射下来,他的脸清晰无比。他真的是一个极其英俊的男人,女装也毫不孙色。 “不过是碰巧听到罢了。白玉龙,你那天晚上将我偷走,正要说,你遇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今日可否告诉我,到底是什么怪事?”那夜白玉龙还未说完,慕容白便出现,灵越一直惦记着那件事,如今白玉龙又乍然出现,她真是说不出的欢喜。 裴之翠有些吃味,悄悄地在白玉龙手心一掐,白玉龙温柔地看了看她,生生忍住了痛。 他回想起那夜的情景,带着奇怪的神色,“那一夜,我先是藏身在假山之中,慕容山庄的假山众多,我也不记得到底是落在了那处假山之上? 我当时伏在上面,一动不动,忽然身下的假山微微震动,里面似乎传出机关的微响……” “机关?听慕容白说,慕容山庄有数条密道,莫非你当时无意落在一处密道之上?”灵越皱起了眉头。 “我当时听到那声响,立即身形暴起,掠到一处浓密的大树之上,藏在枝桠间向下张望。只见方才的假山忽然改变了方向,底下露出一个小洞来,过了一会,从里面探出一个头来……”白玉龙低沉的声音如同水波一荡,眼中流露出一丝恐怖,“当时虽是夜晚,但有九月十五的明月当空,月光朗朗,如同白昼,照得那个头清晰可辨。我只看了一眼,就感觉寒入脊髓……” “那个头有什么古怪吗?”裴之翠问。 “我甚至不能断定那是一个人的头……那一刻,我几乎认为它是来自地底暗狱中的恶魔…”白玉龙说着,握紧了裴之翠微微颤抖的手。 灵越听着白玉龙的描述,脑海之中却浮现出裴老夫人的样子,她慢慢道,“你说的怪物……我曾经见过。” “你见过?”白玉龙几乎跳了起来。 “不错,我其实见过多次,其中有两次,和你的感觉别无二致。一次是在新婚之夜后园的假山之上,一次是在洗心阁的桂花树下,我两次吓得魂飞魄散。” 第一百四十三章 凭空消失的神偷 <!--章节内容开始-->“怪不得你从假山上摔下来,还一直说有鬼!原来真的是有鬼……”裴之翠恨不得赖在白玉龙的怀抱里不出来。 “其实那不是鬼,是慕容老夫人……”灵越想起暗夜之中裴老夫人夜夜前来相伴,十分感伤。 “说起来也是,那夜灵堂之上,慕容老夫人半坐在棺椁之中,我也是吓得逃之夭夭……” “这么说,我那夜见到的人头,竟是死去的慕容裴老夫人?” “那倒不一定,裴老夫人当时在后园,又怎么分身,出现在假山暗道之中?”灵越摇了摇头。“我猜想,那个人多半也跟裴夫人一样,被火烧伤了脸。” “可是山庄上,被火烧伤脸的只有慕容夫人啊……”裴之翠眼中明光荡漾。 “你忘了,欧阳平也是这样的脸,何况脸上还戴着古怪的面具。我们那日在白天还被他吓得惊声尖叫呢!” 裴之翠微微点头,如梦初醒一般,“是了,还有大管家欧阳平,可是我那日去前堂替你探看慕容白,他一直在场照看宾客啊……所以,那人头也绝对不可能是欧阳平。” “你说的不错,那个人头既不是欧阳平,也不是慕容老妇人,而是另有其人。”灵越看了一眼裴之翠,感觉她的反应有些奇怪。 “我当时看了一眼忍不住扭过头,再去看时,那人头却不见了。我冒险从树上跳了下去,发现那个小洞已然关闭。若依我平时的性子,必定要探个明白,这时忽然鼓乐之声不断,我想,糟糕了,慕容白要和阿翠拜堂了!”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看了看裴之翠,却见伊人双眸脉脉含情,似嗔非嗔,一双柔如无骨的小手轻轻在自己的手心滑动,一时心神俱醉,那日的绝望顿时烟消云散,“我一路奔过去,听到侍女们议论,方知阿翠的洞房设在洗心阁。” “但是我们一直在洞房之中,并没有看到你来……”裴之翠又掐了一下他的手心。 “我前后来过两次,第一次来时里面有许多侍女,我想现在不是良机,第二次来时,你们却都不在房中……这时好像有人发现了我,我当即逃离,躲在别处。” “看到你的人,可能是欧阳平……你逃得很及时,慕容白很快就得到了消息,布置了人手。”灵越点点头,为白玉龙庆幸不已。 “后来我听说阿翠洞房之夜无缘无故摔伤了胳膊,便猜到,你定然是反悔了,不想嫁给慕容白了……”他心中满是柔情,揽住了裴之翠的腰,“你知道我又是担心又是欢喜……恨不得立刻飞到你的身边,将你偷出去!但是慕容白将慕容山庄守得跟铁桶一样,我带着受伤的你逃走,绝非易事,只能静静等待机会。” “你那夜有没有去过慕容白的书房?”灵越忽而想起那夜书房上的小龙标记。 “慕容白的书房?”白玉龙微微一怔,“我那夜东奔西走,去过不少的地方,倒是记不清有没有去过,怎么了?” “慕容白说,你偷走了慕容山庄的一个宝贝,还留下了你的独有标记。” “胡说,慕容山庄有什么宝贝比得过我的阿翠?”他嗤笑一声,不屑之色荡漾眼底,“慕容山庄的刀谱剑谱有什么稀罕?武林人士趋之如骛,在我眼里却是一文不值。我那夜,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偷走我的阿翠。” 裴之翠嘤咛一声,伏在他的怀里,“臭龙,说得人家都害羞了……” 白玉龙温柔地抚着她的长发,默然不语。简陋的山洞之中,似乎藏着一个春天,一时冰雪消融,花开漫枝。 灵越暗想,白玉龙没有必要说谎,看来那夜闯入慕容白书房的人并非白玉龙,而是有人故意栽赃。 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难道是白玉龙在假山密道之中见到的那个人? 又或者是杀死银嫂的人? 还是她屡次走在游廊之上背后盯着的那双眼睛? 灵越只感到千头万绪如同迷网一般迎面将自己罩住,她百般挣扎,却是徒劳,找不到思绪。 她望着那你侬我侬的两个人,只得大煞风景地问,“白玉龙,你后来见到密道中的那个人没有?” “没有……”白玉龙想了想回答,“但是我记得那日我藏身的身,乃是一棵高大合欢树。” “真的?”灵越欣喜若狂,“你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是一棵合欢树,不是别的什么树?” 裴之翠目光流转,“他若是能认错,恐怕又要吃我一记……”她微笑着,脸上灿若云霞,正如夏日里盛开的合欢花,娇羞动人。 “我怎么也不会认错合欢树,只因我们曾经在合欢树下发下誓言,此生非君不嫁,非卿不娶。”白玉龙如同梦呓,与裴之翠执手相看。 原来合欢树是他们定情的见证。 慕容山庄的树虽多,但是合欢树并不常见,只要小心仔细地找,一定能找出当日假山的机关,找出那大火中幸存的第三人。 灵越有一种强烈的直觉,白玉龙在暗道中所看到的人,或是能成为一把利剑,轻轻一挥,当前乱如麻的迷网将应声而落,露出网后的真实世界。 “哐哐哐!”小房间的门忽然被人大力踢开,砰地一声,小小的门扇倒在地上,扬起一阵灰尘。 午后明亮的阳光刺得人眼睛生痛,三个人一跳而起,眯着眼睛望去,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 慕容白的素衣之上,阳光灼热而浓烈,夺目至极,白得耀眼,白得刺人,白得令灵越一阵阵无端地发虚。 他的面色铁青,双墨玉黑眸燃尽风霜血雨,化为寸寸凌厉冰寒的刀刃,周身上下散发着阵阵杀气。 龙泉和龙吟站在他的身后,望着小屋中的三个女子,半是狐疑,半是不安。龙泉简直不敢看少夫人的眼睛,她不明白少主为何要自己悄悄监视少夫人,如今少夫人不过是跟两个丫头在小屋说话,少主却莫名其妙大发脾气。 慕容白燃烧着怒火的眸光,在灵越、裴之翠和白玉龙之间扫来扫去,最后定在白玉龙的身上,薄唇紧抿,吐出几个冰冷的字:“你们挤在这里做什么?” 灵越暗暗叫苦,后悔要在这小屋之中碰面,如今唯一的出路被慕容白带人封住,三个人恐怕无法逃脱。 她叹了一口气,试图向慕容白解释,“慕容白,你别生气,事情不是你想的这样……” “那是怎样?一切不是明明白白吗?”慕容白不怒反笑,眼角弯起一丝淡淡的笑容,却依旧掩盖不住脸上的萧杀之气。 “我……”她发现根本就没法解释,索性硬扛到底,“我们今日闲着无聊,打算拿些园艺工具,去修剪一下花枝树叶,不明白少主为何如此恼怒?若是少主不喜,我们不做就是了。” 慕容白依旧保持着笑容,“我的夫人真是勤劳,只是为何那高个子的丫头,这么面生?” 裴之翠忙道:“回禀少主,这是厨房里的小红,听说她也精通园艺,所以叫她来指点一番……” “小红……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萧,小红真是个好名字啊!”慕容白笑意更浓。 “小红谢少主夸赞。”白玉龙回眸一笑百媚生,声音忽然变得又娇又糯,比女人还要女人。 那娇软之音,听得慕容白大吃一惊,几乎就要以为自己看走了眼,裴之翠和灵越也是心头一怔,齐齐将目光投向白玉龙,只见他微微垂首,秀发如云,洁白的面容带着羞怯的微笑,丫髻上的一支朱钗轻颤不已,真是我见犹怜。 慕容白冷哼了一声,若不是他早已将白玉龙的面容铭记于心,此刻说不定真能让他蒙混过去。 “吉祥,扶着你们少夫人出来。”他冷冷地说。 裴之翠心急如焚,却毫无办法,只得将灵越扶了出来。下一刻慕容白剑光闪烁,扑入屋中,一时之间只听霹雳巴拉响声不断,似乎不断有东西掉落在地,又传来一声轰隆巨响,慕容白如同闪电一般跃了出来,灰头土脸,狼狈不已,身后的小屋瞬间垮塌,地面顿时地动山摇,摇晃不已,巨大的风尘扑面而来。 “小心!”慕容白一手抓起灵越,一手提着裴之翠,几个起落退后数尺。 等到尘埃落定,裴之翠和灵越挣脱慕容白的手,拔足狂奔,用手扒拉着跌落的石块,口中狂呼:“白玉龙!白玉龙!” 慕容白素衣上尽是灰尘,冷眼看着两个女子在石块瓦砾之间摸索哭喊。那喊声撕心裂肺,闻者伤心,龙泉和龙吟露出不忍之色,周遭的一圈彪形大汉,也心下恻然。 龙泉终是不忍,出口道:“少主……” 慕容白望着灵越散落的发丝,玉白的手指上已经血痕累累,冷冷地说:“不用找了,他已经逃走了!” 龙吟惊讶道,“可是我们方才站在这里,没有看到任何人出来啊?” 慕容白哼了一声,默不做声。他方才剑光明明将对方笼罩,眼看就要将白玉龙擒住,谁知道白玉龙身形陡然一矮,举手一挥,忽然就失去了踪影,他暗叫不好,飞快逃出,若非他轻功不错,此刻埋在石块之中的,恐怕是他慕容白了。 他死了,你如此伤心,如果死的人是我,你是不是欢喜至极呢? 他的心宛如千万把尖刀齐齐扎入,生痛得几乎要倒下去。 但是他是姑苏慕容白,血肉之中早已剔去了这些软弱。他拂去素衣上的灰尘,轻轻一挥手,护卫们如同潮水一般退得干干净净。 第一百四十四章 难言之隐 <!--章节内容开始-->他望了一眼站在石块之中的主仆二人,不发一言,转身欲走。 衣摆却被人拉住,一个女子的声音又沉静又执着,“等等我,慕容白!” 是他的妻子,前一刻还在跟情郎相会,谎话连篇,此刻却拉住他的袖子,毫无羞赧之色,明净的眸子里似乎不知何为羞耻。 他似笑非笑,望着她满是灰尘的脸,“我和你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吗?” 她拉住他的衣摆不放,“不是你想的这样,你听我说……” “我的夫人,你说的谎言,我听得太多了,已经听腻了。”他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她的话,用力将衣摆撕下,这还不够,擦了擦脚上的靴子,然后一把扔在地上,转身大步而去。龙泉和龙吟犹豫了一下,也飞快地跟了上去。 灵越看着地上皱巴巴的衣摆,感觉头嗡嗡作响。 裴之翠呆呆地走过来,脸上又是灰尘,又是眼泪,她一把拉住灵越,“方才慕容白是不是说,白玉龙已经逃走了?” 灵越点点头,“他的确这么说……” “他会不会骗我们?” “不会的,如果白玉龙此刻被压在石下,慕容白一定会叫人移开石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毕竟白玉龙是朝廷通缉的要犯,又是他痛恨的人……” “他为什么要那么恨白玉龙……?”裴之翠恨恨地说,一掌劈向花丛,顿时残花乱飞。 灵越苦笑不已。 男人的心思她不是太懂,却也知道,纵然做丈夫的再不喜爱自己的妻子,若是知道妻子与人偷情,还是会视为奇耻大辱。 无意之中,她再一次深深地羞辱了慕容白。 纵然是无心无意,乃是深切的误会,慕容白恐怕对她的成见更深。 “白玉龙不会无缘无故地消失,我们方才都在外面,并没有看到人出来,对不对?”灵越望着满地的残砖断瓦,慢慢说道。 “是啊……”裴之翠喃喃地说,眼泪又流了出来,抓住灵越的手,“你莫非还是认为白玉龙已经死在里面了?” “你冷静一下……”灵越皱起了眉头,“我是说,既然白玉龙不在外面,却是在里面消失,也许这间小屋里有机关,早就被白玉龙发现了,还没来得及告诉我们而已。” “真的?”裴之翠欣喜若狂,恨不得立刻扒开满地砂砾,寻找灵越猜测中的机关、 “就凭我们两个人怎么可能将这些清理干净?我们又差不动慕容山庄的人……”灵越叹了一口气,“还是要去求慕容白……” “你疯了,慕容白若是知道,肯定会对小龙赶尽杀绝的……” “那倒未必……”灵越拿定了主意,“是时候解开一切的谜题了。” “谜题?”裴之翠眼光不定,“你知道些什么了?” 灵越只是笑了笑,摸摸她的脸,“都成花猫了,去洗洗脸, 换件衣衫,等会你娘问起来,你可怎么说?” “我娘……”裴之翠咬住了嘴唇,又轻轻摇了摇头,“我们还是不要告诉我娘的好。” 午后的太阳明晃晃地照下来,园中大树的影子落在灵越的脸上,她看着眼前神情复杂的少女,轻轻地应声:“好……” 灵越梳洗过后,换了一身月白色的衣衫,撇下裴之翠,独自去了往日慕容白带她密谈的小书斋。 说不清为何,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慕容白或许在等着她呢。 她越过小巧玲珑的庭院,走过重重假山,忽而在莲池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裴夫人。 裴夫人手扶着栏杆,一身浅灰色的衣衫,既雅致又不失庄重,头上的银饰在阳光下一闪一闪,泛着银光。 灵越正要叫她,忽然裴夫人挺直了身体,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远处。 灵越顺着她的视线,透过缕空的假山,看到里面的游廊上走过来一个银白色的身影,身形高大,戴着一个古怪的半边面具,不是别人,正是欧阳平。他一边走,一边似若有所思,右手轻轻拍打左手。 裴夫人的身体忽然轻轻颤抖起来。 灵越心想,第一次见到欧阳平的时候,自己也吓得惊叫起来,裴夫人还算是镇定自若。 她正要转出假山,叫住裴夫人,却见欧阳平越走越近,裴夫人的神情变得奇特起来,她目不交睫地凝望着欧阳平,灵越从未见到一个人的目光如此多变,忽而恐惧,忽而愤怒,忽而不甘,最后交织着绝望。 灵越倏然将身体缩回了假山。 欧阳平在裴夫人面前停了下来,恭敬有礼,“裴夫人安好……” 裴夫人的声音半晌才响起,带着一丝难以觉察的颤抖,“大管家……别来无恙?” 灵越心想,莫非裴夫人以前见过欧阳平,不然怎么会说“别来无恙”?转念一想,对了,数月之前裴夫人曾带着乔装打扮的女儿前来慕容山庄退亲,那时必定见过欧阳平,或许更早,裴家和慕容家曾是世交,裴夫人和欧阳平熟识也不奇怪。 她微微点头,继续贴在假山上,凝耳细听。 “托夫人的鸿福,尚且安好。”欧阳平依旧客客气气。 裴夫人一阵沉默,这才涩然开口,“我哪里又有什么鸿福?不过是个苦命之人……夫君下落不明,女儿嫁进这山庄一直被人冷待……怎及大管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过得舒服自在?” 欧阳平出语安慰,“夫人言重了,裴老爷的事情在下也有所耳闻,想来他吉人自有天相,必定有难言之隐,你们夫妻总有相见之日……” “你……”裴夫人颤声,语带愤然,“他能有什么难言之隐?一走数年,对我们母子不闻不问,音讯全无,我们孤儿寡母撑起破落的大风镖局,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岂是一句‘难言之隐’所能搪塞的?” 欧阳平沉默良久,缓缓言道:“夫人所受的苦楚,相信裴老爷纵使远隔千里,亦能感同身受。夫人已然等了三年尚且未曾失去希望,何不继续忍耐一些时日?他日裴老爷必定与夫人相见,破镜重圆。只是眼下这慕容山庄颇多事端,在下若是夫人,必定不会淌这摊深不见底的浑水,早早回杭州为宜。” “啪!”一声脆响,裴夫人似将栏杆重重拍了一下,“是啊,慕容老夫人已经入土为安,我又何必待在这人多鬼多的慕容山庄,挂念那负心的人?只是可怜我那孩子……” 欧阳平轻轻叹息,“少夫人聪明机警,伶俐百变,裴夫人何须担心?有我在山庄一日,必定会照拂,保她周全。” “如此,老婆子我还要多谢大管家的心意了……”裴夫人带着奇怪的笑意,字字分明,那笑声却透着一丝苍凉。 “这是在下的本分,夫人客气了……”欧阳平依旧恭恭敬敬。“在下还有些事务要处理,先行告退了!” 裴夫人没有应声,欧阳平的脚步渐渐远去,灵越从假山的缝隙之中看到他素白的身影踏上游廊,消失不见。 裴夫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望着池中的枯枝残荷半天不语,忽而又将栏杆一拍,似是下定了决定一般,将脊背挺得笔直,极快地往洗心阁的方向走去。 灵越待她走远,从假山后转出来,一种古怪的感觉挥之不去。 正如灵越所料,慕容白此刻果然在小书斋中。 龙泉和龙吟正在庭下的合欢树下,一边揉着合欢树的叶子,一边嘀嘀咕咕。 忽然见到灵越前来,两个人眼中又是惊喜又是胆怯,忙忙地进去通报,不到片刻垂头丧气地出来,龙泉吞吞吐吐地说,“少主说,少夫人请回。”龙吟则低声凑过来耳语,“少主还在生闷气,少夫人还是等少主的气消了再来罢。” “龙吟,你去跟少主说,老夫人的案子有了新发现。”灵越昂起头来,清清朗朗的声音,足以透过纱窗,分明地传进斋中。 这次龙吟进去不到片刻出来,眼中含笑,“少夫人,这边请!” 出乎灵越的意料,慕容白在下棋。 窗屉上的绿纱如烟,将明亮的阳光拒之窗外,只有流转的光辉,落在黑白分明的棋盘之上。 慕容白听到她的脚步声轻轻响起,却没有抬头,修长的手指一会拈起黑子,一会换成白子,时而凝眉,时而点头,静默之中,只有落子的脆响。 灵越一向觉得两个人对坐下棋,将棋子搬来搬去,是一件很无聊的事。她从来都不喜欢下棋,此刻她既看不出慕容白的棋局精妙之处,也看不出黑白对垒,究竟是谁占据了优势。 她静静而立,看着慕容白的侧颜。 这鹰隼一般的男人,鼻子生得十分挺直,从灵越的方向看过去,一道起伏优美的曲线,令人窒息。 为什么她以前没有觉得慕容白的鼻子生得这么好看呢?她不禁有些走神,看着他的脸,神思却飞向九天云外。 慕容白似有感应,微微皱眉抬起头来,正看到她凝视自己的目光,带着几分迷离。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神情,令他那颗之前被她狠狠地践踏过蹂躏过的心忽而从沉静之中苏醒跳动。 这个女子啊,总是令自己难堪,令自己恼羞,可是为什么自己却宁愿相信她的言辞? 她明明和白玉龙私会,可是她说没有,为什么自己一再相信了呢? 慕容白轻轻摇了摇头,冰冷的目光凝聚在她的身上,可她那是什么表情,好像花痴一样看着自己?他冷峻的脸再也无法绷住,在那目光之中渐渐发起热来。 第一百四十五章 取道花间懒回顾 <!--章节内容开始-->“你说老夫人的案子,有了新发现,你最好是真的有所发现,而不是借故又来为白玉龙辩解……”他淡淡地说,鹰隼般雪亮的目光定在她的身上。 飘飞的思绪被他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灵越目光清明,微微一笑,“或许你应该感谢白玉龙。” “笑话,我为何要感谢你的情郎?”他嗤地发出一声冷笑,将双手枕在脑后,往椅背上一靠。 “若不是今日白玉龙说的一件事,我恐怕还有很多关节无法想通。” “哦?你的情郎跟你说了什么?”他嘴角勾起一丝莫测的微笑。 灵越不觉羞恼,“你不要口口声声说‘你的情郎’好吗? 他并不是我的情郎……” 慕容白双眉一挑,语带讽刺,“是么? 对了,我都忘记了,他上次已经将你抛弃了,自然不是你的情郎,那就叫他白玉龙吧。话说回来,这条龙又回来找你做甚么?莫非又后悔了?” 他的话一出口便后悔不已,感觉自己像一个打翻了醋缸的妇人。 灵越叹叹气,“随便你怎么想好了。方才白玉龙说,他在我们……”她咬了咬嘴唇,硬着头皮继续说道,“他在我们成亲之夜,并没有去过你的书房,更没有留下标记。” “是么? 你自然是相信他的话,要我相信可没那么容易……需得拿出真凭实据来。”他似笑非笑,丝毫不相信白玉龙的话。 “你相信也好,不信也好。那夜白玉龙的确在慕容山庄出现过,不过他当日是冲着我去的,无意之中却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灵越当下将白玉龙的发现源源本本地告诉了慕容白。 慕容白坐起身子,神情逐渐凝重,“你是说,慕容山庄里还藏着我不知道的暗道?这不可能!从小我父亲就教我记诵山庄的地形图,整个慕容山庄,我闭着眼睛都能画下来,山庄的每一条暗道我都了如指掌……” “你不相信白玉龙的话?他看到的那张脸,极像大火烧毁的脸,有没有可能也是当初火灾幸存下来的人呢?” “也不可能!当年我和叶叔叔找遍山庄,清点人数,活着的人只有我娘,平叔,我和几个贴身侍从……” “你别忘记了,还有那个前去为你报信的人……” “可是我分明记得,那个人的脸是完好无损的,不符合白玉龙的描述……” “说来说去你还是不相信白玉龙的话……”灵越无奈地叹口气,“其实要验证他的说法很简单,只需要巡查山庄上下的合欢树,必定能找到密道。” “可是这事关山庄的机密,焉知不是白玉龙的投石问鸟之计?”慕容白的目光闪烁不定,脸色略略一僵,想起了旧事,“当初流潋紫珠的赝品消失,岂非不是前车之鉴?” “你这么一说,也有几分道理。”灵越暗想,跟白玉龙不过是两面之缘,他的话也不可尽信,万一他和裴之翠合谋,的确是冲着流潋紫珠而来,那岂非害了慕容白? 她顿时头大如斗,捧住脑袋,又想起一事,“但是你不觉得白玉龙刚才消失得有些奇怪吗?” “哦,怎么说?”他看到她愁眉苦脸的样子,忽然心情大好。因为他发现,她说起白玉龙三个字的时候几乎没有带任何情绪。 “当时我们都站在外面,只看到你出来,完全没有看到其他的人影……但是你为何如此断定白玉龙已经逃走了?” 他的嘴角笑意更浓,伸手拈起一枚玉白色的棋子,轻轻一吹,“你说呢?” 一股异样的波动令灵越的心几乎窒息,她凝望着他眉间的笑意,感觉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她几乎双脚一软,身体禁不住轻轻晃动起来,伸手紧紧扶住桌子才能让自己的身体保持镇定。 她错了! 她太相信慕容白的话了! 慕容白说了谎! 那痴情的神偷根本就没有逃出,也许此刻压在石块之下,化作血肉模糊的一团,不久就会成为一具白骨,无人过问。 他看着她瞬间失色的脸,心间升腾起一丝丝残忍的快意,嘴角的微笑越发浓烈: “咦,你为什么脸色这么苍白?中暑了吗?” 他推开绿纱窗,午后的阳光明艳照人,书斋之中顿时一片光亮。 灵越盯着他眉眼之间隐约藏不住的笑意,恨不得一拳将他高挺的鼻子打扁,再踩上几脚。 裴之翠撕心裂肺的呼喊破空而来,恍若在耳边声声不断,她垂下头看看自己破裂的手指,苦涩的滋味布满味蕾,交织着嘴唇被咬破的淡淡的血气。 这阴沉狡诈的慕容白,天杀的慕容白…… 不对,如果白玉龙没有逃走,慕容白当时怎么会一副气急败坏的神情?他应该像此刻这样得意才是? “那间花房里有暗道!”笑意如花,轻轻绽放在灵越的脸上,她缓慢而又分明地说出这几个字,与此同时,她满意地看到慕容白猫戏老鼠一般的微笑慢慢冷却,渐渐凝固在脸上。 她知道自己原先的猜想完全正确,方才紧紧揪住的心倏然松开,感觉呼吸顿时畅快无比。 慕容白冷哼了一声,笑意又舒展开,“那又如何?” “白玉龙并没有死……”灵越看着慕容有些奇怪的神情喃喃地说,心念继续转动,可是为什么慕容白当时气急败坏,如今却丝毫不以为意,一副好整以暇的神情?为什么?” 她连问自己几个为什么,每问一个为什么,感觉自己愈发接近慕容白的所想。 “你原本不知道花房之中藏有暗道机关吧?”她盯着棋盘上黑黑白白的棋子,忽然问道。 慕容白不置可否。 “白玉龙消失之时,你快气死了,一时不曾多想,以为他又一次狡诈逃脱。可是你很快就意识到了,他并没有出去……” “哦?”他似笑非笑。 “他既不在原地,又没出去,又没死,自然只能去一个地方——地底下……”灵越的眼睛霎时一片清亮,“也就是说,你虽然声称对慕容山庄的密道了如指掌,却还是有一些密道,你并不知晓……” 慕容白的神色果然遽变,右手手指弯曲,轻轻敲击着棋盘。 “所以你现在才能如此悠闲地下棋,因为此刻只需要守住几个出口,便能轻轻松松地来个瓮中捉鳖,擒住白玉龙是迟早的事……不过……” “不过什么?”慕容白停止了敲击,忍不住接口问道。 “不过这也反证了白玉龙没有说谎……慕容山庄的密道里必定藏着一些古怪,也许跟老夫人的死,三年前的大火,又或者与珠联璧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灵越凝望着慕容白,看着他墨玉般的瞳孔渐渐燃起火焰,交织着冰之极寒与火之极热。 慕容白忽将棋子一拂,满盘皆乱。 “我自有主张,你不必多言了。”他站了起来,素白的衣袍泛着光泽,白得刺眼。 灵越略略后退,手指轻轻拂过腰带,那里的绢帕包着一只紫玉钗。 她本想跟他说说高君玉的可疑之处,见他如此,只好作罢,慕容白若是已然对高君玉动情,恐怕他不会相信自己的,除非自己能拿出真凭实据。 “你还有什么事吗?”他心下已经有了计较,望了一眼眼前静立的少女,她站在屋中的玉梅傲雪的六折屏风下,真是雪须逊梅三分香,但见那梅花在她身侧也失去了傲骨与颜色。 少女摇了摇头,清亮的眼眸里却似略过丝丝缕缕的云彩。 他自然知道她的困惑,却不愿意对她细作解释。 他和她之间,永远横亘着一道无法跨越的山峰,那山峰燃着熊熊的大火,流着滚烫的鲜血,日日夜夜响着万千哀嚎。 他每向她走近一步,都要来自忍受地狱亡魂的拷问,烈焰焚心般的愧疚几乎要将他燃烧殆尽。 “嗯……”他淡淡地说,轻轻将茶端到唇边。 灵越转身而去,她的脚步极其匆匆,赶回到洗心阁时,裴家母女被她气喘吁吁的样子吓了一跳。 裴之翠急急忙忙拉住她的袖子,“你去找慕容白了?他肯移开石块搜救白玉龙了吗?” “你不用着急,白玉龙应该是进入慕容山庄的密道了。密道其他的地方还有出口,慕容白此刻必定已经着人把守出口,只要跟着慕容白的人,还怕找不到白玉龙吗?”灵越握住她的手,轻轻拉起来一看,十根春葱般的手指此刻血迹斑斑,红肿不堪。“这手上过药了吧?要是落下了疤痕就可惜了。” “呀,你光顾着说她,你看看自己的手指也是……”裴夫人拿来一只小瓷瓶,倒出药粉来小心翼翼地替灵越覆上,“我方才回来一看,她跟疯了一样,劝也劝不住,一门心思要去找白玉龙。真是不知道哪辈子结下的孽缘,那么多好男儿看不上,偏生喜欢一个偷儿……”说到后面慌忙闭紧嘴巴,看了看四周,所幸四周无人,抚着胸口顺了一口气。 “灵越,跟着慕容白的人真的就能找到白玉龙吗?”裴之翠好不容易等着母亲给灵越上好了药,迫不及待地问。 “我也不能这么肯定,慕容白不肯给我一个明话儿,他始终对我有防备。不过依我的猜测,慕容山庄的暗道必定是相互连通的,其中部分密道就连慕容白也不知晓。白玉龙误打误撞,自己找到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出口,从而逃出生天,也不是没有可能。” 第一百四十六章 红尘软香 <!--章节内容开始-->“咦,这么说来,岂非有些古怪?慕容白的父母已然亡故,他是慕容山庄的唯一继承人,按说,这山庄布局图,机关密道,都应在他的掌握之中,怎么会有些密道他不知晓呢?”裴夫人露出困惑之意。 “的确如此,不过慕容白避而不谈。这些是山庄的机密,我自然也不好再三追问。”灵越能理解慕容白的担忧,然而龙飞失踪,老夫人被杀,银嫂之死,高君玉遇刺,黑暗中仿佛时时窥视的眼睛,种种谜团,如同铺天盖地的大网,将她网住,她对慕容山庄的密道实在无法放下好奇之心。沉吟片刻,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其实我们不必仰仗慕容白大张旗鼓去搜查,我们不如自己去找白玉龙提到的那棵合欢树。” “我不赞成你们去……”裴夫人果断出言阻止,“如果真有人藏在暗道之中,你们两个女孩子哪里是什么对手?翠儿,你那个三脚猫的功夫,只怕谁也打不过……若是一个失手,我可怎么活?” “裴夫人,既然如此,何不将我的体内之毒解开呢?”灵越微笑,“我自信以我的轻功,纵然一人前去,即便发生什么事情,还是可以逃脱的……” “不行……”灵越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裴之翠打断,她咬住了嘴唇,“你若是逃跑了怎么办?我的事情还没完呢……” “你莫要忘记了,我还有东西被你手中呢!”灵越眨眨眼,提醒裴之翠,“那可是对我极其重要的东西……” “这……”裴之翠一时犹豫起来,望向裴夫人。 裴夫人沉吟片刻,表情凝重,“事已至此,我们其实已经在一条船上了。灵越,我就将软香散的解药交给你,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子,想来不会丢下自己重要的东西逃之夭夭……” “娘……”裴之翠欲言又止,跺了跺脚,“你会不会相信她了?” “娘已经决定了。”裴夫人举手制止女儿,唇边绽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我相信灵越,她若有心出卖我们,恐怕早就可以这样做了,也不必非要等到今日……” “阿翠和夫人不用多虑,我答应了慕容白,一定要找出杀害老夫人的凶手。所以在此之前,我怎么也不会离开慕容山庄的。这一点,你们大可放心。” “好……就这么办!”裴夫人的眸光,闪动着一簇跳动的火花,映得她的面容带着几分坚毅。 她背过身去,再转过来手中的白色瓷瓶,已然变成了一只中指长短的朱红色小瓷瓶。她摊开灵越的手掌,从瓷瓶中倒出三粒红褐色的药丸, “这是软香散的解药,每隔六个时辰服一粒,不过服下去,要一个时辰才能见效。若想恢复全部的武功,恐怕要慢慢等待。” 灵越梨涡浅笑,“多谢夫人。” 裴夫人微笑,“你虽不是我的女儿,我却不愿意看你孤身犯险。以我之见,我们三个皆是女流之辈,还是不要冒然去探看密道为好,不如盯着慕容白的人……” “娘,万一白玉龙落在慕容白的手里就惨了!”裴之翠急得直摇裴夫人的胳膊,摇得她一时头昏眼花,忍不住斥责,“你这孩子平日里做事还算知道些分寸,如今怎么见风就是雨?” “白玉龙还不是为了我而来,若是死在密道里,我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裴之翠痛哭起来。 “你……”裴夫人无奈,只得抚摸着她的头发,“灵越不是说了,或许还有慕容白都不知道的出口么?哪里就那么容易被慕容白抓到?” “女儿就是担心……”裴之翠呜咽着说。 “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裴夫人一声幽幽叹息,却如一根针扎到裴之翠的软肋之上。她停下悲泣,两行清泪顺着莹白的脸颊而下,眼中水光闪烁,“今日如何,当初又如何?” “你心里清楚,又何必问我?你别忘了,你是为何要来这山庄的。”裴夫人轻轻摇头,又瞥了一眼灵越,不再做声。 裴之翠用帕子擦干眼泪,却仍是忍不住低声抽泣。 坐定在软榻之上的灵越却忍不住哎哟一声,她感到一股隐约的热流,自足心而发,缓缓顺着双腿绵延之上,所漫之处,四肢百骸犹如虫蚁啮噬,又酥又麻又有极其微小的刺痛,气息运转,却更为通畅。 裴夫人见她神情有异,不觉诧异,“奇怪,这软香散的解药是你林长空叔叔交给我的,我记得分明,说是两个时辰之后方才见效,看灵越的情形,难道是现在就有效了?” 裴之翠凑过来,只见灵越银牙紧咬,额上颈间汗出如珠,不断落下,不多时,身上的衣衫背心处也濡湿一大片,似要滴出水来。 “娘!娘!”裴之翠慌了,“你看她,是不是要出事了?” 裴夫人也没见过这样的情形,不免慌张,“难道解药有问题?这可如何是好?” 忽然灵越睁开眼,眼眸清明如星,她用袖子擦擦额上的汗,“我没事……看来是我的体质异于常人。” 她站起身来,只感觉全身轻快无比,犹如脱胎换骨了一般。。 她四下张望,只见一只黑色的蝴蝶飞来,翅上蓝色斑纹点点,甚是艳丽,飞了片刻栖在廊下的灯笼之上。灵越心念一动,轻点足尖,身形一跃而起,纤长的手指如兰绽放,便将那一只飞蝶夹住了翅膀,随即坠落下来,一个踉跄几乎倒在地上。 裴家母女一声惊呼,忙将她扶住,却见她的双眼明如露珠,荡漾着无尽的喜悦。 灵越喜极而泣,喃喃自语,“回来了,回来了!终于回来了!我的武功回来了!” 虽然只恢复了三分之一,但已令她感念天地。 这世间还有什么比失而复得更令人欢喜呢? 她忍不住一把抱住裴夫人和裴之翠,那热切的拥抱,令裴氏母女也感动起来,两个人悄悄对视,眼中闪过一丝愧疚。 秋日,天黑得早,夜色如漫无边际的黑纱,缓缓拉开,将慕容山庄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 一盏接一盏白色的灯笼,在廊下,林间和亭台上散开,发出的光晕,凄迷而苦楚。 银亮如线的雨丝一根根,渐渐交织成水雾,落在衣上发间,吹面不寒,却似情人眼中的水光,无意沾湿面庞,润透人心。 灵越拉了拉脸上的面纱,轻轻伏在假山之上。 第二颗解药下去,她愈发感到身轻如燕,一股充沛之气,自由地流走周身, 一举一动似乎要飞起来,这种久违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 身后一个黑影一直若隐若现,一会躲在廊下,一会躲在花间,小心翼翼地跟随着灵越。 不过是擦了擦脸上水雾的功夫,灵越忽然在假山之间失去了踪影。黑影急了,快步冲到假山之侧,正在思忖,一只修长莹白的手搭上黑影的胳膊,一个清丽至极的声音低语:“你是在找我吗?” 灵越指间用力,下一刻一个漂亮的翻转将黑影的手臂牢牢反剪住,令之无法动弹。 “痛……痛……痛,快放手!是我啊……”是裴之翠的声音,因为吃痛变得异常。 灵越微微一笑,将她的手臂松开,“我的大小姐,你还是跟来了……” 裴之翠揉着自己的膀子,“我小看你了,原来你还真有两下子……” “有这两下子有什么用?还不是落在你的手里,听你的安排,替你当裴家大小姐?”灵越没好气地说。 裴之翠扑哧一笑,“这是否说明我们之间缘妙不可言?” “阿翠,你还是回去吧……你娘说得对,我们这样贸然探看密道是很危险,她……” “来都来了,我才不回去呢!”裴之翠打断灵越的话,“不找到白玉龙,我心里就是不安……” “进了密道,也未必能找到白玉龙。”灵越慢慢地说着,一动不动地看着裴之翠的眼睛,眼眸沉静如水,“或许,裴大小姐要找的根本不止是白玉龙?” 裴之翠瞪大了双眼,似乎不相信自己听到了这样的话,“我没听错吧,不找白玉龙,我找谁?” 灵越抿唇一笑,只是悠然地看她一眼。 裴之翠莫名心慌,只觉得灵越已经看穿了自己的计划,但是强自镇定,转而低声道,“这山庄有那么多棵合欢树,你为何直奔此处呢?莫非你白天已经探查过了?” 灵越轻轻嗯了一声,慕容山庄的确有很多棵合欢树,但是依照白玉龙所述,能听到前堂喜乐之声,又隐秘又偏僻难以令人发觉的地方,却只有寥寥几处。她白天已经随意探看了一番,有合欢树,周围却无假山,或者假山毫无异常的,已然被她排除。 只剩下这一处,她认为嫌疑最大,因此留到晚上来探看。 头顶上参天的合欢树早已过了花开的季节,只有浓密的树叶,已经闭合如针,团团簇簇,如同黑云一般,在这蒙蒙雨夜更加幽暗。 灵越微微沉吟,纵身一跃,飘落在粗壮的枝桠之上。裴之翠也不示弱,跟着跳了上来,冷不防震落枝叶上蓄积的雨珠,噼里啪啦击飞如骤雨,灌进脖子里,湿冷一片,冰冷如蛇。但是她咬紧了牙,一语未发。 身旁的灵越暗自笑了笑,她缩着脖子自然也是纹丝不动。从参差不齐的枝桠间,她抬头刚好能看到远处前院闪烁的灯火,一个个“奠”字若隐若现。 第一百四十七章 懒蛤蟆与幽冥珠 <!--章节内容开始-->这个地方,自然能听到前堂的鼓乐之声和当日的鞭炮声响。若是仆妇往来如云,闲谈之声,恐怕也可尽数落入耳中。 裴之翠逐渐适应了黑暗,蒙蒙细雨中的假山虽然看得不真切,但是那些凸起和缕空还是能看得模模糊糊。她俯下身,在灵越耳边小声说,“你看,如果此刻不是下雨,而是明月当空,正好能将下面的假山动静看得清清楚楚呢。我有个预感,这棵树一定是我家小龙待过的那棵树……” 她情不自禁摸了摸伸到脑袋上的一根树枝,想象那根树枝也曾经轻轻拂过白玉龙的脸,心里一阵热潮涌来,她不假思索地跳了下去。 “阿翠,快上来,你跳下去看什么……”灵越有些着急,脊背又是一阵发冷,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又出现了。她环顾四周,只有雨落枝叶上的沙沙之声,哪里有什么人影? 裴之翠没有理会她,在假山边蹲了下去,似在查看什么。 灵越只得临空而起,翩然落到她的身侧,也将身形一矮,蹲了下去,“你发现什么了?” 裴之翠抬起头来,黑暗之中看不清神情,声音却是又惊又喜,她向灵越伸出手,手心之中,不知何物闪着幽微的绿光。 “你看这个碎片!这是小龙所制幽冥珠的碎片……” “幽冥珠?”灵越拈起她手心的碎片,举到眼前,暗夜之中,依稀可见幽绿光华。“可是磷制成的?” “不错,小龙十分聪明,他自己琢磨出一个方法,以磷为原料做出了一批照明珠随身携带……”她咬了咬嘴唇没往下说。 灵越自然知道,白玉龙乃是神偷,纵然是神乎其技,依旧难免贼名,他苦心琢磨出的幽冥珠,恐怕就是为了便于偷盗之时照明所用。 “幽冥珠使用十分便利,只需往地上用力一掼,借着撞击之力自会燃起幽绿之光……虽然只能燃烧片刻,对于小龙来说已是足矣。” “这么说,白玉龙那夜查看过此处了?”灵越明眸波光闪烁,欣喜不已,“我们找对地方了!” “可是机关枢纽在哪里呢?”裴之翠皱起眉头。 “机关枢纽通常会在不引人注目的地方,但是因为经常使用,不免会留下印记。若是令你来设计机关,你会把它藏在哪儿?”灵越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慕容山庄假山众多,眼前这座不过高大了一些罢了,样子其实并不算别致出众,不过依托着假山之势,立着一个山水盆景儿,以石为崖,苔藓杂草为林,点缀着几处拳头大的竹篱茅舍,凸起的石头顺意雕刻的渔翁、樵夫和浣衣女,栩栩如生,一线水脉淙淙而下,流淌过石盘,盘底是细细的白沙,两只石鸳鸯并头而眠,正是“沙暖睡鸳鸯”之意。 裴之翠盯着那对鸳鸯,眼睛闪闪发光,“难道是那对鸳鸯?” 她说着伸手抚摸上去,触手之处,滑腻异常。 灵越并不阻止她。 那对石鸳鸯纹丝不动,裴之翠又是按,又是掐,又是捶,又是推,那对鸳鸯仍是静卧盘中,更别说假山了。 裴之翠气恼,“我看鸳鸯最像了,难道竟然不是?” “这山水景中,你一眼就看中了鸳鸯,焉知旁人路过,不会伸手来抚摸?如此以来,机关岂不是太容易被人发现了吗?”灵越笑着,对裴之翠做了一个“笨”的口型。 裴之翠不服气,“哼,你光说我,那你说说,机关枢纽在哪儿?” “自然是在旁人根本想不到的地方……或者是就是看到也不想抚摸的地方。”灵越的手指掠过屋顶、樵夫,又跳过山水丛林,忽然定定地指着三个形容丑陋布满石头颗粒的蟾蜍,然后伸手摸了摸。 “你……你是说那几只恶心的蟾蜍?”裴之翠吸了一口气,“的确,我看到也不想去摸。” “为了你的白玉龙,你不妨也摸摸看。”灵越微笑。 裴之翠闻言,纵然是嫌弃,依旧听话地伸出手指,将三只蟾蜍用力一按,然而假山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裴之翠哼了一声,跳了起来,“我摸也摸了,三只懒蛤蟆不过是肚皮光滑一些,也没什么出奇之处,假山还不是没开?” “这三只蟾蜍令人心生厌恶,你为了白玉龙方肯勉强一摸,若是旁人,恐怕看都不愿意多看一眼,又怎么会将它的肚皮抚摸得如此光滑呢?”灵越低下头,仔细端详着三只蟾蜍。不远处的一盏白灯笼残光闪烁,她看得模模糊糊。 “可是,我刚才摸过了,你也摸过了,没有机关打开啊……” 灵越笑了笑,“如果是一只懒蛤蟆倒好办,可是这里为什么是三只?” 裴之翠眼睛一亮,“你是说,三只懒蛤蟆,需要按次序按下去,方可开启?可是我们知道次序呢?” “三只懒蛤蟆而已,轮番试一遍次序不就知道了?”灵越说罢先将三只蛤蟆一起按了下去,静待片刻,毫无动静,又尝试了其他的次序,待试到第四次的时候,假山忽然轻轻晃动起来,转变了方向。 灵越和裴之翠心中大喜,不错眼地盯着脚下,果然不到片刻假山挪开,底下露出一个黑幽幽的洞口。 两个人探头望去,洞里一片漆黑,不见一丝光亮。 灵越正要燃起火折子,裴之翠忽然止住了她,右手用力往底下一扔,下一刻噗的一声闷响,盈盈绿焰顿时纷飞闪烁,漂浮不定,如同鬼火森森,既恐怖阴森,又灿然瑰丽。 裴之翠得意地一笑,“小龙给了我几颗幽冥珠,我一直留到今天舍不得用……” 在幽冥珠的光焰熄灭之前,灵越已经看清眼前有一条窄窄的石梯通往下方的平台,拐角似另有通道转向远处。 “我先下吧……有什么不对劲,你就先跑,不用管我。”灵越说着,手脚并用,顺着石梯往下摸索而行。 裴之翠沉默了半晌,也踩着石梯一步一步下到方才幽灵珠触碰的石台。顺着石台一转,一条通道显现在以前,令她们诧异的是,通道的尽头似有火光闪烁。 两人悄然驻足,相互看了一眼,又点点头,继续顺着通道一侧,悄无声息地靠近,到了通道尽头一看,却又是连着另一个通道,粗糙的石壁之上点着一盏长明灯,火光微微闪烁不定。 灵越早有准备,掏出一支火把来,就着长明灯点燃,继续扶着通道前行。 裴之翠心跳不已,又是紧张,又是兴奋,她低声说道:“灵越,你说这通道到底通向哪里?武林中人都传说慕容家有一个藏宝库,你说会不会走着走着,就走到宝库里了?” 她的声音虽小,在这通道之中却不断回环,嗡嗡嗡嗡之声不断,似有千人万人相应。 她忙紧紧闭住了嘴巴。两个人的身影在通道之中拉得老长,一闪一闪。 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个身影竟然成了三个身影,而她们丝毫未曾察觉,只顾着前行。 通道弯弯曲曲似无尽头,空气污浊不已,裴之翠渐渐呼吸粗重起来,“不行了,我快要闷死了……” 灵越一手握住闪烁不已的火把,一手扶着她,“你还好吗?” 裴之翠感觉一阵恶心的感觉翻涌,“感觉想吐啊……头又晕……总之闷得透不过气来。” 灵越的手指扣住她的脉搏,只觉脉如滑珠,心中重重一震:这……这分明是喜脉! 裴之翠的脸在火光之下苍白无比,灵越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呢? 一缕若有若无的气息缓缓吹来,裴之翠的发丝儿微微晃动,灵越不禁看了看四周,有风,说明这附近有通风口…… 可是明明是一条望不到尽头的暗道而已啊。 “这里好像有些古怪。”灵越将裴之翠放开,让她靠着地道坐下,细细查看四周。 光滑的地道两壁,空无一物,只有一盏残灯,在火把的映照之下,晃晃悠悠,似灭未灭。灵越将火把凑近灯盏,只见灯盏乃是青铜所铸,呈莲花之姿,分不清是天长日久灰积所致,还是灯油侵润,几个莲花瓣已然发黑。 “咦,这上面略略发白的是什么?”灵越轻呼,裴之翠扶着墙站起来,凑过来一看,“好像是指印!” 灵越想了想,将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合了上去,将灯盏轻轻一转,裴之翠靠着的墙倏然出现一个大洞口。 “小心!”灵越一叫不妙,忙伸手抓住裴之翠,那知裴之翠已然失去重心坠入黑洞之中,哪里还抓得住?只听嘶啦一声脆响,灵越手中空留一条素色的衣角。 轰!墙倏然又合上,墙壁光滑如昔,隐约听到裴之翠的喊声,渐渐无声无息。 灵越心急如焚,只得跟刚才一样重新转动机关。 墙霍然又开启,灵越正要跳入墙中,忽然愣住了! 面前赫然出现的是一间空空的密室! 幽幽的灯火闪烁,一室光晕。 哪里有裴之翠的身影? 灵越梦游一般,举着手把走了进去,重重地跺了跺脚,底下是实打实的地面,哪里有什么黑洞? 裴之翠去哪儿了? 灵越的心跳如鼓,却是失去了鼓点的鼓,咚咚咚地敲得震天响,几乎要跳出腔子来。 她发疯一般跳起来,将地面敲击了一遍。没有,没有什么黑洞! 一百四十八章 密道开铜莲 <!--章节内容开始-->她徒劳地坐在地上,筋疲力尽,所有所思地看着四壁。密室的墙面上似乎画着什么,模模糊糊的,似是画像。 灵越爬起来,举起火把探看。那石壁之上原来画着几个人,或是打坐,或是相斗,或是炼丹。看那服饰装扮,倒像是修道之人。一边还有文字,灵越端详了半天,方才辨认出,乃是道门筑基歌诀曰:“若问筑基下手,须明橐籥玄关。追他气血过丹田,正是填离取坎。血辨爻铢老嫩,气明子午抽添,功完百日体成乾,到此人仙不远。” 这又是“须明橐籥玄关”,又是“正是填离取坎”,灵越看得稀里糊涂,心道,为何慕容山庄的密室里藏着道家武功的歌诀?真是稀奇。 她看了几眼,不明其意,也不感兴趣,心下焦急,四顾茫然,忽而一眼瞥见托着那长明油灯的灯盏,跟外面墙壁上一样,也是青铜莲花造型。她略一思忖,将两指一旋,只听轰的一声,那画壁猛然裂开,又露出一个入口。 灵越举着火把,信步跃入,环顾四周,又是一呆。 这间密室跟方才的密室一样,别无二致,四壁之上依旧刻画着诸多小人,不过这些小人却是手中执剑,形态各异。灵越凝视良久,只觉得这些小人开始晃动起来,手中长剑舞起片片剑影,一招一式俱是精妙无比。不知为何,她渐渐感到气息紊乱,气血上涌,忙闭上眼睛,过了一会,脑海之中的寒光才慢慢消散,神智清明。 她睁开眼睛,举起火把去寻上面的文字,果然在角落里寻到了一段文字,乃是天山剑法的精要。 灵越心下一动,找到油灯如法炮制,一连开启了数间密室,果然印证她的猜想,这些密室上刻画的乃是当今各大武林门派的绝妙武功。 看来慕容山庄果然网罗了天下武功精华。 令她有些失望的是,她不曾找到花间派的武功记载。 她忽然好奇起来,慕容白当初说过,慕容龙城所独创的“斗转星移”已经失传了,如今只有父亲慕容霆改进过的慕容剑法。这密室之中是否有慕容家的武功秘籍呢? 她立在密室当中,望着摇曳的烛火陷入沉思。 一声幽幽的**,如同荷叶上滴落的轻响,若有如无地传来。 是从哪儿传来的? 是裴之翠么? 灵越不假思索,轻轻跺了跺脚,脚下仍然是实打实的土地。 又一声叹息隐隐约约传来,伴随着叮叮的声响,像是锁链拖动的声响。 灵越缓缓将头抬起了起来,那声音是来自头顶! 她一跃而起,以手握拳,瞬间重重地敲击了密室之顶,咚咚咚!随即退到角落。 密室顶上的岩土纷纷坠落下俩,差点将长明灯熄灭。 顶上当啷当啷之声忽而分明起来,连绵数声,接着又传来咚咚咚的几声回应。 顶上有人! 灵越激动起来,难道裴之翠已经被人捉住了,就关在头顶,可是她怎么去呢? 她奔向长明灯盏,灵光乍现,方才她一直是朝一个方向拧动灯盏,如果朝相反的方向呢?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伸出手指,捻动灯盏。 轰!画壁又开启,她奔过去探头一望,不觉失望,原来那是先前去过的一间密室。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长明灯前,按住灯烛的手,无意识地往上托了托,谁知这一托,整个密室晃动起来,顶上灰飞烟起,落了她一头一脸。 过了好半天,机关启动的既厚且沉的嗡嗡闷响方才停止。 灵越心想,糟糕了,若是地道藏着人,这么大的声响,恐怕早已惊动了。她再次扭动灯盏,全身戒备起来。 密室再次开启了,她跃了出去,面前是一条暗道,数盏莲花灯,光华闪烁,妍丽至极,将暗道照得清晰无比。 暗道里空无一人,空气并不浑浊。她顺着莲花灯贴着墙壁缓缓前行,眼前蓦地出现了一座牢房。 精钢铸就的栏杆在灯下泛着冷冷的光泽,牢中有一人,伏在地上,头发蓬乱,看不清面庞,双手被黑色的铁链锁住,时不时发出当啷的声响。 他用手敲击地面,嘴里似在喃喃自语,“咦,去哪儿了,怎么没有回应了?” 那声音带着几分嘶哑,却有几分耳熟。虽小如蚊呐,落入灵越耳中,却似惊雷炸响。 天哪!居然是他! 她正要冲过去叫他的名字,只听身后风声细细,她心知不妙,身形顿闪,却仍被罩在一片光幕之中,眼前处处寒光闪烁,哪里看得清人影? “多管闲事!”一个嘶哑生涩的声音冷冷哼道,光影之中,枯枝一般黑瘦的手指瞬间点中灵越腰间的大穴。 灵越顿时瘫软在地,人事不知。 来人将她拖进了牢房,不知从哪里又取出一条锁链,咔嚓一声将她的双手锁住,再也不看一眼,转身而去。 等到穴道自行解开,灵越也不知昏迷了多久,脑袋痛得犹如已裂了开来,耳中仍如雷霆大作,轰轰声不绝。睁眼微光闪烁一片,一时不知身在何处,支撑着想要站起,浑身更无半点力气。 “少夫人……少夫人……”一个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天际,不停地呼唤,带着几分焦虑,又带着几分关怀。 这熟悉的声音,忽地将她带进某个连绵不断的雨天,高瘦挺立的少年,在门边肃立,身形如同一纸剪影,对着她的双眸之时,不经意流露出一丝慌乱。 龙飞! 灵越猛然坐起,眼前汉子蓬头垢面,胡须如草的,望着她的双眸透亮,又是关切,又是欢喜,还有一丝羞怯,清瘦的面容轮廓,依稀看出从前的模样,不是龙飞,还会是谁? “龙飞!你是龙飞!你怎会在这里!”灵越惊喜不已,双手抓住龙飞的衣袖,手上的铁链相撞,发出啷当之声。 龙飞似僵住了一般无法动弹,任凭灵越抓住自己的衣袖,心中时而喜悦,时而忧虑。 “少夫人,你怎么到了这里?”龙飞望着她满面尘土狼狈不堪的样子,忍不住问。 不料少夫人也同时急切开口,“龙飞,你怎么到了这里?” 龙飞在光秃秃的床板上坐了下来,“说来话长。” “那就慢慢说。”灵越微微一笑,也坐了下来,龙飞到了今时今日这个地步,依旧惜字如金。 “那夜狂风暴雨,雷电交加,我本来是一直守在明月楼外的。” “但是我后半夜出来敲过门,没有看到你啊……” “那时风大雨大,我正要打开门,在厅堂躲避,无意间回头,忽然看到一个人影,远远在假山旁一闪而过……” “又是假山?” “不错,当时一个闪电劈下来,周围光亮无比,我看得十分清楚,一个诡异的人脸在假山上似乎咧嘴一笑,我眨了眨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等再睁眼一看,电光消失,人脸不见了。” “你就追了出去吗?” “嗯,如此深夜大雨,谁会在园中游走,岂非古怪?我当时就飞身追了出去,到了假山石旁一看,哪里有什么人脸?莫非躲到了假山洞里?我在洞中点亮了火折子,谁知一阵劲风吹来,火折子熄灭了,一只骨瘦如柴的手掐住了我的脖子……” 龙飞的语气平平,将那时恐怖的场景生生减淡了几分,但灵越依旧打了一个寒战,想起方才点住自己腰间穴道的手,那手可不是同样骨瘦如柴? 可惜没有看清楚那个人的脸。 “那只手力道极其之大,犹如精铁铸就,我纵然对自己的武功十分自负,却不能挣脱分毫。不多久,就昏了过去……” 灵越心下骇然,望向龙飞的脖子。距离那个雨夜,早已过去多日,他的脖子上自然看不到任何的掐痕了。但是能在龙飞毫无觉察的情况下一招制住他,令他毫无招架能力,这样的武功岂非惊人? “等我醒来时,就已经被关在这座牢房了。”龙飞抖了抖手上的锁链,当当作响,“双手被锁住,还好行动无碍。” “那你在这里已经呆了这么多天,可曾看到那日袭击你的人长的是什么样子?” “没有,他一直戴着面具,每日只送来一顿饭……”龙飞面色微红,缩回了后半句话,他本来还想说,“收走便溺”,但是当着少夫人,怎说得出口? “他只是关住你吗?”灵越觉得有些奇怪。 “是!我本来以为他会百般折磨我,谁知道关进来那日,他看了我半天,不发一言,后来只是将我囚禁在这里。我见他似不是要害我性命,便问他是这是哪? 为什么要袭击我?能不能放我出去?无论我说什么,他绝不开口说一句话。”龙飞无奈地说。 “看来他跟你以前很像。”灵越忍不住扑哧一笑,开玩笑道,“会不会他竟是你失散多年的兄弟?” 龙飞竟然想了想,认真回答,“绝无可能,我爹娘只有我一个孩子。” “你……”灵越一怔,随即哈哈一笑,“真是个实心眼,开个玩笑你都听不出来……” 龙飞十分窘迫,很少有女孩愿意逗他,还是少夫人这样美丽的女孩子。他庆幸自己的胡子头发挡住了发烫的面庞。他看着少夫人的笑容,不知为何,片刻之前还觉得度日如年的牢笼忽而变得令人流连起来。 第一百四十九章 身陷牢笼 <!--章节内容开始-->“对了,少夫人,你一个人又是如何出现在牢房之外的?”他忽然想了起来,“先前我听到地下有动静,似有人敲击,那也是你吗?” “不错,方才的人是我。我无意之中发现了假山机关,进入了密道,刚刚顺着密道来到牢房外,就被人点住穴道。”灵越将自己的一路所见事无巨细告诉龙飞。 “你是说,我一直被人关在慕容山庄底下的密道?”龙飞睁大了眼睛,眼底划过一丝疑惑,露出奇怪的神情,“这些密道入口是山庄机密,只有老庄主、少庄主和老夫人知晓。就连青小姐,恐怕也不晓得呢。” 灵越心想,还有一个人知道呢。难道是他? 她注视着泛着银光的栏杆,想起了裴之翠。此刻她在哪里? “龙飞,你被关在这里,可曾见过其他人?” 龙飞摇摇头,指尖拂过木板,那上面的道道划痕清晰可见,“我自从被关在这里,每过一日,我便在木板上画下一道痕迹,如今过了七八天,我只见到这一人。” “奇怪,这个人到底是谁呢?”灵越咬住了手指甲,龙飞忽然凝神,将耳朵贴近了地面。“下面有动静!” 灵越也趴了下来,果然听到底下似有脚步声起,又似有机关转动的沉浊之音, “有人来了!不知道是不是还是刚才那个人呢?”灵越说着,坐在木板上静静地等待,心中又是等待谜底揭晓般好奇,又隐隐升起一丝恐惧。 然而等了许久,并不见人来。 “看来不是刚才那个人。”灵越轻轻地说,那股恐惧之意却一直萦绕在心间。 “的确。听脚步声,不止一人……”龙飞站了起来,依旧坐在木板之上,从他角度,正好看到少夫人小巧优美的下巴,蓬乱的发丝,头发之上尘土扑扑,素衣污迹斑斑。他忽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替她拂去所有的灰尘,手也似乎不听使唤一般微微颤抖起来。 终于有脚步轻轻传来,却是走走停停,似乎也是在偷偷摸摸。 灵越激动地冲到栏杆前,握住栏杆,生铁的寒意直透手心,她已经看清来人,正是裴之翠。她一身素衣,面色苍白,迟迟疑疑地顺着密道而行。 “阿翠!我在这儿!”她惊喜不已,轻声唤道。 裴之翠听到她的声音,几步跃过来,扑在栏杆上,“灵越!” 忽而一眼看到灵越身后的龙飞,顿时后退两步,惊恐问道:“他是谁?” “他叫龙飞!慕容白的贴身侍从,几天前失踪,原来被关在这里了。”灵越长话短说,“你来得正好,快点来救我们出去!” 裴之翠勾起脚,从靴子里轻轻一抽,一柄薄薄的匕首,闪着寒光出现在她手中。“我身上只有这柄匕首,不知道有没有用!” 她举起匕首,劈向栏杆,只见眼前火光一闪,栏杆纹丝不动,手中的匕首已然有一个小小的缺口。 “不行,你试试能否砍断门锁?” 裴之翠点点头,扯过门锁一看,所用材质比之栏杆更为粗壮,不觉焦急,“这个肯定砍不断的。” “拿过来,砍砍我们的锁链! ”龙飞说道。 裴之翠将匕首递给灵越,灵越瞄准锁链一刀用力砍下去,火光四溅,震得虎口发麻。 匕首之上,已然出现裂纹,龙飞吹口气,竟然化为碎片纷纷坠落。 三个人俱是垂头丧气,“没有用了,看来出不去了。” 灵越看着裴之翠的脸色十分难看,眼睛又红又肿似乎哭过了一番,关切地问,“阿翠,你还好吗?刚才你忽然跌进洞里,究竟去了哪里?” 龙飞一怔,“她不是叫小吉祥么,怎么你又叫她阿翠?说起来,她方才唤你灵越……不是应该叫你少夫人么?” 灵越目光闪烁,如同星辉,今时今日,困于牢笼,以后生死未卜,或许告诉他实情也无妨。 “灵越是我的名字,我并不是真正的少夫人……”她轻轻地说,看着裴之翠的脸色更加黯淡,叹了口气,“我一直都跟你们少主说,我不是裴之翠,你们偏偏都不相信。” 龙飞大惊失色,“你不是少夫人?那谁是?难道……”他不可思议地看了一眼裴之翠,思索良久,“我不明白……为什么是这样?” “这就要问真正的裴大小姐了。”灵越将目光投在裴之翠身上,苦笑不已,“你看我如今身陷囹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死去,临死之前,你还不肯告诉我实情吗?” 裴之翠的身形摇晃起来,抓住了栏杆,她的手一暖,原来是灵越的手覆盖上了她的手,手心的温暖令她渐渐恢复了冷静。 “你不是什么都知道了吗,何苦又来问我。” “我只是猜测,却希望你自己亲口来告诉我真相。阿翠,你到底是为了什么要扮作丫鬟潜伏在慕容山庄?”灵越深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问。 “我……我是为了找一个人。”裴之翠垂下了头,思绪转到了跟着母亲来慕容山庄的那一日,不经意间的一瞥,令她费尽心思,谋划良久。 “可是一个消失许久的人?” “不错……”裴之翠的眼咬住了嘴唇,“一个消失三年的人,因为他的消失,大风镖局一蹶不振,我和母亲孤儿寡母勉力支撑,风雨飘摇了三年。” “你是说大风镖局的总镖头裴应元?”龙飞很快就想到三年前大风镖局护镖途中发生的那桩血案,当时江湖之中传言不断,有人说裴应元已死,又有人说裴应元受不了打击出家为僧,更有人说裴应元恐怕得了失心疯,沦为乞丐,关于他的一切消息都被少主令人收集起来。 “嗯,他是我爹……”裴之翠眼中水光一闪。 “这怎么可能!少主见过裴应元,怎么可能认不出来?”龙飞皱起眉头,他也见过裴应元,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这几年曾在山庄之中见过面。 “你说,你爹藏身在慕容山庄?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几个月前,我陪母亲来山庄退婚的时候。虽然当时我爹改变了容貌,走路形态也有所改变,但是他有个习惯性的小动作,我只看了一眼,便开始怀疑,那个人会不会是我爹?”裴之翠扶住栏杆的手,指节发白,显然是十分用力。 “我回杭州,越是回想,越是怀疑,我见到的那个人或许就是我爹!只是他三年前失踪,为何要藏在慕容山庄?他到底是要做什么?我想来想去,决定亲自混进来打探一番。” “所以你就将我扮作你,你却扮作贴身丫鬟,潜伏在慕容白的身边……你查明了吗? 那个人究竟是不是你爹?” 裴之翠的嘴唇快要咬出血来,一双泪光莹莹的眼睛看着灵越,又看看龙飞,犹疑良久,摇了摇头,“对不起,我还是不能告诉你。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去的……” 她松开手,哭着顺着暗道跑去。 “阿翠,阿翠,回来!”灵越大声叫道,裴之翠却呜咽着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她真的会回来救我们吗?”龙飞喃喃地说,“难道戴着面具的人真的是裴应元?” “如果是裴应元,他大可以把龙飞杀掉灭口,又何必如此费事将他关在这里,还要供他吃供他喝?岂非多此一举?”灵越心中千思百转,忽然暗道深处一声惊叫出来,似是裴之翠的声音,随即支支吾吾,不闻声响。 “糟了,难道裴之翠碰上了假面人?” 灵越大声叫道,“阿翠,阿翠,出什么事了?” 她的喊声在廊道之中回音不绝,嗡嗡作响,却无人应答。 “少夫人,看来裴大小姐也是凶多吉少,如今我们困在这地牢之中,不会有人来救我们了!”龙飞不免心灰意冷。 灵越忽然蹲下身去,“你听,有脚步声,好像又有人来了!” 话未说完,一个人影已然出现在栏杆之上,青色的衣衫,半新半旧,仍能看出上面的暗纹精致,布料考究。他的鬓发已然花白,一张面具挡住了脸孔,双眼如刀似剑,锋利无比,看着灵越和龙飞,似在沉吟,身形一动不动。 “老前辈,你是谁?” “你为什么要把我们关在这里?” “你是慕容山庄的仇人吗?” 灵越一口气问了数了问题,那假面人却一动不动,置若罔闻。 龙飞轻轻叹息,“少夫人,这些问题我都问过百遍了,他什么都不说。” “难道,你是裴应元?”灵越故意大声地强调“裴应元”三个字。 听到这个名字,本来如枯井一般静默的假面人身形晃动起来,发出桀桀的笑声,一个涩然晦暗的声音从他口中发出,低沉又嘶哑,“裴应元……这条老狗!” 龙飞和灵越相视一眼,看来假面人绝对不是裴应元。 “裴应元乃是昔日大风镖局的总镖头,是威震江湖的英雄,你为何骂他是老狗?莫非,你是裴应元的仇人?” 假面人哼了一声,幽幽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仇人?他岂止是我的仇人?我和他之间有数不完的恩,算不完的仇,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他的声音如同冻结了表面的冰河,冰冷刺骨,底下却汹涌澎湃着怨毒和激愤的暗流。龙飞和灵越听来生生打了一个寒战。 一个和裴应元有着无数恩怨的人,一个和欧阳平一样带着面具的人,一个潜藏在慕容山庄暗道中的人…… 一条条线索,如同烟花,突然绽放在夜空,火光闪烁,绚丽至极。灵越的心中渐渐澄明起来,她盯着假面人蓬乱的胡须,压抑住字字分明地说,“我知道你是谁……” 第一百五十章 死而复生 <!--章节内容开始-->此言一出,不但龙飞愣住了,那假面人也似失去了淡定之色,幽黑的双瞳微微一眯,掩藏住了一点点的心思。“你这个小丫头,莫要信口雌黄,你说说我是谁?” 面前的少女眼神闪闪发亮,隐藏不住兴奋,她的明眸在自己的身上转了几转,宛如秋波,“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就是慕容山庄的前任庄主慕容霆老前辈……” “老庄主?!不,这不可能!”龙飞失声否认,情不自禁打量假面人,但是时隔三年,哪里还看得出昔日庄主的样子?只有那高大的身形,似是来自慕容山庄的标志。 “哈哈哈哈……”假面人忽然迸发出一阵大笑,笑声尖利如刺,听到耳中颇为聒噪。 “不知道晚辈有没有猜错呢?”灵越静待那笑声渐渐平静,继续说。 “少夫人,老庄主在三年前已经在大火之中遭遇不测,我和少主亲眼看着他的尸身下葬,怎么可能现在活生生地站在我们的面前呢?这……这……绝无可能!”龙飞语无伦次地说。 “不错,你和慕容白当时的确找到了慕容老庄主的尸体,但是慕容白曾告诉我,那具尸体早已烧得剩下骨架,他是靠尸骨上祖传的戒指才辨认了身份。也就是说,那具尸骨或许根本就不是慕容老庄主,而是另有而人!” “啊……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龙飞喃喃地说,目光殷切地望着假面人,那狰狞的假面背后,到底是怎样的一张脸呢? “老前辈,我猜得到底对不对呢?”灵越盯着假面之间露出的闪亮眸光,未放弃追问。 假面人凝视着她,唇边发出一声淡淡的轻嗤,“你这个爱管闲事的丫头倒是聪明……” 说罢,他缓缓取下了脸上的假面。 龙飞和灵越俱吸了一口冷气,齐齐往后退了一步。 面具后的真实脸孔,比之假面还要狰狞几分,黑红的血肉翻滚粘连,丑陋不堪。除了一双眼睛是完好无损,哪里看得清其他的五官?那一双眼睛似笑非笑,不经意间精光四溢,犹如淬毒的刀剑。 只显露了片刻刻,面具重新扣到了脸上。 龙飞咚的一声跪倒在地,锁链与地面相触,发出一声叮当脆响,“属下龙飞见过老庄主!” “起来吧!”慕容霆扫了他一眼,淡淡地说,“若非你那夜多事,我怎会将你关在此地,免得坏了我的大事。” 他冷冽的目光又扫向灵越,“你这个爱管闲事的丫头,又是何人?” “庄主,她是少夫人……”龙飞见他目光闪烁,似有杀机,忙解释道。 慕容霆呵呵一笑,面具之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少夫人?这么说,你是白儿指腹为婚的妻子裴家的大小姐裴之翠?” 灵越苦笑,“是,也不是……” “此话怎讲?” “我的确是顶着裴之翠的名号进了山庄,但是我却不是真正的裴大小姐。” “冒名顶替的?”慕容霆冷哼一声,目光忽而凶狠,忽而充满猜疑,忽而温和,片刻之间转了几转,手中的长剑指向灵越的脸庞,厉声道:“说,你潜伏进我们慕容山庄来有什么目的?” “庄主息怒啊……”龙飞拉过灵越,将身体挡在长剑之前,“这位姑娘是被真正的裴大小姐逼着来山庄的,裴大小姐才是另有所图啊。” “怎么回事?”慕容霆的眸子沉着如清水。 灵越只得将她和裴之翠的事原原本本告诉慕容霆,慕容霆的长剑猛然一挥,一道寒光乍起,牢锁应声而落,“你说的都是真的?” “千真万确,字字属实。” 慕容霆忽然仰头,发出一声长啸,啸声如同盘旋在九霄云外,在洞中绵延不绝,迟迟不散。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很好,很好!原来裴应元这条老狗一直藏在我的眼皮底下,我竟然没有察觉!他藏得真是好,藏得真是妙啊!”他忽而啧啧称赞,忽而笑声桀桀,纵然是戴着面具,亦能令人想到他的神色必定变幻不定,一如他此刻怪异压抑的声音。 “庄主,灵越曾听少主说起,庄主曾与裴应元乃是八拜之交,情同手足,更是指腹为婚,亲上加亲。庄主如今如此痛恨裴应元,可是与三年前发生在山庄的血案有关?”灵越思忖片刻,缓缓问道。 “哼,多事的丫头,这与你有何干?还是自求多福吧。”裴应元哼了一声,手中的剑光如幽兰,闪烁不定。方才他信手一挥,便斩断重金所铸的铁锁,可见此剑在他手中削铁如泥,他的武功显然深不可测。 “庄主,说来此事却与我有关。”灵越迎着他的目光,悠悠说道,烛火在她眸中闪动,明明如月。 “哦?你一个冒名顶替来的丫头,跟我慕容山庄本是八竿子打不着,能与你有什么关联?”隐忍蛰居多年,慕容霆性情早已大变,说话之间,气血涌动,已是不耐。 灵越微微叹了一口气,“不但与我有关联, 与慕容老夫人的死恐怕也有关联。” 她说起慕容老夫人的时候,格外留意慕容霆的反应,只是隔着面具,只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悲色。 “妙贞……妙贞……她死了?”他低不可闻的声音,带着悲怆。 灵越心想,原来老夫人的闺名唤作妙贞。为什么慕容霆那么惊讶,似乎不知道老夫人已死,难道那经常在暗处窥探自己的眼睛并非是慕容霆,而是另有其人? “她……她是怎么死的?她明明躲过了那场灾难,应该早已活了过来,为什么还是会死?”他足下一个踉跄,歪了一歪。 “难道庄主出没暗道,不曾耳知晓慕容老夫人是被人杀死的么?杀她的人乃是一个仆妇。” “仆妇? 什么样的毒妇竟要杀死妙真?”他的质问之中隐含风雷。 “一个叫银嫂的人,我和少主怀疑他是受人指使而来。” “何人指使?”他步步紧逼。 灵越摇了摇头,凝视着他喷火的眼神,良久说道,“所以我才斗胆询问老前辈,到底与裴应元之间有怎样的恩怨。裴应元不是失踪了吗?为何会出现在慕容山庄? 他到底是不是三年前纵火屠杀慕容山庄的元凶?前辈为何又要诈死隐身在这地牢不见天日?这一切谜团能否解开,还在前辈的一念之间。” “少夫人,你怀疑裴应元指使人杀了老夫人?”龙飞一直静默,此时再也忍不住出言,声音里竟有一丝哽咽。 灵越并不说话,只将双眼看定慕容霆,眸光似同岩壁上的烛火,灿灿光亮,摇动不已。 “老前辈,我今日已落在在囚笼之中,无意之中窥破你的行踪,如今生死全都握在你的手中。晚辈并不惧死,但求死也死个明白。前辈何妨坦言相告呢?” 少女的眸光透亮,毫无惧色。慕容霆暗忖,这个丫头说的话倒有几分道理,如今她被精钢锁链锁在这里,根本无法逃脱,我便告诉她又有什么要紧?谅她也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只是事关另一项秘密……他沉吟之间,少女清清脆脆言道: “三年前,裴应元接了一趟神秘的镖,却被人劫走还打成重伤,后来就在江湖失去踪迹。容晚辈斗胆猜测,那趟镖被劫可是与老前辈有关?” “你……你……”慕容霆的身体犹如重震,不可思议的暮光注视着灵越,呵呵一声冷笑,“你这个丫头到底知道些什么?” “如此说来,前辈是默认了?”灵越淡淡地问。 他不置可否,从鼻腔中哼出一声。 灵越微笑,“前辈既不肯说,不妨晚辈先猜测一番,若有不对之处,还请前辈指正。” “你个黄毛丫头几斤几两,就敢妄加臆测?殊不知这江湖之大之奇,岂是你能想象的?”慕容霆冷然嗤笑。 “前辈教训得是。”灵越笑意吟吟,语意真挚,“晚辈年纪轻轻,初涉江湖,哪里见过什么大世面?不过是道听途说了几件江湖轶事,自己也又妄加臆断,竟串成了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前辈姑且当是旁人的故事来听着解个闷罢……” “休要啰嗦,你说就说。”慕容霆闷哼了一声。 龙飞也忍不住好奇道,“少夫人,究竟是什么样的故事?”虽然他已经知晓灵越并非是裴家大小姐,但是毕竟已与少主拜堂成亲,依旧是名义上的少夫人,故而按照从前的称呼,一句少夫人叫得真真切切。 “三年前,江湖上有两个举足轻重的大侠,一个乃是慕容山庄的庄主慕容霆,慕容霆乃一代武痴,更是武学奇才。自慕容家先祖慕容龙城死后,祖传绝学‘斗转星移’竟也跟着失传,慕容霆将慕容剑法发扬光大,提升到前所未有的境界,在江湖上乃是绝顶的高手。”灵越说到这里看了一眼慕容霆,对方戴着面具微微昂起了头,隐见自负之色。 她几不可闻地叹息,继续说道,“昔日慕容龙城看破红尘出家为僧,慕容世家自从放弃光复大燕的宏愿,子孙渐渐退守江南一隅,不再有问鼎天下之心。慕容世家绵延数代,江湖声望大不如昔……” “丫头的口气忒大了点……”慕容霆讥笑道,“江湖声望岂是你这个黄毛丫头所能研判的?” 第一百五十一章 幽灵血猴 <!--章节内容开始-->“前辈息怒……昔日提起武林第一山庄,众望所归乃是江南慕容世家,如今北有玄机,东有琅琊,西有鹰扬,竟是各有千秋,尤其是玄机山庄,数年来在武林之中地位日显。料想前辈当年也有耳闻吧?” “哼,那又如何?”慕容霆不以为然,“等到我重出江湖,慕容山庄声威必定远追先祖!” 龙飞忽而问道,“那另一个大侠难道是裴应元?” “不错,当年大风镖局在江湖赫赫有名,自然离不开总镖头裴应元的苦心经营。江湖人皆言,裴总镖头急公好义,豪气干云,乃是一条响当当的汉子。” 慕容霆的眼里闪过一丝嘲讽,“这老狗也配称作大侠!” 灵越不理会他的讥笑,眼波流转,“慕容山庄庄主与那裴应元肝胆相照,结为生死兄弟,又指腹为婚,约定姻亲。前辈对那裴应元推心置腹,甚为信任,甚至将山庄暗道这些机关秘要也告知于他。” “当日真是瞎了我的两眼,竟将这老狗视为兄弟,这等机密之事也不避讳他……” “那裴应元有一日接到一桩神秘的买卖,有一个女子掩面前来,交托了一件东西,令裴应元密送到某地,谁料一干人千防万防,小心谨慎,到了狮子林,被人劫夺了去。当中内情,前辈最为了解吧?” 慕容霆接口道,“不错。一日裴应元前来,告诉我,他为了还一个天大的人情,要替人送一个东西上京。按照镖行的规矩,他是绝对不能打开看那暗匣之中到底是何东西。但是他实在好奇,竟然打开了,这一开启,却是令他日夜不安,渐渐有了一个主意。” “什么主意?” “他要我从他手中劫走此物……” “这么说,当初劫镖的人的确是前辈!”灵越见他承认,微微诧异。 “哼,我却恨没有当场杀死那老狗!” “前辈请继续说……” “裴应元筹划良久,为了令我顺利劫走此物,不令交托人生疑,故意选取精锐人手,不断更改前进路线,最后选择在狮子林下手。” “前辈一直埋伏在狮子林等候?” “不是,为了计划能万无一失,谨防有变,我其实一直都在镖队之中,随队而行,时刻与裴应元保持联络。” “难怪,难怪,这就说得通了。” “少夫人,有什么疑问吗?”龙飞见她喃喃自语,奇道。 “据裴家大小姐所言,当日镖队之中有一顶轿子,始终没人出来,后来劫案发生之后,那名叫胡长发的趟子手掀开轿子,里面却是空无一人,只有一只猴子!” “猴子?”龙飞大吃一惊,凝起眉头,想象着那古怪的场景,“这……属下不明白,为何庄主藏身轿中,却要带一只猴子?” “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那只猴子才是真正的护送之物!”慕容霆笑得阴沉。 “啊?”灵越万万没想到,大惊失色,“难道我猜错了?我一直以为……一直以为……或许所托之物与珠联璧合有关!” “珠联璧合?”慕容霆语气陡然凄厉起来,“你这丫头还知道珠联璧合?白儿那小子,竟然连这个都告诉了你。说!你到底是谁派来的?” “前辈,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不过误打误撞,被裴家顶替进来当了少夫人,如今要打要杀都在前辈的手里,前辈不必如此着恼。” “是啊,庄主息怒。”龙飞慌忙求情。 慕容霆哼了一声,“谅你也翻不出什么花样来。” “晚辈又怎会玩什么花样?”灵越忙说道,“还是说说那只猴子吧,据说那只猴子平淡无奇,也没什么异常之处,怎会有人巴巴地托付一只猴子呢?” “哼,我本来也不以为然,一只猴子也值得这么大费周折作戏给人看? 便是找只一模一样的猴子来替换了,恐怕也无人知晓。” “前辈这么说,也就是那猴子还是有异常之处了?” “说出来你恐怕也不会相信,原来那猴子外表与其他猴子无异,若不是裴应元无意之举,也不会发现猴子的秘密。他打开暗匣之时,那猴子幽闭良久,当下恼怒一只利爪抓了过来,他信手反击,匕首将那猴子脸颊划过一道血痕,那猴子的血竟然不是红色的!而是一种闪着光泽的幽蓝,散发出一种奇特的香气……” “啊!”灵越倒吸一口冷气,顿感匪夷所思,“流着蓝色血液的猴子?真是前所未闻,见所未见。” “所以说,你这黄毛丫头,哪里知道江湖之大之奇?”裴应元隐有得意,不屑地说。 “这么说来,前辈和裴应元都知道这猴子的来历了?”灵越随即醒悟,急忙追问。 “这只猴子既普通又不凡。说它普通,本不过是只再寻常不过的猕猴,说它不凡,乃是因为它必定生在阴冷潮湿的高地密林之中,机缘巧合,曾大量食用过幽灵之花,已经变成了一只幽灵猴。” “幽灵之花? 难道是彼岸花?”灵越脑海之中涌现出那一片摇曳如火的血红之花。 “不是!”慕容霆当即否认,“我说言的幽灵之花,又称之梦兰花,听闻有脱胎换骨之能。幽灵花喜滋长于腐乱的尸身之上,花开之日,异香扑鼻,晶莹剔透,宛如透明水玉,令人难以抗拒。然而那蓝色的花液之中藏有剧毒,一旦服下,别说脱胎换骨,立时肠穿肚烂,全身变蓝,死状可怖……” “前辈曾经见过?” “不错,我和裴应元不但见过,更见人被花香所迷,丧身花下,成为幽灵花新的花钵……” “真是怪异……想不到一只猴子竟然抵挡住了幽灵花液的侵蚀,难道它真的脱胎换骨了?” “那猴子就像一朵活着的幽灵花,它的血液新鲜,带有异香,若非裴应元见过幽灵花,一闻到那股熟悉的异香当即捂住口鼻,恐怕也被那香气所迷,丧命于猴爪之下呢!” “我越来越好奇了,究竟是谁发现了这只幽灵猴,又将它擒住,要送到哪里,作何用处呢?裴应元如此大费周章,就是为了要这只猴子吗? 他又想拿这只猴子做什么呢?” “这些你还是问裴老狗吧!” 难道裴应元竟然没有告诉慕容霆?灵越心想,不可能啊,裴应元告诉了慕容霆猴子的秘密,定然也会相告一二,不然也无法说服慕容霆配合自己劫镖行动。难道还有别的隐情? “晚辈有一事不明,那日劫案发生,除了一个胡长发死里逃生,其他人都悉数毙命,胡长发醒来发现,十余口箱子都被劫一空,老前辈只身一个人,是如何做到的呢?” 慕容霆眼中似笑非笑,“小丫头,你这么聪明,难道想不到吗?” “还请前辈明示。” “那十余口箱子不过裴应元的障眼法,里面装的都是石头而已!” “石头?”灵越和龙飞面面相觑。 “不错,十几口箱子里装得满满的不过是一文不值的石头,我只需将石头随便扔到山崖之下,留下空箱子,任谁见了,都会以为被人劫走。若是你这小丫头么,恐怕还瞒不过,但何况那胡长发老实木讷,吓坏了胆子,哪里想得到?” “若是我,必定会仔细查看箱子,那箱中既然装的是石头,必然会留下石屑等种种痕迹,推落石块也会留下蛛丝马迹……”灵越微微点头,嘴角掠过一丝微笑,“恐怕胡长发也是裴应元精心留下的棋子,他老实本分不知机巧,说的话自然可靠,裴应元只要稍稍误导,他就会按照裴应元的意图,将镖银被劫裴应元失踪的消息传出江湖,言之凿凿,甚至令裴夫人母女都相信。谁也不会想到那顶轿子之中藏着真正的交托之物。” “你这丫头,倒是聪明,我现在倒舍不得杀你灭口了。或许留着你,对我还有些好处。”慕容霆流露出赞许之意。 “多谢庄主不杀之恩。”灵越微笑。 “庄主,其实令人装扮成江湖人,带只猴儿耍把戏,也不会令人生疑啊!裴应元如此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龙飞忽而道。 “可是你莫要忘了,那猴子身藏幽灵花之毒,性情狂躁,若是一个差池,便会败露,焉知不会节外生枝?”慕容霆摇了摇头。 “不错,裴应元的法子倒也不错,令大风镖局精锐尽出,假装是要护送十几箱镖银上京,将猴子和庄主都藏于轿中,镖局众人的关注都在镖箱之上,注意力倒不在那轿子之上。若是单单只为护送一顶轿子,未免太引人关注,一路打尖住店也会引人猜疑,若是被发现护送对象竟是一只猴子,恐怕一时传开,徒生事端。” “这么一说,倒有几分道理。只是那交托人到底是谁呢?”龙飞挠着自己的头发,感觉脑子都不够使了,“她把猴子送到京城去到底要干嘛?” “前辈,那日护镖的人都是精锐,虽不是武林绝顶高手,但是为何都是一剑致命,都是你杀的么?” “哼,那是裴老狗的主意。那些人都是跟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他还不是砍瓜切菜一般将他们杀了?大风镖局的老三是我杀的,我藏在轿中,破轿而出,他根本毫无防备,就死于我的剑下。其他人都是被幽灵猴血香所迷,神思恍惚之际,死于裴应元的剑下。” 第一百五十二章 迷离血香 <!--章节内容开始-->“他将幽灵猴放血了?” “哼,那猴子昏迷之中,被他割开了一缕血脉,当时雨幕纷纷,那血香似乎见水愈烈,我隔着蒙面的面巾尚能闻到隐约香气,后来屏住呼吸,方不被血香所迷。” 慕容霆回想当时,尚能记起当时的情景,雨落如丝,纷纷扬扬,天地一片幽暗。裴应元一手提着剑,一手捂住被自己刺中的伤口。 “你真的要杀了他们?”他隔着漫天雨幕问。 “他们必须得死。” “他们可是你的好兄弟,一起大碗喝过酒,大口吃过肉,出生入死,视你如父如兄。” “不错,他们的确是我的好兄弟,但是他们曾信誓旦旦说过,愿意为我而死。”裴应元的眼中闪着寒光,令他有些陌生。 “你也可以不杀死他们,今日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只需按计划消失便是。” “霆弟,他们不死,无法骗过交托之人。那个人,一旦惹上,才是真正的大麻烦。” “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到底要这怪物何用?”他看着那顶青色的轿子,那只猴子还在昏睡。 “好兄弟,你相信裴大哥,知道得越少越好,你只需要配合我演好这场戏,到时你一定会得到你梦寐以求的东西。” “好!”他最后沉声说道。 雨,一直在下。漫天雨丝,香气弥漫,长剑入肉的闷响不绝,惨叫声声。血水混合着雨水,很快将地面染红,又渐渐褪色,归于褐色的土地。 终于,惨叫声不再响起,裴应元疲惫地拖着湿漉漉的身体走了过来,剑尖还滴着血珠。 “裴大哥,接下来怎么办?” “按照计划,你带着猴子先走,等我演完后面的戏找你汇合。” 他点点头,到了帐篷之中,点燃火把,想先替猴子包扎伤口,结果火光之中,他发现猴子的伤口已经愈合了。 他以为自己花了眼,揉了揉眼睛,将火把凑过去细看,没有错,真真切切的,那猴子方才还有一道深深的血口,如今消失不见。 “那个传说是真的,幽灵花能起死回生。换言之,这只幽灵猴也能起死回生……”慕容霆忽然大笑起来,形同癫狂,“那只猴子真的能起死回生!起死回生啊,哈哈!” 灵越忽然后退了一步,瞪大了眼睛看向慕容霆,一个可怕的猜测涌上心头,“你……你……” 龙飞扶住灵越,“少夫人,你怎么了?” “哈哈哈,你这个聪明的丫头,是不是也猜到了哇?”慕容霆突然凑了过来,一把掀开面具,脸上血肉模糊,如同地狱恶魔,最深最可怕的梦魇。 “你的脸……你的脸,并不是大火所致!而是……而是……”灵越的脸一瞬间失去血色,雪白如纸,因为太过震惊,无法完整说出来,若非龙飞扶住她,她恐怕已经跌坐在地。 天哪,这太匪夷所思了,原来这世上真有……起死回生的东西。 “少夫人!你们到底在说什么?”龙飞压抑住胸口作涌要呕吐的感觉,瞪大了眼睛去看慕容霆那噩梦一般的脸庞。那脸,跟管家和老夫人的脸相似,早已不能称之为脸,但是此刻细细端详,灯光之下,隐隐见到面部皮肤泛着幽蓝色的荧光。 “蓝……蓝色!”他惊呼出声,终于明白了少夫人为何如此失色。 他不由自主靠近了灵越,手微微颤抖起来。 “你……你……”他的心跳如鼓,终于说了出来,“你难道是死而复生?” 慕容霆又戴上了面具,重新只露出两只眼睛,眼睛里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灵越甚至觉得那光芒里也若隐若现着幽兰之芒。 那缕光芒令他不置可否的笑容也莫测起来。 “前辈,后来呢?”她硬着头皮问。她觉得后来必定发生了更为诡异的事情。 “原来幽灵猴能够伤口自愈,但是裴应元却对我只字不提。我发现这个秘密的一刹那,就洞察到了裴应元的意图。有了幽灵猴之血,倘若加以研究,找出克服剧毒之法,饮用下去必定也能脱胎换骨,拥有金刚不坏之身,说不定还能获得永生……” “永生……”灵越喃喃重复,“自古以来,有多少帝王梦求永生,不惜逆天而为。想当年秦始皇穷尽物力,遍访海外仙山,寻求不死之药,然而终究难逃一死。这幽灵猴之血,真能令人永生么?” “小丫头,你莫非以为我在胡言乱语?”慕容霆嘿嘿冷笑,“三年来,我幽居在此,潜心研究,用活物来做试验,已经有两只白兔抗住了幽灵猴的血毒,得到了自愈能力。只是配方尚有缺陷,每个月血毒发作之时,真真生不如死。若是等我完善配方……”他幽幽的目光忽然在灵越和龙飞身上梭巡不已,“你们两个来得真是巧,莫非是上天给我送上门来的?” “难道……你要在我们身上试验不成?”灵越的心犹如手揪住,简直提不起气来。 慕容霆露出森森白牙,令人想到一只狡兽。 “小丫头,你也不必害怕。试想,若是试验成功,你挡住了幽灵猴的血毒,从此脱胎换骨,拥有不死之身,岂非是天大的造化?” “庄主……小姐死了,老夫人死了,慕容山庄上下一干人等都死于大火,难道你无动于衷吗? 就为了这虚无缥缈的永生幻想?”龙飞的眼中忽而水光闪烁。 “住口!你这小子懂什么?就凭你也敢指责我?”慕容霆勃然大怒,“不如就从你开始吧!” “前辈息怒!”灵越声如泠泠清泉,“前辈那日带着幽灵猴,莫非没有与裴应元回合?” “老夫当时装作不曾识透这个秘密,带着幽灵猴回到了慕容山庄,将猴子藏身在暗道密室之中。” “可是前辈不是告知了裴应元密道入口吗?裴应元只要进入密道,迟早会知道藏着猴子的密室啊。” “哼,我告诉他的不过是几处寻常的密道,想要找到幽灵猴的藏身之所,恐怕他还没有那个能耐。”裴应元笑声桀桀,十分得意。 灵越心下了然,想必后来裴应元易容前来索要幽灵猴,慕容霆竟然想据为己有。那裴应元已然了牺牲大风镖局数十条性命,抛妻弃子,怎会善罢甘休,于是血洗慕容山庄,一方面泄愤报复,另一方面恐怕是想投石问鸟,寻到幽灵猴的所在。 “难怪大火过后,裴应元一直潜藏在慕容山庄不肯离去,原来是不死心,依旧想找到幽灵猴。不过他为何要派人接近老夫人呢?”灵越陷入了沉思,忽然想到那夜老夫人诈尸,陪葬之物单单丢失了一支祖传的珠钗。 难道那珠钗…… “前辈恐怕还是大意了,我看那裴应元说不定已经找到了幽灵猴……” “小丫头,休要诓我,那密室机关重重,只有我慕容家的人知道如何躲过,裴老狗纵然武功盖世,恐怕也没那能耐找到……” “那处密道和密室,老夫人恐怕也是知晓的吧?”灵越轻轻说道,“前辈可知,老夫人停灵之日,曾有人闯入灵堂在老夫人的身上取走了一样东西!” “妙贞的身上……糟了!”慕容霆失声叫道,下一刻身形如电,转瞬消失不见。 龙飞轻轻舒了一口气,方才听到的一切实在匪夷所思,他现在犹如身如梦中。若非少夫人后背传递来的温热是如此真切,他真不敢相信什么幽灵猴什么永生之说,只当自己做的一场噩梦。 手臂似乎滚烫起来,他红着脸将之从少夫人的后背上悄悄移开。 灵越毫无察觉,她皱着眉头,正在细细思索。壁上的长明灯光如纱,照着她的眼睫漆黑分明。 龙飞怔然间,忽而少夫人侧过身来,双眼如同暗夜明珠,光华流转,灿然夺目,几乎令他窒息:“我想明白了,龙飞!一切都明白了!我为什么先前就没想到呢?阿翠这鬼丫头,原来一直在骗我! “少夫人,你明白什么了?”龙飞好奇地问,“方才你说什么灵堂诈尸,有人从老夫人身上取走了一样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 灵越将那日的情形告诉龙飞,龙飞恍然大悟,“你是说,也许慕容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珠钗,或许能控制密室的开关?” “真是我的猜想罢了,总之必定与密室有关,不然慕容霆怎么会心急如焚立刻前去查看?” “可是,你又说裴大小姐骗了你,她哪里骗你了?” 灵越微笑,“她一直误导我,言之凿凿地说,那夜在灵堂之外与你家少主相斗之人是神偷白玉龙,还说她看出了白玉龙的那招流风回雪,说什么白玉龙纵然烧成灰,她也能认出来。她骗我,那个人根本就不是白玉龙……” “她为什么要骗你说是白玉龙?啊,她一定是知道那人是谁,白玉龙的嫌疑最大,她索性推倒白玉龙身上。她费劲心思维护的人,自然是她一直苦寻的人……”龙飞的眼神一亮。 “不错,那个人,就是她的父亲裴应元。”灵越梨涡浅浅浮现,如同荷塘涟漪,“当时庭院之中,我看得分明,灵堂之上人人都涌了过来,只除了一个人……” “谁?”龙飞的呼吸一紧。 “你猜。”灵越笑了笑。 “我不在现场,如何知晓?”龙飞露出央求之色,如猫爪挠心的感觉太难受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妙绝的活迷宫 <!--章节内容开始-->“长夜漫漫,你我锁在这里,说不定哪一天就成了慕容庄主的小白兔,要以身试药。与其满心忧惧地等着那一刻的到来,不如使劲想想,说不定你就想出来了呢。”灵越在床板上坐了下来,心想,一定就是那个人,那个人熟悉慕容山庄的一切过往,将银嫂安排到慕容老夫人身边,费尽心思想要找到幽灵猴的藏身密道。那夜那人与慕容白相斗,引开众人,银嫂正好去翻找棺椁,终于找到了那支珠钗。 说起珠钗,她忽然想到那支捡到的紫玉钗。有趣,真有趣,那支钗又是谁掉的呢?又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呢?跟幽灵猴有没有关联呢? 她想得入神,忽然龙飞叫道:“有人来了!”他的声音有些异样。 她不禁同情地看了他一眼,这往日沉默寡言的少年蓬头垢面,眼神时而惊惧,时而欢喜,时而忧愁,定然是在猜想来者何人。 “龙飞……如今在暗道里有裴家父女和白玉龙,裴应元此刻在寻找那密室,慕容霆刚刚赶了过去,没有理由折而复返。阿翠不知踪影,白玉龙生死未卜,知道这暗道的就剩下一个人,看来他也循着合欢树知道了机关入口……”灵越冷静下来,眉心忽然一跳,跃上无边喜色,“龙飞,我们或许有救了!” 话音未落,一个白色身影出现在密道之中,长明灯一盏接一盏,照亮他漆黑的长发,幽深冷峻的眼眸,挺直如松的身影。 他一步一步走来,一边打量着暗道,一边双眉如同凝结了冰霜。 龙飞扑到精钢围栏上,哽咽叫道:“少主!” 慕容白顿住了身影,雪亮的目光射了过来,略略一怔,大步走了过来,“龙飞!你是龙飞!你怎么在这儿?谁把你关起来的?” 他的目光越过龙飞忽然一滞,灵越正坐在床板上,眸光如同莲池清水,对他浅浅微笑,银簪扭转的发髻上落满了灰土,原本如雪的素衣之上,沾染了处处污渍。 他就知道,这个女子一定不会听自己的话,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找到密道入口。 白玉龙,白玉龙!这个名字令他的怒火又再次中烧起来。难道她的心中永远只装着那个朝廷要犯,再也没有位置装下别人? “想不到你还是进来了……”他凝视着她的双眸,压抑住怒火,淡淡地说。 “慕容白,你来得正好,快救我们出去!”灵越赶紧举起手中的铁链,如玉的手腕已是深深的勒痕,又红又肿。 “是谁把你们囚禁在这里的?难道是白玉龙口中所说的怪面人?”慕容白皱起眉头,他脚下踩到什么东西,捡起来一看,竟是被劈成两半的锁头。 好利的刀剑!恐怕不逊于自己手中的天龙剑。难道那怪面人的武功修为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少主……”龙飞看着慕容白的神色,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什么时候开始像个女人一样忸忸怩怩了?” 慕容白皱起眉头,举起手中的天龙剑,对准龙飞手腕间的锁链,“铛!”“铛!”“铛!”连响数声,火花四溅,龙飞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恢复自由的双腕,喜不自胜,“自由了!终于自由了!”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是谁把你们关在这儿?” “是你的父亲慕容霆!”灵越轻轻道。 慕容白提着剑走近了她,眯起了双眼,“你再说一遍……” 龙飞大声道,“少主,庄主他还活着!一直藏身在这地道里!” 当啷!天龙剑跌落在地,慕容白抓过龙飞的肩膀,“龙飞,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少主,我亲眼所见,怎会有假?” “不可能!我亲眼见到他的尸骨,烧得焦黄发黑,只剩一枚戒指,后来又亲手将他埋葬,他的坟墓依靠着祖父,与青儿遥遥相望……他已经死了整整三年,你却告诉我,他还活着?怎么可能!绝对不可能!”慕容白大声吼道。 “少主,庄主就在这地道里,等你见到他,就明白一切了。” “父亲……父亲真的在地道里?你没有骗我?” “少主,龙飞何曾骗过你?”龙飞叹息一声,拍拍少主的手,“就在一刻之前,庄主还在这牢笼之中与我们说话呢!” 慕容白松开了手,如坠云雾之中,他看着灵越,“你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父亲,他真的还活着?那我埋葬的又是谁?” 龙飞捡起天龙剑,将灵越手中的锁链砍断,灵越活动了一下手腕,抖抖头上的灰土。 慕容白挺立在身前,怔怔地看着她,等待她的回答。灵越只得长话短说,将慕容霆和裴应元三年前的密谋劫镖之事告诉慕容白。 “你是说你爹没死,一直藏身在我们慕容山庄?这怎么可能,我又不是没有见过你爹,单凭眉间那颗朱砂痣我就能认出来……”慕容白嘴角掠过一丝冷笑,凝望着灵越,“你是怎么认出你爹来?” “少主,少夫人并不是少夫人……”龙飞忍不住说,一出口连自己也糊涂了,“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早在成亲之夜,就跟你坦承,我并不是裴之翠,你就是不信!”灵越叹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 “少主,少夫人身边的小吉祥才是真正的裴家大小姐,她曾经陪着裴老夫人前来山庄退婚,见过裴应元。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她故意设计让灵越姑娘顶替自己嫁进来,她则扮成贴身丫鬟暗中探访裴应元的下落。”龙飞感觉自己一天之中说的话,胜过过去十年。 “你真的不是裴之翠?”慕容白的眼神凝在灵越身上,她将她从头到脚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似乎是第一次见到她一般。 面前的少女沉静如水,一双眸子似笑非笑,蕴着深深的无奈。 若是他早点相信自己,她应该早就走出慕容山庄了吧?可是若非如此,她又怎会解开慕容山庄的惊天谜案呢? “你叫灵越?”慕容白轻轻问,舌尖的两个字婉转如诗吟。 “是。”她淡淡微笑。 “青州人?”他犹如梦呓。 “不错。”她点点头。 一丝酸涩的感觉忽然袭上慕容白的心头,原来她从来都不属于自己啊。 美丽的少女抬起眼睛,眼神有些焦急,“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我现在要去找裴之翠,也不知道她现在是凶是吉。” “小……裴之翠,也在这暗道之中么?”他的怒火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在一刻之前裴之翠这个名字,令他万分纠结,如今却是一片释然。 灵越点头,闪出牢房,朝着裴之翠先前惊叫的地方跑去,慕容白和龙飞紧紧追了过去,却见她立在一个三叉路口,露出迷惘的神情。 “慕容白,你不是对山庄地道图了然于胸么?你可知道这三条地道分别通向哪儿吗?”灵越问道。 慕容白苦笑,“这一段地道在地图之中没有任何记载,若不是白玉龙的偶然发现,我竟然一无所知。不过我们慕容山庄的暗道机关有些相似之处,方才我从假山入口进来,凭着感觉一路到达方才的位置。” “原来如此。不过我猜想,你们慕容山庄的暗道必定是相互连通的,犹如一道蛛网,无论从哪个入口进入,都会落入在蛛网之中。”灵越凝起眉心,慢慢地说。 “可是如果这样,裴应元为何一直没有找到幽灵猴的藏身之处呢?只要他一段一段地找,总会找到。”龙飞不解地问。 “道理是这样,不过我们慕容山庄的机关却是十分巧妙。”慕容白微微一笑,目光看向灵越,似乎在说,你那么聪明,发现这其中的奥妙了吗? 灵越睁着一双水晶般剔透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然后忽然笑了,“我进来的时候已经领略到了,这密道之中藏着多个密室,有些关口的密室在机关的控制之下可以上下左右前后挪动位置,因此暗道也不断改变方向和连接,俨然一个活动的地下迷宫。当初设计暗道的人必定是个奇才。” 她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心想那位机关高手是何等的惊采绝艳,才能想出如此妙绝的活迷宫? 慕容白不禁动容,眼底不经意流出赞许之色,“不错,裴应元纵使进入这暗道,有可能一直在几间暗道和密室之中打转,无法进入其他的暗道。” “但是他若找到了暗道的机关总图呢?”灵越想到裴老夫人那支陪葬的珠钗,心头一跳。难道那珠钗之中藏着的竟是机关总图? “慕容白,你见过山庄机关总图么?” 慕容白微微一怔,“机关总图?”他蓦然想起,父亲给幼年的自己看山庄地图时,也曾说过,等到他将来继承山庄,才会将山庄的各种机密要件交付于他。这么说,他其实并未见过全图。 “没有……难道裴应元派银嫂潜伏在我娘的身边,就是为了探知这副机关图的下落?”恍如暗夜的天空渐渐显出黎明之色,他忽然明白了裴应元的意图。 “慕容白,老夫人停灵之日,深夜闯入庭院吓坏李可人的,其实并非白玉龙,而是裴应元,他故意弄出如此大的动静,就是为了将众人吸引开,好令银嫂搜找棺椁。慕容山庄祖传下来的珠钗里,必定藏着什么东西,才会令他们大费周章。” 第一百五十四章 鬓发之间的机密 <!--章节内容开始-->慕容白的眼前闪现出那支珠钗的模样,古朴的钗身,质朴无华,上面雕刻着精致的凤纹,一看便知是年代久远之物,但仅此而已,比之光华璀璨的夺目珠宝,黯然失色。他曾见母亲戴过数次,却从不在意。他不禁喃喃自语,“那支珠钗,莫非真的藏着我们山庄的机关总图不成?” “人往往会忽略眼皮子底下的东西,谁会想到那样机密的东西,竟藏于妇人的鬓发之间呢?”灵越微微叹息,蹙起眉尖,“有了这机关总图,裴应元岂非如入无人之境?” 三个人立在三岔路口,看着幽暗的地道,一时踌躇起来。 这道上机关重重,倘若分开而行,说不定会困在暗道之中,不见天日。 倘若三个人同走,又拿不定主意走哪条道。正在茫然间,灵越忽然将耳朵贴近岩壁,凝神细听,神情十分专注。 慕容白见状,也贴了上去,隐隐听到闷雷一般的声音,绵绵不绝。 他抬起头,不料正撞上灵越闪亮的眼眸,竟然异口同声地说,“走左边吧,有机关启动的动静!” “原来少主和少夫人心有灵犀。”龙飞轻轻地说,不知为何舌尖竟有一丝酸涩之意。 昏暗之中,看不见慕容白的神情。灵越却有些尴尬,耳根微微发烫起来。 “走吧!”她翩然转身,衣角飘扬如花。 慕容白第一次发觉她的身形如此灵动,似乎跟往常大不一样。 三个人顺着暗道,时不时俯身听听地面,敲击墙壁,七弯八扭,终于在一处密室前停了下来。 一盏长明灯在壁上闪烁不已,宛莲花盛开在暗洞之中。花开无声,照见这斑驳古怪的暗道,百年还是十年? 众人已经知道,它就是密室的入口。慕容白心潮起伏,神色复杂地凝望着青铜莲花,缓缓伸出手去。 石壁之后,真的会站着自己的父亲吗?见到自己,他会不会跟当年一样,将手拍在自己的肩膀上,感叹自己长大成人,已然挑起慕容山庄的重担? 他不禁看了看自己的肩膀,比之三年前,他的肩膀更为宽广厚实,显出成熟男子的气息。 可是,为什么他的内心深处还藏着一个惊恐躲闪的少年,在这一刻悄悄探出头来,阻止着自己去开启机关? 父亲,如果你还活着,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山庄上下五十三条人命,难道青儿和母亲,都不值得你留恋,都比不上你所追求的永生吗? 触及到青铜莲花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少主……”龙飞看到豆粒一样的汗珠从慕容白的额头上渗出来,顺着脸颊滴下,他却如梦魇一般,握着青铜灯座不放手。 “慕容白……”灵越犹豫片刻,伸手覆盖上去,他的手冰冷,她的手温润,相触之间,却如火烫。轻轻旋转,刹那间,轰!石壁一裂为二。 眼前乍然银光闪烁,如同元夜的焰火,迸发出万千光芒,灼花人眼。 “小心!”龙飞顿时狂呼,一把将慕容白推开,下一刻飞身护在灵越身前,只听噗噗噗噗数声细微声响,如同春夜暴雨,飞珠溅玉,庭前梨花,零落成泥。 龙飞闷哼一声,身体一软,靠在灵越的身上。 “龙飞!”慕容白回过神来,发出一声嘶吼,跃到龙飞面前,伸手迅疾如电,点住几处要害。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暴雨梨花针?”灵越右手指尖轻轻拈住一根针,细如牛毫,针尖一点寒光,灿然如星,好在并无异色。 “龙飞,你感觉怎样?”慕容白方才心神恍惚,此刻悔恨不已。 “我……我……没事。”龙飞挣扎着,呼吸之间,心肺俱是一片刺痛。 “你先不要说话。”灵越略一思索,将龙飞扶住,吩咐慕容白:“把他的衣服脱了……” “少夫人……你……”龙飞大惊失色,苍白的脸顿时成了一块红布。 慕容白看了灵越一眼,见她如水的眸子竟然丝毫不慌乱,心中的诧异又多了一分,依言将龙飞的上衣解开。 龙飞精壮的上身露了出来,胸前肌肤之上,血红点点。 灵越大致数了数,竟有十几处之多。 “这可如何是好?这梨花针细如牛毫,此刻出去请大夫,恐怕也要大费周折。”慕容白倒吸了一口冷气。 灵越摸了摸腰间,心想幸亏进地道之前,裴之翠将自己的暗器和药粉都还了自己,此刻腰带里就有一块慈石。 她以前在父亲书房看到一本《山海经?北山经》,上面说:“西流注于泑泽,期中多慈石。”又见《鬼谷子》上说:“若慈石之取针。”后来锦娘教她以飞针为暗器防身,她便缠着锦娘找来慈石,以防误射了铁针,尚有补救之法。 慕容白正焦急万分,却见灵越面色沉静,侧过身去,片刻手中多了一块石头,通体漆黑发亮。 “这是什么?”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石块,心下好奇,一瞬不瞬地地盯着她。 “慈石……”她简短地回答,将之对准一个血点,缓缓用力,片刻石头之上竟然多了一根细针。她轻轻舒了一口气,又一鼓作气,先将胸口的几根针都吸了出来。 龙飞顿觉刺痛减轻了不少,呼吸顺畅。 “幸亏你命大,想来没有伤着要害。龙飞,若非你以命相救,只怕此刻中针的就是我了。”灵越感念道,“救命之恩,必当回报。” “少夫人……不,灵越姑娘……”龙飞靠在慕容白的怀中,一双眸子深深地望着她,一丝微笑若隐若现,“灵越姑娘言重了,你不是已经救了我吗?” 灵越姑娘……这个称呼听在慕容白的耳中,说不出来是何等滋味。他扶着龙飞,看不到龙飞的表情,却听到那一句称呼极其温柔,似不同寻常。 这女子,总是不经意叫人生出绮念来!他刚冒上来这个念头,随即醒悟:“不,不,她并不是真正的裴之翠,也不是我的夫人……我和她之间实则无任何的牵绊。只是,为何我总有这样的思绪?自己总是拘着她,远着她,不容自己靠近,却也不愿意她靠近别人半分……” 他看着她沉静的面容,毫无羞涩之意,玉白的手指握住慈石,轻轻在龙飞**的胸口辗转,落满灰土的发丝儿不经意地垂落下来,一时间感到既熟悉,又陌生,还有一丝说不出道不明的憋闷。 忽然她举起手中的怪石,轻快地笑道:“好了!看得见的针都吸出来了!” 龙飞面色潮红,讷讷道,“难为姑娘了。” 这个龙飞,现在也不叫少夫人了。慕容白的胸口憋闷之意更甚。他默不作声地替龙飞擦去身上的血点,穿好衣服。 灵越放好慈石,望密室中望去。这密室乍看之下,跟她先前误闯的数间密室并无多大差异,墙上也画着一些武功招式,灯光暗淡看不清文字。正对着门的墙上却是多了一些管道,想来正是方才射出梨花针的机括。 几个人查看一番,看不出有人来过的痕迹。灵越提起一模一样的灯盏,只听得轰轰隆隆声响不断,密室晃动起来,过了好半天,一道墙裂开,又一间密室露于眼前。 两个熟悉声音一起欣喜叫道:“原来是你们!快来救救我们!” 灵越抬眼望去,不觉一怔,原来竟是裴之翠和白玉龙,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悬在一条铁链之上,晃晃悠悠。脚下乃是一个硕大的剑阵,密密麻麻的剑尖朝上,寒光闪烁。正自逼近。 慕容白哼了一声,扶着龙飞,兀自不动。 “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慕容白!”灵越一跺脚,“你不救,只好我救了!” 她足尖一点,正要飞起,慕容白已然飘身而起,下一刻与白玉龙一起,各自挽着裴之翠的胳膊,险险掠过剑阵,飞到墙外。 慕容白刚刚松手,只听一声闷响,方才的密室之中,剑阵已然没入室顶。 裴之翠捂住胸口,连声呼道:“好险!好险!差一点就成肉酱了!” 她一把抱住灵越,眼中尚有余悸,“你是怎么逃出来的?也是慕容白救你的吗?” “大小姐方才一走了之,将我们丢在牢房之中倒不见有这般关切。”龙飞冷冷地说。 裴之翠面色一白,松开了灵越的手,失神的目光看了看慕容白,又看了看灵越,默默走到白玉龙的身边。白玉龙将她揽在怀中,对龙飞怒目而视: “你知道什么?阿翠刚才一直要我去救你们,不过是稍微耽搁了一会儿……” “阿翠,也是你叫的么?”慕容白忽然冷然开口,“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我们尚未解除婚约,裴家大小姐应该还是我的夫人吧……”他似笑非笑地望着裴之翠,略带讥讽地继续道:“不知道我是叫你小吉祥呢还是夫人呢?又或者还是裴大小姐好呢?” “慕容白,你娶的裴大小姐就在眼前呢…”裴之翠缩到白玉龙的身后,眼睛满是哀求地望着灵越,又冲白玉龙道:“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是不会嫁给你的……” “好了,好了,别吵了!”灵越只觉头大如斗,静如秋水一般的眼眸凝望着慕容白,“现在也不是质问裴大小姐的时候,不如大家同心协力先走出这密道才是。” 慕容白哼了一声。听闻父亲和裴应元都活着,此刻都身在密道之中,他对裴之翠的感觉其实已经淡然了。他的婚姻在裴之翠的设计之下,变成了一场闹剧,他娶的人是眼前这秋波如水的神秘少女,这是否是一件幸事?他看向灵越的眼神不觉深了深,缓缓点头,“你说的对,走吧!” 白玉龙却道:“往哪里走?这暗道里处处都是机关,我方才侥幸几次密室之中死里逃生,若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只怕是自寻死路。” 慕容白气恼,面寒如水,“既然阁下已经吓破了胆子,不如就和心上人在此歇息。我们去自寻死路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伪装者 <!--章节内容开始-->他伸手挽住龙飞,另一只手正要拉住灵越的袖子,不知为何心下发虚,又不动声色地缩回扶住龙飞的肩膀,一瞥眼看见裴之翠怯怯地躲在白玉龙的身后,当下冷笑道:“我们不曾拜堂成亲,大小姐不必躲躲藏藏,昔日婚约就此作罢,您从此爱嫁谁嫁谁,是生是死,与慕容白无关。” 裴之翠呆了一呆,深深呼吸一口气,“此话当真?绝不反悔?” “笑话,我说过的自然作数。”慕容白冷笑,“如果大小姐不放心,等会找到裴总镖头和我爹,由他们亲口解除如何?” “你爹……还活着?”裴之翠惊异的目光闪烁不已,随即露出苦涩的微笑,“看来我爹的事情,也瞒不过你们了。” “不错,我们已经知道你爹如今就在这暗道之中。你不是已经见到了吗?”灵越望着她略显苍白的脸,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不是诚心要瞒你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裴之翠眼圈渐渐红了起来,一滴清泪落了下来,“我在你的面前跌入暗道,后来在暗道中误打误撞,竟然发现我爹也跟着我们进入了暗道。我要他好好说说,这三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却说有一件大事先要处理,等处理好了,再来跟我细细解释。说完也不管我就急急忙忙走了。我又伤心又难过,又觉得迷惑,不知不觉走到关押你们的牢房面前。千言万语,我不知从何对你说起。也不知道我爹,到底是要做什么大事……” 她历经波折,终于找到了父亲,尚未交谈几句,父亲便匆匆弃她而去,与当年珍爱自己的父亲判若两人。她越想越难过,不由得悲从中来,低声抽泣起来。 白玉龙伸手轻轻拭去她的眼泪,软语低慰。灵越握住她的手, “阿翠不用难过了,我们也不曾责怪你。三年前,你爹失踪、慕容山庄遭逢遽变、慕容霆诈死,这些事件相互牵连,十分诡异。恐怕要找到你爹和慕容霆,才能彻底弄清楚呢。” 裴之翠渐渐平静下来,忽而慕容霆的脸上露出讶异之色,“听了吗,什么声音?” 果然一种似兽非兽的长啸由远及近,凄厉无比,众人纷纷捂住耳朵,心道,莫非这暗道之中藏有什么噬人的怪兽不成? 咚!一声巨响,密室忽然晃动不已,灰土纷纷坠落不断,众人忙左右躲避,忽见刚才旁边的密室顶上,雪亮的剑阵被震落,砸在地上,宛如地动山摇。 慕容白循声望去,那密室顶上竟露出一个大洞,一个灰色的影子如同闪电一般,跃了下来,一路不知何物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眼看就要掠过自己,他不及细想,伸手便抓,触手却是一片生硬冰冷,原来是半条锁链。用力往回一拉,几声吱吱怪叫,一只毛茸茸的爪子迎面袭来,带起一股腥臭之气,令人作呕。 “小心有毒,别被它抓伤!”灵越的声音清越无比,穿透烟尘。 慕容白何等机敏,闻言身形已是巧妙一转,电光火闪之间已将那影子控得动弹不得。众人定睛一看,竟是一只猴子!它全身毛发已然是灰白,一双眸子闪着幽幽蓝光,嘴中发出连连怪叫,似是恐惧,又似是愤怒,瘦小的身体挣扎不休。 “哪儿来的猴子?”裴之翠好奇地问。白玉龙却盯着那密室的大洞,隐隐听到呵斥打斗之声。 灵越压抑住心中的惊异,慢慢走近那只猴子,猴子的双手之上还套着半截锁链,向来是被利刃所断,脖子的项圈已然生锈,显然有些年月。 谁能想到这平淡无奇的猴子,竟是一只神奇诡异的“幽灵猴?” “这可不是一只普通的猴子,你们千万要小心,不要被他抓伤,更不要弄伤它。”灵越想了想,从腰带之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丸药来,递给慕容白,“让它服下去睡觉吧。” 慕容白点点头,捏住猴鼻,将药丸丢入口中,果然不到片刻幽灵猴睡眼惺忪,昏昏睡去。他要搀扶龙飞,只得将猴子交给白玉龙背着,灵越和裴之翠一起,几个人顺着方才密室顶上的大洞,跃了上去。 打斗之声立刻鲜明无比,几个人快步奔了过去,不多时竟到了一个巨大的房间,灯火通明,里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器皿,有盆有斗有炉,已是东倒西歪,一片狼藉。两个人影裹在一片寒光剑影之中,依稀可见都戴着面具,不同的是其中一人面具只有半边。 “爹!别打了!” “爹,住手啊!” 裴之翠和慕容白大声叫了起来。 却听得嘶啦一声响,利剑已然划破了半面人的衣衫,一缕血迹顿时侵染开来,触目惊心。 假面人得意笑道,“三年不见,裴大哥的武功是丝毫没有长进啊……” 半面人冷冷道:“你这个奸诈小人,夺了我的灵猴,还敢出言讽刺……”当下手中利剑不知怎么怎的挽了一个剑花,慕容霆闷哼一声,面具一分二位,血肉横翻的脸上微微划过一道伤口,渗出的竟是淡淡的一条蓝色细线。 裴之翠和慕容白看得分明,当下惊呼:“血!血!蓝色的血!” 不到片刻,那道浅浅的血痕已然消失不见,只剩下狰狞的脸肉。 “你……你难道……”半面人心神一乱。 “裴老狗,你是杀不死我的!”慕容霆哈哈大笑起来。“我蛰伏在此三年,忍辱偷生,终于想出了克制幽灵血毒的办法。很快,很快,我就能找到永生的秘密了……” “慕容霆,你!你夺走了我的一切!我跟你拼了!”裴应元怒吼一声,手中利剑徒然之间光芒大盛,不料慕容霆剑意四溢,竟形成一道光幕,如同将自己笼罩其中。 “慕容家剑法!”灵越脱口而出。 “哼,小丫头还算识货。”她的声音虽小,慕容霆却听得清清楚楚,只听啊的一声尖叫,光幕顿时如万千流星闪过,裴应元整个人飞起,重重地落在地上。 “爹!”裴之翠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叫喊,扑了过去,将他搂在怀里。 “翠儿……”裴应元挣扎着抬起头来,望着爱女,嘶哑地叫出声来。 半个面具未能彻底掩盖他的面容,裸露出的皮肤也似经受火吻,令人难以直视。 “原来是大管家……”龙飞盯着那面容看了半天,惊呼出声。 “果然是你!”慕容白涩然道,“原来你一直就伪装在我的身边,三年来朝夕相处,我却有眼无珠,从来不曾对你产生丝毫的怀疑……” “哈哈哈,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慕容白,慕容霆,你们还是太粗心大意了……”裴应元声音如同撕裂的破锣,每一声笑,就像撞击起的聒噪之音。 “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会失踪,又为什么要躲在慕容山庄却不肯回家? 三年前慕容山庄的血案,到底跟你有没有关系?三年来,我和娘在杭州无时无刻不惦记着你,大风镖局风雨飘摇,我们母子勉力撑着;你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我和娘一直未放弃处处打探你的下落……”裴之翠的眼泪如同滚珠一般坠落,她想起过去三年忧心不已的日子,满心心酸和疑问。 “小丫头,你的问题倒是问得好。只是你爹恐怕不好答啊……”慕容霆阴测测地说。 “哼,我有什么不能说的?”裴应元咳嗽两声,怨毒的目光凝望着慕容霆,恨不得眼中射出飞刀,将慕容霆碎尸万段。“我抛下妻女,不惜牺牲大风镖局十几条人命,骗过了花间主人,得到幽灵猴……这累累血的代价,莫非你视而不见?你却背信弃义,不念兄弟之情,据为己有……” “别说的那么好听,兄弟之情? 呸,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计划,你决口不提幽灵猴的秘密,只是想利用我,事成之后,必定放出风,将我推出去顶罪,而你,恐怕是想带着幽灵猴远走高飞吧!”慕容霆笑声桀桀。 “你这只老狐狸……”裴应元唇齿之间艰难挤出这几个字,却没有否认。 “花间主人?”灵越却细细咀嚼这四个字,“托镖的人是花间主人? 可是花间谷不是势力庞大么,怎么不叫自己人将猴子送去,却要大费周折借大风镖局的名头呢?” “花间谷一向行事诡秘,谁知道花间主人到底是怎么想的?”裴应元冷哼一声,“听说花间谷已经裂分为数派,各自不和,其中必有内情。我只管送镖,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灵越点点头,却见慕容白凝望着自己的父亲,眼中神色变幻莫定,三分痛苦,三分惊喜,三分困惑,最后开口却是一声苦涩的呼唤,“爹!“ 慕容霆听了儿子的叫声,似是一震,望了过来,却未走近,只是远远地看着,似是在辨别,又似是迟疑,半晌嘴唇动了动,却听不见他到底在说什么。 “爹!我是白儿,我是白儿啊!”他又热切的呼唤了一声,在那一刻,似乎时光倒转,他变成了三年前鲜衣怒马的少年,等着父亲的夸赞。 “白儿……白儿……你如今长这么大了!”他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声音之中带着一丝哽咽。 慕容白眼中噙着泪花,望着自己三年不见的父亲。父亲的身形一如当年,只是多了几分苍老,头发已如冬日积雪,雪白刺眼。想来幽居暗道密室,他脸上翻卷的血肉白中带着隐隐的幽兰。 这样的父亲,令他感到十分陌生。 慕容霆忽然顿住了足。 他的视线落在白玉龙手上,幽灵猴此刻昏睡如泥。他身形暴起,闪到眼前,伸手命令道:“还给我!” 第一百五十六章 金蝉脱壳 <!--章节内容开始-->白玉龙也不多话,当即将猴子送到他的怀中,只见他将猴子一把抱过,轻轻抚摸着它的毛发,大手拍着脊背,恐怖的脸上竟然流露出无限温柔,“宝贝,你肯定吓坏了吧!乖乖睡一觉。”忽而发现猴子一动也不动,似是昏厥,目中顿时喷火,对着慕容白怒吼:“哼,你这个不孝子,莫非也是冲着这幽灵猴而来?你们对它做了什么?” 慕容白一腔孺慕之情,似被冷水浇头,淋了一个透心凉。 万万没想到,他昔日威严慈爱的父亲,竟然如此对待自己。 这,还是他的父亲吗? 他怔怔地凝望着父亲,一时悲从中来。 灵越已看出慕容霆恐怕已经半是疯癫,心智已非常人。她静静地对慕容霆说,“庄主放心,幽灵猴受到了惊吓,不过是吃了一粒静心丸罢了,一个时辰便会醒来。” “哼,若我的孩儿有个好歹,我定要拿你们陪葬!”慕容霆露出森森的白牙,眼眸之中幽兰之光闪烁不定。 “庄主,幽灵猴有异能护体,我们又怎伤得了它呢?” “不错……你们伤不了它分毫。”慕容霆喃喃自语,忽而环视众人,嘴角露出莫测的微笑,“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哈哈,真好,一下子来了五个……” 裴之翠和白玉龙见他数着数着,露出亢奋的神情,灼灼目光不停地落在自己和旁人身上,虽然不解其意,却生生打了一寒战,感觉自己俨然成了猎物。 裴之翠低声问灵越:“他想干什么?” 灵越心中抽紧,慕容霆没有打算让众人走出暗道,准备困在这试验室里,进行人体试验呢。 龙飞已经知晓了慕容霆的意图,也轻声问,“灵越姑娘,怎么办?” “为今之计,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灵越苦笑,她看了一眼慕容白,只见他犹如困在噩梦之中,对周遭一切恍若不闻。 方才慕容霆未将慕容白计入其中,或许理智尚存,还念着父子之情。或许逃脱的转机就在慕容白身上。 她轻轻拉了拉慕容白的袖子,靠近他耳语,“慕容白,你先别急着难过,你难道不想知道当年大火的真相吗?你爹是怎么诈死的?他是不是拿走了流潋紫珠?此时不问,更待何时?” 她的声音如同暗夜中的闪电,划过他此刻沉闷至极的星空,“流潋紫珠”四个字更像鼓槌敲响了他的噩梦。 梦醒时分,他有些茫然地看着灵越。 灵越靠得更近,为了不让慕容霆生疑,她甚至握住了他的手,手心的温热令他渐渐恢复了生气。 鼻端甚至能闻到她若有若无的幽香。 她的语声如同蚊蚁,“你爹一直躲在暗道中研究如何克制幽灵猴的血毒,已经在兔子身上成功了。如今我们都困在这地道之中,你爹下一步就拿我们来做人体试验了……我们能不能逃脱就靠你了。”她更小声地说着自己的计划。 他听罢,看向自己的父亲。 慕容霆眼眸中的幽兰之光更甚,诡异地看着众人,尤其是裴应元。他闻到了裴应元身上的血腥之气,忽然有一种难言的兴奋。 不如现在就开始吧,就从裴应元这条苟延残喘的老狗开始吧。 他扫视了一眼密室,方才和裴应元打斗,破坏了不少的东西,好在最紧要的东西丝毫无损。 他的眸光又落在猴子身上,只要他割开猴子的血管,血香之气必定能将众人一起昏迷,到时统统关进笼子里,待他细细尝试。 老天爷对他实在是太好了,关键时刻给他送来这么多的人!有男人,还有女人! 他压抑不住兴奋,将幽兰的眸子在两个女人身上转了又转,突发奇想,倘若试验成功,一个永生的男人和一个永生的女人在一起,生下一个永生的儿子,会是怎样的情景呢? 一个声音悠悠叫道:“爹!” 他怔了一怔,那声称呼是如此熟悉,在过去的岁月里响起过无数次。他的眼前忽而闪现出尘封许久的画面:落英缤纷,他手把手教儿子练剑,远处,妻子和女儿笑语盈盈。 他的心不可遏制地柔软下来,向着已经成熟的儿子招手道:“白儿,过来!” 慕容白听到他的呼唤,慢慢走了过来,跪在他的面前,重重叩首,“爹!” “好孩子!”慕容霆哈哈大笑起来,大手拍在儿子的肩膀上,犹如三年前。“等我寻到了长生的秘法,我们父子俩重振慕容山庄,一统江湖。” “爹爹洪福齐天,得到此人间至宝,必定能顺遂心愿。”慕容白凝望着父亲,声音低沉,“只是孩儿不知,爹爹如今进展如何?可要孩儿帮忙?” 慕容霆环顾四周,忽然朝裴之翠走去,裴之翠立时全身戒备,护住裴应元,然而慕容霆却停下来,弯腰在一堆烂物中扒拉出一个笼子来,一只雪白的兔子不停地用前爪扑打着笼门,眼中也是闪着幽幽蓝光。 灵越心想,这只兔子必定就是他试验成功的兔子了。 慕容霆将笼子提到慕容白面前,手中宝剑寒光闪烁。他得意地一笑:“白儿,捂住鼻子看清楚了!你看清楚了!” 话音未落,手起剑落,一只兔爪已然斩落,蓝色的血液喷薄而出,空气中一丝幽香飘荡开来。 灵越等人在慕容白捂鼻的刹那也捂上口鼻,瞪大眼睛望着慕容霆的一举一动。 只见慕容霆将兔爪拾起,眼中神色迷离,似是闻香而醉。他一把抓住狂躁不已的兔子,将断爪对上伤口,只握了片刻便放开,那兔子竟然又四肢健全,蹦蹦跳跳起来。 “爹,这太神奇了!断肢竟能重生,真是为所未见。”慕容白震惊了,他开始相信幽灵猴的传说了。 不但慕容白大为震惊,灵越等人又何尝不是大惊失色,不过却是各有所想。 裴之翠看了一眼昏迷中的猴子,又看了一眼兀自蹦跳不已的兔子,又惊又怒,“原来我爹心心念念的东西是这样神奇,他潜伏数年,抛妻弃女,牺牲大风镖局,血洗慕容山庄,手上沾染了上百条性命的血,都是被这怪物迷了性情……哼,亲人友人爱人都没了,永生,永生有什么意思?等我寻到机会,必定要弄死这害人的怪物。” 龙飞暗叫糟糕,“老庄主所说的并非虚言,莫非下一步就要在我们身上试验了?我死了不要紧,只是灵越姑娘绮年玉貌,竟然葬身在这暗不见天日的地方,岂非可惜?”他偷偷看了一眼凝神沉思中的灵越,侧影优美至极,转而又想,“想不我临死之前还能看她一眼……”顿觉死也没有什么可怕,心中甘之如饴。 灵越蹙起眉尖,“这下麻烦了,又多了一只幽灵兔。龙飞受伤,裴之翠有孕,裴应元重伤,只剩我和白玉龙尚可一战,但绝非慕容霆的对手,原想趁慕容霆不备,令慕容白抢走幽灵猴,以猴为质胁迫慕容霆放了众人。如今还得想办法将幽灵兔也一并抢了来,叫慕容霆失去所倚……” 她越想越头疼,忽然裴之翠对她猛使眼色,她忍不住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关键时刻,她怎么忘了,这地道之中如今还有一人知道出口! 她心下大喜,忽而一眼瞥见白玉龙正饶有兴趣地盯着白兔,嘴角露着一丝笑意,不知在盘算什么。 耳边又传来慕容父子的对话: “爹,孩儿不孝,竟然有眼无珠,误将他人的尸身当做爹爹……” “这不怪你,本就是爹有意为之。那日裴老贼勾结山庄的内奸,在护卫们的饮水之中下了**,然后纵火焚庄。他自以为能逼着我现身,我却偏不中他的诡计。我干脆弄毁一具身形相仿的尸体,套上我慕容山庄的指环,投入烈火之中,来一个金蝉脱壳之计……”慕容霆隐藏不住得意之情,这一招果然令裴应元以为自己已经死去。 “只是孩儿不明……”慕容白的声音里多了一分隐忍的痛苦。 “什么?” “爹,你听到青儿的喊叫了吗?” “青儿……青儿……”慕容霆一震,竟是闻所未闻的模样,“什么青儿?” “青儿,是你的爱女,我的妹妹……”慕容白瞠目结舌。 慕容霆皱眉,想了半天,忽然笑了,“你定是跟爹说胡话,我只有你一个儿子,哪里来的女儿啊?我怎么丝毫都不记得?” “那是青儿啊!爹,那是你最爱的青儿啊!你怎么可能将她忘得一干二净? ”慕容白声音颤抖着,是如此地难以置信,“她被人杀死在莲池里……大火烧毁了她的双腿!她最喜欢的水红色衫儿,染红了鲜血,就像滴血的莲花。她当时一定痛苦极了,一定喊叫得非常凄惨,爹!爹!你有没有听见?你当时有没有听见?” 慕容白质问的声音越来越激动,凄厉而痛苦。 “青儿……青儿……”慕容霆喃喃自语,头忽然针扎一般痛起来,他胡乱地挥舞着双手,“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别再问我!” “哈哈哈哈……”一阵笑声突如其来,密室之中,嗡嗡桀桀如同鬼叫。 裴应元面如白纸,难掩嘲讽之色,“想不到慕容大侠,真是会自欺欺人。自己心爱的女儿,也能假装忘记了一干二净。” “你说什么?裴老狗,你血洗慕容山庄,这笔账我稍后就慢慢跟你算!” “哈哈,不错,我裴应元的确恶贯满盈,手上的人命累不胜数,但你慕容大侠像个缩头乌龟一样躲在这密室之中,难道就干净了吗?那日,我多处喊话,只要你现身交出猴子,我就饶了慕容山庄一干人等。喊一遍,你不出来,我就杀一个,喊两遍不出来,我就杀一双……想不到你慕容霆的心真是铁做的啊,真像千年老龟一样沉得住气,纵使我拿你的女儿和妻子胁迫,你也无动于衷……”裴应元吊着一口气说完这句话,眼神如同泛着银光的毒蛇,吐着丝丝的信子瞪视着慕容霆,裸露的半边脸更加扭曲,丑陋不堪。 众人想象着当日的场景,如同历历在目。 慕容霆的头仿佛被利刃一点点剖开,疼痛不已。 眼前点点光影闪烁,渐渐凝成一个苗条的身影,宛如此刻室中的火焰,她是谁? 他大叫一声,抱住了自己的头颅,厉声咒骂:“裴老狗!裴老狗!” 第一百五十七章 幽灵花开 <!--章节内容开始-->裴应元很满意慕容霆此刻的反应,昔日义兄的每一分痛苦,对他而言,都是莫大的喜悦,他恶毒的目光里喜悦更甚,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女儿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将自己茫然松开。 他忍住伤口的剧痛,轻蔑而又得意地说,“还是想不起来吗?要不要我再帮你想想?那时,我在花园暗道入口抓住了你的小公主慕容青——那孩子在我眼前长大,我真有点舍不得杀她呢!怪只怪她怎么有你这么铁石心肠的爹?当时我再三放话,倘若你出来,或许放过了你的女儿呢!那小丫头竟然还想逃,我扔了一柄长剑过去……” “咦,少庄主!你为什么要用这样仇恨入骨的眼神看着我?你应该看着你三年来怀念不已的父亲啊!就算我杀了你的妹妹,就算我用火去威逼你的母亲,你的父亲也不过是在暗道之中狂呼不已,却绝不露面呢……你瞧啊,你瞧,他索性装得全无记忆呢!” 慕容白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拳头,裴应元的每一句话就像布满尖刺的皮鞭劈头盖脸地甩来,不容他丝毫躲闪,道道血痕布满心头。 这就是真相吗? 这就是大火隐藏之下的丑陋真相吗? 鲜红的眼泪,一滴滴从他的眼中滚落,素衣之上,斑斑点点。 裴之翠从地上站起,摇摇晃晃走过来,白玉龙赶紧扶住了她。她走到慕容白身前几步站定,忽然咧开干裂的嘴唇,笑了起来。 慕容白血红的双眼,定定地看着她,也跟着笑了。 “对不起……”她梦呓般说。 “对不起……”他也说,手中一扬,缓缓举起了长剑。 “阿翠是无辜的!”白玉龙护住裴之翠,发出一声怒吼。灵越情不自禁地咬住了嘴唇。 雪亮寒光,宛如陨落的星星,划过半空,画出一道优美的曲线,准确无比地落在裴应元的胸口。 他脸上的笑容尚未消失,甚至来不及哼一声,就被长剑钉死在地上。 “爹!”裴之翠唤了一句,晃了晃身形,瘫软在白玉龙的怀里,晕了过去。 随着那一声惊呼,慕容霆脑海之中光芒大盛,一个娇俏的红衣少女款款走来,语笑嫣然:“爹!” 他,想起来了。那滔天的大火,那滚滚的烟尘,那肆无忌惮的屠杀,那无助地声音叫着一声一声的“爹”。他全都想起来了!他抱着猴子在暗道之中痛苦挣扎,他心如刀割,几次想冲出去,却难以舍弃幽灵猴的诱惑。 他撕心裂肺地发出一声怒吼,向裴应元冲去,“不,不,你不能死,你不能这样舒舒服服地死去!你活过来,活过来呀!” 他倏然拔出长剑,尚带着温意的血喷薄而出,洒了他一脸。他毫不犹豫地用长剑反手割开自己的手腕,将幽蓝色的血液滴进裴应元的口中,“来啊,来吸我的血,活过来啊!裴老狗,活过来,我绝不能让你痛快地去死!” 诡异的幽蓝之血,流淌的鲜红之血,狰狞的面孔,雪亮的长剑,此刻交织在一起,若非龙飞轻声在耳边喃喃自语,灵越几乎怀疑自己此刻身处地狱,又或者是孩提时最深最恐怖的噩梦。 “裴应元不会真的复活吧?” “不会……”她捂住口鼻,有些异样地回答。她凝聚的目光已经发现裴应元的身体,正在如冰一般慢慢融化,幽蓝色的水滴渐渐侵染开来,血肉化为幽暗模糊的一黏液,露出森森的白骨。慕容霆浑然不觉,依旧喃喃自语:“活过来啊,活过来!” 灵越再也忍不住,弯下腰呕吐起来。 “那是什么?”龙飞和白玉龙忽然低呼一声。 她抬起眼,望向慕容霆。 慕容霆终于松开了手,放下了裴应元的尸骨。星星点点的白光,在污浊浓稠的黏液之中,悄无声息地冒出来,眨眼之间,白色光芒大盛,竟长出花茎触手,宛如透明的琉璃,隐隐闪烁着似有如无的晶蓝。 “难道那就是传说中的幽灵花?”灵越心下大骇。 众人捂住口鼻,目不转睛凝视着,那花茎须臾之间又长了数尺,结出数枝花苞来,透明的花瓣,光华闪烁。 “幽灵花!哈哈哈,幽灵花!太好了!上天对我不薄啊!”慕容霆忽然大笑起来,一扫方才的沉痛心情,似癫如狂。 白玉龙无声无息靠近了灵越,将一张软帛塞到她手里,声音低不可微,“我先前在裴应元身上摸到的。” 她悄悄背过身去,就着闪烁的灯光,强自镇定地打开了软帛,匆匆扫了几眼,不禁心下大喜,紧紧攒紧了软帛。 她拉了拉双目泣血的慕容白,“慕容白,等会从三喊到一,你就抱住龙飞往下跳。” “什么?”他目光凝视着自己神智不清的父亲,心中布满悲痛。 灵越叹了口气。白玉龙朝她点点头,低声喊道:“三!二!一!” 漫天银针飞过,长明灯盏忽然全部熄灭,黑暗之中只有一片光芒闪烁的幽兰之光,照得慕容霆如同地狱的恶魔。 幽灵花终于盛开了! 灵越跳进地洞前,脑海之中仍闪现着那一片晶莹透亮的奇花。 身体急速地下坠,眼前是无穷无尽的黑暗,似乎永远也不到头。 忽然脚下一软,众人身体刚刚着地又弹了起来。索幸众人轻功都不错,借着反弹之力,各自定下了身形,晃晃悠悠地站在地上。 说是地面,倒不如说网面。 灵越吹亮了火折子,往四周看去,果然是一张巨大的网,接在几个巨大的石柱之间,晃荡不已。 “这是怎么回事?”慕容白回过神来。 灵越取出软帛给他看,“这是慕容山庄的机关总图,先前白玉龙从裴应元身上偷来的。我们逃出密室了,你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慕容白将龙飞交给灵越扶着,打开昏黄色的软帛,果然密密麻麻的机关暗道,详细做了标注。他看了片刻,将软帛收起,指着西北的一根石柱说,“那根柱上藏有机关,出去就是后花园。” 他说罢飘然而起,足踏岩石,几个起落到了石柱上,不知往哪里一扳,只听轰隆一声响,石柱竟然倒了下来,从中间剖开,一分为二露出一道石梯来。 “快上来!出口就在外面!” 白玉龙抱着裴之翠立即拾梯而上。 慕容白重新跳下,从灵越手中接过龙飞,扶着他爬上石梯,灵越走在最后。 一步,两步,三步……眼前忽然出现了光亮,白玉龙抱着裴之翠立刻不见,慕容白见出口狭小,先将龙飞送了出去,回头一看灵越,却不见了她的踪影。 “灵越姑娘……”他不禁焦急起来,第一次叫出她的名字。 逆着光,地洞之中一片昏暗,灵越的声音从底下传来,“快救我!” “有东西拉住了我的腿……”灵越两只手死命地抓住石梯边缘,不敢回头。 “姑娘别走啊,跟着我一起永生可好?”一只干枯的手如精铁一般抓住了她的腿,幽蓝的光芒仿佛鬼火。 慕容霆! 他发现众人消失,竟然也循着洞口不假思索跳下来,无声无息地攀上了石梯,他的心魔已然攫取了他,此时此刻依旧念念不忘: “你们都别走啊,你们不想刀枪不入么?你们不想永生不死么?都留下,都留下来!” 恐惧如潮水一般,没过灵越的头顶。 “救命啊,慕容白!”她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失去了一贯的沉静,慌乱地尖叫起来。 “不要怕,跟我回去,我快要找到永生的秘诀了!姑娘……姑娘……”那手用力一拖,她的双手也再把握不住,在石阶上抓出数道血痕。 身体急速往下拉去,忽然一只手牢牢拉住了她,头顶之上寒光上过,划破幽暗之中浓浓的恐惧,她的身子陡然一轻,顿时被拉到石梯上,慕容白不发一眼,拉着她的手狂奔。 “啊……我的手,我的手!在哪儿?在哪儿?”凄厉焦急的哀嚎自洞底幽幽传来,半晌又转为一片喜悦:“哈,长上了,长上了,你们杀不死我,杀不死我!” 出口就在眼前,身后又传来簌簌的声音,似是慕容霆又攀了上来。 “出去!”慕容白用力一拉,两个人从洞口鱼贯而出,将黑暗和恐惧抛之脑后。清晨的阳光扑面而来,是那样辉煌而灿烂。 灵越一个踉跄,半跪在地,沐浴在这样的阳光之中几乎要落下来泪来。 慕容白默然注视着洞口,眼里闪过片刻的犹豫和挣扎,最终猛然一挥手,咬牙一般将手伸向一处机关,猛然扳动下去。 一道重逾千斤的石门缓缓落了下来,灵越知道,那是断龙石。断龙石一旦落下,从此此处入口永远封闭,慕容山庄底下错综复杂的暗道密室等于是一处活死人墓。 叶欢一直听从慕容白的安排,带人守在几处入口,这时闻讯赶来,却见慕容白眼中含着血泪,燃烧着痛苦的火焰,注视着即将砸到地面的断龙石。 “小白……发生什么事了?” 他话音未落,一只闪着幽蓝光芒的手如同藤蔓一般猛然从断龙石下伸了出来。灵越和白玉龙等慌忙退后,叶欢心下大骇,当即挥剑砍去,一声惨叫从门后传来。 咚!断龙石终于彻底落下,地面晃摇不已。 那只蓝色的断手滚落到慕容白的面前。 幽蓝的血液黏黏乎乎,仿佛沸腾了一般,星星点点的白光开始闪现。 灵越心知不妙,抢过叶欢手中尚未熄灭的火把,扔向断手。 嘭!那幽蓝之血遇到火把,顿时凝结成珠,霹雳巴拉犹如鞭炮一般炸个不停,最终化为一团漆黑的灰烬。 “这是什么怪物?”叶欢强忍住呕吐的感觉,问慕容白。 慕容白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一句话,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狂奔而去。 第一百五十八章 不敢问来人 <!--章节内容开始-->叶欢怔在当场。 “小白怎么了?”他只得问灵越。 灵越叹了一口气,正要告诉他这一夜诡异离奇的遭遇,忽而裴夫人不顾护卫的阻拦,哭着跑了过来,“阿翠,阿翠,你怎么了?我叫你不要去,你总是不听你的话,你要是有三长两短,娘也不活了!” 裴之翠还躺倒在白玉龙的怀里,小脸惨白。 裴夫人一把抱起她,呜呜痛哭。 灵越摸摸裴之翠的脉搏,温言安慰裴夫人:“阿翠没事,她不过是晕过去了。” 白玉龙也道,“夫人放心,阿翠没事,她方才受了很大的刺激……” “她……她发现什么了?”裴夫人的声音颤抖起来,“你说,你快说啊!” 她激动地抓住了白玉龙的手,白玉龙痛得一哆嗦。灵越只得道:“阿翠还需要调养,还是先回洗心阁吧,我们慢慢说给你听。” “好好好……听你的!”裴夫人见灵越神色有异,当即领悟过来,带着白玉龙回了洗心阁。 叶欢凝望着灵越,忽而微微笑道:“你果然不是裴家大小姐。” 灵越也微笑,“你如何知晓?” “其实我在灵堂上见到你的第一面,我就知道,你不是真正的裴家大小姐。”瘦削的青年眉目之间别有深意。 “哦?莫非你曾经见过裴之翠?” “不错,我当然见过裴之翠,不过那是她幼年时期。女大十八变,今日我也认不出来。” “难道你……”灵越刹那间失去了血色,“你见过我?” 叶欢微笑,“云三小姐,别来无恙?” 云三小姐,这久远的称呼,如同炸雷在她头顶。她一时间恍惚起来,喃喃地说,“可是,我却不记得曾经见过你……” “三小姐,你不认识我,可记得叶景宁?” “叶景宁是我曾经的闺阁玩伴,自然记得。莫非你叶景宁的哥哥?”灵越的心头掠过一丝惊喜,顿时对叶欢感觉到亲切起来。 “三小姐十五岁及笄大礼,舍妹也曾应邀观礼。当日你送舍妹出府,我曾经在府外与小姐有一面之缘。叶欢久闻三小姐乃是青州的才女,一直好奇长得是何等模样,那日一见,原来小姐果然秀外慧中,不同凡俗。因此,到了灵堂我见到小姐,便认了出来。只是不知道为何你竟成了裴家大小姐,想来其中必定有各种曲折,叶欢不便打探。” “原来是这样……”灵越唇齿之间泛起苦涩,一时间竟有近乡情更怯之感,“叶大哥后来可去过青州?” “我四处游历,后来不曾去过青州,但是不久前在京城,却见过你的哥哥。” “京城?”灵越急切地问,“你见到了我哥?他还好吗?” “你的哥哥很好,不过听说为了老夫人的病,已经辞了军中职务,回家一意奉养母亲。” “老夫人……她怎么了?”灵越想起云夫人,心里又是关切,又是心痛。 “她一直身体不好,缠绵病榻。虽然请了很多名医,一直没有什么起色。”叶欢似看透了她的心思,“想来是有心病。” 云夫人癫狂的面目忽而又在眼前闪现,“杀人凶手!杀人凶手!” 她的眼睛蓦然蒙上一层水雾,看不清人影,一股温热沿着面颊滴落下来。 “三小姐……” “我没事,叶大哥。”她轻轻抹去眼中的温热,“你去看看慕容白吧,他恐怕刚刚经历了人生之中最痛苦的时刻。” “你们到底在暗道中遇到了什么事?小白怎么了?” 她深深吸口气,将裴应元和慕容霆之间的恩怨纠缠详详细细地告诉了叶欢,叶欢听罢目瞪口呆:“这世间竟有如此神奇的事?若非我亲眼所见,恐怕你所说的乃是天方夜谭。” 灵越望着地上那堆灰烬,里面焦黑的手骨若隐若现,“不光是你,我自己也觉得依旧身在梦中。” “小白今日之痛苦,恐怕不亚于三年前。他方才一句话不说,会去哪儿?”叶欢眉间的忧郁深沉了几分。 “除了此处出口,山庄还有其余三处,他方才应是去关闭出口以绝后患了。” 叶欢叹息,招手叫过一个护卫:“去拿一个坛子来。” 坛子很快就送了来,叶欢用树枝夹起手骨,凝望片刻,放入坛中,封好口,朝灵越点点头,转身大步而去。 灵越回到洗心阁时,裴之翠已经被安置在了床上,还在昏迷之中。 裴夫人已经从白玉龙处知道了暗道之中的事情,此时面色苍白,她无法想象自己消失三年的丈夫,竟然融化成一滩黏液还长出骇人听闻的花。 她似乎在瞬间苍老了许多,望着女儿的脸庞又是哀伤,又是担忧。 灵越走了进来,她好像顿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灵越,如今可怎么办?怎么办啊?” “夫人不用担心,阿翠只是晕过去了。待我为她施针,她很快就会醒来。”灵越温言劝慰,取出自己的银针包来,令裴夫人和白玉龙将阿翠扶正身体,瞬间手法曼妙,刺向几处穴位。 果然片刻过后,裴之翠“啊”的一声悠悠醒转,睁眼看见自己的母亲,当即大哭起来: “娘,爹死了!” “好孩子,娘已经知道了……娘已经知道了!”裴夫人抱住女儿也哭了起来。 “爹……爹简直不是人。是他,是他害死了慕容山庄几十条人命……女儿原以为爹一直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有情有义的好汉……女儿错了,他……他居然亲手杀死了慕容青!怨不得慕容白那么恨我们!” 裴夫人心头滴血,咬牙切齿, “这样狼心狗肺的人,不配做你的父亲,也不配做我的夫君!他死得好,三年前就该死,老天爷瞎了眼,竟让他活到现在……”她还要咒骂,忽而见女儿的面色如纸,张口欲呕。 “阿翠,你怎么了? 你别吓娘啊!娘如今就剩下你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裴夫人抱住女儿慌了神。 灵越轻轻拍拍裴夫人的肩膀,低声道:“阿翠……要当娘了。” 裴夫人一时恍惚,听不清灵越的话,那边的白玉龙已经听在耳中,当下狂喜,“真的吗?你说的是真的吗? 阿翠有了,我要当爹,她要当娘了!” 裴之翠难以置信地望着灵越,“灵越,你有没有弄错?”她慌慌张张地算了算自己的小日子,心头一怔,又是喜又是忧,含羞带怯看向母亲,“母亲,女儿不孝……” 裴夫人打断了她的话,“阿翠,娘已经看开了,白玉龙对你一片痴心,你若欢喜他,就和他在一起吧!管他是江洋大盗,还是江湖浪子,只要你一辈子平安喜乐,娘再也别无所求。” “娘!”裴之翠扑入裴夫人的怀中,母女紧紧相拥,这一日之中遍尝人生五味,她一刻也不想待在慕容山庄了,“娘,我们走吧!现在就走!” “好,娘听你的!”裴夫人应声,从怀中掏出一个油布包来,递给灵越,“好姑娘,这些日子为难你了。姑娘的东西,完璧归赵。” 灵越将油纸包接过来,颤抖着手指打开一层层包裹,锦娘留下的珠钗和诗集完好无损!她将纸包紧紧贴在胸口,泪光闪烁,回来了,一切都回来了。 “灵越,你以后作何打算?”裴之翠犹豫了一下,问道。 灵越微笑:“你说呢?” 裴之翠猜到了她的心思,甜甜地一笑,语意真诚:“山高路远,后会有期。将来若有差遣,只需到杭州大风镖局言语一声,我必定为你尽犬马之力。” “阿翠客气了!”灵越握住了她的手,“你一定过得好好的,生一个健康活泼的孩儿,一辈子过得快快乐乐的。你呀,笑起来比哭好看多了。” “还有你,白玉龙!”灵越忽而叫道,那边白玉龙还在痴笑,猛然听到灵越叫他,如梦初醒一般,“怎么了?” “这辈子你可要对阿翠好好的,不然我第一个就饶不了你!” 白玉龙搂住裴之翠,满眼柔情,“我白玉龙立誓,今生只爱阿翠一人,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裴之翠将灵越拉到一边,悄悄在耳边道:“等你逃出慕容山庄,找到你的情郎,你们可一定要去杭州找我啊!” 灵越当即面红耳赤,却无法应承。 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与路小山一别之后,音讯全无。那段甜蜜酸楚的回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她有时候怀疑,那是否只是自己的一段绮梦? 慕容白不在山庄之中,裴应元已死,灵越送三人出庄异乎寻常地顺利。只是她刚靠近山门,门口的护卫就急忙阻止,说少庄主有令,少夫人不得离开山庄半步。 她立在山门之内,目送着马车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远方,才回过头来。 “庄主呢?”她随口问护卫,也没指望谁来回答。 没料到近旁的护卫恭恭敬敬地回答:“回少夫人,庄主和叶少侠方才骑马去西山了!” “西山?”她喃喃自语,又像是在问护卫。 “嗯,西山。”护卫十分殷勤,又重复了一遍。 淅淅沥沥的雨声顿时从耳边响起,灵越的眼前水雾弥漫,一片连绵不断的坟茔从连天荒草之中渐渐显现出来。原野之上,不知名的花似乎永远不败,寂寥而热闹,陪伴着大火之中丧生的亡魂。 她叹了一口气,向着太阳扬起了脸,清晨朗朗的阳光照射在脸庞上,那些雨声墓冢和野花全都消失不见。 忽然想到自己还有一件事情要做,灵越迈开轻盈的步子,朝漱玉楼走去。 第一百五十九章 高君玉的鸽子 漱玉楼十分安静,庭院中几个粗使丫头正在洒扫庭院,扫帚轻扫过青石地面,发出沙沙的微响,令这个清晨更加宁谧。 灵越刚走过中庭的花圃,龙吟正巧端着一盆水从身边走过,见到她又惊又喜,“咦,少夫人!这么早就过来了,可是找姨娘有事?” 灵越微笑,“你这丫头,好歹我们也相处一些时日,就不能惦念你,过来看看你吗?” 龙吟将手中的铜盆放在花圃的围石上,浅浅微笑,“少夫人记挂龙吟,龙吟何尝不记挂夫人呢?只是主人有令,我不好离开漱玉楼去探望少夫人。” 灵越不经意地望向半卷的绣帘,“高姨娘的伤势如何?可好些了?” 龙吟点点头,“姨娘未曾伤到要害,只是皮肉,敷了药,这几天已经好了很多,不过是有些痛,行动不便罢了。” “这样我就放心了。你要多照料姨娘,少下地走动,多静躺养伤。”灵越笑着说。 “龙吟知道,这些天姨娘一直在床上呢,很少下地。”龙吟忙说道。 灵越心想,如此说来,高姨娘一直在漱玉楼闭门不出? “少夫人,姨娘还未梳洗,我这就去伺候她更衣,等会请您进去。”龙吟说罢,朝一个小丫头招招手,不满道:“怎么见了夫人也不知道见礼?还不快去烹茶,莫非令夫人在此枯坐?” 那小丫头却辩白:“龙吟姐姐,我成日里伺候高姨娘,少夫人很少在府中走动,我哪里认得?若是认得,岂会不见礼?” “好好好,说你两句,倒有一车子的话在等着我。你去伺候高姨娘吧,我去为夫人烹茶。”龙吟将铜盆往小丫头手里重重一放,那丫头朝灵越微微躬身,便一溜烟钻到高君玉的房中去了。 “少夫人,您别生气,这都是些眼窝子浅的丫头,不知道天高地厚。您在这亭中稍坐,我这就去沏茶来。”龙吟一边劝慰着一边心想,这些小丫头都是瞎的,只知道主人冷落少夫人,却不知道他内心深处恐怕是对少夫人欲近还远呢。 灵越微笑颔首,龙吟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画廊拐角。 “少夫人……少夫人……”一个声音轻轻地呼唤着,灵越循声望去,一个眼熟的身影躲在廊柱后面,不停地向她使眼色。 她装作不在意东看看西看看踱到廊柱后,跟着那身影往前一拐,进了一个偏院。 眼前的小丫头面黄肌瘦,一双眼睛却十分灵动有神,正是小杏儿。 “小杏儿,可有什么发现?”灵越急切地问。 “少夫人,别急!你跟着我来瞧!”小杏儿得意地一笑,钻进了一个小屋,从一堆柴火之中取出一个笼子来,将上面的毡布猛然一掀,一只鸟咕咕地叫着,扑楞着翅膀啄了过来。 “鸽子!”灵越十分惊喜,她忙捉住鸽子的双腿,果然在左脚摸到了一个铁环,上面绑着一个小竹筒。她用手指抠了抠,里面空空如也。 “小杏儿,我果然没有看错你!”灵越恨不得在小杏儿的脸上亲一口,“这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那天您悄悄地嘱咐我暗中留意高姨娘的一举一动,小杏儿自然时时刻刻谨记在心,后来我就发现姨娘很喜欢院子里的几只鸽子,总是要亲自喂食,哪怕受了重伤也不假手于人。我就留了心。很快就发现那鸽子虽然每天都是四五只,模样却有细微不同。那天我明明看见有只鸽子额头有一处细小的杂毛,可是转天那只鸽子就不见了。今天我偷眼一看,它居然又出现了。这不是有些古怪?” “小杏儿,你的确观察得十分仔细。”灵越端详着手中的鸽子,果然额头上有一缕灰色的杂毛,如同一条细小的直线。 “今天姨娘还没起来喂食,我便悄悄将鸽子偷了过来,藏在这里。正要想办法去告知少夫人呢,谁知道少夫人这么巧就过来了。”小杏儿笑嘻嘻地说,大大的眼睛神采飞扬,平淡无奇的脸上似乎平添了一丝丽色。 “小杏儿,你真是帮了我一件大忙。” “少夫人……”小杏儿好奇地看着她手中的鸽子,“这鸽子腿上的竹筒里原本可是有字条?” “嗯!”灵越点点头,“可惜已经被人取走了。” 小杏儿有些失望,“我要是早点发现这只鸽子就好了。” “小杏儿,你已经帮了我大忙了,千万别轻举妄动。快趁高姨娘没起床,将鸽子放回去,若是被她察觉,你就麻烦了。” 小杏儿不再多问,连忙应了声,将鸽子藏在怀中去了鸽笼。灵越又若无其事地回到庭院。龙吟正巧用托盘端着新烹的茶,放在庭院一侧的小亭上。 “少夫人,您刚才去哪儿了呢?” “刚刚闻到一阵菊花幽香,循着香味去了后面的小庭,看了一会子菊花。” “那些菊花,原是少主赏上下来的,据说盆盆不是凡品,是……”龙吟忽然住了口,偷眼去看灵越的脸色。她有些后悔自己说得太多。 灵越不在意地笑了笑,端起了茶,轻轻啜了一口,一时唇齿之间,清香留连。。 “好茶!”她情不自禁地赞叹一句,“这是什么茶,我竟品不出来。” “这世间还有夫人品不出来的茶么?”一个娇媚的声音轻轻笑道,伴随着阵阵幽香隐隐透了过来。 灵越抬头望去,只见一身素衣的高君玉慢慢走来,如瀑的黑发挽了一个灵蛇髻,数支光洁的玉簪更显肤色胜雪。 她嘴角噙着一丝微笑,微微躬身,“少夫人,早!” “高妹妹,何必多礼?何不去床上躺着养伤?” “妹妹的伤已经无碍了……”高君玉明珠般的双眸笑意荡漾,“成日里躺着,快要发霉了。” “姨娘,请用茶。”龙吟奉上了白玉色的茶盅,清冽的茶汤透亮,清香扑鼻。 “山田乡土赤如沙,上种梅花下种茶。茶绿采芽不采叶,梅多论子不论花。”高君玉细细品了一口,只觉淡青色的山岚扑面而来,梅与茶的香混在一起,清冽而微苦,不觉低声吟诵起来。 “好诗,好茶!”灵越赞道。 “这世间还有夫人品不出来的茶么?”一个娇媚的声音轻轻笑道,伴随着阵阵幽香隐隐透了过来。 灵越抬头望去,只见一身素衣的高君玉慢慢走来,如瀑的黑发挽了一个灵蛇髻,数支光洁的玉簪更显肤色胜雪。 她嘴角噙着一丝微笑,微微躬身,“少夫人,早!” “高妹妹,何必多礼?何不去床上躺着养伤?” “妹妹的伤已经无碍了……”高君玉明珠般的双眸笑意荡漾,“成日里躺着,快要发霉了。” “姨娘,请用茶。”龙吟奉上了白玉色的茶盅,清冽的茶汤透亮,清香扑鼻。 “山田乡土赤如沙,上种梅花下种茶。茶绿采芽不采叶,梅多论子不论花。”高君玉细细品了一口,只觉淡青色的山岚扑面而来,梅与茶的香混在一起,清冽而微苦,不觉低声吟诵起来。 “好诗,好茶!”灵越赞道。 “少夫人缪赞了,不过是前人之诗,借花献佛罢了。少夫人一大早前来,必定不是来我漱玉楼品茶的吧?”高君玉轻声笑道,明眸如珠。 “高妹妹真是料事如神。”灵越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锦盒,递给高君玉。 高君玉目光微动,“这是?” “高妹妹何不打开看看呢?”灵越凝视着她的眼睛。 高君玉接过锦盒,玉白的手指轻轻拂过上面的花纹,轻轻打开了盒盖。 一支晶莹的紫玉凤头钗,在盒中灿然生光。 高君玉的眼中露过激动之色,继而有一丝狐疑:“这是我的玉钗,怎么会在少夫人手中?” “原来真是姨娘的玉钗。”身边的龙吟惊呼一声,“那日我和龙泉她们在路上无意捡到的,交给了少夫人,我都快忘了这回事了。”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再也找不到了。”高君玉拿起玉钗,轻轻摩挲,忽然笑道:“龙吟,少庄主往日这个时辰早就过来了,怎么今日还见到影子?你去前头看看。” 龙吟应了声,忙退了下去。 太阳已升至半空,明朗朗的阳光透过枝叶落在亭中,高君玉的呼吸粗重起来,“少夫人,我觉得胸闷得很。” “是不是这里太晒了?”灵越忙将她扶住,正要探看她的脉搏,她却靠着灵越身上,“不妨事,有点头晕,少夫人扶我回房间躺下就好。” 灵越扶着她,只觉得她身软如绵,说不出的娇媚动人,不由得面红耳赤,心想这样的女人,恐怕没有男人能抗拒吧。 灵越胡乱地想着,将高君玉扶进房,送到床上躺下,弯着腰正要替她盖好被子,软绵绵的高君玉忽然伸手如电,瞬间点住她几处大穴。她顿时酸麻,僵立在地。 “高妹妹,你这是何意?” 高君玉从床上跳下来,理了理自己蓬乱的发丝,风姿曼妙。 “少夫人,你说呢?” “高妹妹,莫要开玩笑了,快把我的穴道解开。” 高君玉笑靥缓缓绽放,娇媚的容颜如同二月春花。 “叫得好亲热啊……你明明已经发觉,我并非城南高家的二小姐。” “高妹妹说笑了,你若不是城南高家的二小姐,又会是谁呢?不如将我松开,我们坐着说话可好?” “少夫人,才是说笑呢。若是我将你的穴道解开,或许下一刻你逃得比我都快呢。”高君玉笑意更浓,“那可怎么办呢?” “姑娘的身手,我已经见识过了,何必自谦?”灵越叹了口气,“那日你和慕容白交手,尚能在慕容白手下全身而退,试问我又如何能逃脱你的手掌心?”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一百六十章 玉人抱绿绮 “我就知道,瞒不过你。”高君玉微微一笑,“你身边那个丫头也是好奇得紧,竟敢盯我的梢。我一直想找机会除掉她,却屡屡阴差阳错,让她避开了。” “这么说来,你的……不,高二小姐的贴身丫头若兰恐怕也是开始对你生疑,被你灭了口?” “不错,成亲那日,我在路上潜入喜轿之中,将真正的高二小姐调了包,易容成她的样子进了慕容山庄,与慕容白成了亲。”高君玉慢悠悠地说道,好像说的是别人的故事,“我早有准备,自然对高君玉的言行举止模仿得是十有八成,便是若兰那丫头,也未起疑。” “可是你终于还是露出了马脚。”灵越想起了小杏儿的话,忍不住道,“你纵然事先摸清了高家的底细,高家的亲眷你也熟记在心,可是高家亲戚众多,难免会有遗漏一两个人。” “你果然聪明。”高君玉赞许地点点头,“那日我跟着若兰上街,谁知道在街上遇到了高家的女眷,我竟没有认出。那女眷却是与高二小姐相熟的长辈。若兰那丫头心里起了疑,对我竟然留心起来。” “你害怕若兰发现自己并非是真正的高二小姐,于是就布局杀了她。” “若非你和身边的丫头也对我起了疑,我怎能想出如此完美的苦肉计,既可以除掉若兰,又令自己洗脱嫌疑?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慕容山庄风波不断,似乎暗中另有一波人马,我正好嫁祸给对方。”高君玉明媚的脸上,闪过一丝得色。 灵越心想,是了,一度裴之翠误以为是裴应元所为,屡屡为裴应元遮掩,故意误导她的思路。 “可惜,你的苦肉计并非完美。我检查过伤口,立即对你产生了怀疑。” “这怎么可能!”高君玉脸上露出诧异的神情。 “我私下里按照你当日的说法,已经演练过多次,证实根本无法造成那样的伤口。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你对自己动了手……所以,我立刻确定,你就是那日与慕容白相斗的黑衣人,若兰之死是你所为,一切都是你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不,我不相信!”高君玉喃喃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向慕容白拆穿我?” “因为慕容白已经爱上了你……我没有确凿的证据,他根本不会相信我的,我又何必自取其辱?”灵越凝视着她明珠般的眼眸,轻轻地说。 “男人就是这样,根本经不起女人的诱惑。”高君玉轻蔑地说,对慕容白的爱情嗤之以鼻。 灵越微微叹息了一声。 “你为什么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好像带着一丝悲悯,又好像一种高高在上的同情,你是在同情我,还是同情慕容白那个傻瓜?”高君玉有些恼恨,娴雅的神情消失不见。 “你。”灵越的回答简短而分明。 “笑话!我有什么需要你同情的?你马上就要变成死人了,还是同情一下你自己吧!”高君玉有些惋惜地摇摇头,伸手抚过灵越的脸。 “姑娘为何不转头看看呢?” “你要我看什么?”高君玉回过了头,猝不及防地闭紧了嘴巴。 床头不远是一座镜台,平静的镜面清晰地照出了她的身影,青春明艳的脸,玲珑曼妙的身姿。任谁见了,都铭记于心,难以忘怀。 可是她知道,那是高家二小姐,并非是真正的自己。 她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脸,镜中人也同时抬手,在美丽的脸上流连不已。 她有这世间最巧妙的手,只要她愿意,可以给自己千千万万张脸,从名门闺秀,到小家碧玉,从青楼歌姬到蓬门贫女,她早已化得心应手,所心所欲。可以美得惊心动魄,也可以丑得惨绝人寰,可以温柔如水,也可以热情似火。每一张脸,代表着不同的人,过着不同的人生,她听从命令,演绎得风生水起。 唯独,她不敢正视自己的脸。 “姑娘的易容术的确高妙,只是有一个极大的漏洞。” 灵越见她心神摇曳,忽然开口道。 “哦?”高君玉回过神来,冷笑一声,“我玉修罗纵横江湖几十年,还不曾有人说过这样狂妄的话。” “原来是玉姑娘。”灵越笑了笑,“并非是我虚妄,只是这漏洞虽大,其实也并非容易察觉。” “你且说说,什么极大的漏洞?” “姑娘易容,自然要用到易容之物。那日姑娘重伤在地,我也悄悄看过姑娘的脸,却丝毫看不出易容的痕迹。” “既是这样,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其实我并非是看出来的,却是闻出来的。姑娘的身上,有一种幽香,似兰非兰,似麝非麝,清香宜人。若是常人靠近,只会以为是女子所配的香囊发出,绝不会起疑。然而我第一次见到姑娘,闻到这种味道,却是似曾相识,立刻想到了一位故人。” “原来是香味……”高君玉一时怔然,“你那位故人难道也擅长易容之术?” 灵越望着她头上的紫玉凤头钗,轻轻道,“不是,他是一位男子。” “莫非是你曾经的心上人?”高君玉微笑起来。 灵越轻轻摇头,“不是,他是我的一个朋友,在他身上曾发生过一件永生难忘的奇事。” “哦,什么样的奇事?” “他曾经遇到一个神秘的姑娘,身上也散发着迷人的香味。他与那位姑娘一见倾心,结为夫妻。孰料三日之后,她竟然不告而别……只带走了他送给她的紫玉凤头钗。咦,好像跟姑娘头上的一模一样呢。上面还刻着两个字:妙绮,正是两人名字的缩写。” 高君玉的面色晦暗起来,如同阴云密布,若说先前她只有十几岁,此刻足有三四十岁,像足一个历经沧桑的中年妇人。 “你……你……”她瞪大了双眼,半天说不出话来,好像见了鬼一样。 “玉人抱绿绮,踏月竹林风。纤手和洞箫,共奏鸾凤音。客心如流水,余响入霜钟。芳踪忽不见,此生独悲凤。” 灵越低声吟罢,凝视着高君玉,只见她一瞬间失去了血色,面如寒月。 “绿绮,你想把我怎么样?” “你……你说什么?什么绿绮?”她极力镇定,声音却不可抑制地颤抖。那个名字,如同一个魔咒,在她耳边嗡嗡响起。 “绿绮,绿绮!那就是你啊!” “不错,绿绮,那就是我的名字……”绿绮抚上了玉钗,一阵酸涩袭上心头。如果时光能重来,她希望自己永远是绿绮。然而那三天,只是一个梦境,一个离她越来越远,遥不可及的美梦。 “他……他还好吗?”她终于忍不住问,脸上泛起一丝潮红,这一刻,她又变成了十几岁的怀春少女。他,当然指的是玄机山庄的公子庄妙融。 “你既挂念他,为何一直不肯见他呢?你可知道,三年来,他四处寻找,找遍了大江南北,却一直未找到你的下落。”灵越轻轻叹息一声。 “你不懂,你不懂……与妙融的三天,对我来说,已是三生三世。此生我也不再奢求重逢。”高君玉苦笑,“在他的心中,遇到的是绮年玉貌的绿绮,若是他见到我的真实面孔,恐怕再也不会对我多看一眼……” 她眼中的哀伤如同九月的湖水,在风中一层层荡漾开来。 床前的雕花镜台,映出她那玉白如珍珠般的脸庞,明艳动人的眼波,渐渐扭曲变形,变成了一个丑陋至极的容貌。 那才是真正的她。 她在雪中匍匐乞讨,如同一条冻得僵硬的狗,手中的破碗却整日不见铜板响。 “滚啊!丑八怪!” “好丑啊,我要是你,早就去上吊自杀了,活着做什么?” “滚!别在大爷眼前出现!” 人们捂着鼻子,如同见了瘟疫,个个避得远远的,绕道而行。 “可怜可怜我吧,我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她有气无力,裹紧身上的破麻袋,向一个锦衣貂裘的贵妇人伸出了碗。 “滚远点!怪物!”贵妇身边的侍女一脚踢来,将她破碗踢飞,落在雪地里,四分五裂。 “我的碗,我的碗啊!”她失去了要饭的家伙,心急如焚,不顾一切伸出手去,锋利的碎瓷顿时划破了她的手指,鲜红的血落在白雪之上,触目惊心。 周围的人指手画脚,哈哈大笑起来。 她的眼泪不过刚刚流到面颊,便冻结成珠。 “好可怜的孩子!”一个温柔的声音轻轻说道,接着一双轻便华丽的靴子出现在她面前。 她至今记得那双靴子上的花纹,精致而美丽。 “好可怜的孩子啊!”那个声音又说着,一只雪白的手向她伸了过来,“来啊,站起来,不要爬在地上。” 那声音好像有一种魔力,她乌黑的手情不自禁地握住那只手,好暖好暖。 “你是谁?”她大着胆子,望着笼罩在斗篷之中的脸,影影绰绰,似乎是一个美人,又似乎是一个俊秀的公子。 “我是拯救你的人。”那个人说,“你是不是很憎恨这些人呢?” 她怯怯地点点头又重重地摇摇头,细细的声音被寒风吹得渺茫:“我长得太丑了,他们怕我。” “谁说你长得丑?”那个人打断了她的话,声音温柔得如同最美丽的梦境,“这些无知的人,只会看到你的皮肉,却不知你有着这世人最美丽的头骨。” “我的骨头?”她居然听懂了,面前神秘的人竟然是在夸她长得美。 “愿意跟我走吗?我会给你这世间最美的容貌。这些愚蠢的男人……”那人高傲地扫视着人群,“他们会疯狂地爱上你。” “最美的容貌?”她几乎是立即狂点头,“我愿意!你叫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是的,就算交出她的性命,换来一天的美貌,她也愿意。 那时她不知道,与她缔结契约的是无法摆脱的恶魔。 她交出的是,是她一生之中再也不能拥有的东西。 与庄妙融的三天,已是那是她人生之中最恣意妄为最快活的三天,也是她最大的秘密。 如果有可能,她会将这个秘密带到坟墓中去。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一百六十七章 圣女一脉 “这串风铃是小时候阿蔷做的吗?做得真别致。”灵越想起铜片上的字,那字迹稚嫩,显然出自一个孩子之手。 “你怎么知道?”风吹起她银白的长发,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苦涩,“这是阿蔷八岁那年,送给我的。” “你们小时候一定非常要好……” “不错,我和阿蔷从小在哀牢山一起长大,比亲姐妹还要亲。我们曾经发誓,要一辈子在一起……若不是我那年违抗师命,偷偷地救了小福子回来,也许我们这辈子还能守在一起。” “你是说老前辈?” “呸,什么老前辈……”凤姑娘啐了一口,“别以为别人尊他什么福慧大师,在我面前永远都是小福子。” “啊,福慧大师!”灵越心中一震,难道疯疯癫癫的和尚竟然是路小山的师父?这……未免太巧了。 “我将小福子救回来,虽然东躲西藏,却是瞒不过阿蔷。她很快就发现了小福子,却为我保守了秘密。阿蔷她从未离开过哀牢山,小福子能言善道,为了逗她开心,不停说起外面世界里的趣事,阿蔷越听越有趣,渐渐起了向往之心,也因此埋下了祸端。” “怎么会惹来祸端?莫非被你们的师父发现了?” 凤姑娘摇摇头,蒙上悲伤之色,“阿蔷并非普通的女子……她的血异于常人,需要哀牢山的灵泉之水日日滋养,一旦离开,犹如鱼儿离开水,是无法长久存活的。” “这世上还有这样的怪病?”灵越奇道。 “不……这不是病……这是她作为圣女一脉的使命吧……”凤姑娘脱口而出,立即懊悔自己说错了话。 “圣女……”灵越微微一怔,“是什么圣女?” “你听错了,我没有说什么圣女。”凤姑娘矢口否认,避开灵越的眼睛,“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想留在哀牢山中,一心一意想要离开。” “可是她知道自己根本无法离开灵泉之水吗?” “不,她当时什么都不知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可是一切太晚……她那时已经跟着小福子逃走了。她到底知不知道呢……”凤姑娘颠三倒四地说着,眉宇间露出奇怪的神色。 阿蔷的脸在这一刻穿透了数十年的时光,活生生的出现在眼前。她年纪不过十四五岁,嫩绿的衣裙上绣满大朵的海棠花,鹅黄的腰带上环佩叮当,头上也是挂满小小的金玲,步摇垂垂,璎珞宝光。阿蔷总是喜欢这样华美的衣饰,哪怕她行动不便,无法长久站立,哪怕这些衣饰对她来说,太过庄重,反而显得她略微稚嫩,就像一个急不可待长大成年的孩子。 长大成年……长大成年…… 凤姑娘喃喃地念着这四个字,一时间面色煞白。她急速地转身抓住灵越的手,“她知道!她知道!可是为什么她还这样做?为什么还要离开?” 她虽是女子,一双手却是强壮有力,激动之下,更是指力迸发,灵越被她抓得生痛,痛呼出声:“凤姑……” 凤姑娘失魂落魄,又松开了灵越的手,“我全都明白了……” 是的,她想了几十年,怨恨了几十年,后悔了几十年,也困惑了几十年,今日才是恍然大悟。 阿蔷的命运,是早就注定了的。 她就算留在哀牢山,也活不过十八岁。 这是她生为圣女的使命。 阿蔷恐怕早就知道了这个秘密。她迫不及待地想要长大,她不顾一切地想要离开,是想逃避自己的命运啊! 她应该为阿蔷感到高兴的,至少阿蔷终于走出了哀牢山的樊笼,临死之前看到了心心念念的世界。 风铃叮叮当当地响起来,似是有人在风中声声低语:此生不悔! 灵越见凤姑娘神情百转,时而悲伤,时而欣慰,似是千万思绪,她料想当年之事绝非凤姑娘描述得如此简单。凤姑娘言语之中藏了许多隐秘之事,并不愿让她知晓。她心中纵有万千疑虑,此时也只得压了下来。 “凤姑,福慧前辈……恐怕就是因为阿蔷,才出家的吧?”灵越看向窗外,清晨明晰的阳光照在庭院那棵枫树上,红艳如火,鲜红得似要滴出血来。 凤姑娘的目光也落在那棵枫树上,“昔日哀牢山中也有这样的一棵枫树,到了秋天,灿若红云。小福子便是在枫树下第一次见到阿蔷,对她一见倾心。他少年时便任性妄为,随心所欲。阿蔷要他带她走,他便不管不顾,一定带阿蔷走……偏偏他又聪明得很,师父发现阿蔷不见了,立即着人四下寻找,竟丝毫不见两人的踪影……他们就像在哀牢山上消失了一般,没人知道他们到底去了哪里……” 她语气之中竟带着几分欣赏和赞叹,令灵越十分意外。 灵越转头去看凤姑娘,只见她眉目之间,青春依旧,然而长发如雪,红颜未老头先白,独居深山思故人。当年,凤姑娘是否也对少年福慧一见倾心呢?结果心仪的少年却看上挚友,还一起私奔天涯。她对他的情意,如今还残留着,可他已看透红尘,大彻大悟。终究是有缘无分。 她鼻子一酸,又想到路小山月下杳然而去,今生不知是否有缘相见,顿时悲从中来,一双眼睛水雾迷蒙。 “好好的,怎么你倒哭了起来?”凤姑娘见她泪盈于睫,微微一怔,反而手忙脚乱起来,想了片刻宽慰道,“这些已是陈年旧事了,如今阿蔷或许再世为人,投生到一个极好的人家,一辈子过得平安喜乐,如此一想,一切都会释然……” 她心心念念的,终是阿蔷,哪里知道灵越是为她的际遇而哭? 灵越也不说破,微笑着回答:“凤姑说的极是!” “你这孩子,还是太年轻了……”凤姑娘抚着她的头发,喃喃自语,“年轻真好……” 凤姑娘念叨着,忽而面露微笑,对着窗下不停招手,得意地说:“小福子,你瞪眼看看,我是不是好模好样地将这姑娘治好了?” 福慧正在窗下不远的药圃入神地看着花草,闻言含笑走来,他一抬眼,木窗之中露出两个极美的容颜,一个正当妙龄,雪肤花貌,眸如寒星,乌发如云。一个红颜依旧,长发如雪,英气勃勃,宛如初见。 他澄明的心,顿时微微一恸:多少年过去,这似曾相识的一幕为何永远不会淡忘?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他喃喃自语,一遍又一遍,忽然放声大笑,萦绕一生的遗憾烟消云散。 “这老和尚莫非疯了?”凤姑娘一着急,拉着灵越干脆飞身从楼上飘然而下。 “好!好!好!”福慧见灵越果然毒疮尽消,连连道好,“你这丫头既然好了,我也无遗憾,就此别过!” 他话音未落,便袖子一甩,身形飘出数丈。 凤姑娘一跺脚,追了上去,“你要去哪儿?” “去我该去的地方……” “哎,你回来——”她话虽喊出,脚步却停了下来,灵越奇道:“凤姑,你为什么不追了?” “让他去吧……当年不曾留住,今日又何必挽留?” “凤姑……” “丫头,你准备去哪儿?”凤姑娘深深地看了一眼灵越,似是恋恋不舍,“你我有缘,不如你陪我在此隐居?” “凤姑救命之恩,灵越铭记在心。只是我尚有要事,需得去京城……” “你家在京城?也是,你这样娇嫩嫩的女娃儿,必定父母珍爱如宝,姊妹兄弟和气融洽,他日嫁一个心上人,举案齐眉,怎会陪我这孤老婆子隐居深山?”凤姑微笑,眉目之间竟然是从未有过的悲凉。 她这一番话,正是当初锦娘的一番期望,如今生死两茫茫,灵越听来如同心如针扎,胸口涌动着千言万语,她却是说了一句:“灵越是要去京城寻找母亲……” 灵越回到凤姑娘的房间,正要将自己的衣服和油纸包包起来。凤姑娘见她来时那件尚是湿哒哒的,不由分说便丢了出去,将自己闲置的衣服包了一包塞给灵越,又从柜中找出一包银两,“这些都是身外之物,我在山中留着也无用,都给你吧。京城开销大,想来你也用得着。” “凤姑……”灵越心中感动,默默收了下来。 “京城人多眼杂,你一个姑娘家可要小心行事。若是再碰到那个陶令春,你可千万要离她远一点……”凤姑娘眸光闪动,欲言又止。 “凤姑,那个陶令春到底是什么人呢?” “她……是花间谷的花使,专门物色为花间主人物色新的弟子。” “花间主人?”灵越再次听到这个称呼,轻呼出声。 “怎么你认识现在的花间主人?”凤姑娘一双大眼十分警惕。 “只是听人说过。”灵越连忙摇头,有些奇怪凤姑娘的反应。 “这次你是走了好运,遇到了小福子救了你,若是下次再遇到,不知你是否能有幸逃脱?我若是你,见了花间谷的人躲到远远的,千万别落在那个妖人的手里……”凤姑娘皱起眉头,似乎想了久远的往事,令她不寒而栗。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一百六十八章 唐大小姐的心上人 “凤姑,你说的妖人是……” 灵越的心狂跳起来,她没有猜错,凤姑娘果真是花间谷的人!然而凤姑娘很快打断了她的花,令她入坠冰窟:“我离开花间谷时曾立誓,不可透露花间谷的秘密。丫头,我不能再对你多说一个字了……” 深秋的阳光温暖和煦,却无法穿透藤桥的云雾。 灵越背着包袱,踩过咿咿呀呀的藤桥,一眼看见了昔日的白马正悠闲地吃着草,时不时打起一个响鼻。环顾四周,不见福慧和尚的踪影。 “小白啊小白,想不到如今又只剩下你和我了!” 她将包袱系在马背上,用手轻轻抚摸着白马的鬃毛。白马抬起头,嗅了嗅灵越,似乎认出了旧主,激动地磨蹭着灵越的手。 “我们去京城吧,小白!或许京城有我想要的答案,还有我想见的人……”灵越将脸贴在白马的脸上,路小山黑亮的眼睛恍若在眼前,异样的热潮流过她的心头,说不出是欢喜还是悲伤。 她解开缰绳,翻身上马。举目四望,但见青山莽莽,白云幽幽,林深泉响,前路茫茫。 “驾!”灵越挺直脊背,裹紧身上的厚披风,轻斥一声,大白马散开四蹄,朝着来路奔腾而去。 大白马脚程甚快,不过颠簸了半日,灵越下午便到了华阳门,谁知进城就傻了眼。 这京城十分繁华,远非庐州青城可比。一眼望去,人来人往,宛如流水,车马交错,恍若行云。沿街的店铺一家接着一家,叫卖声声不断。 灵越信马由缰,随着人群不知不觉到了一处繁华的街道,描金招牌上“仙客来”三字忽然映入眼帘。 仙客来?难道是朱雀大街上的仙客来?她顿时激动起来, 透过朦胧的泪眼,一幢古色古香的三层小楼,跟记忆之中别无二致。 昔日父亲抱着她坐在窗前,珠帘高卷,绿柳如丝,莺啼不断。父亲指着那描金招牌问:“灵越,你可认识那三个字啊?” 她笑嘻嘻地看了一眼,奶声奶气地回答:“不知仙客来何处?各把宫桃庆女家。女儿知道,这家酒楼唤作仙客来。” 父亲抚掌大笑:“我的女儿真是聪明过人!” 仙客来酒家的小二见灵越牵着马立在招牌之下,忙过来招呼:“姑娘是用饭呢还是住店呢?我们仙客来的秘制酱鸭乃是京城一绝,姑娘不妨尝尝?” 灵越微笑点头,解下白马身上的包袱,将缰绳交给店小二:“先用饭吧!我的马你可要好生照料。” 小二忙不迭地应下,招呼一声,又有一个伙计出来招呼灵越:“姑娘,楼下客满了,您楼上请!” 灵越信步而入,童年记忆似渐渐苏醒一般,处处是当年与父亲一起留下的印记。 她一级一级走上回旋高耸的楼梯,想着当年十分顽皮,竟趁着父亲不注意顺着光滑的扶手旋转而下,惹得父亲出了一身冷汗,不禁微笑起来。 “哼!”一声冷哼忽然从头顶上传来,随即一个身影拦住了她的去路。 这声音……语气似乎还有点熟悉。 小巧华贵的挖云纹丝履,京城时兴的轻绵柔滑的百褶裙,纤细的腰身,咦,似曾相识的银纹腰带上坠着一枚洁白光润的翡翠,织锦挑花的桃色小袄,再看那张脸…… 灵越微微一怔,不觉头痛起来。 真是冤家路窄,抬头不见低头见。 站在她上方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娇蛮的千金小姐唐锦心。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灵越,嘴角漾着得意的笑容,身后跟着两个穿红着绿的丫头,可不正是友莲和飞虹?此刻脾气火爆的飞虹正怒冲冲地瞪着眼,叉腰大声道: “看来有的人真是厚脸皮,竟敢无视我们小姐的警告,竟巴巴地跟到京城来了!也不看看京城是谁的地盘。” 灵越不想生事,不去看她,只对唐锦心说含笑拱手:“唐小姐,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唐锦心一愣,似乎没有料到她竟然如此平心静气,斜眼看着她,冷笑一声,“你的消息倒也灵通,这么快就赶到京城来了。我告诉你,京城不是你想来就能来的地方,你还是快快滚回去,别再缠着远舟哥哥……” 灵越走上台阶,身量又长了不少,站在唐锦心的身边,更显窈窕:“唐小姐,我竟不明白了。什么时候这仙客来在天子脚下成了尚书千金的地盘,我一个民女竟然来都不能来了?” 她的声音清越,故意将尚书千金叫得分外响亮,最后一句喊得更是全楼的人都能听到。一时全楼的人都停下来,将好奇的目光投射了过来。 唐锦心感受到四面八方来的目光,脸上一会红一会白,看得出她正欲发怒,友莲忙拉了拉她的衣袖,轻声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她先是一惊,接着眼睛一亮,喜色满面,对两个丫头低声说:“去三楼莲心号雅间。”说罢看也不看灵越一眼,急匆匆跑上楼去了。 灵越顿时舒了一口气,旁边的店小二方才见了唐锦心犹如猫见了老鼠噤若寒蝉,这时又活泛过来,低声对灵越说:“这京城里谁不知道唐大小姐?唐大人位高权重,当今萧皇后又是她的姨妈,从小出入宫廷,深得当今圣上和皇后的宠爱,竟把一些不得宠的公主王爷都要比下去了,谁见了不礼让三分?在这京城里,你得罪了谁都好,千万别得罪唐家大小姐。” “照你这么说,这唐小姐这么嚣张跋扈,难道竟没有个人管得住她吗?”灵越边走边笑着问。 “姑娘,你是外地来的吧?这京城里可早就传遍了……大唐大小姐只服一个人……”小二忽然笑得很暧昧。他在一个雅间停了下来,好巧不巧,正是当年父亲带着灵越吃饭的雅间。 灵越一时感慨万千,她虽然已经猜到了答案,依旧忍不住问: “谁啊?” “江州王府的小王爷呀!”小二嘻嘻笑着回答:“满京城的人都知道,唐大小姐的心上人便是他。两家结了亲,不到一年半载,恐怕唐大小姐就要便过门了……” “是么……” 灵越低声呢喃,身形微微颤抖起来,她顺着椅子慢慢坐了下去,珠帘之外,隐约可见柳条黄叶尽落,早已不复当年的青翠,满目萧索。 “可不是嘛……”小二随口应道:“姑娘,除了我们酒楼的秘制酱鸭,你还想吃些什么?今日正好有新挖的芦笋,又新鲜又甘甜……” 灵越无心听他啰嗦,直接吩咐:“就照你说的上菜,再添一大碗米饭就好。” 小二应声忙下单去了。 灵越再也坐不住,将低垂的珠帘卷起,坐在当年父亲曾经抱着她坐过的位置上,顿时泪落如珠。 “你这是怎么了?动不动就哭,几时变成了一个好哭鬼?”内心一个声音跳出来说。 “我只是想到了父亲,有些难过罢了……”她无力地辩解着。 “哼,你不要骗自己,只是为了父亲难过吗?你若喜欢他,在意他,便去找到他,问个明白。”那个声音嗤笑着说。 “我……不可以这样做……”她小声地说。 “为什么不可以?你的勇气都到哪儿去了?”那个声音激烈地说。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灵越紧紧捂住了耳朵,良久脑海中的声音方才消失。她抬起头来,顿时惊呆了。 她竟能看到侧面的雅间! 她不敢置信地探头出去,原来这瑞福楼是一个回字结构的三层酒楼,中间是镂空的庭院,种了花草树木,绿意森森。庭院四周皆有楼梯通往二楼。 左侧的雅间卷帘半开,里面人影走动,似乎客人尚未到齐。 她又换到对面,好奇看向右侧,不看则已,一看她不禁笑了。 右上侧雅间的雕花窗户此刻是打开的,一个女子的人影背窗而立,红衣白裙,可不正是方才盛气凌人的唐锦心。 凝神侧听,还能听到她的声音呢。不同于方才,此刻她的声音温柔动听,谦逊有礼:“锦心方才看到了夕月姑姑,便猜想王妃定然也在此,特意前来问安。” 一个女子的声音温柔地传来:“锦心,如此称呼不妥,不如叫我夫人,快来坐下,我们娘儿俩说说话。” 王妃? 灵越竖起了耳朵,心怦怦跳了起来。 “咦,怎么眼圈红了,可是谁欺负你了?”那王妃柔声道。 “还不是远舟哥哥! 人家那么远追过去找他,他却见着我就躲……”唐锦心抽泣的声音若有若无,不甚分明。 灵越的心揪了起来。这王妃是哪家的王妃呢? 难道是路小山的母亲? 啊,他不是路小山,人家的大名叫萧远舟。 “原来是这样!月儿你先消消气,我回头找远舟,骂他几句。都要成亲了,哪儿还能像从前那样淘气呢?”王妃温言软语地劝慰,唐锦心似乎破涕为笑,又娇声道:“哎呀,您别……别骂他。” “哟,这又是为何?”王妃奇怪地问。 “总之,您别骂他,若是他知道我向您告状,定会生气……”唐锦心忸忸怩怩,灵越几乎能想象到她此刻的小女儿情态。 “这么快又护着他了?” 王妃笑了起来,“那到底要我怎么办呢?” “您是他的母妃,命他以后不许躲着我就好……” “傻丫头啊,这男人的心需得慢慢征服,岂是能命令来的?你若讨得他的欢心,他自然不会躲着你,反而怕你躲着他呢!” “可是……” “小姐,您就听夫人的话,准没错的。”友莲的声音响了起来。 “快把眼泪擦擦,小脸蛋哭脏了可就不漂亮了。这鱼味道甚是鲜美,尝尝。”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一百六十九章 蹊跷的王妃 灵越听着心中又绞痛起来。 路小山,果然回到了京城啊。 是为了……成亲吗? 可是,为什么不跟唐锦心一起回呢? 真是蹊跷得很。 她转动着手中的筷子,越转越快,宛如她不停转动的心念。 “姑娘,你的菜上齐了!”随着一声敞亮的招呼,小二端托着菜和饭满面笑容进来,利索地摆放好,“您慢用!” 灵越吃碗饭,站起身来,装作不经意地朝方才的雅间望去。 不巧正对上窗口露出的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十分美丽,流露出的目光精光四射,锐利非常,落在她的身上竟有灼烫之感。 只是一刹那,那目光里的锋芒忽然收敛,重新变得高贵清华,消失在窗口。 仿佛刚才那一刹只是她的错觉。 一种奇怪的感觉开始萦绕着灵越,挥之不去。 那双眼睛的主人气质高华,莫非就是唐锦心口中的王妃,路小山的母亲? 可是一个深闺之中的豪门贵妇,怎么会有如此凌厉的眼神? 灵越皱着眉头,将头探出去,发现雅间已经空荡荡,没有了人影。再往下看,只见几个丫头仆妇簇拥着一个华贵的夫人走过中庭,消失在廊柱之下。 一个念头顿时油然而生,她来不及细想,大声叫来小二,递给他一锭大大的银子:“把饭钱结了,我的马暂时寄放在此,好生照料,我晚些日子来取。” 小二一见那银两分量十足,除了饭钱,还能剩下三四两,他奔忙几个月才能赚到,心想这姑娘莫非是财神爷?当下眉开眼笑,满口应承下楼。 灵越心中焦急,索性跳窗而下,她奔到街上,正好看到那位夫人上了一辆暗红色的马车,缓缓向东而行。 她不假思索跳上路边的一辆马车,急声吩咐,“小心跟上前面的马车!” 谁知马车夫看了一眼马车上的徽记,十分惊讶,“那可是江州王府的马车……” 灵越丢给他一块碎银,“不要啰嗦,跟上就是。” 马车夫不再言语了,一扬鞭,跟着往东而去。远远隔着几百尺的距离,倒也不容易被发现。 那辆马车晃晃悠悠出了城,到了东郊一片庄子停下。 灵越恐被人发觉,忙叫车夫停下来回转,自己跳下车,悄悄靠近。 她跃上围墙边上的一棵大树,坐在枝叶间向庄子张望。 只见几个丫鬟掀开车帘,放好木凳,搀扶着刚才的夫人下了马车,门口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迎上来,神色之间恭敬无比:“恭迎夫人” 夫人略一颔首,抬头进了庄子。 灵越听到她的声音远远传来,“胡管家,公子呢?” 灵越的心开始狂跳起来,极力压抑住心神倾听,那胡管家道:“公子今天十分狂躁,一直发脾气。” 夫人略一顿步,皱起蛾眉:“怎么还是这样? 莫神医怎么说?” 胡管家正欲答话,夫人忽然示意他禁声,眼神有意无意地飘向灵越栖身的方向。吓得她忙屏住呼吸,进入龟息状态。 半晌,听到夫人的声音遥遥传来:“你先下去吧,府里的旧人赶紧换掉。” 胡管家忙回答:“回夫人,今日里已经来了一批,正在后院,等着夫人查看。” 那夫人似有心事,心不在焉打断了他的话,“只要相貌周正,身家清白,老实本分就可。你交给丽娘定夺吧。”说罢一挥手,进了内院。 灵越灵机一动,正想去后院看看。忽然听到风中传来隐隐破空之声,一个身影飞身进了庄院。 身法灵秀俊逸,轻功不在她之下。 花间十三式之蝶衣轻舞。 她差点脱口而出。 那是她最熟悉不过的轻功。 看来此人是花间谷的人。 花间谷的人潜伏宅院干嘛? 她一时心中起了几个猜想,最后决定还是要想办法留在这个宅院,探个究竟。 她整顿身形,悄悄跃上屋顶,几个起落间,来到后院。 后院里果然站满了人,十几个小丫头排排站在院中,想是站得久了腰酸背痛,有几个刚想蹲下,一个妇人尖厉的声音就响起,“来时我是怎么说的,这是王府别院,不是你家菜园子,站要有站相,坐要有坐相,这才一炷香,都趴下了?都给我站直溜了。” 小丫头们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来,妇人方满意一笑,又伸长了脖子看着院门口。 忽然一个怯怯的声音响起,“王妈妈……” 那妇人回过头来,不耐烦地问,“怎么了?” “我想去茅厕……”一个小丫头期期艾艾地说,左右挪动着屁股,但是十分难以忍耐。 妇人翻了一个白眼,呵斥起来:“真是懒人屎尿多!西北角有个茅厕,你快去快回,别乱走动。若是冲撞了贵人,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小丫头慌忙应着,一路飞奔冲向西北角。 半盏茶的功夫,小丫头提着裙子慌慌张张跑回来,垂着头站在队尾。 妇人扫了众人一眼,厉声告诫:“刘侧妃和大管家马上要来了,等会各人伶俐起来,嘴巴都给我抹上蜜,要知道,在江州王府里做一条狗都比外面混吃等死的强。可记住了?” 众人齐答了一声:“记住了!” 忽听得脚步响起,妇人忙整顿一下衣衫和发髻,回头堆上笑脸,迎着来人躬身请安:“胡管家安好!” 胡管家抬眼看了一下院子里站的众人,朝她努努嘴,“就是这些?” 王妈妈忙赔着笑:“您老交代的差,老婆子哪儿能不尽心尽力办好? 这不,总共在牙行挑选了十六人,个个相貌端正,做事利索,绝不多嘴。您看看,是否满意?” 她说罢,又飞起凌厉的眼神,震慑众人。 胡管家走到队前,一一打量了一番,将十六人相看完毕,捻了捻胡须,方才慢慢开口:“除了第五个,第九个,其他的人都留下吧。” 王妈妈连声应着,“哎!好!好!好!” 她犹豫片刻,忍不住问:“恕老婆子多嘴,第五个和第九个丫头可是有什么毛病,入不了你老人家的眼?” 胡管家冷笑一声,“你莫不是老糊涂了?第五个脸上麻子太多,第九个罗圈腿。这样的货色你也往夫人跟前送?” 王妈妈慌忙作势打脸,“可不是老糊涂了。” 胡管家也不看她,“带着她们的卖身契,去账房结了银子,赶紧走。” 王妈妈连连应诺,忙不已地跟着府里的家丁,带着两个丫头出了院子。 胡管家在剩下的丫鬟队伍前,雪亮的目光扫了两扫,伸出手指点出两人,“你,你,去夫人跟前伺候。” 他的手指在空中梭巡了片刻,指向队尾,“你和边上那三个丫头,去画秋斋伺候公子。” 灵越心头一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了心脏。 胡管家的手指指的不是别人,正是灵越。方才她将如厕的小丫头放走,与之调换了衣服,混进队伍。 她镇定下来,和旁边的姑娘们一同恭敬回答:“是! 画秋斋,似离后院颇远。 若秋能画,那春夏冬呢?岂非皆可描画?莫非这王府别院还有画春斋,画夏斋抑或画冬斋? 灵越一路莫名其妙地想着,脚底似踩着棉花般,软绵绵地,跟着小丫头们穿过雕梁画栋的游廊,一路上随处可见粗大的合欢树,黄叶落尽,只剩斑驳的枝桠,在阳光下透下无数暗影。 若是夏日,合欢花开,这庭院必定是掩映在片片粉扇之中,彩蝶翩翩其间,岂非美丽至极?灵越微顿片刻,又跟着众人转过玲珑别致的假山,进了一个幽静的庭院,然后在堂下停了下来,一起分列两排垂首而立。 一个年约三十的中年女子走了出来,发髻梳得纹丝不乱,身着深紫色的夹袄,陪着中黄色的马面裙,不见一丝儿皱褶,显得干净利落。 她在丫头们面前站定,精明的目光审视了片刻,慢慢开口,“我是别院的内管事,你们叫我丽姑姑吧。你们今日能来画秋斋服侍公子,是你们今生修来的福分。从今以后要安分守做事,不该问的,不该说的,都不要多嘴。小心祸从口出。到时赶出府去事小,丢了小命可就不妙。” 几句话说得丫头们战战兢兢,头也不敢抬。 丽姑姑又吩咐:“你们各自报上名来。” 胆怯的声音,陆续响起: “奴婢招弟。” “奴婢二丫。” “奴婢秋菊。” 灵越站在最后,沉声回答:“奴婢小玉。” 丽姑姑拧起眉心,摇了摇头,“果然都是些乡下丫头,起的名字也忒土气,这如何叫得出口?” 沉吟片刻后,她一个一个指着众人,“这样吧,你叫昭容,你叫小雅,你叫梦菊,你呢……你刚才说自己叫什么来着?” “奴婢小玉。”灵越微微低眉,不卑不亢地回答。 “小玉……小玉……转教小玉报双成?”丽姑姑沉吟半天又打量了她一番,“你长得倒是个美人胚子,西王母的丫鬟也当得。行了,你就不用改了,继续叫小玉吧! 她像解决了一件大事,对自己非常满意。这时一个小厮过来,为难道:“丽姑姑,公子要沐浴了。昨天派去侍奉的丫头都被公子赶跑了,今日如何是好?” 丽姑姑犯了难,“新人还没训好呢!这一个个土里土气,又粗手笨脚的……” 她沉吟的眼神扫过灵越和旁边长得甚是灵秀的一个女子,“那个,你叫小玉是吧? 你和这个……这个梦菊一起去当差吧。” 灵越的心,就那么如同鼓点般狂乱起来。 这公子,会不会是路小山呢? 她不觉揪住了衣带。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一百七十章 敛尽芳心不向人 丽姑姑看着她们的衣服又皱眉,“这穿的衣服也是上不了台面的,先去库房领几身衣服,再去伺候公子吧。” 两个姑娘换衣服的时候,丽姑姑不停在边上提点:“公子如今脾气大,你们小心伺候,叫你们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万不可逆了公子的意。” 两人收拾停当,便跟着丽姑姑到了浴房。 浴室居中,是一方冒着热气的水池,四周帘幕低垂。 左手边陈设着一架高大的铜镜台,旁边的镂空香炉之中焚着香料,气味十分淡雅。 另一边陈设着白色的矮柜,平滑如同镜面,叠放着素白的衣袍。底下放着澡豆等物。 灵越打量着四周,身边的梦菊情不自禁发出了一声惊叹,“妈呀,这洗身子的地方……比我家还要大。” 丽姑姑立马斥道:“少见多怪,这么快就忘记我的话了?须谨言,慎行。” 她看了一眼灵越,见她露出赞许之色,“你看小玉,就比你持重端庄。” 梦菊挨了训,惶惶不安,羞赧地垂下了头: “丽姑姑教训得是!” 梦菊又交代了几句,方才退出浴室。 两个人在门边垂首等候,过了片刻,听到脚步渐近,灵越感觉每一步如同踏在自己的心上,渐渐感觉艰于呼吸。 她甚至不敢抬眼,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如此怯懦。 青色的软靴终于慢慢出现在她眼帘,上面绣着卷云的花纹,甚至用金线勾了暗纹。 软靴的主人未作任何停留,漠然掠过她的身畔。 不过短短的瞬间,却似已过流年。 她有些怅然,怔在原地,还是梦菊拉拉她的衣袖。 她蓦地清醒过来,转头看着他的背影。 啊!是他!是路小山!可是他为何没有认出自己?是因为她低垂着头,所以他没认出眼前就是她么? 眼泪几乎是汹涌这涌上了眼眶,她时而欢喜时而失落,痴痴地望着那熟悉的背影。 他一身深蓝色的衣袍,袖子极为宽大,衬着他修长的身形似乎比初见时更为瘦削,也更为挺秀。 他不发一言,甚至都没有回过头看她们一眼。 他只是伸开了手臂,那正是她从前做的再自然不过的姿势。 恍惚中,他似乎成了她,那个云家的三小姐,她站在帘幕之中,笑着伸开手臂,对着绣珠快活道,“你可要快点给我更衣,我都等不及了!”下一刻她就跳进高大的浴桶里,任凭各色花瓣将自己淹没。 这一刻,灵越觉得眼前的他,既陌生又熟悉。 耳边传来他的声音,却带着一分沙哑,冷冰冰的,淡漠至极,“没人吗?” 灵越无声地拭去眼角的湿热,回头看了看梦菊,梦菊却红着脸,咬着嘴唇畏畏缩缩不敢上前,一个劲儿地用眼神恳求着她。 她只得上前去,一步一步靠近他,每一步都心跳不已。 她低头绕到他的面前,强迫自己镇定地解开他颔下的领扣,替他慢慢脱下。 她离他是那样的近,连呼吸都可相闻。胸口涌动着复杂的情绪,却又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开口。几次启唇,最后想说的话却都消失在喉口。 她只能低下头,面红耳赤地解着他的腰带。她一遍一遍命令自己,鼓起勇气,慢慢抬起了头。 她想,他会说什么呢? 会不会惊讶,然后问:“你怎么在这里?” 会不会惊慌,解释他不是有意骗自己。 会不会惊喜,像从前一样笑容里有灼人的光芒? 她忍住嘴角的笑意,带着欢喜而责怪的目光,看向他黑亮的眼。 然而路小山,不,应该是萧远舟冷冷地说:“丽姑姑没教过你规矩吗?” 他的眼神,如此冰冷而陌生,就好像从来就不认识她。 明明是温暖如春的浴室,她却像站在冰天雪地里,从头冰到脚,不,是冰到了心。。 她直直地看着他,眸子里写满了难以置信。 “你叫什么名字?”他狐疑地问。 她的心碎成无数个碎片,一时间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她听到自己的声音低低的回答,失意而悲伤,“奴婢名叫小玉。” “你一直用这样古怪的眼神看着我,难道你认识我?”他莫名激动起来,抓住了她的胳膊。 他竟然已经不是她! 不过短短数月,他怎么可以忘记她!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的神魂渐渐归位,她看着他闪烁着星光的眼睛,轻轻地说,“公子恕罪!奴婢新来乍到,方才见到公子,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一位故人,因此失态,请公子责罚。” “这么说,你并不认识我。”他有些失望地松开了手,懒洋洋说:“我不用你们伺候了,你们退下吧。” 他走进帘后,缓缓走入温水池中。 她看见他的身影一寸一寸地矮下去,温热的眼泪漫过眼眶。 夜色渐渐笼罩下来。 灵越走得摇摇晃晃。 身后的梦菊小声问:“小玉,你没事吧?先前在浴室里,我看你好像马上要晕过去一样,脸色白得可怕!” 她勉强笑着回应,“没事,第一次见到公子,有些紧张。” 梦菊轻轻笑了一声,“刚刚见到公子我害怕极了,但是现在不紧张,原来公子长得这样好看,也不是很凶。” “嗯!”她低声应道,心不在焉。 两个人沿着游廊慢慢走着,梦菊第一次进王府别院,甚是新奇,不停东张西望,问东问西。灵越心事重重,偶尔敷衍她一两句。 忽然梦菊低声“啊”了一声,闪避在走廊一侧。她茫然抬起头,却见走廊一头几个侍女簇拥着一个丽人缓缓走来。 那丽人正是下午所见的刘侧妃。 她心如擂鼓,忙跟梦菊一样,低头避让在侧,静候对方走过。 刘侧妃慢慢经过了她的身旁,忽然顿足。 “这两个丫头倒是眼生。”一个清丽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旁边的侍女看了一眼,忙回答:“想是丽姑姑下午挑选的新人。两个丫头还不报上名来?” 两个人慌忙行礼,“奴婢梦菊拜见夫人。” “奴婢小玉拜见夫人。” “名字倒还雅致。”王妃轻笑了一声,“必定是丽娘改的。她倒是越发爱读书了。” 两人答道:“正是。” 王妃继续往前,深蓝色的裙裾拖在地上,月白色的花朵也跟着若隐若现,如同步步盛开。 她的步法十分轻盈,翩然如蝶。 灵越看着她的背影,深深吐了一口气。 梦菊抚着胸口,“吓死我了,夫人果然气派,我连大气都不敢出。 灵越笑笑,挽着她的手,两个人回到了房间。 她们的房间在画秋斋后院西厢,是个宽阔的大房间,里面陈设了两张床,配了简单的桌椅和梳妆台,床帐虽是普通被卧,梦菊已经满意至极。 “这简直跟做梦一样,你快掐掐我。”她说。灵越在她脸上轻轻一捏,“是做梦吗?” “啊,不是做梦,这一切都是真的啊!”梦菊躺倒在床上,发出一声感叹。 灵越也躺倒在床上,却有一种莫名的悲伤慢慢涌上心头。 脚步声响,丽姑姑的声身影又在门口出现,“今天晚上,也是你们为公子值夜。你们万事要警醒,不要偷懒睡觉。” 两个人忙爬起来,恭声道:“是!” 夜色已浓,灵越跟着梦菊来到知秋斋,心头不觉慢了半拍。 萧远舟的房间十分宽敞,陈设华美,锦绣的帘幕垂立,在夜风之中微微晃动。昏黄的烛光摇曳着,映照着满室,在这冬日的寒夜里,竟有一种春日的暖意。 灵越不自觉地用眼角去搜寻他的所在。 他就静静地立在后窗前,一袭月白宽敞的睡袍流泻在他身上,将他与窗前的融融月辉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灵越感到一种热流涌过自己的胸膛,不觉眼中已然潮湿。 她有些诧异,竟然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得如此爱哭了呢。 她闭上眼睛,无奈地摇摇头。 再睁开眼,却发现他不知何时转身,一双黑亮的眼睛正定定地看着她。 她不能承受他眼底的探询,慌忙行礼:“公子,今日奴婢和梦菊值夜。 问菊也过来行礼,忐忑问道:“公子现在安歇吗?” 他挥挥手,“你先下去。” 梦菊应了声退下去。 灵越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垂首而立。 她感觉他慢慢地走近,而她却已经落地生根般,动弹不得。 他忽然伸手,轻轻托起了她的下巴,逼迫着她注视着自己。 她看到他眼睛里面,有两个小小的她,一闪一闪。 “你真的不认识我?”他的眼中有一丝困惑,“可是为什么,你每次看到我的样子,让我觉得我们似曾相识呢?” 漫漫的悲哀再次淹没了她,她几乎是哽咽着回答,“公子,我说过了,您长得像我的一个故人。” 他的眼睛里果然出现了她熟悉的嘲讽,“那就说说你那位故人吧。” 他慢慢松开了手,坐在圆桌边,等着她讲故事。 她咬了咬嘴唇,瞪着他,“我那位故人名叫路小山。大路的路,小山的小山。” 他挑了挑眉,“真是个普通的名字……咦,为什么你的样子好像要咬我一样?” 她的怒火腾地燃起,“是啊, 他本来就是一个极普通的男人。会个三脚猫的功夫,却很会哄女孩子。” “哦?”他一下子来了兴趣,“莫非……他是你的情郎?” 她的脸如同着了火一般,烧得厉害。她想起临别前的那个亲吻,又是酸楚,又是甜蜜,一时咬着嘴唇不答话。 他悠闲地喝了一口茶,“莫非他还对你始乱终弃?”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一百七十一章 此时此夜难为情 她气坏了,几乎是脱口而出,“是,他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还以为他死了, 却原来到了京城,改了个名字,过得很舒服自在。” 他一怔,放下了茶杯,仰头打量她烛光下的脸,眼里闪着奇特的光芒,“他改叫了什么名字?” 她冷笑一声,“请恕奴婢冒犯,他的名字竟和公子一模一样。” 他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你是说……你是说……他也叫萧远舟?” 她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他渐渐露出迷惘的神色,似乎在极力回想,脑海里却一片空白。 他心烦意乱,“真是巧了。你先退下吧。” 灵越真是恨不得在他耳边大喊:“死路小山,你到底是怎么了?” 怎么可以忘记我呢? 她闷闷不乐地退回到耳房。 梦菊打量着她的神色,忽然脸上飞起一朵红晕,凑过来耳语,“公子留下你,可是说什么了?” “不过是看我面善,问我是哪里人,家中可有姐妹之类的话罢了。” 梦菊羡慕道,“公子什么时候也问问我就好了。” 灵越扶额,“我去院子里走走。” 院子里,月光如水,自高高翘起的飞檐上流淌而下,跳跃在树叶花间,闪着银亮的光。 墙角一棵是高大的合欢树,足有两人合抱,月光下之下,树影婆娑。 灵越在台阶上抱膝而坐,缩成小小的一团,坐在阴影里,仰头看着月下的合欢树,不觉想到一句诗:任他明月能想照,敛尽芳心不向人。 她痴痴低吟,不觉一时神思俱忘,直到一个黑影在墙头一闪。 随是迅疾如电,却未逃脱她的眼神。 她想起白日的影子,心中一凛,忙飞身追了出去。 那人的身法快捷,在飞檐间腾挪跌宕。 灵越小心跟随,始终保持几丈的距离,以免来人发现。 不多时,那人忽然停了下来,跳到地上。 灵越藏在屋顶上,偷眼望去,原来这是一处花园。小巧的湖泊上莲花正在盛开,一座精巧的竹亭半在岸上,半在水中。 夜风吹动着寥落的灯笼,也吹动着亭中人的裙裾。 来人一身黑衣,走近竹亭,单膝跪了下来,低声道:“属下参见堂主。” 那声音清丽婉转,竟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亭中人缓缓转过身来,慢慢走出亭子,月光照亮了她的面庞,依稀可见云鬓花颜,赫然正是夫人,江洲王的侧妃刘氏。 刘侧妃脸上笼上一层寒霜之色,右手迅如闪电,只听啪的一声,来人的脸上也着了一个耳光,黑色的面巾也被打下,露出秀丽的面庞,隐约可见五个指印。 “你总算还有脸来见我!” 刘侧妃冷笑。 “属下……属下无能,属下接到消息立刻马不停蹄,谁知到了山顶肖锦娘已经不见踪影……” “没用的废物!好不容易发现了肖锦娘的下落,我一再令你们用心探访,务必找到那东西,你们倒好,大个活人还跟丢了。那几个废物都死了吗??” “追风和闪电等四人下落不明,属下认为他们已经死了,且被肖锦娘焚尸灭迹。” “肖锦娘的武功已经这么厉害了?四个一等一的高手都拿不住她?”刘妃微微沉吟,“还是说她身边另有帮手?” “属下也是这么想。据属下查知,肖锦娘曾藏身在青州云家数年,而蹊跷的是,她所侍奉的云家三小姐在她走后暴病而亡,但是却有人看见那位小姐女扮男装在无涯镇出现过,还打听当年的旧事。” “哦? 这么说来,你认为那位小姐跟肖锦娘大有关联?” “属下认为,那位小姐很有可能是堂主要找的故人之女。” “好,太好了!” 刘侧妃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十分开心,她一挥手,“你起来说话吧!” 故人之女? 灵越在心中咀嚼着这四个字,犹如重击。 难道这位刘侧妃和娘亲是故人吗? 她知道自己的身世? 她正心乱如麻,忽然眼前寒光一闪,胳膊顿时一阵剧痛,原来是一只飞镖,正中在胳膊之上。 不好,被发现了! 黑衣女正飘然上房,她忙提气运功,好在飞镖无毒,她一路狂奔,在飞檐间左闪右避,眼见着黑衣女越来越近,她一眼瞥见那棵高大的合欢树,几个起落,从花间飘然入窗,滚入房间。 卧房之内,尚点着数根蜡烛。环顾四周,无处躲藏。 仓促间,她不及细想,钻入床帐之中。 就在她正要喘口气的时候,两根有力的手指扼住了她的咽喉。她为之一窒,正要以手为刀,奋力分反击,那手指却倏然松开,萧远舟的声音低声响起: “你疯了,跑到我床上来做什么?” 她不及解释,“路小山,救我!” 说罢将身体一缩,滑入丝被当中。 萧远舟表情一僵,顿觉一种异样的感觉袭上身来。 真见鬼,她的脸与他的腿只在咫尺。 窗外已人声鼎沸,梦菊的声音战战兢兢传来:“公……公子,方才有刺客进了山庄,可曾发现有可疑人物经过?” 萧远舟慵懒地打着呵欠,不耐烦道,“小爷睡得好好的,没听到什么动静。” 又听到有人恭声道,“夫人派属下等搜查山庄可疑人等,公子小心戒备,我等继续巡查了。” 萧远舟懒洋洋道:“知道了,下去吧。” 外面的人影顿时销声匿迹。 “人走了,你该出来了吧!”萧远舟掀开被子,灵越坐起来,深深舒了一口气。 她跟他近在咫尺,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清新的气息。 她的脸不由滚烫起来,忙要下床来,那只中镖的胳膊却被他一把拉住。 他用一种异常恍惚的声音问道:“你方才叫我什么?” 灵越痛得倒吸一口冷气,气结道: “路小山,你刚才不是听见了吗?” 他这才发觉她的异样,忙松开手,猛然掀开帘子,昏黄的烛光照射过来,她的胳膊上已是血污一片。 “你受伤了!”他略略一怔,眸色变得深沉。 她忍住痛,想要下地,萧远舟忽然按住了她的肩膀,“你别动,我这里有金疮药。” 他飞快跳下床,在一个柜子里取出一瓶药,又坐到床边,沉声道:“手给我!” 她只得将左臂伸出来,她的伤口已经凝结,好在时间尚短, 尚未与衣物粘在一起。于是他毫不犹豫地用力一撕,将她的袖子撕开,露出的一截胳膊白如春藕,他略略一怔。 灵越的脸如同着了火般熊熊燃烧起来,她避开萧远舟的目光。忽觉伤口处一凉,原来他在给自己上药,手法老练,跟从前一模一样。 “路小山,你以前经常受伤吗?”她忍不住好奇地问。 萧远舟却又是一怔,微微摇一摇头,“我好多事情都不记得了。便是你叫我这名字,我也毫无印象。” 灵越的心里一沉,终究不死心,“你……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萧远舟还是摇头。手下丝毫不停动作,很快就用布条将她的胳膊包扎结实。 她看着自己的衣服发愣。 萧远舟的嘴角不觉弯起一丝笑意,他起身又到衣柜里找来一件衣服,丢给她,“暂且穿这件吧。”说罢,转过身去。 她羞涩地脱掉已沾满血污的外衣,将他的长衫穿上,收拾停当,低声说,“好了!” 萧远舟转过身来,看着一身男装的她,忽然如同电击一般,有重重光影蓦然闪过,却又一闪即逝。 “跟我说说路小山的事。”他轻轻道。 灵越微微一怔,片刻间脑海里已如白驹过隙,与路小山的过往走马灯般回转起来。 她不觉喃喃道,“千头万绪,从何说起呢?” “就从你遇到路小山开始。”他凝视着她,看到一丝笑容在她的嘴角漾开。 灵越便从那场大雨开始,再到无涯山联手救弱女,继而共探玄机山庄,最后不告而别。那临别前的定情一吻,她却无法说出口。 她本来就口齿伶俐,将这一番经历娓娓道来,犹如徐徐展开一副色彩斑斓的画卷,时而文笔繁密,时而疏淡,刀光剑影,暗藏其中,淡淡情思,怅然眼底。 萧远舟默默听完,抬眼看向窗外,只见月朗星稀,罩着雕梁画栋的王府别院,与灵越口中的江湖天差地别。 “你说的那个路小山真的是我吗?”萧远舟默然良久,喃喃问道,“为何我毫无印象?” “是你,当然是你!”灵越激动起来,“不过两三个月,你怎会忘记呢?你想想,你使劲想想,肯定能想起来……” 他凝神想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我记得十分清楚,我从小身体不好,一直在这王府别院之中休养。我爹是江州王,我娘是江州王最宠爱的侧妃。我最近身体不好,我娘时常请御医来给我治病。” “你说的这些都没错……”一种奇怪的感觉划过灵越的心头,她凝视着萧远舟的双眸,“可是,你小时候生了一场重病,幸亏遇到福慧大师出手相救,你才活了下来,也因此跟着福慧大师游历江湖,十五岁才回过王府。难道这些记忆,你也没有吗?” “福慧大师……”萧远舟皱起眉头冥思苦想,“你说的这些我毫无印象。” “那宋春山呢?他可是从小跟你一起长大,跟着福慧大师学艺,情同手足的师兄弟。”灵越不甘心地问。 “宋春山……这个名字倒是听人提起过。”他露出微笑。 “真的?你记得宋春山?”灵越忍不住拉住他的胳膊,他的手跟从前一样既宽厚又温暖,只是他的身体却是微微一僵,眼神也变得古怪起来。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东边日出西边雨 “我偶尔听到几个护卫在议论江湖传闻,提到江湖上的青年才俊,其中有一个便叫宋春山,手执一支白玉笛,自创折柳十八式,风流潇洒……” “啊……” 灵越失望地松开手,眼前的萧远舟令她感到陌生。她开始想念那个总是带着一丝嘲讽笑意的青年。 她怀念他不羁的笑容,黑亮的眼,还有凝视她时,令她的心狂跳不已的眼神。 一个可怕的想法几乎令她窒息:难道她错了,眼前的人只是跟路小山长得一模一样?他或许不是她认识的那个路小山! 心念一动,她不假思索地掀起萧远舟的衣袍,萧远舟猝不及防,慌忙掩住身体,低声喝道:“你疯了?” 她的眼泪汹涌而出,脱口而出道:“是你!是你!明明就是你,路小山!你就是路小山!” 萧远舟讶然,“你凭什么如此断定?” “我曾经见过路小山的身体……你的腰上有一颗痣!”灵越的脸突然红得似要滴出血来,她慌忙纠正,“不不不,只是看过你的上半身,在玄机山庄的地牢里……” 萧远舟如同遭了雷击一般,他的腰上的确是有一颗朱砂红痣!他怔怔地捂着衣服,但见面前的少女蹙眉立在烛光里,一张俏脸美得惊心动魄。 一种异样的感觉袭上心头,他心跳如鼓,情不自禁地问:“你说的难道都是真的吗?” “都是真的……” “那一句呢?”他的面色泛起可疑的颜色。 “哪一句?”灵越跟着问。 “你不记得就算了……”他一时困窘起来,转而定定看着她的胳膊,“你就是刚才山庄上下捉拿的刺客,这怎么回事?你要刺杀谁?” 灵越思忖片刻,小心回答:“没有,我方才出去想透口气,不想惊动了护卫,我不想节外生枝,转头就走,谁知竟中了一镖……” 萧远舟笑了笑,尽管面前这个叫灵越的少女今夜所说的一切都匪夷所思,不知为何,他却愿意相信她的话。 他的目光扫过铺满锦绣的罗帐子,陈设精美的博古架,价值连城的字画,富丽堂皇的螺钿屏风,最后落在窗下一只安睡的金刚鹦鹉身上。 他早已厌倦了高墙之下无所事事的人生。 呼奴唤婢,锦衣玉食,是多少人梦寐以求,却令他如同笼中之鸟。若不能振翅高飞,人生又有何意义? 他忽然非常羡慕少女口中的路小山,落魄江湖载酒行,岂非更加快哉? 灯花跳了两跳,烛火渐渐细微。 灵越见他良久不语,心中忐忑起来。 “路小山……不,萧远舟……”她语声之中带着酸涩,“你若是不相信我,我也没有法子,假以时日,我必定能找出你失忆的缘由,到时你自会相信我……” “你说的每一件事每一个人我都毫无记忆……”萧远舟微笑,那笑容曾经灿若阳光,照亮了灵越的眼睛。 灵越失望之极,再也无法与之相对:“你说过了,我知道了。夜已深,公子安歇吧!” 她转身而去,就在掀起珠帘的那一刻萧远舟的声音悠悠传来,“脾气还挺大,我还没有说完呢……” 她没有回头,“你说吧。” “我相信你。”他说,“一切必有缘由,你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我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有另一个名字。” 灵越的希望之火再次点燃,她嗯了一声,退出珠帘。 外面耳房里,梦菊早就困得东倒西歪。 她放轻了脚步,悄悄推开门,回到了住处,换过衣服,依旧回到厢房,在一旁的榻上挨着梦菊躺下。 梦菊听到动静从睡梦中猛然惊醒,慌忙坐起连声答应:“奴婢来了,公子是要喝茶吗?” 灵越暗自发笑,拍拍恍如梦游的梦菊:“睡吧,公子没有叫人。” 梦菊闭着眼睛嘟嘟囔囔,又歪在榻上睡了起来。 灵越看了一眼帘幕重重的卧房,缓缓地躺下,将自己淹没在丝绵锦被之中。在王府别院里,作为小王爷的贴身丫鬟,所有日常用度都是顶好的。 然而她躺在轻柔丝滑的锦缎之中,却觉得比自己身在荒郊纵马时还要难以安眠。 她侧身而卧,睁大眼睛看着窗纸,也不知过了多久,月光暗淡,天边也出现了隐约的墨蓝色。 黎明渐至。 似乎只是一眨眼,冬日暖暖的阳光便通透照进江州王府的别院,偌大的庄园从睡梦中苏醒过来。 灵越早已梳妆完毕,虽是跟别院中的丫鬟一样梳着一个双鬟髻,夹棉的袄裙颜色浅淡温柔,宛如碧荷,将她的身段勾勒得十分窈窕秀美。 她正蹲在窗下,用一只小巧的喷壶为一盆墨菊喷水,却似心不在焉,连裙摆湿了一块也茫然不知。 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你的裙子湿了。” 灵越如梦初醒,跳了起来,连忙抖落裙子上的水珠,“哎呀……”她取出帕子慌忙不停擦拭。一回头,萧远舟倚在窗前,灿烂的笑容映入眼帘,令她刹那间失神。 “你的胳膊不是有伤么?本不必做这些的……”他压低声音,从窗中递给她一个瓷瓶,“这是昨日的金创药,你接着擦几天,伤口会愈合得快一些。” 灵越默默地接了过来,那瓷瓶上还带着他的余温,她揣在袖中,不知不觉,瞬间陷入迷离的情绪。等回过神来,萧远舟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侯门一如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原来竟是此情此景。 灵越感觉心口微微的疼痛。怔然间,长廊脚步声响,原来是几个宫人簇拥着刘妃前来,她今日盛装华服,虽说已近不惑之年,却依旧容色妍丽,眉目清华,姿态轻盈,身后的宫人虽说个个青春年少,却不能动摇她的美貌分毫。 灵越见她渐渐走近,忙垂首行礼。刘妃已然走过她的身边,不知为何,又驻足回头看了一眼,向她招招手:“你是新来的,叫小玉是吧?” 灵越低头上前回答:“回夫人,奴婢正是小玉。” “小玉……抬起头来。” 灵越心怦怦直跳,只得抬起头,却低着眼睛,只看往刘妃的鼻子,嗯,她的鼻子生得直挺秀美。 “嗯……小玉,长得也是花容月貌。”刘妃眯起了眼睛,她的脑海里闪过一个模糊的旧影。 “娘!”儿子萧远舟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她丢下灵越,快步走进房中,“远舟,你今天精神很好,莫神医的药看来不错。” “娘,我既然好了,能不能不喝那些汤药了?苦得简直要人命。” “傻孩子,良药苦口。既然你不想喝,那就不喝了吧,只是丸药还要继续服。你要安生休养好身体,以后娶了锦心,开枝散叶,袭了你爹的爵位。娘就放心了……”刘妃笑意盈盈。 灵越立在廊外,好似打破了五味瓶,甜酸苦辣一并涌了上来。她等待着萧远舟的回答。 萧远舟似是跳了起来,“娘,唐锦心给你吃什么迷魂药了?你非要我娶了她?我的妻子,绝非是唐锦心那样的泼丫头。” “哦?”刘妃没好气地说,“那远舟喜欢什么样的姑娘?说来听听?” 萧远舟半天不说话,不知道想些什么。他娘又说道:“你这个臭小子,让你说,你又说不出来,人家堂堂尚书府的嫡千金,长得虽不是国色天香,却也是活泼动人,身份儿,门第儿,哪一样配不上你?你娶了她,你爹只会更加看重你……” “好了,好了!娘,你每次一来就要碎碎念叨一遍。”萧远舟苦笑不已,“江州王的爵位,本是大哥的,我们何必要抢?再说,做王爷有什么好?像爹那样日日有处理不完的要务,应酬不断的场面,老实说,我想到便要头疼……” “你啊你,真是气死我了!”刘妃声音颤抖,“你就忍心看着你娘我一辈子当一个侧妃?” “娘,你既心有不甘,当初为什么要嫁给爹呢?”萧远舟叹了口气。 “我……”刘妃欲言又止,终究没有说话,哼了一声,语气软了下来,“娘的事你少打听,还是说你的事。下回锦心要是来了,你不要总是老鼠见了猫似的,躲得远远的。女孩子,可是要哄的……” “娘,你几时成了圣僧?念完一卷经又换一卷念上……”萧远舟痛苦地说, “你这孩子,非要气死我不是?!”刘妃又要发飙,萧远舟忙转移话题,“咦,娘你今天穿得如此华贵大方,好似年轻了十岁,是要跟着爹出席宴会么?” “哟,跟你东拉西扯,差点忘记正事。我今日要回府,康王妃今日寿辰,给我下了帖子,我得走了。”刘妃看了一眼天色,日头已盛,忙走了几步,忍不住又回头叮嘱,“你好生待在府中休养,不要四处乱跑。” 灵越早已退到廊柱之后,见她带着宫人疾步而出,拖着满绣芙蓉花的裙摆消失在月门,这才松了一口气。 若非萧远舟出声打断,她不知道接下来如何应付刘妃。刘妃方才打量着她,那若有所思的神情,令她隐隐不安。 “我娘已经走了!你好像有点怕她?”萧远舟的身影出现在门边,他换了一身衣服,竹青色的素色外袍,袖边和领边镶着半掌宽的金褐色的云纹,浓黑的头发以白玉冠束住,同色的玉簪光润精致,越发衬得他的眼睛黑亮无比,光彩熠熠。 这样文秀清华的气质,是从前路小山不曾流露过的,陌生而熟悉。 她扭过头,不敢去看他含笑的眼睛,“谁说的?我为什么要怕你娘?” 第一百七十三章 月下之吻 萧远舟凝视着她,她的侧颜就像用最轻柔的淡粉勾勒出的春日梨花,纯净之中带着令人向往的美好。他觉得心里有一点地方在微微跳动,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她,更加了解她。 她忽然回眸一笑,眼中闪过促狭之色: “你怕的人来了!” 他陷在她腮边小小的梨涡顿里,懵然问:“什么?” “那不是你的未婚妻吗?”她指着远处游廊,一抹水红的身影正沿着曲折的阑干急急而来,身后跟着两个气喘吁吁的丫头,一边追一边喊:“小姐,小姐,你慢点啊!小心摔跤!” 萧远舟扭头就朝游廊的另一侧就走,“走!” 灵越微微一怔,他又几步回转,拉住她的手,“愣着干嘛,快走……” 两个人做贼一样飞快地沿着游廊三转两转,到了后花园,阵阵香味扑鼻而来,眼前一片流光溢彩。原来后花园中遍植金菊,此刻依旧盛放不衰。 萧远舟脚下并不停顿,依旧紧紧拉住她的手,在花间左右而行。 他的手跟从前一样温热无比,灵越的手心冒出汗来。 这冬日的阳光为何如此燥热,她的背心也似有汗珠沁出。 王府别院的后门在望,他放慢脚步,终于将手松开,却不看她,兀自往前走了两步,吩咐守卫:“备车!” 守门的两个护卫显是得了刘妃的命令,脚下不动,边向萧远舟行礼边小心翼翼地问:“公子出门,可得到夫人的许可?” “废话!自然是有夫人许可,若不相信,你自去问夫人好了。”萧远舟淡淡地说。 护卫们满心狐疑,但见他面色微红,哪儿敢争辩,忙笑道:“公子稍等,这就叫马车过来。” “快点!” 风中隐隐传来唐锦心焦急的呼喊:“远舟哥哥,你在哪儿?远舟哥哥!” 萧远舟往门洞里不动声色地侧过身子,一个护卫有心巴结:“公子,好像是表小姐在找你呢!要不要属下招呼一声?” “多事!”萧远舟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探头看见马车缓缓停过来,抢步跳上车,又向灵越伸出手来:“上车!” 灵越摇摇头,露出惶恐的表情,“公子折煞奴婢了!奴婢这就自己上车!” 边上有护卫看着呢,若是引起刘妃的注意,就麻烦了。 萧远舟收回了自己手,等到灵越坐进马车,他转而掩饰地掀起车帘,招呼车夫:“进城!” 灵越坐在靠车门的座上,她的坐姿十分优美,双手交叠,轻轻放在衣裙上,碧荷色的袖口露出她的一双纤纤素手,莹白指尖上是整齐的指甲,粉红如樱。 萧远舟觉得马车中的空气似乎稀薄起来,胸口泛起异样的波动。他凝望着她随着马车摇晃的身形,一颗心不知不觉地关切起来: “你往里面坐一点,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 对面的少女依言往里坐了坐,抬起明亮的眼眸看了他一眼,又看向窗外,口中轻轻道:“你当然不是,吃人的老虎在外面呢……” 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因为听出了她话语之中的一丝酸意。 灵越望着他的笑容,虽然明明知道答案,却还是忍不住问: “萧远舟,你不是从小和唐大小姐一起长大的么?青马竹马,为什么见了她却似老鼠见了猫?” 萧远舟摸摸鼻子,“可能她恰恰是我最不喜欢的那种女孩子吧……又刁钻又任性,只知道仗势欺人,嚣张跋扈。”他的一双眼睛忽然更加光亮,望向灵越,“你为什么想知道?” 她一刹那间有些迷离,随口回答,“好奇而已,随便问问。” “真的只是好奇而已?”萧远舟忽然俯身凑近。 她几乎能闻到他的呼吸,有些心慌意乱,转移话题,“你昨天莫名其妙地问我,那一句是不是真的,到底是哪一句?” 他的耳根如同着了火般滚烫起来,“你……想不起来?” “我说过的话太多……”灵越话未说完,马车猛然间一顿,似是撞上石块,摇晃不已,萧远舟身形站立不住,向前一倒,他反应极快,当下伸出双手撑住马车车壁,然而嘴唇却触及一处温软,几乎令他停止了呼吸,好柔好软,就像春天的花蕾,徐徐绽放,沁人的幽香淡淡萦绕。 他居然吻上了少女的樱唇! 只是,明明是他的初吻,可是为何会有一种刻骨铭心的感觉? 恍如河流上冻结的冰层,初始只有一丝缝隙乍现,倏忽之间千道万道透明的冰缝裂开,一些模糊不定的片段一起涌入他的脑海,渐渐一个画面清晰起来,有如梦幻: 一轮明月高悬在星河之中,月光如纱,笼罩四野。纱中的少女扬起绯红的脸颊,微微睁开了眼睛,脉脉的柔情似水。 灵越又羞又窘,当即扬手,“啪!”一个耳光干脆利落地打在萧远舟的脸上,他顿时跌坐在地,却是失魂落魄,犹如置身梦中。 难道被她打傻了?灵越面色赤红,不觉抚上了自己的嘴唇,不料萧远舟竟跟她一样,不是去摸自己的脸,反倒摸了摸嘴唇,怔怔地看着她,梦呓一般喃喃地说: “月光……月光……我在月光之下亲过你……” 灵越又是羞涩,又是欢喜,她顾不得满脸的赤热,蹲下身去,扶住他,“路小山,你都想起来了?” 萧远舟尚未回答,车厢却响起了“咚咚咚”的敲击声,车夫的声音有些不安,“公子,公子!车轴断了!恐怕走不了了。” 萧远舟和灵越跳下车,凛凛寒风一吹,顿觉神思清明。 “到哪里了? 能修好吗?”萧远舟望了望四周,官道两旁草叶枯黄,落木萧萧,说不出的萧索。 “公子,此处离城门尚有四五里路。往东走一里就是大柳庄,待小人去大柳庄相熟的木匠处借来工具便能修好,只是要劳烦公子等待,一时片刻怕是不能修好。”车夫惶恐地回答。 “既然离城门不远,我和小玉走走也好。你修好了车就进城,到满福楼接我们。”萧远舟沉吟片刻,做了决定。 冷风一吹,他方才滚烫的脸庞渐渐平静如水。 两个人默默地走在官道之上,天上的浮云时而流散,时而相聚,正如他们飘飞的衣袂,时而相触,时而分开。 萧远舟悄悄望着身边并立而行的少女,感觉他们似乎跟原来一样,又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其实……”他讷讷地开口,声音被野外的风吹得飘忽不定。 “唔?”灵越回过头,残留晕红的脸颊如同浅醉,说不出的动人。 萧远舟微微失神,深深吸气,然后轻声说:“我是说,那句话……我知道是真的。” “那句话是……”灵越蓦然领悟,那夜萧远舟问自己,“那位路小山可是你的情郎?”她一时激愤不但承认,还指桑骂槐痛骂了路小山。 她双颊灿若桃花,只是继续装傻:“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句……我对你说的话,自然句句都是真的。” “我相信你……”他低低地说,一些记忆翻腾这即将冲破禁锢,却依旧被生生地压制住。他丢失的记忆里到底有些什么? “我知道有一个人,或许可以解开你的记忆。”灵越蓦然想起了凤姑娘。 “真的可以吗?”萧远舟的眼睛一亮。 “我也不能保证……总得她亲自看过你,才知道是否能够医治。”灵越见萧远舟行动如常,武功也未见限制,不像是中毒或者被人点住了要害。她冥思苦想,实在想不出到底是何种原因,或许只有凤姑娘能看出其中的玄机。“她住得不远,骑马不过是半天的日程。” “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动身吧!”萧远舟已然迫不及待。 “呀,我都快忘记了!”灵越猛地一拍脑袋,“我的马还放在仙客来客栈呢!也不知道小二有没有好好照料它!” 冬日的阳光斜斜照进幽深的林道,灵越和萧远舟并辔而行,一白一黑两匹骏马分外夺目。 两旁的青山绵延不绝,初时纵马疾驰,偶见竹篱茅舍一闪而过,家家户户的院中都挂着一串串红辣椒,在他们纵马驰过时,看得不分明, 尚以为是挂的红色绸缎。渐渐丛林更密,浓雾缭绕,路途荆棘丛生。 终于,灵越勒住了马,停在那日的山崖边。远方长风激荡,浪涛般的白云席卷过丛峦叠嶂,日光乍阴乍晴,在大地上流转不定。 萧远舟挺直酸痛的腰背,长长出了一口气,转头看向灵越。 灵越在那一瞬间,也回望着他,点漆般的眼眸中忽然荡起笑意,如风行水上,轻微波动。 这一刻,内心深处的孤独似乎烟消云散,江湖万里,有人与之并辔而行,原来是极好的。 萧远舟何尝不是同感?他数月来一直拘在王府别院,心中烦闷至极,方才纵马欢驰,那自由如飞的感觉,说不出的畅快酣意,又似极其熟悉。 他更加渴望解开被桎梏的记忆,做回从前的浪子路小山。 两个人翻身下马,将马匹栓在一旁的草地上。萧远舟放眼望去,一道藤桥笼罩在云山雾海之中,静寂无声。 “是从这桥上过去吗?”他问。 半晌却未听见身后有人应答,他回头一看,灵越蹲在地上,皱着眉头,脸上露出诧异之色。 第一百七十四章 催眠奇术 “怎么了?”他扫了一眼地面,这幽谷之中红褐色的泥土松软,前几日下过雨显然有人来过,大大小小的脚印已然被阳光晒干,足迹被凝结起来,十分鲜明。 他轻轻将脚放入其中的一个较大的印迹之中,发现那人的脚比自己还大,另一个较小的脚印,倒像是个女子的。 “那是我和福慧大师前几日留下的。你看,还有小白留下的足印。”她指着远处一棵树下,果然有一圈散乱的马蹄印记。 “你再看这里,这些脚印不是我的,还比较新鲜,起码有四五人……”灵越伸手比了比几个印记,果然大小不一,宽窄各异,“有人刚刚来过,而且还有可能是女子……” “那这些印子呢?应该是马车留下的吧?”他指着几道深深的辙痕,车轮回转漾起泥浆尚未完全凝固。 “不错……”灵越不知为何想起了陶婆婆赶的那辆古怪马车,嗖的站起来,飞身奔上了藤桥。 “发生什么事了?”萧远舟紧紧跟在灵越的身后,风吹起她一缕秀发,丝丝扫过他的双眼。 “凤姑娘一直在此隐居,几乎没有什么人知道她在这里,我有一个不详的预感,凤姑娘可能出事了!”灵越身形加快,穿透层层云雾,当落到幽谷庭院,那棵巨大的红枫清晰在望时,她的心顿时沉到了冰河之中。 红枫正在熊熊燃烧,宛如火焰。 不,那就是火焰。浓浓的黑烟随风流转,消散于天际,树木枝叶被炙烤的气味,直冲鼻端。 “怎么会这样!”灵越顿足,喃喃自语。 “咦,那边好像是血迹!”萧远舟忽然飞奔到昔日福慧大师饮酒的石亭,红褐色的血迹点点滴滴在玉白色的的石台上,触目惊心。 灵越用手指起少许闻了闻,“这血有毒!” 是谁的血呢?难道是凤姑娘的?她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 两个人四下查看,那斑驳的血迹从石头滴落,一路延伸到后园的温泉池边,方才消失。 “奇怪,没有尸体!”萧远舟皱起眉头,眼前四五个颜色各异的温泉池热气腾腾,水雾缭绕。 “不……有尸体!”灵越的声音莫名其妙地颤抖起来,水雾之中一只衣袖若隐若现,空荡荡的,似乎在向她招手。 她极其缓慢地走了过去,接着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灵越!”萧远舟扶住了她,同时也看到了平生未见的景象,几乎呕吐出来。 圆如满月的温泉池里,汩汩地冒着气泡,翻滚着血浪。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跌落泉中,俱是一身黑衣,有的血肉已然剥落,空留森森白骨,有的半截尸身趴在池沿上,皮肤却似蒸熟。 空气之中弥漫着诡异的肉香,明明热气腾腾,两个人站立在侧,却出了一身冷汗。 “一共有四个人,都是女子……同样的打扮,莫非来自同一门派?”萧远舟打量着那半截尸身,那是一个容貌姣好的女子,发髻上插着一支精致的玉簪。 “不错,她们是花间谷的人!”灵越指向黑衣的衣领,暗红丝线绣就的花朵幽然盛开,曾在她如影如形的噩梦之中,纠缠不休。 “那是彼岸花?”萧远舟脱口而出,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在脑海之中转瞬即逝。 “嗯……佛说,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开三生不见叶,叶落三生不见花。花叶虽是同根而生,却生生世世永不相见。” “那岂非是无情的花?” “岂止是无情,它本是黄泉之花。”灵越想起父亲惨死之时,这花便染上墨色开在桌底,心中一阵绞痛。 幽谷深深,一片寂静,山风徐来,奔腾的水气灼人。萧远舟隐隐见她的眼睛也蒙上了一层水雾,朦朦胧胧,“这里面可有你说的凤姑娘? 灵越摇摇头,她方才巡视尸体已然松了一口气,随即疑窦丛生:“她们是花间谷的人,来找风姑娘做什么?凤姑娘又去哪里了?” “我们四下找着看,或许你那凤姑娘还在某处呢?” “嗯,跟我来,我知道她的房间。” 叮叮当当,铃声清越,在这飘着烟雾之气的庭院,说不出的寂寥。 灵越一踏进风姑娘的闺房,便看到一个苍白如雪的身影端坐在蒲团之上。 “凤姑!”灵越几乎喜极而泣,一把抱住凤姑娘。这一抱之下,便觉得不对劲,凤姑娘的身上一片冰寒,眉毛之上居然挂满了晶莹剔透的冰凌。 更令她讶异的是,凤姑娘的美丽容颜也似一夜之间苍老,皱纹如同沟壑纵横,已然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太。 萧远舟探了探她的鼻息,眼前一亮,“她还有气息,只是十分微弱。莫非她现在正在龟息疗伤?” 灵越轻探她的脉搏,只觉几道脉息横冲直撞,全无章法,倒像是走火入魔的征兆。 她端坐到凤姑娘的身后,伸掌为之调养气息。或许她和凤姑娘的内功心法乃是一脉同源,她渐渐竟将杂乱的气息调整归一,行遍凤姑娘周身血脉,凤姑娘猛然吐出一口污血,眉上的冰凌慢慢融化成水,顺着她的脸庞滴落下来。 灵越心力耗尽,浑身一软,萧远舟忙将她扶住,“灵越,你怎么样?” “我没事……只是太累了。”灵越依靠在他的怀抱之中,闻着从前熟悉的气息,一时心跳不已。 “傻丫头……你救我做什么!”凤姑娘睁开眼睛,声音嘶哑低沉,苍老至极。“我已经油尽灯枯,去日无多了……” “凤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灵越虚弱地问。 “丫头,你会花间谷的心法武功,原来你也是花间谷的人。”凤姑娘看着她的神色,又是失望,又是古怪。 灵越摇摇头,“不是,我不是花间谷的人,锦娘才是。” “锦娘是你的师父吗?” “锦娘,她……” 灵越的嘴角噙着一丝悲哀的笑意,“她不仅仅是我的师父,她待我更像是母亲。” 她长话短说,将锦娘的事说了一遍,待说到那个锦盒藏着的奇书时,凤姑娘神色忽然激动不已,“你是说,锦娘也有一本花间药典?” “也?”灵越一愣,“难道这宝典不止一本?” “当然不止。既然你与花间谷的渊源颇深,我将之告诉你,也不算向外人泄露花间谷的秘密,自然也算不得我违誓了。”凤姑娘昏黄的眼睛定定地看着灵越,忽然举起了手,拔下头上的木钗,三旋两转,钗头竟成一朵花的形状。 “你出去!”她忽然对身边的萧远舟斥道。 “凤姑,其实他也算不得外人……” “哦,莫非是你的心上人?傻丫头,这世间男人每多负心,防范之心不可无……”凤姑娘说罢,冷冷瞥了一眼萧远舟,“尤其是这种生得一副好皮囊的……你别被人迷花眼睛。” 灵越苦笑,“凤姑教导的是,不过我说他不是外人,只是因为他是福慧大师的弟子。” 凤姑娘眼中光芒一盛,“小福子的弟子?看你长得一副好样貌,莫非是什么玉笛郎君宋春山?年纪轻轻便创了什么折柳十八式……真是后生可畏。” 萧远舟摸了摸鼻子,“老前辈谬赞了,我并非是宋春山……” “凤姑,他是福慧大师的另一个弟子,名叫路小山。只是几个月前,他在玄机山庄失踪,回到京城却莫名其妙想不起从前的记忆了。我百思不得其解,方带他来找凤姑,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灵越忙解释。 “罢了,罢了,既是小福子的弟子,我也快死了,又何必如此见外?”凤姑微微摇头,颤巍巍将手指向墙上的一副山水图画,“小子,去掀开那图……” 萧远舟放开灵越,疾步走到那道墙边,伸手一掀,微微一怔,原来那墙后什么都没有,耳边传来凤姑有气无力的声音,“往左转动你手边的美人花瓶。” 他依言而行,果然咔哒一声响,墙上露出一处暗格来,伸手一摸,竟像是一个雕刻精致的盒子。 “小子,把锦盒拿过来……”凤姑的声音更加微弱。 那锦盒跟锦娘手中的盒子别无二致,一朵精美的彼岸花悄然盛开在盒子顶端,花心有一个细小的洞口。 凤姑将手中的木簪往里一插轻轻旋动,盒子应声而开,一本厚厚的书扑入眼帘。 “花间药典?”灵越伸手拿起书,发现书的装帧跟锦娘手中的书如出一辙。 “你再看看,真是花间药典?”凤姑指着当中的一字。 “花间奇典?!”灵越和萧远舟同时惊呼。 “不错,你看到的是花间药典,想来记载的乃是昔日花间谷秘而不宣的医术,而我这花间奇典,乃更为精妙,打开看看,与你看到的可有相同之处?”凤姑微微一笑,隐见骄傲之色。 灵越翻了几页,顿时被吸引住,原来这奇典记录前所未见,什么控心术,幻梦术,赶尸术,种蛊术……林林总总,说不出的诡异离奇。 她的目光渐渐在一页上凝聚,不觉吟诵出声:“催眠之术……须令被催眠之人处于半睡半醒之间,徐徐诱导,牵心动魂,记忆可增可加,亦可删可减……而行为无异,旁人不察。” “世上竟有如此奇术,莫非我此刻竟是睡梦之中?”萧远舟哈哈大笑起来,显然并不相信这书上所载的一切。 第一百七十五章 花间奇典 “小子,你若是中了催眠之术,想要解除恐怕不易。”凤姑娘冷笑一声,抚摸着花白的头发,“我纵然精通此术,但已油尽灯枯,恐怕也是无力回天……” “凤姑……你也不能救他了吗?” 凤姑娘看着灵越恳切的眼睛,叹了口气,“不知给他催眠的人功力几许?若是将他深深困住,以我此时之力,恐怕也只能解开少许,一切看他自己了。只是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死之后,你要将我火化,找到阿蔷的坟墓,将我的骨灰埋葬在她的身边……”凤姑娘幽幽的目光转向窗边的风铃。褪色的蔷薇花中仿佛绽开了一张青春微笑的容颜,一声声地呼唤着她前去陪伴。 “凤姑,你不会死的!”灵越握住了她的手。 “傻丫头,我的时候已经到了。我这两天总是梦见阿蔷,她还是少年时的模样,不停地对我诉说,她独自在深山之中,是多么寂寞……” “凤姑……”灵越的眼泪模糊了双眼,“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将你带到阿蔷的身边。” “不要哭了……将我的花间奇典收好,不要落在花间谷的人手里。今天她们终于找到了这里,在我练功的关键时刻偷袭,我一时经脉倒转,虽勉力杀死了四人,却依旧让一人还是逃脱了。没有得到这本书,她们必定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定很快又会卷土重来。”凤姑娘一口气说完,已是气喘吁吁,她停顿片刻,凝望着萧远舟,“小子,你坐下来!” 萧远舟看了一眼灵越,见她神情殷切,心想,我便试试又如何? “身心放松,如清风徐来,白云悠悠,又或碧波万顷,风平浪静……”凤姑娘的声音忽而遥远起来,令人昏昏欲睡。 萧远舟只觉凤姑娘的眼睛渐渐鲜明起来,最深最亮的地方恍若打开一扇大门,里面光亮夺目,将他猛然吸了进去。 画面纷至沓来:一个女人的脸模糊地闪过,山崖上的打斗刀光剑影,月光如纱少女花瓣一样的嘴唇,含羞带怯的眼睛,幽深的暗道憔悴痛哭的美妇人……电光火闪之间全部涌入他的脑海,他不禁喃喃自语: “我想起来了……” 光亮如烛,倏然熄灭,凤姑娘顿时瘫软在地。灵越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凤姑,凤姑,你怎样?” 凤姑娘睁开眼睛,眸中闪烁着奇特的光彩,她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指向空中,惊喜地说,“阿蔷……阿蔷,你来了!你呀,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来见我?哦,山川险阻,道路艰难,你行动不便,没关系,我不怪你,我从来都不怪你……我来陪你……来陪你!” 她脸上带着微笑,声音愈来愈弱,终于手无力地垂下,缓缓闭上了双眼。 “凤姑……”灵越紧紧地抱住凤姑娘,痛哭失声。 “阿越……”一个熟悉的声音轻轻地呼唤她,“阿越,她已经去了……” 阿越,这久远的称呼将她从悲伤之中带回来,泪眼朦胧中,她看到他黑亮的眼睛里里满是痛惜,长长的手臂伸过来将她揽在怀里。 “阿越,我回来了!” “路小山,你去哪里了!”灵越心中无尽的委屈如翻江倒海,她从他的怀中挣扎出来,扬起右掌扇向他的脸颊,他丝毫不躲闪,一双眼睛里半是欣喜,半是悔恨,却是说不出的缠绵,令她的心顿时软成一汪清水……她的手落又落不下,收又收不回,半途生生停了下来,放声大哭。 路小山捉住了她的手,放到他的唇边,温柔地吻了下去。手背传来的处处温润,令她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 “对不起,阿越!都是我的错……我怎么可以忘记你,还忘记你那么久……”路小山将自己的脸埋在她的手中喃喃地说,每说一遍便多一分悔恨,多一分内疚,她的掌心柔腻地滑过他浓黑的眉,挺直的鼻子,最后盖住了他温热的唇:“这一次我原谅你,如果你再忘记我……”她悚然住了口,忽然不敢想象,若是他再忘记自己,又当如何。 “不会,我永远也不会再忘记阿越……”路小山张开双臂,重新将她拥在怀中,“这些日子,你是怎么过的?一直在找我吗?” “我……说来话长,我们还是先遵从凤姑姑的遗愿,将她火化了吧!” “好,此地不宜久留。恐怕花间谷的人很快就会再次前来。” 凤姑娘的身体已然冰冷,灵越从柜中找出一套干净的衣服,替她换上,又重新将她满头的银发挽起一个齐整的发髻,取了一支玉簪固定住。她仔细替凤姑娘打扮妥当了,方叫门外等候的路小山进来。 路小山将凤姑娘拦腰抱起,问灵越,“去哪儿?” “那去那棵大红枫树下吧!” 大红枫还在兀自燃烧,火势已经减弱,风停了下来,黑色的浓烟直上九霄,融进日渐浓重的暮色。 凤姑娘的遗体躺在石台之上,身下架起了木柴,火苗一窜而起,既而化为烈火,灵越和路小山伫立不动,静默地看着她托身草木,灰飞烟灭。 “人生何其短暂,化为尘埃不过是弹指一挥间。”路小山喃喃地说。 “是啊,这世间可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灵越的眼泪,如泉涌,无法阻止。这一刻,她想了父亲,想起了锦娘,山夜凄清,荒冢之中,可觉孤寒? 他握住她的手,温柔而坚定,沉默无言。 收拾好凤姑娘的骨灰,已是一个时辰之后。路小山将凤姑娘的骨灰坛放在牛皮袋中,在马背上牢牢系住住,对灵越说道: “我们快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嗯……”她应了一声,若有所思地望着燃烧不已的藤桥发怔。 其时银月如流泉,倾洒而下,映出灵越清秀至极的轮廓,半张脸隐在幽蓝的夜色里,只剩下长长的睫毛和似无似有的悲哀。 路小山缓缓走过去,从背后抱住灵越,下巴顶在她蓬松乌黑的发上, “阿越,或许这世间没有什么是永恒的,我们掌中永远只有一瞬,但无数的一瞬,不正凝聚成永恒?江上清风,山间明月,海上潮音,又譬如你我此刻,倘若铭记在心,便是永恒,又何必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空气里传来了夜影中野花的芬芳,还有四处动物飞鸟开始夜行的声音。风穿细叶,鸟虫低鸣的声音,空灵而遥远的飘来。 山风吹起路小山的长发,缠绕在灵越的双肩,她心中一片澄明。 “路小山,你说的是……”她灿然微笑,转过身来,眉目之中又是一片生机勃勃。 “走吧!时辰不早了!”他望着天上的明月,翻身上马。 “去哪儿?” “师父曾经说起过,他年轻时待在一个叫万花谷的地方,离哀牢山不远。” “哀牢山……”灵越微微一怔,想不到当年的福慧和阿蔷竟然就躲在花间派的眼皮底下。 “嗯……我们晚上赶路,白日休整,正好避人耳目。” “你……你不回王府别院了?”她别有深意地问。 “好不容易逃出来,回去做甚么!”他哈哈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灵越催动白马,“哼,别以为你能躲过,回头你给我好好说说,你那个未婚妻怎么回事……” “好……你都看到了,我对她可是半点意思都没有。”他抬起眉毛,黑亮的眼睛里俱是笑意,“你也跟我说说,这些日子你去哪儿了?刚才好像躲躲闪闪的,莫非也藏着一个未婚夫不成?” 灵越扬起马鞭,在空中挥起一道优美的弧线,“绝对没有!不过是……”马蹄声声,掩住了她的后半句话:“嫁了一次人而已……” “你说什么?”路小山没有听见,凑近大声问道。 “没什么,我说快赶路!”灵越一马当先,白马如同一道白色的闪电,划破了暗夜,向着寂寂的山野奔去! 不知奔弛了多久,明月出山林,清辉染得周围一片银白。整个世界冷清寂静,小黑和小白似已疲惫,渐渐放慢了脚步。 “这里已经远离幽谷了,我们停下来在这里歇息一下吧……”路小山望着眼前略显空旷平坦的林地,一大片山石包围矮小的灌木丛,宛如天然的屏障,冷冷地反射着清辉。 “好!”灵越翻身下马,将小白和小黑散在旁边的林中吃草。 回到山地,她惊奇地发现路小山已经找好了一处干燥的地方,大堆的松针铺在枯枝之上,他轻轻一吹火折子,一堆篝火便随即点燃,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温暖的气息顿时将她身上的寒气一扫而空。 “路小山,你真行啊!” 路小山笑了笑,“以前跟着师父游荡江湖,这些搭棚生火,埋灶做饭的伙计,都是我和师兄来做的,从小做到大,什么不会呢?” 他口中说话,手却不闲着,又从周围捡起一些粗大的树枝,一把扯下树枝上缠绕的枯藤,十分熟练地将树枝捆起,又将一头张开,宛如一顶撑开的大伞立在灵越的头上。 “你这是要做帐篷么?我们在火边休息一下就好了,不必这么麻烦……”灵越急忙从伞下钻了出来。 “这山中夜半十分寒冷,何况如今是冬夜?我是男子,尚可将就,可是你一个女子,我怎么能叫你跟着我受寒?”月光冷淡,照在路小山的脸上,眉宇之间是十分的温柔。 第一百七十六章 夜林情语 “路小山……” 灵越心中感动,如此刻的火堆,暖暖的热气在蒸腾。如果月光明亮一点,路小山一定能看到她晕红的面颊吧。 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背着月光,站在路小山的身边,跟他一起折下阔大的树叶,满满地铺在木架之上。很快,就做好了一顶小小的帐篷,刚好容她一个人半躺半坐。她被路小山安置在那里,宛如一个女王。 “那你呢?”她问路小山。 “不用担心我,我有办法。”他满不在乎地回答,将整堆篝火往灵越这边移了移,转身到旁边又抱来一堆的枯草,铺在方才烤得热烘烘的地面上,摸了摸,露出十分惬意的神情,“这跟热炕头也差不多了……” 灵越扑哧一笑,“你这个人,倒是不讲究。” 路小山仰面在枯草堆上躺下,舒舒服服地伸了一个懒腰,“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尊空对月。我这人,此生唯有一个讲究,便是美酒。今夜有月,可惜深山旷野,没有酒家。不然此夜,有风有月,有酒有美人,岂非快哉?” “呸!”灵越轻轻啐了他一口,“谁是你的美人?你的唐美人在京城呢!” “糖美人?奇怪,我怎么没有闻到一丝丝甜味,反而闻到一股醋味?”路小山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惊起一只半睁着眼睛的猫头鹰,扑棱棱地飞走了,倒把两人吓了一跳。 “阿越,你饿了没有?”他翻身坐起来问。 “有些饿,不过不要紧,等天亮再说吧。”她一天吃的东西不多,此刻前胸贴着后背,只是不愿意麻烦罢了。 “阿越,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去就回。”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永远记住她的样子。 “嗯……”灵越抱着膝盖,应了一声。 他的身影一会便消失不见,只剩下林间漆黑的枝叶影影绰绰,好似潜伏着万千怪兽。 篝火正旺,丝毫感受不到冬夜的寒意,灵越却将膝盖抱得更紧,心中忽然浮起惊惧。她有些害怕起来,害怕路小山又将一去不返,就此消失在她的面前,再也不能出现。 “路小山——”她再也无法等待,叫了起来。 “路小山——路小山——”她站起来,跑到林石上大声呼喊。远离了篝火,她的身上顿时感到寒意如刀,刻骨而来。 “路小山——你去哪儿了?”她的声音在黝黑的山林之间是如此微弱,仿佛一出声就消失不见。 没有任何的应答。 静寂的山林,只有山风卷起的松涛,时而呼啸,时而静默。 无言的疼痛从灵越的胸口蔓延开来,她蹲在山石之上,将头深深埋进裙子之中。 他又走了! 眼泪不受控制一般,从她的指缝间滑落。 几个时辰之前,他们并肩纵马,她以为今生有了他,不会再是孤独,江湖路远,天长水阔,自会有他陪伴。 ——可现在,又剩下她一个人了。为什么最终只有她一个人? 一声轻叹在她身后微微响起,随即她被拥入到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一动不动,良久才抬起头来,委屈地说:“我以为你又走了……” “你知道我并没有……”他温柔地用手指擦去她的眼泪,将她拥得更紧一些。 “路小山……”她喃喃出声,泪眼朦胧。 “对不起,我再也不会这样了……”他将头埋在她的发间,心中满满的痛惜。他本是贵胄公子,可是少小离家,浪迹江湖,漂泊如苹,无论走到哪里,内心深处终是孤寂。此刻拥住灵越,他的一颗心只觉得无比安定,他想将她揉进自己的生命里,宠她,护她,伴她一辈子。 “你去哪里了?”她低声地问。 路小山松开她,从身后掏出一对肥大的灰兔,“方才抓了两只兔子,又找了一处山泉处清洗干净,不知不觉走得有点远了,听见你好像叫我,就飞快赶回来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他明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戏谑,灵越哼了一声,“都说人家不饿了……” 可惜她的话音未落,肚子便发出一声响亮无比的咕咕声,足以令路小山听得分明。 她又羞又窘,转身走向火堆。 路小山大步走了过来,三下两下将一根长树枝剥去树皮,将两只兔子穿了起来,架在篝火之上。 “很快就会烤好的,我烤的兔子,我师父一口气就要吃完一只。保证你吃了还想吃……”他得意地说。 “吹牛!”她嗤之以鼻,眼睛却殷切地盯着架子上滋滋滴油的兔子,情不自禁地咽了一下口水,只恨火还不够大,兔子熟得实在太慢。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都快要睡着了,忽然听到路小山高兴地说: “七八成熟了……这时撒点香料上去!”路小山说着习惯性地往怀里一摸,锦绣的华服上顿时油迹污污。“我都忘了,现在穿的是这身衣服……” 灵越好奇地问,“莫非你随身带着油盐酱醋不成?” “那倒不是,只是盐巴一向是带着的。”他甚为可惜,恨恨地看了一眼身上华贵的长衫。 长风拂过头顶树林,远远近近的声音在林间仿佛一起回荡,灵越的睡意顿消,忽而想起那个月夜路小山飞身而去,犹豫一下说: “路小山,你还没有告诉我呢!” “什么?” “那天……你究竟去了哪里?” “哪天?”他小心翼翼地转动兔子,无比专注。 “就是那天晚上……”她的脸红了起来,想起月光下的那个亲吻,恍如蝴蝶颤翅飞过心房,“你不是去追赶你的未婚妻了吗?” 他停下来,想了想,“那天,我的确是追赶着锦心那丫头而去,因为怕你误会,所以未加解释。” “那你现在可以解释了。”灵越哼了一声。 “我见到锦心十分吃惊,不知道她如何会知道我在玄机山庄,又如何偷偷潜进玄机山庄。无论如何,她是我的表妹,我怎能见她任性妄为而置之不理? 我追上她之后,一问,果然是偷偷跑出来的,想来她的父母不见她的行踪定会心急如焚,于是我好言相劝,让她先回京城……” “倒也合情合理,后来呢?” “锦心哪里听得进我的话?”路小山苦笑一声,“她缠着我,要我跟她一起回去。我只好糊弄她说,有要事在身,等办完事情自然会回京城。好说歹说,她才答应离开玄机山庄,不再偷偷跑进来找我。” “我知道,你后来没有跟着唐锦心回京城……反而被人催眠封锁了记忆。你还记得是什么人吗?”灵越隐隐有一个怀疑,却不知道该不该跟路小山说。 “我信不过锦心那丫头,亲自将她送出玄机山庄外的大道之上,直到看到她和丫头们骑马走远了方才回转。谁料竟遇到一群黑衣人……” “又是黑衣人?”灵越皱起眉头,“身上可有什么标志?” “当时月光朦胧,我看不清楚,但是回想起来,他们是有备而来,却并不想伤害我。” “你怎么看出来的?” “当时那群人有十几个之多,其中一人拿着一个机括,弹丸如雨,我一时大意,击破了数只弹丸,顿时一阵浓香扑鼻,全身酸软。就在我半晕之时,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低低地说,不可伤人。” “原来是这样……你记得那对你催眠的人吗?” “我并没有看到那人的脸……他是蒙着面的。”路小山的眼前闪现出那日的情景,半睡半醒之间,只看到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仿佛秋日的静湖,要将人沉溺其中,而从头顶传来的声音似浓香的酒,酒不醉人人自醉。等他从香甜的梦境之中醒来,已是一身雅洁的衣衫,躺在王府别院的雕花大床上,侍女殷勤侍奉,俨然从小金尊玉贵长大的公子,江湖已成幻影。 “快要烤糊了!”灵越忽然叫起来。 路小山忙将架子移开,放在旁边,将外面黑糊的外皮用匕首刮取,他也不怕烫,当即撕下一只兔腿,放在洗净的阔叶上,递给灵越,“饿坏了吧,快吃吧!” 灵越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顿觉清香扑鼻,“咦,你不是没有放佐料么?怎么一点也闻不见兔肉的膻味?” 路小山从兔子肚子挑出一捧软塌塌的香草,笑嘻嘻地说,“山野之中,到处都有香草,只要识货,还怕找不到佐料么?有我在你身边,吃饱喝足绝没问题……” 他无心地说着,自己都未咂摸出此后要相伴跟随的意味,灵越的脸却是一红,淡淡的甜蜜涌至唇齿之间。 两人饿得久了,埋首啃着兔子,不多时竟将大半个兔子都吃了下去,路小山掏出一块湿哒哒的帕子,在火上烤了烤,递给她的手中,温温的正好:“擦一擦吧,嘴巴上油汪汪的……” 这个路小山,必定是先前就着山泉水打湿了帕子,想不到他竟然心细如斯。 山林中雾岚隐隐,火光闪耀,她的目光如星湖,柔柔地看着路小山,恍然不觉自己的眼中荡漾着从未见过的柔情,还有几许依恋。 路小山的心一寸寸软了下去,面前美丽坚毅的少女她好像比以前更瘦,他不在身边的这几个月,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阿越,锦娘曾约你八月十五去无崖山,你可曾赴约?” “锦娘……她已经不在人世了!”悲伤如同潮水,瞬间漫过灵越的心头,与锦娘永别的那个夜晚,并未因为时光的流逝变得记忆模糊,反而更加清晰,她甚至记得锦娘临终前,滴落在她手背上的眼泪,温热而潮湿。她将那时发生的一切,一点一滴地讲给路小山听,只是省略了那时那刻无尽的孤独和无助,满腔的悲伤和仇恨。 第一百七十七章 失踪的少女 路小山默默地揽住了她的肩膀,掌心的温热令她颤抖的身体慢慢平静下来。 “阿越,都是我不好……”他说,“如果我当时在你的身边,或许锦娘不会死,你也不会这么痛苦……” “不……”她的手指覆上了他的嘴唇,“不,不是你的错,是那些花间谷的恶人害死了锦娘……” “你被他们打下了悬崖,是谁救了你?”他握住她的手指。 “是杭州大风镖局的裴大小姐……”灵越咬了咬嘴唇,犹豫片刻,源源本本告诉他后来发生的故事。 “什么?裴之翠居然将你嫁给了姑苏慕容白!”路小山目瞪口呆,恨恨地捶了一下地面,“幸亏慕容白与你八字不合……” 灵越故意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其实阿翠说得没错啊,慕容白长得俊朗不凡,慕容山庄又有钱又有地位,我做一个少主夫人,又有什么不好?” “不好,不好!一千个不好,一万个不好!”路小山哼了一声,“若是我知道阿越竟然嫁给了旁人,我才不学白玉龙偷偷摸摸,我会光明正大当街拦住你的花轿,叫你跟我走!”他忽然停下来,明亮的眼睛无比热切,“你一定毫不犹豫跟我走对不对?” “你真的会这样做吗?”她想起当日在轿中绝望的心情,恍若做梦。 “会!”他肯定地回答,将她拥得更紧。 “那我就跟你走!”她的脸颊滚烫,眼眸却似天上明月,清朗而坚定。 “坏姑娘……你是我的!”他说,“我以后要把你看紧了,省得一不小心就嫁给了别人。” “是的,我是一个坏姑娘。若是你去娶了旁人,我也会来抢亲的。因为……你也是我的。”灵越半躺半坐在那顶小小的帐篷里,一转头便能看见路小山在篝火边沉睡的侧颜,英挺起伏,她忍不住低声呢喃。 林谷幽深,晨曦尚未透过繁枝,便有百啭千声的啼鸣,吟唱山间。 当千万缕金光从树叶隙缝之间射下来时,灵越终于睁开了困倦的双眼,一片枯黄的叶子,阔大如掌,在空中缓慢旋转飘零,落在了路小山的眉间。 篝火已经熄灭,残留的枯枝上,缕缕薄烟,随风而散。灵越凑到路小山面前,伸手将黄叶拿开,下一刻她的手被突然捉住,捂到了他温暖的胸前。 “手那么凉,冷吗?”他睁开黑亮的眼睛,微笑着问她。 “不冷……”她腾的一下脸红了,想要抽开手,却被他紧紧地握住,“阿越昨夜有没有梦见我?” “梦见了……”她悠悠地说。 “梦见我在做什么?”他追问。 “梦见你在树上上蹿下跳,尾巴还挺长……”她没好气地说。 “坏姑娘,原是拐着弯儿骂我是猴子!”他哈哈大笑起来,松开了她的手,翻身坐了起来。 昨日奔忙到深夜,哪里顾得上形容?如今明灿灿的阳光一照,发现两个人鬓发已乱,上面还沾了枝叶草屑,脸上东一块油烟西一块灰尘,俨然成了花脸猫,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忍俊不住相视一笑。 “我们今日往东行几十里,应该能插到官道,等到了集市,我们休整一番,再出发去哀牢山,你看这样可好?” 灵越点点头,同意路小山的建议。两个人到山泉洗漱完毕,找到小白和小黑,当即往东驰骋。果然不到半个时辰,便穿出了丛林,沿着官道行进片刻,一座繁华的小镇出现在眼前。虽是清晨,却是人来人往,叫卖之声不绝,十分热闹。 两个人在一个早点摊子前停下,翻身下马,叫了两碗阳春面,又见新出笼的馒头热气腾腾,清香诱人,便令店老板用纸包好,放进包袱,以备赶路途中充饥。 店老板是个身材胖胖的中年妇人,跟袄裙同色的青花布包头,插着一支木钗,显得十分干净利落。 她爽快地应了,手脚麻利,很快就将面端上,瞅了一眼两人,笑眯眯地说,“哟,两位客官是日夜赶路吧? 这衣服都脏成这样了,对面张娘子的店,就有现成的男女衣衫,样式多,手工好,花样全,你就说我刘嫂子介绍的,还能给你算便宜点……” 灵越往对面望去,果然有一个家小小的成衣店,窗户里露出一张妇人埋头缝衣的脸,不知为何,愁容满面。 路小山笑道,“大嫂真是好口才,若是你去当活招牌,必定客似云来……” 刘嫂子一边包馒头,一边叹了口气,“张娘子命苦啊,嫁给张大龙这样老实巴交又没用的男人,勤扒苦做,没享过一天福。好在生了一个美貌的女儿慧娥,许给了城南刘员外家的傻儿子,眼看这就要过门了,慧娥却不见了……” “看来慧娥有了心上人,不情愿嫁给那傻子,所以跟着心上人跑了!”路小山咬了一口馒头,不假思索地说。 “哎哟哟,旁人都这么说,但是慧娥那孩子心思单纯,平常就待在铺子里给她娘帮忙,倒也没见过什么男人前来打转,我清楚那孩子的性子,断然不会这样做。” “那就奇怪了……既没跟人私奔,难道是被人拐走了?”灵越放下了筷子。 “这几天也没什么生人来,来来往往的都是些媳妇婆子,慧娥都那么大人了,又不是三岁小孩,哪儿又那么容易被拐走啊?”刘嫂子摇摇头,“可怜两口子找遍了附近的村子,也没见着慧娥的影子,竟像上天入地消失了一样。那个没用的张大龙一急之下,竟然疯了!” “看来他很疼爱女儿啊。”灵越不知为何,对那个老实的男人张大龙生出几分好感。 “谁不爱女儿呢?只是现在苦了张娘子,又是担心女儿的下落,又要养家糊口,又要照顾张疯子……一个人恨不得劈成几半来用……”刘嫂子说着将两人吃好的碗筷收起,对路小山笑道,“客官,两碗面六文钱,馒头十文,一共十六文。” 路小山一摸口袋,不由得苦笑:“我出门的时候不曾带钱……” “哼,真是富贵闲人。”灵越瞪了他一眼,摸了摸袖子,幸好银袋一直随身带着,凤姑娘上次相赠的银两还鼓囊囊的,不曾动过。她排出十六文钱给刘嫂子,“劳烦大嫂照看一下马匹,我们去张娘子的店里看看。” “好嘞!” 张娘子的店面不大,不过刘嫂子所言非虚,布料虽是寻常可见,但是款式很多,大到厚厚絮棉的坎肩、披风和大袄,小到贴身的小衣和中衣,林林总总,摆得井井有条。两个人也不挑挑拣拣,看着顺眼的里外衣服各选了两套,便放在柜台之上结账。 张娘子强颜欢笑,“两位是刘嫂子介绍来的吧?零头便不用给了,承惠五两银子。” 灵越付了钱,到里间将衣服换了。她随意选了一套暗红色的袄裙,极不显眼,却意外衬托得皮肤葱白如雪,眼亮如星。 “姑娘人生得美,穿什么颜色都好看……”张娘子情不自禁地赞叹。 “大嫂取笑了……”灵越微微一笑,嘴角的梨涡浅浅,分外动人,看得张娘子神情一怔。 “慧娥!慧娥!你回来了!”两只粗壮的手忽而从角落里伸出来,灵越猝不及防,慌忙闪避,路小山换好衣服奔将出来眼疾手快,将那两只手牢牢钳住。 “哎呀,你这个疯子,吓着客人了!”张娘子急得团团转,一把抱住那个疯汉,连声道:“你看清楚了,这是上门买衣服的客人,哪里是我们的女儿慧娥?” 那疯汉两眼发直,死死盯住灵越,眼泪噼里啪啦的地流出来,“慧娥,慧娥,你丢下爹娘,跑哪儿去了?” 灵越鼻子不由得酸楚起来,她摇了摇头,“大叔,我不是你女儿……” “姑娘,姑娘,你可千万莫要见怪啊!自从我女儿不见了,我丈夫便疯疯癫癫,见着年轻的姑娘就叫女儿……”张娘子也落下泪来。 “大娘,没事的,我不介意……你女儿还是没有下落吗?” “没有……找了好多地方,也托了乡亲打听,始终没得消息。”张娘子擦了擦眼泪。 “大娘,你女儿走失的那几天,有什么可疑的人来过吗?”路小山松开了手,环顾四周,发现成衣店的还有一个后门,远远望见一排矮小的篱笆和几棵光秃秃的大杨树。 “也没什么可疑的人……我们这地方小,来了生人大家都有印象。” “那,有没有一个看上去很和气的婆婆来过呢?”灵越想起了陶婆婆。 “婆婆……”张娘子皱起眉头,回想了一番,忽然眼睛里露出奇怪的神色,“你不问我,我几乎都要想不起来了。是有一天,一个过路的婆婆,说自己口渴了,进来讨茶喝。我正忙着缝衣服,是慧娥扶着她进了后院歇息,依稀听到那婆婆问她多大了,我也没有在意……” 她越想越可疑,一把抓住灵越的手,“姑娘,姑娘,难道是那个婆婆拐走了慧娥?” “这……我不过是随口问问罢了。”灵越摇摇头,这只是她的一个猜测,未必是真的。 “不可能啊……那个婆婆那么老,走起路来都颤巍巍的,怎么可能拐走慧娥?”张娘子无力地松开手,喃喃自语。 “你还听到慧娥和那婆婆说什么了吗?”路小山问。 “好像还问了生辰……这些都是女人们爱拉的闲话,我听了几句就忙自己的事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住在天字号的女人 “慧娥,慧娥!”在一旁安静的张大龙忽然咧嘴笑起来,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用力塞给灵越,灵越打开一看,原来是几块被压得七零八落的绿豆糕。 “吃!吃!慧娥爱吃绿豆糕……”张大龙不停地说。 “好好好,慧娥一会就吃,你先去旁边歇息一下好不好?”路小山怕张大龙又发狂,忙轻声抚慰。张大龙却不肯走,直愣愣地盯着灵越,“吃啊,慧娥吃……” 灵越拈起一块放在嘴中,张大龙这才心满意足地跟着张娘子去了旁屋。 “阿越,你想到了什么?”路小山换了一身暗蓝色的长衫,腰上系着一条灰色的腰带,他不在意地将原先华丽的袍子包成一团,从张娘子的柜上取了一块黑色的大方布,随手卷了一个包袱。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想起陶婆婆。” “陶婆婆?你是说那日将你乔装打扮,想带你入京的老婆婆?” “嗯,她驾着一辆马车,上面挂着几盏琉璃灯十分精美。车上坐着四个美貌的姑娘,据说要送往京城。” “可是按照你之前所说,你被我师父救走时,不过距离京城华阳门数十里地,想必她那时带着姑娘们去了京城,又怎会出现在此呢?从时间上看,不大可能啊!” 路小山解开小白的缰绳,递给灵越。 “也许你猜得对,慧娥是对父母安排的婚事不满,逃婚罢了。” 灵越骑在大白马上,望着前方。错杂的古树,夹着连绵不绝的荒道, “此处离哀牢山尚有千里,此刻我却心生恐惧。” “恐惧什么?” “我原本以为,寻找我娘的线索或许在京城……可是听了凤姑娘的话里,又觉得哀牢山也许会找到我想要的答案。如果那个答案……” 路小山牵着黑马,靠过来,仰望着她,“你害怕找出的答案,无法令你接受?” “我不知道……甚至,我有些犹豫不定,是该折返京城,还是继续前往哀牢山安置凤姑的骨灰……”她喃喃地说,风吹起她的长发,篷飞的发丝时不时掩住了她的眼帘,于是冬日耀白的阳光也变得阴暗不定。 “没关系,你可以慢慢地想。”他温柔地看着她,身上暗蓝色的衣衫飘动如海浪,“你想去哪里,我都会陪着你去。” “天涯海角也去么?”她不觉微笑,向他俯下身去,凝视着他的眼睛。 “你去我就去……”他笑着回答,黑亮的眼睛里忽而闪过一丝戏谑,“不过此刻你恐怕要先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灵越一怔。 “就在刚才你低身的时候,有一辆马车在那边的官道上疾驰而去……好巧不巧,车篷之下挂着什么东西闪着银亮的光,你猜猜那是什么?” “难道是琉璃灯盏?”灵越脱口而出。 “是不是,跟上去看看不就知道了?”路小山翻身上马,朝灵越眨眨眼睛。 “他们往哪边去了?” “你希望他们朝哪边?”路小山慢悠悠地说。 “真是急死人了,你就不能痛痛快快地一次告诉我?等你卖完关子,他们早就没影子了。” “笨阿越!”路小山瞟了她焦急的脸,“马车走不了羊肠小道,只能顺着官道走,如今草木凋零,又无遮蔽之物,简直一览无余,一条道上若是跟得太紧,很容易被发现。” 灵越不得不承认自己过于急躁了。她嘟起小嘴,催动白马,扭头上了官道。 黑马慢悠悠地跟了上来,路小山不知从哪儿摘下一片冬青树的叶子,放在唇边吹了起来,宛转悠扬。 “你会吹这个?”她好奇地问。 “你也试试。”他递给她一片树叶,“将树叶含在嘴里,下唇向里卷,上唇裹住树叶和下唇,用力吹就行。” 她依言而行,发出的却是噗噗的气流之声。 路小山几乎笑得跌下马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黄豆吃多了……” “哼,你才放屁呢!”灵越又羞又恼,扬起马鞭,轻轻一挥,白马如同离弦之箭窜了出去。 “哎,不会是生气了吧?”路小山的声音遥遥地从风中传来,尚带着笑意。 灵越也不理会,身下的白马越奔越快,很快将小黑甩在身后。 那驾马车渐渐出现在她的视野里,车篷之上悬挂的的确是那夜所见的琉璃灯。 这是陶婆婆的车吗? 那些少女还在车里吗?还是已经被送往了京城?花间派到底物色这些少女用来做什么?那叫慧娥的少女失踪,跟陶婆婆到底有没有关系? 思绪千丝万缕,宛如张开一张大网,将她蒙在其中。身上的白马不觉缓下了步子,路小山追了上来。 “是那辆车吗?”他严肃地问,绝不敢再流露一丝笑意。 白马上的少女若有所思, “灯是一模一样的,但那夜我醒来先是被关在车中,后来被抬进盘龙寺,始终没有看清当时马车的样子,我也不能肯定是陶婆婆的车。” “马车上的人总要打尖住店的,只要我们远远地跟着他们,到时一看便知。” 路小山的追踪经验果然丰富许多,一路上他们与那辆马车若即若离,马车上的人似乎毫无察觉。到了黄昏时分,他们追到了一座小镇上,在一家名为广富客栈的门外发现了那辆马车。可惜还未等他们靠近,店小二便将马车牵引到后院,车上的人想来早就下了车。 “可惜,就差一步!”灵越大为惋惜。 “急什么,只要耐心等等,总等探看清楚的。”路小山毫不在意。 “两位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啊?”一个店小二殷勤地上前招呼。 “住店。刚刚驾着马车来的是我的朋友,麻烦在他隔壁开两间房。”路小山微笑着说。 “这可不巧了……你的朋友开的是天字一号房和二号房,隔壁和对门都没有空房间了。地字五号房和六号房倒是有,干干净净的,不比天字号差,我带两位客官看看?”这小二活泼机灵,嘴皮子甚是利索。 “好!”路小山应了一声,将马匹上的行李取了下来。两个人跟着小二身后上楼。三个人顺着嘎吱作响的走廊走了片刻,灵越抬头一看,身边经过的竟是天字一号房和二号房,可惜房门紧闭,看不出什么端倪。 “就是这里了!客官可还满意?”小二终于在地字号房门口停了下来,将门打开给二人看。房间不大,但是光线明亮,整洁干净。灵越走到窗前,发现对面的窗户半开半掩,一个身影背对着窗户。 小二看了一眼,笑着说:“真是巧了,那不是二位的朋友吗? ” “哦,这房间原来是对着天字房后窗的?” “是啊!二位,还要看看隔壁吗?” “不用看了,我们就住这两间房吧!”路小山将行李放在桌子上。 灵越取出一锭银子交给小二做押金,又吩咐他抬两桶热水来。小二忙不迭地应声下去了。 等她再靠到窗前,发现对面的人影已经消失不见。 “阿越,方才的背影,好像不是一个婆婆呢。”路小山在隔壁房间的窗户伸出头来,阳光落在他挺直的鼻子上,轮廓分明。 灵越对他温柔而笑:“嗯,不像是那天的陶婆婆,倒像是一个年轻的女子。”虽是匆匆的一瞥,灵越还是看到那个人影身形苗条,绝非老者。 路小山觉得那笑容直直撞入自己的胸口最深处,让胸膛中那颗心跳得急剧无比。 他忽然有一种极其强烈的冲动,为了她这温柔的笑,他愿意一直守护下去,哪怕需要他奉出生命。 “阿越……”他轻声而呼。 “唔?”她已抬头望着逐渐暗淡下来的夜空。斜阳余晖脉脉,霞光万里,映照着她的侧颜,纤巧而美丽,嵌在木窗之中,宛如一副图画。 路小山再也忍不住,转身朝她的房间而去。刚出门,却见一个壮实的伙计,挑着两桶热气腾腾的水迎面过来。 “客官,你们要的热水来了!” “好,你下去吧!我自己来。”路小山打发了伙计,提起一桶热水,先送到灵越房间。一抬眼,不觉痴了,原来灵越已经解开了头发,长发如瀑,披拂腰间。 她拿起一把木梳,正要梳理,见路小山怔怔地看着自己,不好意思地抿嘴一笑,“头发里都是草末松针,怪难受的。”路小山情不自禁地说,“阿越,我来帮你梳好不好?” “你?你会梳头吗?”灵越笑了起来。 “当然会……”他不假思索地拿过梳子,轻轻放在她的头顶,顺着黑色的瀑布奔流而下,一边梳,一边随手拈起发丝中纠缠的草叶碎屑。他的动作是那么轻柔,神情是那么专注,就好像对待一件珍宝。 灵越想起即将嫁到慕容山庄的那个早晨,裴之翠找来的九姑婆,一边为她梳头,一边唱着祝福的歌调。那一刻,她的心情是多么地绝望,又是多么的悲伤。而此刻,她曾经朝思暮想的人,就在她的身后,为她梳理着万千青丝。 “路小山……”她轻轻地叫道。 “嗯?”他应着。 “路小山……”她又叫了一声。 “怎么了?”他微笑停住手。 “没什么,只是叫叫你。”她心中洋溢着莫名的热潮。 “我更喜欢你叫路小山,不喜欢你叫什么萧远舟。”她又说。 “为什么呢?不都是我吗?”他明知故问,修长的手抚过她锦缎一样光滑的长发。 “因为……”她的耳根发烫起来,“因为……” 他耐心地等着她说完,黑亮的眼睛如同星子。 “因为路小山是我的,萧远舟却不是……”她低不可闻地说。 第一百七十九章 所思在远道 路小山俯下身来,看望铜镜中的她,眼睛里似乎燃起一片火焰。“我也更喜欢做路小山,不愿意做萧远舟。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萧远舟对你不够好,我不能够原谅他……”路小山轻轻吻了一下她小巧的耳垂,镜中的少女顿时惊慌起来,如同一朵水莲花般娇羞。 路小山倏然站直了身体,压制着心中的波动,“阿越,你沐浴吧!”不等灵越回答,他逃也似的离开了房间。 他忽然害怕起来,再这样下去,会不会作出越礼之举? 灵越抚着滚烫的脸起身,准备关上窗户,她有意无意地往对面看去,却见一双雪亮的眸子,正定定地看过来,两人的目光不偏不倚相接,电光火闪之间,那人的眸光露出讶异之色,接着消失不见。 一种奇怪的感觉油然而生,挥之不去。 直到灵越沐浴完毕换好衣衫,她脑海之中依旧不停地闪现那双眸子。 难道那人是陶婆婆易容而成? 她认出自己了吗? 灵越若无所思地坐在楼下的饭桌边,筷子来回搅着面条。 “阿越没有胃口吗?”路小山已经吃完了一碗面,见她心不在焉,关切地问。 “啊……不是!只是我方才见到天字号的人露面了,觉得奇怪罢了。”她闷闷地回答。 “有多奇怪?” “我觉得她好像认识我……” “你看清楚她的样子了吗?” “没有……” “是他么?”路小山忽然露出了微笑。“和掌柜说话的那个人。” 灵越扭过头去,那是个年轻少年,仅有十八九岁的样子,身穿绿如雅竹的长袍,双眼如浸在秋水之中的黑曜石,不经意就吸引人注意,无法转移视线。 他仿佛也感觉到了她的注视,目光微微一转,看向她这边。 灵越赶紧转头,低头大口吃面,对面的路小山扑哧一笑,往她碗中夹了一筷鸡腿。 “多吃一点,最近那么瘦……”他说,忽而压低声音:“那人向我们走来了!” 话音未落,一个温润的声音在灵越身后响起,“在下柳飞卿,与二位虽是初见,却恍若故交,不知兄台可愿共饮这绿蚁酒?” 路小山嘴角泛起了他那懒散,潇洒的微笑:“如此冬夜,有美酒相伴,共话西窗,岂非人生一大快事? 柳兄,不必拘礼,请坐!” 柳飞卿转到灵越的面前,含笑坐了下来,将手中的酒坛放在桌子上,旋开盖子,顿时酒香四溢,芳香醉人,就连坐在旁边的食客也纷纷探过头来。 “好酒!”路小山当即赞道。 “尚未请教两位高姓大名?”柳飞卿的眼睛轻轻扫过灵越,又望向路小山。 “在下路小山,路边的一座小山。” “路兄的名字真是又有趣又好记……这位姑娘?”柳飞卿的一双眼睛凝在灵越身上,灵越只觉得那种似被漩涡吸住的感觉又来了。 “我叫灵越。”她避开他的眼睛,第一次觉得这世间怎会有这样好看的少年。他没有沈庭芝的俊朗明毅,也没有庄妙融的飘逸出尘,不像路小山的英气勃勃,也不似慕容白的豪迈冷峻,但是只需要看他一眼,哪怕是不经意的一眼,就能强烈被他吸引。 “好名字!”少年微微一笑,令人想到江南漫天飘洒的雨珠,微湿的氤氲水雾,清新并且温柔。 他取过三只白瓷杯,一一斟满。灵越发现他的手雪白细腻,几乎与酒杯的瓷白之色融为一体。 “柳兄,是哪里人呢?”路小山随口问道。 “飞卿乃是大理人氏。刚从京城办完事,准备回乡。路兄和灵越姑娘呢?” “我们闲来无事,结伴游山玩水罢了……” “路兄寄情山水,真是好雅兴。”柳飞卿举起酒杯,杯中绿蚁新酒,纯净如玉,“如此冬夜相聚,实在有缘,飞卿先干为敬。”他微笑着一饮而尽。 灵越轻轻拈起酒杯,手中的银针悄然试探,并未变色,她朝路小山微微颔首,路小山举杯笑道:“好,不醉不归。” 柳飞卿招手,店小二殷勤上来招呼:“柳公子,有何吩咐?” “取一个羊肉锅子来,肉要嫩,碳要净。” 店小二应着,不多时取来一口大砂锅来,这锅倒也奇特,中间是火芯,周围一卷的空格里装菜,盖中间的圆孔从火芯上套下,锅子下部有火门,木炭在火芯内自燃,灰落在与锅子烧成一体的火板上。又另用白瓷盘,装了干黄花、葫条、干豆角、鲜白萝卜条等各种菜蔬,玲琅满目地摆了满桌。一时炭火熊熊,锅内羊肉汤翻滚,整个旅店飘着浓浓的香气。 “想不道如此边陲小店,竟有如此美味的锅子!”路小山忍不住击节长叹。 “飞卿常来常往,这一路好的食肆,早已了然如心。”柳飞卿 漆黑的眸子如同墨玉,整个人在烛火下显出既清雅且清幽的韵味,他的目光偶尔扫到灵越身上,却又是轻轻一转,浑似不在意。 难道他不是天字号的住客? 灵越不觉得困惑起来。 三个人一边饮酒一边闲聊,不过说些江湖轶事,路途所见,渐渐月至中天,夜色如幕,万千星子明灭如珠。 等到话别之时,路小山和灵越的脸上已经半是酡红。柳飞卿却软下身去,口中吟唱:“人生得意须尽欢……” 两个美丽的少女含笑走来,扶住柳飞卿,“公子,你喝醉了。”她们的官话说得极为动听,却带有一点说不出来的口音,仿佛燕子的呢喃,无端端地多了几分柔情。 “酒逢知己千杯少,我没有醉……” 少女们扑哧一笑,“公子,我们扶你回房去。”当下左右架住柳飞卿,朝灵越和路小山微微点头,朝楼上走去。 灵越拉拉路小山的衣袖,也跟着上了楼,却见少女们并未朝天字号房走去,进了人字号房间。 “看来我猜错了……”路小山说,“但是我观察过整个旅店的人,似乎都没有什么可疑。那辆马车还停在后院。” “那他们应该还在旅店,我们再看看。” 两个人路过天字号房间的时候,发现房门依旧紧紧关闭,没有灯光,也听不到什么动静和人声。 路小山将灵越送回房间,却没有立刻就走,也没有进门,只是倚在门边,看着灵越。这英气勃勃的少年嘴角微微向上,不笑时也似带着三分笑意。 “阿越,今天赶了一天的路还不睡吗?” “我看一会书,等会就睡。你快去睡吧!”灵越在灯下,翻看着锦娘留下的《古诗十九首》,她一直无法参透其中的玄机。 “好……”他简单地应着,为她带上房门,门合上的那一刹那,他看到灵越的身影清秀纤细,静谧平和,在一片黑暗之中,仿佛散发着温暖的光晕,令他的心也变得宁静。他温柔地凝视片刻,依依不舍地关上了门。 这一夜,或许因为喝了几杯绿蚁酒,路小山睡得十分香甜,竟连梦都未做一个。 睁眼醒来,窗外的阳光已扑面而来,照在床上的老蓝色的棉被上,光柱之中,暗尘飞扬。 他穿上衣服,简单梳洗,轻轻去敲隔壁的门:“阿越,你醒了没有?” 灵越没有应声。 “阿越!阿越!”他又敲了几下,叫了起来。 屋里还是没有动静。 “这个小懒虫!”他笑了笑,高大的身材靠在墙上,搓了搓冰冷的手。 脚下却似踩了什么东西,他轻轻移开脚,一处莹白的光微微闪烁,他蹲身下去一看,原来是一只女子所佩的耳坠。 他捡了起来,那耳坠极小,不过是米粒大的一只小珍珠,看着十分眼熟。 路小山心念数转,心头突出泛起一阵阵寒意,霍然转身,猛力敲门:“阿越!阿越!” 他掌下用力,一扇门板登时应声而倒,疾步奔到屋中,身形骤顿,血液也似已为之凝结,全身立时冰冰冷冷—屋里没有人! 灵越不见了!她的床上,被褥整整齐齐,似不曾入睡。行囊仍在,他摸了摸,里面的衣物并未减少。 桌子上,蜡烛已尽,《古诗十九首》还摊开着,映入眼帘的正是“涉江采芙蓉”一诗。路小山的手指掠过纸面,指尖上却似摸到微微的灰尘,他下意识凑到鼻子嗅了嗅,淡淡的幽香若有若无。 他的眼前随即闪过一丝眩晕的感觉。 是迷香!好厉害的迷香! 他奔到大开着的窗户边,金色的阳光直奔而入,清冷而又热烈。探头望向后院,马厩旁原本停靠着马车的位置,如今空空如也! 明明是寒冬,路小山额上的汗珠,有如叶上朝露,一粒粒迸发而出。 “我真是该死!”他匆匆将灵越的东西收好,卷起行囊,跃窗而出。 小黑和小白依旧在安然地吃草,喂马的伙计正是昨天的小二,见了他,扬起笑脸招呼:“公子,这么早!” “昨天的马车呢?” “啊,你朋友走了,怎么没跟你打招呼吗?好像是家眷生个重病,火急火燎的,半夜就退房走了。” 路小山的心如同被一只大手攥紧,他将行李套好,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不可因怒火而失去了理性。 他翻身跃上大白的马背,出了院门,朝西南疾驰而去。 然而直到晌午,都未瞧见那辆挂着琉璃灯马车的影子。 难道他追错了方向? 路小山驻马而立,望着四周起伏的山峰,一山青,一山黄,一山浓,一山淡,层层峰峦,茫茫旷野,几只老鹰盘旋而下,声声叫鸣。他再也无法压制住翻腾的恐慌,在心中不断地轻轻呼唤: 阿越,阿越,你有没有事呢? 第一百八十章 道是无情却有情 一辆青色的马车,晃晃悠悠地在路上行驶,车夫却是两个极为美丽的少女,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头上戴着漂亮的绣花小帽,身上的百褶裙艳丽如花,与中原服饰迥异,在这萧瑟的荒野十分夺目。 她们不紧不慢地赶着马车,口中唱着一支动听的情歌: “咿哪,山对山来崖对崖,小河隔着过不尼来。哥抬石头妹兜土,花桥造起走过尼来……咿哪,花桥造起走过尼来…… 少女的声音清丽动人,宛如黄莺,在车中听来,歌词听得不太明晰,只觉曲调婉转多情,说不出的缠绵,道不尽的悱恻。 灵越闭着眼睛倾听,深思荡漾,回到了从前的一个夜晚,路小山如慕如诉的歌声,也曾披拂着朦朦的月光,飘进她的梦里,令她飞了起来。 啊,路小山!他若醒来发现自己不见了,定然会心急如焚吧? 他会找到她吗? 她震颤的睫毛如蝶,缓缓凝出一颗泪珠。 素白如雪的手帕立刻轻轻将之拭去,一个声音温温柔柔地响起,生怕惊扰到她:“你醒来了?” 灵越别过头去,不愿意回答。 “莫非你还在生我的气?”那声音幽幽的一叹,“竟连看我一眼也不愿意了吗?” 灵越哼了一声,闭口不答。 “我的好姑娘……莫要生气了,你可知道,你生气的样子竟比笑起来还要美上百倍?我越看就越爱,越爱就忍不住……”那声音说不出的甜腻,仿佛销魂蚀骨,一只玉白胜雪的手同时轻轻抚上灵越的脸庞,那手指修长,光洁滑腻,高贵如脂玉,一寸一寸地爱抚起伏的轮廓,真是说不出的怜惜多情。 灵越的周身细细起了一层麻栗,她忍无可忍地开口:“把你的手拿开!” 那只手立即就拿开了。 “美人儿,只要你肯理我一理,我什么都听你的。” 灵越哼了一声,将双目闭得紧紧的,“是么?那你何不解开我的穴道? 我们尚能说说话。” “好姑娘,我这给你解开。”玉指轻抬,瞬间点够灵越身前几大穴,却有意无意地轻拂过少女的胸膛。下一刻,灵越的手掌快如闪电,朝那人袭去。她快,那人却更快,姿势优美如花,轻描淡写地转瞬将她的双手扣住,轻轻一带,拥入怀中,唇齿之间的气息如同雨后清荷,朝灵越迎面而来。 灵越急急扭头,却避无可避,那朱唇亲到她的脖子之上,温润而濡湿。灵越如闻得响尾蛇震动尾部时之丝丝声响一般,双颊通红,立时因厌恶与惊栗,变得扭曲起来。 “放开我,你这个妖精!”她极力地挣扎,却丝毫动弹不得,原来转瞬间,她的穴道又被那人止住。 “你叫我妖精……你叫我妖精……你竟然叫我妖精!”那人似被针扎了一般,失神松开了灵越,语声之中似是迷惘,又似是伤心,喃喃自语,“妖精,妖精……””忽然扑哧一笑,瞬间雨过天晴,“美人,你的声音真好听,即便是这一声声的妖精,我听来就像阿娜依的歌声那样美妙,令我甘之如饴……” 灵越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缓缓睁开了双眼,一张少年的脸闯入她的眼帘。 美! 美得惊心动魄! 美的神秘莫测! 那一双眼睛褪却了江南的朦胧烟雨,澄澈无比。微微上扬的眼角,薄薄的唇,有一种奇异的妩媚。 少年见灵越终于肯睁开眼睛,轻轻一笑,慵懒多情的脸上忽然就有了深不可测的神秘。 灵越禁不住有片刻的失神,这个叫柳飞卿的少年,像是妖精,不知不觉就会令人沉沦。 “你到底是谁?” 少年浅笑如风,目光长了钩子一般,迷恋地看着灵越,从她漆黑的鬓发,到优美的颈项,再到起伏喘息的胸,纤细如柳的腰肢,最后到她净白的脚踝。灵越的脸逐渐通红起来,她恍若自己被这少年的目光已脱去重重的袄裙,仿佛一丝不挂。 她无法动弹,只能双眼喷火,狠狠盯着这神秘妖冶的少年。 “你抓住我,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美人啊,你叫灵越是吧?不要着急,我们再走上几天就快到了……你会发现,那是幸福的国度,人间的天堂,你若待上几日,必定会欢喜,以后赶你走,你恐怕都不想走呢!”少年微笑着,眸光之中闪动盈盈的波光,柔情似水。 灵越刹那之间,有些恍惚起来。 少年见她神情迷离,笑意更浓,“我的灵越小美人,这个桂花糕很好吃,你尝一尝。” 他的两指灵动,拈起一块糕点,姿态曼妙地送到灵越的唇边,灵越十分听话地张口,慢慢品尝起来。 少年十分欣喜,“这才是乖孩子……” 他见自己的摄魂术已然奏效,当下解开灵越的穴道,“乖乖的吃东西睡觉罢,我的美人。” 灵越点点头,仿佛失去灵魂的木偶,“乖乖的吃东西睡觉……” 车中的小几上摆放着各色糕点,样样精致无比。灵越一连吃了数盘桂花糕,吃得干干净净,渣都不剩。她似不知饥饱,又伸手去够绿豆糕,少年雪白纤长的手指制止了她: “小美人,不要再吃了,已经吃饱了。” 灵越恍恍惚惚地重复:“不能再吃了,已经吃饱了。” 少年十分满意,握住她的手,引她在自己的身边坐下,“这样乖巧的小美人,真是惹人怜爱。”忽而一皱眉,将灵越的手放在眼前细细端看,轻轻摇头,“美人,你的手为何如此粗糙?定是没有好好保养,真是暴殄天物。”又顺着灵越的脊背缓缓而下,“这身形也单薄了一些,看来回到圣地,要好好将你滋养一番。”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起身掀开帘子,“阿娜依,到哪里了?” 少女们的歌声渐歇,一个动听的声音回答:“离大理还有半日的路程呢……” 又一个调皮的声音道:“主人,你的小野猫可曾驯服?” “波奴,她比你更野,恐怕驯服起来还要些时日呢……” “主人,波奴的身心都听从主人,纵然是野猫,也是主人的小野猫……” “小东西……”少年笑道,忽然听到少女嘤咛的一声,无比娇羞,又无比欢喜。 嘭……车厢发出微微的异响。 少年神色惊变,迅疾掀开帘子,原本多情的目光此刻变得像刀一样,闪动着可怕的光芒。 车里已经不见美人的身影! 他飞上车顶极目远望,苍绿的松叶林中,一个暗红色的身影急速奔驰。他的嘴角顿时扬起一抹又好笑又好气的神色,就像是看到了拼命旋转著追自己尾巴的小猫。 他的身形如一只美丽的蝴蝶,翩翩然飞起,快得不可思议,美得惊心动魄。几个起落,便到了灵越面前。 灵越只觉眼前一花,随即撞到了一个怀抱里,顿时似置身江南烟雨之中。 可是这怀抱,好柔好暖……她微微一怔,看向眼前的少年。 “美人,你真是顽皮!”少年眉目含笑,慵懒而又多情,瞬间又将她点住,玉白的手指在她的鼻子亲昵地刮了一下,“波奴说得没错,你就是一只难以驯服的小野猫……挠得我的心也痒痒的。不过我真是好奇,你怎么能抵挡得过我的摄魂术?” 灵越皱眉,佯装听不懂,“什么摄魂术?”其实凤姑娘给她的《花间奇典》中,有极隆重的一篇详解了摄魂之术,这几日一路奔波,她尚未来得及好好地阅读,不过是匆匆扫了一遍,方才见少年眼波旋动,她将计就计,寻机逃脱。谁知道这少年的武功深不可测,不过逃离片刻,终究还是落在他的手里。 “小美人,小野猫,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你了。你身上是不是藏着很多秘密呢?”少年抬起她的下巴,逼迫她垂下的眼眸凝视着自己。 他离她是如此的近,气息相闻,十分地暧昧。于是她的脸瞬间又涌上血色,比春日的桃花还要红艳。 “柳飞卿,离我远一点!”她怒声呵斥。 “讨厌,我现在不喜欢叫什么柳飞卿了,那不过是我信口胡诌的一个名字……我现在更喜欢听你叫我妖精呢!”少年柔声呢喃,忽然矮下身去,一把将灵越抱起。 “放我下来,你放我下来!你这个臭妖精,死人妖!”灵越怒气冲天,却无法挣扎,只得一声接一声叫骂,越骂越难听,那少年却不为所动,始终嘴角含着多情的笑意,悠然抱着她,缓步走向马车。 阿娜依和波奴丝毫不以为怪,微笑如花,为少年打起帘子。 此时此刻,灵越什么都已说不出来,只有不断地呼唤路小山的名字,每一声呼唤,都充满了令人断肠的悲伤与怨恨,就连阿娜依和波奴不忍卒听,再也忍不住出声斥责: “你这不知好歹的女子啊,我们的主人既年少多情,又美丽温柔,就像苍山的白雪,洱海的明月,有多少大理的少女见了主人失魂落魄,相思难眠呢……主人独独为你魂牵梦绕,你却将他的心意踩到尘土里……” 灵越怒目而视,“谁稀罕……我宁愿死也不愿意跟这个臭妖精在一起!” 第一百八十一章 神魂颠倒 两个少女闻言怫然,忽而瞥见主人的脸色,顿时恭恭敬敬起来。 少年笑容未改,伸出修长指尖,轻轻地抚了抚自己的嘴唇,漆黑如墨的眸子,闪着灼热的光芒。 “原来你的心上人真的是路小山……” 他俯下身去,粉润的樱唇几乎要吻上灵越的耳朵,“我也很喜欢他呢……可惜,他永远也找不到你了……他已经往京城的路上赶了,想一想,热恋中的情人从此南辕北辙,永不相见,我都要为你们而心碎呢!” 灵越像是突然被重重打了一巴掌,打得她整个人都不会动了,直着眼睛怔了半晌,颤声问道:“你怎么知道?” 少女们嗤笑了一声,似乎觉得她的问题十分幼稚可笑。 少年没有回答,只是微笑。他将灵越放到车上,放下珠帘,圆白晶莹的珠子将冬日阳光遮挡在帘外,细碎的光影摇摇晃晃,照着他极其妩媚的脸。 “我的小野猫,你可知道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如同中了你的魔咒,心中念念不忘,一定要将你留在我的身边?” “我早就看出你故意请我们喝酒不怀好意……只是我有些不明白。我明明试过,那酒并没有毒……”灵越想起那夜的情形,她和路小山走的时候明明毫无异常。 “酒没有毒啊……”少年笑了起来,狡黠的神情一闪而过,“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炭炉,下毒岂非大煞风景?” “酒中无毒,难道是菜?我也试过了菜……” “吃的东西都没有毒,不过你们房中燃起的蜡烛,被阿娜依和波奴悄悄换过了而已,令你们不知不觉睡得更加香甜……”少年轻轻拢起鬓发,举手投足之间,俱是无限的风情,“我进去瞧你的时候,你趴在桌子上沉睡的样子真叫我爱不释手……” “卑鄙无耻!”灵越又忍不住骂道。 “小野猫,又生气了啊!你可知道,我一刻也无法忍受你待在臭男人身边,你的身体,你的心,都应该纯洁无暇地属于我……”少年的声音渐低,眸光却变得火热。 “你,你想做什么……”灵越的声音颤抖起来,又是惊惧,又是羞恼。 “美人,你说我想做什么呢?”少年浮起诡秘暧昧的微笑,将座椅展开,变成了一张小床,接着轻拉衣带,轻轻一褪,外衣应声而落。 “你……你不要乱来!”灵越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大放悲声:“路小山,路小山——” “多么可怜的孩子啊!”少年俯下身,手指细细抚摸着灵越的脸,“这花颜失色的模样,真叫我动心,好想加倍地怜惜你……” 灵越泪水顺着眼角,慢慢滴淌进耳朵。 她从未这样地绝望过,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难道她的纯洁,竟然要在此荒山野岭葬送于眼前的少年吗? 少年扑哧一笑,叹了一口气,“还是念着路小山啊……” 灵越默然流泪,良久她猛然睁开眼睛,咬牙切齿一般死死地盯着少年:“你能夺去的不过是我的躯壳罢了,我的心,你是永远也得不到的……在那里,只会藏着另一个人,另一个你永远也无法取代的人。” “这话真叫我伤心呢!”少年直起了身体,随随便便地坐到小床上,一双魅惑的眼睛轻飘飘地看着灵越,对她的仇恨丝毫不在意。 灵越惊奇地发现,他已经换了一身松软的袍子,舒舒服服地倚靠在车厢上,一双光滑的玉足轻轻搁在毯子上,肌色雪白晶莹,十个脚趾如迷人的花瓣,竟似透着如珍珠般的光泽。 这双极致诱惑的赤足,别说男人见了神魂颠倒,恐怕女人见了也要红着眼睛恨不得挖下来装在自己的身上。更不用说袍间半露的小腿,修长而结实,令人情不自禁地去想象那最深处的旖旎风光。 灵越恍惚间,少年起身向她走来。 “你要干什么?”她惊恐万分。 “不过是陪我睡觉,又不会吃了你!”少年笑了起来,将她抱到床榻上,自己钻进毛毯,伸手搂住了灵越。 “你……你……”灵越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滴落在外衣上,也滴落在少年的袍子上,瞬间打湿了一大块。 “美人啊,你哭得我的心都碎了。”少年皱了皱眉头,温柔地拂去她的眼泪,“不过是睡个觉而已……” 灵越绝望至极,痛苦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屈辱,然而那少年将她搂得紧紧的,却渐渐呼吸平和,进入睡梦之中。 ——原来少年口中说的睡觉,并无他意。 灵越松了一口气,她身体无法动弹,被少年拥入怀中,呼吸之间,只觉得他身上馨香无比,竟似少女一般香甜而又纯净。 灵越心中一动,难道这少年竟是女子装扮而成?可是看他的行为举止,虽然妖冶,却十分自然。她困惑之间,迷迷糊糊睡意袭来,竟然睡了过去。 她这一觉直睡到夜幕低垂,车厢内的琉璃灯已然高挂,璀璨的光华,令她刚刚睁开眼睛又紧紧闭上。 “小野猫,睡得真是香甜啊!”少年的手指又抚上了她的脸。 灵越睁开眼睛,冷冷地看着他,眸色如同染上了冰霜。 “美人,为何这样看着我?莫非被我的美色所倾倒?”少年微微一笑,他又换了一身衣服,迷离的琉璃灯下,长身直立,肤白如玉,玄黑色的袍服绸缎光泽隐隐流动,上面绣着暗红色的花纹若隐若现。灵越倏然瞪大了双眼。 ——那花,细长的花瓣如爪,丛丛修立,不见枝叶。正是彼岸花。 “你……”她本想说,“你是花间谷的人。”心念转动,她浅浅微笑,改口道:“你真美。你才是当之无愧的美人。” 少年的眉间顿时如百花竞放,春色无边:“哦?你好调皮啊,一会叫我妖精,一会又赞我是美人……” 他的樱唇又要凑过来,灵越忍无可忍叫道:“够了,你再这样,我就咬舌自尽……” “咬舌自尽多疼啊……”少年扑哧一笑,却生生退后一步,直起了身子,重整衣冠。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阿娜依娇软的声音从帘外传来: “主人,回到圣宫了。” 珠帘被一只纤美至极的手卷起,接着一个少女明媚可人的脸出现在眼前,她那流转的眼波有意无意地扫了灵越一眼,似是一怔,随即甜甜笑道:“恭迎主人回宫。” “数月不见,阿幽出落得越发美丽动人了。”少年扬起嘴角,对这那少女轻声呢喃,少女的粉脸之上泛起迷人的红晕,打着帘子的手却纹丝不动,声音更柔更媚: “阿幽恭迎主人回宫。” 少年手指轻轻拂过灵越的腰间,灵越顿觉气息流转起来,她悄然用力,发现纵然行走自如,却无法施展轻功。这少年并未解开她全部的穴位。 她恨恨地盯着少年,少年神态自若,恍若未见,轻轻将手放在她的腰间,“小野猫,随我回宫吧!” 灵越站在她的身侧,一步一步下了马车,尚未站定,便听到如潮的声音此起彼伏: “我等恭迎主人回宫。” 她的呼吸几乎凝滞。 此时已是黄昏,漫天的落霞流雾,一道道深紫,一道道乌蓝,一道道浅红,一道道橙黄,在大风之中铺设出万千迷离的景象,急速地游走。 霞光之下,却是另一副景象。一片空旷的草地,整整齐齐半跪着数排年轻的女子,俱是一身黑衣,宛如墨云低垂。她们勾着头,无人敢直视这少年。 “姐妹们都起来吧!”少年走到近前,大风吹起他的袍服,猎猎作响,他挺直的身材,更显得玉树凌风,“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姐妹们可曾勤加练习?” “我等谨记主人的教诲,不敢稍有倦怠。”众人又齐声道。 “很好!”少年的嘴角泛起笑意,他环视众人,慢慢走到一个圆脸的少女身边,静静地凝视着她,不发一言。 那少女初时镇定自若,渐渐身体颤抖起来,竟似筛糠一般,忽然扑通一声坐倒在地,额上流出细密的汗珠来。 “如此不堪一击,留着何用?”他扬起双眉,嘴角还残留这动人的笑意,眼波却已寒如冰刀。 “主人饶命……主人饶命……”那少女如梦初醒,顿时捣头如蒜,苦苦哀求起来。 “主人,张慧娥初来乍到,尚不足一个月。虽是天资驽钝,倘若勤加练习,必定……”阿幽为少女求情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闭住了嘴巴,咬紧了嘴唇。 因为主人在笑。 不但在笑,那一双令人沉沦的眸子还在她的面上转了几转。 惧意仿佛排山倒海一般碾压过来,她的膝下盖不由自主地一弯,也跪了下去:“阿幽僭越了,请主人责罚。” “罚,当然要罚……”少年的声音忽而变得轻佻而又柔腻,阿幽的俏脸在霞光映照之下,灿若春桃。 那叫张慧娥的少女还在苦苦哀求,已是泪流满面。 “陶婆子想来已经老了,越发没有眼力劲了,这样的货色也敢往我眼前送?”少年轻笑一声,挥挥手,“送到莲池去。” 少女顿时面白如纸,后面的黑衣女子们也齐齐垂下了头,唯恐主人注意到了自己。 “可怜……”阿娜依突然轻轻地叹息。 波奴立即瞪了她一眼,“阿娜依,如果被主人听到,恐怕你也要去莲池了。” 阿娜依生生打了一个寒战,不再说话。 灵越却在想,张慧娥这个名字好熟悉,难道是张大龙走失的女儿? 第一百八十二章 神女降世 眼见着两个少女上前,面无表情地将瘫软在地的张慧娥架起,灵越上前一步,扬声道:“慢着!” 此刻在场地之上众女沉默,极其肃静,掉一根针也似能听到,她的声音又清又脆,风中传来不亚于一声惊雷。惊愕的目光顿时齐齐向她射了过来。 她当风而立,暗红色的衣裙似要融入落霞之中,更显得美不可画。众女们心生讶异,却不敢议论半句。 少年回眸一笑,在风中款款走来,“美人,你有什么话说?” “你是不是说过,你什么都听我的?” 少年眼波荡漾,“不错,我的确说过。” “那我现在要你做一件事……” “美人,只要你高兴,莫说一件事,便是十件百件都可以……” “我现在只需要你做一件事:放了这个姑娘!” 少年回过头只看了一眼张慧娥,便毫不犹豫地吩咐:“放了她罢……都散了吧!” 张慧娥趴在地上,低声哭泣。黑衣女子们也暗自松了一口气,一时走得干干净净。 “美人,你高兴吗?”少年握住了灵越的手,“倘若你高兴,便对我笑一笑罢。” 灵越见他上一刻冷酷无情,转眼之间就要夺人性命,此刻却言笑晏晏,温声软语,只求美人一笑,真是视人命为草芥。 少年黑袍上的彼岸花在霞光之中,仿佛红艳如火,烫伤了灵越的眼睛。 良久,她缓缓展露微笑,浅浅的梨涡似能醉人。 “美人……美人……”少年眼睛发直,喃喃自语, 阿娜依轻轻道:“主人,你喜欢这位灵越姑娘住哪里呢?目前只有长乐宫是空置的。” “就住在长乐宫吧。”少年沉吟了一下回答。 “可是长乐宫……”波奴依欲言又止,却被少年的眼风制止。 “那我这就派人布置长乐宫,请灵越姑娘入住。”阿娜依说着,便和波奴退了下去。 “哼,灵越这名字想必已经被很多臭男人叫过了,我要给你一个新的名字,一个完全属于我的名字……”少年皱起了眉头,眼睛忽然一亮,热情洋溢地说,“长乐无忧,你若住进长乐宫,我便叫你无忧可好?” “悉听尊便。”灵越冷冷地说。 “美人,你又对我如此冷淡,莫非你不喜欢这个名字?” “哪里,名字不过是个代号而已,我连阁下的名字都不知晓呢。” “啊,美人原来是为这个生气。”少年笑着说,“我若说,我根本没有名字,你可会相信?” “这怎么可能?”灵越丝毫不相信他的话,“你生下来,你爹娘难道不起名字的?” 少年的眼中掠过一丝奇特的笑意,“我没有爹娘……” “你没有爹娘,难道是树上长出来的?”灵越冷笑一声,“我看你,就是不想告诉我罢了。” 少年不置可否,眼神却更加深沉。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如何来到这个世间的。 他的笑容宛如池底缓缓浮起的莲:“罢了,美人,你爱叫我便叫什么吧。便是叫阿猫阿狗,也无所谓。” 霞光渐渐散尽,长空幻化成一片虚无,黯淡的夕辉落在一座巨石雕刻而成的拱门之上,莹白如玉,**肃穆。 灵越情不自禁缓缓走过去,那拱门之上原来挑空了一个个小小的拱门,拱门之中镶嵌着尊尊极为精致的玉像:美丽骄傲的少女一手持剑,一手握着长长的花枝,衣袂飘飞,脚底踩着的并非寻常所见的莲花,而是一朵朵恣意怒放的彼岸花。 少年也跟了上来,他仰头望了望玉像,又看了看灵越,忽然笑道:“咦,原来无忧跟神女的眉眼倒有几分相似。” “神女?她是谁?” “她是我们供奉的神明。” “神明?”灵越想了那夜在寺庙之中陶婆婆指着佛像所说的话,“莫非她就是女人的神明?” 少年微微一怔,仰望着神女像,露出迷离之色:“不错,她并非高高在上的神佛,而是三途河边曼珠沙华的精魂所化,你可知道三途河?” “三途河……那是传说中的冥河,生与死的界限之河,人死之后,须度此河才能重生。” “不错,但那三途河的水,却是万千女子痛哭的眼泪所流注。生长在三途河边的曼珠沙华,日日夜夜听到世间女子的悲呼求告,无法再忍受下去,化为神女,现身花间,为女子们指引一条新生之路……” “曼珠沙华……”灵越喃喃自语,她情不自禁仰望着那手持利剑握着花枝的玉像,彼时黄昏最后的一抹金辉正好斜斜落下,那半是悲悯半是骄傲的花间神女仿佛披着金色战衣,有了隐隐的杀机。 “神女从不像那高高在上的神佛假意慈悲,委曲求全。也绝不劝导女子们卑微忍耐男人们的恶行。你看,她手持利剑,誓要杀尽这天下负心之人。她手握曼珠沙华,令女子们再世为人,不再受尽男子的屈辱。” 山风袭来,少年身上的黑袍翩飞,他腰背挺得极直,静立在原地,侧脸的轮廓被夕辉照耀,镀上了一层闪烁的金色,就像那花间神女脚下的曼珠沙华,恣意盛放,交织着悲悯与自傲。 灵越仿佛在一霎那看到了不可一世的意气风发。 她不得不承认,这雄雌莫辨的少年舌吐莲花,极会打动人心。 若非方才见识过他的冷酷无情,她几乎也要跪下去,对着这花间神女顶礼膜拜。 黑夜很快来临,将寂寂深山笼罩在一片幽暗之中。 华美而**的圣宫已然处处点起了灯火。 天上,繁星点点,星河灿烂。地上,也是灯火点点,,千万盏琉璃灯,如枝枝挺立的曼珠沙华,在黑暗之中灿然盛开,流光闪烁。 灵越行走其中,恍若置身天宫。 “想不到,你竟是我见过的最有钱的人。”她对少年说。 “哦,是吗?”少年已脱去黑袍,一身银灰色的长衣极其宽松,他赤足在华贵的波斯地毯上行走,精致至极的脚踝在雪白的长毛间忽隐忽现,说不出的诱惑。 灵越心想,他一天到底要换多少次衣服? 少年走进一处巍峨的宫殿,重重高大的帘幕低垂,上面绣着的花朵,人一般高矮,绚丽夺目。一个赤足的少女,穿着薄薄的纱衣含笑迎了过来:“恭迎主人回宫。” 她面目如画,身材凹凸有致,胸前丰满而又火辣,撑起高高的纱衣,呼吸之间颤颤巍巍。 然而与少年站在一起,却似蓬蒿陋草,无法夺取少年的一丝一毫的风华。 少年只看了她一眼,便皱起了眉头,“多娜,没有别的衣服穿了吗?” 多娜的脸颊瞬间赤红,既而一白,结结巴巴地说,“主人上次说过多娜穿这件衣服美不胜收……” 她的目光触及到少年的眼波,立刻垂了下去,“多娜这就去换衣服再来侍奉主人……” 少年轻描淡写地说,“不必出现在我面前了……” 多娜快要哭出来一般,不声不响地转到帘幕之后。 他拉起灵越的手,不再去看多娜一眼,“无忧,这是我住的流云宫,穿过后面的花园,就是你的长乐宫了。” 灵越瞥了一眼流云宫,果然陈设极为华美,不啻于神仙妃子所居。 宫中未有一星半火,殿中四角立着花枝满绕的玉柱,荷叶盘中顶着一颗巨大的夜明珠,熠熠生光,明明如月。 玉白的地台,凿地为莲,少年赤足行过,宛如凌波的仙子,他含笑朝灵越招手,卷起绣着银丝海棠花的帘子,顿时有暖暖的风吹了进来,带着水蒙蒙的雾气。 灵越好奇地走过去,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原来那花园并非是建在地上,乃是在水上,琉璃灯的映照之下奇花异草,芳香醉人,一道九曲石桥在水雾之中若隐若现。 “好美!”灵越情不自禁地赞道。 她踏上了石桥,宛如坠入一个极甜极美的梦境。暖暖的水气从脚下蒸腾而起,拂在她的脸上,就像锦娘温柔的手曾经擦去了她委屈的泪水。 “无忧,我就知道你会喜欢!”少年的嘴角泛起莫测的笑意。 走过水雾弥漫的石桥,一座小巧的白色宫殿映入眼帘。它同样是建在水上,就像一朵白云无声无息地栖息在蓝天之上。一轮明月荡漾在细碎的波光之中,一时叫人恍惚,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水。 一棵巨大的红枫从水中钻出,巨大的枝桠笼罩着宫殿的一角,红得似火,似血,似情人的相思血泪。 “原来,这里也有一棵枫树。”她捉住风中飘落的一片红叶,比了比自己的手掌。 “这棵树已经生长百年了。”少年说,“这里本是当年南诏王寻欢作乐的一处隐秘行宫,极尽奢华,少有人知。后来南诏王身死,神女降世,以此作为供奉之所。” 灵越心想,是了,这么一处宏伟壮阔又奢华的宫殿,当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 少年忽然暧昧地看着灵越,眼角眉梢春意萌动,“这长乐宫已经多年不曾住过人了,你若不喜欢,就跟我同住流云宫,我那地方很大,床也很大……” “我很喜欢这个地方……”灵越急急地说,“就不惊扰柳兄了……” “我真讨厌这个称呼。”少年仿佛被针刺了一下,“好像拒人千里之外……难道你的心中,只有那座路边的小山吗?” 第一百八十三章 无忧宫主 他向灵越走近一步,离她不过咫尺,灵越慌忙后退,他又再次逼近,灵越退无可退,被他迫在宫墙之上,闻到他温热的气息,心狂乱如麻。 “你要做什么?我说过,你不管对我做了什么,永远也得不到我的心!”她挺直脊背,瞪着少年的眼眸。 他俯身,猫戏老鼠一样的微笑,交织着邪恶与纯善,风流与清雅,“你可知道,你越是这样说,我越是想征服你——不是你的躯体,而是你的心。” 他又用那钩子一样的眼睛细细地将她打量一番,终于将她松开,幽幽地说,“你会把心交给我的……连同你的人……” 石桥之上忽然传来脚步,少年没有回头,扬声冷冷地训道: “什么事?没见我正在忙着吗?” 阿娜依的声音甜软而沉静,“主人,风使求见。” 少年的脸上露出微笑,他雪白的手拂过自己的长衫,悠然转身,踏上了石桥。 就在灵越深深松了一口气时,他骤然停下脚步,回眸一笑:“你可以四下任意走动,只是不可以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灵越的穴道被他所制,无法施展武功,想来他丝毫不担心她会再次逃走。 “圣殿。” 少年和阿娜依的身影终于消失在水雾之中,灵越脚下发软软,瘫在地上。背心一片湿凉,已然出了一身冷汗。 “参见无忧宫主。”一个细细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灵越抬头一看,圆圆的脸,怯生生的眼睛映入眼帘,正是方才险些送去莲池的张慧娥。 “你怎么在这?” 张慧娥跪了下来,眼中含泪,“慧娥资质驽钝,惹恼了主人,全凭宫主出言相救,慧娥这才逃过一劫。阿娜依姐姐让我过来侍奉宫主,慧娥必尽心伺候,不敢稍有差池。” 灵越扶起了她,“你们主人此刻不在这里,你我不用这么拘谨,快起来吧。” 慧娥这才神情放松,缓缓站了起来。她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长得眉清目秀,小家碧玉正堪怜。 她引着灵越进了长乐宫。这长乐宫不及流云宫华美,却处处透着纤巧,从高大的落地垂花窗望去,湛蓝湛蓝的天空之中,皓月已经升起,映照这水面波光粼粼,宛如万条银蛇在游动,加之时时飘过的云雾,恍若仙境。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她满心惆怅,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 “宫主,浴池已经备好了,请宫主沐浴吧!”慧娥捧上簇新的衣衫,含笑走过来。 灵越的里衣早已汗哒哒地腻在身上,她微微颔首,跟着慧娥转过珠帘,却怔住了。 “在这里沐浴么?”她望着水气蒸腾的露天浴池,不过是随意挂了几条雪白的纱幔,在风中飘拂。不远处就是一片银色开阔的水面,简直是一览无余。 慧娥羞涩地笑了笑,脸也红了:“这宫中的几处浴池都是这样的……也不知道那建池子的人是怎么想的。宫主若是不放心,我替你望风可好?” 灵越犹豫了片刻,那少年去见什么风使了,应该不会这么快回来,她飞快地脱下外衣,想了想终是不放心,连着小衣一赤足踏入温泉之中。 温泉的水温刚刚好,不冷也不热,灵越刚一入水,就有一股暖流从脚底处传来,几乎令她赞叹出声:南诏王太会享受了。她渐渐沉入水中,任凭温柔的水流缓缓覆盖她的身体,如梦如幻。 朦胧的水气之中,她抬头看了看,岸上琉璃灯盏明如夜月,慧娥果然尽忠职守,站在不远处,警惕地看着四周。她紧张的心情渐渐松缓下来,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感受着全身的舒畅。 睡意渐渐袭来,她的眼皮越来越沉重……直到一声轻笑令她蓦然从甜梦中惊醒。 墙头上,月光如雪,一双黑亮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眼中灿烂的笑意胜过冬日阳光。 “路小山——”她震惊极了,从水中站了起来。她的里衣本来极薄,被水侵泡,此刻贴在身上,宛如透明,将她少女的身形显露无遗。 她慌忙又坐入水中,虽然已见过他无数次了,但此刻一见着他,还是几乎连呼吸都完全停止,脸也像火般烧起来。 原来不知不觉间,情苗深种,此生魂牵梦绕,只为他一人。 路小山跳过宫墙,朝她奔来。 灵越大惊失色,“你先别过来,转过身去!” “你我之间,还需避讳吗?”他越走越近,呼吸急促起来。 “你转过身去,不然我永远都不理你了!” 路小山微微一怔,停下脚步,转过身去,“我听你的就是。” 电光火闪之间,灵越已经穿好了慧娥准备的袍服,手忙脚乱地系好衣带。这衣服的领子开得极低,偏偏只有一条衣带,她将衣服往上拉,将胸口盖住,岂料顾得了上,却顾不了下,腿又露出一截,好似裁减衣服的人故意使坏一般。 “好了吗?”路小山问,不等她回答已然转过身来,眼中满是笑意。 “路小山,你怎么找到我的?”灵越的眼角扫向周围,不见慧娥的身影。。 “说来话长……我们先离开这里。”路小山忽然压低声音,拉起她的手,远处果然传来了脚步声,灵越不及细想,跟着他跃过宫墙,藏到一个临水的石洞之中。 月辉如水,透过缝隙,洒进石洞,犹如万千银丝。她只穿着一件衣袍,顿觉清寒逼人,腰间却透过一股暖暖的热力,原来是他伸手挽住了她的腰,他的呼吸更家急促,空气也似乎变得稀薄。他的唇淬不及防地吻了上来,从蜻蜓点水般的的轻柔吸吮,到更加恣意奔放,他将她环住,不容她的身体离开,身体的某一处蠢蠢欲动。 扑通!路小山忽然被猛力推开,跌坐在地,一脸的愕然。 “灵越,你疯了……”他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上面还残留着少女的芳香。 “是的,我疯了!”灵越猛然举起一块石头,劈头盖脸地朝路小山砸去,“我疯了!我就是疯了!我现在只想打死你,打死你!你这个死妖精!” 路小山灵动一闪,瞬间避到石洞之外,哈哈大笑起来。银亮的月光之中,他的面孔悄悄发生了改变,赫然是那个离去的少年。他根本就不是路小山! “想不到你会识破我的易容术……”少年有些惋惜地说,方才的亲吻滋味太美妙,他尚未享受到那甘甜快意,就被识破,实在心有不甘。 灵越双唇微肿,鬓发凌乱,几缕发丝缠在脸上。她的眼眸之中燃烧着疯狂的怒意,手中的砖头并未放下:“你的确模仿得惟妙惟肖,可惜有一个致命的漏洞……” “哦?说来听听。” “你的手脚不够长……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只不过不明你的意图,谁料……”她咬住了嘴唇,竟然被这个妖精任意轻薄,气死她了。 只是方才,为何这少年胸前如此柔软?他到底是男还是女? “原来如此……倒是我的疏忽了。”少年笑得无辜而灿烂, “算了,我还是走罢!一直被你这咬人似的眼睛瞪着也不好受。” 他说话算话,果然走得无影无踪。 灵越跳回矮矮的宫墙,回到长乐宫。慧娥见她进来,便躲得远远的,不敢看她。 灵越自顾自地换上自己原来的衣裙,一发狠将那衣袍扯得稀巴烂,乱七八糟揉成一团,点起烛火一把烧起来,一时火光闪闪,浓烟滚滚。 她抱着膝盖坐在窗台之上,望着皎洁的月亮,沉默不语 慧娥鼓起勇气,挨过来坐下,“宫主……我……我” “你不必说了。我没怪你。”灵越打断了她的话。 慧娥垂下了头,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慢慢滴落下来。她刚从主人那捡回一条命来,怎么敢违拗主人呢?可是这样做,她深感对不起宫主。 灵越听到她的低泣,无奈地说,“我真的没有怪你,你不必这样。” “宫主……慧娥对不起你。”她抽泣着说。 灵越静静地看着天上的月亮,“你也是苦命人,身不由己。” “方才主人说……”慧娥嗫嚅着开口,却见宫主凝望着月亮,恍若未闻,根本不在意她的解释。 她再次垂下了头,紧紧闭上了嘴唇。 许久,身边的少女低低问道:“慧娥,你可有父母兄弟?” 她怔了一怔,脑海之中浮现出一个淡淡的影子。矮小的窗户下,母亲裁剪着花花绿绿的布料,她的背似永远也伸不直,脸上写满了愁苦。她手中不停地干活,嘴巴也是不停地念叨:“小娥啊,你生得貌美,不要像娘那么傻,嫁一个老实无用的纳入恁,这辈子吃尽了苦头……” “有吧……”她迟疑着回答,那淡淡的影子又消失不见,另一种记忆却更加清晰,令她愤恨。 “怎么,你不记得了?”灵越怔住了。 慧娥忽然冷笑,原本怯懦的眼睛里流淌着浓浓的恨意:“我为什么要记得他们,他们将我卖给一个傻子做婆娘……那傻子的模样,谁见了都想吐,他们却将我喜滋滋推给他,还说这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灵越心想,原来她果然是张大龙失踪的女儿。 “你不愿意嫁给傻子,所以就跟陶婆婆走了是吗?”灵越故意将陶婆婆几个字说得极重,慧娥蹙起眉尖,似是想了良久,方才回答:“宫主,我不记得了……好像是有个婆婆,我想不起她的样子了。” “你来了这里多久了?” “我不知道……”慧娥思索了半天,似是在回想,忽然捧住脑袋:“头好痛啊,宫主,您别再问我了……慧娥驽钝,好多事情都想不明白。” 第一百八十四章 聒破相思梦不成 灵越握住她的手,想来她被带到花间谷,便被洗去了一些记忆。不知道花间谷中其他的女子,是否也是如此? 夜色渐浓,慧娥铺好床,请灵越就寝。她打发走另外两个小丫头,便在床边的软榻上蜷着身体,半靠半卧起来。 灵越见这长乐宫中的床极大,便对她道:“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不如你陪我一起睡吧!” 慧娥骤然变色,连连摆手,“宫主,尊卑有别,慧娥不敢如此妄为。若是主人知晓,一定会将慧娥送到莲池……” 莲池?又是莲池!难道这莲池是花间谷的行刑之地不成?她有心再问,却见慧娥吓得发抖的模样,只得作罢。 一连几天,那少年却没再露面。 “主人好像是出去了。”慧娥告诉灵越,但是她地位卑微,并不知道更多的消息。 灵越闻言却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那少年花样百出,她疲于应付,实在是劳心伤神。 “主人曾有令,无忧宫主可以在宫中任意走动,除却圣殿,皆可自便。”慧娥说。 那少年的确也这样跟灵越说过。难道他不怕自己窥探到花间派的秘密了吗? 更深切的不安宛如蜿蜒的藤蔓渐渐占据灵越的心头:或许,他之所以有这样的自信,是笃定她会成为自己的禁脔,永远也无法逃出这南诏王的古行宫? 灵越思忖着,慧娥笑问:“宫主烦闷,可要奴婢陪你四下走走?” “好啊。”她点点头。 一道流云浮桥宛如彩虹若隐若现,慧娥引着灵越,穿过重重水雾,到了一座绿意葱茏的庭园。 这庭园小巧玲珑,只种得十几棵茶树,却似藏着一个春天,姹紫嫣红开遍,更奇的是,有一株山茶花同根而生,却一裂而为二,并肩而立,白的白,黑的黑,说不出的诡异。 那白色的山茶花,白得像高山飞瀑溅出的水片一样晶莹、一样的沁人心脾。但它又不会刹那间消失,而是静静地呈现,冷眼看人;再看那身旁的墨茶,与其说是一团墨,那不如说它是丽日下千尺深潭的深沉,带着波光,又带着阳光,灵动至极。 “想不到还有这样奇特的山茶花,不知道可有名字?”灵越忍不住赞叹。 “此花有名。”一个女子的声音蓦然响起,说不出的淡漠。 灵越循声望去,原来花树掩映的深处,竟有一张石桌,桌上一盘棋,正有一人手执黑子,似在思索。 身旁盛满花朵的树枝压了下来,细碎的阳光从绿叶之中如雨滴一样的落在她身上,花影重重遮住了她的面容,只见一袭青绿色的袍子拖在了地上,仿佛雨后滴落的翠色。 灵越向她缓步走去,身后的慧娥却战战兢兢,踯躇不前。她想拉住灵越,又不敢动静太大,惊动那执棋之人。 灵越笑问:“敢问姑娘,此花何名?” 那女子抬起头来,一张脸平淡无奇,唯有一双眼睛澄澈无比,如秋波潋滟,却令人心生寒意。 慧娥硬着头皮上前行礼:“奴婢慧娥见过风使大人。” 原来这就是花间谷的风使? 那风使看见灵越,眼波恰似染上山茶花的清艳,她的纤手放下棋子,嘴角勾起一丝朦胧的微笑。那原本平淡无奇的脸,因这一笑,顿时活色生香起来。 若前一刻她不过是中人之姿,这一笑已能倾国倾城,叫人移不开眼睛。 灵越忽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种感觉在风使开口之后,更为强烈。 “此花名甚为不祥……你不会想知道的。” “愿闻其详。” “此花一黑一白,仿佛幽冥使者,名为无常,又名勾魂。” 她淡淡地回答,笑容更为动人,纤长的手指轻轻拂过自己翠色的衣裙。很少人能将这鲜翠穿得如此清雅脱俗,除了一个人。 灵越的心越来越沉,声音无比酸涩: “绿绮……” “无忧宫主真是好眼力……”绿绮露出赞叹之色,“陶婆婆说你中途被人救走了,想不到山不转水转,你我竟在此重逢,想来真是缘妙不可言。” “真是有缘。”灵越几乎是咬牙切齿一般挤出这四个字。 绿绮抿嘴一笑,转头对手足无措的慧娥道:“还不奉茶来?我与无忧宫主乃是旧识,正要好好叙旧。” 慧娥立时跟得大赦一般,消失在花影之中。 绿绮凝望着灵越,忽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灵越忍不住讥讽:“此时花开正好,风使大人心愿得遂,不知道叹什么气?” “无忧宫主,我是为你而叹。”绿绮缓缓坐下,重新拈起一枚棋子,落在棋盘之上。 “你将我送入牢笼,又为我而叹,岂非有些猫哭耗子假慈悲?” 绿绮侧眸而笑,“你可记得,我是极赞赏你的,甚至舍不得杀你……” “那真是要谢谢风使大人对我的赏识了。”灵越宛如刺猬一般,张开了身上的刺。 绿绮只是微笑,她又下了一步,却被另一个自己吃掉了一子,懊悔不已。 “一个人下棋岂非太寂寞?”灵越在另一个石凳上坐了下来。 曾经,也有一个人,素衣如雪,在窗下独自奕棋,冷峻如山。 “独自对弈,自有妙处。自己亦是对手,对手亦是自己。双手博弈,方能揣摩彼之想法,预知下一步的行动,遇见更厉害的自己。” 绿绮淡淡地回答。 “你可知道这个问题,我也曾问过一个人?”灵越看着绿绮美丽的眼睛。 “难道是慕容白?”她眼波流转,“我也曾见他独自奕棋。他怎么说?” “他并没有回答我……” “你若是想探问慕容白的消息,不妨直说……我倒不介意告诉你。”绿绮掩口而笑。 “你离开了慕容白?” “不错,我收到撤退的消息,自然就借机退出了慕容山庄。” “他对你一往情深,你如此一走了之,慕容山庄岂非闹翻了天?”灵越不禁同情起慕容白来,连番变故,怎生消受? “看来你对那慕容白倒是挂念的紧……”绿绮的一双妙目浅笑连连,“可怜那慕容白却是个傻子,到底谁是自己的意中人竟也分不清……” 灵越不想与她多加解释,只是微笑,“他的意中人自然是你,只怕现在寻找你呢。” “他喜欢的人是高君玉,如果真的高君玉就在他的身边,他又何必大费周章满江湖找高君玉呢?” “你……你是说真的高君玉并未被你杀死?” “瞧你说的,杀人又没有什么乐趣可言,难道在你的眼里,我是一个杀人狂魔么?”绿绮皱起眉,摇了摇头。“真的高君玉当然还好端端地活着,此刻就在慕容山庄,不过……” 她又露出狡黠的微笑。 “不过出了点意外,失去了点记忆是吧?”灵越苦笑,“你们倒是很喜欢用这一招。” “这一招,委实好用……”绿绮的眼眸里别有深意,“你说呢?” 灵越只恨她当初为何不将那花间奇典好好地看一遍,如今后悔也来不及。 慧娥端着托盘,缓缓从花间走来,放在石凳之上。她腼腆地行礼道: “请宫主、风使用茶。” 绿绮端起白玉杯,望着杯中的浮沉的微末,微微皱起眉头,却不再说什么,只是放下了杯子。 慧娥的眼圈又红了,灵越拉住她的袖子,转身就走,“这里的茶花虽好,我却瞧着心烦,去别的地方看看吧!” 绿绮恍若未闻,指尖棋子轻落,脆响不断。 走了良久,慧娥在一处高高的宫殿前停了下来,几乎要哭出来:“宫主,我是不是什么都不会?做什么都做不好?” “寸有所短,尺有所长,或许你不会练武不会泡茶,但是必定有你擅长的地方……你不是会做衣服么?” “可是谷中姐妹哪个不会做衣服……这本是女儿家必学的,也算不得什么。”慧娥十分失落,闷闷不乐。 灵越心想,陶婆婆怎么会寻来一个一无所长的人呢?或许慧娥有别的用处。 她仰望那山顶之上白色巍峨的宫殿,宛如白云在林间影影绰绰。山崖石壁中有几道瀑布涓涓流下,皎洁晶莹,一叹三咏,奔泻而下。 “那是哪儿?” “那是步云宫……圣殿所在之地,未经主人允许,是不可以去的。”慧娥慌忙摇手。 “我不去就是了,你不必那么害怕。”灵越只得安慰她,这小鹿一样的女孩,身处诡谲的花间谷,真是步步惊心。 两个人在南诏王华美的宫殿之中走走停停,终于在一处高台停下来。她倚在阑干上,从山顶眺望,脚下的大片苍绿的山林,林间若有若无的流云在风中淡然行走。更远处是一层层的梯田,宛如条条宽窄不一的银带,明亮如镜,波光闪动,映照着长天。 世外桃源也不过如此罢。 她甚至能听到风中隐隐传来的袅袅歌声:“阿哥阿妹的情意长,好像那流水日夜响。流水也会有时尽, 阿哥永远在我身旁。阿哥阿妹的情意深,好像那芭蕉一条根。阿哥好比芭蕉叶,阿妹就是芭蕉心……” 缠绵的歌声,随风流转,叫人生出几许惆怅,几许痴情。 灵越想起曾经与路小山被辔而驰,而今天隔一方,不知今生能否再见,心口如同压了一块千斤重石。她烦闷地对慧娥道:“回去吧!” 慧娥正听得痴迷,“宫主,很好听啊……” 一回头,却见宫主已经头也不回地独自下了高台,大风吹起她暗红的衣裙飘带,宛如风中颤抖不已的落红,既凄美,又哀艳。慧娥的心头不知为何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似乎下一刻那凄艳的身影就会临空而去化为飞烟。 她急急忙忙赶上前去,亦步亦趋跟在宫主的身后。 山间的情歌渐渐停歇,只剩下一片山风忽忽,凌空而至,聒碎相思梦不成。 第一百八十五章 美女妖且闲 在花间谷所住不过数日,灵越已觉度日如年。 她在慧娥的指引下,已将这南诏王的古行宫逛了数回, 发现逃脱实在是不易,不但重重关口有人把守,在看不见的暗处,还隐藏着许多武功高强的暗卫。 难道就此困在这行宫之中了吗? 她心中焦急,又怕那少年回来对她不轨,越发夜不能寐,脸上冒出几个火星来。 慧娥立刻如临大敌,深恐主人回来见怪,急急请了人来看。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那日在流云殿中被少年所斥的少女阿幽。 “阿幽见过无忧宫主。”她今日穿着天蓝色的衣裙,静静地立在长乐宫中,长发如泉,姿态如竹,没了芍药之态,十分清新动人。 “阿幽不必多礼。”灵越坐在镜前,看着自己脸上的红点,“不过是上火罢了,吃些清热败火的东西就好了,慧娥真是小题大做了……” “宫主大意了……”阿幽仔细看过她的脸,正色说道,“主人对你如此珍爱,若是见到玉容被毁,自会雷霆震怒,到时这宫中的人只怕都会受到牵连……” 慧娥和旁边的两个小丫头的脸果然一白,刹那如雪。 “啊……我未曾想到这一层。”灵越一怔,那少年性子琢磨不定,阿幽说的,极有可能如此。 “那怎么办呢?这一夜之间恐怕也好不了。” 阿幽淡淡地一笑,“宫主不必担心,阿幽刚刚调制出一瓶玉女神仙露,宫主内服外敷,明日就会消失无痕。”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蓝色琉璃瓶子,瓶中湛蓝的汁水晶莹剔透,“这神仙露是用苍山的雪水、雪莲配合十多种秘方精心制成的,本欲献给主人,如今主人恩宠无忧宫主,阿幽便献于宫主,还请宫主日后照拂一二,在主人面前为阿幽美言几句……” 这几日主人不曾召见与她,她的脸清减了不少,淡淡粉红,更显纤秀。 灵越吃够了那少年的苦头,可不敢贸然就用,所以将神仙露接过来只是含笑道谢:“谢谢阿幽……若是见到你的主人,我一定为你多多美言。” 阿幽的唇角荡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就像水纹即将到岸的余波。她娇柔地躬身行礼:“多谢宫主。” 淡蓝色的身影刚刚消失在帐幔之外,慧娥便端来备好的干净的棉布和净水,要为灵越敷药。 “等会睡觉之前再敷上吧……”灵越止住了慧娥的手,“这会我还不想睡呢。” “这……”慧娥有些迟疑。 “等我睡下了,用纱布侵湿敷在脸上,会好得很快的,不用担心。”灵越宽慰她,“若是主人责怪,我会求情的。” 她想起从前云府的姨娘们闲聊,说什么男人眼中,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她那时年纪小,自然不懂男人的心事,却也知道求而不得最是磨人。 慧娥心下稍安,提起一把长嘴银钳将宫灯剔得透亮,明亮的烛光透过琉璃灯盏,显得十分温和。 “宫主既无睡意,那做些什么好呢? 可要奴婢陪你玩投壶?” “那你可得输惨了。”灵越微笑,她虽然武功被制,手上的准头还是有的。 “那我们打双陆?”另一个丫头见灵越毫无架子,大着胆子说道。 慧娥连连摇头。“不好玩,这个不好玩……我老是玩不好。” 灵越斜倚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月色如银,夜风轻轻拂过,薄纱清扬,窗外温泉池水水气氤氲,随风飘荡。 “如此良夜,若是有琴,抚琴一曲,倒是不错。”灵越轻轻感叹,自从离开云府,她颠沛流离,早已不摸古琴。也不知道东方先生如今身在何处,是否安好。 旁边一直插不上话的小丫头却拍手道:“巧了,巧了,我前几日洒扫长乐宫,翻出来许多旧物,其中就有一张古琴,好似烧焦了一样。我想这长乐宫里的东西自然珍贵至极,赶紧上报给阿娜依姐姐,阿娜依姐姐说,那琴叫什么什么尾……” “焦尾琴?” “是了,是了,就是焦尾琴!阿娜依姐姐说,不是琴被烧焦了,而是制琴用的桐木本来被烧焦,所以叫焦尾琴。她是在中原的一本书看来的,她不懂弹琴,叫我将琴收好……” “那制琴的人名叫蔡邕,乃是一个旷世的才子。他有一日在房中看书,厨娘在隔壁的灶间烧火做饭,她将木柴塞进灶膛里,火星乱蹦,木柴被烧得“噼里啪啦”地响。蔡邕听到一声脆声跳起来就往灶间跑,也顾不得火势正旺,伸手就将那根正在燃烧的桐木抢了出来!蔡邕精雕细刻将这块桐木做成了一张琴。据说此琴音色美妙绝伦,盖世无双……” “想不到这根梧桐木如此幸运,从柴火一举跃为名琴……”几个丫头赞叹不已。 “是啊,这正是‘灵帝无珠走良将,焦桐有幸裁名琴’。那琴如今在何处?” “琴就放在殿中的一个房间内,我就为宫主取来。”小丫头说着,忙急急转到殿后去,不到片刻,便笑嘻嘻抱着琴来,放在长案之上。 这焦尾琴直白无华,古纹斑驳,静静放在琉璃灯下,谁能想到这竟是一张古老的名琴呢? “宫主,给我们弹一个曲子吧……”几个小丫头齐声央求起来。 灵越微微颔首,整顿衣衫,在琴案前坐下,思忖片刻,素手轻抚琴弦,果然声色澄亮,清雅至极。她多年不弹琴,初时手指生涩,不成曲调,渐渐手指如飞,琴声时而如月照华江,流光溢彩,时而如春风绿过田野,自然曼妙,时而如雨过竹林,清新怡人。一曲终了,众人皆醉。 慧娥双手托腮,忍不住道:“宫主你弹得真好……能再弹一曲吗?” 灵越兴致正浓,当下应允,“那便再弹一曲吧。只是弹什么好呢?” 她蓦然想到被少年劫走的那夜,正看到古诗十九首,一时悲从中来,莫非那是首句谶诗不成? 心境变了,她的琴声也随之变得无尽地惆怅,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她如魔怔一般,弹了一遍又一遍,只觉满腔的情思如同那兰泽的芳草草,缠缠绕绕,弥漫心头,一时如梦如幻。 众人一时凝神屏气,不知身处何地。 “呜呜……”风中传来幽幽的哭泣,惊醒了一室沉静。 “好像有人在哭?”几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哗啦……”又传来一个声音,极像是水花翻腾的声音,在黑夜之中,令人毛骨悚然。 “好像是窗外……”灵越听得分明,奔了过去。外面的温泉池边,风卷起帐幔,哗啦啦地响。温泉水也是哗啦啦的响,闪动的波光之中,灵越看到一个浅浅的影子消失在水花之中。 “是鱼吗?”小丫头们也跑了出来,温泉已恢复平静,看不出什么动静,只有银波闪烁不已。 “也许是吧……”她喃喃地说。 可是……可是什么呢? 灵越的心头划过一丝奇异的感觉,她说不上来是什么。 冬日的阳光暖暖照进长乐宫,一瞬间流辉将宫中的一应物件柔柔镀上了一层金色。 ——金色的窗棂,金色的镜台,金色的悬帐,还有金色的美人。 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绿水之波澜,此刻却从云端,踏过漫漫绿水栖息在床,一把乌黑的青丝随意倾泻在粉色的鸳枕之上,双目微闭,长长的睫毛卷曲,动人至极。雪白细嫩的面颊,赛过最为柔和的白玉,娇艳欲滴的红唇,羞煞夏日里最骄傲的玫瑰。更不用说那微微起伏的胸口,若有如无的阴影…… 灵越坐在床上,目瞪口呆地身边的美人,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啊! 她的声音直冲云霄,却未引来慧娥,不但慧娥没露面,那两个昨日听琴听得如痴如醉的小丫头也不见踪影。 一只纤长的手疾如闪电封上了她的嘴巴,手上的芳香沁人心脾,还故意在她的唇上按了一按。 “美人不睡觉,何故扰人清梦?”慵懒的声音软软地响起,消失了几天的少年翻了一个身,睁开一双蛊惑人心的双眸,斜倚在枕上,含笑望着灵越。 “你!你这个妖精,什么时候跑到我床上来的?”灵越恨不得一脚将他踹下去,顺带在那倾国倾城的脸上再踩上几脚。 “无忧为何总是对我这么凶?”他捉住灵越雨点般落过来的拳头,更可恨地是,还在上面亲了亲,“我赶了一夜路,都不舍得睡觉,便急匆匆来看你。这世间还有谁比我更怜惜你?” “你……你有没有对我做什么?”灵越涨红了脸。 “做什么?”他装聋作哑,目光扫过她粉白色齐整完好的中衣,好像生出了无数把刀子,将她的衣服割得粉碎,“你是希望我做了什么,还是希望我没有做什么呢?” “你混蛋!你这个死妖精,放开我!”灵越极力挣扎,那少年却微微一笑,一股强大的力量袭来,灵越不可抗拒一般落入他的怀中。他的怀抱带着锦被的暖意,还带着一种独特的香味。 “美人,你越是挣扎,我越是辛苦呢!”他暧昧的笑容,令人想到一只蓄意等待进攻的猫,“我若是你,此刻就安安静静的,以免我一时冲动,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来……” 灵越心中惧怕,只得依言,安安静静地依偎在他的怀中。那奇特的香味,似乎越发香浓,她只觉得全身燥热,一颗心突突跳了起来。 第一百八十六章 蔷薇几度花 “这是……”她的舌头发软,苍白的面容在晨晖的映照下,忽然变作嫣红色,娇美无比。 “药……”她只能说出这简单的字,身体却震颤起来,原来那少年的手顺着她的长发缓缓抚摸,好似有着奇异的魔力,灵越只觉他手掌所及处,恍若点着了火,又是热,又是软,又是酸,又是麻,诸般滋味直钻入她骨子里,说不出的奇异。 “要……要什么?美人?”少年的嘴唇附在她耳畔,亲昵地低声耳语。灵越心里万分不情愿,但身子却不由自主向他靠了过去,眼泪顺着面颊落了下来,“住……住手!求……求你……” “求我什么?”那少年故意大声,“是求我加倍怜惜你吗?” 灵越拼命摇头,“放……放开我……你答应了我不会……” “不错,我是答应了,可是我又反悔了……”少年的手游移到了她的衣带之上,只需要轻轻一拉,她最后的防线便会土崩瓦解。灵越已无力挣脱,只是不停地颤抖,拼着最后的气力咬破了舌尖。突如起来的痛楚令她保留着最后的一丝清明: “路小山……路小山……你在哪里……” 她一声声低唤,绝望至极,悲伤至极,那少年却嘴角含笑,丝毫不为之所动。 突然间,一个暗蓝色的身影破空而来,转瞬之中已向少年攻出数招,那少年笑容未消,似早已料到一般手如清风徐风,一一化解。他手指清扬,指尖飞出朵朵幽绿色的光芒,朝那人袭去。 “有毒!”灵越惊呼,却为时已晚,那绿芒忽然噗的一声炸开,淡淡星芒流窜,钻到蓝衣之中,倏然消融。蓝色的身影微微一僵,再也无法站立,跌坐在地,一双黑亮的眼睛望着灵越,似悲似愤。 “阿越,你……” “路小山……”灵越绵软无力,一双眼睛迷离地望着他,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她甚至无力掩盖自己半露的肌肤,“你来了……” 不过离别数日,却似经年。她痴痴地看着他,心疼如绞。 "路兄,你果然不负所望!"少年笑了起来,他并没有放开灵越,一只手抚着她的脸颊,忽而掠起她的眼泪,伸出舌头舔了一舔,一举一动极尽媚态。 “柳飞卿,这是你的圈套……你是故意引我来的?” 少年的笑容明艳动人,“不错,我见你一路走走寻寻,却离你的意中人越来越远。实在是不忍心啊,于是助你一臂之力……” 路小山苦笑,“怪不得我本来是失去了你们的踪迹,却又发现各种蛛丝马迹,轻而易举地寻来。我应该想到,这其中必定有诈……若非……” 若非他彻夜不安,心急如焚,又怎会落入这少年的彀中? 如今看着自己心爱的少女依偎在少年的怀抱之中,双颊赤红,眉梢眼角,情意绵绵,他的心恍如落进了冰窟,一时又冷又酸,又痛又愤,百味难辨。 “路小山……”她唤着他的名字,绵软轻柔,犹如**。 “阿越……” “如今你也看到了,你的心上人已经投入我的怀抱…”少年将灵越的腰身搂得紧紧的,他身体传来的火热,对她仿佛是极大的诱惑,她将自己的身体更用力地拱起来,贴得更紧。 路小山握住拳头,别过脸去。若是他回头,必定能看到灵越的眼中满是屈辱的泪水。 对不起,路小山,我已经不是我了,我无法控制自己…… 她的手忽然摸到少年腰中的短剑,颤抖着快要抽出来,那少年何等机敏,手指有意无意地拂过她身上的的穴位,她顿时昏昏沉沉睡去。 “我如果是你,此刻就走得远远的……”少年眯着眼睛说。 “你会放我走?”路小山转过头来,难以置信。 少年松开灵越,赤足走过来。他雪白的脚,无比精致,远胜过万千女人。 他蹲下身,一双幽潭一样的妙目一瞬不动地凝望着路小山,纤长的手指拂过紧皱的眉心,顺着挺直的鼻子往下,然后停留在路小山分明的唇线之上。路小山闻到他指间的缕缕幽香。 “不得不承认你,你真是个好看的男人。”少年的眼睛里闪烁着妖冶的光芒。他松开自己的手指,倚靠在路小山的怀中半坐半躺,松软的睡袍露出起伏的曲线。 “你真是个恶心的男人。”路小山缓缓地说,“或者你根本就不配称之为男人。” “做女人也没有什么不好……”少年的眼神忽然火热起来,充满了挑逗,比女人还媚,还软,这一刻,他就是女人中的女人。 “做女人,至少有一样极好的权利,”他笑得,“比如,善变。” “哦?我却看不出来你善变,不然怎么会没变成光明磊落的男人,而是只会鬼蜮伎俩的小人?”路小山讽刺道。 少年扑哧而笑,一举一动宛如含春的少女,他抬起雪白的脚,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抬起起路小山的下巴,脚踝处上细细的金铃发出叮铃的脆响,“我已经改变了主意,不放你走了。” “是么?”路小山淡淡地说,“你准备如何处置我?” 少年露出惊讶的神色,“你莫非是瞎子么? 难道看不出我对你的情意?怎么会能处置这个词?” “你好像是个男人……”路小山像吃了一颗苍蝇一般恶心,“如果我没看错的话,你方才对阿越所做的事情,正是一个卑鄙的男人所为。” “啊……你吃醋了!”少年吃吃笑了起来,脚趾的蔻丹鲜艳欲滴,“放心,我面对你时候,总是一心一意的。” “是么,你可是真是专情。”路小山的嘴角泛起懒散的略带嘲讽的微笑,“只是,我对男人向来没有什么兴趣。” “我对你有兴趣就行了……”少年丝毫不以为意,这世间好像没有东西能令他动容,他终于放下了脚,起身从路小山怀里站了起来,笑得花枝乱颤,如同风中的桃花,“从今日起,你就住在流云宫,和我住一起,朝夕相对,好不好呢?” “不好!”路小山苦笑。 “怎么不好了?流云宫是南诏王最心爱的宫室,什么都大,连床也很大,足够我们并头而眠……若是再多一个人睡,想来也是无妨……” “你还是把我关起来吧。”路小山说,“因为我每与你相处一刻,我总也忍不住想吐。” 他刚说完,真的呕吐出来,白花花的吐了一地,一股恶臭冲面而来。周围的宫人忍不住纷纷掩鼻,露出嫌弃之色。 少年的笑容未改,“就这么决定了,以后你就是流云宫主了!上天真是待我不薄,一下送给我两个美人,一个是又美又野,像只难以驯服的小野猫,一个又英俊又坏,真是我的心头所好……” 他轻轻拍手,“来人,带流云宫主回宫沐浴更衣……” 两个黑衣女子低头上来,扶起路小山,走出飘飞的帘幕。 少年微笑着,将一粒红色的药丸放进灵越的口中,又将被子盖好。 他见灵越睡得十分香浓,情不自禁在她额头一吻,“小野猫,你睡着的样子真是诱人……我一定会得到你的心。”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阿娜依垂首立在帘外,恭声道:“主人,京城传来了消息。” 少年微微皱眉,“知道了。” 他慵懒地站起身来,将身上的睡袍裹紧,跟着阿娜依走进迷蒙的水雾之中。 灵越醒来时,已是月上中天。 花窗并未关闭,只是垂下了绣着曼珠沙华的薄薄帘幕,被夜风吹得时而飘起,时而猛然坠落,于是清朗的月辉也跟着闪闪烁烁。 殿中只点着两盏琉璃灯,黯淡的灯光将这长乐宫映照得影影绰绰,仿似藏着无数只猛兽。 “慧娥……”她低声呼唤,嗓子却沙哑干痛,一时忍不住咳嗽起来。 慧娥没有应声。 殿中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睡在诺大的绣塌之上。 少年魅惑的脸蓦地闪现在她的脑海里,灵越猛然想起了昏睡前发生的一切。她发疯一般掀开被子,狂跳的心一刹那仿佛静止——还好,还好,她不曾失去什么。 只是,路小山呢? 他还好吗? 她惶惶然穿起袄裙,也顾不得梳理头发,急急往宫门冲去,险些撞上了一个人影。 那黑色的身影极其灵活,不过随手一抓,便将她的双手止住,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无忧宫主,宫中已经宵禁,请回房安歇。” 这女子的声音冷漠之中带着几分孤傲,竟好似在哪里听过似的,竟有几分耳熟。 “你是谁?” “属下芷罗,奉命守卫宫主。” 芷罗?灵越立刻想到一个昔日盘龙寺破庙之中那个冷傲的少女。 “你是芷罗?”灵越激动起来。 芷罗微微一怔,“正是。” “你不是应该跟着陶婆婆去了京城吗?” “宫主想来睡迷怔了,芷罗一直生长在宫中,不曾去过京城,也不认识什么陶婆婆。”芷罗淡淡地说,她站在黑暗之中,身上的黑衣几乎溶入黑暗,只有一双冷冷的眼眸,寒过月色。 看来芷罗跟慧娥一样,已被洗去了记忆。 “日间闯入的那位刺客呢?”灵越挂念路小山,终是不肯死心。 “刺客?”芷罗皱起眉头,“属下只知奉命看守长乐宫。其他一概不知,还请宫主见谅。” 灵越见她守口如瓶,只得无奈退回寝殿。 她昏睡了一天,哪儿还有什么睡意,心中有怕那少年故伎重演偷偷爬上床,只得在案前枯坐,盯着焦尾琴发呆。 这焦尾琴琴尾发黑,灯光之下,却似隐隐透着花纹。灵越一跃而起,将琉璃灯取了下来,细细映照,果然发现那花纹原是一块薄薄的墨玉雕刻而成,正是一朵蔷薇盛开的形状。玉上一行细小的字若隐若现:恭贺阿蔷芳辰。 阿蔷……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一百八十七章 圣洁的仙女 灵越仿佛又听到蔷薇风铃叮铃铃的清响,难道这个阿蔷就是凤姑娘口中的阿蔷么? 凤姑娘曾说,她和阿蔷是在哀牢山中一起长大的,难道…… 顿时阿娜依和波奴的异族妆扮,那奇特的口音、层层如镜的梯田、枯萎的蔷薇风铃,像火一般燃烧的枫树如同走马灯一般,在灵越眼前转动起来,越闪越快,交织成一片光怪陆离的场景。。 她几乎要叫出声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花间谷原来就在哀牢山! 而她,阴差阳错竟被少年带回了哀牢山! 莫非这长乐宫是阿蔷曾住过的地方? 灵越欣喜若狂,也坐立不安。她恨不得立刻找到路小山,告诉他这个惊人的发现,然而她刚冲出几步,便顿住了身形。 ——她武功被制,暗器已失,根本打不过芷罗。 她垂头丧气地坐下来,手指随意拨动琴弦,幽幽的琴声在这寒夜十分清亮。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这琴声与昨日相比,更见悲伤和抑郁,她弹了一遍,就无法弹下去,将琴弃之一旁,靠在窗前,任凭寒夜的风,夹带着温润的水气轻轻吹过脸颊。 哗啦啦……哗啦啦……温泉水池的水花忽然大了起来,渐渐翻腾起来,一串串气泡冒了出来。 灵越悄悄走到窗外,躲在帘幕之后。琉璃灯将池水照得闪闪烁烁,十分迷离。 哗啦!一张美丽出尘的脸突然从水中弹出,漆黑的长发甩出一道优美至极的曲线。 那女子轻灵如鱼,轻轻游到温泉池边,支起上身,以手梳理着长发。 灵越顿时瞪大了眼,那女子竟然未着寸缕! 可是她浑然不在意,梳完头发,用支着下巴,静静地等待着什么。月光将她的身体仿佛镀上了一层银边,将她侧颜勾勒得完美至极。 她纵然**着上身,可只令人想到圣洁的仙女,绝不会有亵渎之念。 灵越忍不住轻轻地问:“你是谁啊?” 她不敢惊扰这池中的女子,声音已是极轻极柔,饶是如此,那女子顿时如受惊的小鹿,飞快跃入池中,倏然不见。 池中水波荡漾不已,明月的倒影被搅碎,宛如万千碎片。 灵越喃喃自语,“这是我的梦吧?” 她用力掐了掐自己的胳膊,痛楚告诉她方才的一切并非是梦。 如果不是梦,那是什么? 灵越凝视着满池碎影,良久不见动静,她怅然若失地转身欲走,忽然一个极细的声音悄悄地说:“我是七七……” 灵越不可思议地回头,只见方才的少女藏在水中,美丽的眼睛亮如星子,长发如水草一般飘荡在水中。 “七七……你从哪儿来的?”灵越轻步走过去,那少女慌忙摆动身体,一下如同离弦之箭躲到温泉的另一边,随时准备逃遁。 “你别害怕,我不过来了……”灵越忙停下来。 那少女并未放松警惕,神情却慢慢放松。 “七七,你是仙女吗?”灵越好奇地问,她曾经听锦娘讲过牛郎织女的故事。天上的仙女有时偷偷跑到人间洗澡,却被可恶的男人藏起了衣服,从此无法返回天庭。 少女笑了起来,那是极天真的笑,只能属于天真的未经世事的孩童。 “七七不是仙女。” “那你从哪儿来?” “我从水底下来的啊……”她指着池底,可惜一片水花,灵越根本看不清池底。 “我听到美妙的琴声,从水底游过来。可是琴声却消失了……”七七有些失望地说。 “你喜欢听琴?” “嗯,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过这样的琴声了,听得心都碎了……” “那是我弹的……” 七七天真地说,“我听得出来,你一定有很伤心的事情。” “我……”灵越不知道如何向纯真的少女解释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她只好惆怅地说,“我见不到自己喜欢的人。” “那……一定是非常难过。”七七说,她忽然凝起了耳朵,露出惶恐的神情,“我要走了,你一定要多弹琴,我喜欢听。” 下一刻,她伸出雪白的双臂扎入水中,很快消失不见。 灵越怔然地看着逐渐平静下来的水花。 这温泉的水底是否真的有通道,如果有,那通向何方?是远处茫茫的湖面,还是另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 她挽起裤腿,正要走下温泉水池,忽然身后传来脚步微响。 她听到一声轻笑,魅惑的,慵懒的,不用回头,她也猜出是那少年。 “你又来做什么?”她冷冷地问。 “无忧好像生气了……”少年温柔地说。 “我一想到你对我做的事情,就恨不得一剑杀了你。”她霍然转身,眼中喷出火光。 少年走了过来,夜风吹起他银白的睡袍,轻软的衣带飘飞不已。他眼中的慵懒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转瞬间好似变了一个人,一个极其落寞的少年。一时间这氤氲的水气,这高空的皓月,这池畔盛开的鲜花,都似与他无关,他独立于这时空之外,寂寞而清冷。 他张开臂膀,轻轻抱住灵越,万千青丝落在灵越的肩头,“不要讨厌我,好么?” 他的声音也如此脆弱无力,叫人无法拒绝。灵越的身体僵住,就像一个被施了咒语的木偶,刹那间失去了灵魂,良久她猛然挣开少年的怀抱,一连串的话语喷向少年: “他呢?你把他怎么样了?” “如果我说,我已经杀了他,你会怎样?”少年眉间的温柔不再,乖戾之色如乌云一般笼罩下来。 “你真的杀了他?”灵越瞪视着少年。 少年挑起长眉,“是啊,你会怎样?” “我会杀了你!我杀了你!你这个恶魔,恶魔!”她忘记了自己武功受限,只有凌厉的招式,却毫无内力,对于少年来说,不过是鼓点繁急的舞蹈罢了。他左右躲闪,如同一尾滑不溜秋的鱼,灵越连个衣角都没抓住。 但是他的眼睛渐渐显露出奇怪的光芒,双手交错如钳,止住灵越:“你不是本门弟子,为什么会花间谷的武功? 你到底是谁?是不是庄清芳派来的奸细?” 少年一连数问,一句比一句急切。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才会回答你的问题。”灵越得不到答案不肯罢休。 “你放心,流云宫主此刻正在安睡,想必做着美梦呢。我方才去看他的时候,他梦里露出微笑,简直迷死人。”少年的嘴角涌上同样迷人的微笑。 “流云宫主?”灵越呆愣住了,“你……” “我宠爱你,让你入住长乐宫,当长乐宫主,我也欢喜他,就让他做我的流云宫主。你们一左一右陪伴于我,真是妙不可言。你不会嫉妒他吧?”少年嗤嗤笑了起来。 “你……你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这个问题一直如大石一般坠在灵越的胸口,如今问了出来,总算稍稍松快。 “这又是另一个问题了。”少年笑得诡异,他盯着灵越的眼睛, “轮到你了,你为什么会花间谷的武功?” “花间谷的门人众多,我幼时遇到一个,教了几招防身罢了。” “哦?只是教了几招防身?”少年的手指拂过她的手指,到胳膊,到肩膀,“我的眼睛为何告诉我,事实并非如此呢?教你武功的人是谁?” 灵越的周身似被蛇爬过,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事实就是如此,你不相信我也没有办法。至于教我武功的人是谁,你是否也是另一个问题?” “有趣,看来要一个问题换一个问题了。”少年的笑意似被夜风吹得冰冷,“你真的想知道我是男人还是女人?” “不!”灵越立刻摇头,不知为何她觉得这个问题十分危险。 “很好,你既然放弃了这个问题,又到你了。教你武功的人是谁?” “她……她……她已经死了,是谁已经不重要了。” 一滴清泪顺着灵越的脸颊缓缓滴落,她想起那个清冷孤寂的夜晚,群鸟飞过山林,她用手捧起泥土一把把将锦娘埋葬,眼泪滴落在尘土里,痛彻心扉。锦娘临终前不肯闭合的眼睛里,是满满的不舍,是无尽的担忧,还有心愿未了的遗憾。 少年的手指拂去了她的泪痕,“这梨花带雨的模样,真叫人心疼。你不肯说,我总有法子能查出来。就算你是庄清芳那贱人派来的诱饵,如今送上门来,终将会成为我的人……” 庄清芳这名字少年连提了两次,灵越却从未听人说到过。她心想,莫非这庄清芳是少年的死对头?先前裴应元也提起,花间谷内部已然分裂,看来这少年只掌管着花间谷的部分力量而已。那先前追杀锦娘的人到底是这少年派出的还是庄清芳派出的? 她心念转动,梨涡浅笑,“我不过是庄清芳的一枚小棋子,微不足道,随时便可弃之一旁,如今被你识破,生死只在你的一念之间。不过我不妨告诉你一件庄清芳的秘密。” “什么秘密?” “既然是秘密,我怎么会轻易告诉你?” “狡猾的小狐狸!说吧,你有什么条件?”少年好整以暇,等待着她说下去。 “放了路小山!” “你要我放了流云宫主?”少年皱起眉头,“不是不可以……这要看你所说的秘密价码够不够。” 灵越本是信口胡诌,她连庄清芳都不认识,哪里知道什么庄清芳的秘密?不过想骗了这少年放走路小山,自己再寻机逃脱。 第一百八十八章 情深不寿 她的脸上浮出讳莫如深的微笑,“我只说八个字,你就知道这秘密是多么的惊人了。” “哦?哪八个字?” “流潋紫珠,玲珑血璧。”她说得极慢,字字分明,一瞬不动地盯着少年的反应。 果不其然,少年的眼睛在琉璃灯下显出异样的神采,他的呼吸似在刹那间凝滞,半晌才镇定下来。 “果然很惊人。”他极力隐藏的声音中还是流露出一丝震颤。 “成交?” “好!”少年干脆利落,嘴角荡漾着笑意,“不过明日才放人。” 灵越微笑,“那我明日才会告诉你。” 天上的明月从薄薄的云层中探出来,光华皎洁。 远处的波浪银光闪耀,像极了少年身上飘飞的银袍。 “真是一个美好的夜晚啊!”少年轻声感叹,忽而解开了他的黑发,一时黑丝飘扬。他不再看灵越,转身走过蒸腾的水雾,瞬间不见踪影。 “的确是。”灵越的眸子里蓦然充满了光彩炫目的明亮。话音未落,她跳进温泉池中,一时水花四溅,跳珠如雪。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然而早起的虫儿呢?岂非被鸟吃? 此刻窗明几净,晨曦初透,路小山已然早起,端坐在一面高大的梳妆镜前,笑得比黄连还苦。 几双纤白柔软的手,一望便知定是属于一群美人,她们时而为他梳理着漆黑的长发,时而替他用雪白的纱巾净面,绣着彼岸花的黑色裙角时不时扫过他的脚面,窸窸窣窣,却不发一言,静默而又仔细。 一个美人倚靠在床头,三分慵懒,三分多情,身上松软的银袍泛着光泽,露出一双欺霜赛雪的玉腿。 美人含笑凝望着镜中的路小山,忽而开口道:“三四位如花似玉的美人服侍你,你还不满意么?这脸拉得快成马脸了。” 路小山终于笑了,却笑得比哭还难看,“若是你的穴道被制,又被中了毒,此刻头痛欲裂,恐怕你的脸会变成驴脸。” “哟,这是怪我了?”美人笑得花枝乱颤,她将手深入怀中,衣领顿时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拉开,露出高耸柔软的一片,她故意看向镜中,路小山恍若未见。 “你呀,莫非是个瞎子不成?”她生气地嘟起了樱桃小嘴,手中却多了一枚红色的药丸。“若是你求求我,说不定我就将解药给你了……” “药在你的手中,你想给自然会给,若是不想给,我求又又何用?”路小山丝毫不相信她。这少年忽男忽女,令他头痛不已。 “莫非想听你软语相求,竟是不可能的了?”美人蹙起眉尖,又倏然展开,一颦一笑皆是难描的美态,“罢了罢了,谁叫我就是喜欢你这样带刺儿的玫瑰花呢?” 听到这比喻,路小山几乎又要吐出来,“我现在真是想求求你了。我求求你……” 美人挑起长眉,“说啊,求我什么?” “我求你快点走吧,只怕我又要吐出来……” 美人抿嘴而笑,黑衣美人们已经将路小山梳洗完毕,早已退在一旁,听说路小山要吐,慌忙避让。 美人却笑着走上前,“吃了这解药就不会吐了……”两指轻轻一送,将红色药丸放进路小山口中,只等到药丸融化才离开路小山的嘴唇。 “说实话,我真舍不得你呢……只是……”她有些遗憾地一笑。 “你要放我走?”路小山十分惊讶。 “是啊……我那无忧宫主是个醋坛子,说什么也容不下你……”她掩口而笑,“等会我就派人送你出去。” 路小山的心渐渐沉了下去,灵越,你在做什么? “你们……”他想起那不堪入目的一幕,气血慢慢翻腾上来。多希望自己的眼睛在那之前已经瞎掉,不会看到那后来发生的一切。 “我和无忧做过很有趣的事,你想不想做呢……”美人的声音充满了诱惑。他的眼前忽然就闪现起那个夕霞漫天的黄昏,他吻向灵越洁白的耳垂,内心升起一种奇怪的念头,后来夺路而逃,一头扎进冷水才能浇灭那突如其来的欲望。 此刻,美人的话如同火苗,再次将心念点燃。 美人见他心神摇荡,拍开他两处大穴,又朝黑衣女子们微微颔首,一时间都退出了寝殿。珠帘重重之中,缓缓走出一个婀娜的身影。 “阿越……”他恍恍惚惚地叫道,向那身影走去。 粉色的衣衫,是刚刚出水的芙蓉上最娇艳的花瓣,轻轻披拂在纤美的身躯上,勾勒出玲珑有致连绵起伏的曲线。一双眼睛融进了繁天的星光,含笑看着他,温柔而多情。 “阿越,你来了?”他握住了伸过来的手,放在自己滚烫的脸上,只觉心中的火焰一蹿而起。 只是阿越为什么不说话?只将灵蛇般的身子,依偎进他的怀抱,衣上沾染着花香,撩动一片火热,似能醉人。 这不是阿越的味道!他疑惑起来,眸子一刹那间变得清明,原来眼前的女子并不是灵越。 她比灵越更动人,更柔媚,更令人躁动不安。 “你到底是谁?”路小山忍住翻腾而起的欲望,低声嘶吼。 “我是绿绮……”她微笑,眼梢眉间,俱是不可抵挡的风情,“拼尽一生休,尽君今日欢……” 她手指轻挑,粉色的衣衫飘然坠落,露出完美无缺的身体。山峦起伏,曲径通幽,没有哪个男人能抵挡这样的身体。 路小山的神色大变……他再也克制不住,将绿绮一把抱住。 墙上挂着一副齐人高的美人图,墙后的双眼忽然失去了光彩,默默流下泪来。 灵越再也无法看下去,几乎咬破了嘴唇。隔壁恨快传来奇怪的声响,她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 “我已经将庄清芳的秘密告诉了你,你放他走就是,为什么要让我看到这些?” 少年已经换了一身豆绿色的素袍,长发挽起,只用一根白玉簪管住,纤腰却被姜黄色的腰带束得不盈一握。 “男人都是贱骨头,经不起一**惑。”他端起雨过天青色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茶,“与其他走了,令你念念不忘,不如让你看清男人的面目,安心地留在我的身边,做我的无忧宫主。” 少年含笑看着她瞬间苍白的脸, “以后你想起他,便是方才永远难以忘怀的一幕,想想,我觉得很开心呢。” “真叫人恶心。” “你说是你的心上人呢,还是说我?”一点浮沫在杯中浮浮沉沉,少年皱起了眉头。 “你们都叫人恶心!恶心!”灵越跺了跺脚,眼泪迷蒙了眼睛。心绞痛成一片模糊的痛楚,她恨不得将心挖出来,将过往的记忆洗涤殆尽。 “我等会就放他走……你现在后悔了吗?”少年悠悠地说,“你对他心心念念,他却和别的人恩爱缠绵……若我是你,只怕肠子也悔青了。” “闭嘴,这不关你的事!”灵越气急败坏地说。 “怎么会不关我的事呢? 此刻我心爱的女子为别人流泪,我真是心疼至极呢。”少年微笑,他揽住灵越的腰,用一种蛊惑人心的口吻在她耳边轻轻地说,“要不,我替你把他杀了?” “杀了他?” “是啊,这样背叛你的男人,你难道不想杀了他吗?”少年继续在她耳畔低语,手中忽然多了一把匕首,碧玉为柄,银色的刀锋,闪着幽蓝的光芒。 灵越如同做梦一般接过了匕首,茫然地看着少年,“杀了他?” “不错!这样负心的男人,就是该杀!”少年的眼中闪耀着奇特的光芒,梦呓般鼓励着她:“去吧,杀了他!杀了他!” 灵越瞪大了眼睛,瞳孔之中是少年魅惑的脸,“我去杀了他!” 她直挺挺地走出密室,穿过重重的帘幕,到了流云宫的寝殿。 绿绮见到她,脸色忽然雪白如纸,路小山半躺在地,身上的衣衫半褪,双目赤红,似是痛苦至极。 “阿越!”他急切地叫起来,身体却纹丝不动,好像僵住了一般。 是因为羞愧吗?少年明明解开了他的穴道! 灵越冷笑着,瞪视着路小山。那张她曾经迷恋不已的面孔,刹那间变得肮脏至极。 “你们做的事情,我都看到了……”她艰难地挤出声音。 绿绮苍白的脸上的微笑好像凝结了一番,“那又如何?” “你给我滚,你这个没心的女人!”灵越恨不得将她的微笑抠下来,摔个粉碎。 绿绮缓缓穿上自己的衣衫,她的笑容一时变得无比落寞,“你骂得对,我本是无心的女人。我的心,很早以前就不属于我了……” “我不要听你这些鬼话,你说的每个字都令我憎恶!憎恶!滚!快点滚!” 绿绮依旧不紧不慢地整着自己薄如蝉翼的衣衫,好似那是皇后的冕服。 “阿越,我……”路小山刚说了几个字,就见到灵越的身体颤抖不已,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 她的眼神涣散,就像谁抽走了她的灵魂,只剩下空洞的躯壳。 “阿越,你要干什么?”他大声疾呼,她却充耳不闻,只用一种绝望的目光看着他,看得他本来沸腾的血一分分地冷却下去,恐惧如蛇,流窜而来。 银亮的光芒闪过,猩红的血液喷洒而出,落在灵越的脸上,星星点点,就像从前在心头绽放过的无数火花,最终留下余热的灰烬。 第一百八十九章 天生的一对 路小山咚的一声,向身后倒去。 绿绮轻轻叹息了一声,瞥向她的目光里忽然满是同情。 “你可知道你做了什么?” “你为什么还不滚!你可知道我此刻有多想杀掉你……”灵越握着滴血的匕首,冰寒的目光注视着绿绮。 绿绮再也不说一句话,转身就走。 声声叹息却似萦绕在灵越的耳畔:“你可知道你做了什么?” 她做了什么? 她低下头,骇然地望着自己的手,鲜血正一滴滴地从碧玉上淌落,染红了她的手,她的裙,也染红了地上雪白的波斯毛毯。 那是路小山的血! 银刀忽然变得滚烫无比,她惶恐地一把抛开,蹲下身去,抱住路小山。 血从他的胸膛汩汩而出。她从未见到这么多的血,飞快地染红了他宽广的胸膛,那是她熟悉的胸膛,在暗道之中,她曾经倚靠在上面,听到他急促的心跳。在密林之中,她的手感受过他的温暖。而今,这温热的胸膛一点点地冰冷下去…… 而她不知道怎么去挽救!她学过的医术似乎全都忘得了九霄云外!她想哭却哭不出来,只知道紧紧地拥抱住他。 少年的眼眸忽然出现在她面前,她好像遇到了救星一般,茫然而急切地对他说:“他要死了!” “不错,他要死了。”少年说,“是你杀死他的。” “不……不……不是我……”她拼命地摇头。 “我看得一清二楚,他背叛你了你,你一时气愤杀死了他!” “不,我说了不是我!我怎么杀他?”她朝少年吼道,忽而低声下气地恳求,“你快救救他!我求你,我求你救救他!” “你真的要我救他?”少年皱起了眉头,“你明明恨他恨得要死。” “求你,你想知道什么,我统统告诉你。” 少年轻轻拂过路小山的身体,摇了摇头,“已经没救了……” “不可能的……”灵越抓住了少年,“他不会死的!不会!” 她不自觉使出全身的力气,抓得少年吃痛不已。 “你太吵了……”他轻轻掠过她腰间的睡穴,灵越立刻昏昏睡去。 下一刻,他拍了拍手,四个黑衣女子垂首出现在面前。他漠不关心地看了一眼血泊中的路小山,“将他带下去!” “是!”黑衣女将路小山放在担架之上,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少年的目光停留在灵越的身上,他伸出手指,抚摸着她睡梦之中尚带着惊恐的脸,“好可怜的孩子啊……忘记这个男人吧,这个世间,只有你和我,流着相同的血,才是天生的一对呢!” 大雨哗啦啦地落下来,仿佛倾盆。 天边是密布的乌云,浓重的墨**滴。利剑一样的闪电不时划过,劈开厚重的罅隙。 灵越立在雨中,狂风卷走的油纸伞,就像一片凋零的秋叶,不停地在翻转着。 她回望身后,彼岸花一朵接一朵地盛开,血红的花瓣,燃起地狱的火,眼看就要烧了过来。 一辆马车横冲直闯过来,刺耳的马嘶声穿透了雨幕。她像一只蝴蝶一样飞上了天,雨点落在脸上,湿润而冰冷。 是谁伸出了臂弯,将她抱在怀里,黑亮的眼睛如同暗夜中的明星? 是谁的笑容,温煦似春日的朝阳,融化了冰江? 是谁在仲夏夜的月光之中,轻吻过她少女的红唇,令她的心阵阵悸动? 又是谁,为她梳起万千的青丝,也收去了她的万千情思? 仿佛过了很多年,也仿佛只是一刹那。 一切宛如人生初见。 “宫主,你哭了……”一个细小的声音轻轻地在她耳边说,带着惶恐和不安。 灵越紧紧闭着眼睛,翻了一个身,就让她停留在这梦里吧,何必醒来?醒来见到的一切都令人憎厌。 “宫主,你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起来吃点东西吧。” 她睡了这么久么? 灵越猛然坐了起来,瞪大眼睛看向自己的手。 “血呢?”她问。 “奴婢已经为宫主沐浴过了,没有血啊。”慧娥有些莫名其妙。 不是的,不是的!她手上明明滴淌着鲜血,那是路小山的血,带着余温,一滴滴从碧玉刀柄上垂落,染红了衣衫。 “刀呢?那把刀呢?”她一把抓住慧娥,“他是不是死了,是不是死了?” 她的脸色灰白,一股绞痛从心底蔓延,痛到无法呼吸。 慧娥拼命挣扎,“宫主,宫主,慧娥昨日不在宫中,什么都不知道啊……” 灵越猛然松开她,朝宫门奔去。 李芷罗一身黑衣,握着长剑,立在门外。 她举起剑鞘,拦住了灵越:“主人有令,无忧宫主不得离开长乐宫半步。” “你给我让开!我要出去!”灵越朝她怒吼:“既然我是什么无忧宫主,你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宫人,是不是该听我的?” 李芷罗露出微笑,带着一丝轻蔑的微笑,“我只听从主人的命令。” 灵越忽然对外面叫道:“好啊,你来了,你看看你**的宫人,竟敢如此对我无礼!” 李芷罗以为是那少年到来,慌忙收敛起傲色,正要行礼,却见眼前一花,灵越已经逃了出去。她冷笑一声,身形晃动,已抄到灵越的身前,一把抓住灵越的肩膀,钳得她无法挣扎。 “请恕芷罗无礼!” “放开我!” 灵越内力全失,哪里是李芷罗的对手?不到片刻便被送回寝殿。 她瘫坐在案前,痛哭失声。 李芷罗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那人已经死了,你哭也没有用了。” “你胡说,他怎么会死?他不会死的!”灵越立时大声反驳。 “哼,就算没死,尸体已经扔下了飞来崖,还会活下来吗?”李芷罗似笑非笑,慢慢退回到宫门之外。 “宫主,飞来崖离山门不远,底下似是万丈深渊,活人掉下去想来活不了,何况……”慧娥瞧着灵越的脸色有异,不敢继续说下去。 李芷罗所说的每个字,几乎如同一个个可怕的怪兽,正向着她显露出最狰狞的面目,要将她的魂魄意识全都吞吃进去—— 她真的杀死了他! 这不是她曾经做过的噩梦,而是真真切切的,分明无比的事实。 她杀死了他! 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汗毛都直竖起来;每一个毛孔,都冒出针尖一样的冷汗;她的呼吸不畅,她的身体瑟瑟发抖,脸色也在瞬间转为灰白。 “宫主,你怎么了?你的样子好吓人……”慧娥轻轻摇晃这她的身体,可是她的身体已经不属于她了。 她凄然一笑,“我杀死他了。” “可是……”慧娥不知道如何是好,她真的害怕极了。 “人都会死,我却没想到,我会亲手杀死他。”她自顾自对慧娥说,“他的眉毛浓黑又英挺,他的眼睛总叫我想到天上的星星,他的嘴唇很柔软……他吻我的时候,我好像尝到了月光的味道……” 慧娥的眼泪流了下来,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却知道此刻面前的女孩心中已是难受至极,“宫主……” “我骑在高高的白马上,他站在地上,张着温柔的眼睛,仰望着我,我问他是否会一直陪着我,他说会陪我去海角天涯……” “那一刻,我心里萌生了一个念头……若是嫁给他,做——”她忽然再也说不下去,面上泪痕闪闪发光。 慧娥握住了她的手,那双手细腻纤长,冰冷冰冷,一直在颤抖。泪水像连绵不断的雨滴,落在手背上。 良久,她抬起头来,眼中闪着奇异的光芒。 少年一身青衣,站在门外,遥遥地看着她。 他的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完美的侧颜落在李芷罗的眼中,引起一阵迷离。 他见灵越的目光如箭矢一样射来,微微一怔,随即转身而去。 “宫主,人死不能复生,看开些吧……”慧娥轻声地劝慰,她本是个微不足道的少女,战战兢兢地度日,见到灵越伤心难过,她也跟着垂泪不已。只是有些迷惘,宫主口中的人那么好,为何又要亲手杀了他呢? 慧娥动了动嘴唇,终是不敢问,她望向灵越,立刻被她的的目光吓了一跳,。 清雅绝伦的少女,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她的眸光之中交织着痛悔与悲伤,蕴藏着仇恨和厌恶,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决绝。 月亮慢慢地升上了中天,淡淡的光影透帘而入,长乐宫中灯火已然熄灭,只有窗前的月光如雪,照在案几的七弦琴上。 少年的银色衣衫渐渐出现在黑暗之中,他静静立在床前半晌,伸手挽起了帐子。 帐中人已然沉睡,呼吸绵长匀称。她头向里侧,一头青丝散落,如瀑布一般。少年缓缓坐下,雪白的手指挽起青丝,顺着光滑的长发一路抚摸。 “宫……宫主……”梦中人发出微微的呓语,少年的动作一顿,他皱起眉头,点燃床头的琉璃灯,柔和的光辉顿时流泻而出,将鸳枕上的人儿照得分明。 “无忧?”他叫了起来。 床上的人听到叫喊,猛然惊醒,一看少年的脸,吓成一团,连滚带爬地跌下床来,“主人……” “无忧宫主呢?”少年冷然地问道。 “宫主?”慧娥茫然地回头看看床上,顿时大惊失色,“宫主,原本在床上啊!主人,奴婢谨守宫规,一直在床前守着宫主,不知怎么就睡在了床上,求主人饶命!” 少年冲到床后,又转到后殿,半晌铁青着脸出来,问李芷罗:“你是怎么看守的,无忧宫主不见了!”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一百九十章 莲池鱼美人 “主人,芷罗一直守在门口,愿以性命担保,无忧宫主绝对不曾出宫门半步!”李芷罗委屈万分,她一直谨遵主人的命令,当班时不曾离开。 “难道她就躲在这长乐宫里?”少年皱起了眉头,忽而浮起诡异的笑容,“好啊, 只要在宫中,你休想逃出我的掌心。” 他唤来阿娜依,“传我的命令,封锁整个禁宫,出入人等都需查看我的手令方可放行。” 阿娜依忙领命而去。少年又吩咐李芷罗:“你带上人,将这长乐宫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无忧宫主!” 一时南诏王的古行宫灯火通明,往来不绝。长乐宫中,一群黑衣女子翻箱倒柜,逐个宫室搜寻,直忙到天明,却不见无忧宫主的踪影。 少年站在长乐宫外的水桥之上,天边红日即将喷薄而出,暗紫色的烟霞萦绕在他的脸上,流转不定。 “无忧啊,无忧,你就算逃到海角天边,我一样会找到你。” 灵越不在海角,也不在天边,她在水中。 温热的水漫过头顶,她屏住气息,将身体努力下沉,终于在温泉池底的一侧摸到一处突起的岩石,轻轻推开,那处看似巨大的石块便到了旁边,露处一个两尺见方的洞口,水流顿时更见湍急,也更滚烫。 她咬着牙,像鱼一样挤了过去。 细长幽深的水道,只有她这样苗条的少女湛湛游过。 这水道到底有多长? 水道的另一端,通往的是天堂还是地狱? 灵越已经无法思考,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汹涌着:她要离开,要不顾一切地离开! 只要逃离那少年的魔爪,哪怕因此会溺毙在水中,若是溺毙就溺毙吧——路小山死了,她迟早会去地下陪伴他,请他饶恕自己的过错…… 胸中憋着那一口气终于渐渐用尽,千斤的巨石仿佛压向了胸口。汹涌的水流,开始流进她的眼睛鼻子嘴巴……她已无法拒绝。 黑色的长发忽然开出了花,花朵深处,美丽的脸庞渐渐显露出来。 “女儿,你来了……你终于来了!” 灵越诧异起来,那眼睛,那鼻子,那眉毛,为何那么像自己? “你是谁?”她忍不住问。 那美丽的女子一身红衣,飘荡在水中,就像山间无边的曼珠沙华,火红的花瓣在风中招摇。 她微笑着,向灵越伸出了双臂,张开了怀抱,“好孩子,你不是一直在找我吗?” “你是……我娘?” 灵越向她漂了过去,像一只流浪依旧的帆船,终于找到了停泊的港湾。 她的怀抱好暖,好暖,令人想要睡去。 “我的女儿,我带你回家……” 黑色的长发忽然缠绕住灵越的身体,越缠越紧,灵越疯狂地挣扎,“放开我啊,放开我……” 那无数根长发似乎都活了过来,有了无穷尽的生命,将她捆得纹丝不动,她终于放弃了挣扎,任凭自己坠入无尽的黑暗。 光芒几乎在一刹那间涌入了眼睛,伴随而来的是,是酣畅的呼吸! 灵越猛烈地咳嗽起来,呜啦啦地吐出了一滩水。她大口地呼吸着,感觉胸口的憋闷终于一扫而空,口鼻之中仍是难受至极。 “你终于活过来了……”一个声音欣喜地说。 灵越抬起了头,正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她脱口而出,“七七……” 她不可思议地环视四周,发现她竟然在一个硕大的水池之中!巨大的睡莲如同碧绿色的玉盘,静谧地漂浮其中,粉白的莲花高不可攀,就在她身边亭亭玉立,高高低低连绵不断。 “这是哪里……” “我的家啊……”七七趴在一片大如桌面的睡莲上,“我正在池中玩,忽然发现你在水底,就把你卷起来了……” “是你救了我?那……个穿红衣的女子呢?”灵越四下找寻,哪里有什么人影? “没有别人呀,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哦,还有婆婆。” “婆婆?” “嘘,你小声一点啊,她正在睡觉呢。”七七赶紧捂住灵越的嘴巴,“吵醒了婆婆,她会发脾气的……” “她在哪儿?”灵越小声地问。 “在那呢……”七七伸出手指指着远处,灵越拨开睡莲,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莲花深处,一具玉棺若隐若现。那定是上好的美玉雕刻而成,远远望去,散发着淡淡的碧绿色光辉。棺材周围挨挨挤挤地开满了高大的莲花,也被镀上了一层碧色。 “婆婆就睡在那里面?” “是啊……她睡了好久好久了!”七七将莲花的花瓣一瓣一瓣地掰下来,当做小船漂浮在水面上,“我有时闷得慌,想叫她跟起来跟我一起玩,她醒了狠狠地瞪着我,却不跟我说话。” 灵越心中一动,向玉棺游了过去,七七忙拉住她的衣衫,“你别去了……陪我玩吧,我现在不想跟婆婆玩。” “我看看婆婆,再来陪你玩好不好?” “那你千万不要吵醒婆婆呀。” “我一定轻轻的,不吵醒婆婆。” 两个人一前一后,很快就游到了玉棺的旁边。 灵越这才发现,原来整座玉棺漂浮在水中,几根粗大的铁链固定在池上。随着她们的靠近,水波荡漾,玉棺也跟着轻轻地摇晃起来。 玉棺的花纹,原来也是细长艳美的曼珠沙华,一齐从棺材底绵连而起,逐层缠绕,直到顶端。棺材盖没有完全合上,留下了一条缝隙,灵越好奇地朝棺中望去,却只看到一双紧闭的眼睛。眼角的皮肤皱巴巴,好似风干的板栗,完全失去了水分。 若非七七的话,她会觉得这棺中人已经死去多时。 “好了,你看过了,我们快走吧!”七七又轻轻拉她的衣袖,露出不安的神色。 灵越点点头,拨开睡莲,沉入水中。 她不知道,就在那一瞬间,棺中的那双眼睛忽然睁开。 灵越跟在七七身后,游了数丈到了一块巨石边上,方才停下来。 七七双手一撑,将身体挪到巨石之上,她的头发顿时像滴水的瀑布,从肩头流泻而下,挡住了**的身体。 “七七,你一直生活在这里吗?”灵越好奇地问。 “是啊,我一出生就住在莲池之中……” “住在水里面?”灵越觉得十分奇怪。 “是啊……”七七不在意地说,好像生活在水中是一件极其平常的事。 “可是住在地上不是更方便吗?”灵越发现原来这莲池极大,她竟然望不到岸上的情景。她心中一动,朝天上看去,天空乌压压地一片,似是堆满了乌云,极其昏暗。 难道此时是深夜? “我在地上走不了路……”七七有些难过地说,“我和你不一样……我好羡慕你们有两条腿……” 灵越闻言朝她的双腿望去,顿时呆住了。 她用力咬了咬嘴唇,发现自己并非身处梦中。 可是眼前的一切,岂非只有梦中才能见到? 她向七七伸出手去,拨开浓密漆黑的头发…… 七七洁白的身体,比美玉更无暇。柔软的腰身不可思议地细下去,几乎不盈一握,底下的两条大腿交叠在一起,是完美无缺的曲线……可是,可是大腿之下为何连在一起,竟是一条鱼尾的形状? “好痒痒啊……”七七咯咯笑起来,鱼尾在水中一扫,顿时溅起雪白的水珠来,落了灵越一脸。 灵越目瞪口呆,难道七七竟是传说中的人鱼? “七七,你生来就是如此吗?” “是啊……我的腿无法分开,走不了路,可是我在水里游得可快了……”七七扑通一声跳入水中,轻快地摆动下身,轻盈灵活,就像一条美丽的鱼。 “那你的爹娘吗?”灵越忍不住问。 谁知七七一脸茫然地摇摇头,“你说的话,我听不明白。爹娘是什么?” “爹娘就是……”灵越正要解释,忽然水池震动不已,满池的莲花不停地摇荡,七七猛然拉住灵越,躲在石头之后。 “婆婆要醒了……”她非常害怕,抓得灵越紧紧的,“婆婆醒了总是饿……” 透过岩石的空隙,灵越朝玉棺望去。只见那玉棺晃晃悠悠,一双枯瘦的手从棺中伸了出来,抓住盖子,不经意地一推,那厚重的棺材顶倏然滑动,到了棺材尾。接着棺中露出一个干瘪皱褶的脑袋,雪白的头发如同白练,从头上垂落到水中。一双昏暗的眼睛极是阴森,只转了一转,令人不寒而栗。 “饿……”她的声音就像伸指甲刮过生锈的刀,“饿啊……” 她一边有气无力地叫喊着,一边坐了起来,身上的红衣如同能滴下血来。 红衣?灵越愣住了,心顿时被一只的无形的手揪住。 “饿啊……”那**如同魔音灌耳,一时四面八方都回荡:“饿啊!饿啊!”声声不绝。 七七和灵越都捂住了耳朵,忽然脚步声纷至沓来,吱呀一声,好似沉重的大门被推开的声音。 灵越再次望向头顶,穷尽目力,终于看清顶上原来并不是天空,而是漆黑的屋梁。 凄厉的哭喊忽然压过了灌耳魔音,“我不去,我不去,求求你,让我见主人,我要见主人……” “主人不会见你的,你死心吧。”一个女子的声音悠悠道:“不要痴心妄想了,就算你在这里喊破了嗓子,主人也不会对你有半分怜悯。”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一百九十一章 滴血成珠 那声音柔中带媚,灵越听来分外耳熟,不是绿绮还会是谁?她一时心如刀割,不由得咬紧了嘴唇。 “风使大人,我一时鬼迷心窍,才会犯下过错,请大人在主人面前为我美言几句 ……”那声音啼哭不已。 “阿幽啊阿幽,你平日里聪明伶俐,怎么会如此糊涂?”绿绮叹了口气,“你嫉妒无忧宫主,大可想个隐秘的法子,人不知鬼不觉地杀了她。怎么会这么傻,大喇喇在药膏里下毒,又设下毒咒来诅咒她?若是旁人发现还尚能遮掩,偏生主人自己发现了……” 灵越心中一惊,原来那日阿幽献上的药膏之中,果然含毒,幸亏她吃一堑长一智弃之不用。 “如今无忧宫主不翼而飞,主人表面上风雨不动,实则恼怒至极,你这是撞到他的气头上,如今谁也救不了你了……” “没有人能救到我了……”阿幽失魂落魄,像是问绿绮又像是问自己。 绿绮回答她的,是一声更长的叹息。 “饿啊……”棺中的红衣女子更加躁动不安,搅动一池睡莲更加激荡不已。 阿幽惊恐的声音传遍大殿,“我不去,我不去……我求你,你杀了我吧!” 绿绮半晌无言,忽然呵斥道:“还在等什么?送上去吧!” 几个声音同时应道:“是,风使大人。” 灵越正自纳罕,忽然池沿上多了一架木梯,噔噔噔的脚步声不断地响起,几个女子的脸同时出现在池边。其中一张脸惊恐无比,正是阿幽。 “去!”她们架起挣扎不已的阿幽,用力一抛,阿幽的身体随即落入池中,她们不再多看一眼,逃也似的转身而去,那架梯子也随之不见。 红衣女子桀桀大笑起来,露出森森白牙。她的长发一甩,快如闪电,倏然将阿幽卷起,不到片刻,便将阿幽拉扯到玉棺之中。 灵越再也不敢看,闭上了眼睛。她感到七七的身体不停滴发抖。 “啊——”阿幽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便再无声息。滋滋滋——似是吸吮的声音绵绵不绝,大约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只见“扑通”一声巨响,什么东西掉落在岩石之畔,激起层层水波,灵越睁开眼睛一看,东倒西歪的睡莲之上,躺着一具尸体,不,与其说是一具尸体,不如说是一层空荡荡的尸皮罢了,里面的血肉俱已消失不见。 她再也忍不住呕吐起来。 “谁……”红衣女子的声音变得甜润起来。 七七瑟瑟发抖地从岩石后探出头,“婆婆,是七七……” “七七啊,你躲在那做什么?” “七七看见……看见婆婆在吃东西,不敢惊扰婆婆。” “好孩子,婆婆已经吃完了,过来让我看看你……” 七七悄悄看了灵越一眼,缓缓沉入水中,向玉棺游了过去。 灵越擦了擦嘴角,偷眼望去,不由得大惊失色。那红衣女子原本形容枯槁,此刻骨肉均匀,容光焕发,白糯的皮肤光滑柔媚,就像一个新生的婴儿。 而她身下的玉棺,不见半点血迹,美玉之辉,更加柔和,灿然流动,令人难以移开目光。 七七游到了她的身边,她伸出雪白柔嫩的手,轻轻抚摸着七七的黑发,“婆婆睡着的时候,你乖不乖啊?” “婆婆,七七很乖的。”七七依偎在她的身边,十分柔顺。 “是么?撒谎的孩子可不是好孩子啊……”红衣女的眼神有意无意地瞟向灵越藏身的岩石,灵越顿时屏住了呼吸。 “七七没有说谎……”七七见她的眼神,忙起身遮挡,“婆婆,你一直睡觉我好闷啊……” 红衣女子的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微笑,美丽而又诡异。“婆婆,这就陪你玩好不好……” “好啊,好啊!”七七笑着拍起手来。 千万根发丝突然篷发如雨丝,穿过层层叠叠的睡莲,直朝灵越而去。灵越暗叫不好,正要躲开,那发丝却似长了眼睛一样,顿时将她困在起中。 “嘭——”发丝如网,突然飞了起来,灵越只觉天昏地转,下一刻落在玉棺之中。 红衣女子的手,紧紧卡住她的喉咙,卡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婆婆,求求你,不要吃了她……”七七哭了起来,她拉住红衣女子的手,却无法松动丝毫。 “七七,不要吵!”红衣女子皱起了眉头,她望着灵越惊恐的眼睛,缓缓松开了手,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灵越跌坐在玉棺之中,捂住脖子咳嗽不已。 “婆婆,你不是说那天的琴声很好听吗?那就是她弹的啊……你不要吃掉她好不好?” “七七,你又溜到长乐宫去了?”红衣女子面沉如水,厉声问道,吓了七七一跳。 “七七以后再也不出去了……”七七慌忙摆手,“七七听婆婆的话,只待在池中,哪儿也不去。” 红衣女神色稍霁,一双眼睛盯住灵越,上下流转不已,口中喃喃道:“像,真像……” “婆婆,像什么?” “像……阿蔷那丫头。” 灵越仿佛被电击中,“你是说阿蔷?你也知道阿蔷?” “怎么,莫非你认识阿蔷那丫头?”红衣女神色大变,“说,你在哪里见过阿蔷……她是不是还活着?” 灵越思忖片刻,还是如实告诉她,“我没有见过她,不过是听人说起,她……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离开哀牢山,她活不过三十日。”水色潋滟,蒙上了红衣女子的眼眸,“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婆婆,你们在说谁?”七七好奇不已。 “一位故人罢了……”水雾凝结成泪,终究没有从红衣女子的腮边落下来,“你万不可学她,枉自葬送了性命……你可记住婆婆的话了?” “七七记住了……” 红衣女子在玉棺之中坐了下来,灵越忽然发现,原来她跟七七一样,双腿也似鱼尾。 “你可知道,你多看一眼,就离死更近一步?”红衣女忽然冷笑道,“我本想杀了你,可是我现在改变了主意……” 七七慌忙抱住红衣女子,“婆婆,你不要吃她啊……” “谁说我要吃她?”红衣女子诡异地一笑,捉起灵越的手,她的指甲极长,足有三五寸,雪白透亮,只轻轻一划,灵越的手腕顿时出现一条血线,细细的血脉凝结成珠,滴落在玉棺之上,倏然不见。 玉棺的光芒忽然大盛,耀眼无比,棺身之上玉白色的彼岸花,好像涂上了胭脂,转为淡淡的粉红,若有若无,呈现出妖冶之姿。 “怎么会这样?”七七大惊失色。 灵越也怔住了,难道她的血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果然如此。”红衣女子的嘴角露出莫测的笑意,她貌似不经意地问,“你今年几岁?” 灵越心念转动,闭口不答。 红衣女子冷哼一笑,笑道:“看来你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灵越暗自叫苦,真是好不容易逃出狼穴,又入虎口。 红衣女子忽然发出一声长啸,门外立刻有人问道:“圣姑有何差遣?” “请你们主人来,我有一份大礼送给他。” “是!” 灵越顿时头皮发麻,她毫不犹豫跳入池中,拼命朝莲池深处游去。那女子也不追赶,悠然坐在玉棺之中,“你逃不掉的,还是乖乖等着主人前来罢!” 七七微微一怔,也一头扎入水中,跟她游得极快,很快就赶上了灵越。 “跟我来……”她在灵越耳边低声地说,“我知道一个地方可以出去。” 她一边却又故意大声道:“你别跑了,跑不掉的!” 红衣女子的声音遥遥传来,“七七,你不用理会,她游得没有气力了,自然就停下来了。她根本离不开莲池!” “知道了……”七七高声应着,拉住灵越的手绕过了岩石,沉入一堆水草之中。 那幽绿色的水草缠绕成团,池底一堆的碎骨,腥臭之味几乎令人作呕。 七七几下扯开水草,露出一个狭小的洞来,她将灵越塞入其中,打着手势叫她快走。灵越点点头,奋力挤入洞中,她刚塞进去半个身体,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力量将自己吸了进去,随即她的身体坠落下去。她紧紧捂住口鼻,不让自己发出任何的尖叫,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落入一片冰冷至极的水中,头顶一片光亮。 她奋力向着那光亮游去,就在快要窒息的那一刹那,一双柔腻的双手将她拉住,拖出了水面。 灵越俯倒在岸边,全身瘫软,感觉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原来是你……”一个熟悉的声音幽幽地说。 灵越大口地喘息着,朝那人望去,顿时满心逃生的喜悦化为烟尘,她哼了一声,别过了脸。 “我救了你,你还是那么地恨我?”绿绮站在池边,一身绿衣如春天的垂柳,楚楚可怜。 “是么,那我先要谢谢你救了我,再来恭喜你,又可以将我送给你的主人讨得他的欢心了。”灵越冷得牙齿打架,仍忘了语带嘲讽。 “你说得不错,我正有此意……”绿绮抿嘴微笑,她忽然丢给灵越一件厚厚的披风,“不过你这个湿漉漉的样子,实在是狼狈至极,纵然我献给主人,只怕也难得他的欢喜。” “哼,马屁精!”灵越低声地嘟囔着,毫不犹豫地将披风裹在身上,踩着潭边的泥沙,一步步爬上了岸。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一百九十二章 独角戏 岸上乃是一座小小的八角亭,一道雪亮的瀑布挂在悬崖之上,一落千尺,飞珠溅玉。瀑布不远处,乃是一个清雅的小院子,绿竹做的桌椅板凳,雅致非常。 灵越用力拧干裙子上的水,忍不住问,“这是哪里?” “正是寒舍。” 绿绮轻移莲步,走进画堂,地上的火塘炭火欲尽,她随意丢了几根柴火,一时又霹雳啪啦地燃烧起来,堂上顿时温暖如春。 灵越靠在火塘坐了下来,恨不得将整个身体放在火上炙烤。 绿绮也不理她,转到堂后,不多时回来手上提了数件衣服,懒洋洋地丢给她,“换上罢!” “我才不要穿你的衣服……”灵越瞥了一眼,断言拒绝。 “真是有骨气……”绿绮笑了笑,“其实,你是怕这衣服被我下了毒吧……” 灵越的嘴角浮起一丝鄙薄,“我有什么好怕的?落在你手里,也不是第一回,大不了又被捉回去……”她不再多言,气呼呼地抱起衣服去了帘后,三下五除二换好,披头散发走了出来,依旧在火塘边坐下,用手指梳理着湿哒哒的长发。 绿绮恍若未见,斜倚在美人榻上,手中随意握着一樽晶莹剔透的琉璃盏,杯中之物,殷红如血,珠光离合。她扬起优美的颈项,琉璃盏轻轻滑过她的唇,樱唇如花绽,万种妩媚。 一支紫玉凤头钗挽不住万千青丝,垂散在微微敞开的衣领上,露出若有若无的浑圆,她却浑然不觉,只是自顾自地斟酒,小酌,眉宇之间是灵越从未见过的萧索。 灵越对她的满腔怒意,忽而在这样的萧索之中,消弭于无形。 “你走吧!”绿绮忽然淡然说道。 灵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绿绮的嘴角泛起微笑,“你走吧!” “你不是要将我献给……”灵越不可思议地望着绿绮,心想,莫非她又要耍什么花招。 “山后有一条不为人知的小径,无人看守。你若幸运的话,几个时辰之后就可以逃出花间谷。”绿绮玉白的手指轻轻握住琉璃杯,她没有看灵越,只是专注地看着琉璃盏上细碎滑动的水珠。 “我……我不明白……”灵越喃喃地说。 绿绮站了起来,她的手轻轻抚上灵越的长发,顺着长发而下,停留在肩膀之上,略带自嘲地说,“我是个没有心的女人,你又何必明白?” 灵越一下胀红了脸,“我……”她垂下了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绿绮突然出手,玉指轻拂,刹那间点透她身上几大穴,灵越全身立时酸痛无比,失声惊呼,愤然道:“你这个女人!你果然不怀好意……” 话音未落,她惊讶地发现酸痛过后,气血缓缓流动,行遍全身,一时无比畅快。 原来绿绮解开了少年的禁制。 灵越忍不住再次问她:“你为什么要救我?” 莫测的微笑浮现在绿绮的脸上,她竖起手指挡住粉润的嘴唇,“嘘!整个行宫都在寻找你,你若是想留下来,我倒是愿意好好跟你叙旧。” 灵越紧紧闭上嘴巴,转身就走。 绿绮犹疑片刻,就在她踏出小院的那一瞬间,幽幽开口,“其实,你本不该杀他的……” 灵越倏然转身,眼泪就像决堤的河水,奔涌而出:“不许你提他!若不是你……” 她咬住了嘴唇,感觉指责绿绮的每个字都那么苍白无力。 “傻姑娘,有时你的眼睛也会欺骗你……”绿绮的眼中为何也蒙上了水雾。 “你想说什么,便直说!别以为你救了我,我就会原谅你……” “他并没有背叛你……”绿绮轻轻地说,眼前闪现出那个俊朗少年的面孔。他双眸赤红,显然中毒已深,却极力压制着体内的兽性。她的衣衫尽褪,露出完美无缺的身体,那叫路小山的少年终于崩溃,向自己猛然扑来。她在心底冷笑又鄙夷,“男人啊,终究是经不起诱惑!”谁知那少年抱住自己,在耳边却低声道:“绿绮,你忘记庄兄了吗?他却不曾忘记你。” 那一刹那,她好似从山巅落入无尽的深渊,一颗心不停地坠落,坠落。 **的身体仿佛被冰封住,她忘记了动作,无比厌弃自己。 “救我……救你自己!”他在耳边艰难地喘息。 鬼使神差一般,她点住了路小山的穴道,故意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主人的视线,演出了一场逼真的戏。 她没想到的是,这戏,最终却以悲剧收场。 一把匕首,在心爱的女子手中,插向少年的胸膛…… 她到现在都无法忘记那时灵越眼中的恨意,悲伤和梦一样的迷惘。 ——想都不用想,她已了然那是主人的杰作。 她轻轻地摇头,目光凝聚在眼前少女惨白如纸的脸上,“你本不该杀他的……他爱你。” 少女的脸上慢慢开出一朵微笑,就像冬日里绝望凋零的花,染尽风霜和苍凉,“你说的没有错……我本不该杀他的。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低到绿绮听不见,微微蹙起了眉尖。 辽阔的长天之上,低垂的彤云似乎预示着一场暴风骤雨的到来。 灵越遽然转身,发足狂奔起来,不多时纤细的背影消失在蒙蒙苍色之中。 绿绮怅惋一叹,手指轻轻拂过头上的紫玉凤钗,俯身斟满琉璃盏,酒浆如血,潋滟波光照进她慵懒的眸子里,仿佛一面镜子,照出了繁花落尽时的荒芜。 山,巍峨高耸的大山!连绵起伏,一座连着一座,延伸到远方,消失在迷茫的云雾之中。 灵越在山中逃窜了数日,早已不辨方向。她第一次见到这么这么陡峭的山,这么茂密的树林,一路走来,只见飞禽走兽,却不见人影。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樵夫,却咿呀呀呀听不懂他说的方言,灵越比划了半天,两个人终是大眼瞪小眼,只好作罢。 好在这山中野物甚多,她饿了便摘些叶果,烤只野兔,渴了便饮些山泉水,夜里缩在树洞之中,盖着厚厚的干苔藓,倒也能度过一夜。 此刻夕阳尚未落山,她仰头望着天空的红日,忽然就觉得恍惚。 难道她永远也无法走出这哀牢山吗? 她靠在一棵人腰粗般的大树上,绝望的心情袭上心头。 叮铃铃…… 风中,清灵的铃声隐约隐约传来,灵越一跃而起,纵身上了大树。 夕霞漫天,重重光影透过过林间,满山冷翠,遥遥一点红色分外夺目。渐渐的,那红色越来越明显,原来是一顶绣花小帽子,装饰得极其精美,雪白的帽檐之下,露出一张可爱的小脸,看样子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她骑在马上,正笑呵呵地对摇着一串铃铛。 一个皮肤黑黝黝的老头,牵着缰绳,不紧不慢地在林间走着,每走几步,女孩就摇摇铃铛,乐不可支。 冲天的喜悦几乎将灵越掀翻在地,她跳下大树,掠身而起,飞奔到老者的身边,激动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那一老一小见山林里忽然冲出个人来,吓了一跳。待到看清是个年轻美丽的姑娘,当下松了一口气,露出和善的笑容。 “爷爷,我迷路了,你可知道下山的路?”灵越行了一个礼,压住狂跳的心,慢慢说道。 那老者怔了一怔,对那小姑娘叽里咕噜说了起来,灵越半句也听不懂,满心希望顿时化作绝望。 “你是汉人?”那小姑娘忽然开口,她说得极慢,却是字正腔圆的官话,灵越一时欣喜若狂,连连点头,“不错,我是汉人,我迷路了,你们知道下山的路吗?” “姐姐,你别着急,我们也要下山去,你跟着我们走就是了。” “真的吗?太好了!” “嗯,天黑了,我们先去月亮寨,明天才下山,你跟着我们一起走吧。” 说话间,太阳果然慢慢隐入云层,暮色降临了。 一弯新月升起了,淡淡的影子映照在天空。 “月亮寨远吗?” “不远,翻过前面的山梁就是。” 小姑娘指着前方耸立的一座小山回答。“我叫阿莎,姐姐你呢?” “我叫阿越……”灵越轻轻地回答,眼睛霎时热了起来。 阿莎十分活泼,她告诉灵越牵马的老人是她的爷爷,因为他心疼马儿,又心疼阿莎,宁愿自己走路,也不愿意一起骑马。 “你的汉话说得真好,是跟谁学的呢?” “我阿爸阿妈在山下的三叉路口卖饵丝,我总帮着阿妈干活招呼客人,见过不少汉人,自然就学会了汉话。”阿莎说着看了一眼爷爷,忽然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爷爷也想学汉话,可是我刚教了他一句,他转个身又忘啦!” 爷爷似乎听懂了阿莎在笑话自己,胡子翘起来,故意做出可笑的模样,阿莎于是笑得更欢了。 灵越心中的沉郁,被阿莎快乐的笑声冲淡了不少。 一弯新月升起了,淡淡的月光,照得林间忽明忽暗。 “到了,那就是月亮寨!”阿莎叫了起来。 一座小小的村寨出现在眼前,不过十几户人家,都是枯黄的草顶、竹篾泥墙的小屋,昏黄的灯火,稀稀疏疏地坐落在林间。 “姐姐,你知道为什么这里叫月亮寨吗?”阿莎神秘地问道。 灵越思忖片刻,猜道:“因为这里的月亮特别美?” “不是……不不不,这里的月亮很美,但是月亮寨不是因为月亮美才叫月亮寨……”小姑娘发现自己说不清了,索性指着远处的一处山岩道,“快看那里,像什么?” 第一百九十三章 月亮寨的传说 原来月亮住在月亮寨啊!”灵越微笑。 阿莎怔了一怔,喃喃滴说,“真有趣,你们汉人说话都一样。” 灵越心头一跳,“还有汉人到过这里吗?” “有啊……寨子里的老奶奶说,月亮洞底下,曾经住过一对相爱的汉人。” “相爱的汉人?” “是啊……”阿莎的脸忽然泛起淡淡的粉红,她瞥了老人一眼,从马上翻了下来,小声说,“这个故事我以后再告诉姐姐,可别让爷爷听到!” “汪汪汪……”月光之中,一条大黑狗冲了过来。 老人朝它吼了几句,那黑狗顿时安静下来,摇头摆尾,不停地阿莎身上扑,长长的舌头呼哧呼哧,亲热无比。 “这是黑妹,阿美家的狗。她可厉害,生了四只小狗,阿美答应了我,等到小狗长大一些,就随我挑一只。” 黑妹一路欢快地将众人带到一座白色的小房子前,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孩跑了过来,满脸欣喜,叽里呱啦说了一通,又抱又跳。 好半天,阿莎想起灵越来,将她介绍给阿美,“这是我新结识的朋友阿越姐姐,她迷路了,明天跟着我们下山。” 阿美害羞地笑了笑,引着众人进了屋。灵越有些奇怪,为何看不到她父母的踪影。 阿莎告诉灵越,“她的阿爸阿妈去了别的寨子,今天回不来了。只有阿美在家。” 阿美是个能干的白族小姑娘,很快为大家准备热腾腾的饭食,围着火塘铺好了床。她将最暖和的位置留给了爷爷,两个小姑娘挤在一起,灵越并头睡在身边的床位上。 头一次住在白族人的家中,灵越哪里睡得习惯,何况装着满腹的心事。 两个小姑娘嘁嘁喳喳,像两只喜鹊,说得热闹至极。 忽然阿美从被窝里钻出来,从一个背篓里翻出树枝来,揪下来几片树叶,路过灵越身旁的时候,羞涩地分给她一片。 灵越不知所以,阿美又钻回了被子,阿莎满眼期待地看着她。阿美眨眨眼,将树叶放到唇边,轻轻吹了起来。不过几个曲调,灵越好似被闪电击中了一般,颤栗起来。 “阿美,你怎么会吹这个曲子?” 阿美见她神情激动,放下叶子跟着阿莎比划了半天。 “阿美说,寨子里前几日来了一个年轻的汉人,他吹的叶笛很好听,她一听就着了迷,汉人就把这个曲子教给了她。” “他……那个汉人长得什么样子?” 阿美的脸上浮出笑意,更害羞了。 “阿美说,那个汉人长得很好看,比寨子里的阿猛哥还要好看!他的眼睛又黑又亮,就像哀牢山顶上的星星,笼罩着淡淡愁雾……” “他……可说起什么?” “阿美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坐在月亮石下的山坡上,吹着叶笛。阿美问,这个曲子很好听,可有名字?那个年轻的汉人看了看不远处的山坡,那里据说埋葬着一个美丽的姑娘,摇了摇头,说没有名字。” 一滴眼泪无声无息地滴落在眼角,灵越的眼前闪现出路小山的英气勃勃的脸,他打马而来,忍俊不住笑意,“阿越,你不会这样就生气了吧?” “我没有生气……”她将头埋进被子,悄悄抹去了眼角的湿润。 “姐姐,你怎么了?” “阿美的叶笛吹得太动听了,叫人忍不住想哭。” “是么?我刚刚想到那个美丽的姑娘,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想哭呢。” “那……埋在山坡上的姑娘吗?”灵越想起阿莎说的故事,心中一动,“给我讲讲那个故事吧!” 阿莎看了一眼阿美,“这个故事还是阿美的奶奶讲给我听的呢……阿美,你还记得月亮石的故事吗?”阿美点点头,眼睛亮了起来。 “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呢,阿美的奶奶也没有那么老,还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跟我们一样大呢。月亮寨也不叫月亮寨,只住着几家猎户,天天上山打猎,平日里看不到人烟。可是有一天,阿美奶奶放羊经过月亮石的时候,忽然发现山崖下多了一间小屋!那间小屋用石块垒起来的,跟我们白家人的屋子不一样,但是很漂亮,也很结实。阿美奶奶很奇怪,就在窗户里张望,这时她忽然发现了……”阿莎口齿伶俐,绘声绘色,灵越正听得入神,她却停下来问,“姐姐,你猜她发现了什么?” 灵越已然猜到,看着阿莎故作神秘的神情,微笑摇头,“猜不着啊……” “阿美奶奶发现了一个仙女……” “仙女?” “嗯,那是一个很美丽的仙女,就跟以前阿美奶奶在集市上看到的画像一样,一定是偷偷从天上跑下来玩耍的仙女……阿美奶奶说仙女在洗澡呢,她泡在一个极大的木桶里,头发就像黑色的绸缎一样,又多又光滑。她看到了阿美奶奶,还对她招手笑呢……” “后来呢?” “阿美奶奶正要去跟仙女说话,一个年轻的汉人忽然从屋子后面冒出来,她吓得赶紧跑了……” “奶奶后来见过仙女吗?” “奶奶说,她怕惊动仙女,谁也没告诉月亮石后面的秘密。她放羊的时候悄悄去过,有一次看到那个汉人抱着仙女坐在山坡上看着天上的云。仙女问:云好看吗?汉人说:好看!仙女又问:山好看吗?汉人笑着说,好看。仙女还问,树也好看吗?汉人紧紧抱住少女说,好看,却都比不上你好看……” 灵越听得痴了,一时魂飞天外,远处青山重重,白云缭绕,私逃的少年和少女相拥相伴,坐看云起,却不知诡谲的命运即将将他们分开,从此天各一方,后会无期。 “阿美奶奶说,那仙女是偷偷下凡来,爱上了人间的少年,天上一天,地上一年,若是被天神发现,一定会将仙女抓走的。果然过了一段日子,她再去那小屋,发现仙女的秘密。” “仙女的秘密?” “阿美奶奶到了小屋,发现汉人不在,她大着胆子走进屋子,发现仙女已经睡着了……她的模样真美啊,皮肤晶莹得就像苍山的雪,嘴唇红嫩得好像上关的花。她一半身体睡在床上,一半身体却在水中……” “等等,在水里?”灵越一下子坐了起来。 “嗯,阿美奶奶也惊呆了,仙女浸在水中的两条腿就像鱼一样……原来,仙女不是来自天上,而是来自海里。她一定是洱海中的仙女……”阿莎惊叹不已。 “仙女醒来了,看见阿美奶奶偷偷跑进来,一点也不生气,她眨眨眼睛说,要保守秘密,不要让别人知道哦!” 灵越想起了七七和莲池中的圣姑,轻轻叹息,明明知道后来的结局,她还是忍不住问,“后来呢?” “奶奶说,洱海的仙女不能离开洱海,总有一天,她必须回到海中。仙女变得越来越虚弱,汉人少年心急如焚,却又无能为力。终于有一天,小屋之中失去了仙女的踪影。奶奶悄悄躲在岩石后,看到那汉人发疯一样,击打着面前的山石,也不怕飞起的石头伤了自己。后来那山石就多了一个月亮洞,刚开始只有奶奶叫它月亮石,慢慢地寨子里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叫它月亮石,这寨子本来的名字大家也忘了,变成了月亮寨……” “那汉人少年呢?” “奶奶说,他后来不知道去哪里了。不过每年山花开放的时候,月亮洞对面的山坡上,总会出现很多的花环。她每次想看看是不是那汉人少年回来了,可是直到死,也没再看到他的身影……” 阿美忽然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句,阿莎摇了摇头。 “阿美说什么?” “阿美问,她遇到的汉人少年会不会就是呢?当然不是了,过了这么多年,当年的少年肯定成老头了……”阿莎扑哧一笑,看了看火塘对面已经熟睡的爷爷,吐了吐舌头,“像爷爷这么老……” 阿美笑了起来,她拿起枕边的树叶,又轻轻吹了起来。清越空灵的曲调,回荡在寒夜之中,蒙上了几分凄迷,几分哀伤。 火塘的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着,渐渐暗下去,最终化为黯淡的灰烬,灵越睁着眼睛,眼泪一滴滴顺着眼角流淌,无声无息地灌进耳朵,一片冰冷。 黎明终于到来。 灵越推门而出,天空显出鱼肚白,暗黄色的流云一层层地铺排在天际,压在远山之上, 她掠起身形,朝那月亮石飞奔而去。 近了,更近了,为何每走近一步,她的心就跳得越发疯狂? 她在月亮石下的山坡停了下脚步,冬日的晨风凛冽,刮在脸上犹如刀割,枯黄的野草凝结了一层冷冷的冰霜,覆盖了山坡。 她走上去,冰霜之上立时留下鲜明的足印,她低下头凝视,心中一阵震颤。 他,也曾经走过这里吧?他仰头看过天边的云,坐下来吹过手边的叶子,也像她此刻,躬下身来,注视着枯草倾盖的的坟茔。 坟茔有两座,一旧一新。新的上面不过是竖了一个简单的木牌,上面写着几个匕首刻的字:“凤姑娘之墓”。 灵越颤抖的手指摸过木牌上的字,心痛得无法呼吸! 是他!他来过!他真的来过! 她猛然转身,朝山崖之下飞身而去。 山崖之下,藤蔓纠缠,枝叶掩映中,隐隐约约露出一间小小的石屋轮廓。 藤蔓也有折损的痕迹,灵越想也未想,扯起藤蔓钻了进去。 第一百九十四章 秘密地图 紧闭的门扉,不过轻轻一推,吱呀一声就开了,原以为石屋之中必定幽暗,谁知道入门来,竟是光亮一片。 灵越仰头望去,原来石顶之上,放了一排明瓦,薄透晶莹,黎明的流光透过来,灿然生辉。 灵越的嘴角泛起悲凉的微笑,她一跃而起,将顶上的一抹青色摘了下来。 那是她在客栈被绑架之时留下的包袱,里面的衣服、银两钗钏、锦娘留下的书都在其中。 她翻开那本《古诗十九首》,入目却是:“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她心如刀绞,伏在书上,放声大哭起来。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屋中的光亮更盛。灵越擦干眼泪,将书收了起来,忽然她睁大了眼睛…… 原来她方才泪落如雨,书页被侵湿,隐隐约约露出图画来。 她轻轻地用手指摩擦,那图画微微皱了起来,似乎并非画在书上。灵越小心翼翼地用指甲划动,一张薄如蝉翼的纸张出现在眼前,似是信手涂鸦,看了半天,也不出画的究竟是何物。 灵越心念一动,见桌上有一杯残水,她摊开书页,小心地将水涂在上面,果然过来片刻,又露出一张图画来。 难道其他书页也是如此? 她如法炮制,果然又找出七八张薄纸片来,拼凑在一起,竟是一张地图的模样,有山有河流,其中半山腰标注了一个墨点。 这到底是哪里? 灵越思忖间,纸片渐渐变干,上面的图画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慌忙又将纸张打湿,图画又重新显现出来,连绵起伏的群山,墨迹鲜明,隐隐约约像一条卧龙。 难道是蟠龙山? 灵越的眼前立时闪现出那夜陶婆婆驾着马车在蟠龙山上奔驰的情景。 莫非,陶婆婆是从蟠龙山上下来的? 墨迹又消失了,纸面上昏黄一片,恍若无物。 她盯着空白的纸片,心中暗暗问锦娘: “锦娘啊,锦娘,这张图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呢?我娘是不是就在这里?” “阿越姐姐——”远处,阿莎的声音传来,“你在哪里?” 灵越忙将四张薄薄的纸片卷成细长条,放在锦娘留下的凤簪中,插到头上。这才提着包袱,出了石屋,钻出密密麻麻的藤萝,跃上月亮石下的山坡,对着阿莎挥手,“我在看月亮石——” 阿莎手里抱着一只小花狗,见了她,忙叫道:“我们要走了,你还下山不下山?” 灵越点点头,疾步奔了过去。 阿莎吓了一跳,“阿越姐姐,你跑得真快,一眨眼就到了我的眼前。这是我的小狗花花,你觉得它可爱吗?” “可爱极了!”灵越对她笑了笑。不远处,阿莎的爷爷牵着两匹马,正在向这边焦急地张望。 “爷爷说,下午可能要下雪了,叫我们快点动身。阿美把小红马借给了我们,等会骑马下山。” 天空铅云低垂,宛如重山,压得叫人透不过气来。 阿莎和灵越共骑一匹马,爷爷独自骑一匹,脚程果然快了许多,过了晌午,便到了山下的小镇之上。 “阿越姐姐,我和爷爷要接着赶路去大理了,你去哪里?”阿莎好奇地问。 “我……”灵越站在路口,一时犯了难。 “你若没有想好去哪里,不如跟着我们去大理吧!大理可好玩呢!”阿莎央求道。 灵越正要答应,忽然一想,那少年经常出没大理,想必花间谷的人耳目众多,自己还是避开为好。 她摇了摇头,“我要去京城……”可是为什么,京城两个字一出,她心中却是一阵绞痛。 阿莎眼睛亮了,“京城?我从来没有去过京城呢!” 灵越笑了笑,她摸出一锭银子,塞到阿莎的手里,“谢谢你和爷爷带路,阿莎。” “阿越姐姐,我们白家人可不是捡钱眼开的人……”阿莎嘟起了小嘴,坚决将银子推回来,“不要低看了我们白家人哩!” 灵越只好作罢,转而将耳上的一对坠子送给她,“我留着这也无用,送给你做个纪念罢……” 这耳坠乃是长乐宫之物,晶莹剔透的蓝宝石雕刻而成的两只小蝴蝶,栩栩如生。阿莎本就是爱美的小姑娘,哪有不喜的?她看了看爷爷,见他无反对之色,便收了下来,想了想,将自己手上彩色丝线编织而成的手圈送给灵越,“这是我自己编的小玩意儿,阿越姐姐可喜欢?” 两人依依话别,却不知对面的茶棚里,一双眼睛抬了起来,若有所思地凝视着灵越。 灵越站在路边,望着阿莎爷俩绝尘而去,一闪身,进了旁边的成衣店。 这哀牢山下的小镇,店铺一只手便能数过来,成衣店也是独一无二。店老板是个和蔼和亲的中年妇人,穿着青黑色厚重的袄裙,领口和袖子上镶嵌着五色的花边,头上的青布帽子垂下几缕串珠流苏,倒是别致。 她见了灵越,忙笑着招呼:“原来是汉家的妹子,长得可真美!想买点什么呢?大袄,裙子,头巾各色都有,喜欢的话可以试试。” 灵越笑了笑,“我看你身上的衣服就挺好,照样给我一套吧……” 虽说绿绮给的旧衣服并不显眼夺目,她一身汉女装扮,但是在这异族众多的边陲之地,走来走去,难免引人关注,不如入乡随俗,扮作异族女子,反倒安全一些。 “原来姑娘喜欢我们彝人的装扮。”妇人笑着,从柜上拿出一套簇新的衣裙,灵越连忙摇头,“我喜欢你身上这套,可以割爱卖给我吗?” “啊,我身上这件已经半新不旧了……”妇人有些为难,灵越道:“没事,我就喜欢这花纹,太漂亮了。” “好吧!”妇人乐了,旧衣服也能卖出新衣的价钱,真是天下掉下来的馅饼。 她喜滋滋地带着灵越进了里屋将衣服换过来,灵越往铜镜中一看,一个彝族的少女亭亭玉立在镜中,只是细看下去,少女的眼睛红肿,眼底下微微透出乌青,嘴唇早已冻得干裂,因为寒冷,不自觉地哆嗦着。 她不由得怔住了,这憔悴支离的少女这是自己吗? 她微微叹口气,“大婶,这门口的大道一头通往大理,另一头通往哪里?” “另一头通往春城啊!” “春城?”灵越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无端端想到一句诗:“春城无处不飞花。” “春城,是个好地方啊!一年四季都是温暖如春,我的大儿子就在春城呢!”妇人叹了口气,“可惜我这辈子都没离开过哀牢山,也不晓得那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 “春城离这里远吗?” “有多远我不知道,我男人知道。”妇人说着,朝外屋喊了几声,过了一会,一个黑脸的壮汉走进了进来,两个人叽里咕噜说了半天。 妇人笑道:“春城有点远哩,骑马得要两三天,姑娘要去春城吗?快要下雪了,怕是要雇辆车,我男人倒是能送你去,价钱好商量。” 外面昏黄的天,大片的云低垂在天边。灵越思忖片刻,点点头,“现在就出发吧!” 马车摇摇晃晃在官道上一路疾驰,灵越掀起厚厚的布帘,看着路旁的枯木飞快地一路倒退,马蹄声声不绝,恍若身处一场旧梦之中。 梦中,她与路小山并辔而弛,长发飘扬,她以为今生不再孤独,终于能有人一起陪伴她浪迹天涯,谁知,在花间少年的蛊惑之下,她亲手葬送了一切。 此刻,他是否长眠在孤崖之下,可觉得寒风凄清,雪夜冰冷? 手指深深抠进掌心,她猛然掀开车帘,几乎是疯了一般叫道:“大叔,回哀牢山!” “姑娘,不去春城了?” “我……”她倏然住口,放眼遥望,哀牢山连亘不断的影子清晰可见。她根本不知道那座南诏王古行宫的确切入口,更不知道路小山被扔下去的是哪座山崖。 莽莽苍山,何处寻觅? “姑娘?姑娘?想好了吗?”赶车的汉子催促道。 她颓然放下帘子,“去春城吧……”去春城,再转而去京郊的蟠龙山,或许能解开锦娘留下的谜团。 马车继续前行,然而没过多久,赶车的汉子发出一声惨叫。 马车突然狂奔起来,失去了控制,灵越心知不妙,她牢牢抓紧车厢上的坐板,静待一场变故。 一声长长的嘶鸣过后,马车终于停了下来,雪亮的剑挑起车帘,轻轻一划,便四分五裂,飘然而落。 灵越纵身而起,冲破车顶,居高临下,只见四个黑衣人手持长剑,将马车已然包围。车夫已经不知所踪,直留下血迹斑斑。 “你们是不是花间谷的人?”灵越冷然的目光飘过他们的黑袍,其中的一双眼睛似曾相识。 “姑娘,请跟我们走一趟,主人已等候多日。” 灵越微微一怔,这声音果然是女子的声音,也有几分耳熟,好像在那里听过, “哼,告诉你们的主人,我死也不会回去……” “那只好得罪了……”那女子一招手,四人同时围攻上来。她们的身法灵敏,个个武功不俗,不啻于一等一的高手。 灵越心想,这样打下去,很快就要被人擒住,还是走为上策。 她身形飘然而起,不再缠斗,谁知那四个人似早有防范,手腕轻扬,袖中飞出五色丝缎,灵活如蛇,上下翻飞,犹如舞蹈一般,好看至极。灵越脚下一软,瞬即被丝缎缠绕住,层层收紧,捆得严严实实,动弹不得。 “主人有令,需善待姑娘。我等此举,也是迫于无奈。”那女子低声说罢,吹起一声呼哨。不多时,一辆胡桃木色的马车从荒林之中疾驰而来,几个人一起上前将灵越抬进马车。 第一百九十五章 玲珑山庄 “你要带我去哪儿?我死也不回去……”灵越想起那少年的手段,全身起了一层颤栗。若是回去,她一定要杀了他! “姑娘,路途遥远,何必吵闹不休?还是省省力气吧!”那女子淡淡地说,她和其他三个女子一起坐进马车,沉默不语。灵越或叫或骂或是挣扎,她置若罔闻。 蓄压在云端的那一场雪终于下了起来,飘飘洒洒,如春天的风絮,这本是灵越从前极爱的景致。 父亲曾称道谢道韫的才情,说雪花六瓣如花,随风飘舞,纷纷扬扬,无边无际,正是“柳絮因风起。” 而今,这雪白成球的柳絮飘飞着,落在她的心头,荒漠而虚无。 马车冒雪而行,一路颠簸。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日,翻山越岭,跋山涉水,打尖住店,那几名女子始终不曾放松警惕,灵越被制住穴道,无从逃脱。 那窗外的景致却一天天变换着,渐渐从辽阔起伏的大山,转为平缓的丘陵,道路也日日通顺,城廓频现,集市越发繁华,服饰与中原无异。 这一日,灵越从梦中醒来,张眼一瞧,顿时大吃一惊。 淡紫色的帘帐泛着银色的光泽,帐顶上鹅黄色芙蓉花,娇艳欲滴,大朵大朵地盛开着,缠绕着,蝴蝶翩飞,栩栩如生。 灵越猛然坐起来,朝自己的身上望去,宛如晴天霹雳。 身上的彝人服饰不知所踪,她仅着一件中衣中裤窝在锦被之中。往头上一摸,好在两支珠钗都在。 她松了一口气,急忙掀开帘帐,一下子怔住了。 这是一间极为雅致的闺房。明媚的阳光透过花窗,洋洋洒洒,照着窗前的珍珠梅格外娇艳。 窗下不远,乃是闺中女儿都有的梳妆台,锃亮的红木精雕细琢,阔大的菱花铜镜立在上面,照出一室锦绣。暗红色的锦盒之中,一套珍珠的头面,圆润生辉。 灵越掀开被子,惊讶地走下床,顿觉寒气逼人。她扫视四周,画着春夏秋冬四景的描金屏风后,似挂着一套厚厚的桃花袄裙,她几步跑过去,赶紧穿上,谁料想浓纤合度,无一处不妥帖,简直是为自己定身定做的一般。 房门忽然被推开,一只细白的手挑起璎珞穿成的珠帘,随即一个鹅黄色的身影走了进来。 原来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巴掌大的小脸冻得苍白,头发却出奇丰盈,梳了两个沉甸甸的丫髻,红色的绸缎缠绕了几道,颤巍巍的,叫人替她的小脑袋捏了一把汗。 “姑娘,你醒了?”她放下手中的铜盆,腼腆地笑,“奴婢香草伺候姑娘梳洗。” “这是哪儿?我的衣服呢?” “姑娘,你的衣服脏了,香草替你换下来,已经洗净了在院中晾晒。柜子里还有几套换洗的衣服,随姑娘挑选。” 灵越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如释重负,又问:“这是哪儿?” 香草的脸上浮出奇怪的神色,“这是玲珑山庄。” “玲珑山庄?”灵越细细咀嚼这四个字,“玲珑山庄是在哪儿?” 香草避开她的眼睛,“姑娘,香草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下人,什么都不知道,请姑娘不要问了。主人喜欢奴婢们多嘴,若是知道了,必定责罚香草。” 那少年似迷潭一样的眼睛又闪现在灵越眼前,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那股令人迷醉的馨香,唤起她心中古怪的念头。 她既恨又怕,脸上似火般烧了起来。 奇怪的是,那少年却一直不曾来见她。 灵越暗自奇怪,她想过逃离这玲珑山庄,刚出房门,就发现四周藏有暗卫,以她的身手,根本无法逃脱。 “该来的,总会来,我等着就是了。”灵越索性放弃了逃亡的念头,等着那少年现身,到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不了拼个你死我活。 她怀着这样的心情,捱过了一日又一日。每日里,香草端来饭菜,浆洗衣物,替她梳发润肤,将她照料得无微不至。如此过了月余,她的容色一天天丰盈起来,皮肤更见细腻,明眸皓齿,出落得如同清水中的芙蕖,丽色逼人。 这一日,夜幕初垂,房中的纱灯刚刚罩上,炭火正浓,灵越的房中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她一身玄黑之色,宛如一朵乌云轻飘飘而来,似曾相识的明眸,兀自打量着灵越,微微露出满意的神色。 “姑娘……”她半晌开口,客客气气的,就像灵越是她的上宾,“主人到了,请你前去相见。” 灵越闻言,缓缓从暖椅中站起,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袖中的匕首。 这一天终于来了。 她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一身淡红裙袄,领边和袖子上都镶着细软的风毛,越发衬托得皮肤细嫩,眼睛水亮,隐忍着一丝悲绝。那是路小山不曾见过的自己。 她默默地跟着女子走出绣帘,穿过迤逦的长廊,一盏又一盏的灯笼在夜风之中晃晃悠悠,照着两个人的身影明明暗暗。 今夜无月,天空之中只有数点寒星,飘渺而高远。 女子终于在一扇朱色的格门前停了下来,门前的两个守卫朝她躬身行礼,她不过略略点头,替灵越拉开了门。 门内烛火摇曳,隐约的香气飘荡而出,是清冽的苏合香,幽远,却不甜腻。 她提起绣着海棠花的裙裾,缓缓迈入房中,等待自己未知的命运。 一个清丽的身影背向而立,长发如瀑,流泻在暗红色的锦衣之上,既清逸,又美艳。 听到灵越的脚步,那身影微微颤动,却不回头。 灵越的恨意如沉睡在泥土中的草籽,一声春雷,便悄然萌芽,滋长,终于蓬勃而起,蔓延成荒原。 “你不是要见我吗?为何见到了却不说话?”她冷冷地说,手中的匕首闪着雪亮的光,猛然刺向那道身影。 她这一击,用尽了全力,身法已是平生所快,谁料那身影飘渺如烟,倏然不知踪影。下一刻,她手中的匕首却再也握不住,斜斜飞了出去,一樽美人瓷瓶顿时四分五裂,碎片乱飞。 “你果然是我要找的人”。一个声音悠悠响起,那道清丽的身影瞬间落在灵越的身前。 灵越大惊失色,“这么,怎么不是花……” “你以为是谁?”那人轻笑一声,黑纱蒙面,仅仅露出一双流转的美目,辨不出年龄和面目,灵越却放下心来,她已能断定面前的女子并非是那雄雌莫辨令她胆战心惊的少年。 “你……到底是谁?找我做什么?” 女子目光闪烁着淡然的笑意,静静看着灵越,忽然感慨,“真像……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灵越心想,莫不是又要说我像阿蔷?这蒙面女子想必跟绿绮一样,是那少年的手下,说不定是风花雪月四使中的雪使或者月使。总之又是落入花间谷的手里。 她心中烦闷,皱起眉头,冷冷道,“姑娘请我来,有话便说罢,这样云山雾罩,叫人摸不着头脑。” 那女子笑意更浓,“不但模样像,这性子倒也是像足了……” “姑娘左一句像,右一句像,不知我到底像何人呢?”灵越不耐地打断了她的话。 昏黄的烛光下轻轻摇曳,将女子的双眼染上一层暖色,多了一分慈母般的温切,“傻孩子,你自然是长得你娘……” “我娘……我娘?”惊涛骇**嚣着奔涌着卷过灵越的心头,她刹那间忘记了思考,怔怔地望着女子,“你认识我娘?” “嗯,我不但认识你娘,还与她情同姐妹。论理,你当叫我一声姑姑。” “姑姑……这……这是真的吗?我娘叫什么?她现在是否还活着,她在哪里……”灵越抓住了女子的手,积压多年的疑问抛洒而出。 “你娘……还活着,她名叫宋天歌。” “宋天歌……”灵越想起锦娘留下的那本古诗十九首,上面稚嫩的笔迹写着两个字:“天歌”。看来,那地图时娘藏起来的,那到底是什么地图? “她在哪里?你带我去见她……” 女子沉默半晌,摇了摇头,“我没有办法带你去见她……” “为什么?”灵越激动地问。 “天歌在几年前失踪了……我一直打探她的下落,却毫无音讯。” 灵越的眼中光华闪烁,“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那女子握住灵越的手,深深地凝视着她,掌心既滑腻又温暖,“好孩子,我的人在哀牢山,发现了你的踪影,你跟你娘实在是太像了,她们想着你必定与天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于是将你带回京城来见我……这一路上,她们没有难为你吧?” 灵越摇摇头,那几个女子的确对她客客气气。 “青鸾说,在哀牢山花妖的人到处在找你。你怎么会得罪花妖?” “花妖?”灵越一怔,难道那少年名叫花妖不成? 女子眼中泛起一丝奇怪的笑意,“花妖是花间谷的人,他无父无母,可男可女,擅长易容之术,诡谲多变,江湖上人送外号‘花妖’,他倒不以为然,说起来,竟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有多少岁,真正面目又是如何。” “我见到他时,他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模样……难道是他易容而成?”灵越皱起了眉头。 “我第一次见他时,他也是十八九岁的少年模样。”女子淡淡地一笑,“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那是二十多年前。” 灵越顿时张口结舌,“那他岂非已经有四十多岁?” “花妖到底有多大,恐怕只有花妖自己才知道答案了。你莫要落到他手里才好……” 第一百九十六章 花间神器 灵越苦笑,“我正是从他的巢穴中逃出来的……我和朋友正要去哀牢山,遇到花妖,他将我迷倒挟持回了花间谷。我那朋友……”她的眼前忽而闪现出路小山那惊异绝望的脸,他无法动弹,也无法阻止灵越的靠近。闪耀着寒光的匕首,噗的刺进他宽厚的胸膛,他就在她的面前倒了下去,血泊如注。 巨大的悲伤如潮再次将她吞没,她的脸色顿时苍白,唇齿之间,布满酸涩。 她以为他负了她,却不知,辜负她的人,是她自己。 “姑姑,我能否求你一件事?” “但说无妨。” “我有一个朋友名叫路小山,如今在哀牢山下落不明,还请姑姑的人代为打探……若是见不到他的人,见到他的尸身……”灵越再也说不下去,她瞪视着自己的手,那上面曾染满了他的鲜血,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竟然会亲手杀死他。 女子微微点头,“我这就派人打探消息。” 烛光微微,她的一双眼睛水光潋滟,凝视着灵越,“好孩子,你落在花妖的手里,怕是吃了不少的苦头。那花妖睚眦必报,你虽然逃离了哀牢山,那花妖恐怕也不肯干休,必定会发出印信,将整个大周翻个底朝天,找到你才肯罢休。你安心藏在这玲珑山庄,不要轻易出门,若是被花妖抓到,恐怕姑姑也难救你了。” 灵越福了一礼,“多谢姑姑相救……” “夜已深了……你先歇息吧!”女子转身向帘外唤道:“青鸾!” 那眼眸似曾相识的女子无声无息走了进来,原来她叫青鸾。 “多派些人手,保护好姑娘。若是见到花妖的人出现,马上来报!” “是!”青鸾拱手。 “姑姑,我娘……”灵越还想打探一些宋天歌的往事,那女子为她披上了细密如雪的斗篷,她的一双明眸似已洞察灵越的想法,“时辰不早了,来日方长,改日闲暇,我们娘俩好好叙叙。青鸾,送姑娘回去吧。” 灵越点点头,跟着青鸾步出帘外。她忍不住回头再看,那女子目露微笑,黑纱如烟,却隐见气质高华。 连连几场大雪过后,玲珑山庄忽然张灯结彩起来,下人们平日端肃的面孔上也洋溢着笑意。 灵越好奇地问香草,“莫非山庄有喜事?” 香草已经跟她熟识起来,不再诚惶诚恐,她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灵越,说不出是同情还是别的意味,低声回答:“倒不是……是要过年了!” 灵越心头说不出是何滋味,千言万语,统统化为轻轻的一句:“喔!”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一晃,她的十七岁光阴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是去向了何方,那些流走的岁月? 她想起这两年的际遇,从及笄血案,到流落泸州,偶遇玄机公子和路小山,又被代嫁到了姑苏慕容家,继而在京城误打误撞与路小山重逢,却又落入花间主人之手,命运仿佛一道不断滚滚向前的车轮,不断将她碾压。而空留下的痕迹又似乎被那苍茫的大雪所覆盖,欲寻无踪。 她闷闷不乐,唤来青鸾,“我想见姑姑。” 青鸾抬起眼睛,淡淡地问,“姑娘,是有什么要事吗?” “正是……” “主人最近繁忙,姑娘不妨告诉青鸾,青鸾自会代为转达。” “我要亲自问姑姑……”灵越忽然十分恼怒,“此事重大,恐怕你尚不够格知晓。” 青鸾微微一怔,没有想到灵越竟会发怒。她躬身行了一礼,“青鸾知道了。”她转身欲退下,却又被灵越叫住: “给我找一幅大周的地图来……” 她眼中闪过讶异之色,却不再多问,应声退了下去。 过了晌午,青鸾果然前来通报,“主人来了,请姑娘相见。” 灵越收起桌面的上的地图,微微一笑,“好,这就去。” 依旧是上次的屋子,香气袅袅,帐幔低垂,青鸾的主人依旧黑纱蒙面,不同的是,此时云鬓高挽,金色的步摇灿然生光。 她见到灵越,迎了上来,眼中笑意盈盈,“好孩子,听说你要见姑姑?可是烦闷了?若是烦闷……” 灵越含笑打断了她的话,“姑姑说哪里话,灵越在这玲珑山庄,幸得姑姑的庇佑,才躲过花妖的追索,怎么会不识好歹,心生烦闷呢?” 女子眼底的波澜一闪而过,“你这孩子,几日不见,倒似生分了一般。可是想知道你娘的事?今日有暇,你想问什么,我倘若知道的,全都告诉你。” 她携着灵越的手,在美人榻上坐了下来,早有伶俐的丫头奉上茶盏。灵越接过,只是放在一旁,拧着眉头,半晌不语。 “好孩子,你不是有问题要问姑姑吗,怎么这会又不说话了?” “姑姑,我有一事不明……只怕问出来唐突了姑姑。” “什么事,说来听听。” “姑姑说与我娘情同姐妹,为何每次来见灵越,都要蒙着面纱,莫非有什么苦衷,不能让灵越见到真容?非但如此,灵越连姑姑姓甚名谁,都不知晓……”灵越嘴角噙着微笑,盯着女子的眼睛,一瞬不眨。 “姑姑惯来如此,倒是疏忽了。”女子轻笑一声,出乎意料,轻轻揭下了面纱。 面纱背后是一张清丽脱俗的脸,难以用语言描绘之一二,不知为何,灵越有些失望。 这不是她意想之中的面孔。 “昔日李延年唱道,北方有佳人,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原来姑姑便是这样倾国倾城的貌……难怪要遮挡起来。”灵越微笑,缓缓说道。 “这你丫头,调侃起姑姑了”女子笑着嗔怪了一句,眉目之中忽起怅然之色,“我与你娘乃是同年,如今早过了而立之年,说起美貌,当年谁能比得上你娘呢?” “我娘,她生得很美吗?”灵越喃喃地问。 女子取过一面铜镜,照着灵越,抿嘴一笑,“你看看这镜中之人,便知你娘当年的风姿了。” 灵越不觉羞涩,“姑姑取笑了。” “当年,宋天歌、肖锦娘还有我,一同在山中长大,一同学艺。天歌聪明慧黠,不但师父疼爱她,我和锦娘更是与她义结金兰。” “啊,我娘跟锦娘是同门,也就是花间谷的人?姑姑你也是?”灵越虽然早有此猜疑,但是今日听这女子亲口道出,仍是难以置信。 “不错……”女子看往空虚的一处,陷入回忆之中,“我们都是花间谷的人。不过花间谷在那时已经一分为二,师父掌管着北方一半力量,花妖的师父掌管着南方一半力量,彼此势均力敌,谁也无法一统花间。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能得到花间神器……” “花间神器?那是什么?” “花间神器蕴藏着花间谷百年来最为玄秘的武学奥义,传说一旦悟到此奥义,便能超脱生死,进入前所未有的妙境。”耀眼的光芒在女子眼中闪烁,如梦如幻。 灵越无端端想到慕容霆的幽蓝色的脸,顿时打了一个寒战,“生老病死,岂非是天理伦常?世间真有这样的奥义,能逆天而行吗?” “这宇宙苍穹,无边无际,变幻无常,纵然是自己没有亲眼见过的东西,又怎能断言不存在呢?”女子幽幽地说。 “那花间神器如今在哪里?” “花间神器多年前早已失踪,我师父毕生辗转打探消息,断定它在魔王宝藏之中。” “魔王宝藏?”灵越惊呼失声。 “怎么,你也听说过魔王宝藏?” 灵越思忖片刻,笑道:“无意听人提起,昔日魔教教主步惊鸿将毕生珍藏,放进魔王宝藏之中,以流潋紫珠和玲珑血璧为信,方可开启。” “不错……”女子微微点头,“这两样东西,江湖人莫不觊觎,一旦现身江湖,便引起滔天巨浪。但是这数十年来,江湖却风平浪静,无人知晓这两样东西的所在。” “昔日慕容龙城穷极一生,都未找到玲珑血璧的踪影,集起这两样东西,岂非是痴人说梦?”灵越不禁感叹。 女子眼中露出奇特的笑意,“不错,你说的极是。恐怕只有上天极其眷顾,才能找到这两样东西。”她的声音之中有抑制不住的得意,让灵越不得不怀疑。 难道她已经找到了流潋紫珠和玲珑血璧? 不可能,既然找到,她大可去开启魔王宝藏,又何必在这里与她叙旧呢?或许她只是找到了其中的一样? 但这些宝藏不宝藏的,又与自己有甚么关系?这茫茫世间在意的,她在意的不过几人而已。 “姑姑,我娘后来怎么样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娘一天天长大,师父越来越器重她,预备在十八岁的时候,将谷主的位置传给她,谁知……”她微微叹了口气,凝望着灵越半晌不语。 “姑姑……你告诉我吧!” “天歌下山去完成师父交待的一项任务,谁知道一去就是一年,不知踪影。师父十分担心,到处打听,知道真相后大怒,原来天歌在外私定终身,竟然有了骨肉……” “你是说,她遇见了我爹,生下了我?”灵越只觉得胸口一阵温热的血潮涌动着,让自己的眼睛酸痛灼热。 “师父极为恼怒,于是下令捉回天歌,生死不论。谁知道竟然走漏了消息,你爹被杀死,天歌和刚生下的婴儿也不见踪影……” 第一百九十七章 大胆的决定 “既然我娘不知所踪,你怎么知道她还活着?”灵越顿时产生了疑问。 “这……我也是只是猜测,若是天歌死了,我师父临终之前怎会一直念念不忘?” “难道这十几年来,我娘再也没有在江湖上出现过吗?” “你娘天资聪颖,她若是有心要隐藏起来,想必谁也找不到。不……除了一个人。”女子缓缓说道。 “谁?”灵越心中已经想到,却不敢吐露分毫。 “我们的好姐妹锦娘。锦娘与她无话不谈,自从天歌失踪,锦娘也失去了踪影。原来她已经找到了你,保护着你长大……” “锦娘……”灵越强忍住眼泪,却忍不住眼前浮现出锦娘的身影。在花圃之中,面对她的疑问,锦娘若无其事提起小巧的喷壶,轻声笑语:“我是你娘派来的啊……” 锦娘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下落,难道是娘告诉她的?难道娘当时并未离开现场,直到看到云家的人从花丛中找到她,将她带下无涯山? 如果她是娘,她会藏在哪里?藏在哪里才最会让人忽视? 这个猜疑顿时攫取了她的神魂,她不知道发呆了多久,直到女子碰了碰她的肩膀,“你可知道,锦娘如今在哪里?找到了锦娘,也许就能找到你娘了。” 灵越掩住万千哀思,缓缓地摇头,“我及笄的前夜,她便不辞而别了,再也没有见过她。姑姑若是打探到消息,还请告诉灵越……” 女子叹息了一声,“只得慢慢打探了,丫头你也不要着急,总不急在这一时,但是眼下,却有一件事是极要紧的。” “姑姑,什么事?” “花妖的人追踪过来了,这里不能再住了,你现在就跟我走,换一处所在。” 灵越未免惊讶,“这么快?” “花妖的实力不容小觑……我庄清芳无论如何,也要护你的周全。”女子转过头看她,目光幽微深远。 “你就是庄清芳?”灵越吸了一口冷气。 “正是,你听说过我?”庄清芳的眼中有几许玩味。 “花妖恨你入骨……他怀疑我是你派去的奸细。”灵越苦笑。 “奸细?我倒是没想到……呵呵!”庄清芳的眸光动了一动。 令灵越失望的是,庄清芳没有带来任何路小山的消息。 “哀牢山附近都打探过了,没有见过叫路小山的男人。画影图形,悄然暗访,也不见踪影。”她在马车上轻轻地告诉灵越,头上的金步摇随着马车的晃动,闪着冷清的寒光。 一如灵越的心。 掀起轿帘,她望着鳞次栉比的店铺,沿街的叫卖声不断,忽然一个古朴的绣帘扑入她的眼睛。 马车疾驰过长街,她放下了帘子,按捺住心头的悸动。 “姑姑,我们去哪?”她不经意地问。 “丫头还是不要多问的好,知道得越少,越安全。”庄清芳避而不答。 灵越低下头望着自己身上绣着海棠花的袄裙,那是金线细心描绘而成,上好的锦缎,并非寻常人家可得。心中却想,这凛冬好似无穷无尽,到底什么时候能过去? 怔然间,车速却缓了下来,隐约有喜乐的声音传来,青鸾起身出去,一会回来告诉庄清芳:“街上有人办喜事,几条街的马车堵在前面了,主人恐怕要稍等片刻。” “无妨。”庄清芳摆摆手,她如今又掩上了面纱,只露出一双美丽的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灵越掀起轿帘的一角,朝外望去,果然一路的行人嬉笑着涌去前去。忽然一个身影凝聚了她的目光。 那是童年就陪伴着她的身影,胖胖的,一别两年,也未见清瘦,依旧憨态可掬。不过是将少女的发式改成了妇人的发髻。 那个身影走进一家名叫“鹤年堂”的药铺,过了一会小心翼翼提着黄纸包,迈出门槛,忽然回过头跟里面的人说话,糯糯的声音隐约传来:“请刘大夫一定在申时准时过府来,老夫人这两天精神越发不济了。”里面的人连声应诺。她方才走出药铺,伸出头望着望跑动的人群,又摇摇头,慢慢走过街角。 灵越一瞬不瞬,盯着她的背影进了一道朱色的大门,门上一个大大的牌匾,只露出一个“云”字,那是她曾经熟悉无比的一个字,化成灰她也能认出,乃是出自东方先生的手笔。 满街的喧闹忽而变得静默无比,仿佛在刹那间统统退散,只有剩下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刺痛的心跳,嗡嗡的耳鸣。 “你怎么了?”庄清芳的声音飘飘忽忽,像在遥远的天际。 灵越放下轿帘,茫然地微笑,却不知自己已经满面泪痕。 在一瞬间,她有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道路终于畅通了,马车沿着喧哗长街拐了几拐,又一路向东,却未出城,弛进了一座小巧的园林。灵越跟着庄清芳刚一下车,便闻到满园清香,沁人心脾。步入其中,才发现丛丛腊梅绽放,香远益清。 庄清芳引她进房中,交代了几句,便分派人手严加戒备,吩咐青鸾贴身护卫灵越,便匆匆登上车走了。 青鸾果然是尽忠职守,与灵越须臾不离。 就连灵越上茅房,她都不离寸步。 灵越从屏风后露出头来,十分无奈,“青鸾,我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不如将我栓在你的腰带之上,可好?” 青鸾淡淡而笑,“姑娘说笑了,职责所在,不敢懈怠……” 灵越苦笑,蹲下身去。屏风后半晌没有动静,忽然扑通一声响,接着是一声痛苦的“哎哟”之声。 青鸾皱起眉头,“姑娘?” “蹲了半天脚麻得很,快扶我起来……”灵越抽着冷气说。 青鸾忙步入屏风之后,只见灵越趴在地上,兀自揉腿。她忙伸出双手扶住灵越的手,谁知刚一触及那雪白的手掌,指尖微微刺痛,顿时一阵酸麻传遍全身,双膝酸软,跌倒在地。 “你……你……”她瞪着灵越,只说了两个字,便晕了过去。 灵越莞尔一笑,收起手上的银针。她原以为自己的包袱在哀牢山丢失,谁知道青鸾心细如发,竟一路带回。庄清芳与她相认之后,青鸾便将包袱还给了自己,她信手翻翻里面的衣服,竟然在其中的一个荷包里发现存有数枚银针。这下居然派上了用场,一击而中。 她顾不得欣喜,立即将青鸾的衣服三下两下扒下来换上,又飞快挽好发髻,找来一块面纱蒙上。她身形跟青鸾差不多,妆扮起来竟有八九成相似。一路护卫只当是青鸾,躬身行礼,竟丝毫未起疑,顺顺利利到了门口。 “堂主,要去哪儿?”一个护卫疑惑地问。 “我有要事要禀告主人。”她压低声音,模糊地回答。 护卫的疑虑更深,她狠狠地瞪了一眼,敏锐的目光吓得他一跳,挥挥手,不多时一辆暗青色的马车就停靠在门前。 “小心防卫,如有异常,速速禀告。”她登上马车,又装模作样地吩咐,心里却是捏了一把汗。 马车半晌未动,车夫的声音从帘外传来:“堂主,去哪儿?” 灵越灵机一动,“往前走,我叫你怎么走便怎么走吧!” 一声清脆的鞭响,马车飞驰起来。灵越凭着方才的印象,指挥着马车前行。 终于,鹤年堂的招牌映入眼帘,她忙叫道:“停车!” 车夫也不多问,果然闻言立时将车停下来。 灵越挥挥手,“你先回去吧,不必等我。” 站在路边,看到马车消失在街角,灵越放才松了一口气。 她径直朝鹤年堂走去,临到门边却微微一转,闪进了隔壁的成衣铺子。 鹤年堂的刘大夫年过五旬,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转过街角,立在一座宅院面前,抬头看了看牌匾。 不得不说,那牌匾上的两个字写得极其俊逸,他抚着胡子,欣赏了半天,暗自点点头。 “哟,刘大夫,你今天带了个学徒啊?”门房的下人跟他已经熟识了,朝他笑着打招呼。 他看了看跟在身后替他提着医箱的小伙子,笑着回应,“是啊!年轻人要多历练。”心里却嘀咕,这小伙子也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说什么云家的宅院雅致无缘得见,求他带进去瞧瞧。他看这小伙子斯斯文文的,细皮嫩肉,不像个歹人,何况塞到手上的银子沉甸甸的,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他哪儿能不张口接着呢? 灵越也对他微笑,跟在他身后不言不语,水光却不知不觉地迷蒙了眼睛。 进了大门,是一面牡丹花开的影壁,在冬日的阳光下,泛着清冷的光,底下不怕冷的冬青枝叶仍是一片翠绿。 抄手游廊并不长,不过几折就到了二门。早有个熟悉的身影在门口等候,一见了刘大夫,便迎了上来,“来得正好,老夫人已经睡了午觉,这会起身梳洗了,倒还精神,愿意见客。” 绣珠…… 她说话还是又急又快,清脆利落,就像她的名字。 比之两年前,绣珠又圆润了不少,眉宇之间多了几分成熟和风韵。时光把她从一个娇憨的少女,雕刻成了一个成熟的妇人。 灵越的目光过于眷恋,绣珠立刻警觉地对她扫了一眼,见是一个俊秀的后生,脸颊上飞起淡淡的粉红,仍不忘狠狠地瞪她一眼。 绣珠引着两人进了后院的正房。灵越微微低着头,跟在刘大夫的身后,短短一段路,却似走了一辈子。 第一百九十八章 冰释前嫌 房中一股浓浓的药味,一个声音忽然闯入耳鼓:“刘大夫,你来了!你快来瞧瞧,我娘昨夜咳了半宿,总是做噩梦。那安神的药,吃了也总是不见效啊……” 是哥哥云随风的声音…… 还记得临走时,他担忧又无奈的目光。灵越抬起头来,却怔住了。不到两年,哥哥已经长成了一个英武壮实的汉子,那浓黑的眉毛,略厚的嘴唇,饱满的额头,跟父亲越发相像。身旁站的妇人可是嫂嫂?正当桃李之年,正在调理汤药。 父亲……灵越心中一阵绞痛,她低下头去,不让眼中的水雾凝集成珠。 “老夫人这是心病啊,心病总要心药医。《皇帝内经》有云,‘愁忧者,气闭塞而不行’,故‘治郁先治气’。老夫人还得放宽心胸,否则老夫开出的疏肝散郁之药,终是治标不治本啊。”刘大夫叹了口气,在床前坐了下来。 绣珠将帘帐略略挽起,露出老夫人瘦削的手腕,搁在金丝枕上,令刘先生把脉。 “绣珠,将帐子都挽起来吧。”一个疲惫虚弱的声音从帘帐之中传来,“行将就木之人,也不顾及这么多了。” 绣珠将帘帐卷了起来,云夫人的面容一点点显现出来,却是形容萧索,昔日的风华早已看不出一丝一毫。只是一双眸子,依旧雪亮,流转之间,还能想象出当年的气势。 这双眼眸曾经在深夜的噩梦之中逼问着灵越,令她夜不能寐。此刻,冬日的阳光透过西窗,在地上投上一层光影,落在灵越的身上。她听到自己心中的声音,这个声音在低低地问:灵越,床上的这个女人,你曾经努力靠近,十五年之中,她不曾真正地将你当作自己的女儿,那么绝情地将你赶走,令你流落江湖,如今她疾病缠身,你是否快意? “不……”她轻声地回答,不知不觉发出的声音,顿时引来众人的注意。 云夫人的目光射了过来,她缓缓坐起身体,打量着灵越。 刘大夫忙笑道:“这是新收的小徒,没见过世面,惊扰了夫人,还不给老夫人赔礼?” 灵越正要福身,惊觉之下,改为拱手:“小可惊扰夫人,还请夫人勿怪。” 她将声音压得又粗又低,众人只道是个年轻的后生,不以为然。只是她却感到云夫人的眸光时不时扫来,令她如同锋芒在背。 刘大夫开了药方,又嘱咐了几句,无非是多走动一下,不可烦闷郁结在胸的话。 灵越背起他的衣箱,正欲跟着出府,云夫人忽然出言道:“我见这位小哥眉清目秀,甚是合我的眼缘,若是有暇,可否陪老身闲话几句?” 刘大夫暗叫不好,只得硬着头皮婉拒,“小徒顽劣,恐怕冲撞了夫人……” 云夫人含笑而视,不容拒绝,“随风,请刘大夫在前厅稍等片刻。绣珠、昭容,你们不用在近前伺候。” 自从云老爷去世之后,云夫人一病不起,性情不定,一子一女却极孝顺,不敢拂逆其意。下人们也不敢多话。她此刻留下灵越叙话,众人虽觉奇怪,都不多问,一时各自去了,房中只剩下灵越和云夫人,两人默然相对。 窗外的云朵卷舒,阴晴不定的流影在灵越的脚边闪烁。她盯着忽明忽暗的影子,忘记了呼吸。 云夫人一直凝视着她,没有说话,片刻才长长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 “你长得真像我的一个女儿……” 灵越心头一跳,抬起头来,正碰上她的眼眸,意外的和煦。 “小生何幸,竟能长得像令媛……”她喉间不觉涌起微微的酸涩。“令媛乃是大家闺秀,想必已经嫁得如意郎君,富贵又安康吧?” 云夫人缓缓地摇摇头,“我说的是,是另一个女儿。” “哦?” 云夫人望着空中的一处虚无,又似望着某一个人,“我的这个女儿,生下来命运多舛,及至长成,多智近乎妖,老爷爱之如珍宝,我却视她如祸害。” 灵越咬紧了嘴唇,等待她说下去。 “老爷被贼人所害,我不怪贼人,却责怪她,怪她给我们云家带来了灾难……我那时怒火攻心,竟将她赶出门,任其自生自灭。” “夫人痛失亲人,难免做出非常之举,你那女儿在你跟前长大十余载,想必只会念着你的抚养之恩,绝不会有怨恨之举……”是的,她对云夫人没有丝毫的恨意,只有满心的愧疚与自责。 “真的么……”云夫人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她不会恨我?可我睁眼闭眼,就看到老爷的亡魂在我面前,他指责我,对女儿如此无情无义,枉费了他的一腔用心……我虽将那孩子赶走,却是日夜忧心,若是她有个三长两短……九泉之下,我有何面目去见老爷?” 湿热的眼泪滚落下灵越的面颊,她强忍着,含着微笑,望着云夫人,“十余年恩情,岂是说断就能断的?那孩子自是知道夫人乃是在气头之上,如今知道夫人为她日夜悬心,并非不闻不问,自会感念夫人。只愿夫人解开心结,玉体安康,他日有缘,自会重聚……” 云夫人泪流满面,从床榻之上坐起,颤巍巍抓住灵越的手,“你说的都是真的?不曾怨恨于我?” 她的手已不复当年的滑腻,如同失去水分的木柴。身上也没了儿时常常闻见的清幽,而是又涩又苦的药香。 父亲的死,改变了灵越的命运,又何尝没有改变她? 灵越一时百感交集,她凝望着云夫人,摇了摇头,“说从不怨恨,是假的……” 云夫人的脸在刹那间失去了血色,失魂落魄,“我对你如此绝情,你恨我怨我,也是理所应当的……” 一个柔软的身躯忽然依进了她的怀抱,“我只怨恨过你,为什么从不肯让我叫你一声娘……你知道从小到大,我多想叫你娘吗?” 云夫人再也人忍不住痛哭,“是娘错了,娘错了!娘这一辈子做得最错的事,就是将你逐出云府……我日夜追悔,却是悔之晚矣。我悬着一颗心,时时刻刻惦念着你去了哪儿,可吃得饱?可穿得暖?遇到歹人可怎么办?你爹也日夜责怪我,怪我辜负了他的心,令他死不瞑目……” “娘啊……娘……”多少辛酸,多少委屈,又有多少痛苦,尽在这一声声的呼唤之中,化为流淌的热泪。 云夫人良久才平静下来,端详着灵越,“我方才听到你的声音,还以为是自己在做梦。再见到你的样子,你纵然换了男装,涂黑了脸色,我还是立刻就认出了你。你长高了许多,出落得越发美丽动人,跟我想的一模一样。这两年来,你去了哪里?怎么会知道到这里来?” 灵越长话短说,隐去那些痛苦的经历,只说自己去了泸州沈伯伯家,偶遇故人,方知云家已随云随风进京,自己在街头撞见了绣珠抓药,方才乔装进来探看。 “你既然回来了,就在家住下吧。”云夫人抱紧了灵越,宛如抓住了失而复得的珍宝,“娘对不起你,只想余生好好弥补你。” “娘,我不怪你。只是眼下,我还有要事要办,现在不能留下……”若是留下,只怕还会给家人带来祸端。 云夫人吃了一惊,“你要走?要去哪儿?” 灵越本想说“我已经知道了是谁害死了我爹……”又怕云夫人又心情激动,只得说,“我要先出京一趟,接我娘,等接到了,再来京城相聚。” 云夫人未免惊讶:“你找到你的亲娘?” “嗯!”灵越点点头,她会找到的,一定会的。 “出京可有人相伴?可要你哥哥派人护送你去?” “有人相伴,娘不必担心,也不用劳烦哥哥了。”她温柔一笑,眉宇之间却流露出一丝坚毅和果敢。 云夫人看在眼里,只觉得从前调皮任性的小姑娘已经长大成人,长成了一个独立勇敢又有主见的女子。这个女子令她感到陌生,却油然滋生出一种骄傲。 她心中块垒已消,只觉神清气爽,一扫抑郁之色,正要叫随风前来,灵越忙止住了她,“娘,待到回京之日再相认吧。” 云夫人不明所以,但见她神色凝重,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早去早回,记得回京捎个信儿。”她依依不舍地将灵越送到门口,“出门在外,凡事多加小心。” 她的叮嘱声声,一直顺着风飘了很远。 灵越到了前堂,不由得顿住了脚步。刘大夫一边喝茶,一边欣赏堂上的字画。哥哥云随风在堂下却被两个粉妆玉琢的孩子团团围住,原来是她的侄子致中和侄女致柔。走的时候不过三岁如许,如今已到哥哥的胸口。 致中皱起眉头,拉着哥哥讲理,“爹,致柔不讲道理,说好了围棋下输了不能哭……我才赢她一目,她又是哭,又是踢我!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致柔立时反驳,“爹,你听听哥哥说的什么混账话?我是女子,那娘是不是女子?奶奶是不是女子?莫非娘和奶奶都难养了不成?往大了说,当今皇后和皇太后是不是女子,是不是也难养?竟将尊长与小人同列,岂非不孝不忠,十分混账?” 她不过五六岁的年纪,却是伶牙俐齿,灵越仿佛看到自己的影子,不觉微笑起来。她哥哥却是头痛不已,指着儿子,“你说的对,下棋得有风度……”又赶紧指着女儿,“你说得也对,哥哥的话十分混账……”两个孩子一怔,却是各自难以心服,一时又吵起来,他只好赶紧连声唤来妻子,“昭容!昭容!快来!” 第一百九十九章 从天而降 这样的情形想必昭容已经司空见惯,她手中拿着一个大红的帖子,笑着走过来,“不要吵了,厨房刚做了炸糕,谁想第一个吃到得跑快点……” 话音未落,两个孩子已经跑得无影无踪。 随风十分佩服,“昭容,还是你有办法……咦,手里拿的什么?” “是江州王府送来的请柬,原来三天之后他家的公子要迎娶唐尚书的女儿锦心。” “唐锦心?呵呵,这丫头终于嫁进了江州王府,算不算心愿得偿呢?”云随风将喜帖翻来覆去地看,笑了起来。 “你别光顾着笑,江州王府不比寻常人家,我们好好备一份礼才行……”昭容娇嗔了一声,伸出手指点了点云随风的脑袋,忽然一抬眼看到了灵越,顿时收回了手指,不好意思地点头致意,“小哥,你说完话出来了?” 呆愣住的灵越半天回过神来点点头,昭容“呀”了一声,忙对随风说道,“婆婆跟前想来没人照看,我去看看……” 刘大夫见灵越出来,忙起身拿起医箱,向云随风告辞。 “老夫人都跟你说什么了?”他一边走,一边好奇地问。 “没有说什么,不过是问我哪里人,可曾婚配之类的话吧。”灵越心不在焉地回答。 刘大夫笑道:“莫非看你长得俊秀,竟想给你做媒不成?” 灵越没有答话,她的心被一个可怕的猜疑占据着,什么都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她神情恍惚地走出大门,街上熙熙攘攘的马车恍若无物,沿街叫卖的人群倏然不见,她直愣愣地走上街道,像一缕飘忽的亡魂。 腊月下旬,天黑得早,转瞬的功夫,墨蓝的天空上已经繁星如钻,一弯淡月照着城中的积雪,屋顶上露出红红黑黑的瓦片。 灵越一身青黑色的衣衫,似要融于裸露的屋脊之中。她望着底下渐渐灯火通明的江州王府,忽然纵身一跳,轻飘飘地落在一片梅林之中,如花瓣,如流云。 梅林之侧是一排房屋,开有许多雕花窗格,在在最右侧的窗格内有烛光映着,窗格下有一个小小花圃,窗内烛光映着花圃四周的雕花木栏,和花圃之内的残雪点点。 灵越正欲离开,忽听得屋内传出一声轻笑,一个女子清脆悦耳的声音,说道,“方才公子嫌晚饭怪油腻的没有胃口,吩咐下来煮碗鸡丝汤面,我现在煮好了却有事走不开,你们两个小妮子谁去送一下?” “我去,我去!”两个娇软的声音同时争道。 那女子沉吟片刻,笑道:“阿娇去吧!只怕过了几日,阿娇想服侍公子,都要看唐大小姐的脸色了!” “柳姐又取笑我!”一个娇糯的声音半是羞涩,半是窃喜。 灵越缩在梅树之侧,屏住气息,望门口张望。一会,一个穿着水红袄儿,梳着双环髻的小丫头含着笑,提着食盒小心翼翼地走出门来。 灵越跟着她身后,顺着曲曲折折的画廊进了一处宅院。那院中并无人值守,翠竹森森,映着残雪,月光疏淡,颇有几分诗意。 阿娇提着食盒轻叩房门,却无人应答,只听到落子之声不绝。她踌躇片刻,只得再次叩门。半晌,灵越方听到一个清冽的声音淡淡地道:“进来!” 门开了,阿娇站在门口福了一礼,“公子要的汤面做好了。” “嗯,放在桌子上退下吧。” 灵越微微一怔,这声音并不像路小山的声音。她心中的希望如肥皂泡一般,嘭嘭嘭瞬间破灭,说不出是绝望还是悲伤。 门又关上,那叫阿娇的姑娘低着头,走出了宅院。 灵越绕过花圃,藏在了窗格之下,手指在窗纸上轻戳一洞,贴眼看去,只看一眼,便似冰封了一般。 屋内烛光影映,一个青年男子端坐案前,虽然侧向而坐,只看到半边侧颜,身形却极是挺拔,头戴白玉冠,漆黑的头发如瀑,说不出的俊逸潇洒。 可这浑身散发着贵气的男子,并不是路小山…… 灵越失意地伏在窗上,却不料那窗格并不牢固,咔嚓一声脆响,顿时惊动了屋中人。 “什么人?”一声轻叱传来,灵越忙飞身而起,跃到屋顶之上,使出全身之力,飞奔起来。谁知她身形虽快,身后的身影也不慢,如影如形,越来越近,就在咫尺之间。 底下的江州王府一阵嘈杂声响,有人高呼,“抓刺客!”接着整个王府便似苏醒的蜂巢一般,各屋人马如蜂子般涌了出来,火把映得整个王府宛如白昼。 灵越并不理会,一意狂奔,很快逃出江州王府,落在一片柳林之中。 月光黯淡,柳林残雪将尽,只有点点微光。她刚在一棵树上落定,那条黑色的身影也如飞鸟一般栖在枝头。 那人轻笑,“咦,怎么不逃了?好久没有舒展筋骨,今日真是畅快……” 那声音低沉之中,带着一丝嘲讽,曾令灵越魂牵梦萦。 她浑身颤抖起来,心中千万个声音恨不得齐声向他呼唤:路小山,你真的没死,你真的没死!是我呀,是我! 路小山见她不说话,又跃到近前的枝头,“喂,你怎么不说话?你到江州王府有何企图?” 疏淡的月光,映照出他苍白的面容,那眼睛之中闪动的光芒,像此刻头上的寒星。 热潮汹涌,滚过灵越的心胸,几乎将她淹没,她好想不顾一切扑进他的怀里,诉说对他的思念,对他的愧疚,对他的情意。 然而柳枝如画,落在路小山的胸口,纵横交错,暗重的黑影忽然变得一片鲜红。她在踏出脚步的那一刹那之间犹疑了,胆怯了,退缩了。 是她,曾将锋利的刀锋,毫不犹豫地刺进他的胸膛。 那一刻,他是震惊,是绝望,是怜悯,还是悲伤? 纵然那胸膛此刻已经结疤,那心头的伤呢? 若非已对她死心,怎会待在王府之中,安然去娶唐锦心? “若是你娶了别人,我必定要将你抢回来……”那夜,她凝视着篝火之畔安睡的路小山,情意荡漾,心里悄悄地发誓。然后今时今日,她却失去了理直气壮的底气。 她还抢得回来吗? 纵然抢回来,那被她重创的心,是否还有她的位置? 她一时彷徨起来,脚下的枝桠颤抖不已,恍若她此刻翻腾不定的心。 唐锦心痴情的眼眸忽然出现在她眼前,那火一样热情的女子,必定能慰藉他冰冷受伤的心吧? 滚烫的眼泪弥漫开来,她缓缓展露笑颜,凝望着黑暗中的路小山。 再见,路小山。 只愿你从此安好,做江湖浪子也罢,做富贵公子也罢,随心所欲,畅意平生。 “不说话,难道是个哑巴?”他欺身上来,手中指爪如电,袭向灵越的面目。 他的武功本就比灵越高出许多,一抓之下,灵越急忙躲闪,头上的发钗却被他猛然抽出,一时乌发如篷,青丝随风飘荡。 路小山万万没想到偷入江州王府的竟是一个女子,不觉微微一怔。等回过神来,只见柳林寂寂,雪色清冷,天边新月朦胧,哪里还有那女子的芳踪? 三日之后的京城,融雪早已消失无痕,艳阳高照,一片喜气洋洋。 江州王府外喜乐声声,霹雳啪啦的鞭炮震天响,连绵数里,皆是红妆。从临近的回雁塔上望去,大红的迎亲队伍已到了几条街外,这边还有人尚未出王府呢。街道两旁站满了围观的百姓,真是热闹非凡。 行在队伍前面的一匹骏马上,新郎倌一身大红喜服身姿绰约俊朗不凡,不停地向人群拱手致意,纵然看不清他的面容,也能感受到那洋溢的幸福。队伍如赤蛇一般,蜿蜒着朝尚书府而去。 灵越站在塔楼之上,缓缓收回了怅然的目光,无力放下了斗笠上的面纱。 明明心痛如绞,为什么还要亲眼看着他娶了别人呢? 是对自己的惩罚,还是对他的祝福呢? 灵越也说不清,道不明。 她垂下眼帘,一滴眼泪在睫间滚落下来,顺着脸颊流到嘴角,苦咸而酸涩。 她听凭自己的身躯缓慢沿着层层旋梯而下。冬日的阳光从浓抹彩绘的飞檐之间透过来,她不知道身在几层,心中痛苦难以抑制,茫然在窗边停下来,抬头望向天空。 长天辽阔,竟连一丝云彩都没有。 她展开双臂,身形如蝶,飘出窗外。 那塔下分明只是青砖铺的地面,古朴整洁,忽然一道颀长的身影冲了过来,张开双臂。 灵越从天而降,落入那人的怀抱之中。 太阳在他的身后,将他的面目勾勒出暗淡的剪影,却依旧能看到浓黑的双眉,黑亮的眸子,嘴角那若有若无的笑意。 是他! 灵越的眼前一阵晕眩,这一定是梦吧,他明明去娶亲了。 她痴痴地看着路小山,“路小山,在梦里见到你真好……你纵然娶了别人,我……不怪你。” “咦,真叫人失望啊!”他的笑声那么分明,“我还希望你能当街抢亲呢!” 这不是梦! 灵越伸出手指,摩挲着他的脸,那触感是如此真实,怎会是梦? 她从他怀中跳了下来,“路小山?怎么是你?你刚刚不是当了新郎倌,去迎亲了吗?” 他微笑,“你亲眼看见了?” “我……”灵越细想,刚才她也没看见新郎的面目,身形跟路小山倒有几分相似。 第二百章 柔情无限 “这是怎么回事?”她激动之下,粉拳落在路小山的胸口之上。 “哎哟哟,痛,痛,痛死了……”他弯下腰去,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灵越懊悔不已,慌忙扶住他,“伤口还没有愈合吗?……”她习惯性去摸身上的药包,腰带之中却是空空,这才想起来那药包早已不见踪影,当下心中又是急又是悔。 他缓缓站直身体,捉住她的手,“傻阿越,逗你玩的。已经过了几个月,伤口已经愈合了……”他语意轻松,眉心却闪过一丝隐忍之色。 灵越气得跺脚,“路小山,这一点也不好玩!你快点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家伙,总有办法能气得她七窍生烟。 她想甩开路小山的手,可是那手,还是那么宽厚那么暖,她嘴上生气,却将那手握得更紧。 路小山深深地看着她,眼中是化不开的温柔。 “阿越……阿越……”他低声呼唤,将灵越拥抱进怀里,下巴顶在她的万千青丝之上,贪婪地嗅着芳香。 他的心跳得好快,跟从前一样。灵越依偎在他的胸口,听着那咚咚咚之声,和自己咚咚咚的心跳混在一起,心头涌起无尽的缠绵和甜蜜。 她忍不住仰起头,柔情无限地望着路小山。一时目光相接,宛如星火燎原,两人寻觅到彼此的双手,十指紧扣,紧紧交缠。 路小山的吻如雨点一般落下来,在她的发际,她的额头,她的脸颊,最后到她的樱唇。他停顿片刻,深深地吻了下去。这缠缠绵绵的深吻,如春天里三月的小雨,温柔地将她的唇催开出晶莹亮透的花朵。 “我想你。”那深长的一吻终于结束,路小山轻轻地说,“无时不刻不在想。” “我也是。”两个人额头抵着额头,互相看着彼此,呼吸相闻,交缠,亲密。 她的手指拂过他的胸口,犹豫了片刻,“路小山,对不起。” 他再次吻了下去,用唇齿封住了她的嘴巴,唇齿间的芬芳,令灵越的眼前出现了一个春天。 真想,在这一刻就白头。她莫名其妙地想。 “那一日,你不是你,我也不是我,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并非本意,你不必自责,更不用对我说对不起……”他凝望着灵越,那日的绝望和悲伤在方才热切的亲吻中已经消弭,只有胸口偶尔荡漾的隐痛,终将随着时间彻底愈合。 灵越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你不是被扔下飞来崖了吗?是谁救了你?” “我不知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止住血,身在莫大神医的逍遥谷中,他替我护住了心脉,后来我娘得到他的书信,派人将我接回了江州王府养伤。” “不是莫大神医救了你?” “不是,莫大神医说,是有人将我送去逍遥谷,求他医治的。我问了多次,他却决口不提是何人。” “喂,你还没告诉我,你娶唐锦心是怎么回事呢!”她绯红的小脸,忽然扳了起来,凶巴巴的模样,俨然一个打翻的醋坛。 路小山满心柔软和甜蜜,却故意逗她,“你觉得是怎么回事呢?” “哼,你不要左躲右闪,快点老老实实地交代。”灵越已经猜到了其中的原委,却想听到他亲口说出。谁知道粉颊之上,又被他偷袭了一口,顿时红霞满面,宛如桃花初绽。 这个家伙,像小时候哥哥买的那对亲亲鱼,亲来亲去,亲个没完。 她一边腹诽,一边却爱极了这样的感觉。 “我大哥萧远山乃是正妃所出,他从小就喜欢锦心那丫头,锦心那丫头却对……”他看了一眼灵越,见她瞪着眼睛,微微一笑改了口,“锦心那丫头却不拿正眼儿看他。我们上次从别院逃走,那丫头在家很是哭闹了一场,我大哥日日变着法儿哄她开心,不知怎么的唐大小姐终于发现大哥的好了,大哥去求皇后娘娘赐婚,有情人终成眷属。” “就这样?”灵越挑起眉毛。 “嗯,就是这样。”他一脸无辜。 “我还以为……”她咬住了嘴唇,那心碎的感觉她记忆如新。 “你说,我们什么时候也有情人终成眷属呢?”他忽然凑过来,在她耳边低声问。 “谁跟你有情了……”她羞红了脸,“满嘴尽是胡说。” “我跟你……”他从怀中取出一支珠钗,插在灵越的发髻之上。夜风之中,他手摸这枚珠钗,纵然她不曾对他说过一个字,他却读懂了她愧疚而悲伤的心。 “阿越,你怎么会到京城?我正准备重回哀牢山找你……” “说来话长,我带你先去一个地方,边走边说。” 阳光之中,两个身影叠在一起,说不出的甜蜜动人。 大街上车水马龙,暗红漆金的招牌,颇有些年月,在阳光之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路小山掀起马车轿帘的一角,“鹤年堂?” “不错,我当日刺晕了青鸾,便乔装成她的模样,令车夫将我带到此处。我已经记下了当时的行进路线,现在只要按路返回便可以回到那玲珑山庄了。” 路小山点点头,“好,我来驾车。” 他已经乔装打扮,非但换了一身短打的衣衫,戴着低低的羊皮帽,嘴角还贴上了几缕小胡子,一双眼睛却是蕴着笑意,精神透亮。 灵越放下帷帽的面纱,坐在他身后,“一直往前,到了第一个路口左转。”她一路指挥着,在城中三转四转之后,终于轻轻拍手道:“到了!就是这。” 路小山停下马车,只见此地乃是条石板道路,两旁高墙夹道,不远处有个朱漆大门,石阶整洁,门灯闪光,石阶两旁,果然有可容马车进入的斜道。 灵越掀起一半面纱,遥遥指着门口旁逸斜出的一株红梅,“就是那株梅花,那个门。” 路小山露出讶异的神情,“你不会是记错了吧?” “怎么会呢,我当时下了马车,那门,那梅花我记得真真切切。” “真的没有记错?” “绝不会错。” 路小山皱起眉头,“这处园林名叫畅园,主人我是认识的……她绝不叫什么庄清芳。” “我只是说,庄清芳带我来了此处躲避,并未说她就是此地的主人啊。” “话虽如此,却是蹊跷得很。”路小山神情奇怪。 “哪里蹊跷了?” “这家主人,身份不同凡响,绝非江湖人士,也不大可能结交江湖人士。” 灵越不觉好奇起来,“到底是谁?” “她就是当今皇上最为宠爱的常平公主。我小时候曾跟随母亲来过这里……” 灵越心中又惊又疑,只是微笑,“你母亲跟常平公主很熟?” “嗯,虽说母亲是侧妃,出身不及王妃尊贵,却与常平公主十分投契。我记得小时候,她们俩时常有来往。这园中冬日梅林盛放,常平公主常邀请文人雅士来赏梅饮酒,城中的文人墨客趋之若鹜,若能在畅园吟诗作画,显露才华,入了公主的青眼,不啻于找到了终南捷径……”路小山微笑着说。 忽然那朱色的大门缓缓开启,几个文士模样的人神采飞扬,漫步而出。一个道:“刘兄,方才你联出的那句诗,真是神来之笔啊。”另一个道:“哪里哪里,不过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罢了,见笑,见笑!”“刘兄过谦了,我瞧着公主也有赞许之色。若是刘兄他日步入青云,不要忘了提携小弟啊!”“承蒙吉言……”几个人各自恭维一番。 灵越望着那又紧紧关闭的大门,微微诧异,“我那日进去,园中梅花盛开,哪里有什么文人雅士?也不见宫娥彩女啊!” 路小山微笑,“不如我们进去瞧瞧?” “现在?若是被人发现……” “怎么,你怕了?” “进去就进去,我才不怕呢!”她跳下马车,冲上石阶,便要举手拍门,但手掌方自举起,突又转身奔了下来,含笑望着路小山,“坏家伙,你肯定有办法,对不对?” 路小山眨了眨眼睛,从怀中掏出一枚金色的令牌,悠悠地在灵越眼前晃来晃去。 “江州王府?”灵越念着那令牌上的四个字,嘴角绽开笑容,“你这次聪明了,知道带块令牌。” “从我大哥那顺来的。”路小山摸了摸鼻子,“去试试。” 江州王府的令牌还果然好用,门房不但恭敬地开了门,管事还要亲自去禀告公主。路小山忙制止:“不用劳烦公主了,不过是路过贵园,听说这两日梅花开得甚好,进来看看就走。改日再登门拜访公主。” 管事的乐得自便,两个人便在园中随意走动起来。 灵越凭着记忆走到一个小院前,低声说,“我记得丝毫没有错,那日庄清芳就是引我进来住在这个小院。” 两人信步而入,只见繁花缀满枝头,满园清香。灵越疾步走进房中,那屏风宛在,桌椅井然。只是没有半个人影。 “她们都走了!” “你那日逃走,她们想来也知道这里已经暴露了,你若是庄清芳,会不会留在原地?” “庄清芳那日说,花妖也到京城了,是冲着我而来。路小山,我要离开京城了。” “去哪里?” “无涯山。” 第二百零一章 千里迢迢扛玉棺 “无涯山?”路小山有些惊讶,“为什么会想到去无涯山?” “我们出去再说。” 马车摇摇晃晃,朝城门驶去。灵越将古诗十九首中隐藏的秘密告诉了路小山。当时,她以为那龙一样的山是京郊的蟠龙山,可是当青鸾拿来了大周的地形图,她发现自己错了。 “你是说,地图之中的山,其实是无涯山?” “嗯,我那时就在想,如果我是我娘,我藏身在何处,才会被人忽略?答案就是当初截杀过我娘的地方,无涯山。当年的花间派四处搜寻我娘的下落,却不曾料到,她其实一直在原地。” “倒是有几分道理。”路小山点点头,“只是我有几处疑问,一直想不明白。” “什么疑问?” “按照庄清芳所述,昔日花间派一分为二,一南一北,对峙多年,只有拿到花间神器,悟到花间奥秘,才能号令整个花间派,一统天下,那庄清芳也好,花妖也好,只需要穷尽人力物力,找到流潋紫珠和玲珑血璧就可以,为什么一个庄清芳执着要找到你娘,而花妖却缠着你不放呢?” “我猜测,那流潋紫珠和玲珑血璧,两个人可能已经各得其一,但是不能开启。”灵越瞬间想到了阿蔷、七七和那莲池玉棺之中以人血供养的美妇人,眼神顿时发亮,“我娘和我,必定有异于常人的地方。” “难道你们也是圣女一脉?” “我有过这样的怀疑,但是阿蔷也好,七七也好,那玉棺之中的妇人也好,双腿都形同人鱼,都需哀牢山之中的泉水来滋养,才能存活于世。我跟她们若是同类,为何我的双腿正常,行动无碍呢?我也不需要日日浸泡在水中……”灵越摇了摇头,忽然一双眼睛晶亮亮望着路小山,“哎,我真要是人鱼怎么办?” 路小山温柔回望,眉梢眼角,俱是笑意,“放心,我绝不会将你烤来吃……哎哟!”话未说完,腰间被灵越恨恨地拧了一把。他哈哈大笑,捉着她的手,狠狠在手背上亲了一口,“阿越,越来越野蛮了。” “啪!”长鞭发出一声脆响,马车出了城门,朝西南绝尘而去。 却不知,几辆不起眼的马车也遥遥地跟了上来。 自京城一路向西南而行,气候渐渐变暖。转眼过了立春,旷野之上,茫茫草色遥看似有还无,沿路光秃秃的枝桠上却迸发出褐色的花芽来,直待几场春雨,便要桃红绿绿,花枝招展。 这一日,天气阴沉,乌云笼罩。路小山和灵越赶着马车到了一座偏远的小镇之上,在镇上唯一的一家客栈安歇下来。 两个人又累又饿,叫店家切了熟肉,又打了酒菜来,各自捧着一海碗素面埋头大吃。 狂风呼啸而至,客栈的门板忽然就跌落下来。 店小二正忙着温酒,吓得一哆嗦,酒杯顿时触地一声脆响,摔个粉碎。 老板娘在里间奔出来,瞪起一双圆眼睛,恶声恶气道:“你个死阿生啊,天天心不在焉的,这酒杯今天摔一个明天摔一个,我这卖酒的几个钱还不够买杯子的。今天这杯子从你工钱你扣……” 阿生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她骂傻了,伸着个手指,直愣愣地指着门,半天说不出话来。 “真是倒霉,人家的伙计又机灵又勤快,怎么我就招了你这样的蠢货……你要是不想干,赶紧给老娘卷铺盖走人!”老板娘兀自念叨,得意地发现阿生的目光害怕起来。 “哼,知道怕了……”老板娘的声音忽然弱了下去,她顺着阿生的目光朝门外望去,圆眼睛瞪得更大,喃喃自语:“我眼睛没花吧?” 她的眼睛的确没花,门外大风之中,八个黑衣人,戴着斗篷,静静地抬着一具碧玉一般晶莹剔透的棺材,仿佛是无声无息地出现在眼前。 “哎,你那棺材得进义庄,可不许进来啊!真是晦……”被玉棺材耀花了眼睛的老板娘回过神来,大声嚷嚷,她可不管那是金棺材还是银棺材,总之是棺材就不能进她的店。可惜她的“晦”子尚未收接,一个又冷又硬的东西直朝她的面目而来,不偏不倚地落入她的口中,一下崩掉了她的门牙,顿时鲜血直流。 她忍着痛将口中之物掏了出来,正要破口大骂,却愣住了。 金子,好大一坨金子! 掂了一掂,少说有二十两。她这小店开上十年,也未必能赚到这么多钱。 “现在可以进了吗?”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蓦然响起,说不出的娇软,随即,一个盛装的丽人缓步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如花似玉的美人。 灵越听到那身后的美人顿时如同雷击了一般,她慌忙将头埋进面碗之中,再也不敢抬起头来多看一眼。 路小山却是微微一怔,原来那丽人细看不过二十出头,再看又似十七八岁,风姿绰约,美艳不可方物。真是眉宇之间,似有憔悴之色。 老板娘擦干嘴角的血迹,紧紧地握住金锭,堆起满面笑容,“贵客临门,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哪儿有拒之门外的道理?楼上有雅间,也有大套间……不知公子要几间?” 丽人身后的侍女朗声道:“整个二楼都包了,若无召唤,闲杂人等不要上来。” “是是是,就按小姐的安排。我这就亲自上去打扫房间……” 那侍女朝门外微微颔首,八个黑衣人默然无声地将玉棺抬上楼,消失在楼梯拐角。 另一个侍女忽然娇声道:“主人,这里又脏又臭,为什么要歇在这里?若是再赶几十里路,可以到灵州城……” 丽人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波奴如今越发有出息了,不如以后我来叫你主人,可好?” 波奴面色一白,“波奴知道错了……” 那丽人似有心事,倒不与她计较,举步上楼。不知为何,猛然回过头来,朝灵越瞥来。 灵越的帷帽面纱很长,加之袄服厚重,根本看不出身形,她镇定自若,自顾自的吃面,间或给路小山夹块肉,一颗心却是扑通扑通地乱跳。 丽人停驻片刻,终于收回了目光,走上楼去。 灵越暗暗松了一口气,她猛然朝路小山的脚踩去,“你看够了没有?” 路小山连声呼痛,“莫非以后见到美人,看都不能看?” “不许看……”灵越嘟起嘴巴。 “我原以为你是个醋坛子,原来是个大醋缸。”路小山揉着脚道。 “哼,你知道她是谁吗?”灵越忍不住道。 “我虽然不曾见过她,不知为何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难道?”他忽然怔住,露出惊异之色,“是花妖?” “不错,就是花妖。她虽然易容成这个模样,但是身边的阿娜依和波奴,却没变化。那几个人托着的玉棺,与哀牢山莲池之中的玉棺一模一样……” “这么说,那条老人鱼就在棺中?” “我方才留意过,那几个人上楼之时,玉棺之中有水滴滴落……那位圣姑一定就在棺中。只是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离开哀牢山,千里迢迢带着一具棺材?他们到底要去哪里?” “你先前不是怀疑花妖已经得到了流潋紫珠和玲珑血璧中的一个吗?找个机会探探,不就知道了?或许那玉棺真跟这两样东西有关呢。” “你说得有道理。等到晚上,你去引开花妖,我去探看玉棺。” “好!”路小山不假思索。 “只是……”灵越忽然皱起了眉头,脸颊飞起红晕,手指缠着腰带翻来翻去。 “什么?”路小山忍不住握住她的手指,所触之处,温软柔细。 “花妖最会蛊惑人心,你不要着了她的道儿……”灵越想起哀牢山时发生的一切,那种瘫软的感觉似乎又清晰再现,令她不寒而栗,又有一种奇怪的期待。 “我知道……”路小山微笑着,将她的帷帽整理好,起身结账。他们的房间在一楼,马车就停靠院外,透过矮小的窗户,可以将院子一览无余。临近的楼梯,若有人走动,也能听到嘎吱嘎吱的楼板声响。 大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天地一片空濛。 喧哗雨声中,两个人时不时听到脾气火爆的老板娘发出的一两声怒吼,但是二楼,始终静悄悄的。既没有人上去,也没有人下来。 这次他们共处一室。 “我再也不想跟你分开了……一时片刻也不想。”他黑亮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愧疚,“上次若是我警醒一些,你也不会被人掳走,我们也不会分开那么久。” “花妖太狡猾了,防不胜防,我们着了他的道儿,并不是你的过错……怎么能怪你呢?”灵越将头埋在他的胸口,耳根莫名其妙地烧了起来。 她忽然仰起头,在路小山的嘴唇之上,轻轻地啄了一口。 这一口极轻,却点燃起路小山心中的火焰。他将灵越抱在膝上,深深地吻了下去。这一吻,如窗外的狂风骤雨,绵绵不休,灵越软成了一滩水。 良久,路小山才猛然将她放开,他的眼神滚烫,如同醉酒一般,带着迷离之色。灵越又何尝不是? 第二百零二章 胸口开出的花 路小山忽然起身,站到窗边,寒风夹着雨丝飘到脸上,他心中的热潮方才慢慢退却。他在床边铺下被褥,枕着头躺了下去,“赶了这么多天,你先睡会,我会守着你。” 虽说已经立春,不至于滴水成冰,但是地上还是冰冷刺骨。灵越红着脸,犹豫片刻道:“你到床边来坐着好不好?” “傻阿越……”路小山微笑着摇摇头,“你安心睡一会吧。” 灵越侧身而卧,一双眼睛只是温柔地看着路小山,看得路小山渐渐手足无措起来。 “你不睡觉老看着我干吗?你再怎么看我,我脸上也开不出一朵花来。” 灵越扑哧一笑,“我以前觉得你挺烦人的,像只长手长脚的猴子,不知为何现在竟然觉得你不但不像猴子了,还挺……好看的。” “莫非这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路小山笑了起来,“我见到阿越的第一眼,阿越就已经十分美丽……此刻依然。”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灵越渐渐眼皮沉重睡了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路小山低声唤道:“阿越,醒来!” 她迷迷糊糊之中一跃而起,房中却是一片漆黑,窗外的大雨已歇,薄透的天空露出鱼白色的光,像是黎明又像是傍晚。 “有动静了吗?”她揉揉眼睛。 路小山的声音压得极低:“屋顶上至少有六人,窗前有两人,屋后树林里至少有四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摸不清是花妖的人冲着我们来的,还是冲着花妖来的。” 灵越失声道:“这么多人?那我们怎么办?” “静观其变。”他在灵越的头发上轻轻一吻,握紧她的手,“你一定要跟紧我!” 他的手心里有些潮湿,汗珠迸发而出。 并非第一次被人围攻,他却前所未有地紧张起来。 他温柔留恋地望了一眼灵越,黑暗之中只看到她影影绰绰的轮廓。 无论来的人是谁,他必定要竭尽全力,护她的周全。 雨声早就停歇了,就连风,也一丝儿不动,停止了聒噪。只有荒村野镇中的小客栈寂静着,黝黯着,孤伶伶地矗立在黑暗中,没有声音,没有灯火,也没有人影…… 这似凝固了的寂静,既奇怪的寂静,又寂静着可怕。 轻柔的笑声,忽然在夜色中响起,打破了这寂静。 客栈外熄灭的灯笼又倏然亮起,烛光闪烁,照得凄清的荒野。 灵越和路小山凑到窗边,客栈外的荒地上,幽灵般卓立着几条人影,最前的一人长发披散,唯有衣袂袍袖,在风中不住猎猎飘舞。 “庄清芳,你既来了,何不露面呢?” 那声音柔媚之中带着懒洋洋,似是不以为意,却又带着几分轻蔑。 不是花妖,还会是谁? 衣袂之声破空不绝,灵越只觉眼前一花,花妖的身前便又多了一条人影,雪白的大氅绵密细厚,底下的宝蓝色百褶裙幽华闪烁,这华贵又清丽的装扮,衬托得来人肌肤如玉,明眸如露,樱唇如朱。 灵越见到庄清芳,蓦地心中一酸,她与娘亲的年纪相仿,不知娘亲可是如她这般气质高华,风姿绰约? “花妖,别来无恙?” “哼,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对谷主如此无礼?”波奴怒叱一声。 “哦,那你又算东西呢?”庄清芳笑着瞟了一眼波奴。身后随即掠过一个身影,只听得啪啪啪数声,波奴的半边脸顿时红肿起来,五指掌印清晰可见,她滴答着眼泪,含耻带怒地,一会看看庄清芳,一会看看花妖。 “好快的身手啊!”灵越在路小山耳边低语。 路小山的心却沉了下去,手心湿哒哒一片。 花妖脸色微变,“庄清芳,打狗尚需看主人面。你一上来就打我的奴婢,莫非是有心挑衅?” “你的狗乱叫乱咬,主人纵容无状,我看不过眼,便代为教训咯!”庄清芳脸上的笑意如同暗夜的花朵,缓缓舒展。 花妖也在微笑。她伸出雪白的手指,轻轻将长发拂到身后,“这么说,我还要谢你了?” “那倒不必……”庄清芳笑意更浓,“若是你交出我想要的东西,我倒是大大地感谢你。” “那东西,只怕你看得见,却没本事拿不走……”花妖冷笑一声,玉臂轻挥,身后多了一排黑衣人,斗笠覆面,正是那抬棺的人。 眼见一场恶斗就要开始。 路小山拉拉灵越的衣袖,灵越会意,两个人悄无声息出了房间,轻轻跃上二楼。 游廊之上,并未点灯,一片幽暗。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之内,小小的窗户中透出幽微的光芒。 路小山将手指放在唇中沾湿,湿润的指尖轻点,窗户纸露出一个细小的洞口,室内情形尽收眼底。 他渐渐屏住了呼吸。屋内不过点着两盏如豆的灯火,却满屋荧绿的光华,不可逼视。 原来那荧光来自地上的玉棺,此刻玉棺棺盖尽开,波光粼粼,果然装满了一半水,越发衬得棺材透着一种诡异的惨绿。 玉棺之中半坐着一个妇人,鸡皮鹤发,形容枯槁,端坐玉棺之中。她的上身**,胸口的皮肤晶莹透亮,几乎能看到她的心正在缓慢地跳动。奇怪的是,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沿着她的身体游移不定。她的表情十分痛苦,却又虔诚之至,交织着惊喜。 灵越也凑了过去,顿时瞪大了眼睛,原来这**的女子正是那哀牢山中莲池中的老妇人。 银亮如雪的头发,忽然蓬勃而出,透过纸窗,飕飕而出。灵越遽然飞身而起,那万千发丝却似万千支手臂,向她缠绕而来。 路小山不加思索,手中的长剑快如闪电,将缠在腿间的发丝斩断,谁料腿间的发丝刚刚枯萎如草,一把银丝却如手爪一般,扼住了他的咽喉。他将匕首狂舞,银丝漫天坠落,终于松了一口气。却听灵越叫道:“小山,救我!” 原来那妇人的手爪已将她双肩抓住,按在玉棺之上,她拼命挣扎,蹬着两条腿,将玉棺踢得噼里啪啦的响,一时水浪激荡。 路小山不及细想,长剑朝妇人背后刺去,谁知那妇人的银发如蛇,卷住了他的手腕,他稍一迟钝,银发便席卷而来,如同蚕茧一般将他层层缠住,越收越紧。 “原来是你啊……”老妇鬼魅地一笑,露出森森白牙,“好,你来得真是好,真是好啊!” 她的骨爪一把揪住灵越,只听得嘶啦一声,便将灵越扣的严实的衣领猛然剥开,露雪白细嫩的脖颈。 “你,你要干什么?”灵越心下大骇,身体却被她干瘦的手爪控得无法挣扎,眼看着她张着大嘴朝自己俯身下来,腥臭之气 “救命啊……”灵越拼命挣扎,“小山,小山!” 路小山困在妇人的发茧之中,心急如焚,却难以脱身,只得大声痛骂:“住手!你这妖妇!快放了阿越!” 老妇的嘴巴越长越大,大得不可思议,灵越骇怕到了极点,只道她要吸干自己,谁知一块血红色的东西涌动着,从妇人口中而出,转眼钻进灵越的口中,倏然不见。 银发一段段变得焦黑干枯,路小山用力挣脱,那团银发顿时化为飞烟。 非但如此,妇人的身体也似晒得枯萎的荷叶,转瞬之间失去了生机,薄如纸片,溶于玉棺水中,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 若非玉棺中的水激荡不已,满地的碎发铺卷,两人几乎要怀疑方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灵越趴在玉棺之中,猛烈地呕吐起来。 她吐得肝胆俱裂,那吞入腹中之物还毫无动静。 “阿越……”路小山惊异地瞪着她,仿佛看着一个怪物。 “我怎么了,我怎么了?”她恨不得将肚子挖开,将那妇人吐出之物取出来。 “你的身上……”他指着灵越,因为太过震惊,无法完整地说完一句话。 灵越的上身近乎**,雪白的胸口之上,一朵暗红色的彼岸花正在慢慢绽放。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低头膛目结舌,注视着那曾开遍她梦中的地狱之花,恍若身陷最可怕的噩梦,“谁能告诉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新的圣女降世了……” “果然是你!” 本来在荒野之中缠斗不已的庄清芳和花妖,突然出现在房中,两个人怔了片刻,按捺不住眼中的狂喜,不约而同朝灵越掠去。 “阿越,走!”路小山眼疾手快,一把扶住灵越,凌空而起,撞破屋顶。他施展出平生所为,几个起落,将灵越放在马车之上。长鞭脆响,马车疾驰而出。 庄清芳和花妖却追了过来,她们的轻功本就超绝,此刻欣喜若狂,身形更是快得不可思议。 灵越浑浑噩噩,只觉胸口滚烫无比,一股热流油然而生,瞬间流走四肢百骸。厚实的棉袄顿时成了束缚,她闷哼一声,只听嘶啦一声,棉袄裂成了碎片翩翩而落。 路小山正驾着马车飞奔,听到声响回过头,大惊失色,“阿越……” 灵越的双瞳已然变成妖异的赤红,她的纤指轻拂,路小山闷哼一声,倒在马车之上。灵越看也不看一眼,翩然而起,跃到马车之上,马车速度减慢,终于停了下来。 第二百零三章 圣女的命运 凛凛春夜,严寒未消,美丽的少女,赤瞳如同燃烧的火焰,一身素白中衣如雪,衣带在疾驰的风中飘荡不已。她赤足立在马车之上,宛如不容亵渎的天女,又似地狱之中魅惑的妖孽。 庄清芳和花妖追到马车边,看到的便是这一幕。两个人在旷野之中对视了一眼,除了惊喜,讶异,还有无声的敬畏。 是的,她们无端端对这高高在上的少女敬畏起来,尤其是她冰寒的眸子扫过来的时候,她们感到一种**的气息排山倒海一般呼啸而至,膝盖一软,忍不住要跪下去,顶礼膜拜。 “圣女……”两个人异口同声而呼。 淡淡的微笑如花,盛开在少女的脸上。 “庄清芳,找到我要的东西了吗?” 庄清芳的眉心如波,微微起了涟漪,她心中十分不情愿,摄于圣女的气势,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回禀,“已经得手了。” 身边的花妖嘴角勾起一丝魅惑的笑意,“既然得手,为何不呈上,奉给圣女?” “那东西已送至无涯圣殿……只待圣女驾临,以无上法力开启神器。” 圣女的妙目在她面上一转,若有所思,眸中赤瞳之色忽然如烛火,渐渐熄灭,身形摇晃几下,跌下马车。 两个人飞身而起,将她接住,那对火红的眼眸渐渐化为黑白两色,只模模糊糊看了两人一眼,便晕厥过去。 “哈,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庄清芳轻笑起来,说不出的得意畅快。 花妖扶住灵越,凝视着她微闭的眼睫,“不错,我带着玉棺千里迢迢而来,想不到在这荒野之中,令玲珑血璧找到了主人。” “珠联璧合,神器开启指日可待。花妖,你我势均力敌,拼下来不过是两败俱伤,枉费人命。不如我们暂且合作,一同利用圣女打开神器,至于能否悟到无上心决,但凭个人的造化。你觉得如何?” “庄清芳,我第一次倒与你有惺惺相惜之感了。”花妖吐气如兰,她将灵越抱起来,放进马车之中,正待一掌朝路小山劈下去,庄清芳忽然拦出声,“慢着!” “哦?”花妖眼中闪过一丝疑虑。 庄清芳淡然笑道,“此人是圣女动情之人,留着或许有用,又何必急着取他的性命呢?” “你这么说,倒有几分道理。只是我看着他,便觉得碍眼得很。” 庄清芳脚尖轻挑,在路小山身上踢了几下,又飞起一脚,将路小山踢到车里,“如今是眼不见心不烦了。” 花妖微笑,“多年不见,你越发有颗菩萨心肠了。” 庄清芳端坐在车架之上,朝她回眸而笑,“相由心生,我越发觉得你面目可憎了……” 花妖怒极,正要反唇相讥,庄清芳却笑道:“还不走吗?莫非魔王宝藏还不能令你变成哑巴?” 花妖转念一想,哈哈一笑,轻巧跃上马车,坐在庄清芳身边,婀娜的身躯半靠半倚,柔声道:“莫说变成哑巴,变成傻子聋子也是使得的。” 一丝厌恶之色从庄清芳眼中闪过,随即不见踪影。她端坐如仪,任凭花妖的长发在夜风之中,时而飘来,时而飘去,时而拂过她的脸颊。 灵越在一片滚烫之中醒来。 胸口如同揣着一团火焰,好烫,好痛,她忍不住辗转反侧,低声**起来,“水……水……” 清凉的水在她的唇齿之间,一路奔涌向下,瞬间浸透了她的身体,胸口的那团火焰似乎稍稍平息。 然而不到片刻,仍是燥热无比。她忍不住将身体下沉,沉到清凉的水中。 水……水?她猛然睁开了双眼,骇然地发现自己身处玉棺之中。 这玉棺她再熟悉不过,她尖叫着从水里跳出来。 “阿越,你醒来了!”路小山关切的声音传入耳际,她惶惶然抬起头来,他黑亮的眼睛里满是关切,只是眉宇之间写满憔悴。她将头埋进路小山的怀里,“路小山,我做了一个好可怕的梦……真的好可怕!” 路小山抚摸着她的长发,却湿漉漉不语。胸口忽然传来一阵刺痛,她惊异地低下头,自己一身素白的中衣,纤尘不染,从敞开的领口望去,火红色的彼岸花开得正艳。 “我……我……” 咽喉似已被封住,舌头似已被冻结,纵然用尽全身气力,灵越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那夜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良久良久,她黯然问道:“我们现在是在哪里?” 路小山轻轻叹息,凝望着她的眼神有些不自然。他避而不答,将她扶了起来,靠在床边坐下。 绿纱窗,明艳艳的阳光透窗而入,浓郁的花香扑鼻,竟有着夏日般明媚的气息。 她怔住了……她到底睡了多久? 她扭头看着路小山,他并未穿着厚重的棉衣,一身深蓝色的春衫十分雅静,袖口和领口三镶三滚的月白色花边简洁大方,衬得他爽朗的面容多了几分沉静,这是她从未见过的路小山。她颤抖着手指触向他青黑的下巴,抚了上去,那坚硬的胡茬扎痛了她的指尖。 路小山轻轻握住她的指尖,轻声呢喃:“阿越……” 不过是一夜罢了,为何他表现得好像许久未见? 灵越疑窦顿生,她推开路小山,朝窗边奔了过去。 外面,重山峻岭,一片片彼岸花恣意盛开,宛如云霞,熊熊燃烧的火红,烫伤了她的双眼。 她闭上眼睛,“路小山,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 路小山艰难开口,“阿越,这里是无涯山……现在是六月。” 她那夜倒下去的时候,明明是寒冷的春夜,难道她竟然从春天睡到了夏天? 这怎么可能? 她微笑,“路小山,你又逗我开心,我不过是睡了一夜而已,怎么一睡睡几个月?” 路小山只是神色复杂地看着她。他不知道怎么回答。那夜他醒来,发现竟然又回到了客栈之中。 黎明的光辉透窗而入,照着狼藉的地面。枯草一般的碎发,被撕碎的衣服,散发着柔和光辉的玉棺,漆黑如瀑的长发,珠钗闪耀的点点微光…… 阿越…… 阿越! “阿越!”他不过动一动,全身就像散了架一样地疼痛。灵越身处玉棺之中。他挣扎着爬到玉棺旁边,灵越半倚在玉棺之中,正在沉睡。他毫不犹豫地正要将她抱起,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却嗤笑道: “你不能让带她走……” 又是那该死的花妖! 她又变成少年的模样,眉目如画,神态动人,斜着身子舒服地躺在枕头上,一把玉梳精心整理着满头秀发。她倒有一种本事,令这简陋的荒野旅店,一时化为江南的锦绣楼阁,自带有烟雨朦朦的水气。 “如果我非要带她走呢?”路小山微笑。 “你可以试试……”花妖瞟了他一眼。 全身的武功忽然被锁链困住了一般,真气根本无发流转。那点穴的手法高深,他用尽各种办法都不能冲开,空自满头大汗。 “我劝你不要白费力气了……”花妖漫不经心地说,“我虽然不喜欢庄清芳,但是不得不佩服她点穴的功夫,还是一流的。” “你们要把阿越怎么样?” “阿越?叫得可真亲热!可惜她不再是你的阿越了……”花妖挑起了眉毛,“你昨夜不是看到了吗?她如今是我们的圣女。” “什么狗屁圣女!”路小山嗤之以鼻,“你们装神弄鬼的那套别想来糊弄我。 他刚说完,脸上便结结实实捱了十几个耳光,每一个耳光来得又急又准,无从躲避,两边的脸很快肿得像馒头,嘴角流出血来。 “你这座路边的小山,我真想把你铲为平地……”花妖的眼眸之中射出恶毒的光来,他那江南烟雨一般的隽永,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想到令圣女动心的人竟是眼前的男子,他恨不得立刻将之挫骨扬灰。 她狞笑着,向路小山举起手来。 庄清芳的身影如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他的手,“花妖,你太任性了!” 花妖笑道,“任性了好多年,怕是改不了了。” 庄清芳淡淡地说,“我以为昨夜我们达成了共识。” 花妖哼了一声,“这小子,到底留着有何用?” “你迟早会知道。”庄清芳笑得讳莫如深。她其实恼火至极,若非还有用得着花妖的地方,她恨不得立刻除了这妖孽。 “你就是庄清芳?”路小山讥讽道,“听说,你与灵越的娘亲亲如姐妹,如今将世侄女泡在一口棺材之中,如此情谊,真是令人感动。” 庄清芳不以为意,“灵越如今已经今非昔比了,她身怀玲珑血璧,乃是花间谷的圣女。若无玉棺之水滋养,恐怕很快就会性命不保。” “难道她从此之后就要一直待在玉棺之中吗?” “当然不是……她怀中的血璧,以心血供养,她日日如同火燎,离不开玉棺之水。若是等到血璧成熟,自然就不用待了……” “难道玲珑血璧是一个活物?” “不错,一直以来,江湖人只知道玲珑血璧是个宝物,却不知它是一个活物,一百年为寿期,循环往复,只有它认定的主人才能供养它……”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二百零四章 凤凰与乌鸦 “难怪,难怪,慕容龙城穷尽毕生之力不曾找到。这么说,灵越是它认定的主人,等到它成熟之日,也就是灵越的死期?” “这……这也是圣女的使命。只有昔日魔王步惊鸿的血脉,才有资格成有圣女。圣女的命运到底如何,我也未曾见过。”庄清芳看着路小山,静静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路小山冷笑,“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好心,有问必答。” “你是令圣女动心之人,圣女能否成功供养出玲珑血璧,自然还要着落在你的身上。若是不能令血璧安稳,你的心上人只会死得更快。” “我明白了,你要我留在圣女的身边,照料她,直到血璧成熟出世……”路小山苦笑。 “怎么,你不愿意?”庄清芳微笑,“我看你对她情根深种,莫非此刻要弃她而去?” “胡说!”路小山大怒,“我路小山岂是这样无情无义的人?” “那我倒放心了……”花妖拍拍手,慵懒地道,“我倒要看看你是怎样有情有义。” 后来,几驾马车将他们送进了无涯山。 他被蒙住了眼睛,满山转悠,几个时辰之后,才到了这处废弃的宫殿之中。 泉水叮咚,洗去了灵越身上的尘埃,也让她长眠不醒。他每日替她梳着头发,擦洗着身体,为她按摩着肢体,低声呼唤她醒来。 不是没动过念头带着她逃走,但是花妖的话,如同悬在头顶上的长剑,令他望而却步。 庄清芳也一再告诫他,“你不用想着逃走,这带着她,根本就无法逃出这里。更不用说,她每日根本离不开水……一旦离开,不到半日,她就会被血璧烧灼而死。 只能一天天地捱,盼着她醒来,又怕她醒来。 若是醒来,是否就意味着她胸口的玲珑血璧已经准备出世?他就会失去她? 若是不醒,她岂非可以多留在自己身边一日? 这样的痛苦一日日地纠结于心头,几乎要令他崩溃。 春草渐绿,夏日不可抵挡地到来。窗前的彼岸花先是开了一朵,两朵,渐渐一日开得比一日盛,连接成片,满山满谷都是。 那随风而至的花香,浓郁而诡异,令他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这一天终于到了! “路小山,你说话呀!”她的娇嗔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掩下万千愁思,将她抱在怀里,“我没有逗你,你真的睡了那么久……错过了整个春天。” 其实,他何尝真正去看过窗外的春天? “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灵越怔住了。 路小山正想着怎么样告诉她这个令人绝望的事实,庄清芳来了。 她穿着一袭浓紫色的纱衣,云鬓花颜金步摇,清丽脱俗,看不出到底是多大的年纪。 “姑姑……”灵越脱口而出,从路小山的怀中挣脱,朝她走了过去。 庄清芳一如往昔,仿佛在那个春夜对她穷追不舍的人并非自己,“好孩子,你醒了?” 她伸出玉臂,正要握住灵越的手,灵越的身体却微微往身边一侧,避开了她。 庄清芳不免讶异,“灵越,你那日不辞而别,我得知消息之后都快急坏了,还以为你被花妖抓走了……” 灵越就笑了,“是么?姑姑是侄女真是关怀备至,莫非那夜是为了侄女,才与花妖拼命的?” “总之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姑姑是真心为了你好……” “你这有镜子吗?”灵越忽然问道。 “有……”庄清芳不明所以。 “既然有镜子,姑姑何不对镜自照,自己究竟有几幅面孔?”灵越嘲讽道。 庄清芳本是心高气傲之人,哪里受得下这份气,她怫然变色:“你这丫头真是不知好歹,我好心好意为你着想,不但救了你的性命还……” 灵越忽然大声笑了起来,她的脸色苍白,看了一眼路小山,又看了一眼庄清芳,咬住了嘴唇。 “你笑什么?”庄清芳不悦地问。 “我自然是笑你……你这江州王府的侧王妃,不在王府里待着安享荣华富贵,为何要来这荒山野岭受我这黄毛丫头的气?真是好心肠!” 她的话字字分明,落入路小山的耳中,他不可思议地望着庄清芳,喃喃道:“阿越,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姑姑心里最清楚。”灵越冷笑道,“处心积虑在无涯山送子娘娘庙截杀我娘的人,十几年来不断寻找我下落的人,千里迢迢追踪锦娘的人,费尽心思要得到花间神器的人,是不是你?” 庄清芳皱起眉头,诧异万分,“灵越你说的什么,我竟然听不懂……我的确很想得到花间神器,试问,这世间又有谁不想呢?” 她忽然冲着窗外问,“花妖,你想不想呢?” 花妖如一缕青烟飘了进来,笑语嫣然,“讨厌,明知故问……” 路小山的一双眼睛却盯着庄清芳,又是讶异,又是难过,又有几分迷惘。一些想不明白的事忽然在刹那间都想明白了。 “在玄机山庄外抓住我的人,是你派去的……将我催眠,洗去我记忆的那个人,其实也是你……” 花妖唯恐天下不乱,悠悠道:“几次三番从我手中救下你的人,也是她……” 庄清芳面色微微一变,“花妖,你添什么乱?” 路小山追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到底有什么目的?” 灵越看着路小山,目光之中不知为何泛起悲凉,“因为……她不是别人,是你娘……” 路小山大为震动,“我娘?” “不错,花间谷一分为二,一半执掌在花妖手中,一半却执掌在你娘的手中。花妖得到了玲珑血璧,而你娘,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她已经得了流潋紫珠。”灵越望向了庄清芳,“我猜得对吗?侧妃娘娘?” 庄清芳微笑起来,她拈起手指轻轻摸到鬓角,动作极为轻柔优雅,一层薄薄的人皮面具撕了下来,露出一张清丽高贵的面孔。 “娘!真的是你!”路小山难以置信,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吼,“阿越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吗?” “远舟……”庄清芳轻轻叹息一声,欲说还休,“说来话长……”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你慢慢说?”花妖索性坐在床上,动作极为撩人。 庄清芳厌恶道:“出去!” 花妖笑嘻嘻摇头:“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你的故事一定很动听,我也想听听解闷呢……” 她武功与庄清芳伯仲之间,动起手来,庄清芳未必有必胜的把握,此时还真拿她没有办法,只得忍耐。 “娘,你说啊,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儿子震惊,灵越嘲讽,花妖火上浇油,三个人的脸仿佛一起旋转起来,庄清芳感到阵阵眩晕。 风挟带着彼岸花的浓香,透窗而来,令她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个夏日,彼时她还是一个六七岁的孩童,刚刚被带到无涯山。 她走在石梯之上,满山遍野都是火红的花朵,一直燃烧到天际。 “这是什么花?”尽管被告诫不许多嘴多舌,她还是忍不住好奇悄悄地问。 身旁的小姑娘小声说,“这花叫曼珠沙华,又叫彼岸花,传说生在三途河畔……” “天歌,别说话了……师父出来了!”一个比自己略微高大的女孩拉了拉小姑娘的衣袖。 她还没见过师父呢!好奇地抬起头,师父从石门之中步出,鹰隼一样的目光凌厉地射了过来,她吓得膝盖一软,差点就要跪下去。 师父明明是个美人,却令她没来由地害怕。可是身旁的小女孩却一点也不害怕。她穿着雪白的纱衣,大大的眼睛好像会说话一样,闪着蓝色矢车菊一样的宁静的光辉。她风一样飘过去,亲昵抱住师父的裙摆,“师父,你终于出关了?” “嗯,为师闭关百日,天歌可曾认真研习心法?” 天歌甜笑:“认真研习了……” 两个人一问一答,底下垂首站着几百名大气都不敢出的花间谷弟子,一刹那间似乎都成了陪衬。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宋天歌,她身上的白衣圣洁如雪,一颦一笑都是那么乖巧可爱,在师父宠溺的目光里,不啻于皇宫里倍加珍爱的公主。 庄清芳低下头去,看着身上漆黑的衣裙,感觉自己丛林中的乌鸦。为什么有的人总是能得到万千宠爱,有的人却永远如草芥一般不被人重视?在家中,父母永远护着几个弟弟,不过是忙着烧火做饭,不小心让弟弟摔下床,继母就随随便便抄起扁担,将自己打得奄奄一息,关在柴屋里连饭也不给吃。而她的亲生父亲,看都不来看一眼。若不是那个好心的婆婆带着自己走,此刻是不是已经饿死了呢? 她想起临走之时,柴屋燃起的熊熊大火,心底忽然说不出的畅快!最好能烧死那恶毒的继母,那几个牛高马大总是欺负自己的弟弟! 至于父亲……他在娶了那个恶毒残忍的女人之后,就已经不是当初爱她的那个人了。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二百零五章 她的炼狱 她来到了无涯山,从此跟他恩断义绝,他的生死已经与她无关了。 无涯山的彼岸花开了一夏又一夏,她从一个小女孩变成了一个顶尖的杀手。她深知如何拔剑速度最快,知道怎样调配最厉害的毒,会喝最烈的酒,会骑最快的马,精通各种易容术,也懂得如何在男人身下婉转承欢,俘获他们的心。 无涯山,是她的炼狱。 她在这炼狱中日益强大,终于跻身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使之列,成为青龙使者。师父越来越器重她,谷中渐渐传言,师父有意将谷主之位传给她。 她志得意满,若是他日她荣登谷主之位,必定要一扫**,将分裂的花间谷重归一统,独霸武林。 然而这个梦想,在无意中听到师父在密室之中与宋天歌的谈话后,她发现不过是个白日梦罢了。 师父根本就没有考虑将谷主之位传给她。 宋天歌才是她一直的人选。 宋天歌!凭什么是宋天歌? 这个娇柔的公主一直只知道看花看月看星星,既不喜欢打打杀杀,也不喜欢阴谋诡计,她这样的瓷娃娃如何能掌控花间谷? 她愤然不平,然而接下来偷听到的秘密,珠联璧合、魔王宝藏、花间神器……一件比一件令她震惊。但是最令她震惊的是,原来宋天歌,是师父的女儿! 师父是昔日魔王步惊鸿的后裔,流着步惊鸿的血脉,但是她已非处子之身,纵然珠联璧合,她也无法开启魔王宝藏。而宋天歌,完璧无瑕,将是开启魔王宝藏的最佳人选。 “师父,你一直对我说,我娘早就死了……”天歌的声音少有的苦涩。 “那是娘不得以而为之的啊。娘想保护你,不愿意为你引来江湖仇杀……花间谷为女子出头,杀了多少负心汉,有王公贵族,也有武林中人,黑白两道,但凡女子重金求到花间谷前,必定为之出头。树敌之多,只怕难以胜数。娘迫于无奈,只得将你藏于弟子之中,不让人暴露人前。” “可是……”天歌欲言又止,“师父……娘……” 师父大为震动,两人半晌无语,只听幽咽之声,许久天歌问道:“娘既然坐在这谷主之位好端端的,为何又要传给我?” 师父轻叹一声,“娘打听到了流潋紫珠的下落……我要出门一趟,此去十分凶险,我已经安排下去,若有不测,你将接替谷主之位。四大使者之中,以青龙最为狡黠能干,但是此人野心勃勃,我只怕你无法压制。” 原来她鞍前马后效忠花间谷,在师父的眼中不过是“狡黠能干,野心勃勃”八个字而已。她冷笑起来,耳中嗡嗡作响,再也听不见那母女间的对话。 师父离开了花间谷,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一年之后,她带着眉间的欣喜回山。 庄清芳知道,师父得手了。 只要再找到玲珑血璧,魔王宝藏必定能够开启。 她暗中等待着,积蓄着力量。 变故发生在宋天歌十七岁那一年。这无涯山中的小公主带着锦娘偷偷下山去玩,却邂逅了一个年轻的侠客。未经世事的少女很快沉沦在爱河之中,有了身孕。 师父自然是大为震怒,但是木已成舟,她纵然一怒之下杀死了那侠客,却不忍心杀死自己的女儿。 何况女儿腹中的孩子,同样流着魔王之血。 彼岸花再次开遍山野的时候,天歌的孩子呱呱坠地,她生了一个极其美丽的女儿。 师父杀死了她的情郎,天歌和师父之间似冰河冻结。婴儿的诞生,更令她有了逃离花间谷的念头。她和锦娘的身边,早已被庄清芳安插了耳目,她们自以为周密的出逃计划,自然一字不落地传给了庄清芳。 她在送子娘娘庙前安排了好一切,只等肖锦娘的人护送着宋天歌母女出现就动手。 最开始,事情顺利得出乎她的意料。刀光剑影之中,肖锦娘的人几乎全数消灭。 但是令她恼恨的是,她低估了肖锦娘。 这个从小陪着宋天歌长大的朱雀使者,将孩子藏了起来,自己拼着命救下了宋天歌。熊熊大火之中,她们都失去了踪影。 明明派手下的人搜遍了无涯山,却找不到三个人的影子。 大张旗鼓折损了许多人马,却是徒劳无功。 师父终于出关,她向师父禀告,说肖锦娘鼓动着天歌离开了无涯山,带着新生的孩子不知所踪。她阻拦不住。 师父盯着她,许久叹了一口气。 “找到天歌和她的孩子……”师父也没能找到那对消失的母女,临终前终于将谷主之位传给了她,念念不忘,却绝口不提花间神器的秘密。 她自然答应了师父的请求。十几年来,她找遍了整个大周,甚至借助江州王府的力量,寻找宋天歌和当年的女儿。却如大海捞针,望洋兴叹。 直到两年前,她的人终于发现了肖锦娘的踪影。 这小蹄子,当年和宋天歌出逃的时候,还带走了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 她大喜过望,派出四大高手,务必要捉住肖锦娘。谁料青鸾回报,锦娘竟然又逃之夭夭了。 她不禁大骂这些废物,好不容易有的线索又断了。谁知好巧不巧,她从花妖那边的内线得知,肖锦娘曾经潜伏在青州云家,贴身服侍的三小姐长得跟宋天歌极像。 她的直觉告诉她,那一定就是宋天歌的女儿!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她完全没有料到,宋天歌的女儿竟会爱上萧远舟,潜伏进江州王府的别院,明目张胆地出现在自己的眼皮底下。 等到醒悟过来,为时已晚。这小丫头居然带着好不容易回来的儿子逃之夭夭。更令她意想不到的是,两个人竟会落到花妖的手里。 花妖!这男不男女不女的妖精,她恨不得将之挫骨扬灰。 但是这妖精手里,却有着她一直梦寐以求的东西——玲珑血璧。她必须借助这妖精,令血璧成熟而出。 这一点想必花妖自然也说心知肚明,否则怎会事事肆无忌惮? 庄清芳自然不会将这一节向灵越托盘而出,她删繁就简,略去了许多细节,将当年宋天歌出逃的真相说了出来,末了淡然道:“灵越,既然已经被你识破,我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我所说句句是实,他日你与锦娘重逢,一问她便知。我绝对没有杀你娘,至于肖锦娘,她乃花间谷的叛徒,师父早就下了追杀令,见则杀之,生死勿论,我若是违抗师令,岂非也是背叛师门?” 灵越心想,庄清芳的真真假假,全是推脱,话里话外就将自己摘了个干净。若不是她亲眼见到锦娘临死之状,恐怕也要相信她的说辞。 她半是酸楚地看了一眼路小山,却撞上他的目光,又是愧疚,又是关怀,又是哀愁。胸口又如火一般燃烧起来,痛得无法呼吸。 “啊……”她再也忍不住,捂住胸口狂呼。 “阿越!”路小山慌忙扶住她,却见她黑白分明的清眸又化为赤焰一般的火红,红得就像窗外彼岸花的花海。 庄清芳和花妖按捺不住欣喜对视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玲珑血璧快要出世了!” 幽暗的大殿依着山洞而建,儿臂粗的巨烛正在燃烧,照着数丈高的神女像,仿佛闪着圣洁的光。 高高在上的神女,披拂着轻纱,姿态曼妙,一手执着彼岸花的花束,一手举着长剑,眼眸之中闪着冷冷的光辉。 与此刻的灵越竟十分相似。 堆满彼岸花的祭坛之上,玉棺之水荡漾,灵越仰面漂浮在水中,胸口的长发披散,一身雪白的纱衣飘然若举,一双赤瞳 火光滟滟,与神女对视。 路小山站在一旁,俯身凝视着她,神情复杂。 这一刻无法阻挡,终究来到。接下来的,是永远的失去,还是劫后的重生? 他闭上了眼睛,感觉心在抽搐。 花妖和庄清芳都掩饰不住喜色,两人的身后已经站满了各自的门人,黑衣肃然,隐隐杀机四伏,倒不像是等待见证一个奇迹的时刻。 百年之前,魔王辞世,留下一座庞大宝库,令世人垂涎。谁能想到,魔王宝藏就藏在这座荒山废弃的地宫里呢? 只有魔王的血脉,才能令珠联璧合,打开这座机关重重的王陵。数不尽的金银珠宝,武林之中梦寐以求的武功,这些尚在其次,最令人心动的,恐怕是那蕴藏着至上奥秘的花间神器。 谁不想超脱生死? 谁不想得到永恒,看尽这时光荏苒,挥一挥衣袖,不染凡世尘埃? 花妖想,庄清芳当然也想。 她的眸光闪闪发亮,一瞬不动地盯着玉棺中的圣女,盘算着只等宝藏开启,率先冲入,抢得神器。 她的样子像极了一只机警的母豹。 路小山很少看到母亲这个样子。他五岁就离开了母亲,跟随福慧大师。离开的时候,母亲还十分年轻,打扮得素雅动人。她悲伤地看着自己,腮边的一滴眼泪一直垂着却久久没有落下。他将那颗眼泪记在了心里,默默地安慰自己:娘不是不要我了,是要我学大本领,将来能保护她呢!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第二百零六章 大结局 他终究是个孩子,在山上的日子,他常常想娘想到哭。渐渐天长日久,他慢慢忘记了娘的样子。十五岁那年,他终于回到江州王府,却发现自己已经与王府已然格格不入。 娘还是父王最宠爱的侧妃,依旧那么高华美丽,举手投足的风姿丝毫不让正妃。可是这样的娘,为何让他那么陌生?娘握住他的手,诉说十年来对他的惦念,希望他能留下来,将来袭爵,做一位富贵王爷。 她不停地诉说,却忘了问儿子,他想要过什么样的人生。 他很快从富贵的樊笼中逃脱,继续他的江湖岁月。 他从未怀疑过娘的身份。 娘就是娘,纵然错过了亲密无间的时光,那也是他的血肉至亲。 他没有想到,原来娘的真正的身份,竟然是花间谷的主人。 跟他一样,娘一直从未远离江湖。 从血里火里挣扎活下来的人,才深知富贵平安的生活是多么可贵吧。所以,娘一直希望他回到江州王府,去夺取不属于他东西? 路小山轻轻叹息,庄清芳的目光扫了过来,在他身上流连不已。 “远舟……不要怪娘,这是圣女自己的选择。”她的眼睛似乎在说。 “我知道……此刻的灵越已经不是灵越了……”他苦笑着回应。 玉棺之水猛然荡漾起来,灵越的身体漂浮而起,发出赤金色的光芒,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双目刺痛,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啊!”一声长呼,似是痛楚至极。 接着啪的一声,玉棺飞扬起水花,站得近的人躲避不及,衣上沾满了水渍。 血红的水渍,如花一般蔓延开,滴在衣上,犹如朵朵绽放的彼岸花。 众人睁开眼睛,只见玉璧漂浮在空中,发着血红的光芒,一点一点朝流潋紫珠靠近,流潋紫珠有所感应,紫光大盛。 路小山冲到了玉棺,一把将灵越抱起。 她的白衣已经染成了血衣,胸口的伤口碗大一个血洞,如同泉水一般冒出血流。 “阿越,不要走!不要走!”路小山惶恐地抱紧他。 他无法制止那喷涌的血流,无法拉住她不断流走的生命。 “阿越!阿越!别留下我一个人……”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哀求她,哀求她不要那么残忍,将他一个人留在着荒凉的世间。 她依偎在他的怀里,浑身湿淋淋的,愈来愈冷,冷得就像狂风暴雨之中从天而降的第一次初见。 他发出绝望的哀嚎。 然而没有人看他一眼,所有的眼睛牢牢地盯着那诡异的血璧。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于,那血璧和紫珠完美地契合在一起! 飘渺的歌声响起,仿佛来自遥远的天国,一支接着一支的彼岸花从神女的袖间飘落,无穷无尽,散发着异香。 轰——神像发出巨大的轰鸣,缓缓偏移了方向,露出一个幽深的入口。 “魔王宝藏!” “魔王宝藏打开了!” “宝藏!宝藏!” 一声又一声的惊叫此起彼伏,透着疯狂,透着梦呓一般的不可思议。原本拿着刀剑的两队人马好像做梦一般,纷纷丢掉了手中的武器,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齐刷刷地朝入口走去。 原本一打开宝藏就拼个你死我活的庄清芳和花妖放弃了打算,纷纷飞身掠向入口。 “娘,不要去!娘!不要去!”路小山朝着庄清芳的背影大叫。 然而庄清芳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之中满是狂喜,不断呓语,“打开了,打开了,终于打开了!” 她毫不犹豫地跃入入口。 不能迟啊,不能迟!若是迟一步,被花妖先找到花间神器,岂非前功尽弃? 她狂奔起来,只给儿子留下一个转瞬即逝的背影。 路小山以手捶地,心中苦痛至极。 人啊,贪婪的人啊,最终会被自己的欲望毁灭。 微微侧身的神女,冷冷地微笑,俯视着众生。这三途河边彼岸花的化身,早已看透了人生的苦与痛,悲与欢,贪与痴。 带血的手指颤抖着,拂去路小山脸颊的脸水,一个虚弱的声音轻轻地问:“我还没死呢,你哭什么……” 路小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低下头,怀中的灵越对他微笑,胸口的伤口竟然在缓缓愈合。 “阿越, 你没死!这太好了……这是太好了……”他抱住她,喜极而泣。 “你……再不松开我,我就真的要死了……” 咚!一块石头忽然从岩洞顶上落下来。接着又是一块,咚咚咚,山洞开始摇晃起来,神女像也开始东倒西歪。 “危险,我们快走!”路小山抱起灵越,朝来路飞奔而去。 数不尽的彼岸花从身边飞一般地后退,如浓黏的血,如地狱的火。两个人在血与火之中飞奔,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眼前一亮。 路小山咬牙纵起身形,跃出数丈。 轰隆隆! 地宫入口浓烟滚滚,扬起数丈高的灰尘。整个地面剧烈地震动起来,宛如山崩地裂,强大的气流将两人掀翻在地。 良久,那连绵不绝的震动方才慢慢平息下来。 路小山从灰土里慢慢坐起,朝地宫望去。方才还高高耸立的宫门,已成断梁颓柱。乱石堆积如山,已将地道堵的严严实实。 “地宫塌陷了……”他喃喃自语,“我娘还在里面……” 灵越默默握住了他的手。 “我叫她不要去……她不肯听……” 她柔声地回应,“我知道,可是你阻止不了她……” 他默然垂首,红着眼圈,眼泪在眼眶之中打着转儿。 灵越抱住他的头颅,听到他终于痛哭出声,眼泪打湿她沾满灰土的衣摆。 胸口的伤尚未彻底愈合,隐隐作痛。 但是她知道,总有一天,时光会让所有的伤口都会愈合。 尾声 夏日的阳光浓烈而绵长,照在一片金黄的向日葵园中。 若非耳中有蜜蜂嗡嗡嗡地叫个不停,眼前有蝴蝶飞来飞去,一切恍若在梦中。 灵越身着淡绿色的半臂,底下系着一条白绫百褶裙,浅黄色的草帽掩住了她的脸。 从背后看,她黑色的头发挽着简单的发髻,余发垂落到腰间,宛如大自然图画中的少女,生机勃勃,又含羞带怯。 她回过头看了看路小山,咬紧了嘴唇。 路小山牵着马,静静地看着她,黑亮的眼睛里闪烁着爱意。 灵越往前走了几步,又折返到路小山身边。 路小山轻轻握住她的手指,“怎么不过去?” “我……我害怕……”她小声地说,将他的手抓得紧紧的,他能感觉到她的手心里全是汗。 “怕什么……”他看着她红扑扑的脸蛋微笑。 “如果……如果不是呢……”她期期艾艾的样子,像足了一只胆怯的兔子,“这是最后一个村子了……”也是她最后的希望。 “我帮你问……”他朝前走去,却被她拉了回来,“不要……还是等一等,我好紧张!” 他有些无奈地看着她,掏出手帕,替她擦去额头上的汗滴。 顺着那神秘的地图,他们一路找到无涯山,找遍了山脚的几个村子,却未发现宋天歌的身影。 “我娘藏在这里十几年,都没被花间谷的人找到,她定然是易容了,藏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 “你找她不容易,若是她找你呢?”路小山想了想说。 “她找我?” “不错,你的样子,花间谷的人都说像你娘,你在这村中走一圈,你娘见到,自然能认出你来。” 她跳起来,在路小山肩上一捶,“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这叫聪明反被聪明误……”路小山揉揉肩膀,“我说,你能不能别再这么野蛮了?我每天都快被你捶成肉酱了……” 话未说完,他的脸上已经被人亲了一口,偷袭的人正要溜走,被他抓住抱进怀里,“干了坏事还想走?” “那要怎样?” 他不说话,在她的唇间落下深深的一吻,吻得她快要透不过气来。 “你什么时候才肯嫁给我?” “我娘同意才行啊……”她趁他不注意,从他怀中钻出来。跟他在一起时间越长,她发现他越来越危险了,经常让她脸红心跳,产生一些奇怪的想法。 “真想马上就找到你娘。”他苦笑着说。 两个人在路边窃窃私语,终于引来园主人的注意。 园主人是个三十多岁的女子,身材却十分苗条。她提着篮子,扛着一把花锄,走出园来,笑吟吟地问,“两位,有什么事可以帮到你们吗?” 灵越回过身,含笑招呼:“叨扰了,我们是想向你打听一个人……” 当啷……那女子的篮子应声而落,笑容在见到灵越的一瞬间仿佛凝固。 “你找谁……” “我找我娘……”灵越的心狂跳起来,难道……难道…… “你多大了?”女子望着灵越头上的发簪,眼中忽然就有了水光,“你娘长什么样子?” “我十八岁了……我没见过我娘。我在一片彼岸花丛中,被青州云家捡回了家。后来,锦娘来了,她说,她是我娘派来的……”灵越微笑着,眼泪却一颗一颗落下来,她头上戴的正是锦娘留下的发簪。 “孩子……”女子声音颤抖起来,她的手缓缓拂过面孔,一张薄薄的人皮面具撕了下来。 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泪水模糊了眼睛。 路小山却笑了起来,这两个人的样子简直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若谁说她俩不是母女,他一定是个瞎子。 夏日的阳光真好,跳跃在一片金黄的向日葵上,仿佛伸手可触。 他微笑着,伸出长长的手臂,抚摸着那一个又一个金色的圆盘,吹着口哨,一路朝园中漫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