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 引 她纵力一跃。 都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再也不用和既定的命运苦苦羁绊,她早早服输,放弃挣扎,自甘毁灭。就算是生来注定,又能奈她何? “囚”和“杀”的命运,早已被安排好的廉贞星,陨落吧!坠毁吧!燃烧吧! 暴虎凭河,死而无悔!能和心爱的人一起奔赴死亡,多么完美啊! 她几乎要放声大笑! 可意料之中的急速坠落与呼啸风声却并没有传来。 恍惚间,她甚至以为掌心受的推力不过是跳跃后的错觉,可她确实在即将下坠的瞬间,不受控制地飞向了空中,划出了一道完美的抛物线,稳稳地落在了大地上。 那感觉是那样的不真实。 她难以置信地回望悬崖。 “不——!!!” 她跪趴在草地上,撕心裂肺地大喊。 少年以加倍的速度落了下去,掌心仍是伸向她的方向。她伸手去抓,却只盈满了空气。他的表情带着笑意,目光里满是解脱。 “我和你一样,都有着想守护的人。哪怕,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那是她的誓言。是她的! 他明明什么都没有说……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一瞬不瞬地望向她,盛满刻骨的柔情。 “阿凝,活下去。” 呼啸的风传来他的声音,支离破碎。 “凭什么!”她双膝跪地,放声大叫,嗓音嘶哑,“凭什么要活下去的人是我!” “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凭什么!!!”如精钢刮过锈铁,刺耳刮膜的尖叫声在浓墨的黑夜里阵阵化开,久久回荡。 可那个身影却已经消失不见,永坠谷底,再不相逢。 无法给她回答。 像是被巨大的悲伤击中的溃不成军,少女踉踉跄跄地爬起来,神思恍惚。 对岸一群黑影已悄无声息拉满弓弦,如巨大的铁扇一般在她的面前铺开。只是不知为何,却迟迟没有动手。 “呵。”少女冷笑一声,回过神来。 “对,你们。是你们!”她的目光凄厉地逡巡在每一个黑影间,阴毒剜骨。 “好!很好!哈哈哈!” 少女振臂长笑,一袭红衣在悬崖峭壁间猎猎飞舞,凄美而危险。 漫山遍野的树林仿佛也响应着她的笑声,沙沙作响。风卷着狂沙幕天席地蔓延开来。 情之所至,境界臻化。炎咒秘术,第十层,流星火雨,她曾久攻不破,竟于此时大成。 “欻焚咒!起!” 少女一声高喝,四周的黑影惊惧地齐齐后退一步。 “放!”有人下令,可惜为时已晚。 漫天箭雨朝着少女飞扑而去,火光映射下,宛如盛放的烟花,绚丽夺目,招招致命。 电光石火里,少女的周身却突然盈满夺目光华,明亮刺眼,令人无法逼视。 黑夜竟刹那明亮如同白昼,将一切阴影与黑暗皆阻挡在外。在光与力的较量里,箭雨如同失去了风力的树叶,萎顿落地。 她笼罩在如火的光辉里,闭目吟咒,如凤凰涅槃。 “风火之尊,肃杀妖氛。” “随咒所召,来降巽门。” “五方五炁,驱雷伏神。” “统领火将,涤荡乾坤!” 符咒念毕,她的身后,陡然爆发出耀眼而灼热的火光! “破!” 一声令下,那火光竟像实质般分裂成无数道长剑,如陨落的流星般急速地射往悬崖对面,速度快过铁箭百倍千倍。 不过一瞬,所有黑衣人悉数被无数光剑洞穿! 光芒湮灭,黑暗重新笼罩大地。 漫山遍野,寂静无声。 大炎王朝天命八年,未央宫,慕容凝,于无岆崖,斩敌一百八十六人,无一生还。 001 一遇慕楚误终身(1) 【第一节】 大炎王朝天命十一年,即容和皇帝在位的第二十五个年头,未央宫已经在玉龙山头矗立了整整一百八十年。 这一年的烟花三月,未央宫第十一代后裔慕容烟年方及笄,被允前往未央宫后山青城山采集药材。 未央宫上上下下都知晓这个三小姐自幼便是个医痴,究其原因可追溯到她四岁那年——乳娘本打算拿一本有图画的书来打发这个当时还是个爱哭鬼的三小姐,不想却错拿了满是药材插图的《本草药经》,直接导致了我们三小姐的命运在一个崎岖的道路上奔驰的一往无回。 但我们的三小姐显然不知悔改,从此成痴。 慕容烟上山采药的这一日,春光正浓,日头正好,风光旖旎,正是黄道吉日。她自以为诸事顺宜,之前长姐慕容凝千叮万咛不要发生的种种意外在她看来简直像是明天未央宫就会倒塌一样不可能。 所以当她在山顶桃林的另一端看到一个白衣的男子疾步而来的时候,自然地就觉得是相当的应景。 主要是这个男子长得实在是绝色,眉目如画,唇色如樱,肤色如雪,五官更是宛如浑然天成。一袭白衣卓然,点缀着朵朵桃花艳丽如血,白衣和黑发不扎不束,在和煦的春风中飘飘逸逸,宛如从画中走出来的谪仙一般。 这个俊逸的少年分花拂柳面带微笑地朝她飘过来,眼角轻挑,深褐色的眼眸里藏着几许清冽和魅惑,仿若花色,稍不注意便勾人心魂。 慕容烟傻傻地想,不会这么好运气遇到仙人了吧?看来大姐说我命带福星果然没错,不过是第一次来青城山,竟就撞上了难得一遇的神仙显灵,真是福气到家了! 只是恍神的一刹那,那男子却已翩然而至她的面前,慕容烟还呆呆地杵在那里来不及反应,浓烈的血腥味便扑面而来,熏得她几乎站不稳。 与此同时却有一双手极其有力的抓住了她,那双手清瘦白净,可她的肩骨却瞬间传来剧烈的疼痛!男子俯身至她耳边,吐气如兰地轻声呵气:“姑娘救我——” 耳畔微痒的阳刚气息和已经微微散开的血腥味萦绕着慕容烟,让她感受到了一种致命的蛊惑,令她无法逃离却又不得不被吸引。男子的手慢慢滑至她的腰间,一路摩擦带着噼里啪啦的火花,不过这火花炸开在慕容烟的脑海里。 慕容烟大脑有些短路地想,自己这算是被……被吃豆腐了?怎么办……是推,还是不推?不推是不是太不矜持了?推开好像又有点……舍不得?脑子当着机,身体却感受到面前的人变得越来越沉,尖削的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微微有些疼,紧抱住她腰间的手却慢慢松软,接着男子以泰山压顶般的重量倒在了慕容烟的身上。 然后慕容烟的脊背迫不及待的投向了大地的怀抱。 这一摔慕容烟觉得自己的四肢百骸都要散架了,尤其是腰后硌着的手像锥子一样刺痛着她的小腹,她正欲张口哇啦啦地喊痛,却发现嘴唇只能对着天空无声地张合着,身上的一坨泰山压的她快要断了气。 此时那泰山在她的注目礼下缓缓地合上了那双桃花眼,流合承转若琉璃的光芒也随之淡去,于是慕容烟顿时觉得灵台神明无比清醒。 他们的初遇其实不过是转眸一睇的瞬间,多少年后,回想起来的慕容烟却总觉得那一瞬如同一生般漫长。他的每一个眼神都在她的脑海中纤毫毕现,清晰可循,好像那一刻,神祗为她停驻了时间。 正当她沉迷美色不可自拔之时,一只不明飞行物体便“嗖——”地从她的头顶飞了过去,面上一股寒气流动。吓得她立马乖乖不敢动弹,恨不得把男子在自己身上盖的严严实实的。 而当时的情势却是刻不容缓。在慕容烟默默地对着青天翻白眼时,不远处已经传来了金属撞击的声响和鲜血喷溅的声音,在她的耳畔蜂鸣。慕容烟被男子压着,只看到树林中被惊起的鸟儿急速地掠过天际,仿佛要争先恐后地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慕容烟被压得越来越透不过来气,同时要命地感觉到与男子紧密贴合的各处竟传来奇异的温度,湿湿的,黏黏的,带着些温暖的触觉。慕容烟的大脑卡壳了那么一会儿,直到徐徐的暮风吹来,那股腥甜的气味才萦绕上了鼻尖,惊得她快被压麻的双腿奇迹般地颤栗起来。她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艰难地将男子推开,下一刻便捂住了快要溢出嘴角的尖叫。 那白衣上那一团团簇拥着的哪是什么桃花,那是从他身上流出来的血啊,最内层的血迹已经干涸,呈现着怵目惊心的暗紫色,而新的血又缓慢却不间断地覆盖了上来,宛如寻到气味的小蛇,一点点地吞噬着云锦的白色。 此时慕容烟才抽出神来看清了男子的脸,那张倾城的脸上带着病态的苍白,淡色的嘴唇已经微微裂开,裂口处却也没了血色。一双修长的眉轻轻的蹙着,即便在昏迷中也显得十分的痛苦。慕容烟呆呆地看着怀中身份不明的绝色男子,直到淡绿色的衣袂闪过她的视线。 那是未央宫派来保护她的影卫,此刻却和一群黑衣人厮杀着,难舍难分,晃的她头晕眼花,她根本分不清楚有多少个人。地下横七竖八地躺着十来具尸体,死相各异,但都十分惨烈。或许是刚刚被白衣男子压了太久,此时血腥味一激,慕容烟隐隐觉得胃里波涛翻涌。 而身边的男子的情况同样迫在眉睫,鲜血已经从他的身下蔓延开来,他整个人就像是浸在鲜血中一般。慕容烟正焦急万分手足无措之时,身边却突然没了声响。她转过身去,面前的空地上已经没有站立的人了,鲜血蔓延犹如修罗场般狰狞。 从小锦衣玉食的慕容烟连想都不会想到这样的事会发生在她身边,眼前的场景仿佛做梦一般缺少真实感。三月的暖风微微一吹,满林的桃花纷纷扬扬飘拂而下,粉嫩的花瓣浸润在尚未干涸的血泊里,美的令人胆战心惊。 002 一遇慕楚误终身(2) 缓过神来的慕容烟发现怀里的美人儿还有一口气,赶忙连拖带拽地将美人拖进了附近的一个山洞里,刺啦一下撕开了他的衣服。 虽然做好了准备,但当她看到他浑身上下密布的伤痕的时候,还是大吃了一惊。 新伤连着旧痕,本应如同瓷玉般的皮肤泛着触目惊心的红色,令慕容烟一阵痛惜。 “好不容易上山采次药,哪知道立马就要现摘现用了,倒是还新鲜。” 她一边将采摘的千针止血草捣碎敷在他的伤口上,一边忍不住忿忿然。 刚开始还是顺着伤口一条条的涂着,后来因为伤痕实在太多,不断冒着血,慕容烟实在担心美人一个不小心就挂了,所以干脆整个手掌沾上汁液涂抹过去,不一会儿便摸遍了整个上身,伤口流血的速度显然减慢了很多,美人的肌肤摸上去手感还不赖,嘿嘿。 于是又奋力地涂抹了几遍,这下子血是不流了,美人却被抹得像个粽子似的,泛着绿油油的光,只有脸还白净,显得十分滑稽。慕容烟忍不住笑出声,便去外面准备弄点水来。 敷了药又喝了水,已经等至暮色四合,周围的虫鸣声渐起,远处还隐约传来了兽类的吼叫,可是美人还是不见醒,让慕容烟在担忧中隐隐多了些害怕……要是他也死了…… 一想至此,慕容烟再也坐不住,赶紧跑过去查看他的伤势如何,可黑漆漆的洞里啥也看不清,冷不丁撞上了一个硬邦邦的物体,痛的她龇牙咧嘴。她摸索着,赫然发现原来是美人的小腿! 可是哪里有腿是这种硬度的,而且握在手里,沉甸甸的鼓涨涨的,却感觉不到脉搏跳动,再往上摸,摸到了一个布条,紧紧地勒至了皮肤里,深可入骨。糟了!慕容烟想,他八成是中毒了。 她继续摸索着——这下美人的豆腐可要被她给吃完了——终于在左脚脚踝处摸到了两粒细小的孔,掌心微微传过来一阵湿意,是蛇毒!慕容烟释然的笑了笑,他还挺聪明,知道要阻止毒进入心脏,并且这条蛇的毒性应该不是很强,不然哪还撑得到现在。 同时又微微气恼起来,自己怎么愚笨至此,竟然没发现他还中了毒。 虽然这个世上的人的一生中大多数时间都平凡无奇,不过却往往在特殊的时候会显露出一种特殊的魅力。 比如说此刻附在美人脚踝处为他吸出毒血的慕容烟。其实救人的时候慕容烟很靠谱,虽然她平时都不太靠谱。 慕容烟此刻还有些婴儿肥的小脸上没有一丝怯懦与退却的表情——当然也可能是正在吸毒没法有多余的表情——并且也没有过多的女孩子家男女授受不亲的羞答答——虽然她本来也就没有这样的概念——美好的侧脸在月光下显得镇定而坚强。 这种坚强和镇定显然不符合人们对十五岁的女孩子认知,于是慕容烟特殊魅力展现的结果就是被下一秒钟醒过来的美人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反转并按在了身下,直接导致她没来得及吐掉的毒血一口喷在了他的侧脸,让他本来绝色的容颜平添了几分邪魅与诡异。 冰冷的指尖迅速地覆盖住慕容烟的喉咙,锁住了她的喉骨,带着彻骨的冰寒。慕容烟本能地感觉到了巨大的恐惧,这个她以为的柔弱的美人儿,此刻却浑身上下散发着危险致命的气息。完全不似白日里那暧昧含混的口气。 让她只想要逃离,可周围是一片黑暗,无可遁形。 “呜呜呜……”慕容烟挣扎着,可是身上的人哪里像重伤未愈,她愈是挣扎,喉咙上传来的锁力越大,直到最后她眼冒金星口吐白沫浑浑噩噩在心里面大骂你个死没良心的本姑娘救了你你却恩将仇报今天就是死了也要拉你垫背的时候——脖子上那股巨大的压力才骤然撤去。 重新获得呼吸空气权的慕容烟咳咳几声正准备将心里的那些话大声地骂出来,那只手又有意无意地在她的脖间游离着,她秉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祖训和好女不和男斗的精神立马换上了谄媚的笑。 “嘿嘿,我们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嘛!” “你是谁?”他温热的气息喷拂在她的脸上,缓缓吐出的字眼明明是说不出的轻柔好听,却透着浓浓的危险,犹如毒蛇吐信。 慕容烟瞬间就羞红了脸,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升温,忍不住地扭动了起来。 “别动!”头顶传来警告的声音,这次却比上次暗哑了许多。 慕容烟以为是牵动了他的伤口,吓得大气也不敢喘,缩在他的身下挺尸。 “你很怕我?”他倏地笑了,气息拂面,令她微微有些眩晕。倘若是白天,这美人儿一笑,怕是要倾国倾城的吧? “咳咳,我才不怕你呢,我慕容烟怕过谁啊!”慕容烟梗着脖子要强的回答完后,才无比后悔起来。一不小心暴露了真实身份,假如眼前这个美人和未央宫有什么宿怨,那她岂不是死的太冤枉! 好在他只是轻声道:“慕容烟?”似是询问又像是回味。 “喂,我说,你能把我放下了吧?”慕容烟已经不得不大口喘气了,活像一块快要渴死的鱼。 身上的压力骤减,他站了起来,顺便也把她扶了起来。她低下头一阵咳嗽,瞄到他脚下的伤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在流血了。难怪要过河拆桥!真是遇人不淑啊!苍天无眼啊!她竟然救了这么一只白眼狼! 念及此处,慕容烟想也没想就一脚往他受伤的腿上踹去,她知道他的那条腿还没有知觉,肯定没法动弹。 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迅速的以右脚为支撑侧过了身,于是慕容烟就由于踹的太过用力而失去了平衡,眼看着就要往他身上栽去,却被他眼疾手快拧住了两只胳膊,于是只听咔嚓一声,慕容烟的两只胳膊被反转在了身后,疼得她的眼泪扑簌簌地直落啊,再一抬头,看到他的脸上阴晴不定,手腕上的力道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挣脱,于是便彻彻底底地放弃了打败他然后逃跑的念头。 003 一遇慕楚误终身(3) “你不是说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吗?”男子有些不满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是弱女子……”慕容烟弱弱地辩解。 只见他的嘴角抽了抽,沉默半晌,将她放下了。 一时间四目相对,慕容烟有些尴尬,撇过头去不看他。他的嘴角勾着些似有似无的笑意,无意中瞥到了自己此刻的造型,瞬时合不拢嘴,一脸难以置信地瞪着慕容烟。 慕容烟被他盯了别扭极了,“干嘛?” “我的长衫是你脱的?” “当然啦。” “我满身的草味是你抹的?” “废话,要给你止血啊!” “我的裤子是你扒了?” “——那——那是要给你吸毒嘛!”慕容烟此刻倒觉得不好意思起来,看着他站在那里一脸的哭笑不得,于是脱口而出道:“我会对你负责的!” 原本笑的无奈的男子听了这话,忽的挑了挑眉,一双深邃的凤眼在黑夜里倒映着满天的星光,流动着摄人的光亮。他欺身一步,挑着慕容烟的下颚,凑得极近,近到慕容烟甚至可以在黑暗里看清他眼角一颗小小的泪痣。 他开口,深渊的洞里流转着莫测的光:“你要怎么负责啊,小姑娘?” “……” 那样温柔中透着亲昵的嗓音,隐隐蕴着笑意的语调,如歌如涂,如潺潺流水在慕容烟的心尖汩汩流过,让她有些痒,有些难以抑制地微微红了脸。 “就……就养你……行不行……”她低下头,难得有些羞赧。 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一般,他笑了。无声地咧开了嘴角,但似乎是很开心,周身光影霎时都明媚了一寸。抬起头来的慕容烟不由的看的呆了,只觉得墨黑天宇此刻也光彩照人。她十五岁这年遇到的这个人,真像是一个蛊惑世间的神。 “既然你要养我,那么——”他忍着笑意,对着窘迫不已的慕容烟淡淡吩咐道,“那就先去拾些柴火来吧。” 【第二节】 “堂堂未央宫呀,三小姐呀,捡柴火呀,受人使,遭人唤呀,好凄凉呀……” 慕容烟不情不愿地嘟嘟囔囔着从附近捡了些柴火,回来时只见男子已经套上了长衫。虽然被她撕得有些破败不堪,不过倒添了些狂浪不羁的味道。 此刻,他正坐在火堆旁凝思着什么,火光一跳一跳,映得他眼里的光芒明明灭灭。慕容烟隔着火光凝视着他的脸,此刻近在咫尺瞬间却又远在天边,在火光中飘摇不定,像是虚幻般渺渺茫茫看不真切。 不一会儿她就犯起困来,正迷迷瞪瞪间听到他的声音飘忽的传来:“救你的人什么时候来?”慕容烟猛然惊醒,睁开眼 就看到他放大的一张俊颜凑在面前,吓得“啊——”一声跳开了几步远 他对她这神经质般的反应无可奈何,转眼又瞥见她一脸防备地捂着自己的衣襟,不由得弯了弯嘴角,轻笑一声。 “你放心吧,我对豆芽菜不感兴趣。” “你说谁是豆芽菜!啊!谁是谁是!”慕容烟一激动坐到了他身边大声质问,倒是不再害怕。 “就算你现在害怕,是不是已经晚了,嗯?”他盯着她,笑的毛骨悚然。 慕容烟觉得自己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扫都扫不完了。 “小豆芽。你……知道我是谁吗?”他看似慢悠悠地往火堆里添树枝,却一直紧盯着慕容烟火光下有些苍白的小脸,不放过她的任何一丝表情。 “你是不是脑子也受伤了?”慕容烟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拜托我们今天第一次见好嘛,我又不是天上神仙怎么会知道你是谁!” “那你为什么要救我?” “当然是因为你长得——”话到嘴边发现不对,连忙改口,“因为医者仁心,救人天经地义嘛!”慕容烟因为心虚而挺起胸脯大声地说话,最后的几个音却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这样啊。”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这样的表情看的她心惊肉跳,头皮发麻。 “你就不怕吗?” “怕啥?” “其实我正在盘算着杀人灭口。”他甚为惋惜地叹了一口气。 什……什么!!!慕容烟顿时觉得如同五雷轰顶,此刻她真是欲哭无泪了。早知道就应该说马上就会有很多很多人来接自己的嘛,现在这荒郊野岭外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自己就算是九尾狐的命也不够丢的啊! 余光瞥到他似乎有起身的打算,慕容烟立马缩到角落里大喊:“不要杀我!我好歹救了你两条命!啊啊啊!!!” 他终于顿了顿,脸上第一次浮现了迷茫的神色:“两条命?” “是啊!涂药一次!吸毒一次!要不是我救你,你就死了两回了!” “……” 他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一个转身就在她的身边坐下,吓得她乌拉拉的乱叫:“走开!不要过来啊!你要干什么!?” “睡觉。” 他云淡风轻地吐出两个字,一脸优哉游哉的神情。倒是慕容烟错楞了:“睡觉?” “是啊,不然你说这长夜漫漫,该做些什么?嗯?”他朝她眨了眨眼睛,一脸的不怀好意。 慕容烟气急败坏地躺了下来,留给他一个气鼓鼓的背影。 身侧传来了一阵低沉的笑声,她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装作失聪地不再搭理他。 良久,黑暗中传来他轻柔而略带疲惫的嗓音:“傻丫头,你会后悔的。” 慕容烟的心跳忽然就漏了半拍。 “我才不会后悔呢。”她赌气般地开口,声音里暗含了丝丝不易察觉的颤意。 …… “还真是傻。”久到慕容烟以为他已经睡着了,身后的人却幽幽地叹了口气,话里藏着说不出来的意味,“睡吧,明早 我送你下山”。 被他这么一说,慕容烟反倒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起来。但见他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不再开口,她便更加心浮意乱。 “你……叫什么名字?”鼓足勇气,她忍不住开口。 “慕楚。”他含混不轻的回答着。 毕竟身受重伤,此时药力上涌,慕楚很快睡着了,只余一抹微不可闻的鼻息似有似无地传来。而慕容烟第一次睡在冰冷 硌人的地面,辗转难眠。她想凑温暖的他近一点,可是却又本能地觉得危险。 那个人睡在那里,悄无声息,一袭白衣泛着月光,像是神使坠落人间。 004 一遇慕楚误终身(4) 【第三节】 青城山、玉龙山、梵音山三峰并列,陡峭非常。其中以梵音山最为高耸,常年云蒸雾绕,宛若仙境。而凤凰台便位于梵音山顶,共一百零一尺,直插霄汉,乃观星卜卦之神台。 未央宫这一任的御封掌宫夜月宫主慕容凝如今年满十八,司星辰秘术。 这一夜,桂月暗藏,星河黯淡。可不知为何,慕容凝却已在观星台上整整端坐了两个时辰。 慕容凝一袭黑袍,粉黛未施的面容清淡苍白。在她的身下,蚀刻了星辰和日月的巨大铜盘宛若王座,带动着她一起随着时辰缓缓地运转。星盘左侧,同样由黄铜灌注的皇极经天仪不知被何种力量推动,无数雕刻着尺度和符号的铜轮围绕轴心旋转,亘古不歇。 常人无法领会的复杂讯息一丝不漏地映入了少女的眼睛,配合着依照星空变化旋转的星盘,漫天星辰的运行都在她的掌握中。而世间的任一点微小际遇变化,都会影响整个天地的运转与走势,星图中表现的出来的,是这天下众生的命运。 众生的命运,尽数倒影在她的眼中。 而她,却缓缓地阖上了双眸。 漫天星汉不知何时已悄然无踪,夜色沉沉如未化开的浓墨一般黏稠浓重。如此高岭竟一丝凉风也无,绵延群山不闻鸟叫虫鸣,整个未央宫如同困兽一般与巨大的黑暗沉默对垒。她闭目凝思,宛若要融化在这无边的夜色里。 良久,慕容凝睁开了眼睛,深邃眉目毫无神采,盯着茫茫的黑夜中的某一处虚无。 与此同时,凤凰台下的影卫却扑通扑通地跪了一地。 那白色的衣角只极快极轻地掠过他们的视线,轻盈的像是一阵风。跪了一排的影卫,恭敬的行礼声,于白衣少女而言, 竟像是完全不存在一般。她的脚步没有丝毫的停留,只是急速地奔向九百九十九级台阶的顶端,宛如自下而上划落的流星,瞬间留在众人眼中的不过是划破黑夜的一抹亮丽弧线。 跪着的影卫面面相觑,还是久久地不敢起身。 与夜月宫主慕容凝相比,他们绝对更为惧惮这个冷若冰霜的二小姐。所有人都达成了一样的共识,那就是她淡漠得像是 天边最远的那颗星辰,沉寂得像是苍州寒渊里百万年不化的坚冰。 偏偏这样的一个冰美人,在她十三岁那年,单手挑翻 了当时名满天下的绝命杀手方之镐。不过用了区区三招,自诩剑术过人、不可一世的杀手就倒在了她的面前。 那剑,那样快,见血封喉。那个清丽绝尘女子,令人不寒而栗的背影,也一夜之间成为了世间绝无仅有的传说。 未央雪渊,三剑夺魂。 不过片刻,白衣乌发的窈窕身影便疾步掠至慕容凝面前,半跪抱拳:“宫主。” 慕容凝闻声回神,看向面无表情的妹妹,眼中的光芒有些晦暗莫名。 “紫微,被遮住了光华啊……” 慕容汐沉默着等着她的解释。 “紫微,帝星也,非黄道之内,不列五行中。今夜忽生异象,紫微独没光华,其光影射东方七宿,恐祸其中州大地。” “中州。”慕容汐开口,冷若寒潭:“我正为此事而来。平川郡八百里急报,前日子时,平川郡督邮慕家惨遭灭门,唯余两位公子不知所踪。” “慕家?可是曾任帝都羽林军长史的慕青云?”慕容凝的眉头渐渐蹙起。 “正是。十七年前羽林军精简,他身为长史却主动调离皇城,前往中州任职。” “十七年前……好个十七年前!”慕容凝冷笑一声,“容和帝在位二十五年,已经太久了。久到那些暗流,都再也按藏不住了。侥幸逃脱的公子吗?被遮盖住光芒的紫微……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平川郡太守是我们的人,慕家灭门,时局震荡,此事少不得你要亲自去一趟中州了。” “烟儿失踪了。”慕容汐的语气毫无波澜,似乎妹妹失踪这样的事也引不起她情绪的任何波动一般。 “我已知晓。在紫微隐没的那一刹,属于烟儿的主星,一并消失了。”慕容凝叹了一口气。 “消失?” “她的星盘运行轨迹跳脱了我的皇级经天仪,难卜吉凶。不过,我仍能感觉到她的存在,在冥冥中以看不见的经纬影响着漫天星辰的运转。” 被改变的命运吗……慕容汐默然。 “派影卫去接回她吧……罢了,还是你亲自去一趟吧,我也能放心许多。” “是。待我接回烟儿,便去平川。” “一切就拜托你了,姐姐等你的好消息。” 慕容汐点头离去,一袭白衣迅速地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 凤凰台上重归寂静。似乎起风了,却也是轻微地,只是很偶尔地惹得步摇细碎的叮铃叮铃,随即飘散在浩宇里,悄无声息。慕容凝缓缓地伸出手去,巨大厚重的铜铸皇级经天仪触手冰凉,刺激她微微眯起了眼睛。 被改变的命运吗? 没错。 是整个天下人的。 【第四节】 待到天光大亮,慕容烟睡眼惺忪地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躺在慕容汐怀里。她急忙跳起来,一阵左翻右找,前奔后跑,甚至连树枝上都没有放过。 最终,慕容烟垂头丧气地来到慕容汐的面前:“二姐,你来的时候有看到什么人吗?” “除了尸体,没有。” “哦。”慕容烟心里一阵失落,忍不住腹诽。慕楚你这个骗子,不是说好了送我下山的么。怎么丢下我就一个人跑了呢?难道是嫌我是个大麻烦!亏我还好心好意救了你,你也太不知恩图报了吧?别再让我看到你,否则我一定抓你回未央宫,让你好看,哼! 慕容汐将带来的影卫安插在青城山空缺处,姐妹二人便回到了未央宫。 慕容凝早就在宫中等候,看到慕容烟的时候倒抽了一口冷气。 “烟儿你受伤了?身上怎么这么多血?”她急切地来到她的面前,翻弄她的衣裙察看。 “姐,我身上的这血是慕楚的!” 慕容汐望向慕容凝,慕容凝会意地回了她一个眼色,转而温和地揉了揉慕容烟的头:“烟儿,经历了这么大的事,你一定又惊又累,快回如烟阁休息吧。” “可是姐,慕楚他——”慕容烟不甘心。 “好了。等你休息好了再说,乖。” 哄走慕容烟,慕容凝才又沉声道:“这些事,确不能当着烟儿的面说。” “这慕楚将身份透露给烟儿,不怕招来杀身之祸么。”慕容汐冷冷疑道。 “他是在赌。”慕容凝了然地笑了笑,“未央宫为保护烟儿与黑衣人两败俱伤,不管是何方势力,总归是不明不白地结 了个梁子。他也知道未央宫定会知晓慕家的灭门案,赌我们不会坐视不管,至少会查个清楚,那么他暂时就会得到未央宫的庇护,性命无忧。” “我在青城山桃树上发现的。”慕容汐递上一把精致的飞叉,铁质三股,三股相合近圆,股上刻着错金和银铭文,叉柄末端配有镏金的龙凤环。 “这是——”慕容凝瞥了一眼,立刻识出了这种特制的武器。 慕容汐沉着脸点了点头。 “事情果然没有那么简单。事不宜迟,你须得即刻前往平川郡彻查此案,快去快回,多保重。”慕容凝亦是一脸沉重。 待慕容汐离去后,慕容凝便欲前往青城山。不料一道圣旨传来,宣未央宫夜月宫主慕容凝即刻前往皇宫觐见。 慕容凝的眉头皱了起来。 昨日影卫伤了皇室豢养的锦官卫一十七人,在这个当口,皇帝让她进宫觐见,怕是不会有什么好事吧。她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涂着繁复蔷薇花纹的十指尖尖,映衬着容颜愈发苍白。她起身拾级而下,环佩步摇叮咚作响,清脆刺耳。宫殿内隐约有蔷薇花香隐隐浮动。 “罢了,就让青城山的那小子等着吧。也是时候要去见他了。这一个月,不知道他过的好不好……”慕容凝轻声喃喃,眼里渐渐晕染上了怔祌的温柔。 005 无根飘渺陌上尘(1) 【第一节】 “未央宫夜月宫主慕容凝参见皇上,祝吾皇万福金安,国祚安康。”慕容凝一身红袍印着怒放的火蔷薇,金线勾勒出错综复杂的凤凰翎羽,黑发里紧箍的银冠垂着长长的流苏。 她低着头跪安,沉沉的看不到表情。 执掌整个大炎王朝二十五年的容和皇帝就坐在不远处高高在上的皇座上,笼罩在一片金灿灿明黄色的光晕之中,眉目远远地看不真切。 “爱卿平身。未央宫自建立以来,替我朝排忧解难,心系黎民,天下皆服。今特召宫主前来,以叙情谊。”容和帝声若洪钟,回荡在大殿里,有着说不出来的威严。 呵……以叙情谊。流苏的阴影里她咧嘴冷笑,抬起头时那笑容竟蓦地荡漾开来,宛若桃花沾露,明媚妖娆:“皇恩浩荡,臣女荣幸之至。” 接下来便是一番无关紧要的嘘寒问暖,以及与文武百官的客套寒暄,慕容凝皆一一应对。直到晚宴时分才退朝,而慕容凝则陪同皇帝共赴宴席。 宫女们鱼贯出入,桌席上菜品源源不断地轮换着,而慕容凝只是停着筷子喝着汤。皇帝见了,也放下筷子,宽和地笑了起来:“凝儿怎么不吃了?莫不是嫌这些菜色不好,那再让厨子们做一桌来。” “承蒙皇上关爱,慕容凝已饱,无需皇上再挂心。”慕容凝低眉敛目,恭谨和煦的笑依旧恰到好处地挂在嘴边。 皇帝脸色却沉了下去:“怎么一段时间未见,倒这般生疏了起来?” “即便是皇上兵临我未央宫,臣女怎敢有半句怨言。” “朕道是什么事呢,原来是怪上了锦官卫啊。”皇帝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朕此番召你前来,便是与这事有关。” 皇帝瞥了她一眼:“凝儿。锦官卫暗地里有所调动,可不是朕的旨意。朕老啦,有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管了。但总不能由着他们胡闹,净做出些伤天害理的事情来。所以朕此次召你前来,是想让你着手此事。”皇帝说话的口气依旧稀疏平常,仿佛不过是唠嗑家常一般随意自然。 慕容凝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了,半蹙着眉盯着皇上温和的笑颜,一言不发。 “你这丫头倒也大胆,世上怕是没第二个人敢这样盯着朕看了。”皇帝不以为意地笑笑,“还真是像阿怜啊。” 慕容凝墨黑的瞳孔倏地紧了一紧,她死死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仿佛是要看出那句话里的真心还是假意。然而那个已年过半百的男子饱经风霜的脸上有的只是波澜不惊和不动声色,淡然地品着汤、夹着菜,偶尔看看慕容凝,像是一切的感情和情绪都被阻挡在内,深不可测。 “臣女惶恐。未央宫怕是难当此任。”慕容凝干脆地拒绝。 “未央宫的情报可谓是无孔不入,朕是知道的。从贩夫走卒至达官贵人,从客栈老板到青楼老鸨,从武林高手及奇人异士,难道不都有未央宫的亲信?如何不能胜任啊?” “皇上知道臣并非此意。未央宫自古便有宫规,恕臣不能干涉宫中之事。” “难道没有宫规是要守卫我炎王朝,如今天下将乱,未央宫宫主莫非要袖手旁观?” “……”慕容凝沉默了下来,紫微星不过失辉了一瞬,可留意到的却不止她一人。她尚未禀报,皇帝却已知晓。如此星术高人,难道是他?可他……她看向身侧一身明黄的人,容和帝久久凝视着窗外愈来愈暗的天色,一直笑着的面容缓缓地变得凝重,金玉的扳指一声一声地扣着紫檀木的桌面,发出呯呯的沉闷声响。 紫微失辉,其实没有人比他更介意了吧? “陛下提点的是,此确实是未央宫份内之职。” “哈哈哈!那你就恭敬不如从命吧。”皇帝爽朗地笑着,一口饮尽杯中酒。 眼看天色将晚,慕容凝愈发心神不宁,如坐针毡。皇帝看着她食不知味,心不在焉,叹了口气,放下了筷子,淡淡道:“你啊,罢了。朕准了,你去看他吧。” “谢皇上成全。皇上所嘱之事,臣定当尽心尽力,不负皇恩。” “好,不负皇恩,记得就好。”二十五年的至高皇权,容和帝的话音里早已听不出喜怒哀乐,却仍旧让她心头一跳。 她退席跪安,眼角余光只能瞥到明黄皇袍的一角,金线勾绘的金龙张牙舞爪,不怒自威。 从来天高意难测。 【第二节】 从长乐宫至怜陌轩的阡陌纵横慕容凝皆历历在心。怜陌轩位于宫中的最角落,轩中不曾有一个宫女太监侍卫,经年累月也罕有人迹。只有门口四季常青的翠竹绿意幽幽,倒是越发衬的轩中清净。 她又停驻在了轩门口,如同往常一样踟蹰难进。轩内若有若无的古琴声声,婉转又悠扬,缱绻又美好。她知道他就在里面,弹着那把七弦琴,念着那个梦里人。可是她却不敢迈进那个门,怕一不小心就惊扰了他。 琴音款款。直到黑暗吞噬了门口的那抹丽影,琴音才停下,隐约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一盏琉璃宫灯散发出微弱的光芒,朝门口移来。 温暖的灯火将那人的脸上也染上了微微的暖意,红润有光泽的样子。然而脸颊却瘦削到凹陷进去,握着琉璃灯的关节也突兀着,整个人瘦如白骨,青丝未绾,随着一袭白衣飘飘荡荡,在这深宫树影里隐约有些渗人。 “阿凝,你来了。”来人开口,声音却是出乎意料的温和,犹如三月岭上的泉水叮咚,沁人心脾。 “你知道我来了,却害我好等。”慕容凝和他并肩朝轩内走着。 “ 今日觉得气息尚顺,便弹了首《凤舞》,一曲未终怎敢了断。” “哦?近日好些了?” “我这副样子,还能好到哪里去?不过是一日撑过一日。”男子随意的笑着,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慕容凝却骤然停下了脚步,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006 无根飘渺陌上尘(2) 指节分明的手指握在手中疼的硌人,带着犹如万年冰封的渗人寒意。她的手拂过他的肌肤,如同抚摸着一块冰冷的玉石,稍不注意便会被冻伤。 她扳过他的脸凝视着那双淡到几乎成银色的细长眸子,一字一顿地说:“我—不—许—你—这—样—说!” 他有些好笑地看着她黑眸里异乎寻常的认真,抽出被她握住的手敛在袖内,依旧淡然:“阿凝,你何苦这样固执。” “这怎么能说是固执?难道你就不希望能够好好活着吗?” 他摇了摇头:“已经死去的人,还能怎样活。” “那你又何苦活下来?” 见眼前的人如此生无可恋,慕容凝再也无法维持表面的平静,她看着他这样平静、淡然、无欲无求,她觉得有一种恐惧 在心里成千上百倍地扩散开来。是的。她怕。怕他就这样真的死去,连这副苟延残喘的样子都不再存在于世间。 “当初怎么不死的干净???” 她的语调是真实的冷酷,仿佛携着万般的恨。 可即便她说着这样恶毒的话语,那个人却也只是静静地提着一盏灯火,看向她的眼神平静如恒,仿佛来自一尊凝固在时间尽头里的雕塑。 三月的风和煦而温暖地拂过。他的长发在空中飘逸,他的白衣轻轻飞舞,他手中的灯火摇曳飘渺。他却只是伫立在这一片祥和的景致里,仿若是不存在的一抹幽魂。 风息树止,他再次开口,声音苍凉凄婉,如同跋山涉水历经沧桑经年之久才到达她的耳畔。 “是啊。也许当初死了,才最是干净。” 他静静地立在她身侧,依旧是笑的一派风轻云淡。 料想着她的怒火应更盛,可女孩子竟就那样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神色莫辨。 “想的倒美。” 慕容凝忽地笑了,“你还没有教完我禁忌之术星辰之力,你还没有陪我在未央宫赏尽春花夏荷秋月冬雪,你还没有看着 我十里红妆八抬大轿嫁人,怎么,是想逃掉么?” 她微微翘着嘴角,半偏着头,那笑容里深蕴的光芒竟宛如火树银花在深夜绽放。 琉璃灯火无声无息的熄灭。 他叹了口气,银色的瞳孔在黑夜中灿如辰星:“阿凝放心,我答应过要好好照顾你的。” “这才对嘛。”慕容凝轻轻地抱住他,他的怀抱并不温暖,肋骨隐约有些硌人。她却觉得有说不出的安心。 疏影寥落,月影横窗。甫一坐定,慕容凝便有些急切地开口: “陌,紫微失曜,可是你告诉的陛下?” “哦?紫微失曜了么?”陌上尘挑着灯芯,漫不经心地回道。 “竟然不是你。”慕容凝表情凝重,眉头紧蹙,有些疑惑:“宫中竟还有谁能有这样的本领?” “我虽掌钦天监,却早已不再关心这些了。然你若是说这秘术高人,宫中怕是没有的。” 见她沉思不语,陌上尘轻轻地抚上她蹙起的眉间,慢慢地让它舒展开来。 “说了你多少次了,蹙着眉啊,不好看,总不听。” “你还笑的出来。”慕容凝有些嗔怪地睨了他一眼,“那你肯定也不知道慕青云满门被屠了。” “该来的终究躲不过,这一天终于来了。”陌上尘叹了口气,拂袖坐了下来。 慕容凝微微挑着眉,等着他说下去。 “有些事,你不会想提的。”陌上尘摇摇头,苦笑。 “呵。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慕容凝语调微变,仿佛在克制着什么。 “三年前,姬家灭门案。” 虽然心里也隐约猜到了这个答案,可是陌上尘极轻极轻地吐出的话语,还是如万钧雷霆一般重重地痛击着她的心。她微 微眯起眼睛,可眼底还是如弥漫上了终年不散的大雾一样泛起水色。她紧紧地握着双拳,指甲扣进肉里,惹出触目惊心的殷红。 空气静默了下来。 只能听到红蜡燃烧的哔啵声,夜已经深了。 “阿凝,都过去了。” 陌上尘淡淡地开口。 “过去了?”慕容凝牵了牵嘴角,笑容凄绝,“不,过不去。” “忘了吧。” 陌上尘叹了口气。 “我,永远,绝不,忘记。” “绝不会忘记那吞噬一切的大火,不会忘记那四散喷溅的鲜血,不会忘记熟悉的面庞一个个在我面前倒下,不会忘记那一 个个高举屠刀的蒙面人,不会忘记姬叔叔挡住我们而被七刀砍中的脸……更不会忘记……无夜在我的面前,永远的坠入了时空的另一端……” 她的声音是极力忍耐后的喑哑,沉沉地带着恨和怒,在静谧地夜里却刺耳而令人不安。 “你已经做的够多了。”陌上尘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出声安抚。 “不,这三年来,我一直都想找到姬家灭门的真凶,将他们碎尸万段。可是没想到穷尽我未央宫之人力,却还是一无所获。原本低沉的女音却陡然变得尖锐,“不够,还不够!当年无夜为救我尸骨无存……若我连报仇雪恨都做不到,将来九泉之下,又有何面目与他相见!” “此次慕家灭门案与三年前的姬家灭门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你从此处下手,必将有所斩获。只是你也要清楚,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莫不要到头来两败俱伤。” “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我也要不顾一切查出这一切事情的真相!” “命由天定。阿凝,你切莫太过执着。”陌上尘不无担忧地看着她。 “若说命由天定,我便破了这个天又如何?有人想一手遮天,可也要看看这世间的善恶轮回,因果报应。我虽司命,却不信命!我的命,未央宫的命,只掌握在我的手中!” 慕容凝漆如点墨的眸子里,希望和复仇的火焰熊熊燃烧,点亮了那妖娆的容颜也光彩夺目。 “阿凝,你这样我也就放心了,阿怜要是知道,也必将欣慰。”陌上尘露出一抹苍白而宽慰的笑容。 “阿怜……陌,你还没有忘记她吗?”慕容凝看向他,眸子里沉淀着一片不忍。 007 无根飘渺陌上尘(3) 【第三节】 未央宫,青城山。 “都退下吧。” 慕容凝身着藕色衫子刺罗裙,三千青丝挽成一个碧落髻,鬓上斜飞一把梅花簪,未施粉黛的面庞褪去妖娆,竟是难得的温婉。 自她携一柄古筝翩然而至这青城山顶的桃花林,已经过了足足有一个时辰了。这期间她筝曲长弹,玉手翻飞,筝音悠扬婉转,清逸无拘,而她却始终一言未发。各族影卫得此命令,皆是松了一口气消失在茂密的树林里,飘飘渺渺,看不真切。 低眉信手续续弹,轻拢慢捻抹复挑。不知什么时候漫天粉红里染上了一抹青葱的绿,一个修长的人影伫立在桃花间。 “大宫主一人等候在此,就不怕在下图谋不轨吗?”青衣男子淡淡一笑,满山桃花便似乎是羞红了脸,开得更为夭夭灼灼。 “碧玉筝在手,慕大公子怕是身怀绝技,也难以再靠近一步。”筝声未歇,慕容凝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一眼:“不知未央宫影卫的服饰,慕大公子穿的可还习惯?” “自然是极习惯的,不然我慕楚怕是要被五花大绑着见大宫主了,那样岂不是不太好看。”慕楚依旧是笑,语气稀疏随意,似闲话家常般从容。 “慕大公子既然了结识我家三妹,怕是也想要结识结识本宫吧?”慕容凝盯着青衫布鞋的慕楚,黑如点墨的美目无声勾魂。 “那是自然,久闻未央宫三位宫主个个都是绝色,慕楚已经领略过三宫主的娇俏可人、二宫主的风姿卓越,今日得见大宫主,方知……传闻不可尽信啊。”慕楚啧啧了几声,轻轻地摇了摇头。 “哦?看来本宫不是妖艳惑众、心如蛇蝎的美娇娘,倒是让慕大公子失望了。” “大宫主那可是错怪在下了。似大宫主这般温婉可人,自然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绝代佳人,得万千男子仰慕。” “呵,慕大公子,阿谀奉承对我可没有用。除非你将所知一切全盘脱出,否则恕温、婉、可、人的慕容凝难护公子万全。” “在下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慕楚行了个礼,敛容正色道:“我慕家名声在外,皆是赞扬褒奖,父亲为官二十余载,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更不曾结下什么江湖仇怨。如今却遭此灭门之灾,实乃苍天无眼,善恶不分。” “可是据未央宫线报,昨日子时,一群蒙面刺客似是从天而降,逢人便杀,半个时辰后便一把火将慕府烧之殆尽,但慕府的金银财宝却是分文未少,各钱庄的银票也是丝毫没有大规模的兑现。如此说来,这伙人既不为谋财也不为寻仇,何故取慕家上上下下老老少少八十一口人的性命?” “在下亦想探知,那群黑衣人身手敏捷,动作整齐划一,显然是训练有素。他们出手狠毒,招招致命,倒不像是江湖中人,更像是……”慕容凝抬头看时,他已经恢复了一贯的漫不经心,眸里的一抹狠意一闪而逝。 “既是如此,想必二位公子身手了得,方能逃出生天。” “实不相瞒,那日弟弟本在我房中切磋棋艺,胶着酣战直至深更半夜。父亲却突然仓惶闯入,命令我二人速速从密道中离开,永远不要回来。我二人不知何故,但父亲执意让我们离开了慕府。密道出口是平川城外的护城河畔,慕府建在城中高处,当时已经是火光冲天,隐隐有喊杀之声。我们方才恍悟原来是家中遭难。” “慕督邮可有所交代?” “当时事态紧急,父亲未曾多言。当我们在护城河畔彷徨无措之时,密道中隐隐作响,想必是那帮贼人发现了密室追赶而来。事不宜迟,我和二弟兵分两路以分开追兵,二弟往城中飞奔而去,而我则跳入了护城河中,自此失散。”说到此处,慕楚的话音里透着隐隐的担忧:“不知二弟是生是死,如今又在何处……” “如此说来,慕家灭门案,大公子你是毫不知情?”慕容凝浅笑着看向他。 “毫不知情。”慕楚诚恳答道。 “既然如此,那就好走不送了。”慕容凝重新低头弹筝,清音袅袅沁人心脾,慕楚却变了变脸色,“宫主不信我?” “呵。慕公子,就凭这番说辞便能让本宫信服?那你也太小瞧本宫了。” 慕楚没有再辩解,敛了表情,开口,“只要我还在一日,那些人便不会罢手。宫主既是明白人,自然知道该如何处置。” 筝音在此刻突然激烈起来,隐约有长刀阔斧声声,碰撞铮铮,仿佛蕴藏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慕容凝的指尖翻飞不停,半晌,徐徐开口,“天气虽已渐暖,可早春三月深夜的护城河水还是刺骨冰寒,慕大公子又身负重伤。慕容凝这几日多有怠慢,还望公子海涵。” “宫主收留之恩,慕楚感激不尽。”慕楚舒了口气,长揖。 “慕公子,恕我多言。你可知,即便人如何伪装或掩藏自己,然属于他的气,却是不会骗人的。”慕容凝恢复了笑容,淡淡开口。 “在下驽钝,不解宫主之意。”慕楚温和笑对。 “公子之气,皆为农虎,成五采,必能逢凶化吉,解百厄。” “宫主谬赞了,慕楚实乃命薄无福之人。”慕楚不以为意,堂皇答道。 慕容凝亦是笑而不语,双手按筝,起身欲离。一曲《十里桃林》至此方歇,犹自绕树袅袅,散而不绝。 有轻笑声伴着余音随风传来,缥缈难辨,可慕楚还是听清了那句话。 “此乃,天子之气也。” 而微风拂过,十里桃林,除却桃花不是真。 【第四节】 自从三天前从青城山回来后,慕容烟给自己开了许多镇心安神的药、吩咐厨娘天天做她爱吃的咖喱鸡腿饭、每天在未央宫九百多级阶梯蹦跶着上上下下筋疲力尽,可她还是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心情越来越暴躁。 而这种情绪在她看向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圆不隆冬的狸猫包包,盼望它能传授她这样毫无烦恼的秘诀,可包包却将哈喇子流了她满手的时候达到了顶点。 008 无根飘渺陌上尘(4) 她顺手将包包扔出了窗外,想通过听到这只胖狸猫至少发出“哼”的音节里获得一点心理上的安慰。但是等了许久,这只死包包竟然连一点声音都没有传来。 慕容烟在拉开如烟阁的大门的时候终于爆发了。 然后就结束了。 好像是溺水的人已经濒临死亡,却突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好像是已经在茫茫大漠里跋涉了三天三夜,却突然看到了前方的一片绿洲。 好像是已经在无边的黑夜里摸索到头破血流,却突然看见了一点微弱的火光。 当慕容烟打开门,看到了晨曦里微微侧首的那个人,她终于知道了这三天来她没来由的失魂落魄是何缘由了。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风殊类别,一见倾心。 她病了,而这一次,只能由面前这个男子来医。 日后回想起自己对慕楚的心意,慕容烟总是唏嘘不已。 那一刻,未央宫的三千宫殿在她的面前都化为了烟云。远处的青山绿水都成了点缀,只余下染透西天的火红霞光下,那人立在如烟阁的台阶下,微微仰着头,下颌和鼻翼的弧线都美得那样的恰到好处。 而镌刻在他那如画里拓下的精致眉目下的笑容,宛如降临尘世神祉的馈赐。 慕容烟初经世事,便不幸邂逅被后世誉为“行走的画像”的美少年,让她的审美水平从刚开始就达到一个难以企及的高度,也让她的余生都烙上了他的身影。 不过此情此景据慕楚回忆起来似乎就不那么美好了。那一个本来应该很美好的傍晚,他途经如烟阁,行至窗下时却突然从里面飞出了一团白色的毛绒物体,一头撞在了他的怀里。 他仔细探究了半天,发现是一只胖的不成猫形还在不断淌着口水的狸猫。他正准备放开狸猫继续行路的时候,如烟阁的门打开了——他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凶神恶煞的小姑娘,再看一眼竟然是三天前才谋过面的未央宫三小姐,而她看到他之后的表情简直可以用活见鬼来形容,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也盯的他浑身发毛。 他正欲迎上前去打声招呼,只看见绛红百褶裙一闪,慕容烟已经表情丰富义愤填膺地移步至他面前:“慕楚你这个混蛋,说好的要送我回宫呢?” “我这不是来了。”慕楚抱臂,笑容拂面地看着她。 “你怎么能这么好意思!亏我还担心了你这么久,没想到竟然把我一个人丢在山洞里,自己跑来了?”慕容烟含泪控诉,发间的金步摇激动地颤阿颤,好像也在指责他的不仁不义。 “那日我不过离开山洞采摘果实充饥,没想到回来后,三小姐竟然人去洞空。”慕楚叹息着摇头。 “啊?”慕容烟显然没料到,愣了半晌,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是出去采果子了?” “慕楚自知身受重伤,是个累赘。三小姐不辞而别,慕楚毫无怨言……”慕楚的声音渐渐地染上了苦涩,眼神也随之黯淡了下去。 “不、不是这样的!”慕容烟急急打断他,手忙脚乱地解释着,“当时我二姐来接我,我到处都没找到你,我还以为、我还以为你……” 慕楚看着她慌乱的模样,一时间竟然有些怔忪。不过是信口逗逗她,这丫头怎么这样好骗?那认真解释的神情,粉嘟嘟俏脸上睁大的杏眼,竟让他一瞬间无法逼视。 “好了,你看我这不是来了。”慕楚伸出手轻轻地揉揉她的头。浅褐色长发入手蓬松而温暖,空气中是好闻的棣棠花香。 原本懊恼的快哭的小姑娘成功被他转移了注意力,大眼睛滴溜溜一转,有点狐疑地问,“对呀,你怎么会在这里?姐姐怎么让你来未央宫?” “我和大宫主说是三小姐救了我,来找三小姐报恩。大宫主心善,便收留了我。”慕楚笑。 “真的?”慕容烟满脸惊喜,“太好了!姐姐太好了!姐姐万岁!” 她激动地围着他蹦蹦跳跳,慕楚的目光追随着她,嘴角噙着宠溺的笑,眸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晦暗。 “那你是不是就不会走咯?”慕容烟歪着头,拽着他的袖角,期待的双眼放光。 “只是暂住。”慕楚仿佛是想到了什么,不漏声色地抽出衣袖,和她挥手道别: “你姐姐找我有事商量,不得不先行一步了。” “什么嘛!”慕容烟撅起嘴,期待的表情里露出失望。 “三小姐我们有缘再见。” “哎……喂!喂!你都住在未央宫了,当然有缘啦……我会天天去找你!!!”慕容烟对着慕楚的背影大喊,而那清秀的背影似乎打了个哆嗦。 慕容烟看着他转身离去,宫殿外已经是落日余晖,百里花红。那人一袭白衣黑发行在雕梁画柱的曲栏中,映着夕阳残照晚霞如血红,宛如青山远岱里的一幅水墨卷轴。 【第五节】 转眼慕楚便在未央宫待足了数十日。 这十来天,他从来没有主动踏出过客居的翔鸾阁一步。这倒不是因为他不想,而是每日东方刚刚露白的辰时,慕容烟便来敲门,星光璀璨的亥时才放他回来。每次回到阁内,慕楚都觉得头顶同样一片星光环绕,晃得他头晕。要不是慕容烟那流光溢彩灵动的浅褐双眸看上去实在无辜,他几乎要怀疑她是不是慕容凝派来限制他行动的克星了。 连日来慕容烟带慕楚做的事情再简单不过,那就是带着他逛未央宫。 这一日,春光烂漫,阳光甚好。 慕容烟兴冲冲地拉着慕楚登上了梵音山顶,凤凰台下。 “好可惜哦,凤凰台姐姐从来都不让我进,更别说是你了。”她一边望而兴叹,一边忍不住地左顾右盼,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般拖着他:“慕楚,你快来看!” “从这里看未央宫,三层宫宇层次分明呢!这两边的呀分别是摘星楼和揽月楼,它们只比凤凰台矮了一点点呢!右手边的那座山,就是我们相识的青城山。” 慕容烟兴奋地指指点点,说完又拉着慕楚转了个身,“从这边看呢,凤凰台下就是十里桃花街,你看,桃花开的很美吧。” 她喜滋滋滴:“这再往下呢,可就是九百九十九级台阶了。来我未央宫一趟可不是那么容易滴。往来之人,从揽月摘星楼上一览无余,所以绝少有什么刺客啦!” 慕楚顺着她的指尖望去,只见整个永安城都尽收眼底,正是日上三竿的热闹时节,城中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在万里晴空下尽显生机,一派安宁美好的样子。远目看去,却是一片灰蒙蒙,远在中州之南的平川隐藏在种种云波诡谲、乌烟瘴气之中。 有些情绪慢慢滋生,如潮水涌动。 永安。永安。我来了。 在失去了一切之后。 终于再无顾忌,再无杂念,我要来夺回属于我的东西,让那些人付出血与泪的代价! 永安。 我,回来了。 009 谁家少年足风流(1) 慕楚敛了神思,却见慕容烟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说话,正满面愁容地瞧着他。 “这是怎么了?”他伸出白玉般的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 “我是不是太聒噪了?”慕容烟巴巴地把他望着,楚楚可怜地问道。 “我觉得啊——”慕楚看着她瞬间紧张起来的表情,故意拉长了音,半晌才落: “这样,刚刚好。”慕楚抿唇轻笑,看到她瞬间又绽放的面容,宛如千树万树桃花开,那笑意才不知不觉地渗入了眼底。 风过帘动,琉璃宫重重宫纱里偶尔露出的一双黑瞳盯着凤凰台旁有说有笑的身影,脸上的神情若有所思。直到一只青鸾扑棱棱地落在窗棂上,慕容凝才慵懒地起身,发间环佩叮咚作响。她涂着豆蔻的十指尖尖修长白净,衬着素净信笺明艳动人。 “阿凝,信人信事,不若信你自己。你若心中已有定数,何必犹豫。” 淡雅的宣纸上隐隐墨香,字迹不过寥寥,却仓遒有劲,道骨仙风,浑然天成,落款是龙飞凤舞三个字,陌上尘。 【第一节】 中州,平川郡,赏花楼。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涂了厚重脂粉的戏子似是有万种风情,千般风姿,一颦一笑都勾人心魂,此时拿腔拿调地唱着名曲儿,万千秋波都朝着重重侍卫中的端坐的贵人而去。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一片觥筹交错、流光飞羽之中,有那样的一个白衣公子静默地端坐在角落里。那样的眉目应当算得上清秀好看的,可倒茶的小厮来来回回转悠了许多圈,脑海里却仍旧记不住那公子的脸。明明是那样气质的一个人,可小厮只要走了几步,在人头攒动的昏暗舞台下,竟再也感觉不到那个人的存在。 奇哉,怪哉。 而在倒茶小厮目光所不能及的地方,那白衣公子只是淡淡捧茶,面无表情。即便周围繁华三千,人声鼎沸,他的眸子却只死死地锁定着那端坐着的锦袍华服之人,将后者的一举一动悉数收入眼底。 那锦袍华服的贵人,正是平川太守韩业。 直到日渐薄暮,戏台上的戏子们都已经唱的嗓音嘶哑快要气绝的时候,太守才好整以暇地挥了挥手,吩咐要了一间雅致的房间随便用膳,众人才做鸟兽状散去。 白衣公子悄无声息地放下了茶盏,不动声色地尾随着太守,竟然连一丝声响也不曾发出。直到太守在众多看护的拥簇下进入了二楼的一间雅间,也无人注意身边竟有着这样一只白色的影子。 谁说影子,一定是黑色的呢。 更无人想到,这样的一个如鬼魅的白衣公子,正是当今未央宫雪渊剑的主人,慕容汐。 没有佩戴雪渊的慕容汐,与寻常的女子别无二致,甚至更要清丽消瘦半分,沉默寡言着,不与任何人对视。那样清寡的姿态,柔弱的身影,袅袅的白裙,常常会让人忘了她的危险。 比如平川韩太守。 三日前,慕容汐马不停蹄地抵达平川,深得未央宫信任的韩业亲自迎接,晚宴丰盛到近乎奢靡。慕容汐几乎分毫未动。 不过,这一餐,倒不是毫无收获。 虽然她位高权重,声名在外,一般人招惹不得、害怕在所难免。可堂堂平川郡太守,又是未央宫一手提拔,按理说对她恭敬便可。可毕恭毕敬就算了,这一大家子对她小心翼翼、三缄其口,担心受怕的样子,还是被她一眼识破。 她不动声色地在太守的龙眼鲈鱼羹里放入了一颗小小的子云珠,那云珠无色无味无毒无害,只小小的一粒,却会寄居人 体内,久难消化。而这些子云珠,却都已被慕容凝封入了追踪秘术。此后,慕容汐待在太守为她悉心安排的客栈里,再未露面。 韩业如此这般安分守己了三日,许是觉得慕容汐不过一个小丫头,浪得虚名,不足为惧。于是,他出门了。 与此同时,慕容汐看了一眼通体发亮母云珠,缓缓站了了起来。随后,她有条不紊地收好雪渊,绾起长发,束紧袍带, 平静地推开了客栈的门。 整整三个时辰。那韩太守只是不断地品茶、嗑瓜子,品茶再嗑瓜子,似乎真的只是来听个曲儿狎个妓一般。他的戏演的十成十的足,料想着即便是慕容汐怀疑他,也必定不能陪他在这里耗上个这么久。 这只能怪他太不了解慕容汐,不了解就算了,传闻也不信。 传闻,两年前慕容汐曾前往凉州边境调查一起与北荒私通走私兵甲火器的重大军火案。凉州与苍州毗邻,又远离湖海深处内陆,狂风肆虐,黄沙漫天,偏偏那些沙丘更随着风沙移动,星辰难辨。此处绵延千里荒无人烟,唯有百里一哨塔,宛如沙海中的孤岛。要在这样的环境下寻找走私的商队,真可谓是遍山寻一树,沧海找一粟,几无可能。 偏偏是这样一件不可能的事,慕容汐做到了。 她在得到最近会有一笔隐秘交易的消息后,便在最中心的哨塔上,伫立了整整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眠不休,眼观八方,白衣飞扬,凉州荒漠的土著民皆以为是天神下凡,众口传颂。终于在三日后的一个风暴席卷的夜晚,在两座弯月沙丘隐蔽的沙谷里,找到了走私者的踪迹。 彼时,年轻女子的娇嫩面容早已被晒得满脸血丝,皮肤起皮皴裂,像是粗糙树皮里蜿蜒的蠕虫,容颜几乎尽毁。在姐姐心疼与责备的目光里,少女的表情仍旧是平静无波的。 “没关系。”她平淡地回答,音调毫无起伏。 此刻,眼见着韩业的身影消失在合上的厢房里,慕容汐连步调都未曾有丝毫的变化,大摇大摆地直接推门走进了隔壁的右厢房。这韩太守未曾清场,不过是以为人多眼杂、避人耳目,却没想到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010 谁家少年足风流(2) 慕容汐几乎是在推门的一瞬间便感觉到里面有人。 她阖门回首,不过一瞬之间。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女子张着嘴慌乱而吃惊地瞪着她的表情,茶水也翻了满桌,滴滴答答落水的声音在短暂慌乱之后的静默里尴尬刺耳。这女子一双杏目瞪得大大地,死死地拧着手帕,可是却没发出一丝声音。 下一刻慕容汐已在女子身侧,女子的脖颈间架着一柄短刃,锋利无比。 寒碧的冷芒里,慕容汐压低了嗓音冰冷威胁:“不许叫。” 一抹杀气一闪而逝,惊得女子回过了神,她忙不迭迟地点头。 慕容汐钳制着女子,凑在厢房壁仔细辨听着隔壁的动静。想必是隔壁早已做过手脚防止偷听,两人交谈也刻意压低了声音,饶是慕容汐耳力极好,却也只能断断续续地分辨出一些话音。 “请大人放心,慕家这事做得是极其隐秘的。” “好处是少不了你的。不过,还有一件事……你定当尽力……千万……否则在朝中……” “没有怀疑。未央宫……不曾……。不知徐大人那边……” 慕容汐眼角的余光一直冷冷地在女子周身盘旋。她其实长得相当有姿色,一双桃花眼百媚横生,唇边笑涡若隐若现,一身青罗绸缎衬着碧云髻水月簪,饶是慕容汐不大能分辨出女人的美貌,也感觉得到那恰到好处的风情。 “你叫什么名字?”慕容汐突然冷冷地发问。 女子明显地楞了一下,眼睫如蝶翼般微微颤动,轻声答道:“奴家名叫柳依依。”柔柔媚媚的婉转软语,像是风月场里滚打了多年。 隔壁传来的声调突然高了些,隐约像是争辩: “下官世代驻守平川,哪有举家搬迁的道理!” “一为避祸……大人既然派你去……自然是有一番重用了。”另一个人好言劝慰。 “大人在冥州不是有……,况且……” 慕容汐屏息凝神,却敏锐地发现柳依依似乎并不害怕她,一双美目总是在她的身上顾盼流连。 武艺绝群的她,有着豹一样的直觉。 柳依依看的不是她。 隔壁话声渐闻渐悄,房内与她和柳依依不同的呼吸声暴露在慕容汐的耳畔。 这人应当身手也是极为不错,隐藏在靠窗的帘内,她一时竟没有发现。难怪柳依依不叫,原来竟是被她撞破了另一场秘密。 慕容汐紧紧地盯着柳依依,眸色越来越冷。那种刚开始的害怕神色再度浮现在柳依依的面容上,她在慕容汐森然的目光里,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起来。 就在慕容汐掀开布帘的刹那,躲藏其中的人也伸手向她袭来,掌风泼辣甚为凌厉,颇有亡命之徒的狠意。慕容汐后退一步避过,那人却不恋战,翻身从不知何时已经敞开的窗上一跃而下。慕容汐正待追随而去,腰间却被一股绵力缠住,一回头只见柳依依一双桃花眼勾人心魂:“公子……” 可惜慕容汐不是男子,否则手脚定会酥软半分。然而经此一顿,待她再探窗查看时,赏花楼下庭院里皆是一片空旷,而不远处夜幕渐渐笼罩下的街道上行人匆匆,丝毫不见方才的白衣男子踪影。慕容汐略一思索,果断翻身跳进了楼下同样敞开的窗户里。 慕容汐晃了一下。 这倒不是因为她武艺不精,而是这件屋子实在是热闹繁华的令人头晕,屋内的陈列布设皆是镶金镀银,上好的波斯长毯踩上去又软又轻,室内点着不知名的好闻熏香馥郁扑鼻,衣架窗扉上皆刻着繁复花纹雕饰,红烛高烧照出一片暖意袭人。 这些都不是关键。关键是这间屋子里的人实在多。大约有七八名女子,每个人该穿的多的地方只着了抹胸短裙,窈窕身段令人血脉喷张,而不该穿多的地方红缎绿袖,一片花花绿绿让人眼花缭乱。在一片白花花的白胸脯白大腿里,一个水袖蓝衫的男子格外引人注目,他的左右簇拥着两个为他斟酒的女子,大腿上还坐了一个,身后还有一个女子为他捶背捏肩。而他只是眯着双眼嘴角挂着笑意地,不停地将酒一饮而尽,表情似是有说不出来的享受。 本是京城见多了的纨绔子弟的形象,但他因仰头而展现的线条锋利刚毅,一双浓密的剑眉衬着因微醺而泛起红晕的面颊,却有着说不出的违和怪异。 真是掩耳盗铃的好方法。 慕容汐冷笑。 她走了几步来到桌前,刻意发出了声响。 把酒言欢好不开心的男子似乎这才注意到有个人从窗户里跳了进来,已经盯着他小半会儿了。他微微睁开双眸,竟然是 甚为罕见的宝蓝色,和着身上的蓝衣锦服有着说不出来的冷意。 慕容汐有一瞬间的失神。 不论炎朝还是北方的北荒,绝大多数人都是黑发黑瞳,慕容烟遗传了母亲的琥珀色瞳孔已经十分稀少,而蓝色的瞳孔更是极为罕见。虽然瞳孔的颜色并不能说明他的身份地位,但是拥有这样的一双蓝眸,想必是件十分醒目的事情。 但慕容汐那一刹那的恍神,不是因为罕见,而是因为熟悉。 好似在哪儿见过。又或许并没有。 错觉么?她从不曾有过。 这当口,这位很特别的公子哥儿开口对慕容汐说:“小哥儿一起来玩吗?”嗓音轻佻,一副市井泼皮的口气。 慕容汐却像是没听见似的直接开口:“是否有个白衣男子翻窗而入?” “有啊!”公子哥儿呷了一口酒,慢悠悠答道。 慕容汐欺前一步,眸中寒光一闪。 “不就是你嘛!”像是说了个了不起的笑话一般,他放声大笑了起来。 “……” 慕容汐放弃了他,目光如箭梭般在这间不大的屋子里来回巡视。 “哈哈,看来小哥是怀疑苏某藏了此人。既然如此,那小哥尽管搜查便是。”自称苏某的男子不知从何处拿了一把折扇,正好整以暇地扇着,嘴角挂着一副请君自便的邪笑。 慕容汐在他未开口之前便已动上了手,将这件屋子里里外外都查了一个遍,甚至床下屏风内都一一查过,最后只剩下一张床帘半掩的床榻了。 她没有多想,一把拉开了床帘。 011 谁家少年足风流(3) “只见一个长发披肩的妖娆女子正一丝不挂搔首弄姿地坐在团团锦被之上,看到她也只是欲拒还迎地背过身去,嘴里却欲拒还迎地娇嗔:“官人来啦……” 她平静地站在那里。 不知何时男子已经起身凑至她的身侧,仿佛是要刻意看她笑话一般,邪魅的表情里带着戏谑的快意。 慕容汐手指一松,床帘滑落,遮住了那**裸的勾引与肉体。 没有在她的表情里窥见任何一丝慌乱与震惊,男子看着她不动声色的侧脸,表情竟然微微露了些失望。 “叨扰。”慕容汐三步并作两步,翻身跃过窗外,转眼便不见踪影。 慕容汐的身影卷着三月春夜的冷风在窗畔消失很久之后,蓝衣男子却也只站在床铺前,连姿势表情都未曾改变。 “出来吧,慕公子。” 女子身下团团锦被中的男子本欲起身,听到他的话却兀地变了脸色,转而一脸戒备,周身已有杀气弥漫。 “我既然救了你,自然就不会害你。”他踱回桌前,亲自斟了两杯酒。 “公子救命之恩,慕白在此谢过。”白衣男子这才抬起头来,一张俊朗阳光的面庞由于闷了太久而微微发红。 “不过,慕公子以后可要小心,这一次我虽救了你,下一次恐怕就没那么好运了。” “公子所言甚是。不知公子如何称呼?在下日后必当重谢。” “在下苏子易,只不过是个生意人。举手之劳,慕公子不必言谢。只是莫提什么以后了罢,首要是解当下之急。” 慕白静默了下去。苏子易也没有再说话,带着白玉扳指的修长手指轻叩着桌面,一声一声,寒意沁骨。 良久,苏子易打破沉默:“慕公子可知今日追你的是何人?” “慕白不知。当时慕白正躲在依依房中,他突然闯入,我只好匆忙藏住。他似乎是在偷听隔壁,后来发现了我,便追了上来。”慕白简短地概括道。 “哦?不才正好知道他的身份,不知道慕公子可有兴趣?”苏子易挑眉,浓而好看的眉,淡淡地瞥了慕白一眼。 “慕白洗耳恭听。” “不才早些时日随父亲做些玉石生意,那日正好开采了一块价值连城的和田广玉,做成了三块佩玉,一时间轰动不已。后来未央宫来购,说是未央宫的三位宫主都喜欢的紧,便买了去。那佩玉是在下一手监督打造,只一眼便能认得。今日追你的公子,哦不,应该说是女子的身上,正佩戴着这三块宝玉中的一个。” “你是说……她是未央宫的宫主?”慕白大吃一惊。 苏子易往身后的椅子上一靠,调整了个最舒服的姿势,点点头但笑不语。 “追了我半天,倒没认出来是个女子。”慕白啧啧称奇,转眼间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眉间的褶皱越蹙越深。还没等苏子易开口询问,他便拱手道:“在下还想起了一些事不宜久留,就此告辞。” 苏子易道了声一路保重,慕白的身影便转瞬消失在了窗口。一时间周围一切归于平静,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苏子易玩味地摇摇扇子:“好戏,开始了呢。” 他依旧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酒,唇边笑意越来越深,层层叠叠,在满屋暖风熏影里,令人不寒而栗。 【第二节】 一转眼三月已过。青城山脚下秘密来探查的锦官卫一波接着一波。 慕容凝下令让所有的影卫都隐伏不出,任这些锦官卫将青城山里里外外搜了个底朝天,连半个人影都没瞧见,他们耗了十余日毫无所获,便悻悻然未曾再露面,想来疑心是未央宫藏人,然而毕竟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总不好亲自来要,那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 于是那一日,正是四月旖旎,花朵密密匝匝地开了满山,妖娆而艳丽。慕楚就像是半个月前一般白衣卓然,稀疏平常地来到了未央宫内。 慕容凝只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重新翻阅着手中上季度的盐铁账簿,连个表情都没给。慕楚也就安静地站着,神情未见半分不适。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慕容凝翻了一页,淡淡地开口:“慕公子即是来辞行的,为何半晌都不开口?” 慕楚还是杵在那里不说话,面容有隐隐难色。 “慕公子即是要走,可曾与我三妹道过别?”慕容凝放下书卷,懒懒问道。 “在下正是为此而来。”慕楚行了一礼:“在下担心……” 话未说完,慕容凝便低低地笑了出来,未染胭脂的面容上确是半丝笑意也无:“去吧,烟儿会让你走的。” 慕楚却是不信,一路盘算着说辞,竟于不知不觉间来到如烟阁前。 远远地便听到砸东西的声音,乒乒乓乓嘈杂万分,隐隐地还夹杂着些愤怒的哀嚎。 那声音慕楚很熟悉,慕容烟一激动就喜欢拉着他这般大呼小叫。待走近一些,才发觉如烟阁笼罩在层层蔼雾之中,散发着微微的光芒。而此时慕容烟已经发现他,顿时不再砸东西,只瞪着大大的眼睛雾蒙蒙地瞧着他。 慕楚不觉得心头一紧。 “姊姊说你就要走了,是真的吗?”她泪眼汪汪地看着他,模样楚楚可怜。 慕楚从喉咙里发出了单音节的嗯。 “为什么?未央宫哪里不好吗?”她激动地想要靠近他,像是那天她打开门就发现他,明明很欣喜,却只是怒气冲冲地问他为什么丢下她。可此刻她却被柔和的光晕包裹着,虽然温柔,但任她怎样努力却丝毫再迈不出一步,甚至连最后她愤怒地拍打光壁,也未发出一丝的声音。她挣扎着,渐渐红了眼眶。 慕楚不徐不疾地走到她的面前站定。 不过是一步之遥,可她却始终无法跨越。他低头看着她,一贯沉着的眸子里隐约有悲悯。 “姐姐将我禁足在这里,你也觉得好是不是?”她泪眼婆娑,“你是不是觉得我烦人,所以才叫我姐姐把我关起来?你说啊!你说啊!!” 慕楚滚了滚喉结:“三小姐救命之恩,这些时日的照拂,慕楚没齿难忘。” “那你为什么要走!为什么啊?这么多年,我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未央宫。”慕容烟流下泪来,嗓音也略显沙哑,“这么多年,我只见过父母姐姐、还有未央宫的侍女影卫们,这么多年,我每日读着医书,练着医术,从来没有觉得多寂寞。可是你来了,那么新奇、又那么漂亮……我……我舍不得你走……” 慕楚愣了愣。 是啊,新奇。又漂亮。他倒是忘了,对于这个从小养尊处优的小宫主而言,自己不过是一时兴起的新鲜玩意儿罢了。念及此,他忍不住自嘲,慕楚啊慕楚,你先前的担忧多么可笑啊。 孩子的哭闹而已,你竟当真了吗? 转瞬,便可以忘记。 心回念转,表情却是丝毫未变,慕楚仍笑着宽慰:“三小姐,在下有要事在身,不能久留。” “那……那你带我走!”慕容烟却不依不饶,紧紧地贴着光壁,期待的面容微微有些变形。 “三小姐,在下朝不保夕……”慕楚摇头。 “你骗人!”慕容烟欲一把推开他,可是只推上了柔软的光壁,巨大的反弹让她踉跄地后退了几步,重心不稳跌倒在地,玉瓷一般的纤手硌在路上的碎石子上,划出了道道血痕。 慕楚只是站在那里,既没有靠近,也没有远离,像是漂浮在天边的一朵白云。 “你走!我再也不想看到你!”慕容烟忿恨地爬起来,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便匆匆地奔入了如烟阁内,“呯——”地关上了门,像是个要不到糖果的小孩子。 慕楚无奈地笑了笑,转身离开。未央宫十里桃花街、九百九十九级台阶,他一步也没有回头。 因为他知道,早晚有一天,他还会再回来的。 可心里那微不可觉的失望,又是从何而来呢。 012 谁家少年足风流(4) 【第三节】 这些天来,慕容汐一直便衣行匿在平川城中,然那日与韩太守交谈的人却从未再露面,像是人间蒸发了似的。城中各处安插的未央宫线人亦未曾发现韩太守有过什么异常的举动。韩太守仍然供着她吃好喝好,极其恭敬谦顺,只是从未再露过面。 姐姐大概已经收到飞鸽传信了,只是这条线索竟就此中断。 一日不查清真相,她便一日不回永安。 替未央宫五洲四海的事务奔波,是她十四岁那年,姐姐继位后,她自己求来的。那一天,看到跪在地下的妹妹,连一向算无遗策的慕容凝都吃了一惊。三年来,慕容汐从未曾说过一句话,青城峰顶的那些石头,大概早已被她望穿。所以即便是知晓这样千斤的重担接下来该会是如何辛苦,慕容凝还是不忍心拂了这个妹妹这么多年来对她的第一个请求。 也是唯一一个请求。 尚未及笄的少女早已绾起长发,一个简单利落的马尾,简单到极致。绑发的博带褪去了色泽,卷起了边角,隐约能分辨曾经的花纹与蓝色。 “此生唯愿,守护未央。”少女的声音褪去了稚嫩,平淡的话语里是不容置喙的坚决。就是那样一个纯粹的愿望,谈不上什么誓言。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大概,就是她活下去的意义吧。 人生在世,百年苦短,总要给自己一些理由,无论如何,活下去。 想到这些的时候,在城中走着走着的慕容汐,再次失神了。不知不觉已是傍晚时分,市集上一片热闹繁华之声,好不热闹。 她为了不被人群挤得东倒西歪,身不由己间竟然来到了许多摆摊的面前,人流才渐渐疏散开来。 左边,是一个光着膀子的农夫在杀鱼,刺啦一下就干净利索地剖开了鱼肚,鲜血淋了一地。她侧身躲了一下。 右边,一个大妈拿着把葱和蒜直在她面前晃悠。她微微别过了眼。 慕容汐向来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可偏偏此处市集,人来人往,乌烟瘴气。她气质出尘的身影在这里显得分外鹤立鸡群,引人注目。 这自然是不应该的。 但若此时施展轻功离去,大概就不只是引人注目那么简单了。 一向对什么都无甚在意的她,在看到前方一个挑起的布帘,在昏暗的市井里投入的一丝洁白的微亮的时候,竟也有了些释然感觉。 西方的晚霞红透了半边天,像是有人在天庭里放了一把火,这把火肆意绵延地燃烧着,仿佛也能感觉到那灼热的温度。 而他就站在如火似荼的晚霞下,似以这漫天霞光为衣,以青天泠泠作冠,是那样恰到好处的微微笑着,剑眉星目和那日里丝毫不差。 仿佛就是那一天见面之后,便又在这里重新遇到了他,他摇着一把白羽扇,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是你。” 这些天,她是有想过会再次遇见他,为此她还特意去了一趟赏花楼,然而那一间厢房和其他的没什么两样,完全不似那 日的高贵奢华。好像没有了那个人,周围了一切都黯淡了。慕容汐不止一次地推断着他的身份:是京城里的风流王爷?是大户人家的闲散公子?是富甲一方的商人?还是隐藏身份的杀手? 但无论怎样假设,也不能从那天的只言片语和对他的惊鸿一瞥里得出确定的结论,而那一抹华丽的蓝袂总在她的脑海里翩飞。 他原来是个神棍。 身后的八卦阵在落日晚风里徐徐飘扬,迎合着他略显夸张的莫测笑意,像是一个巨大的讽刺。 虽然未央宫世代修习星辰秘术,但那也是得到了皇室的特赦才沿袭下来的。早在炎朝开国轩辕帝时,便下令剿灭大大小小几个秘术教派,垄断了星辰秘术,并专设钦天监位以造福皇室。除了钦天监和未央宫以及他们的徒弟们,其他一切民间的秘术占卜均是犯法。 但是有需求就有存在,于是便专门出现了以算卦测字谋生的行业,他们多半是巧舌如簧,说的玄乎其玄,赚点小钱。朝廷见他们煽动不出什么谋反逆天的浪,便随他们去了。久而久之,人们便称呼他们为“神棍”。 慕容汐片刻都没有停留。 “呀,慢着。”他却出声挽留,好看的眉毛生动地挑了挑。 慕容汐的脚步定格在那里。没有转头去看他,沉默了半晌。 “茫茫人海中,我和公子竟然能再度相逢,实乃缘分啊!可见冥冥中自有天意!不知道公子可否赏光,让在下测测这天意?”他踱至她面前,轻摇着扇子发出一阵一阵的寒意。 “没钱。”慕容汐干净利落地拒绝。 “没关系。既然有缘,怎么能谈钱那个俗字。”他继续孜孜不倦地诱惑着。 “那好。”慕容汐倒想看他能耍什么花样。 “兄弟几人?” “府上共有三位千金,包括公子你。”他好整以暇地盯着她。 见男装被识破,慕容汐转向了他,眸色渐冷。 “所住何处?” 苏子易眨了眨他那双好看的蓝眼睛,凑到她面前,声音好听而魅惑:“府上可是远在天子脚下,青城山前,未央宫内?” 寒光一闪,下一瞬雪渊剑已经抵在了苏子易的脖子上,而他依旧不紧不慢的摇着扇子。卦布一挡,周围依旧人声鼎沸, 并没有人在意这边的剑拔弩张。 “从何得知。”慕容汐语气瞬间如隆冬寒冰,隐隐有杀气。 “不开口猜你姓,在下是算出来的呀。”苏子易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弹了弹雪渊,状若害怕,“二宫主有话好好说,可千万不要伤了和气呀!” “你的身份。” “在下苏子易,是走南跑北的商人。这些年,也有了些眼力劲儿,二宫主京城口音,举手投足间气场无敌,宫主还随身带着名剑雪渊,音容笑貌也皆是冷冷的,和传闻中的一模一样。所以就半是猜测半是试探地说出来了。看来让在下说中了。” 慕容汐收起了雪渊,表情看不出来相信与否。 只见苏子易突然之间换了严肃正经的表情,又凑着她的耳朵神神秘秘地说道:“在下知道二宫主前来是为了调查慕家灭门之事,碰巧在下略知一二。” 慕容汐转眼看去。 苏子易依旧笑的人畜无害,面上难掩无事献殷勤的精明。他抬头张望了四周,“这里人多耳杂,不如二宫主去寒舍一坐如何?就在附近。” “可。”慕容汐点头。她并非真的相信苏子易的一番说辞,只是她自负武功盖世,有恃无恐。 “爽快!”苏子易漂亮的蓝眸一亮,整个人顿时神采飞扬,急急忙忙地去收拾行当。 看着他手忙脚乱毫无章法地收起卦摊,慕容汐如有所思地开口:“等我?” “是啊。在下想这街口闹市的,宫主定会来,便日日在这里摆摊算卦,却又算不灵光,就快要被人轰走了……” 慕容汐微微扬了扬嘴角。 苏子易此时正好收了卦摊向她看来,只见落日余晖下,女子白衣乌发,窈窕地立在一片嘈杂混乱的市井混沌之中,光彩夺目,一笑倾城。 慕容汐随着苏子易穿梭在闹市之中,那一袭蓝衣飞扬的行云流水,竟不一会儿便脱困而出,耳畔有熟悉的伶音传来: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慕容汐侧首望去,正好苏子易也驻足抚扇,笑意吟吟地把她望着。清澈蓝眸宛如融化的高山雪水。 如此恰到好处,仿佛从戏中走出。 013 将军百战请长缨(1) 【第一节】 夜幕笼罩下的永安城格外静谧,连远处的更子声声,深巷里低低的几声犬吠都清晰可闻。此夜的月光分外皎洁明亮,铺洒在一袭白衣的男子身上,映得他周身似乎都流转着淡淡柔和的光芒。 这是白天永安城最为繁华的东街口,多半是达官贵人朝廷显贵的住处,连马路都修建的格为宽敞平坦,冰冷的大理石在深夜里反射着冷冷的月光,平添了几分寒意与冷清。他抬头看着高悬的匾额,龙飞凤舞两个大字,“季府”,黑漆漆的像是一头沉睡的野兽,两旁的石狮彪悍威猛,大半笼在阴影里,面目狰狞。 眼见已是子夜时分,慕楚已经在此伫立了近三个时辰,他的手一直保持着敲门的姿势,却迟迟没有落下去,逐渐僵硬的身体如同身边的死物一样冷寂。 只要敲开了这扇门,那么,所有的一切,都会彻底改变。 而他,便如箭离弦,再不能回头。 “梆——梆——梆——” 沉闷的声音在寂寥的夜里声声回荡,格外刺耳。良久,回声散尽,一切又恢复寂静。慕楚等在门外,只觉得周身的血液都在等待中冻结成冰。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里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伴随着衣服摩擦的沙沙声,虽然极轻,却一声一声叩击在慕楚悬起的心里。 “吱——呀——”,红木厚实的门裂开一道小缝,一双惺忪的睡眼瞥了慕楚一眼,困倦地吱唔:“你哪位啊?” 慕楚正了正色,恭敬作揖:“在下平川慕督邮长子慕楚,求见季将军。” 那小厮的双眼兀地睁大,再神色古怪地将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连他背后简单的行囊都不放过,而后丢下一句:“稍等”便一溜烟跑开了。 门便很快重新打开了。 一名黑衣黑发黑瞳的男子站在他的面前,身上穿着沉重的重铁盔甲,腰间别着一把皮鞘裹住的长刀,而这般霸气装束下的面容,却是淡淡的苍白,隐约有点病态,五官的线条并不犀利,那双眉细长而飞扬,反倒是少有的秀气。 那黑衣男子朝他恭敬地抱拳行了个礼:“永安季卿扬,已恭候公子多时。”声音里透着些疲倦,却极为诚恳。当他缓缓抬起头来,清丽的月光从那双漆黑的瞳仁中映照进去,竟是如古潭深井般一丝光亮也无。 叫人捉摸不透。 慕楚紧盯着面前这位甲胄齐身的年轻将军,对方也只是平静地对着他的视线,并无一丝不适。慕楚看着那张苍白的脸,那张脸明明清秀年轻,却仿佛隐藏着不合年龄的少年老成,却也没有一丝奸佞邪妄,只有坦坦荡荡。 “府中简陋,还望海涵。”屏退下人,季卿扬为两人斟了杯酒。 “慕楚谢过将军盛情。这一杯,我先干为尽。”待慕楚仰头将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时,身旁的座位已经空了。 季卿扬一身重甲,竟然于瞬息之间无声无息地跪在了他的面前。 “殿下。”这两个字已尘封太久,将军艰难开口,只觉得唇舌晦涩。 慕楚俯身扶住将军的臂膀:“季将军切莫如此。若非令尊舍命相救,慕楚早已是刀下亡魂。可将军……”慕楚摇摇头, 没有再说下去。 “若时光倒流重来一次,我相信他还会做同样的抉择。家父舍生取义,殿下无需自责。”少年将军声音沉沉,语气慷慨决然。 “说来惭愧,慕楚今日落得如此境地,还得倚仗将军……” “殿下言重。这以后的路,有殿下的地方,就会有我季卿扬。” 慕楚朝他看去,即便是说出这样保证的话来,那英气的眉眼之间仍是波澜不惊,好像他生来就没有表情,倒是几杯酒下肚,那苍白的面容也微微泛起了红晕,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倒显得几分柔弱。 季卿扬却拉开房门,朝外面吩咐:“备些下酒的菜来。”仆役正欲领命离去,忽的又被他叫住,“叫月衣送来。” 房门很快被再次打开,一个女子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许是刚刚被从梦中唤来,她只着了简单的素衣,三千青丝用水带松松挽住,宛若从画中走出来的窈窕丽人。她轻轻地将餐盒放在桌上,安静地站在了季卿扬身后。 “慕公子,这是白月衣,我青梅竹马的恋人。”季卿扬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染上了罕见的温柔,连声音也不由得暖了几分,“别人,我不放心。” “月衣,这是平川慕楚公子。”他拉着她的手介绍着。 白月衣朝慕楚盈盈一拜,动作轻柔温婉。那一身素衣本就宽敞飘逸,她一低头,露出了胸前好看的一抹白净。慕楚恰好也同时低头作揖,竟看的一丝不落,顿时红了脸,他急忙用衣袖微微挡住,掩饰尴尬的神色。 “季兄好福气。”慕楚揶揄的笑了笑。 “三年前若不是月衣将我从悬崖下救起,卿扬如今还是个鬼门关飘荡的游魂。这三年来有月衣相伴左右,确实不知是哪一世修得的好福气。”他灼热的目光盯得白月衣不由自主地红了脸,一脸幸福地向他靠了靠,恩爱非常。 “从平川到永安,这一路想必是穷凶极恶,公子既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若非未央宫出手相救,慕楚也早已向阎王爷报道了。” 白月衣轻盈的身子一抖。 “月衣,怎么着的这么单薄,可是冻着了?”季卿扬一边说着,一边轻柔地将她揽入了怀中,毫不避讳。慕楚不经意地扫着白月衣尚未褪去红晕的娇艳面容,一大半的表情都隐藏季卿扬的保护里,无法分辨。 “失礼。未央宫莫非已经得知殿下身份?” 慕楚抿唇答道:“未央宫二宫主已经前往平川察探,不过平川城内,除了太守那老贼,无人知晓我的身份。他自然是不会向未央宫透露丝毫风声。既然未央宫知道追杀我的是何人,我想她们一定还在调查整个这件事的始末。” “若能得到未央宫的支持,我们所谋之事便更胜券在握。只是不知……”季卿扬尚未说完,白月衣却又往他的怀里钻了钻,褪去红晕的脸色在月光下满是惊惶。 “只是不知未央宫会否足入宫中事务。”慕楚慢悠悠地接话,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白月衣的身上,渐渐惹了更深露重的深意。 014 将军百战请长缨(2) 【第二节】 “季府?”慕容凝的指尖轻叩着玉石的桌面,泛出一层一层的清音。 她对季卿扬所知胜少。此人是个孤儿,毫无身世背景,一年前在格斗场被左谏议大夫赏识,举荐成为了御前带刀侍卫。 直到三个月前,炎与北荒战事吃紧,边关折损了一名将军,此人自荐带兵,竟然连战告捷,令北荒敌军大吃一惊。 他凯旋归来未足一月,皇帝亲封从一品将军,赐宅东街口,一时间成了有人嫉妒有人羡慕的炙手可热的权贵。满朝文武竞相拉拢,可此人为人处世却异常低调,至今心向何处仍然是个谜。 先前慕容汐的密报中得知与此事相关的朝中徐大人想必就是左相徐世昌,此人更是二皇子生母辰妃的表兄,在朝野中颇有势力,几乎是一手遮天。此次宫中出动锦官卫竟然和他有关,那么便极有是可能是对二皇子有所威胁人的存在。 先太子十岁生辰不幸溺水身亡后,当今容和皇帝却始终未立储君,导致宫中的“三王之争”已经越演越烈,有燎原之势。可是未央宫一向不插手宫内纷争,为何徐世昌要对未央宫又所行动?是因为忌惮未央宫的强大?还是因为拉拢在冥州和未央宫对立的势力?还是因为未央宫庇佑了慕楚?难道—— 慕容凝倏忽睁开了眼睛,黑濯石一般的双眸亮的惊人。 “让二宫主将慕二公子速请回宫。在永安的影卫继续监视慕楚和季卿扬,一举一动都要向我汇报。” 影卫统领领命欲走,只听慕容凝又补充道:“再通知宫中影卫密切注意二皇子行踪,特别是和左相的交往。” “是!”影卫心中一凛,宫主这般,竟是要插手宫斗了么?他不敢有丝毫异议,转身出了未央宫宫殿。 头顶万里云天,竟是乌云密布。 慕容凝正待回琉璃宫用膳,领命而去的统领去而复返,一脸慌张:“宫主,大事不好了。片刻前我上山复命时还一切如常,可现在宫内值班的影卫们却都被迷翻在地……” “迷香?”慕容凝蹙眉,转而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烟儿呢?” “好像……不见了。”影卫忐忑回道。 “派人叫醒他们吧,免去责罚。” “这——” “不是他们不警惕,这漪罗香无色无味,又是未央宫三宫主给她们下的。就算是你也未必能察觉。” 慕容凝提步前往如阁,侍女和包包均在呼呼大睡,脸上带着奇异的笑容,包包还不停地在咂嘴,好像梦到了什么山珍海味。慕容凝俯身探开了床幔,绣榻里一股淡而奇异的香味便萦绕上了她的鼻尖。 那是难得一见的稀世名药——天心诀。 天心诀有左右两付,一付是由植物天心诀的根制成的,另一付是由同一株天心诀的核果制成的,据说天心诀的根和果实经脉相通相连,因此只要让人将第一付药喝下,那么喝下第二付药的人则会朝思暮想,甚至于睡梦中感应出此人所在何处,所思所想。 想必慕容烟早就担心慕楚有一天会走,偷偷在他的茶水饭菜里做了手脚。这几日她夜夜留梦,好不容易梦到了慕楚安生立命之所在地,今天便等不及地迷翻了未央宫上上下下的看守追他去了。 慕容凝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烟儿,还真是怎么都留你不住。果然,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啊。” 【第三节】 说是未央宫的影卫被慕容烟放倒的,或许并不是十分恰当。 今天清晨,一向贪睡的慕容烟起了个大早,知道有人进了未央宫向姐姐禀报事宜后,便火急火燎地向未央宫门口冲去。 一路上,有侍女向她行礼的、有影卫奉慕容凝之命不让她出未央宫大门的,但很不幸的是他们都没能靠近她方圆一尺之内,她只是潇洒地挥了挥衣袖,那些侍女影卫便华丽丽地倒下了。 于是,她就明目张胆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未央宫。看着横七竖八被漪罗香放倒的拦路人,她不禁洋洋得意,由此可见,会一门看家本领是多么的重要啊。 待到她拼命地赶到永安城后,她多么希望她会的是另外一门本领啊——这熙熙攘攘的人群,这鳞次栉比的建筑,这纵横阡陌的道路——瞬间她连未央宫在何方都分辨不出,只感觉周围人山人海,有说不出来的晕。 就这样差点在街上伫立成一道背景之后,我们的三小姐才恍然大悟可以问路。于是—— “请问,季府怎么走啊?” “……” 一连串问下来,这个热闹的市集竟然没有人知道一个叫季府的地方,让她倍受打击。但她仍然贼心不死地拽着一个路过的看上去有点猥琐的大叔:“请问大叔,你知道季府怎么走吗?” “季府?你要去季府?” “嗯嗯!是啊!我要去季府!”慕容烟兴奋不已,终于可以找到季府了,恍惚间,似乎慕楚正拿着小手帕冲她摇摇招手。 “哈哈,小姑娘~我知道季府怎么走哦!”猥琐大叔露出了一副兴奋的笑容,哈喇子都快流下来了。 涉世未深的慕容烟选择性地忽视了这位大叔的猥琐,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整个人被即将要见到慕楚的喜悦包围,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的来临。 不知不觉间,周围鼎沸的人声渐不可闻,而沿途屋舍也越来越破败荒凉。 “大叔,你真的认识季府吗?我怎么记得……”怎么记得梦中的季府红门高墙,**肃穆。周边也都是制式相同的屋宇飞檐,相得益彰。 “当然啦,就在前面啦!”大叔回过头来,几乎是连拖带拽地将开始打退堂鼓的慕容烟拉到了一个建筑物前停下。 她定睛一看,竟然是一个破败不堪的土地庙,早已洞开的窗棂毫无遮拦,年久失修的木梁在风里发出吱嘎噶的声响,正中间破破烂烂的木片上隐约有褪色掉漆的两个字“吉福”。 慕容烟万分气恼,转身欲走。猥琐大叔却面露凶光挡住了她的去路,而破庙里不知什么时候涌出了四五个同样衣衫褴褛发型独特的大叔,正满脸垂涎地朝她走来。 015 将军百战请长缨(3) 慕容烟此时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危险,然而挥袖散出的漪罗香只放倒了两个人便已告罄,可剩下的三个流浪汉还是朝她逼过来,她暗叫糟糕,于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她便在交战不到一回合后便被捉住了。 流浪汉们将她双手反绑拉进了庙里,打开了包袱,金珠叮叮咚咚地滚落出来,他们眼放金光地全部瓜分完后,便放肆地上下打量起慕容烟来。 “小妞,乖点儿,就会少受点罪。”流浪汉们淫笑着。 虽然不久前亲眼目睹了生死之战,然而毕竟有人奋力保护她的安全,青城山还是未央宫的领地,她还是那个高高在上被保护的妥妥帖帖的三小姐。可此时此地,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寻找慕楚的雄心壮志才轰轰烈烈地刚刚开始,便遭遇了一群歹人,想到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 慕容烟又惊又怕,泪水便像断了线的玉珠似的滚落下来,染湿了轻如蝶翼般颤抖的睫毛,模样楚楚可怜。 “哟~你们看这小妞还哭了……” “小模样还真是标致,不如玩一玩怎么样!” “哈哈,这下走大运了!” 流浪汉们说着淫词秽语,带着猥琐的笑容,缓缓靠近。愧疚与悔恨的情绪交加,慕容烟的视线早已模糊不清。她想起了对她百般要求到近乎苛刻的姐姐,自己背着她偷偷跑了出来,姐姐现在还不知道担心成什么样子呢。 流浪汉开始撕扯她的衣襟,她奋力地挣扎着,奈何力气太小,手脚被按住,丝毫也动弹不得。流浪汉向她欺近,一股陈臭的味道扑面而来,熏的她几欲作呕。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感在她的心里蔓延,眼泪,早已翻江倒海。 姐姐,烟儿知错了,你快来接烟儿啊…… 姐姐,我保证以后乖乖的听话,再也不让你担心了…… 姐姐,你打我吧,你骂我吧,姐姐,别不理烟儿,别不要烟儿啊…… 姐姐,救我啊姐姐…… 就在她像头愤怒的小兽一般又撕又咬地抵抗着遭受的侵犯时,却听闻几声闷哼,刚刚扯开她前襟的禄山之爪顷刻间便消停了。她恍神了片刻,意识到是有人救了自己,正欲抬手擦干眼泪看清来人是谁,只见白色的衣角一闪,她眼前一黑,缓缓倒在了地上。 失去意识前的那一刻,那个人带着笑意的眉目席卷了她的脑海…… 慕楚……是你吗? 但此时的慕楚却正在东城街最大的妓院花满楼里,和她隔了三个街坊十条长街和一屋子的红粉绿翠。她潸然泪下被人欺凌的时候,慕大公子却连眼皮都没有跳一下,依旧是满脸云淡风轻地立在季卿扬的身后。 这天本来是个风和日丽的大好日子,对于花满楼的老鸨来说更是财源滚滚的吉日,名扬中州的平川名妓柳依依竟然分文不收地委身进了花满楼,老鸨只是略一迟疑,马上被百媚横生的柳依依娇嗔的“妈妈,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这永安京城这么多高官贵人,我可不是白白赔给你的”给安心的喜笑颜开。 隔日这永安城便闹得沸沸扬扬,只因为这柳依依“只见客人中最为勇猛之人,且花钱分文不取”,城中武夫屠夫也跃跃欲试,而富家子弟更是要赚足面子,于是这烟花之地一时间竟然如同个比武场一般热闹非凡。 这般热闹了近三日,刚刚被皇帝册封为从一品大将军、炙手可热、让多少当官红了眼的季卿扬季将军,来了。 传闻季将军武功盖世,一柄长枪九九八十一连招气势若虹,十步之内无人可近,万人丛中取敌将首级,一向强悍难缠的北荒军队竟于两月之内节节败退,逃回苍州境内恢复元气。这少年将军的赫赫威名一夜之间成为了永安城街头巷尾的神话。 但当这个神话如同神一般带着摧金断玉的咄咄气势降临在花满楼的比武场时,整个比武场霎时散发出了修罗场的恐怖气氛。 直到多年后,世事变迁,此事仍旧是永安城众口相传的八卦:这位少年将军不爱江山爱美人,为了那倾国倾城的柳依依,单手挑翻情敌上百人,最终抱得美人归…… 此时传闻中的两位主人公就分别坐在一张方桌的两端,而慕楚则坐在了他们中间,一张脸乌漆抹黑的,完全没了绝世美男的风韵。 没想到季府的白姑娘竟然将易容之术修的出神入化,他一袭黑衣劲装混在季卿扬的侍卫里,宛如滴入大海中的一滴墨。柳依依来到厢房之后,一双乌溜溜的杏眼顾盼神飞地扫过了季卿扬和他数眼,满是疑惑地开口:“大公子呢?” 季卿扬淡淡地朝慕楚坐的地方斜了斜眼:“呐。” 柳依依:“???” “公子,公子你怎么了公子!” “……” 总之,我们的慕大公子潜伏的很安全,毫无性命之忧。原来,柳依依本与慕家二位公子交情匪浅,自从慕家出事后便一直庇佑着慕家二公子,直到慕容汐发现了他的踪迹。 两人商议后决定分头前往永安寻找慕楚的踪迹,在这秦楼楚馆里会和。她大张旗鼓,无非是为了引起慕楚的注意,那个将军面色惨白一脸杀气地将她搂在怀里时,她吓得心脏都骤停了。 可是他不过是触碰片刻便退到十步开外,一脸嫌弃的表情让柳依依很是吃瘪。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袖里多了张精致的丝绢,工整有力正是慕楚亲迹,于是便有了先前的一幕。 两人尚未来得及攀谈,门口突然传来敲门声,叩叩叩地,很是小心翼翼。霎时间屋宇一片死寂,季卿扬随身佩戴的短刀无声出鞘。 门外的人等了片刻,见无人应答,便又开口小声说道:“来给各位客官添些茶水。” “不用了,退下吧。”柳依依冷声答道。 可是门外的人却不依不饶地挠着门:“依依姑娘……依依姑娘……” 只怕有蹊跷。 门外的人还没准备好门却突然开了,他一个踉跄就栽了进去。脚跟还没站稳,一柄精刀干净利落地架在他的脖子上。 被刀风削断的几根发丝飘飘荡荡,晃悠悠地落地。 空气凝固到仿佛能听到发丝落地的声音。 016 将军百战请长缨(4) “依依……”显然没有料到房间里还有两个陌生的人,来人求救般地看向柳依依。 “你是?”柳依依只觉得这声音无比熟悉,可是面前的这个人面容黝黑,一身小厮的灰扑装扮,弯腰驼背,她确实是不曾见过。 “弟弟。”不待来人回答,慕楚欺前一步,格下了季卿扬手中的短刃。 “不是吧?大……哥?”慕白瞪大了眼睛,将他仔细瞧了又瞧,难以相信眼前这个面目周正,长相普通的中年大叔竟是他那风华绝代的大哥。 “怎么,就许你一个人伪装不成?”慕楚将他扶起来,用食指敲了敲他的脑袋,“下次记得连声音也要改。笨。” 熟悉的动作和话语终于让慕白完全放松了戒备,一拳打在了慕楚胸口,“大哥!这么多天你都躲到哪儿去了,害我好找!” 慕楚吃痛地挑了下眉,映在端正的面庞上有着说不出的滑稽。 柳依依左瞧瞧慕楚,右瞧瞧慕白,终于难掩笑意:“噗,你们两还真像是一对落难兄弟!” 她这里前仰后合笑的止不住,那厢慕楚一脸事不关己的神色,慕白则是不好意思地挠着脑袋,连季卿扬都抱着刀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回想当年的初次齐聚,一切都是那般的偶然与巧合。 虽然日后改变了整个炎朝命运的少年们此刻历经磨难东躲西藏,然而眸子无一不是锐气晶亮,那时候的他们还怀抱希望、热血飞扬、年少轻狂,不似多年后的曲终人散,物是人非。 四人围坐,把盏夜话。 “方才这位仁兄身手实在了得,让慕白着实佩服!不知该如何称呼?” “二公子谬赞,在下季卿扬。”将军抱拳。 “季将军过谦了。”慕楚品了口茶,笑道,“我的这个弟弟呀,自恃武功甚高,向来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今天他折在你手里,怕是能长个教训了。” “哥,你又揶揄我!”慕白不服气地辩解,“季大哥既是将军,我又怎么比的过!” “好了,一点也说你不得。这一路,可有什么波折?” “唉,别提了!我一路上都走的是穷山恶水,每夜就在废弃的荒庙或者草垛中凑合,如此这般提心吊胆了十来天!”慕白叹了口气,一脸嫌弃地拧着自己皱巴巴的衣服,像是突然间想起了什么,他赶忙正色道:“对了,我来找你们之前,在城郊的土地庙里救了未央宫的三宫主!” “什么?!”三个人皆是一愣。 听完慕白的描述,慕楚敏锐地发觉了不对,“可你如何认出她是三宫主的?” “大哥,你有所不知,我在被人察觉和依依石散后,曾被一个人所救。那个人可神神秘秘得很,不仅猜出了我是谁,还说追我的人是未央宫二宫主。” 眼看着慕楚的神色变得捉摸不透起来,慕白顿了顿,继续说道,“因为她配了一块玉,而这种玉只有未央宫三位宫主有!我躲在床幔之内的时候曾细细打量过那位二宫主,那佩玉造型很是独特,让我印象深刻。为了隐藏行踪,我打晕了这位姑娘,准备由她自生自灭。却突然看到她腰间玉带上也配着同样的一枚玉佩!看年龄,应该是三宫主吧?” “此人绝不简单。”慕楚摩挲着腰间的玉佩,低眉敛目,陷入沉思。 “啊?”慕白反应了一下,才恍然醒悟慕楚所指,回忆道,“此人自称姓苏,乌发蓝眸,风流无度……”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香艳的画面,慕白话语吞吐起来,面色竟微微有些发红。 “蓝眸?”慕楚沉吟,转而又问:“那三宫主现在如何了?” “她……还……还被我捆在土地庙里……我就过来了……”慕白看着哥哥逐渐变得危险的眼神,不由得心虚地嗫嚅着。 “未央宫三宫主对我们或许会很有用处,要确保她万无一失。”慕楚转身用商量的口气和季卿扬解释着,口气却是不容置喙的坚决。 季卿扬点点头:“我派人保护你们去找她,我就不去了,招人耳目。” 于是四人一一拜别,慕家二兄弟立刻马不停蹄地朝土地庙奔去。 慕容烟清醒过来的时候,周围一片漆黑,吓得她以为已经置身阴曹地府,成为了一抹幽魂了。直到双眼渐渐能在夜色中视物,才发现自己依然在破弃的土地庙内,双手仍被反绑,略略一动,剧烈的酸痛便由捆绑处阵阵传来,豆大的泪珠止不住的滚落,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泥土里。 慕容烟试图呼救,发现连嘴巴也被堵住了,顿时,委屈、疼痛、害怕、头晕、疲惫滚滚袭来,她含混不清地发出呜呜声:“姐姐……烟儿怕再也见不到你了……姐,烟儿好怕……呜呜,姐你怎么还不来救我……烟儿知道错了……” 可除了她自己发出的悉悉索索的摩擦声,周围一丝人声也无。 不知道过了多久,慕容烟已经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精疲力竭。 她绝望的想到自己可能快要被活生生地饿死渴死在这里,在变成白骨之后才会被人发现。 …… 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惶急又迅速。那声音宛如梵音,由远及近,步步生莲。她猛地一抬头,一阵头晕目眩,虽然是在浓重的夜色里,她却依然分辨出一抹别致的黑在眼前晃动。 身影一晃,下一刻慕容烟便稳稳地落在了一个结实而温暖的怀里。夜色中那人的脸庞黝黑陌生,唯有那修长精致的眉依稀可辨,悬在她头顶上方的眼浩若星辰。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彻在她的耳畔,继而千百遍地回荡在她的心里。是那个人啊,是那个让她朝思暮想的人,是那个让她不顾一切的人,此时此刻就正抱着她,温柔地说“烟儿,跟我走。” 那一刻,她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感觉。此时此刻,这个人出现在她的面前,就像是投入了姐姐温暖的怀抱,就像是睡在了如烟阁舒适的大床上,就像是那些年冬日正午的阳光,轻柔而温暖落在她的发间。 他穿过了所有的恐惧威胁寒冷与伤害来到她的面前,说要带她走。 她激动地将眼泪鼻涕全都涂在了他干净到不起褶儿的袍子上。他正哭笑不得,然而怀中的人儿却死死地揽住了他的脖颈,颤巍巍地哭泣着,虽声如蚊吶,他还是字字句句的听得分明。 那是一个皎月暗藏、乍暖还寒的四月夜,十五岁的女孩儿扑在十八岁的少年的怀里,喃喃道:我会好乖的,你别再丢下我。 正欲起身的少年微微一愣。 那双总是笑意盈盈的秋水翦眸里,有千山万水的沧桑掠过,最后换上了怔忡温柔的神色。 他低下头,拍了拍孩子的头,允诺道:“好。” 017 谓我疏狂应痛怜(1) 将慕容烟隐秘地安置在客栈里,燃起微弱的烛火。 慕楚摘了人皮面具,借着烛光低头看了眼怀中的人儿,好看的眉挑了挑,目光顿时晦暗起来。 他轻柔地将慕容烟放在床上,缓缓开口:“我看这帮渣滓,是活腻了。” 语气竟是难得的阴骘。 此时的慕容烟已经停止了哭泣,大大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一张小脸上挂满了泪痕,仿佛是个精致的瓷娃娃,稍一用力就会碎了。 “乖,闭上眼睛好好休息下吧。”慕楚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 她却像是没听见似的,颤巍巍地向他伸出了一双脏兮兮的小手,努力想要去触碰他,可却又哆哆嗦嗉地不敢落下,眼里净是惶恐的神色,“慕……慕楚,真的是你吗?我……我不是在做梦吧?” 慕楚看着她这幅我见犹怜的模样,到底有些不忍心。 他的指尖贴上她探出的手臂,一点一点地覆住她的手腕,将她的玲珑小手虚合在自己的掌心,缓缓地带着她伸出手去。 慕容烟恍惚地被他牵引着,直到掌心轻轻地贴在他的面庞上。 那样的触觉刹那间让她全身的毛孔都颤栗了起来。 细腻温润,触手微凉,犹如昆山之玉。 慕楚低垂着眉目,唇角噙笑,任由那双手哆嗦地拂上他的眉梢,抚至他的眼角,划过他的面颊,轻点他的鼻尖。 “真的是你……”确定了不是在做梦,水汽很快便氤氲上了她的杏眸,滢滢欲泣。 “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一直都在找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多害怕再也见不到你……”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慕楚抚上她的鬓角,耐心地捋平她的乱发,软语温存。 “你不要走……你别走……你走了就不会回来了……” 她紧紧地攥着他的手,生怕一撒手面前的人就会如梦幻泡影一般消失不见。 “乖,我就在这里陪你,哪儿也不去。” 慕楚的手轻柔地下移,欲为她理好被扯开的亵衣。 像是突然看到了什么,慕楚一直不紧不慢的轻柔动作突然猛地顿住,继而将她的衣襟拉的更开,盯着她尚未完全发育好的胸脯,神情变幻莫测,令人毛骨悚然。 慕容烟吓得呆了,既忘了哭也忘了回避,只傻傻地瞪着他,满脸茫然的神色。 “咳咳……”一时寂静的屋内突然传出了尴尬的咳嗽声。 慕容烟这才注意到在烛光照不亮的黑暗里,一直有一抹幽影伫立在那里。此人也是一袭黑衣,长发干净利落地绾在脑后,轮廓分明的面庞干净而明亮,看上去一脸天真无邪的模样。见慕容烟向他看过去,慕白不怀好意地冲她眨了下眼,分明是一副坐看好戏的神情。 慕容烟这才回过神来,一把搂起自己的衣襟,翻身滚到了床里,裹着被子缩成了一团,一张脸红成了煮熟的虾。 “哥,你看你着猴急的模样,把人家小姑娘都给吓着了。”慕白强忍住笑。 “我看吓着人家的是你吧。”慕楚的回应却没有做了坏事后的自觉,不咸不淡地封住了慕白的嘴。 床榻微微一轻,因起身而拉远的距离让慕楚带着关切的嘱咐显得有点若即若离,“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嗯。”慕容烟若有如无地应了一声,眼角唇边都不自觉地染上了一抹笑意。 行至客栈门口,慕白立刻迫不及待地开口:“大哥就是大哥!在未央宫才呆了几日,竟然就拐回来一个宫主。小弟佩服!佩服的五体投地!不过似哥哥这般风姿俊貌,我看,怕是迷倒整个永安城的姑娘也不在话下吧!哈哈!” “你这小子,没个正行!”慕楚作势欲敲他的头,慕白立刻抱头及时躲开。 “我去季府打探些事情。你替我好生看着她,她可是很重要的,听到没。” “不知大哥说的重要是哪种重要?”慕白眨眨眼睛。 慕楚默然了一会儿,冷声道:“不是你理解的那种重要。” 慕白瘪了瘪嘴,摇着头回到了客栈里,边走还边听到他絮絮叨叨地感慨:“唉……从来搞不懂大哥在想什么……” 【第一节】 几日来,慕楚已然对季府各处了如指掌。季府虽然气派非凡、占地千顷,可却屋宇稀落,庭院幽深。偌大的府邸常常连个人影都见不到,冷冷清清。 慕楚此刻要前往的正是白月衣的住处,赏心院位于最北端,从正门需横穿整个季府才能到达。他疾步穿过后花园时,发觉他要找的人正遥遥端坐在凉亭石凳上,为身边的黑衣将军烹茶醒酒。 慕楚略一迟疑,随即便往重重叠叠的假山里隐了隐。 “咳咳……咳咳……”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划破了夜的宁静,起初剧烈而清脆,而后渐渐变得沙哑,到最后竟已经渐渐咳不出声来。 空气中隐约有血腥气弥漫。 “卿扬,卿扬你没事吧?”白月衣惶急地拍着他的后背,为他递上温热的茶水。 “月衣……别担心……”季卿扬艰难地从牙缝中挤出了几个宽慰的字,却由于疼痛而不得不再次弯下腰去,咳嗽不止。 白月衣一阵心痛,连话音也不由得带了几分哭腔:“卿扬,都是我不好,本来你好好的,是我非要你回永安来……” “月衣,你……说什么……傻话……咳咳……” “卿扬,我们可不可以,不报仇了?况且如今你的反噬也越来越频繁……” 少年将军突然平静了下来。 垂在身侧的手无声握紧,而后又缓缓地放松开来。 半晌,他转过头来,静静地看着白月衣。那样黑的眸子,像是可以吞噬银河的黑洞,沉淀淀地无一丝波动。 白月衣在他的注视下,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从回到永安的那一刻起,”季卿扬收回了目光,嗓音是剧烈咳嗽后的低沉嘶哑,“就绝无可能了。” “月衣,你知道的。” “卿扬……我害怕啊,月衣好害怕……”白月衣依偎在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不知道是因为太过用力,还是惊惧,整个身躯竟然微微发抖。 将军没有回答。 018 谓我疏狂应痛怜(2) 他的脸惨白到毫无血色,死死咬合的嘴角上青经暴起,在月光下显得狰狞可怖。 “月衣,你怕死吗?”那阵抽筋拔骨的疼痛渐缓,将军的手缓缓地扶上女子如缎的青丝,怀中的暖玉生香是他此生的贪恋。若没有这个女子,这些年怕是很难熬吧。 “不,月衣不怕死。”怀中的女子闷闷然答道,“月衣只是怕,有一天,你终究会离我而去……” 话音未落,她便被他一把拉起坐在他的腿上,与倒影着她面庞的黑眸直直对视,那深井一样的瞳孔里不知何时腾起了热度,灼热而明亮,甚至让她不能逼视。 将军却捧住了她的面颊,神色是浓到化不开的眷宠,深情允诺“我此生只爱我青梅竹马的姑娘,绝不离分!” 怀中的女子却忽然克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了起来,温软身体慢慢僵硬。 他有些莫名地看着她,“月衣,你怎么了?” 她却将流着泪的脸庞深深地埋进了他的肩窝,冰冷的泪水顺着虎啸甲的缝隙缓缓地渗进他的里衣,让格外畏寒将军打了一个激灵。 她于是将他抱得更紧,甚至不顾锋利铠甲的边缘嵌进了她娇嫩的肌肤里,只是不管不顾地抱着他,仿佛顷刻便要分离。 “我只是觉得太幸福了。”她的声音亦是微微颤抖的,带着不易察觉的怨恨尾音。 “傻瓜。”他只是怜惜地拍拍她的头,并无察觉。 赏心院。 白月衣满面凄容地点燃了阁内的红烛,发觉慕楚已经施施然斜靠在锦屏前的绣榻上,锦屏上绣着青山绿水,交颈鸳鸯。 白月衣几次张了张嘴,还是没有说出话来。 “在下深夜叨扰,是为了感谢白姑娘今日为在下易容之事。” 慕楚云淡风轻地倚在那里,整幅屏风似乎都成为了他疏朗隽永的点缀。 白月衣的脸上风云变幻了一阵,最终还是干巴巴地答道:“不过是举手之劳,慕公子客气了。” “那慕楚就不客气了。”慕楚好整以暇地站了起来,淡定从容地理了理衣衫。又不知从何处抽出了一把折扇,开开合合地在手里把玩着。 这般过了许久,在白月衣忐忑焦虑的神色里,慕楚啪嗒一声合上折扇,好整以暇地开口,“既然白姑娘这般精通易容之术,可否请教下姑娘的真实面目?” 白月衣的瞳孔骤然收缩:“你什么意思?” “白姑娘知道在下什么意思。” “你就不怕卿扬不放过你吗?”白月衣强作镇定,冷冷地威胁。 “这也正是在下想奉劝白姑娘的一句话。”慕楚针锋相对。他话音里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难以名状的危险气息。 白月衣的面容瞬间惨白,本来精致淡雅的面容在暖意袭人的红烛下像一张斑驳的皮纸。良久,她颤抖着发问:“你都知道些什么?” “无意冒犯,初见白姑娘的那一夜,恰巧看到白姑娘胸口纹着一朵扶桑花。如果在下猜测的不错的话,这扶桑花乃是未央宫女子的特有标记吧。” 白月衣立即矢口否认:“我不是未央宫的人!” 语调尖锐,表情煞白。 慕楚挑了挑眉,并没有拆穿她,只是慢悠悠地轻摇折扇,唇边笑意渐浓。 “哦?在下正好认识未央宫大宫主,改日拜访时若是不巧说漏了嘴……” “不!不要!”白月衣突然尖锐地高声阻止,精致的五官此刻痛苦地纠结在一起,眼眸中满是惶恐之色。 “那,还是请白姑娘你自己说吧。” 白月衣爆发出了一阵痛苦的哭喊,白皙的双手捂住了斑驳的面容,缓缓地跪倒在慕楚的面前:“求求你……” 慕楚绕过屏风来到她的面前,用扇骨挑起她的下巴,滴滴清泪晕染在空白的扇面上,宛如一朵一朵盛开的素花。 “如果你不想失去季将军的信任的话。”慕楚继续循循善诱。 白月衣啜泣良久,终于渐渐止住了哭声,痛苦的表情也逐渐缓和下来,只是那双眸子里却是一片空茫之色。 “我知道……我就知道……我知道只要我们回永安……就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没想到这么快……这一天就来了。宿命一样的准确,躲也躲不掉啊……” “即便如此,白姑娘还执意让季将军回永安。真是让人不得不好奇呀。”慕楚啧啧摇头,目光满含探究。 “我有我的原因,这我不能告诉你。” 她抬起头来看着慕楚的时候,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平静。 慕楚点点头,没有逼问下去,“可以。那——他的呢?” 她盯着他绝色的姿容,胸有成竹的神色,而后,极慢地、极慢地开口。 “这事还要从十年前的那个春天说起,那个时候,姬家还是永安的名门望族,卿扬也还不是如今的季将军,而是姬家的 大公子,姬无夜……” 东方已经渐渐露白,屋内是死一般的寂默。 “这些事,你不可以、告诉他。”白月衣盯着慕楚,一字一顿。 “哦?凭什么?” 慕楚啪嗒一声收起折扇,清脆刺耳。 “卿扬生性清淡,看透生死,无意复仇。是我软磨硬泡着让他回到了永安。如果他知道了此事,必然会心灰意冷,不问世事。如此,是公子所愿吗?”白月衣咄咄逼问,显得胸有成竹。 “好,我答应你。”慕楚点头,正色允诺。 在即将迈出赏心院门口时,慕楚顿了顿脚步,微微侧首: “你知不知道他要是知道了这一切,会有多恨你。” “没有人比我再清楚不过。”白月衣沉声答道。 “值得吗?” 慕楚叹了一口气。 “如果时光倒回、能够再重新选择一次,我依然会选择这么做。至少,至少这三年里,他是爱我的。” “是。么。”慕楚不置可否地摇摇头,“早晚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你没有爱过一个人,你不会懂的。”白月衣摇头,不欲多说。 慕楚失笑,并没有辩解,只是无奈地摇摇头:“迷途知返吧,他不会属于你的。 “谁说他不属于我!”白月衣豁的从地上站了起来,声嘶力竭地咆哮着:“他是我的!现在是!将来也是!一辈子都 是!没有人能够抢走他!没有人!” 慕楚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她,眼神中带着似有似无的悲悯。 最终他离开时,也没有忍心揭穿她,那清淡雅致的温婉面容,看久了竟然和那个总着艳丽红装、高高在上睥睨这红尘的那个女子,是如此的相像。 019 谓我疏狂应痛怜(3) 【第二节】 “什……什么?!”慕白大声的嚷嚷起来,“大哥,你这不是坑我嘛!谁不知道这几天未央宫发了疯似的地毯式搜寻丢了的三小姐啊!找到了凶手可是要砍头的好不好!咱好不容易把这三小姐藏好,你竟然让我去未央宫自首,这简直是作死啊!” “你去不去?”慕楚颇有威胁地问道。 “不去!打死我也不去!” “真的?”慕楚突然一挑嘴角,坏坏地笑了起来。 “当然是……是……真的啊!”慕白不由得一阵底气不足,自小到大每当慕楚这般笑着的时候,他总是要倒霉。不是被父亲家规伺候,就是被街坊邻居追骂。总之他俩一起做的坏事,慕楚总能推的一干二净并装出一副及其无辜的表情,而他就是那个倒霉的替罪羔羊。他这些年的遭遇说出来简直就是一把辛酸血泪史啊。 “唉!我本来是好心要救你的……罢了罢了!”说罢慕楚真的转身欲走,一脸可惜的表情。 “怎……怎么了?”慕白那可怜的好奇心让他几乎是毫不迟疑地跳进了慕楚挖好的坑里。 “你想想啊,在平川被未央宫二宫主发现的人是谁?” “我……” “在永安城破庙打昏未央宫三宫主的是谁?” “也是我……” “这些天神神秘秘带着三宫主东躲西藏的是谁?” “好像还是我……” “那你觉得未央宫查出来这些事难道不是早晚的事吗?嗯?” “大哥救我……”慕白哭丧着脸,完全没看到某只阴谋得逞的坏笑。 “乖,大哥怎么会不管你呢。”慕楚摇摇扇子,走到书桌旁坐下来,拂起衣袖,挑了只羊毫,“来,为我研磨。” 按照炎朝多年来的习俗,无论是风姿卓越还是长相委婉,稍有品第的家主会往往聘请技艺高超的画师,为他们精描肖像,挂在府中正厅,作为一种身份的象征,以期流芳百世。而自慕楚踏入卿暄堂的第一步,就发现整个墙面只挂着一幅简易的写意山水,寥寥几笔,空旷辽远。而府中大大小小的厅堂阁室,同样无一处挂着主人的画像。 慕楚状若无意地向季卿扬提起,他只是不以为然地解释道,既然已经改姓换名,总归是要低调些的好,虽已非旧时的那副面孔,可见的人若是多了,免不得惹出麻烦。因此这位年轻将军以自己面容病态羸弱,若以将军的身份流传出去,恐打击民意低落士气为由,拒绝了所有的宫廷画师和民间拥趸者们的邀约。所以传说之所以能成为传说,多半是因为神秘,而因为神秘,所以便更加被夸赞成一个传说。 慕楚心里想的却是,怪不得,怪不得。 慕白正乖乖地研着磨,突然大喝一声,“不对啊!” 慕楚的笔尖仍旧细腻而流畅地在宣纸上勾绘着,连头都不曾抬,“嗯?” 慕白颤抖地用手指着慕楚,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显然是气急:“为什么我们一开始不把三宫主还回去啊!” 慕楚直起了身,不紧不慢地舔了舔墨,方才缓缓开口,“慕白。” 慕白赶忙竖起耳朵凑上前去认真听讲,头上却挨了一个暴栗: “你这榆木疙瘩,还能再笨点吗?” 【第三节】 未央宫。 自两天半前查出慕容烟被几个流浪汉非礼未遂后,便再无半点消息传来。可此事偏又伸张不得,以免她落入有心人之手,整件事情束手无策。 慕容凝已三天三夜不曾合眼。 自从命令了只要有慕容烟的消息便无需通报无需过问身份直接带至未央宫,她开始不吃不喝,熬了几宿的双眼肿的像个水蜜桃,眸子里也布满了暗红的血丝,一张素净的面容上有掩饰不住的憔悴。三千发丝也任其散乱着,沉沉地垂直脚踝,在嫣红的长袍上缱绻成堆。 慕白刚跨进未央宫的门槛,看到的便是这样的一幅凌乱的景象。而那个满面病容的女子在看到他的一瞬间便从贵妃椅上跳了起来。 慕容凝由于用力过猛而头晕眼黑,不得不双手撑住桌案,单薄的身子狠狠地晃了晃才堪堪维持了平衡,她却急切地开口:“你是不是有烟儿的消息?” 嗓音也是哑哑的,带着三分倦意,七分期盼,在未央宫内回荡着。 慕白不由得心中一酸。登上未央宫九百级台阶的时候他还心里还忐忑的七上八下,生怕传闻中蛇蝎心肠妖冶女子会将自己生吞活剥五马分尸。可是现在站在他面前的这个衣冠不整的憔悴女子,只是个年轻的姐姐,担心她因为贪玩而失去踪影的小妹妹,仅此而已。 念及此,他赶忙出言安慰:“大宫主不要担心,三宫主安然无恙。小的只是来传个话。” 终于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慕容凝跌坐在贵妃椅上,羊脂白玉般的双手缓缓的捂住了自己欣慰到快要喜极而泣的面容。 只是过了很短暂的时间,慕容凝抬起头来:“说吧,什么条件。” 声音极寒刺骨,毫无波澜,犹如十二月凌厉北风刮骨阴寒。 慕白吃了一惊,再次抬头看去,那个女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恢复了从容不迫的冷淡眉目,倨傲的模样分明是那个高高在上冷冽万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未央宫主。 “季将军说了,救大宫主的妹妹,是他的……分内之事。” “哦?”慕容凝倒是有些意外,转而睨了慕白一眼:“这个季将军,还真是不见外呢。” 慕白不由得一阵心惊胆战,没来由地底气不足,吞吞吐吐道:“在下此次来,其实是为了……” “为了什么?” “也没……没……什么,就,就是……” “就是……来帮季将军提亲!”慕白一咬牙说了出来。 “呵。”仿佛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慕容凝忍不住冷笑一声。 “季将军吗?领兵三月,尽退北荒。还当是多么了不起的人物呢,却原来也是这般云泥之辈,真叫人失望啊。”慕容凝一阵轻笑,是那般的不屑一顾,还带着十二分的讥讽。 慕白知道她很拽,但没料到她会拽成这个样子,他之前偷偷准备的台词全部胎死腹中,一时竟词穷。 “你又是谁?”慕容凝斜睨了他一眼。 “在下慕白。”这个问题好回答。 “你就是慕楚的弟弟。”慕容凝了然地笑笑,“看来你们兄弟二人找了个好靠山啊。”顿了一顿,“不想死的话,就滚吧。看在你找到了烟儿的份上,我就当你没说过刚才的笑话。” 020 谓我疏狂应痛怜(4) 这场景倒是和慕白当初的反应如出一辙。 “开玩笑吧!让大宫主嫁给季将军!大哥,你是不是疯了!” 慕楚一把挥开慕白探上他额头的手,深沉地答道:“有何不妥?” “不行!不行!绝对的不行!”慕白焦躁地在房间内转来转去,状若失心疯,“大哥,你是不是让护城河的水泡傻了啊?未央宫宫主的‘三不嫁’,整个大炎,谁不知道,啊?” “三不嫁……”慕楚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天命八年,未央宫继任宫主慕容凝及幷之礼,容和帝欲御笔赐婚。被问及择婿标准,慕容凝不卑不亢地跪答:“臣女斗胆,凡配婚姻,有三不嫁。” “哪三不嫁?说与朕听听。”容和帝啜了一口茶,只当是小女儿家心思,并未当真。 “青年才俊者,不嫁。” “厚禄巨贾者,不嫁。” “达官显贵者,不嫁。” “啪——放肆!”容和帝一把摔了手中茶杯,气极,“我看你倒不如改成另三个不嫁来的省事!男的不嫁!活的不嫁!此生不嫁!” “此生不嫁。” 慕容凝重重地叩下头去:“望皇上成全。” “此生不嫁啊……”慕楚回过神来,看向慕白,“因为,她要嫁的人,如今才出现。” “反正我是从来不懂你在想什么……”慕白瘫坐在地,放弃了劝说。 “喂!我说大哥,到时候大宫主要是把我轰出来,你负责啊!” “你将我画的这幅画呈给她,若她还轰你走,那我就全权负责你下半辈子。”慕楚信誓旦旦地保证。 【第三节】 于是慕白不退反进,在慕容凝杀人般的眼神里小心翼翼地将画卷放在桌案上。 “季将军让大宫主看一眼他的容貌,再做定夺也不迟。”慕白赔着笑脸,恭恭敬敬地弯着腰。 慕容凝轻蔑地哧了一声,当她是那些京城的贵妇么,遇到绝色美男子就会心动。当初慕楚那样玉雕的男子立在她的面前,她也没有多流连过一眼。就算是天上的神使下凡,就当她会改变心意吗? 那个人在她的面前坠入万劫不复,而她的心也跟着埋葬在了那万丈深渊之下,永生不会再苏醒过来。 “你不要一而再再而三的挑战本宫的耐心,识相的话就将烟儿送回来。你我从此井水不犯河水。”慕容凝隔着窄窄的桌案和慕白对视着,他明明比她高,可在那样嚣张凌人的气焰面前还是不由得矮了三分。 虽然这本是他意料之中的结局,可还是不由得一阵失望,她连看都不愿意看一眼,还有什么回旋的余地呢。而且那副画像他偷偷看过,画中的少年和如今的季将军完全判若两人,虽然剑眉星目,五官深邃,精瘦而挺拔,神采超然,可也说 不上多么玉树临风,还不如自家大哥呢。向来神机妙算足智多谋的大哥为何这般笃定呢?这下好了,失策了吧—— 慕白只好不情不愿地慢吞吞转身,手肘却不小心扫倒了桌案上的笔筒,一根毛笔堪堪插在画轴中间,画卷便在迫力下缓缓地展开。就在这时,慕白听到了身后一口倒抽凉气的声音。 他疑惑地回头,只见慕容凝整个人都定格在那里,目光紧紧地锁住画中只露出了大半面容的少年,双唇微张,竟一丝声音也发不出。 “宫主怎么了?”慕白奇怪地问道。 慕容凝恍若未闻,仍旧和画中的少年四目相对,整个人仿若置身另一个遥远的时空。 越是高处,越是孤单,这个道理慕容凝早就懂得。从她记事起便已经痛彻心扉地认识到,她这一生将会在无尽的束缚和权力的倾轧中耗尽。 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多少世人对她红了眼,想她锦衣玉食,富可敌国,偏偏还有权有势,只手遮天,随心所欲,自在生死。众人匍匐在她的脚下,可她却只想成为他们中的一个。宿命一直追随在她的身后,算计好她的每一步路,逼促她马不停蹄。 多少个的深夜里她无声地呼喊,想要摆脱这沉重的桎梏。多少次她靠着玉砌雕栏,只想俯身坠落来结束这刚刚开始便已然注定悲剧的生命。 直到她遇到那个人。她想虽然有如此多命定的不幸,可他就是她死不放手的执著。她的世界曾经一片黑暗,而他就是那唯一的一盏烛火。只要有他在,所有的一切便不是那么难以忍受。只要他在身边,她就不是孤单一人。 从那以后,她无时无刻不盼望着能和他归隐山林,不问世事,日子清淡但舒心,再生一双儿女绕膝,直至白发苍苍垂垂老去。虽然知道这只是一种妄想,可她还是期待,他那么爱她——虽然他没有说,但是她感觉的到,他一定是愿意入赘未央宫的吧? 那样也好、只要和他在一起,哪管前方洪水滔天,哪怕路途荆棘遍布,都没有关系,只要,有他。 可是后来,他死了。 她终于明白,她没有比历代的宫主多得到哪怕一丝侥幸。 炎朝女子历来十四岁便已说定亲事、十五岁唢呐声声嫁作新妇、十六岁便已持家生子。 而未央宫宫主,少有在二十五岁之前觅得夫婿。大富大贵的人家,虽然贪慕未央宫的势力与财力,然而哪个男人愿意在这男尊女卑的现实里,成为一个女人的附属品? 又有哪个男子,可以对其始终如一终身不复再娶? 却偏偏又有多不甚数的男人却竞相殷勤,想傍着这样的一座大山,一生无忧。那些市井之徒,又如何能配得上未央宫宫主的泱泱之名? 然未央宫血脉不可断,入赘之人多半是没落的士族公子或者是无甚家室的商贾,从来鲜有爱情,多半是认命。这些人,假意或者真心,早已看透,均非良人。 慕容凝被盛传为面若桃花心如蛇蝎的恶毒女人,多半是那些在她这里吃了闭门羹的花花公子们的夸大其辞。皇宫里的群臣宴会,权臣的生辰礼宴,少不得一一要去捧场的。那些垂涎慕容凝美貌或权势的纨绔,无一不被她修理的狼狈不堪出尽洋相,对她暗暗怀恨在心,却又不能真拿她怎样,便败坏她的名声。 她倒也不以为意,这些流言蜚语让众人皆对她退避三舍战战兢兢,她倒也乐得清静。 这些年,从头到尾,无人问津。 本来她也可以婚嫁生子,可是那个人出现过,她便再也无法将就。她觉得自己就像是园子里的那些花,一生只盛开一次。那个赏花的人离开了,她也便不再那样光彩夺目,虽然依旧美不甚收,却早已现枯萎之势,而今已慢慢凋零,空剩一具华丽的外壳,内心却空空如也。她想,这便是她的一生了,短的犹如一场花开花落。 可是画上的那个人,他说他是季将军,季卿扬。明明是陌生的姓陌生的名陌生的故事,可是那熟悉的眉熟悉的眼熟悉的面容,明明就是那个刻在脑海里每日辗转千遍万遍的少年,那个总是低垂着眉眼的少年,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那个固执到发狠的少年,那个为了她而坠下悬崖的少年,那个少年说,要她嫁给他。 当初,他怎么活下来的?三年了,他为什么没有来未央宫?他有没有长高?有没有变瘦?他如何成了赫赫有名的将军?他有没有遇到其他女人的纠缠?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送来的画像,虽是近日的笔墨,却仍是十七岁少年的模样,坚毅的轮廓上是柔和的眉目,看久了像是沉暮天色里远方清凌凌的山水,隐隐还有些孩子的模样。他是怕她认不出,还是怕她不习惯,还是想说一切都还没改变,他还依然爱着她,怜惜她,想要娶她。 泪水滚滚而落,一团团墨迹氤氲,却依旧浓的化不开纠缠。她手忙脚乱地护着画中少年的面容,惊慌失措的模样竟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她凝视着他的如墨瞳眸,甚至好像能感受到一些朦胧的温柔。 她已经失去过他一次了,那种滋味尝过一次就够了,够让她拼了余生,只为圆年少无知的光阴里曾一起做的那花好月圆的斑斓的梦。 “我嫁。” 此时此刻,功名利禄皆如尘土,繁华三千只是华丽背景,周身的一切消失颜色形状声响,幕天席地只剩下她和他四目相对,从此永不离分。 慕白打量着她,只见她的眸色是他从未见过的复杂,那其中汹涌澎湃的感情,有震惊,有伤心,有幸福,有喜悦,有怨恨……他想,慕楚说的很对,他真的不懂。 不懂为什么看到了一幅画,竟然会是那种表情。 不懂为什么一个眼神,可以包涵那么多的情绪。 不懂为什么那一眼,就像是看断了宇宙洪荒,沧海桑田。 【卷一完】 作者的话:感谢大家耐心看到了这里。在慕家灭门案和慕容烟失踪风波的牵引下,诸多主角悉数登场,风云际会,山雨欲来。慕容凝和昔日的恋人重逢会如何?带走慕容汐的神秘蓝眸男子是何身份?慕楚又在谋划着怎样一局棋?如果你有兴趣继续读下去,欢迎收藏短评和长评,喜欢的话可以加我QQ 1184612124,还有周边和最新剧情等你围观哦!另外您最期待看到三位女主中哪一位的故事呢?欢迎参与投票~让我知道你们的想法吧~最后,谢谢大家的支持!每日早上九点,不见不散。 021 桃花不解春风意(1) 【第一节】 三天前。 永安,花满楼。 朱漆的木门哐当一声被踢开,门内门外的两个人大眼对小眼面面相觑。 “那个……” “这个……” 慕白和慕容烟同时开口,一脸的尴尬。 “我是……” “你是?” 这下两个人都无奈了,最后还是慕白打破了沉默:“我是慕白,这几天一直给你送饭送菜什么的。”只不过不巧你不是在睡觉就是去院子里了,慕白小声嘀咕。 “我知道!你是慕楚的弟弟嘛!” “你怎么知道?”慕白奇怪。 “呃……慕楚说你很特别,一眼就能认出来,果然不错!” “真的?”慕白忍不住一阵洋洋得意,更加的意气风发起来。 “嗯,他说你黑的很特别。”慕容烟一脸无辜地口无遮拦,下一秒钟慕白立马满头黑线。 看着瞬间萎顿下去的慕白,慕容烟才意识到说错话,急忙解释道:“其实你不是黑,你只是白的不明显……” “……”慕楚你给我等着! “其实,这是我们第二次见面啦!那天晚上……在客栈……我记得你……”暧昧温暖的回忆再次在脑海里盘旋回响,慕容烟忍不住捻着衣角,话音越来越小。 “啊……啊哈哈!是!是啊!好巧啊!哈哈!”回过神来的慕白笑的像是一只被踩了脖子的鸭子,其实是第三次好吧,算上我打晕你那次,他在心里腹诽。 “那次……你哥哥他那样……呃……你别误会……”慕容烟艰难地斟酌着措辞。 “我哥他一向就这样,你别介意……” 慕容烟的小娇羞瞬间转化为天雷滚滚:“你说什么!!!” —— “你说什么!!!” 季卿扬反手将手中的茶杯扔出老远,“呯——”一声撞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冷冷地碎成一地的光芒。白月衣和慕楚坐在他的下首,表情不一。 “向未央宫主提亲?!”季卿扬难以掩饰自己的震惊,胸脯剧烈起伏不定。 “我认为眼下没有比这更好的主意。”慕楚不急不徐地呷了一口茶,惹得季卿扬怒气更盛。 “我季卿扬是说过唯公子马首是瞻,可不代表我连自己的婚姻大事都要公子做主!”季卿扬满脸悲愤,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气得煞白,毫无血色宛如地狱修罗。 卿暄堂内一时寂静无声,只余季卿扬低低的怒吼久久回荡。 气氛压抑。 慕楚看向对面端坐的白衣女子,自他步至卿暄堂便见她一言不发地陷在雕花檀木椅里,一动不动如同和椅子浑然一体的木桩。此时从他的角度看去,凌乱的刘海和未绾的长发遮住了她低垂的面容,阴郁地看不到表情。 端详了她良久,慕楚摇摇头站了起来,拈起扇子揖了揖,云淡风轻地开口:“季将军言重了,且容慕某解释一二。” “季将军,你是个明白人。自知如今这般地位权势,全是倚仗皇恩浩荡。平定北荒之乱,将军功不可没。然将军刚及弱冠之年,仅凭一次战功竟于短短三月之内便官至一品,令多少人为官之人望尘莫及。季将军难道不知道为什么吗?” 季卿扬已不似方才那般激动,缓缓地坐在了堂中主位之上,滚了滚喉结嗓音沉沉地开口:“乃因我身家干净,吾皇愿我为其所用。 “正是!然而皇帝如何信你用你?如今你尚未成家立室,拉拢你的最好方法,就是为你许配一位公主。” 慕楚像是闲话家常般闲闲丢下几句,白月衣的头埋得更低,而季卿扬也变得缄默不语。这些道理,他都是明白的,只是一直不愿意去想而已。他明白,要复仇,就要有所牺牲,有许多的不可抗拒。他知道,从他重新踏上永安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彻底拿他最宝贵的去换取如今的境地——他的自由。 “与其等待着皇帝的指婚,不如寻觅对我们最有益的对象。宫内的公主虽好,但我们可以找到更好的。未央宫深得皇室的信赖,是皇室多年的同盟与伙伴。这就是未央宫屹立这么多年仍旧顺风顺水的缘由,更是你为何要娶未央宫主的缘由。” 季卿扬哑口无言。他深知慕楚说的是对的,甚至他也是这样想的。他是无所谓的,家仇国恨,已经背负的太多,他的一叶孤舟在宿命中辗转飘零,早已身不由己。只是,只是,唯一对不起的便是月衣。他许下的诺,立下的誓,如今都要化为泡影了。他的无奈,也葬送了她的幸福。 “月衣……”半晌,他才艰难地开口,虽然面露不忍,却依旧残忍而缓慢地吐出三个字,“对不起……”像是一场从一开始就无法被阻止的宿命。 白月衣抬起头,清秀的面庞上泪痕遍布。季卿扬瞥了一眼便别开脸去,怕再多看一眼便会动摇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 “我要的不是对不起……”声音哽咽着,字字句句却清晰而漫漶,如针锥般扎着季卿扬的心。 “月衣,对不起……” 还是对不起,在空荡荡的厅堂里显得那般苍白而无力。 “月衣知道,对将军而言,如今已经没有什么选择可言……”白月衣抹去脸上的泪痕,吸了吸鼻子,努力做出一个灿烂的微笑来,然而却笑的比哭还难看。颤抖的声音还是出卖了她的难过:“无夜……你能答应我吗……无论你娶谁,无论发生什么,无论何时,你都依然爱我…… “我答应你。”将军坚定地回答。 “你会一直爱着我……” “我会一直爱着你。” “只爱我……” “只爱你。”季卿扬将她搂在怀里,任她将他抱的死死的。他温柔地抚着她的秀发,低声在她耳边呢喃,像是在弥补已经一往无回躅的命运。 很快,季卿扬便不得不着手去准备婚庆大典的种种繁文缛节,空旷的大厅里只剩下了慕楚和白月衣二人。 白月衣凄楚的面容逐渐变得坚硬,流着泪的双眸里盛满了厉色。她失声叫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失信于我!” 慕楚面不改色,直视着她的满腔恨意:“慕楚问心无愧,并没有违背与白姑娘的约定。” “你让他娶她!”白月衣声嘶力竭,美目圆瞪,“凭什么!为什么是她!随便的什么公主不好么!为什么偏偏是她!” 慕楚看着她扭曲的面容,冷冷地回答:“理由我已经说过,不想再重复第二遍。” 白月衣死死地瞪着他,瞪着他。怒火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悲伤的抽噎:“你可怜她……我知道,你是因为可怜她……” 慕楚微微挑眉,不置可否。 “那你为什么不可怜我!我不可怜吗!”白月衣哀哀地拉住他的衣袖,“这么多年……无夜……我也很辛苦……我也很可怜啊……” 慕楚不动声色地将衣袖从她的手里一寸一寸地抽离,不着痕迹地说:“白小姐,回头是岸。” 一袭白衣缓而凝重地跌坐在澈寒的大理石地板上,冰冷刺骨,如同她此时的心情。厅堂深深,笼罩着日光照不进的阴霾黑暗。 【第二节】 带着慕容凝大嫁的喜讯的青鸾出发了整整三天,平川尚未传来慕容汐的半星回应。慕容凝本早该发现其中蹊跷,然而烟儿的失踪和无夜的死而复生皆让她神思不宁。而此时距离慕容汐被俘,已经整整半月有余。 半个月前的一个晚霞尽染的黄昏,慕容汐毫不迟疑地踏入了城中某幽僻处的‘苏园’。身为雪渊的主人,她大概从来就不知道害怕为何物。 雪渊和枫魂是炎朝开国皇帝形影不离的两把名剑,传闻乃开天辟地时神将遗落人间的至宝。轩辕帝正是在两把名剑的剑光里,有如神助,一举统一了整个五洲四海。而后名剑雪渊被赐予了首任未央宫宫主离,从此世代相传。 一岁抓周时,慕容汐直接跳过银盆里的一众物什,稚嫩的小手颤巍巍地从嘴里拿出来,抓住了她娘腰间的佩剑死活不放,眸色分外明亮。那把佩剑,正是雪渊,从那以后便形影不离地陪伴了慕容汐许多年。没有什么再比雪渊和她更为亲近,他是她的武器,他是她的战友,更重要的是,他永远不会离她而去。 这些年,雪渊到处,诸贼哄散,宵小臣服。 她一人一剑,翻覆江湖,从未失手。 可凡事总有个例外。慕容汐前脚踏进苏园的大门,后脚一股强大的压迫力便像天罗地网般将她定的动弹不得。苏园的朱红大门在她背后沉沉闭合,燃烧着的火红天际缓缓被黑暗所吞噬。 而在前面领路的苏子易却依旧在她面前潇洒自如走着,在苏园雅致的假山绿林里犹如一只宝蓝蝴蝶。脸上依旧挂着那样吊儿郎当的笑意,衣袂翩飞着回首来到她的面前。她浑身攒着一股杀气,血气上涌,想要冲破这桎梏,却感觉到来自空气的迫力更加肆意,压的她几欲昏倒在地。然而却不能真的昏倒,因为她丝毫也动弹不得。 022 桃花不解春风意(2) “二宫主还是不要发力的好,空缚秘术可是越挣扎越挣不脱的。”苏子易凑近她的耳畔一字一顿地说着,虽然温柔如情人呢喃,却带着冰冷的寒意。 空缚秘术,慕容汐曾听姐姐提及过。那是一种改变局部空气流动的秘术,强大的气壁轻则让人动弹不得,重则让人五脏六腑俱损,灰飞烟灭。空气中的一切物体均可以为之提供能量,尤其是气壁里的内力或者气流扰动,均会增强秘术的效果,让气壁的压力逐渐增长。 念及此,慕容汐放弃了挣扎,那种心肺都欲吐血的压力才慢慢节制了一些。 虽然此刻手脚被缚,慕容汐仍旧是平静的。 苏子易微微有些诧异。她并不害怕,这在他的意料之中。只是他本料想着,她应当气急败坏,会指着他大骂才对。 可少女伫立在那里,就像是她本该那样站在那里一般,完全没有被束缚的觉悟。 平静到有些可怕。 最后当然是苏子易率先打破了沉默:“我还是会告诉你想要知道的答案。不过,你恐怕是来不及告诉你姐姐了。” 他得意的笑了开来,剑眉飞扬,宛如四月的骄阳般粲然,落在慕容汐的眼里,却显得格外狰狞。 “平川韩太守阳奉阴违的主子,正是左相徐世昌徐大人。慕家之所以会满门被屠,乃是因为慕家藏了一个不该藏的人。二十年来,朝堂之上,与徐世昌相对并且能形成威胁的势力,已经逐渐被清除削弱干净。你说,若是未央宫挡了他的路,会是什么结果呢?” “今天你已落在我手里,三宫主年幼单纯,大宫主孤掌难鸣。这赌局,看起来没什么赢面啊。”苏子易啧啧地摇头,表 情夸张成虚情假意的惋惜。 慕容汐的眼神冷冷淡淡,一言不发。 “你不要这么看着我嘛,怪吓人的!这些又不是我做的~我只是个商人,哪边能捞到好处我自然就向着哪边嘛!你说是不是呀,二宫主?”苏子易把玩着手中的折扇,轻佻地挑起慕容汐尖尖的下巴。 慕容汐本能地欲避开,奈何浑身动弹不得。 扇骨触碰到她皮肤的刹那,一抹狠厉的神色从慕容汐清丽的眉目间一闪而逝。 她向来不喜欢别人的触碰,连亲近的人都不行。更何况面前的这个登徒子,卑鄙无耻的阴险小人。 眼见慕容汐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丝的变化,苏子易的表情看上去更加愉悦,他忍不住调侃道:“似我这般玉树临风风流 倜傥气宇轩昂的美男子,又不是油嘴滑舌脚底抹油唯利是图的猥琐奸商,二宫主何必要作出这幅委屈的模样呢?” 慕容汐却的表情却是木然的,像是对他的话语丝毫不关心。 看着慕容汐始终不屑一顾的表情,苏子易突然一改放浪不羁的模样,正色道: “早晚有一天,你会知道我的身份,因为它将会如雷贯耳;你会听闻我的名字,因为它必将家喻户晓!” 大约是他陡然提高的音量打断了她的失神,慕容汐了无生气地瞥了一眼苏子易。那炫目的蓝眸里盛着凌厉霸气和无尽的 欲壑热望,宛若折射了日光的海面,波光粼粼,刺的人微微睁不开眼。 那双眸子带着漩涡般的吸引力,将她游荡在五湖四海里的神志一一拉回,微微的恍惚过后,慕容汐的眸色恢复了清明。 似海双眸,像是下一秒就会掀起滔天巨浪。 可下个一瞬间,苏子易却又恢复了嬉皮笑脸,仿佛那一瞬间不过是她的幻觉。 他只是笑眯眯地将一颗红彤彤的药丸凑到她面前:“所以现在你要配合我哟,来吃嘛吃嘛!” 几乎是出于本能,慕容汐运气护住体内命脉。 苏子易试了各种方法也没能撬开慕容汐的嘴,一张脸哭丧着满面愁云。忽然他又重新打起了鸡血,漂亮的蓝眼睛忽闪忽闪。 “要不要我喂你吃呀,美人?”苏子易不要脸地诱惑道。 慕容汐沉默。 “真的!试试嘛!”苏子易的脸凑近了一些,放大的俊脸出现在慕容汐的面前。 慕容汐不答。 “哎——”温热的气息喷薄在她的鼻翼,传来酥酥麻麻的奇异触觉。 他的脸凑的极近,近到慕容汐终于不得不拒绝。 “滚——”刚要开口,微启的唇突然被奇异温热的触觉覆上,那触感像是有魔力一般,慕容汐的全身瞬间僵硬了。偏偏 那个人强势而又霸道,力道却是恰到好处,温柔地撬开了她的唇齿,缠绵犹如亲吻。 慕容汐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就要咬下去!不料在电光火石的刹那,一个小丸子入喉苦涩且顺势而下。慕容汐一顿,护住周 身的气息于顷刻间泄尽。 随即唇边温热的触觉缓缓退去,仿佛还带着留恋般地抿了抿。 苏子易仍旧抱着她,隐约的薄荷微香萦绕着她的鼻尖,慕容汐面色终于浮了些微微的红,像是天光破晓时,天边最远的 那道霞光,淡而朦胧。 只是那双美如秋水的眸子,却仍旧空空如也。 下一刻,秘术褪尽,她瘫软在苏子易一片汪洋的蓝里,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最后映入脑海的是那双蛊惑人心的蓝眼睛,漂亮,清澈,带着勾人心魂的温柔和阴谋得逞后的坏意,流合承转如黑夜里 闪闪发光的蓝宝石。 寻得慕容汐的踪迹本是一件难上加难的事,天下偌大,人海茫茫,纵然未央宫神通广大,然而也不能在大海里捞出一根针来。众人皆忧心忡忡,慕容凝却神色淡定,完全不似慕容烟失踪后的担忧,只是淡淡地嘱咐了一句:“跟我来。” 慕容凝朱裙迤迤,一步一步去往凤凰台。慕容汐不似慕容烟手无缚鸡之力,其武艺超群,神思警觉。能够困住她的,必非等闲之辈。而既非一般宵小,无不认识名剑雪渊。当年觊觎雪渊剑的习武之人不胜枚举,雪渊曾几度失窃,最终能安然无恙回到未央宫,乃是宫主离为之赋予的秘术:玄阴搜魂。雪渊曾伴随轩辕帝出生入死,死在剑下的亡魂罄竹难书。未央宫世代保存着亡灵的一盅血,只要赋之以法术祭剑,上天千丈掘地三尺,也能寻得雪渊的影踪。 八面幡旗各镇震东、兑西、离南、坎北、乾西北、坤西南、艮东北、巽东南八方之位,随风烈烈鼓舞。金铜玉石器、象 牙、卜甲皆按次序铺陈完毕,慕容凝广袖长挥,端坐阵法之眼,开启八幡绝摄万魂大阵。 以此八幡,请凭魔魇;生发九渊,吐涌玄阴; 祭剑成印,血符行阵;冥煞辅诀,幽烁罗列; 四方凶兽,守镇祈位;玄冥五尊,应承诸仪; 阵结寰宇,幻映九曜;搜魂集魄,恭献吾皇; 魔曜化雾,散如飞絮;魂命销解,离灵断络; 妖刹鬼煌,齐聚八幡;交行太阴,化玄相烈; 黑氛卷岚,灭暗穹张;万魂俱分,千魄皆摄! 迷涅摩多罗沙耶靼…阵成! 以三千魔尊之名,但闻此咒,万魂离体,来聚本阵! 祭剑仪式方毕,一只扑棱棱的青鸾便在暮霭沉沉中往永安城中展翅飞去。 自那日被苏子易迷晕后醒来,慕容汐便置身于一个宽敞到奢侈的马车内,沿途颠簸,可是马车上却是极其舒适安稳,帷幔四垂,一片明晃晃的亮堂。她想揭开帘子察探外面光景,可周身虽然无一物束缚,她却仍旧是四肢沉沉毫无力气,丝毫也动弹不得。她凝神感知,身上的追踪云珠却是被掳的一颗不剩。而环顾四周,雪渊剑孤零零地斜倚在一尺之遥,不过对如今的她来说却遥远的角落。 “呵。”慕容汐的嘴角牵出了一抹苍白的冷笑。 阳光却在此刻如水银乍泄般流淌进来,她抬眼看去,正对上苏子易流光溢彩的一双蓝眼睛,忍不住别开脸去。 苏子易却不依不饶,爬进被褥里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和她并肩而睡。 “你想怎样。”慕容汐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随即又转开了视线。 “陪你睡啊,这不是很明显嘛!”苏子易眨巴眨巴着眼睛,露出纯洁无辜的表情。 他凑得这样近,温儒的气息就在她的耳边似有似无地挠着,引起阵阵痒意。昏迷前嘴唇的**触感又回到了她的脑海, 让她有片刻的怔忪失神。 苏子易见她不接话,便又恬不知耻地凑得更近了一些,一双蓝眸宛如瑰丽的海:“汐儿,你怎么不好奇我要带你去哪儿啊?” 慕容汐微不可觉地皱了下眉,本能的反感这过分的亲昵。 但她并不想和他交谈,于是便依旧缄默不语。 “你怎么也不问我要干嘛?”苏子易继续追问下去,好像比慕容汐还要好奇。 慕容汐像是听不见一般,双眼定定地看向雪渊剑上那早已烂熟于心的各处雕纹配饰。 苏子易挠挠头,见惯了的风月场里显然没有像慕容汐这般难以捉摸的女子,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便又重新废话起 来:“喏,你看我怕你醒来找不到它会哭闹,就把它给你留下来啦!”目光亮晶晶,像是小孩子在邀功求表扬一般。 023 桃花不解春风意(3) “这是你做的最英明的一件事。”慕容汐终于冷冷开口,还真的表扬了他一句,他不由得一愣,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 “永安。” “哎?你发现啦!” “东街口。” “这你都知道……” 慕容汐缓缓闭上眼睛,失去了交谈的兴致。 “你怎么不猜,我看上了你呢?”苏子易也不恼,依旧笑眯眯地看着她。 慕容汐睁开眼,却并没有看向苏子易。 苏子易饶有兴致地半坐了起来,用手托着腮,细细地打量着她光滑如瓷玉的侧颜,目光热辣到令人脸红心跳:“为什么不能是看上你,莫非你其实——真的是个男人?” 像是对自己的推测很肯定,苏子易点了点头,复又道:“其实我也不是很介意的……” 慕容汐双眼直直地盯着不断晃动的帐顶,神色仿佛在回想什么事情。 见她丝毫不给反应,苏子易不由得有些悻悻然地摸了摸鼻子。 半晌,又忍不住开口道:“你在想什么?” 已经习惯了慕容汐的爱理不理,他也就是随口一问,权当自言自语,没指望她的回答。 可这次,她却开口了。语气不冷不热,不悲不喜,仿佛只是陈述着什么事实。 “你会死的。” “哈哈哈!每个人都会死的。”他不以为意,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 慕容汐缓缓地转过头来。 紧紧盯着他的眸子是难得一见的冷若冰霜,不再是空洞无神。 这一盯,盯得他的笑容戛然而止。他张了张口,却发现在她那样如死神勾魂的目光下,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静默了许久,他突兀地笑了两声,笑容里有着说不上来的落拓意味:“那就死在你手里吧,也不错。” 这样的境遇不知昏昏沉沉过了多少个时日,每天苏子易会定时的来陪她唠唠嗑实际目的却是为了给她灌药让她接下来的 日子继续保持挺尸状态,慕容汐觉得她的身体已经和被褥枕头融为一体,渐渐地扎根成一颗植物。 后来她才知道,为了躲避未央宫各处强大的关卡和沿途无数次的追踪,本该由平川直接取道永安的最多不过三日的车程,硬生生被他们走出了个妖娆的S型曲线,这般折腾了半个月才千辛万苦地抵达了永安的根据地,难怪苏子易那邪魅狂 狷的面容越发地憔悴,说出来的冷笑话冻死人不偿命。 撇开这些不说,那一日,她刚被转移到的一间略显破旧的厢房里百无聊赖,苏子易却突然一把推开房门冲了进来,仓惶 狼狈的神色前所未见,一身湛蓝的劲衣掠了些污迹尚未来得及擦拭,甚至连那双素日里清澈如泉水的明眸也蒙上了一层 风尘。他只丢下了一句话便复又神色匆匆地转身离开,眨眼间空旷的房间内重新只剩她孤零零一人。 而那句在她脑海里千百遍扩大的声音字字顿顿:“你姐姐,要嫁人了。” 洋流转过千遍,思绪穿梭如针,她费尽地想着“嫁人”是什么意思。 是像父亲嫁给母亲吗?不,不对。理应来说,未央宫的宫主从来不用“嫁”这个词,虽然也不用“娶”,向来只是“婚配”,婚配,给那个入赘的男子,好歹留一些世俗的面子。而姐姐,竟然是要——下嫁了吗? 就这样思绪飘浮直至夜深,慕容汐一眨不眨地盯着天花板,屋外一片寂静如死。然而她却知道,虽然她已经动弹不得犹如一个废人,可是派来看守她的人还是一拨又一拨,屋外的秘术更是施放了一层又一层。 姐姐必然是被迫下嫁,想必也是无暇顾她,如今的未央宫,果然是众人觊觎,朝不保夕了吗? 她默然。 不知何时屋外突然传来了嘈嘈切切的一些声响,却也只是偶尔几声便复又归于寂静。幸好药物并没有影响她敏锐的听觉,她意识有人闯了进来。这半个月内,苏子易灌她的汤药,她多半以龟息之法封在了喉口之内,待换洗之时再趁婢女不注意悄悄吐出,虽仍然有药效侵入五脏六腑,然而如今她已能够艰难行动了。更何况,他为她留下了雪渊,就是这唯有的一点怜悯,将会毁了他的全盘计划,让她重见生天。 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抱着雪渊跌跌撞撞地来到门口,刚一步踏出房门,便被外面的夺目的的光芒刺的微微别开了眼。 庭院的中央,十几个黑衣人围着一个白衣翩翩的人影,那人青丝飞扬,双手空空,却依旧气定神闲,一派悠然自得。不知是什么厉害的术法催动,霎时束束金光朝他咄咄袭去,而他的周围只是浮现淡淡的银色光影,竟分毫不为所伤,光芒匝蹦的激烈景象恍惚竟如火树银花不夜天般绚烂。慕容汐对秘术不甚了解,但也能感觉到那白衣男子的强大气场,无人匹敌。果然只见他只是如舞蹈般洒然催动几个术法,口中吐气如兰地念了一些符咒,浮光掠影之间,那些黑衣人竟都如稻草一般弱不禁风地扑倒在地,转瞬之间已经毫无还手之力。 待慕容汐回过神来,那名男子已经不徐不疾地朝她走来,脚底似乎踩着福瑞祥云,背后是七彩霞光,白衣卓然乌发飞舞,美好的竟不似人间。而待他走近,目光随和而温柔地凝视着她,她才发现他的双眸竟然是夺人心魂的银色,犹如碧落黄泉里的忘川之水。 是他。 她张口,想唤他。 却发现她并不知道他的名字。 不知道为何眼前的人气息竟是如此的熟悉,让她恍惚间有种他们早已相识的感觉。可是脑海里却空空如也,没有一丝关于她们何时何处相识的记忆,一切仿佛不过是她的幻觉。 他开口,清冷淡漠的嗓音熟悉而又飘渺:“在下钦天监陌上尘,救驾来迟,还望二宫主恕罪。” “你就是……”许久不曾说话,慕容汐的嗓音有些涩,她没有再说下去。 陌上尘三个字早已听闻过百遍。原来,竟是他么。 “正是在下。”宽和一笑,陌上尘周身的光芒缓缓散去,四周重新趋于黑暗,无星无月。 看着面前这样一个绝世出尘且超凡脱俗的男子,慕容汐那什么也不盛的心镜里,突然不受控制地落了些浮尘,轻微而不 着痕迹。 “受大宫主所托,前来营救二宫主。” “你……”陌上尘耐心地听她发话,奈何她的话语卡在喉咙里久久也发不出,久到她自己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开口。 “得罪了。”陌上尘俯下身将一把将她捞在怀里。 此刻的慕容汐四肢无力意识逐渐恍惚,让一向敏锐的她没有察觉他那无声无息、寂静无声的胸膛。眼前这个白衣人,说话是如此的好听,臂膀是如此让人安心,他的出现是为了救她,如同一个温柔强大的神灵降临在她的世界里,带着绝对圣洁的光。 慕容汐一手怀抱雪渊,另一手则紧紧地搂着陌上尘的脖颈,瑞金河畔的微风吹拂的她神思迷离,远处的灯火映照的瑞金 河水波光粼粼。 多年后的慕容汐仍旧回想起那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夜晚,她为他所救,便当他是盖世的英雄,是她可以依靠的港湾,是她觉得与众不同的男人。他一言不发,她却觉得他的声音温柔亲近;他冰冷瘦削,她却觉得他的怀抱温暖如春;他抱着她走过瑞金河畔,她却觉得他将会陪伴她走的很远,可永远也不过就是转瞬之间。 此刻她只是依偎在他怀里,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姐姐她,真的要嫁人?” 她感觉到他点点头,声音压得低低的,听不出一丝波动:“明天就是大婚之日,恳请二宫主在下官寒舍暂避一宿,我将 尽力铲除你体内余毒,出席明日婚宴。” 慕容汐隐约有些不解。 陌上尘低头看了一眼噤声的姑娘,还是出言打消了她的疑惑:“新郎是姬无夜。” 她眨眼的频率微微加快了些许,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姬无夜从哪里冒出来的,经历过什么,为什么要娶姐姐,都不是她要关心的。 毒血吐了将近有半碗,慕容汐才觉得手脚恢复了正常,然而毕竟被荼毒了这么些时日,仍然像灌了铅般的沉重,很是难受。陌上尘体贴地燃上了一枝安魂香,她终于沉沉睡去,眉眼舒展,唇角依稀竟有笑意,不知梦里是何般光景。 琉璃花盏投下的斑驳光影里,他坐在她的床榻旁,体贴地为她掖好被角,扶好玉枕。一只枯瘦却白净的手缓缓地抚上慕容汐熟睡的容颜,细细婆娑,缱绻柔情,银色的眼眸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深蕴其中的是万年化不开的浓情万种。良久,他一寸一寸地俯身下去,冰冷的薄唇蜻蜓点水般地触碰上她的眉间,微阖的双眸带起眼睫如蝶翼轻颤,神色迷离像是在追溯某处绮丽的往昔。 灯火燃尽,更深露重。 黑暗里传来低而哀伤的轻轻叹息:“汐儿她如今……越来越像你了……像到我开始分不清……” 024 桃花不解春风意(4) 【第三节】 春暖花朝彩鸾对箅,风和月丽红杏添妆。 花堂结彩拥锦披绣,欢天喜地笙歌彻奏。 天命十一年四月,双春兼闰月,未央宫前任夜月宫主奉旨下嫁。 永安城处处张灯结彩,披红戴绿,普天同庆。八台大轿蜿蜒如一条红彤彤的长龙,唢呐声声,热闹非凡。十里桃林长街破例开放,被前来欲一睹未央宫主芳容和传奇季将军的民众围观的水泄不通。新郎官高骑马上,虽依旧如往常一样冷冷的,毫无表情,可火红的新服,竟衬的一向清冷苍白面容上也晕染上了些喜色。车队逶迤前行,浩浩荡荡地朝永安皇城驶去。 宫门大开,迎亲的仪仗队出宫三里,旌旗长繙,遥遥蔽日。庆婚大典由容和皇帝和昭容皇后亲临,文武百官后宫内院无一缺席,场面风光无限,自炎朝开国以来,除却封后大典,尚无一场婚礼可比及。一时间吾皇对未央宫主的宠爱和年轻将军的提拔传遍四海,威震五洲。 已经是春光和煦的四月末,日头明晃晃地惹人发晕。季卿扬放眼望去,触目皆是殷红一片,恍若一场风光旖旎的梦。 此时婚典仪式已经开启,司仪高声唱揖: “一拜天地——” 他转过身去,自昭阳殿俯瞰永安,犹如君临天下,万众臣服,山呼万岁。永安城各处雕栏飞瓦,恢宏建筑,市井沟壑,一一入眼。西南角的尽头,未央宫笼在一片云雾缭绕之中,高耸入天,宛如人间仙境。 “二拜天子——” 殿上高坐着的君王笑的满面祥和,虽然已过天命之年,满面风霜,却也逢着喜事精神爽,正笑吟吟地俯瞰着他。而他身 边一一端坐着华服严妆的皇后妃嫔,各位皇子分列左右。低头跪拜的瞬间,他突然感觉到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带着难以言说的阴冷死死地盯住了他,一晃神便隐匿在了人群之中。 “三拜高堂——” 高堂之上,唯有两张孤零零的空椅。纵然此刻良辰吉日,锣鼓喧天,也难以磨灭内心的酸楚。虽然此刻娶的并非意中之人,然而终于成家立室,爹娘的在天之灵,是否也能稍感宽慰? “夫妻对拜——” 他极不情愿地转过身去,新娘已经面向他来,广袖对襟的翟衣,伶伶作响的玉珠凤冠,和他同握喜球的手指洁白纤细, 盈盈一握。丹红喜帕下的面目不清,只依稀分辨眉间妆点的梅花印记,美轮美奂。不知道蛇蝎心肠的未央宫主,有何企图地下嫁于他?不知道娶了她以后的日子,要背负上怎样的命运? 疑问在他的心里盘旋,身体却不听使唤地俯身下去, 一刹那近在咫尺的呼吸淡而急促,纵然多少胭脂水粉抹过,琪罗绸缎包裹,他还是闻到了那股淡淡的花香,清冷,犹如清风中含苞绽放的海棠。 酒过三巡后不胜酒力的季卿扬已经是满面绯红,星眼迷离,唇角也总是忍不住地微微上扬,才被放行回了洞房。霎时周围鼎沸人声渐渐消散,铺天盖地的红罗锦绣里,一抹安静地人影静静地等着他。 —— 灯火星星,人音杳杳。万般热闹皆已经散去,只余慕容凝一身凤冠霞帔,洞房中端坐,十二根红烛高烧,照出红绸满目,映着人面桃花。 慕容凝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场梦。这场梦很长、很长,长到她觉得她的灵魂都像是已经飘了起来,渐渐地踩上了云端, 那云朵又软又轻,软绵绵地着不上力。仿佛两个妹妹还坐在她身边,调笑着她,终于得偿所愿。她红着脸,轻颦浅笑, 花容添月色,连她们什么时候离开的都恍若未闻。 是啊,画中人,梦萦魂牵…… 是啊,嫁给他,一生所愿…… 不知道等待了多久,也许不过是云卷云舒的片刻,也许如同斗转星移般漫长。她的思绪是混乱的,感触也是缥缈的,仿 佛整个人已经虚幻了。 门外传来了他的脚步声,屐齿轻踩,烛焰摇晃。 借着微醺的酒意,他信手挑落她的盖头。 那本是张清淡的脸,连五官都是淡而精致的,此刻却抹了浓妆。她明媚的肤色在红纱下泛着隐隐的光泽,长袖里露出来的手指晶莹如玉石,她高高挽髻的长发是极深极深的鸦黑,柔软纤细的腰肢像是初生的藤蔓,嘴唇红的像是夏天草间的莓子。如远山的眉间妆点着殷红如血的梅花烙,妖娆的像是传说里勾引书生的美女蛇。 那种美是他此生仅见。 他很难说出那种美丽是什么,可是他看着新娘的眼睛,只觉得她是他如此熟悉的一个人,一生中最留恋的那个人,许多 年后梦里还不断出现的那个人,生生世世都要与他纠缠不清的那个人。 他定定地凝视着她,仿若被人抽走三魂七魄。 泼墨入画一尺经年,再写旧人三生眉间。 太多的话想同他说,太多的疑问都无法开口,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终还是只化成了犹如翻山涉水后的呢喃: “无夜。” 樱唇轻启,吐出的话语里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意,慕容凝缓缓伸出双手,欲触碰他瘦削而苍白的脸。 冰冷的触觉刹时唤回了他所有的理智和清醒,他大力地将她一把推开,毫无防备的她一头栽撞上了朱漆的床帏。她怔忪地回过头来,只见他表情嫌恶地后退数步,像是在躲避一只恶名卓著的妖怪。 酒劲散去,上一刻还满是迷恋和震惊的墨瞳,此时竟然是毫无温度的冰冷。 他看着她姣好面容上浮现的茫然表情,一声冷哼:“未央宫主果然如传闻中的美艳非常。” “可惜在下无福消受。” “不管你用什么样龌龊肮脏的手段得知了我的秘密和身份,也休想以此作为要挟。不管你嫁给我是存了什么样的意图和打算,也请你最好一并消除。” 他威胁的话语冷冷地在洞房内扩散开来,让慕容凝瞬间犹如跌至冷峭的地窖般寒冷。疑问和难以置信像十二月的炸雷在 她的脑海里轰隆隆地炸响,痛的她无法思考。她想大叫,不是这样的,一定是哪里错了,怎么会是这样呢,可是却发不 出一丝声音,只能拼命地摇着头,却依旧逞着一贯坚强的表情。 “是你说要娶我的……”慕容凝抬起头来,断断续续地开口。 “那非我本意。” “大殿之上,你也答应了……” “皇帝金口玉言,叫我如何反驳?这是赐婚,我没得选择。” 他的那些话透过酒意传来,总让她觉得没有多少真实感。她不住地摇头,目光里是掩饰不住的害怕与慌乱:“无夜,你,你喝醉了……说什么胡话呢……” “高高在上的未央宫宫主,你怎生地这般自作多情?” 字字句句,犹如白刃剜在心口,后背抵上寒意彻骨的墙,像她此时的心。原本殷殷的红唇裂开,斑驳的如掉漆的老旧木柜。她却没有哭,瞪大的黑白双眼空洞的像是失了油彩的戏伶。 他沉默地盯着她。大红喜袍下他的容颜栩栩,墨色瞳孔里的森然冷意却是怎样也掩饰不住。在那样冰冷的眼神里,慕容凝踉跄后退一步,一张涂了胭脂的脸慢慢苍白如纸,犹如在隆冬腊月里被狂风碾过。 “那你,不再爱我了?”她不死心地追问,死死的抿着嘴唇。 不知是哪个字勾起了他的痛处,季卿扬兀地发狠地逼近她,“我何时说过爱你?又可曾亲口说过要娶你?你我不过是各取所需,难道你不比我更清楚?!” 慕容凝觉得自己的身子陡然一轻。 是那一夜。 周围是呼啸而过的风声,她向无穷无尽的黑暗里下跌。 就那样下坠、下坠,失重的感觉让她本能地感到恐惧,那深渊长到似乎没有尽头。 就仿佛是那一场梦。她从云端跌落,像是一片孤零零的羽毛,无法自控地坠入尘埃。 而他,就在悬崖的顶端,用那样空洞冰冷地眼神,亲眼目睹着她的坠落。 漫天箭雨倾泻而下—— 这次,他没有伸出手。 “我和你一样,都有着想守护的人。哪怕,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那是她的誓言。 不是他的。 【第四节】 他低头审视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拂袖欲走。 大红的衣袖却忽然被拽住,细细的碾成一条,紧紧地被她攥在手里。他瞪着她,她却只是拽着他,不说话,却也不放他走。 如此僵持了一阵,他不耐烦地欲挥袖离开,她的声音却不知为何变得沙哑:“无夜,你可还记得我们初遇……” 沉沉的嗓音带着些魅惑的温柔,让他片刻间有些失神,眉头微蹙,想起了十天前的昭阳殿上—— 未央宫宫主逢每月十五须进殿觐见。他为官三月,前两个月都在前线冲锋陷阵,那天是他第一次见到慕容凝。她一袭红衣,玉带长袍垂首立于文官之首,宫髻高绾,一动不动,一言不发,看久了竟像是一抹静止不动的微影。宦官已准备宣布退朝之时,殿内突然响起了清丽沉着的女声:“皇上,臣女有事要奏。” 霎时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未央宫主的身上。她却不急不缓地出列,缓缓跪倒:“恳请吾皇做主,为臣女赐婚。”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连皇帝都甚感吃惊。窃窃私语声中,她依旧纹丝不动地跪在那里,留给众人的倔强背影里透着十二分的坚定。 皇帝出声问道:“不知爱卿心属何人哪?” “都骑将军季卿扬。” 底下又是一阵唏嘘声,而他则在众人的瞩目之下艰难而僵硬地步至她的身侧跪下,短短几步犹如千里之难。 “季爱卿意下如何?” 反驳的话正欲脱口而出,不经意间瞥到了她的侧脸,自始至终,那张脸都漠然的没有表情,紧抿的嘴角略现出锋利的线条。他实在说不清为何那一刻,那张冰冷坚毅的脸会让他骤然失神—— 就是这片刻的犹豫迟疑,他便失去了唯一一次辩驳的机会。 反应过来的时候,龙椅上高坐的君王已经拊掌而笑,甚是欣慰道:“甚好,甚好。未央宫主与季将军实乃天作之合,当择良辰吉日,不日完婚。” 君无戏言,一锤定音,十日之后,她便成了他的妻。 慕容凝痛苦地摇头:“不是这样的,怎么会是十天前,明明,明明是十年前——” 十年前。 十年前的慕容凝年仅八岁,脾气暴烈,是个刁蛮的大小姐。作为未央宫的下一任继承人,她六岁时便应该做众皇子的陪读,学习四书五经,兵法礼仪。奈何我们的大小姐脾气不好还不爱说话,直接导致她人缘很差。最后,她罢学了。任凭父母威逼利诱用尽各种方法,慕容凝死活不肯再去皇宫读书。 无奈之下,未央宫前任宫主将她送往大臣公卿的孩子们就读的席殊书院,一场灾难便降临在了诸位未来的大臣公卿们的身上。 整整三个月间,每天开课之前慕容凝才堪堪到课,结束之后便由影卫接回未央宫,从来不愿和别人多说过一句话。在那个已经开始蠢蠢欲动年龄,作为书院内唯一的女孩子,她本该众星拱月,但出于好奇想要和她搭话的男孩子们无一不被她拒之于千里之外。 不久之后,慕容凝身边的唯一可以说话的人,便只有她从小到大的陪侍月儿。 025 桃花不解春风意(5) 而姬无夜的情况正处于另一个极端。 他自幼便没有母亲。准确来说,他甚至不知道他的母亲是谁。 小时候,他无数次地向他的父亲哭着要娘,他爹每次都只是拍着他的肩膀摇头叹息,一句话也不说。稍微懂事一点,每次大娘和父亲吵架,总是边砸东西边忿恨地咒骂:“我知道,我知道你还想着她!你和那个贱人生的杂种还总是在我面前晃悠!诚心不让我好过的吧!” 他知道,他娘一定是个出身不好的人,大娘不喜欢她,父亲从不提起她,其他的孩子们总是嘲笑他,可是,他还是想她。想她是什么模样,笑起来的时候会不会有好看的酒窝,想她的手是不是很温暖,会不会给他一针一线地缝小棉袄,想她的头发会不会很柔软,闻上去是不是有芳草的清香。 在世袭官僚制度愈发严重的大炎王朝,门第之分已逐渐成为了各个阶层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在这样残酷的事实里,一个无名无分的庶出孩子所面对的,是狰狞而冰冷的童年。 已经记不得是第多少次了,他被打得鼻青脸肿,众人的重量压在他的身上,他感觉到胸腔里的每一根血管都火辣辣地偾张着,似乎下一秒鲜血就要破裂喷薄而出。可是这些,这些都不重要,那样不堪入耳的话成千上百倍地在他的耳边回荡: “你这个没娘的狗崽子——” “小妾生的杂种——” “他娘是不是卖笑的啊——哈哈——” 他只觉得热血又一次在他的体内沸腾开来,冲撞着他的四肢百骸。他想要释放着被压抑的痛苦,他想要放声狂吼,他想要挥拳砸向,砸向那些嘲笑他的嘴脸,将他们的身体打穿一个窟窿。 可是他还是再一次被制服了,瘦弱的身躯爆发出的力量虽然强大,可也只打倒了一个敌人,下一瞬各种击打全方位袭来,他又一次倒了下去,地面粗糙的石子陷入他脸上的皮肉里,血肉模糊的疼痛对他而言早已经习以为常了。 一只高帮牛皮靴嚣张地踩在他暴露在空气中的另一面脸上,沉重的力道让他吐出了一口鲜血,牙齿也在嘴里松动着。 “你他妈的服不服?”盛气凌人的是太常卿家的大少爷许宇。 “你做梦!”浑身被束缚的动弹不得的姬无夜口齿不清地吐出三个字。 “这小子还挺倔!给我打!” 纵然这些孩子不过十来岁,但是常年浸濡在官场风云的世家,早就已经学得了一身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的本领。许宇是未来的太常卿,官至正三品,绝对是他们当中的高位。此刻见许宇一声令下,众少年莫不服从,如同邀功一般发狠地揍着姬无夜,每一下都是实打实的拳打脚踢,犹如狂风暴雨般落在姬无夜的浑身上下,让他头晕眼黑,眼冒金星,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下还承不承认你娘是贱人啊?”许宇得意地拍手笑道。 姬无夜没有吭声,缓缓地在地上爬着,拖出一串长长的血迹。 众人皆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动作,直到下一刻他发狠地咬上了许宇的小腿,蓄势待发的浑身力道带着满腔的恨意发泄在牙齿上,许宇惨呼一声跌坐在地,不小心失去平衡“哐——”地翻入了旁边的假山水池里。 众少年不料会发生如此变故,一时间有跳下水池去救许宇的,有不会游泳打算继续围殴姬无夜的,有怕惹事偷偷开溜的……场面混乱不堪之际,一个饱含愤怒的声音传来:“你们在干什么?!” 慕容凝紧蹙着眉头看着眼前惨不忍睹的一幕,地下全是斑斑血迹,一个面容都已经模糊不清的少年,有气无力地呈“大”字型躺在血泊中间。而水池边,浑身湿透有如落汤鸡的一个公子哥儿正艰难地爬上来,滴滴答答地落着水,狼狈不堪。 一时间空气静默下来。 慕容凝鄙视地打量了众人一圈,半晌发话:“一群兔崽子,闲着没事干就知道打架。有本事去打北荒啊,就知道在这里借着你们老子狐假虎威地欺负人,我都替你们感到羞耻!”说罢甩袖便走,那一袭火红的裙裾映着漫天的红霞,成为了众人心中的噩梦,成了姬无夜心头若有若无又挥之不去的期冀。 那日之事于慕容凝而言,不过在回未央宫的途中刚好路过的插曲而已,转瞬即忘。除了所有的人见了她躲得更远了之外,一切都没什么变化。 然而对于姬无夜而言,他已经纠结了整整半个月了。 他想好好感谢她,因为拜她所赐,所有人见了他便也躲得远远的,这对他来说实在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好事。但他又觉得她那天其实并不是为他说话,只是不齿于他们斗殴的行径,这样看来他其实也在她不齿的行列里面。 况且,他甚至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他。 姬无夜担心的十分准确。 半个月后同样的一个如火如荼的黄昏,当他在她每天必经的曲水边拦住她,期期艾艾面红耳赤地道谢:“那天……谢谢你……” 而慕容凝只是一脸防备地退后了一步,狐疑地打量着他:“你谁啊?” 下一个问题和下下一个问题分别是:“哪天?”和“谢什么?” 虽然在心里练习过无数次,话已经到了嘴边,可是他一抬头看到慕容凝长发飞扬认真地等他回答的神情,脑袋里轰隆一声变成空白,最后只好手足无措地跑开了,留下了一脸莫名其妙的慕容凝。 半个月后,同样的场景再次出现。 “我……我叫姬无夜。” “然后呢?” “……” 又半个月后。 “然后,那个,是一个半月前,谢谢你……” “谢我什么?” “……” 又半个月后。 “谢谢你那次为我解围……” “不用谢。” “……” 姬无夜气恼地狂拨自己纠结的如同稻草的头发,已经过去两个月了,他和慕容凝还只说了几句话,而他的表现和一个傻 子别无二致。 他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明明想好了那么多的话,可是一站在她面前,一看到她那宛如白山黑水般的清眸,千言万语便全部都忘却了,最后只能用逃离来掩饰他的激动与紧张。 而如今能够和她说话的理由已经都用尽了,可还是没能和她熟识起来,这个事实让他深感挫败。 半个月后,不知不觉间他再次来到了曲水边。竟发现慕容凝一袭红衣慵懒地斜靠在假山上。 姬无夜慌张地左张望,右张望,曲水边竟然只有她一个人,霎时紧张到不知所措。 “你难道不是找我的么?”慕容凝冲他的方向半偏着头,懒懒发问。 “没……没……你今天怎么一个人……” “等你啊。” “等……等我?” “对啊。你没话和我说么?” “没……啊,不,有……有……” “你结巴吗?”慕容凝一阵轻笑,缓缓直起身朝他走来,一阵清风送来海棠香,“走吧,我们在书院转转。” —— 季卿扬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洞房,偌大的房间只剩慕容凝孤零零地一个人。满目的红色片刻前还是芙蓉帐暖,顷刻间竟如杜鹃泣血,铺天盖地的荒凉。 恍惚间,她竟想起清晨为她梳头的好命婆迭声的唱揖:“一梳,梳到头;二梳,梳到尾;三梳,梳到白发与齐眉……” 那时,她的心里,满满当当的还全是幸福。一夕之间,皆如梦幻泡影。 蜡炬成灰,一行清泪。 【第五节】 婚后第一天,慕容凝便由风临楼搬至季府西边最大的阁院晚晴居,中间遥遥隔着卿暄堂,泾渭分明。 一大早,慕容凝便亲自奉了茶来到卿暄堂,季卿扬在桌案伏了整夜,抬眼看她时满眼尽是血丝,带着万分的厌恶与冷漠。 慕容凝愣了一愣,还是恭恭敬敬地弯腰双手捧着新茶,声音也放的柔柔的:“这是前些日清明时才摘的龙井,夫君醒醒神罢。” “呯——”地一声清脆刺响,上好的青花瓷盏碎了一地,在漫延的茶水里闪着寒意。 “太烫。”他面无表情地开口。 随侍的婢女立即跪了一地,吓得大气也不敢喘,卿暄堂一时鸦雀无声。 “几年不见,竟这般长了脾气。”慕容凝依旧不气不恼地开口,唇边的笑意丝毫未减,“凉一凉便是了,好好的杯子碎了多可惜。” “往后叫我将军,不许叫夫君。”季卿扬不瞧她一眼,无情地命令道。 笑容渐渐凝固在她的脸上,她抚了抚鬓角的发,语调也冷了下来:“我慕容凝是你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回来的妻子,你认也得认,不认也由不得你了,季将军。” “季某有一事想要请教。”季卿扬抬起头来,语气沉沉,“你堂堂未央宫宫主,呼风唤雨,集天下宠爱于一身,却为何要下嫁给立足未稳一无所有的我呢?” 慕容凝没有再如昨夜那般撕心裂肺,仿佛一夜过后,她便已经对他刺耳的话免疫了似的。 她仍旧笑着,笑容淡淡的:“总归要嫁人的不是。” “可惜,未央宫主挑错了人。你我之间,注定只能有名无实。举案齐眉,相约白头,便都是笑话了。不过——” 026 桃花不解春风意(6) 季卿扬略带嘲讽地看着她:“这些想来你也不需要。” “季将军可真是不讲道理。你派人送了幅画像来我未央宫提亲,我一未收你分毫彩礼,二未向你提出百般条件。如此诚意,不曾想季将军竟是毫不领情。” 慕容凝伶牙俐齿,不待他回答,转而又道:“我本以为季将军诚意满满,想着往后能与将军同舟共济、祸福同依。却也没料到季将军对凝竟无半点情意,甚至避之而不及。既然如此,凝倒也想问问将军,来我未央宫提亲,究竟是何企图?” 慕容凝的口气不曾咄咄逼人,季卿扬却无言以对。 这样说来,坦坦荡荡的那个人是她!问心无愧的那个人是是她!而他,确实带着百般心思与算计,视婚姻如同交易。 念及此,季卿扬更加不愿意面对慕容凝。仿佛在她面前,他的自卑与渴望都无可遁形。这样的女人,很可怕。 像是感觉到了他的动摇,慕容凝竟出声安慰:“我并非责怪将军居心叵测,只是你我夫妻一场,理应放下隔阂,相互扶持。至于举案齐眉相濡以沫……”慕容凝顿了顿,表情有一瞬间的痛苦,复又道,“将军昨夜既然是第一次见我,那么……自然是来日方长……” 她的话滴水不漏,让季卿扬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他斜眼看向恭恭敬敬捧着茶的慕容凝,突然觉得她也算不上讨厌,只不过总觉得她位高权重,鸠占鹊巢,夺了月衣的位置而已。可作出选择的是他,毁了月衣幸福的人是他,于是他便连着自己,一起愤怒憎恨了起来。 在两人沉默对峙的时候,堂外突然传来脚步声声,慕楚、慕白和慕容烟走了进来。 一眼望去,慕容凝手里捧着新斟的茶,站在季卿扬旁侧,两人皆不说话,目光却始终胶着相对,满是新婚夫妇的浓情蜜意。 慕容烟率先调侃道:“瞧把姐姐给甜蜜的,终于嫁给姐夫了吧。” 慕白则傻呼呼地跟着大笑起来,这桩婚姻还是他亲手撮合的咧,这几天可把他给高兴坏了。 只有慕楚沉默着,满是不忍地看着慕容凝。顺手给了身边两人一人一个暴栗。 “何事?”正在吵架的两人都是一脸尴尬,季卿扬清了清嗓子转移话题。 “慕楚有重要的事同将军商量,正巧夫人也在,不如一起商讨商讨。”慕楚作揖。 “慕大公子可不就是特意挑我在的时候来的么。”慕容凝毫不留情地戳破。 慕楚也不恼,笑着挥手让慕白领着慕容烟去了别处。 “那慕楚就开门见山了。”慕楚作了一揖,“当今皇上年事已高,国本未定,三王之争,二位怎么看?” “怎么,慕大公子难道要下注?”慕容凝笑道: “三王之中,二皇子翼王楚扬最为年长,其母辰贵妃乃三妃之首,德高望重;其舅舅徐世昌乃东台左相,位高权重。徐家更是轩辕帝开朝首辅,根深叶茂。楚扬目前也是最为炙手可热的太子人选。”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慕楚摇摇头,“树大易招风,登高必跌重。” “自先太子不幸亡故后,皇后娘娘收养了丽嫔之子四皇子景王楚灏,丽嫔虽不得宠,但其兄许海雍乃当今九卿之首太常卿,皇后娘娘更是西台右相丁宝荣的侄女。不同于楚扬的张扬狠厉,楚灏温和近人,知书达理,亦是王储的不二人选。” “裙带太多,反受其累。”慕楚还是摇头,“宽厚仁慈,恐遭控制。” “九皇子燕王楚琅,其母为三妃之一的懿贵妃,深得皇上欢心,宠冠后宫。兵部尚书刘翡手握军权,是其坚实拥护者。其虽年幼,却也不容小觑,潜力无限。” “以色侍君,岂能长久。”慕楚依旧摇摇头,“军权慑主,危如累卵。” 慕容凝也不惊讶,眸子里隐有赞扬:“公子好眼力!正是如此百般顾虑,东宫之位才至今悬而未决。依公子之见,该当如何?” “如今三足鼎立,互不服输。只有一方退出战局,转而结盟,方能决断。” “哦?如此说来,公子是打算向哪一方下手呢?” “这就要看,未央宫主能为我提供怎样的消息了。”慕楚笑意吟吟,“勾结平川太守屠我慕家满门者,是左相韩世昌,还是右相丁宝荣,还是——另有其人呢?” 慕容凝放下手中茶盏,“叮”一声瓷器轻扣玉石桌面,泛出清音。 她提起裙裾,信步走到慕楚面前,浅笑:“慕大公子,是否问错人了呢?这间屋子里,可没有什么未央宫主。” “是慕楚胡言乱语,夫人恕罪。”慕楚瞬间反应过来。 “我若是说了,慕公子可领我的情?”见慕楚点头,慕容凝又转过身去,回望着那个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人,缓缓开口:“夫君,可领情?” 季卿扬一愣。她叫的亲昵,语调也放的柔柔的。他前一刻才让她不许叫夫君,转眼她就当了耳旁风。偏偏,他又奈何她不得。 主座上的将军最终还是重重地点了头。 “此事刑部已经着手在查了,但是目前尚无进展。” “当然毫无进展。”慕楚一声冷笑,“到了最后,也会草草结案,不了了之。” “汐儿孤身涉险,探知此事幕后主使,乃是左相韩世昌。”慕容凝沉吟道。 “很好。”慕楚危险地眯了眯着眼睛,凤眼里的一抹凌厉一闪而逝:“那我们,就从燕王开始吧!” “燕王?”季卿扬略微疑惑,不解地问。 “以我们的力量,尚且不能撼动左相和翼王的地位。因此,我们需要让燕王和景王结盟。你如今军功显赫,皇帝很快就会实行分权。兵部尚书一旦军权被削弱,懿贵妃必定坐立不安,前来拉拢。” 慕容凝点头赞同,“你再对其权衡利弊,劝其合纵连横。我会从中游说,让懿贵妃打消疑虑。” “没错。”慕楚接道,“她和燕王坐看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呵。不过,我倒是想起了另一句话。”慕容凝突然嫣然一笑,满目含情。 “夫人请说。”慕楚亦是从容不迫。天下大事与二人而言,仿佛不过是茶余饭后的闲话家常。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慕容凝的目光在慕楚身上逡巡打量,“慕大公子,你——真的只是下注吗?” “夫人慧眼如炬。”慕楚也丝毫不作掩饰,无所顾忌地回答,“在下不仅想参与赌局,还要亲自参与逐鹿。” 慕容凝毫不意外,仍旧是淡淡的口吻:“那我便等着公子翻盘了。” “将未央宫牵涉其中,慕楚深感愧疚。”慕楚正色道,口气却是少有的凝重。 “时局如此,未央宫又岂能独善其身?”慕容凝苦笑,无奈道,“大炎王朝已经安逸太久了,久到由内而外都开始腐朽了啊……” “对了,”仿佛是想起了什么,慕容凝提醒道,“韩世昌和平川太守将在冥州有所动作。我看要不要——” “夫人莫忧,此事自当我亲自前往查探。倒是永安这边,一切都要托付于二位了。” “我派人保护公子前去。”季卿扬关切地站了起来。 “将军不必。”慕楚颇有思量地笑了笑,“我一日不除,韩世昌就一日不会死心。有一招叫做引蛇出洞,我们不妨试试。” “可公子您的安危——”季卿扬还是倍感担忧。 “没事,有慕白在。” “啊,大哥,你叫我啊?”一听到自己的名字,慕白骨碌一下从墙角冒了出来,连带着慕容烟也露出了大半颗脑袋瓜。 不知道两人蹲墙角听了多久,表情看上去懵懵的,显然一头雾水。 慕楚招呼二人进来,便拱手向季卿扬与慕容凝辞行。 “这两个月来承蒙将军和夫人的照顾和收留,我兄弟二人感激不尽。” 众人一一话别之际,慕容凝却突然提高了音量,一声冷喝: “慢着,”慕容凝紧盯着缩在二人身后的慕容烟:“你莫不是要和他们一起走?” “姐……”慕容烟满脸期待。 “还嫌闯的祸不够多?” “我保证,这次我绝对会乖乖的不闯祸!” “绝对不行!给我乖乖回未央宫。”慕容凝严声呵斥。 慕容烟不依不饶,嘟起嘴开始撒起娇来,奈何慕容凝不为所动,急的她忍不住直跺脚。 “夫人,三小姐这般性情,若是逆着她不知又要做什么傻事出来。”慕楚出言劝慰道。 “慕大公子,”慕容凝显然是真的动了怒,连向慕楚说话的口气都饱含不满,“未央宫贴了一个我,舍命陪君子,这难 道还不够吗?” “你们这一路,凶险难料,慕大公子你是知道的。我幼妹此前从未离开过未央宫半步,如今却要与你走南闯北。万一有个闪失,你们谁担待的起?” 慕容凝的话说的很重,一时间众人都有些难堪,接不上话。 只有慕容烟不管不顾地跳了出来,“姐,我自小学医,本该悬壶济世,况且如今我已经及笄了,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你!”慕容凝深切地感受到了翅膀硬了这句话的精髓。 027 乱红滴尽胭脂泪(1) 眼见局势渐渐一发不可收拾,慕楚赶忙打圆场:“若夫人信得过我兄弟二人,我们定当护三小姐周全,万死不辞。” “呵。”慕容凝一声冷哼,“我自是信不过。” “姐姐,你好过分!”慕容烟的双眼盈满了泪花,眼看就要落下,她心里有气,说话也口无遮拦,“姐姐好任性!” 盛怒下的慕容凝一愣。 慕容烟却不管不顾,大声控诉:“二姐她也一点都不想当未央宫宫主,可是大姐你不也为了嫁给姐夫,就放弃未央宫自己嫁过来了嘛!凭什么二姐和我就非要留在未央宫啊!” 慕容凝周身旺炽的怒火一点点平散,像是一只开屏的孔雀收起了它亮丽的羽毛。 众人皆面面相觑,只剩慕容烟支支吾吾的哭泣。 “没错。”慕容凝笑了笑,那笑凄美而又苦涩,看的人有种说不上来的滋味。 “我这样任性的人,不配做宫主,更不配做姐姐。” 口气竟然是万般的心灰意冷。 慕容烟这才惊觉自己好像是说错话了,小声地抽噎着,“姐,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知道为何,季卿扬竟觉得自己特别受不了慕容凝那般万念俱灰的样子。她就该生机勃勃地对他反唇相讥,好像什么都打不倒她一般。 他被眼前的景象和自己的思绪弄的心烦意乱,忍不住低沉地轻喝了一声:“好了!你和一个孩子较什么真。我暗中派人保护他们便是。” 正在惆怅间的慕容凝恍惚着抬起头来,见他杀伐决断地替她做决定的模样,竟没来由的一阵鼻尖发酸,眼泪差点儿忍不住。 值得吗?她想起出嫁前,陌上尘问她的话。 值得的。 对不起,对不起,就让我……任性一次吧…… “姐姐!姐姐!” 慕容烟的呼唤将她的思绪拉回了神,她微微低下头,发现她的小妹妹正忐忑地瞧着她,一双犹挂泪珠的大眼睛忽闪忽闪,让她没来由的一阵心软。 “姐姐,对不起嘛。你就让烟儿出去走走吧,好不好?” 看着十五岁女孩儿满含期冀的娃娃脸,慕容凝仿佛看到那年的自己。 是那般的年轻,单纯,自由而美好。 那些她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那个再也回不去的人…… 她又怎么能,又怎么忍心,剥夺妹妹追寻所爱的权利呢?哪怕遍体鳞伤——至少,还有回忆可以反复咀嚼,去度过那无涯的岁月…… 她点头应允。 耳边刹那间盈满了慕容烟开心的欢叫,慕容烟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慕容凝就那样站立在门口,目送着小妹妹拉着慕白打打闹闹蹦蹦跳跳,慕楚则不紧不慢地跟在二人身后,风姿绰约。 直到三人的身影在阳光下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她仍旧久久地回不过来神。 她微微侧身,不知何时季卿扬已经站在她身畔,默默伫立良久。 见她转过头来,少年将军的耳根不受控制地渐渐蔓延上了红色。 仿佛承受不了这样静谧安宁的时刻,季卿扬迎向朝阳迈开了步子。 “走吧。”风传来他平淡的声音。 她的呼吸一窒,慌忙提起裙裾,小跑着追赶上了前面大步流星的少年将军。 比肩而行,宛若寻常人家夫妻。 【第六节】 婚后第二天。 季将军携夫人前往长乐宫拜谒皇上,归途中路过御花园,分花拂柳,竟然撞上了二皇子楚扬在碑亭里自斟自饮。 “哈哈哈,好巧啊!竟然在这里遇见了季将军、大宫主,不如来喝一杯?”楚扬隔着老远就开始招呼,让两人避不过,只好应声前来。 行至桌前,才发现桌上竟早已摆好两个杯盏。 “有劳二皇子久等了。”慕容凝不客气地回敬道。 “嫁人了还这般脾气,当心你夫君不要你。哈哈哈!”二皇子披着一件佛头青软烟罗鹤氅,腰间绑着一根深紫色仙花纹银带,贵气逼人。 他把玩着手中的杯盏,看似心情甚好,眉眼飞扬。 “既然知道我嫁人了,自该称我一声季夫人才是,我如今已不是未央宫主了。” 未央宫主不能下嫁,这是百年前立下的规矩。慕容凝之所以能够平息口舌,皆是以自愿放弃未央宫主之位方能服众。季卿扬一直沉默着听到这里,不由得一阵心惊,两人似乎甚是熟络,难道慕容凝是二皇子派来他身边的奸细? 转念一想,若果真如此又如何表现的这般明显?况且若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断不过如现在这般安逸好过。思绪电般飞转,那边二皇子已经接话了。 “就算汐儿做了未央宫主,那未央宫上上下下还不是一样听你指挥?” 慕容凝没有再说话,显然二皇子说的是事实。 见她不反驳,二皇子笑的更加猖狂:“若知道你如此轻易便能下嫁,我便早向父皇要了你来。”说罢挑衅地看着季卿扬,一双深沉的眸子里写满不甘。 “你又再这里说什么混话!未央宫不会为你所用的,娶我又有何用?”慕容凝微微蹙眉,不满道。 “哎,此言差矣!像阿凝这样的佳人,吾夜寐思服辗转反侧也求之不得啊……” 楚扬叹了一口气,目光肆无忌惮地盯着慕容凝姣好的容颜。 “啪——”地重重放下酒杯,慕容凝挽起季卿扬转身欲走,丢下一句:“我看你是喝多了,还是回去省省吧!” “季兄好福气,可别无福消受啊!哈哈!”二皇子对着远去的背影大喊。 金铠将军的身躯兀地一僵,而后不动声色地撇开了慕容凝挽着他的手臂,健步如飞地走在了几步开外。慕容凝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看似短窄的几步路,却像是翻越千山万水也无法逾越的鸿沟。 二皇子刻意的笑容缓缓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厉色。遒劲的手指用力越来越深,玉瓷的杯盏在他的手中无声无息地碎裂。 他缓缓地张开手掌,白的碎片浸着掌心里的血,刺目而热烈。 “季—卿—扬,”他一字一顿地吐出那个男人的名字,仿佛攒着钻心剜骨的恨意,:“早晚有一天,你也会如同这只杯盏一样碎在我的手里,好让你明白抢我看上的东西是什么下场!” 二、乱红滴尽胭脂泪 【第一节】 若是知晓接下来的一个月内,慕楚所谓的远行指的就是从季府搬至东郊的一座客栈,所谓的要完成的事情就是每日整天去花满楼和柳依依花前月下的话,慕容烟大概是打死也不会答应的。可是若是现在回去免不了姐姐的一顿臭骂,冲去花满楼和慕楚理论似乎也没什么立场,事实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她也实在是别无他法,只能每天以各种行动发泄内心的不满,以期待慕楚的自我觉醒,奈何慕楚每天吃喝玩乐到浑然忘我,最后干脆只有在晚上休息的时间才待在客栈。 于是乎,在又一个花开到荼蘼的暮春的傍晚,慕容烟的忍耐力被挑战到了极限。 她几乎是一脚踹开了柳依依的厢房,届时柳依依和慕楚正在用晚膳,一派把酒言欢其乐融融的热闹景象,仿佛是没有察觉她隔着门槛也喷薄的熊熊怒气一般,两人只是笑着问她要不要同吃,杯酒丝毫未停。 慕容烟于是更加气不打一处来,跨至桌前大吼道:“老子不吃!” 慕楚夹着菜的筷子微微一顿,这才转过头来凉飕飕地瞥着她:“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 慕容烟心想反正已经没什么形象了,不在乎更差一点,于是把心一横:“老——” 刚一开口嘴里便被塞进来一个硕大的酸辣鱼片,辣的她眼泪差点哗啦啦地冒了出来,她艰难地咀嚼吞咽着,一面含糊不清地骂道:“慕楚你这个大混蛋……” “怎么来这里了?”慕楚像审问犯人般地开始质问。 “我饭后散散步不行啊!”慕容烟理直气壮地顶回去。 这时慕白却好巧不巧地跑了进来,还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菜都上齐了才发现你没影儿了,我就猜到你会来这儿!”说完才发现慕容烟杀人般的眼神上下凌迟着他,而慕楚则悠悠的等着她的解释。 “我——我其实是不打算吃了,夏天快到了,要减肥!” “减肥?我怎么没听说?”慕楚挑眉。 “今天才开始的!” 慕容烟艰难地应对着慕楚漫不经心地质问,完全忘记了此行来的目的。而柳依依则在一旁温顺地为他添酒,连夹菜的姿势都优美的如同在跳舞一般,与她此刻一脸狼狈骂骂咧咧的样子对比实在鲜明。 慕容烟先前攒的一口怒气此时已经消散了大半,只是心里堵得难受。她觉得自己这样实在是有些无理取闹,人家有吃有喝有笑的多么舒心,她干嘛好端端地跑去插一脚惹人不开心。于是她跺着脚一言不发地扭头便走,呯地一声带上了门。 她在门外停伫了片刻,屋内只是一片静悄悄。 半晌,慕白才缓过神来地开口:“我去追她……” “随她去吧。”慕楚淡淡地出声阻止,屋内重新传来了杯盏筷箸的触碰之音。 听得此话慕容烟才是分外地委屈与伤心,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028 乱红滴尽胭脂泪(2) 月凉如水。 慕容烟抱着膝孤独地坐在客栈外的草坪上,恨恨地拾着脚边的小石块一个接一个地砸向不远处的草垛,假想那便是令人讨厌的慕楚,口中振振有词:“砸死你!砸死你!叫你和别的姑娘快活!叫你不管我!” 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她叫的更大声:“哼!就算你来找我道歉我也绝对不会原谅你的!” “这是和谁生这么大气呢?”来人坐在她的身边,揶揄地开口。 慕容烟转头一看,发现竟然是慕白,好大一阵失望,气鼓鼓地开口:“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慕白一脸的莫名其妙。 “你!哎呀!”慕容烟也说不得以为是慕楚来和她和好的,气恼地起身欲走,被慕白一把拉住:“吃点东西吧,我刚刚让厨房给热的。” “不吃!” “都这么晚了,你一点也不饿?吃一点嘛!”慕白耐心地哄劝。 “不吃!我不饿!”慕容烟赌气地别开脸去。 “再怎么生气也不要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嘛,饿坏了怎么办呢……”慕白执着地碎碎念着。 “说了不吃就不吃!你怎么这么烦人!”她凶巴巴地瞪他。 慕白一愣,倒也不恼,好整以暇地盘腿而坐,将食盒打开,顿时香飘四溢,他自言自语地咂嘴:“啧啧,这咖喱鸡腿饭多香啊~嗯~这个糖醋排骨看着也好好吃的样子!” 慕容烟被他说的勾起了食欲,肚子空空如也早已咕咕乱叫,可是又拉不下脸来,自我扭捏了很久,急的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慕白你欺负人!你们一家都欺负人!都不是好东西!哇哇——” 这一哭惊天动地不同凡响,气愤和委屈的泪水积攒了很久终于倾泻而下,慕容烟哭的倒是痛痛快快,直把老实的慕白急的抓耳挠腮不知所措,只一个劲地央她别哭了,拼命地把食盒往她的怀里塞,手忙脚乱。 慕容烟哭声渐渐消停了,抽抽噎噎扒拉着食盒狼吞虎咽,慕白不住地给她端茶递水,让她吃慢点。 见食物已经吃了大半,慕容烟的气也消的差不多了,慕白才唠嗑般地开口:“其实吧,我们都知道你为啥生气。女孩子嘛,吃醋是很正常的。” “你说谁吃醋了!”慕容烟嘴硬。 “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你喜欢我大哥好吧。”慕白冲她暧昧地眨了眨眼。 慕容烟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 “我大哥啊,对谁都是一副清清淡淡不愠不火的样子。又好像什么事情都胸有成竹似的,从来都不会慌乱没主意。有时候我真的是很佩服他这一点!”慕白说到激动处,一个翻身坐到慕容烟面前,兴冲冲地八卦道:“你不知道吧,之前在平川啊,心仪他的姑娘简直可以从城东排到城西!” “切,有什么了不起。”慕容烟死活不认栽。 “不过吧,也没见过他对谁特别留过心……说来也奇怪,好像他对女孩子不感兴趣一样。”慕白努力回忆道,“也就和柳依依相识的时间久了,他们挺聊得来,大哥还蛮欣赏她的。” “你说什么?他们早就认识了?”慕容烟瞪大眼睛。 “是啊,大概有四五年了吧。那时候柳依依还是平川妓馆的一个清倌儿,大哥便常常去她哪里喝茶听曲,我无事的时候也会和大哥一起去,一来二去也就熟识了。后来依依出落的越来越标致,艳名远播,成了中州的第一名妓,几个月前才来到永安花满楼挂牌的,也算是旧相识了。” “这么说来,他们是你情我愿,倒是我是那个不识相的了。”慕容烟气馁地垂下了头,心里五味掺杂。 “唉唉,你别难过呀,我又不是那个意思。”眼见好不容易恢复生气的慕容烟又开始伤心难过,慕白真想抽自己几个嘴巴。 “其实,”慕容烟抬头看着墨黑的天空,喃喃道,“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很讨厌,总是一厢情愿。” 慕白张嘴欲反驳,她却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不知道他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不知道他有什么样的过去。他的世界,我一点都不了解,也一点点都进不去,虽然,我已经很努力了,尽我最大的本领了,可是我却一直都在不断地给他制造麻烦,像是个多余的累赘。他虽然不说什么,但我知道那也是碍着我未央宫三小姐的身份。” “要不然,他大概连看,都不会看我一眼吧。”她努力地仰着脖子,睁大眼眶,然而泪水还是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潮湿而冰冷。 “你刚才说我喜欢他,也许是对的。可是我甚至不知道喜欢是一种什么感觉。这么多年来,我过着再简单不过的生活,很安全、却也乏味,直到我遇到了他。他给我的感觉那么新鲜、又那么难以捉摸,那样绝世的容颜更是让我的目光一刻也离不开。我只知道他是特别的,与众不同的。看到他我会欣喜、会安心,看不到他我会失魂落魄、会心不在焉,看到他和别的女生开心、我会很不开心,这原来便就是喜欢么?” 慕白无话可说,只得用力地点点头。 “可他对我,却总是若即若离,看似用心却又不露痕迹,让我很迷惑。”慕容烟痛苦地摇着头,“这种感觉,最是折磨人了,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了。” 微风送来风信子的花香,和煦的暖风吹得人摇摇欲醉,空气中飘浮着大段大段的沉默,像是难以把握的微妙感情。 “你说,”慕容烟转头看向他,琉璃般的双眸里满是困惑与痛楚,“是不是男人都喜欢柳依依那样的女人?容貌倾城、通情达理、善解人意、柔情似水?” 慕白顿了半晌,支支吾吾地开口:“也不……全都是吧……” “不然呢?” “比如我吧,就比较喜欢你这样的啦!阳光活泼、大大咧咧,真性情!” “那是。”被夸赞还是让她的心情瞬间变好起来。 “傻呼呼地还挺可爱。”慕白不知好歹地加上一句。 “慕白!别跑!你给我站住!” 客栈朦胧的灯笼里,一抹修长的微影斜倚在门柱上,目光遥遥地随着远处绕着草垛追逐奔跑的两个身影流转,嘴角噙着若 有若无的笑容,在迷离摇曳的灯火下也渲染上了一抹暖意。 【第二节】 第二天,慕楚竟然破天荒地留在了客栈中同他们一道用膳。慕容烟一言不发地扒着饭,不断地朝面前的翡翠晶仁虾发起进攻。慕白也并不说话,气氛诡异的可以。 “我说,你是刚从饿牢里放出来吗?”慕白打破沉默。 “咳咳……咳咳……”被他的话一噎,慕容烟硬生生地是给呛住了,一张小脸憋的通红,慕白赶忙为她递上水,关切地拍着她的背。 待她缓过气来,慕楚却开口了,语气稀疏平常:“我去依依那里是有正事要办,你别想多。” “正事?喝酒聊天是哪门子的正事!”一提这茬慕容烟的火就蹭蹭直冒。 “自然聊的是正事。” “还依依,叫的那么亲热!哼!” “原来是在气这个啊。”慕楚啜了一口汤,不紧不慢地回道。 “谁气这个了!你们爱怎么怎么样关我什么事!你也用不着向我解释!随你的便!”慕容烟像是一只气鼓鼓的包子。 “往日不是很乖巧的么,”慕楚抬眼盯着她,像是询问又像是自言自语,“近日这是怎么了?”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慕容烟想起了这连日来自己憋的窝囊气,真是恨不得再和他吵一架。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不再理他,重新回归到吃货的行动中去。 慕楚见她自顾自地吃了半晌也不接话,当她已经不再生气了,便放下碗筷朝门口走去,却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回过头来:“我去趟花满楼,去去便来。” “你去去便不用回来了!”慕容烟气急败坏。 她的话音还没落,一只羽箭便破门而入,带着迅疾的气流和凌厉的啸声朝她扑面而来,吓得她六神无主忘了躲避。 说时迟那时快,慕楚一把抓住了呼啸的短箭,强大的冲力磨得他满手鲜血。慕白则就势扑倒慕容烟,挡住了接下来的几次偷袭。 此时客栈外已经隐隐听到了暗中保护他们的影卫同刺客交战的声响,噼里啪啦的声响听上去格外刺耳。 慕白和慕楚全神戒备的当口,一个身影咻地便从屋顶落了下来,快到慕容烟看不清动作,而慕白已经和来人厮打在了一起,顿时屋内一片刀光剑影。很快地,来人的攻势已经越来越力不从心,招招显露出破绽,身上已经有多处细小的剑痕,而慕白却步步紧逼,让他节节败退到一个死角里。 “慕白,要活的。”慕楚冷静地嘱咐道。 于是慕白便震开了刺客的长刀,闪身封住了他所有的穴道防止他自尽,转瞬间来人浑身上下只有眼珠和声带能动了。 “哇,好厉害!”慕容烟佩服的五体投地。 “漂亮!”慕楚拍了拍慕白的肩膀,饱含赞许,语气里暗含疲惫:“守株待兔了这些时日,鱼儿总算咬钩了。” 029 乱红滴尽胭脂泪(3) 慕容烟凑上前去,发现刺客目呲俱裂,一双不大的眼睛瞪的浑圆,她被吓得跌撞着后退一步,嚷嚷道:“你把眼睛瞪那么大做什么,又不能吃人……” “说吧,谁派你来的?”慕楚搬了把椅子坐在他面前,好整以暇地开口。 “杀了我!”刺客满面忿恨地瞪着他。 “还是名死士。不错,不错!”慕楚抚掌夸赞,“若我将你的尸首挂在城头,不知道你的父母妻子会不会来为你收尸呢?到时候——啧啧……”慕楚云淡风轻地威胁着,神情稀疏平常到好像在问“我们明天吃什么”一样。 “哈哈哈!他们不会看到的,你休想!”刺客依旧不为所动。 “哦?不在永安么?”慕楚挑了挑眉,“既然来刺杀我们,想必知道这位是未央宫的三宫主。以未央宫之密集遍布的情报网,能不能找到你的家人呢?我可真是好奇的很呐。” 慕楚闪身露出慕容烟来,她则在三个人的注目礼下痛苦地装作财大气粗的样子般点点头。 刺客沉默良久,显然是在做着艰难的抉择,眉目纠结在一起,痛苦不堪。 此情此景,慕容烟有些看不下去了,“他这么可怜……” “要是可怜他,你早就没命了。”慕楚警告地看了她一眼,吓得她把剩下来的话吞了回去。 “怎么样,想好没有?我们可没那么有耐心哦。”慕楚叩击着身旁梁柱,沉闷,一声又一声。 “大人一定会保护我的家人的!我这条命是大人的,你们要就拿去。”刺客将脖子一横,一副认杀认剐的表情。 “看来你是不识好歹了。”慕楚也微微蹙了眉头,吩咐慕白,“去花满楼把事情经过说一遍,让依依过来。” “你就那么相信她!”慕容烟小声嘀咕。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柳依依便匆忙赶到了,见到慕楚的第一句话便是:“你要的东西我带来了。” 剩下慕容烟和慕白大眼对小眼一头雾水,慕楚何时说过要她带什么东西了? “有劳。”慕楚道谢,“剩下的你去办吧。” 将刺客转移到了另一间客房里躺着,柳依依便端着一碗汁液走了进来,即便是隔着老远也能感受到一股刺鼻的浓郁香味,闻久了竟令人微微发晕。 “这是什么?”慕容烟忍不住开口问道。 “一种毒药罢了。”柳依依简短地解释道。 “毒药?”慕容烟顿时来了精神,她对医药的痴迷程度可能和对慕楚的痴迷程度不分伯仲,“我怎么没见过这种药?” 说着便想凑过去一探究竟,奈何却被慕楚不容置喙地拦住,“不要过去,有毒。” “没关系,我不怕的,让我过去研究研究。”她大声嚷嚷,一脸的兴奋之色,弄得柳依依举步维艰。 “别闹了!”慕楚提高了音量,“这是依依家祖传的秘药,难道也要告诉你不成?” 被慕楚骂的顿时瘪了嘴,慕容烟自知理亏,只好消停下来,眼睁睁地看着柳依依将一碗浓稠而黏的透明汁液悉数灌进了刺客的嘴中,膨胀的好奇心咕咕地冒着泡。 “哎——呀!”慕容烟突然低呼起来。 “又、怎么了?”慕楚只觉得一个头有两个头大。 慕容烟却不接话,蹭蹭蹭地跑回了隔壁卧室里拧了个医药箱过来,难得正经地冲慕楚招招手:“慕楚,你手受伤了,来 我给你包扎下。” 慕楚一愣,这才发现被利箭蹭伤的血痕上汩汩冒着血,隐隐作痛。柳依依放下药碗来到他的面前抬起他的手细细端详,冲慕容烟道:“让我来吧。” “好啊,你来啊。”慕容烟竟这般好说话,让众人微微觉得意外。 柳依依打开医药箱正欲取出纱布和酒精,“啪——”的一声脆响在密室里振聋发聩,木制的箱匣发出嗡嗡的震动。 在大家不明所以的注目礼下,慕容烟抱着医药箱得意地开口:“这里面有我们家祖传的秘方,难道也要让你碰不成?” 慕白没忍住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剩下的两人也都是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你这丫头……”慕楚无奈地摇头笑笑。 “柳依依,放开那个慕楚,让我来!” 【第三节】 柳依依不能长时间待在客栈里,于是作为唯一的一名女性,照顾刺客的任务就当仁不让地落在了慕容烟的身上。 没想到这个娇生惯养的三小姐竟然对服侍人的活儿没有丝毫的排斥,相反地,她竟然表现出来十二分的亢奋和热情,让慕白不得不感叹“爱情的力量真是伟大啊”。 “其实我只是想偷师……”慕容烟腹诽。 第一天。 慕容烟耐心地喂着刺客喝了一些汤饭,一边喋喋不休地抛出了各种问题,让慕楚和刺客都很无奈,一方面她问的问题对案件的进展毫无关联,另一方面她孜孜不倦不依不饶持续不断地话音让刺客感觉耳边围绕着一只苍蝇不停地飞。 “张七,我叫张七。”实在受不了了,刺客说出了自己的代号。 “张七?你排行老七吗?你还有六个兄长啊?哇,那你家族挺大啊!你家住在哪里呀?” “……” 到了日薄西山的时辰,慕容烟过来送晚饭的时候吃了一惊,张七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开始发烧,浑身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一般,冰冷却汗涔涔的。 然而他喷薄出来的气体却滚烫如火,内外交织的冰火两重天让他痛苦地不住摇头,将慕容烟喂他的米汤撒了一身。慕容烟看着他紧蹙着眉头,嘴唇干裂到露出里面的皮肉,煞是怵目惊心。 慕楚便在此时推门而入。 “他怎么了?”慕容烟着急地问道。 慕楚沉默不语,伸出手探了探张七额头、掌心和脚底的温度,最后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 “你们给他喂了什么?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你说啊!” “这,还只是刚刚开始。” “什么?都这么严重了!他就快死了啊!” “七日之内,他不会死。他将日日受到痛苦的煎熬,甚于如今千倍百倍。”慕楚看向刺客,没有忽略他听了这话后,身体微微的颤抖。 “这……这太残忍了!”慕容烟不忍的控诉。 “收起你那泛滥的同情心。”慕楚的回答近乎冷酷,他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坚决和无情,“对待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慕容烟哆嗦了一下,咬紧嘴唇没有接话。 似是感觉到自己话说的重了些,慕楚缓了缓语气,语重心长道:“烟儿,你可知道若是今日被抓的是我们,将会面对怎样的千刀万剐?” 慕容烟还是低着头沉默不语。 “你一定不希望看到我和慕白变成那个样子的是不是?嗯?”慕楚循循善诱。 慕容烟抬起头来,清澈的双眸泪光闪闪,重重地点着头。 “好了好了,我知道的。”慕楚按住她不住点的头,温暖的手指插进她蓬松的细发里,爱怜地蹭了蹭,“乖。” 这样亲昵的动作,这样娇宠的语气,让慕容烟立马就松软了下来。她拽着他的袍角,脸色通红,像是一只乖巧的小松鼠。 慕楚温柔地抚着她的软发,只觉得有若有若无的花香萦绕鼻尖,像是那***里大朵大朵洁白如玉的桐花绽放。 一瞬间竟然盖过了毒药馥郁的香气。 第二天。 张七的身上、脸上已经爬满了细小的裂纹,犹如乌龟的壳一般皴裂开来。皮肤更是干燥的像是一张砂纸,像是大漠里长期被狂风吹碾的巨石表面。 慕容烟将屋内的门窗都关的严严实实的,生怕一阵风吹过,他就会像被风化的石头一般变成细碎扬沙。 即便是这样,也不能阻止他皮肤开始脱落,像是老旧的家具开始一块一块地掉漆,里面鲜嫩的红肉暴露在湿润而充满细菌的空气里,痛的他张嘴“咿—咿——”地倒抽凉气。 第三天。 张七的全身上下已经如同个血人一般,干涸的鲜血和床单被褥粘结在一起,动一动便是撕心裂肺的疼。然而他却不得不痛苦地扭打滚爬,好像有千万只小虫在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那种感觉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内伤连着血肉的痛楚挣扎,让慕容烟看的每每垂泪,无数次地劝他和盘托出,求一个好死。他却只是咬着牙,将痛苦的呜咽声尽数吞进肚里。 第四天。 虽然依旧是种种蚀骨的疼痛,可是他已经不能动弹了。 因为那毒已经由表及里渗入了他的骨髓,融化了他的骨骼,像是将长钉一根一根,一点一点地敲入了他的各处关节,而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瞪着天花板,感受着身体四肢百骸里传来的那种漫长如炼狱一般的痛楚,痛的眼泪也不住地流淌下来。 他感觉他已经坚持不住了,每次都觉得那种疼痛已经是极限了,挺挺就死去了。可是他最害怕的就是睁开眼睛看到了新一天的太阳升起,因为这意味着更加痛苦的一天又将来临。 他从没感觉过一天是这样的漫长,他从没如此地渴望着死亡。 死,是解脱,是不再痛苦,是安乐的天堂。 030 乱红滴尽胭脂泪(4) “我…时候……死?”慕楚凑至他嘴边,片语断言,他还是听清了。 “直到你说出是何人指使,自然会给你个痛快。” 张七缓缓地眨动着眼睛,那眼眶已经大而发黑,像是一个巨大的悲伤的黑洞。空洞的面容已经没有过多的表情。 “洛……闵……” “冥州洛溪城?闵大人……”慕楚苦苦思索着,“洛溪督邮闵长宪?” 张七微乎其微地点了点头。 慕楚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转而向张七行了一礼,“张兄竟能撑过六日,此等胆略和气度实在让人佩服。奈何各为所主,不得不出此下策,还望张兄在黄泉路上,一路好走。” 张七的眼里露出了欣喜的光芒,近乎疯狂。 他迫不及待地盯着慕楚抽出腰间佩剑,准确无误地插进了他的心脏,那一刻,他的表情近乎于享受,仿佛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完美的极乐世界。 子夜的钟声在寂静的夜里响起,已是第七日的凌晨。榻上的张七满足地缓缓闭上眼睛,周围皮肤已经溃烂的空洞眼眶里缓缓流出双行泪水,殷红如血,恍若胭脂。 胭脂泪,修罗道,血肉化白骨,白骨幻成灰。 【第四节】 “哎,我说你怎么了?自从张七死了,你每天就坐在这里发呆,哎你看看你,这是什么表情啊?” 慕白对坐在桌旁一动不动如同木雕的慕容烟左呼右叫,奈何慕容烟连个眼神都没给。 “他死的是挺惨的。可是,这咱不也是没办法嘛!”慕白困惑地挠挠头。 慕容烟还是面无表情,状若呆痴。 “哎,我说你倒是说一句话啊!吱一声总成不?” “吱——” “……要不是我见过你之前的样子,还以为堂堂未央宫三宫主是个傻子呢。”慕白忍不住调侃道。 出乎意料地慕容烟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反驳或是气急败坏地追着他打,只是用手撑着头趴在桌上,面露哀伤地叹了口气。 慕白这下真的没辙了,于是搬出了救兵。 慕楚在慕容烟的对面坐了下来,略一沉吟,“烟儿,我们也是迫不得已。” 慕容烟嚯地一下蹿起来,眼神定定地把他瞧着,像是要把他看穿一般。 慕楚亦悠悠地站了起来,洞察地笑了笑:“有什么想说的,就说罢。” “初遇你的那一次,我见你被那么多人追杀,浑身都是血啊……”慕容烟陷入了回忆中,连声音都在微微颤抖,“那时候,我想,你真可怜,那些人真可恨!他们都该死……” “那日你说,救你我会后悔的。我心里就想啊,怎么可能呢?你那样俊美非凡的人,光芒万丈的人,我心里欢喜还来不及,又怎会后悔?”仿佛是问他,又仿佛是问自己。 她自言自语着,并不想要回答。 仿佛是为了验证她的话一般,慕楚微微扬眉,那长眉郁郁青青,宛若青山远黛,而那盛世的容光,胜过一切暝暝沈沈的山光水色。 他缓缓地侧过头,霎时那张光洁如玉的面容便有一大半笼罩在灯火照不到的阴影里。 “一切有光的地方,黑暗必如影随行。” 像是被她触动了什么复杂难辨的情绪,慕楚的声音低沉了下来,藏着少有的沧桑疲倦:“我当然不是那么好的人……不是一个带来光明的圣人。” “小丫头,让你失望了。”慕楚无奈地笑笑,满含歉意。 他的坦诚倒让慕容烟说不出话来,她目不转睛地瞪着他,那些连日来累积的诘问和埋怨就统统被堵在了唇边。 “我还小的时候,并不是一无所有。”慕楚第一次坦诚地说起自己的过往,让慕容烟和慕白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直到后来,渐渐被夺走了一切。”慕楚的表情在黑暗里有些晦涩莫名,慕容烟隐约能分辨出那张俊颜此刻冷若冰霜。 “被死亡的命运追逐着东奔西顾,疲于奔命。慕家被灭门的那一天,我失去了最后一丝庇佑,也涤荡了心中最后一点顾忌。” “那些摧毁了我生活的罪魁祸首,仍旧高高在上、酒池肉林。而我,却已一无所有。”他低沉的话语仿佛跋山涉水来到慕容烟的耳畔,飘飘渺渺让她难辨情绪。 “一……一无所有吗?”慕容烟楞楞地开口。 “像你这样的女孩儿,知道什么叫失去吗?”慕楚摇摇头,仿佛自嘲般地笑了笑。 “可是,这样伤及无辜的人……”慕容烟小声地辩解。 “没错,复仇会殃及无辜,但有罪之人将一个接一个得到报应!世事往往不遂人愿,走错一步,攸关生死;殃及池鱼,在所难免。” 那样霸气果断的口吻,不容置喙的坚决,带着不甘与愤恨,狠狠地敲打在慕容烟的心里。 唯有沉默已对。 “我……我自幼学习医术和药理,自以为对各种医药了如指掌。之前我在医术里看到各种毒药的性状功效以及服用之后的种种症状,可谓是过目不忘,也从未觉得有丝毫的不妥。可是,当我亲自目睹服毒之人所受的非人折磨,我就觉得……我就觉得……”慕容烟露出痛苦的神色,几度哽咽。 “你有你的道理,可我就觉得不是这样的。明明医药是个好东西,可以拿来救人,消病免灾,挽救生命。除了胭脂泪,还有七星海棠、还有断肠草,天下还有这么多毒药,用来害人。可是,可是张七他明明也没犯什么错,也不是大恶之人,临死之前却要承受这样巨大的痛楚,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世间之事,本来就没什么公平可言。谁都是身不由己啊。”慕楚长叹。 “大家都说是迫不得已,可是……可是……我总认为这样的人好残忍……好可怕!” 慕楚认真地注视着满面泪痕的少女,竟然想不到她的内心如此干净清澈,连一丝灰尘都不曾停留。 那样纯白圣洁的灵魂呵。 “烟儿。” 慕容烟闻声抬起头来,那样琥珀琉璃的眸子,晶莹剔透,微微刺痛他的双眼。 “你后悔救我了,对吗?” “我——”她条件反射地想要反驳,奈何却无法说出口。 她从来不善于撒谎。 “没关系。”慕楚笑着安慰,那笑容荒凉而落寞。他却恰到好处地掩饰着,“幸好我们还在永安城,明天天一亮,我就送你回未央宫或者季府,随你意愿……” “不!”慕容烟大喊了一声,让三个人都楞住了。 不字脱口而出,仿佛是一种本能。原来,自己的心里,其实,其实早就有了答案了吗? 慕楚垂眸立在那里,丰姿浊世如兰芝玉树,神色清朗若清潭寒月。原来真的有这样的人,会让周围的一切都黯淡无光,背景化为一团虚无。教人只记得他的眉目如画,情深似海。 无论追随着眼前这个人的前方,是荆棘遍地,陷阱重重,还是龙潭虎穴,孤身万敌,她都会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早已为她设定的命运的河流。 “你说过的,不会再丢下我。” 仿若拨得云开见月明,尤挂泪痕的少女粲然一笑。 那一刻,平凡昏暗的小破客栈仿佛有金色的阳光倾泻而下。有句话就那样蹦入慕楚的脑海。 桃花灼灼,其叶蓁蓁。 真好啊。 美好到让他不忍伤害。 “好。” 少年的声音清冷似玉,又如流水潺潺。他垂眸看她,一个字,胜过万语千言。 —— 又哭又闹地折腾了一天,慕容烟很快沉沉睡去。睡梦中的容颜香甜安好。 慕楚体贴地为她掩好门,一转身便见慕白若有所思的望着他,目光不似平日的坦率无忧。 “怎?”慕楚挑了挑眉,恢复了一贯的波澜不惊。 “你今日这般说,就不怕那丫头真的跑回去?”慕白似有些埋怨地问。 “不会。” “怎么就不会呢——我看她当时那个样子,分明就是……”慕白追着慕楚的步伐,锲而不舍地发问。 “若她还是会走,我又何苦说那番话?”慕楚摇摇头,对于弟弟的迟钝有些无可奈何。 “啊?这么说,你就是故意的咯?就像兵法里怎么说的那个……那个……”慕白挠挠头,艰难地回忆着。 “欲擒故纵。”慕楚实在是听不下去了。 “你真是坏啊!”慕白作势欲挥拳一捶慕楚,被慕楚微微侧身一躲,那拳扎实地砸进客栈边的廊柱上,痛的慕白龇牙咧嘴。 “好好说话,辣耳朵。”慕楚头也不回的走远了。 “喂——”慕白的声音从脑后传来,“你说的那些,其实都是真的吧?” 那个长身玉立的背影依旧走了几步,方缓缓驻足。 “真假与否,重要么。” “不重要吗?”慕白难以认同,“你就那样不相信她?” “信任来之不易。无论是找到值得你信任的人,还是相信就连他们也会背叛你。” “最终,唯一能够真正信任的人,只有自己。” 慕楚没有回头。影影绰绰的灯火,映得他的背影挺拔而孤寂,宛如千山寂寞雪。 夜未央,庭燎之光下,再无一袭白衣。 031 美人如玉剑如虹(1) 【第一节】 季府,晚晴居。 “你是说,你再也没找着苏子易的踪迹?”慕容凝思索着开口。 “是。连一丝蛛丝马迹也无。”慕容汐不觉间握紧了雪渊。 “他……可有什么特征?” “蓝眸,标准的永安官话。” “他绝非是个商人。倘若他真是个生意人,一个商人无缘无故绑架未央宫主,一个商人竟然有那么多的秘术师和杀手相助,难道不是更可怕吗?” “有一件事。”慕容汐想了想还是开口,“慕白提过,苏子易因腰间佩玉辨我身份,可母亲当年分明提过此玉不会有人识得。” 慕容凝的脸色变了变,“你说我们的凤衔尾和田玉?你大概不知道它的来历,这可是当年与母亲交好的一位北荒密友特意送给母亲的,本是一块和田广玉,母亲命人将其一分为三赠与我们仨人作为腰玉,只此三枚,世间绝无仅有。” “北荒。”慕容汐缓缓地吐出这两个字,像是有万钧之重。 慕容凝沉重地点了点头:“当年与母亲交好的是北荒阏氏,即便是放眼整个北荒,能认出来这块玉的人恐怕也寥寥无几。” “现在北荒战事节节败退,北荒的人难道是要来议和?我觉得不像。”慕容凝摇头冷笑,“但若是说与朝中官员勾结,我倒是觉得很有可能。” “左相徐世昌。” “徐世昌身居高位,极爱敛财。如今他的生意越做越大,未央宫不免在多处妨碍了他的财路。但仅仅因为这个理由而与未央宫交恶、冒着通敌卖国的死罪风险,他值得吗?” 姐姐你看这个季度的官盐账簿。”慕容汐提及了一件颇为在意的事情。 “虽然比上个季度只是少了百分之几,看似在正常出入之内。但这几个季度以来,竟是逐渐递减百分之几。这一年累积下来,竟整整少了百分之十之多。”慕容凝敏锐地发现了慕容汐所指。 慕容汐点点头,似乎在等她拿主意。 “盐、铁乃国之命脉,向来是朝廷垄断经营,未央宫得朝廷特许能转售十分之一的官盐,已经是富甲一方。这里面,肯定是有人动过手脚。” “我已询问过盐铁转运使,官盐的赋税一直稳定。” “贩卖私盐,呵,这可是了不起的罪名。户部那边,还正是徐世昌所管。” “盐铁使何不替他隐瞒?”慕容汐不解。 慕容凝笑了笑,解释道:“户部是他的。盐铁使,可就未必了。盐铁使往往身兼要职,手握财权,而正规的户部职官反而不能举其职,必以其他官员判户部。” “不是户部的人。”慕容汐了然。 “正是。永安至中州一带的盐铁转运使段长海,是当朝右相举荐的。” “先是动我未央宫的人,又动我未央宫的财路。往年这徐世昌一向安分,最近怎生的如此不知好歹来?难道竟是我想错了?他竟有此胆量,以北荒为后盾?”慕容凝缓缓地蹙起了眉,似是也有些不能确定。 良久,她像是下定了决心,嘱咐道:“就从此次贩卖私盐开始吧,你派人着手调查此事,来个敲山震虎,给他一个提醒。未央宫百年根基,总不好先下狠手,教天下人诟病。若他就此辨明是非,我们便井水不犯河水;若是他执迷不悟,未央宫也不介意奉陪到底。” “明白。”慕容汐淡淡领命。 “但我想,他应当是会不惜一切代价的。至于原因……慕楚的真实身份,或许就是我们想要的答案。”慕容凝用手揉着眉心,叹气:“他的秘密,是会改变这整个天下命运的秘密。” 姐妹二人沉默良久。 慕容凝缓和了语气,柔声问道:“最近刚刚接管未央宫的大小事务,可还适应?” 慕容汐点头。 “有什么事你吩咐手底下的人去做,别什么事都亲力亲为。如今非同以往,你已经是未央宫主,每日事务纷杂,如何应付的过来。” 慕容汐默不作声。她一向独来独往惯了的,凡事也不习惯交由别人去做,通常一人一剑,来去无踪。比起未央宫主,倒更像一个浪迹江湖的剑客。但毕竟庙堂纷争更甚于江湖险恶,苏子易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一次了,不由得慕容凝不担心。 “你和那个男人……”慕容汐直言不讳地开口,并没有称季卿扬为姐夫。 “光顾着说这些官场上的事,倒是忘了为什么叫你来了。”慕容凝倒是不以为意地平静答道,“他不记得我了。” “失忆?”慕容汐竟有些晃神。什么都不记得了吗?那种感觉,她似曾相识……什么都记不起来,雾蒙蒙一片。回忆深处,是宛如混沌初辟时的虚无,连杂草都无。 “不像。”慕容凝摇摇头,“那些过往的恨与习惯俱在,而他却,单单记不得我了。” “你们曾经那么——”慕容汐停住了,似乎是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 “正是因为曾经那么,”慕容凝顿了顿,用了“亲近”这个词,“所以他才有可能选择性地忘掉了。当然我也怀疑是否有人控制过他,他当初是怎么活下来的,遇到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可线索早在三年前就断了……” “而如今,他却是一个字,也不肯与我多说了。” 慕容凝状似无意地抬头看向了窗外,窗外湛蓝晴天,浮光掠影,映得她的双眸里,波光粼粼。雁过无痕,风尚且有情。 为何他却与她,生死两忘了呢? 待得慕容凝回过神来,慕容汐依旧是淡淡地询问:“既是忘记,为何提亲。” “呵。”仿佛被这个话题微微刺痛,慕容凝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因为他要娶的不是慕容凝,而是未央宫主啊。” 语调越来越轻,越来越淡,慕容汐却感觉到那种痛苦愈发沉重。 “汐儿,姐姐是不是太任性了?”慕容凝突然偏过头来哀哀地凝视着她,表情是从未有过的脆弱,“就这样,把未央宫 全权托付于你,而我自己却躲在这里,自欺欺人。” 慕容汐沉默了半晌。她一动不动,面无表情,便无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除却未央宫,我本无事挂心。” 最后,仿佛在慕容凝的意料之内,她的妹妹,仍旧是这样不带感情的回答。 “本该属于我的‘囚’的宿命,我却偏偏要逃……”慕容凝失笑,“却没想到,又一步跨入了另一个囚笼……满天星辰,竟无一放过我……” “姐。”慕容汐那素来清冷的精致面庞上浮现着隐隐的忧色。她似乎想要安慰姐姐,却又有心无力,竟显得比慕容凝还要迷茫。 那样的表情让慕容凝微微有些不忍。是啊,任性一次,就够了,还要再任性到什么时候? 她轻轻地揽过慕容汐的手,语调重回温暖:“汐儿,如今未央宫林林总总的事务都揽在你的身上,这担子不小,看把你都熬瘦了。现在的大小事务我还可以帮衬着决定,可你早晚有一天要做未央宫真正的宫主,方才所提诸事,还要一一劳烦于你了。” 慕容凝拍了拍慕容汐有些僵硬的肩膀,郑重地嘱咐道:“所以答应姐姐,你更要保护好你自己,不要让姐姐操心,更用挂心姐姐,好不好?” 慕容汐静静地凝视着她。凝视着她关切而略显憔悴的面庞,凝视着她消瘦到锁骨深深的肩膀,凝视着她因为长年修行秘术而褪去光泽的双手。 最终慕容汐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唯有沉默以对。 【第二节】 永安,路林古道。 哒哒的马蹄声急促而沉缓,伴随着车轱辘急速转动的吱呀声在静谧而茂密的森林里显得格外刺耳。 此时天色将晚,领队的王镖头更是觉得内心十分的不安。 他昨日才领了这趟镖将这一批货物安全地运往洛溪,这一路没有什么穷山恶水,路途也并非遥远,可报酬甚至超出了平常运货的三倍。也许就是这丰厚的报酬让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王镖头没了底,这永安城东郊的密林他已经走了不下七八次,可这次却总觉得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让他一次次不停地下令加快前进的速度,只盼今天前能平安离开京城。 可有道是,怕什么来什么。 只是眨了下眼的功夫,王镖头的心里就咯噔一下沉到了底。明明眨眼前还是平坦通途的道路,竟然凭空冒出了一个人影,饶是王镖头眼疾手快紧紧拉住缰绳,可后面的一众人等还是被这突然的变故惊的人仰马翻,一阵骚乱。 王镖头皱着眉定睛打量了一下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不速之客,竟然是一个年纪只有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虽然手里抱着一把长剑,可她眉清目秀文文弱弱的样子还是让王镖头放下心来,暗骂自己疑心太重。 掂量了一下形势,他凶狠地威吓道:“哪里来的黄毛小丫头,敢挡老子的道,还不快滚到一边去!” 那个白色身影却是丝毫未动,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一抹游魂。 王镖头心里隐隐有些发虚。为了壮胆,他噌地从腰间抽出一把精湛湛的弯刀,面目狰狞地吼道:“妈的你活腻了!要不是看在你是女的老子一刀劈了你,还不快滚!” 听了他的话,白色的影子终于动了。却是朝着他的方向。 一步一步,不疾不徐。 强大而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知道多说无用,镖局的伙计们纷纷抽出刀来,在夕阳下发出危险的寒芒。王镖头一声令下,刀光剑影便纷纷朝慕容汐扑去。 可是他们甚至看不清那女子如何动作。眼前闪过一道白影,转瞬间王镖头被一股不知道什么力量掀下马去,挡住了身后一众人等的去路。众人纷纷围上前去扶起痛的龇牙咧嘴地王镖头,抬头便见得那女子单脚驻足在王镖头的马头上,冷冷地睥睨着他们,宛如不怒自威的神女。 王镖头可没心情欣赏慕容汐的出尘之姿,在兄弟们面前丢尽脸面让他气急败坏。被一个女人不费吹灰之力踹下马,这要 是传出去,他以后还怎么在道上混,还接什么镖! “拿下她!”他大喊,心里起了杀意。 032 美人如玉剑如虹(2) 有人扫倒了马腿,马长嘶着轰然而倒,她却分毫不受影响地翻身下马,动作轻飘飘到如同一片没有重量的树叶,翩然而落。 有个伙计显然是想立功,凭着一身蛮力,大吼着冲到慕容汐面前,目呲俱裂,挥刀欲砍!不知慕容汐如何发力,单手轻点他的手腕,他只觉得手上的力道瞬间尽失!慕容汐不着痕迹地反手一拧,那彪形大汉便痛倒在地,张口呼痛,半点也无方才的凶猛气焰。 镖师们面面相觑,意识到慕容汐功力非凡,不容小觑。他们互相使了个眼神,慢慢地变化着队形,意图包抄。 慕容汐仍站在那里,静静地抱着雪渊。 包围已成,各自就位。霎时,数十把明晃晃的长刀从四面八方向慕容汐袭来! 慕容汐发力弹起,足尖轻点刀身,便飞身脱离了包围圈,挨个踢中镖师们的面门。她翩跶地旋转,长发飞散如鞭,素色 罗裙竟分外地生动妖娆,身姿优美宛如舞蹈。转瞬之间便潇洒而轻盈地落在王镖头的面前,唇边依然噙着冷冽的笑。 王镖头已经变了脸色,因为此刻镖局的二三十个伙计们已经全部倒地,而她的剑甚至没有出鞘。他实在想不到这么一个瘦弱的姑娘究竟是何来历,竟然有如此高强的武功,便愈发地寒颤起来。 慕容汐默默地转了下剑柄,剑鞘上的一个‘渊’字便展现出来,在幽密的树林里折射出冰冷的锋芒。王镖头的心瞬间凉 了透,他终于明白他得罪了一个万万得罪不起的冷面罗刹——当今未央宫清尘宫主。 慕容汐瞥了眼王镖头煞白的脸和毫无焦距的瞳孔,微微地收了杀气:“货。” 提及货物,王镖头的回过神了几分:“小人有眼无珠冲撞了未央宫主,甘愿受罚。只是小人即便是死也不能将这货物和 雇主的信息给宫主,王某定不能坏了镖局的规矩!” 慕容汐冷笑一声,“丰宁镖局,不知道这趟镖吧。” “我……”见自己因为贪财而私下接镖的事暴露,王镖头大惊失色,叫苦不迭。不过是偶尔运个一两次,竟就这般好巧 不巧地撞上了未央宫主,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 “大炎刑法第十三条,”慕容汐淡淡开口,“贩运私盐十斤以上者,斩。” 王镖头吓得魂不附体,两股战战,跪倒在地,抖如筛糠:“求宫主放小的家人一条生路啊。小的之前并不知情啊!小的是冤枉的啊!” 慕容汐看着匍匐在她脚下的王镖头,只见得他奴颜婢膝,毫无之前的嚣张气焰。如蝼蚁一般的生命啊……卑微的如同草芥,随风飘摇,丝毫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 这般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 【第三节】 翌日。 永安,瑞金河畔,桃叶渡码头。 “大人,请。”慕容汐比了个引路的手势。 段长海几乎是受宠若惊了。未央宫宫主本说有事请他帮忙,他还以为是多么麻烦的事,没想到只是陪她来桃叶渡视察视察。 他只是一个四品盐铁转运使,而未央宫主竟然这样的客气有礼,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然而慕容汐浑身上 下散发着人畜勿近的气息,让他几度都把想问的话吞回肚子里。 行至一排排工坊之前,段长海意外地发现正二品高官户部尚书林城竟然也在!多年为官的警觉瞬间让他反应过来,这绝对不是一次视察那么简单,而是一场剑拔弩张的较量。 “好巧啊,不知道什么风把未央宫主吹来了,下官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林城满面堆笑地给慕容汐行礼,一张老奸巨猾的脸上堆满虚情假意的笑容。 慕容汐冷冷地绕过他,口气冷硬,“身为未央宫主,自然是有责任常来视察。” “自然,自然的。”林城跟在慕容汐身后,亦步亦趋。 “户部事务何其繁忙,林尚书为何大驾这小渡口。”慕容汐也不兜弯,目光锐利如鹰。 虽然知道新官上任三把火,但慕容汐的犀利直接还是让林城暗暗心惊。正所谓官场如战场,慕容汐这般不会虚与委蛇,日后不知道得罪多少人呢。 林城在心里暗自得意,面上却赔着笑,小心翼翼地答道:“下官同宫主一样,自然是来视察视察的。” “是尚书大人闻得风声,赶来收场吧。”慕容汐毫不客气地揭穿他,听得一边的段长海心惊肉跳。 “宫主言重了。莫要折煞下官了。宫主尽管视察,尽管视察。” 慕容汐看着林城猥琐的笑容,并不慌乱。 她昨日刚刚劫镖探知了这私盐的藏匿处,今天这帮人竟能将这批私盐转走?她早已派人严加把守,为何半丝动静也未曾发现?心中暗疑,面上依旧不动声色着,提步往工坊里走去。 工坊里是一派祥和的景象,玲琅的布料和针线堆砌在长桌上,货架上摆着已经成品的多彩衣裳,坊间还有多名女工忙碌地裁衣制作,看上去实在完美无缺,毫无异样。 “宫主,你也看到了,这些制衣坊里赶制着许多上品的衣裳,要给宫中的各位官人送过去呢。”林城见慕容汐一时瞧不出什么破绽,面上不由得得意起来,话语里也透着笃定。 不对。 慕容汐目光锐利地环顾每一个角落,一定有哪里不对。 这里太完美,完美的有些假。 就像是平川的韩太守,太小心,小心的有些过了头。 她如刀似剑的眼神在狭小的屋内凌厉地逡巡,一时间连空气都安静了下来,房屋中只剩下众人压抑的呼吸。 片刻后,她的目光停留在一个侍女的身上,她年纪轻轻,涨红着脸,握着针线的双手不住地发抖,连根针都穿不进。 慕容汐走到她面前,嗓音冰冷:“你负责针线活?” 侍女吓得话也说不出,只是胡乱地点点头。 慕容汐抬起她颤抖的双手,仔细地查看,半晌才开口道:“指尖上连个老茧和针痕都没有,真是了得。” 侍女被她这样一问更是面色惨白,哆哆嗦嗦地跪了下来。 这时旁边一个有些微胖的中年妇女几乎连滚带爬地来到慕容汐的面前,连连磕头:“宫主息怒,这是奴婢 新带的小徒,还不懂事,宫主恕罪,宫主恕罪。” 慕容汐偏头打量了下这个妇人,粗衫布鞋的打扮,可是一张脸却细腻白净的很,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慕容汐点点头,面无表情地吩咐:“本宫今日正好想裁一身新衣裳,姑姑便给我量衣吧。” 那妇人战战兢兢地看向林城,被后者一记凶狠的眼光瞪了回去,这一幕被慕容汐一丝不落地看在眼里。妇人便拿了软尺,战战兢兢地为慕容汐量衣,折腾了半天的时间,屋内的一众人等皆是冷汗淋淋。 慕容汐半抱着臂,喜怒莫测:“量完了?” 那妇人点了点头。 “很好。”慕容汐的话里像是掉冰刀子,冻得众人大气都不敢喘。此时她又提出要求:“既是为宫中所制,烦请姑姑将定衣薄予本宫过过目。” 妇人照做,恭敬地将定衣薄呈上。慕容汐极迅速地翻看了一遍,只淡淡地吩咐:“最近半月贵人们需要的服饰,想必姑姑是能记住的,本宫想看姑姑亲自写一遍。” 那妇人忍不住颤抖起来,抖的和那个小侍女一个模样。 “太为难了吗?那便最近三日的好了。” 那妇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一张白净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慕容汐径直来到林城面前,语气沉沉:“林大人,不想解释下吗?” “姑姑也年纪大了,宫主莫要这般苛刻。”林城虚情假意地笑着。 “这定衣薄近半年的订单,笔迹竟毫无新旧之别。”慕容汐啪嗒扔下定衣薄,走了几步:“这便罢了,为何这姑姑凑近与我量衣,竟传来迷迭香的气味?” 林城一直笑着的脸色阴沉了起来,但还是压着嗓子问:“宫主这话什么意思,下官不懂。” 慕容汐眸光闪了一瞬,让一屋子的人都感到了胆寒的味道。 “迷迭香,风靡永安秦楼楚馆。林大人惯看风月,想必比本宫更加熟悉。”慕容汐盯着妇人,神情森然可怖。 “林大人,这滥竽充数,也好歹找像样子些的。”慕容汐冷笑。 林城心内诧异莫名。昨日晚他听闻私盐生意暴露,情急之下,只能星夜调动这些娼妓过来顶包,当然此前也是千叮万咛要洗去浑身的风尘味,扮作良家女。今早他来检查,自觉天衣无缝,毫无破绽。这慕容汐竟然能闻到如此细微残存的迷迭香,难不成是狗鼻子不成? 可是已经没有时间让他思考慕容汐是如何发现端倪的,因为此刻,慕容汐转向段长海,字字句句听的分明:“此处,是个买卖私盐的赃窝。” 此话一出,所有的人都变了脸色。 段长海在快要凝固了的氛围里弱弱地开口:“若有人举报,当按例搜查……” “本部的这些工坊,清尘宫主和段大人尽可搜查。若搜得私盐,林某无话可说。可若是搜不出来,那林某的声誉和生意可要向两位声讨了。”林城也不客气,针锋相对地回道。 “这……”段长海可担不起这个罪责,不由得左右为难。 “未央宫全权负责。”慕容汐应的斩钉截铁。 一炷香后。搜查官兵将这些制衣坊都翻了个底朝天,竟连一袋盐都没有搜出来。得知了这个结果之后的众人皆是一番沉默。林城洋洋得意地等着慕容汐怎样收场,而段长海则是心急如焚地等她想办法,周围的女工们都舒了一口气,面色渐渐自若起来。 慕容汐仍旧面无表情。 段长海呆呆地看着她,他总觉得似乎这世间没有什么值得这个未央宫主动容一般。即便是天崩地裂海水倒灌,眼前的这个女子只怕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吧? 这样想着的时候,慕容汐开口了:“继续搜查。” “宫主这样可就没意思了啊,这大大小小的工坊可都是搜了遍呢。”林城以为慕容汐只是不认账,忍不住打击她。 慕容汐直接忽视了他,信手推开了木门,沿着瑞金河畔缓缓地踱着步,盯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和不远处鳞次栉比的帆船若有所思。 众人紧随其后,皆是不明就里。 “帆船上也都搜查了?” “嗯,搜过了。”段长海还是苦着脸,一筹莫展。 “船底呢?” “都仔细搜了,没有哇!”段长海见她不紧不慢地问着,只当这个宫主还搞不清现在火烧眉毛的情况,急的他忍不住跳脚。 她微微地眯起眼睛。这个动作代表着的危险,只有见识过的人才知道。 慕容汐忽的转身问向林城:“若我找到私盐,林大人可认罪。” 林城看她目光如炬如电,隐隐有些头皮发麻,但一想到她什么都没搜查出来,不过是虚张声势,便大方地应下了。 不过是一个眨眼,白色的身影就像腾起的飞鸟一般划过众人的视线,稳稳当当地立在了最高的船桅之上。白色的长帆随着风大开大合地鼓动着,带动着一众船只漂漂晃晃,彼此之间溅起白色的细碎波浪。而一片晃荡的景致里,她就像是一抹静止不动的幽影,浑然忘我地与远处的蓝天白云融为一体。 见慕容汐不知盯着何处,一言不发。岸上林城的表情已经不能仅仅用忐忑不安来形容了,那沉默如同有形的网,压迫的他渐渐喘不过气来。 接下来慕容汐的动作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033 美人如玉剑如虹(3) 她仿佛不受控制似的笔直坠入了瑞金河之中,甚至连一丝水花都没有溅起,像是捕食飞鱼的白鹤。 岸上众人能见到的,唯有她柔弱的身躯在水里摇摇摆摆,颤颤巍巍。鸦黑乌密的长发像水藻一样在河水里飘飘荡荡,那飘扬的黑发也摇曳在众人的心中,牵动着他们的心。 半晌,哗啦一声水响,慕容汐钻出了水面,清丽的面容上犹挂着光彩夺目的水珠,清澈的眸子亮的惊人,浸湿的长衣紧紧地裹着身体昭显着窈窕的身段,漆黑的长发犹自滴滴答答地落水,宛如一幅仙女出浴图,惊艳了岸边的芸芸众生。 直到慕容汐游回了岸,众人才堪堪回过神来。 她用内力烘干了衣发,扫了一眼身边面如死灰的林城,“今天风真大,很好。” “风大,宫主注意贵体,莫要着凉。”林城僵硬着脸,强撑着笑。 慕容汐瞥了眼林城,眼神如锥:“再怎样精心的藏匿,也会露出蛛丝马迹来。水流遇到不同的障碍物会呈现不同的分形,平常水流遇船只会分流成梭形,为何偏偏遇到林大人的这些船只,竟于中间分流出许多漩涡与网格呢?” 明察秋毫,不见舆薪。林城心中对这样深不可测的对手陡然升满了惧意。他额头冒着冷汗,心里暗暗懊悔自己太过轻敌,只得硬着头皮回答:“宫主莫非怀疑这私盐藏匿水中,先前已有官兵下水查探,水中并无异样,这是万万不可能的。” 见他抵死不认,慕容汐淡淡地打破他最后一丝希望:“船下数以百计的密密麻麻的细线切割水流,这些线均是透明的天蚕丝线,肉眼很难发觉。他们什么都没见到,再正常不过。” “这些天蚕线形成了格网状的流痕,而那些漩涡则是天蚕线末端悬挂的鱼造成的。码头水混,能见三寸已是了不得。那些鱼没入水底,随水而动,宛若活物,状若平常,自然难以发觉。” “宫主莫要说笑了,那不过是渔船捕来的鱼罢了。这些鱼即便是一大群,又能藏多少盐呢。”周围的人虽然都缄默不语,但也是分外赞同林城所说的话,殊不知他已经是强弩之末,犹自苦撑。 “这鱼,自然不是一般的鱼,而是膨胀鱼。膨胀鱼本身又小又青,浑身发皱,体色发灰。但其鱼鳔很有张力,能在瞬间膨胀几十倍,使得膨胀鱼在各种深度的水里游动自如。这鱼鳔隔水无腥,体积巨大,是藏匿私盐最好的方法。” 林城的脸已经惨无人色,冷汗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再说不出一句话来辩解。 “膨胀鱼?我怎么从没听过?能吃吗?”段长海一脸懵懂,好奇地望向慕容汐。 慕容汐凉飕飕地扫了他一眼:“你当然不能听过,这鱼来自未冥海深处,死后可数十年不腐,剧毒。” 段长海吓得一哆嗦,立马噤了声,避之不及地躲过正在打捞那些死鱼的官兵。 见多识广,博闻强识。林城只觉得自己真是螳臂当车,可笑至极。 “膨胀鱼极其稀有,可不是一时便能搜集得。林大人,这大炎的所有水道运河,挂着膨胀鱼的货船进行的私盐交易,够你死几次了?”她的声音依旧是波澜不惊的,仿佛不过是说着今天天气真好一般。 “林尚书,你可认罪?” 林城尚未完全从震惊惧怕中回过神来,只嗫嚅着答不上来。 “不认罪,可以。那就招供吧。”慕容汐淡淡开口,似是给他选择。 林城的心里瞬间便通透的亮,他明白了在这场较量里他也不过是小角色,不应该做可怜的替罪羊,于是他飞快答道:“这制造私盐并非下官的主意,下官也是迫不得已,恳请宫主明查,放下官一条生路。” “很好。”慕容汐轻拍着雪渊的剑身,似是满意他的回答。 一语毕,人已在十步开外,留给众人一个不寒而栗的倩影。 【第四节】 永安皇城。昭阳殿。 “清尘,今日并非十五,你有何事禀报?”早朝刚刚开始,皇上便开门见山地问道。 “陛下容禀,有人暗造私盐,人证物证俱在。” “什么!!!”皇帝一拍龙椅,额上璎珞哗哗作响,底下群臣纷纷跪了一地。慕容汐不动声色继续说道:“请皇上允许人证上朝。” 王镖头被五花大绑着押上大殿之上,连头都不敢抬起来,连呼饶命。 “王镖头,你可记得指使你贩运私盐的人的样貌?”慕容汐依旧是不咸不淡地问,不怒自威。 “是,是,小人一定认得。”王镖头哆哆嗦嗦地答道。 “那你抬起头来好好看看,指使你的人可在这些大臣之中。” 空气中一时寂静如死,人人自危,不知道未央宫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王镖头的目光在每个人的身上逡巡,盯得人格外 不舒服,时间不知不觉间变的漫长起来。 “是他!就是他!”王镖头哑着嗓子阴阳怪气地叫道。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户部尚书林城沉着脸,一脸的尴尬。 “林尚书,你可认识这个人?”皇上的语气里透着十二分的危险。 “回皇上,臣奉命将桃叶渡口工坊里的货物交付于王镖头运送,其他的臣一概不知情啊,请皇上明查。”林城诚惶诚恐 地匍匐在玉阶下。 “皇上,永安盐铁转运使段长海正候在昭阳殿外。”慕容汐再次开口。 “宣。” “臣段长海叩见皇上!” “段长海,你确定搜查到的都是私盐?” “回皇上的话,永安的官盐全是由昌平盐局统一运制,微臣一眼便能识别。这些私盐虽然潮了水,可是仍然可以分辨出 颗粒较大,色泽较为暗沉,并且纯度较低,绝非官盐。” “皇上,臣只是奉徐丞相之命来运送这批货物,臣并不知道是私盐啊!否则借臣三个胆臣也万万不敢哪皇上!”林城拼命地辩解着。 “哦??徐丞相?” 而这番话成功地将全部地注意力转移到了一直沉默不语垂首在右侧的左相徐世昌的身上。而面对这突发的诘难,这个老谋深算的徐丞相颤抖着已有些花白的胡须,身上的肥肉也剧烈地颤了颤,他激动地回应道: “皇上,这事老臣绝不知情!这盐铁的制造运输向来是户部和未央宫专司之事,老臣实在不知有何人有这等本领胆敢运制私盐,老臣绝没有做过此等苟且之事啊!” 说罢,他又愤愤然地瞪向慕容汐,不满道:“清尘宫主,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素来井水不犯河水,何故这般血口喷人地冤枉老臣?” 慕容汐撇了下嘴,面无表情:“皇上明鉴,臣女自始至终不曾提及左相。” 徐世昌抽了抽嘴角,表情满是忿恨。 就在此时,突然有一个官员跪在了大殿之上。 “皇上,臣乃负责户部的中书舍人杨舜羽。” 众人皆不明就里地看向他。在这当口,所有人都巴不得撇清关系,这样的一个掌侍进奏,参议表章的正五品文官,跳出来作甚? “臣斗胆。今各州各郡有盐铁、酒榷、均输诸多垄断,与民争利。还会造成官员贪鄙,贿赂成风,今日之事便是最好的例子。臣恳请,废除盐铁政策!” 此话一出,大殿之上的气氛瞬间凝固。 炎朝开国轩辕帝登基之后不久,由于多方战乱未平定,国库空虚,急需充盈。便推行盐铁政策,将本来属于民间的盐铁 业收归国有,由国家专营,国库由此收益良多。新政初行,民间多有积怨,然轩辕帝铁血手腕,连斩一十八人,方使得新政不曾夭折。 终究,五州四海皆收复,征战连年,战火终熄。及至轩辕帝末年,盐铁便成为了百姓的一项重税。轩辕帝有心废除盐铁政策,奈何公卿大臣皆食髓知味,盐铁赋税乃重利,握住的权柄,无人再愿放手,此事便不了了之,一直心照不宣地沿袭至今。 而今,竟有人重提一百八十年前的旧事,再次触及所有当朝为官者的共同利益? 杨舜羽跪在那里,脊梁挺的笔直,铁骨铮铮: “是以百姓就本者寡,趋末者众。愿罢盐铁、酒榷、均输,所以进本退末,广利农业,便也。” 兵部尚书刘翡立即跪下反驳:“北荒数度来犯,边防用度不足,昔年轩辕帝哀边人之久患,故兴盐铁,以佐助边费。今 舍人欲罢之,内空府库之藏,外乏执备之用,使备塞乘城之士,饥寒于边,将何以赡之?罢之,不便也。” 杨舜羽针锋相对:“古者贵以德而贱用兵。今废道德而任兵革,兴师而伐之,转输粮食无已,使边境之士饥寒于外,百 姓劳苦于内。立盐、铁,始张利官以给之,劳民伤财,莫非为众将之累累功名乎?此非长策也。故以罢之为便也。” 此话一出,激起了众多武将的不满。 慕容汐微微有些愣神,不明白心中那难以名状的触动从何而来。 多年来,她已经习惯了将自己化为一把剑,一把只为未央宫挥舞的利刃。她的寒芒四射,教世人胆寒心惧,退避三舍。而如今这个跪在金殿之上的青年,一介白衣,手无寸铁,开口竟为万民苍生。 这世间,竟还有这样的人? “杨舍人。”出列的竟是从来都极其沉默的季卿扬,打断了她的出神。众武官见有人出头,都抱着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杨舍人体恤百姓,侠肝义胆,其心昭昭,季某佩服。”季卿扬一番夸赞说的很是诚恳,杨舜羽没有打断他。 “将军百战声名裂,一将功成万骨枯。披甲挂帅,季某问心无愧,不为功名利禄,不求流芳百世。只盼能以一己之躯,驱除鞑虏,使百姓安康,使四海升平。” 他的话说不上多么铿锵,却让人感觉边塞粗粝的风沙扑面而来。 金碧辉煌的昭阳殿里,少年将军低沉有力的声音久久回荡: “杨舍人所愿,亦是季某平生所愿。” 皇上见众臣皆已平息,不似方才那般激动,发话问道:“那么,关于杨舍人的所提之事,众爱卿有何意见?” 众臣皆面面相觑,不肯作答。 大殿之上,静默的连呼吸声都屏住了。 “清尘,你说说看。” 事发突然,她已经无从与姐姐商议。只觉得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让她遵循自己的本心,让她冲破束缚,不受桎梏,将那个答案说出来。 034 美人如玉剑如虹(4) “及至北荒平定之日,未央宫愿躬先表率,还盐铁茶酒于天下百姓。” 此言一出,四座更是死一般的寂静。 龙椅之上,昭和帝微不可觉地眯了眯眼睛。 最惊讶的当数杨舜羽了,他本是凭着一腔孤勇,针砭时弊。这般心直口快,不计后果,几乎是与百官为敌。 没想到,未央宫主竟然比他更加天不怕地不怕。 “那便日后再议。”皇帝一锤定音,显然是不愿意再继续讨论这个话题。 “皇上,那此次官商勾结,贩运私盐一事,更当严惩。”慕容汐提醒道。 “是该严惩。”皇帝的音调瞬间变冷,让众官皆不寒而栗。 “这个镖头交给刑部,依法处置。至于林城,削去官职,待三司会审。” 皇帝的凌厉眼风瞟向了颤颤巍巍的老丞相,毫不留情地开口,“至于徐相,你与此事的关联待审完林城后再议,但户部为你所管,你无论如何都难辞其咎,先罚俸半年,这段时间你先就待在丞相府,等事情水落石出了你再来上朝。” “多谢皇上。”徐世昌自知无法辩解,只得谢罪。 “至于这件事的原委始末,未央宫需协助刑部处理。户部也不可一日无尚书,”皇帝的眼神在一众王公大臣中逡巡了一番,缓缓道,“段长海先暂领了这一职吧。日后若有举荐再议。” “谢皇上明察!” 众臣见皇上心意已决,语气中是不容置喙的严厉,便纷纷噤声。 昭和二十五年初夏,未央宫与东台左相正式交锋,首战告捷。 【第五节】 “宫主,宫主请留步。”段长海气喘吁吁地追上走路和飘似的慕容汐,千感万谢:“下官谢过未央宫主提携之恩。” 慕容汐只是面无表情,并不欲搭话。 段长海继续表着忠心:“从今未央宫的事就是我段某人份内的事,尽心尽力,万死不辞。” “往后你当恪守本分,为国为民,做些实事即可。”慕容汐有些不耐,欲绕过他继续前进。 “是,是,宫主教诲的是,下官自当…………” 好不容易摆脱了段长海,她竟然不知不觉中来到了内宫的入口。 她心中一动,凭着依稀的记忆,沿着只走过一次的路途来到了怜陌轩前。 陌上尘对她的到来竟然没有丝毫的意外,依旧笑得和煦而温暖,行云流水般地为她斟了杯淡而芳菲的茉莉花茶。 他不着痕迹地凝视着她,目光平静而柔和。只觉得面前的这个女孩儿,和上次他救她之时,有什么不同了。但到底是哪里不同呢,一时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哪里都不同了。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唇边的嘴角勾的越来越深,语气也是宠溺的味道:“今日的事我听说了,不愧是汐儿。” 慕容汐不知该如何接话,只依旧沉默不语。 “一切事务都还应付的过来吧?有很多棘手的问题多去问问凝儿,也可以来问我。” 慕容汐竟难得乖巧地点点头。 随后,一向无所顾忌的她竟显得有些纠结地开口,“听说你身体不太好?” 他略微有些错愣,随即恢复了正常的笑,“有一些,不常能出门,但休养休养即可,没什么大碍。” 旋即他便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现在既然和他们撕破了脸,一切事宜皆要小心提防。徐世昌势力庞大、后台强硬,像是一棵根系庞大的老树。像今天这样的事虽能伤其经脉,但难动根骨。我们还需要找到让他一击毙命的方法。” 陌上尘又交代了许多要事,然后便将她送出了门外,没有给她再开口的机会。 “天这么晚了,你一个人要不要紧?”陌上尘抬头看看天色,颇有些担忧。 “无妨。”慕容汐开口,语气依旧清淡,却不带一丝冷意。 她告辞离去,颀长的身影风姿绰约,娉娉婷婷。 陌上尘温柔的目光依旧一直锁在她身上,就此凝视、凝视,直到她消失在天地的尽头。 【第六节】 慕容汐轻功了得,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前,她已经行至了未央宫山脚下。 “宫主。”影卫低头恭恭敬敬地行礼。 慕容汐头也不回地抬步跨上了台阶。在心里盘算着她应该已经走远,影卫方才抬起头来,竟发现宫主又折返回了他的面前,吓得打了一个激灵。 “吩咐下去,今夜我住在这山下的行宫之中。” 夜已深。 行宫之中一片岑寂。“叩——叩——叩”的敲门声突兀响起,虽轻尤惊。 软榻上斜卧的慕容汐霍地睁开眼睛,冰冷双眸里的锋芒一闪即逝。 她调了个半睡半醒的语调,含混朦胧地问:“谁?” “奴婢来伺候宫主洗漱。”一个又尖又细的女声传来。 “进。” “吱呀”一声,门刚被推开,十八根海棠落雨针从慕容汐滚花压金边的玲珑水袖中无息飞出,针针直奔来人浑身死穴。 来人眼疾手快凌空翻飞一一避过,空气中充斥着银针破空钉入窗棂门楣上的凌厉之声,而后才是打翻的铜盆哐地落地,水花四溅。 转瞬间胜负已分,来人腰间的剑才拔出了半分,慕容汐的雪渊已经静静地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苏子易只是楞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放下了剑缓缓举起双手。 “苏公子,别来无恙。”慕容汐冷若冰霜地开口。 “啊,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美人儿我可想死你了——”苏子易恢复了一贯的吊儿郎当,没个正经。 “你是想死。” 用仙落索将他从头到尾捆了个严严实实,目光如十二月的冰渣子:“苏公子,就这么迫不及待的自投罗网吗?” “我来贺喜你当了未央宫的宫主啊,今天还那么利索地收拾了下韩胖子,嘿嘿。”苏子易一脸崇拜,眸子亮晶晶的。 慕容汐的脸色越来越冷:“你跟踪了我一路,我可是特意在这里等你。” “我就说这行宫里怎么一个人也没有呢,原来是你把他们都撤了啊。”苏子易满脸黑线,“你厉害,你赢了。几天不见竟然会玩阴的了。” 慕容汐冷幽幽地亮出落雨针。 “你是谁?” “唉别别,千万别,女孩子还是温柔点比较好~~~”苏子易依旧嬉皮笑脸。 下一秒,一根银针便毫不留情地定进了他的蝴蝶骨,他闷哼一身,疼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慕容汐下手快准狠,转眼又是一根银针钉入了另一侧的骨头里,根根入骨,深不见底,毫不留情。 他的脸上终于再也挂不住那邪佞的笑容,紧抿着薄唇死死地盯着慕容汐,额头上冷汗涔涔。 “说。” 苏子易难得沉默着,空气中的气氛甚为压抑。 “不说。可以。” 接下来的两根分别钉入了他的脚踝,痛的他立马软卧在地。 慕容汐拍了拍手,还极其“体贴”地为他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冰冷的触觉刺激了他因疼痛而发热的身体让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引得锁骨间的疼痛更甚。 那直直地望向她的幽深蓝眸里是一片冰冷与恨意,那样棱角分明的脸好看的仍然有些稚嫩,唇边隐隐的青色胡茬竟刺的慕容汐恍惚间又回忆起唇边那柔软的触觉,让她微微有些失神。 她不动神色地拔出了四根银针,又默默为他止住了流血的穴道。 “北荒皇族。” 慕容汐冷不丁地抛出了四个字,满意地看到苏子易的眼里闪过一抹诧异。 “北荒大皇子,幸会。”她的语气毫无波澜,却让人不由得想捂住耳朵。 “没错,是我。”瑰丽的蓝眸里一阵风起云涌,短暂的沉默之后,苏子易大方地承认。 “绑架我,是为了威胁我姐姐,让炎朝退兵?” 苏子易点了点头。 “撒谎!”慕容汐的眸子里瞬间聚满了寒气,一把揪起他的衣领,“老实交代,朝中宫内,何人与你勾结?” “宫主真会开玩笑,”苏子易涨红了脸,却依旧撑着笑,“整个大炎,谁会和北荒人做交易,那岂不是……岂不是与虎谋皮?” 慕容汐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久的像是要看穿他的灵魂。 他亦静默地看向她,想从她的反应里捕捉她是否相信。 “呵。” 良久,她放开他,淡淡地开口:“你在流血。” “那你可不可以放开我,反正我受了这么重的伤,只能任由你为所欲为了。”他不怀好意地舔了舔嘴唇,笑的色眯眯。 慕容汐静了一瞬,默默地为他解开了身上的绳索。 “我去拿药。” 苏子易瞪大了眼楚楚可怜地点着头,目光里是十二分的诚恳。 待慕容汐片刻后取药回来,屋内已经没有了苏子易的踪迹,只余地下的斑斑血迹,还有他匆忙逃脱中遗落的一方手帕,手帕上绣着并蒂荷花,荷花下鸳鸯戏水,还有淡淡的风月场所残留的迷迭香,混着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如热焰般绽放。 慕容汐不自觉地捏紧了手中白净的瓷瓶。 慕容汐有些莫名地盯着那方手帕,那感觉是那样的熟悉,仿佛有什么在脑海里呼之欲出。 可她凝神去想,回忆里是一片寂寞如雪的荒原,空空如也。 不久之后,未央宫影卫来报,苏子易已经进了永安城内。 慕容汐才从恍惚中缓过神来,一点一点松开了药瓶,光滑如玉的瓷器上竟隐约起了裂纹,像是冰面被石子划过后的痕迹。 她清了清嗓子,恢复了一贯的冷漠语气:“不要跟丢了,一有情况,即刻来报。” 035 别后相忘谁先忘(1) 【第一节】 季府,后花园。 季卿扬已经许久并不曾来过,今日偶然路过,发现往日碧凌凌的一片湖水上,竟铺满了睡莲,绿意汪洋蜿蜒,五彩缤纷的睡莲点缀其上,像是一件花团锦簇的锦被,映衬着远方翻腾涌动的艳红晚霞,美得让人心旷神怡。 季卿扬被眼前的美景震惊的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才转身问道:“这些睡莲是谁种的?” “回将军的话,前些日子夫人嫌这湖水不够干净,又单调,便令人掘了些浮泥,引了些睡莲的种子,放了几十尾金鱼,并且……”看着季卿扬越蹙越深的长眉,随行的家仆的话音也越来越小。 “并且什么?” “夫人还给这条湖起了个名字……叫……叫曲水。”家仆胆战心惊的,生怕哪句话就刺激到了眼前冷着脸的将军。 “曲水。”季卿扬略感诧异地望着晚晴居的方向,眼底的阴影越积攒越深。 这一个月来的种种再次萦绕上他的心头。 今儿这茶的滋味倒是恰如其分。 回将军,这是夫人亲手挑选上好的谷雨新茶,亲自泡的。 今日这绿豆汤入口即化、不甜不腻、清凉爽口,真是不错。 回将军,夫人说酷夏将至,亲自给您熬制了清热解毒的绿豆汤。 最近总算能夜夜酣然入梦,真是神清气爽啊! 回将军,许是夫人命奴婢熏的“魂息香”起了功效。 …… 夫人,夫人,这两个字似乎总是不停地被提及,搅得他心烦意乱。 他让她从此不要出现在他的面前,她竟然真的就连个衣角也没有让他瞥见。 甚至第三天,他也只是得到了慕容凝一大早便独自回门未央宫的消息。 府内上上下下更是都在夸赞着这个新来的夫人,说她怎样大方得体,怎样进退有度,怎样关怀将军,怎样温婉美丽。 好像大家都接受了她是季府的女主人,是他季卿扬的妻——只除了他自己。 她越是这样贴心贤惠,他便越是觉得内心不安。好像她一定要十恶不赦用心险恶,他对白月衣的愧疚就会少一点,对慕容凝的憎恶就会显得理所当然。 可是她不。 所以他便觉得她更可恨。 季卿扬挥退家仆,驻足恍惚了良久,竟发现一抹丽影从假山的一角渐渐显露,逶迤而来。 虽相隔百米遥遥看不清眉目,可是那正是晚晴居的方向,那女子的气度衣着一言一行也无不昭示着她的身份——正是他 前一刻还在纠结烦恼的正主。 看到他的慕容凝显然也是一怔。 得到的消息是他一刻钟前路过后花园去练武场,为何竟在此耽搁良久,导致了如此尴尬的碰面。 她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难掩疏离的双眸,眉目间竟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哀伤。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季卿扬忍不住暗自吃惊。 她此时未施丝毫粉黛的脸庞苍白而干净,眉目满是淡雅的柔和,温婉的如同江南的一抹垂柳,丝毫寻觅不到大婚那日的妩媚与妖娆,在怒炽的红衣下反而衬托出了柔软无骨的温柔。 最终还是季卿扬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不经意间瞥到了她手中捧着的鱼食。 “喂鱼?”他干巴巴地问道。 “嗯。”慕容凝同他一样弯腰撑着曲栏,漫不经心地撒着鱼食,湖里的几尾金鱼纷纷游来抢食,嬉戏于莲叶之间,灵巧而盈动。 “你不必这般费尽心机,讨好与我。” “为夫持家,本就是凝分内之事。”慕容凝笑的娴静端庄,竟真的颇有几分当家主母的风华气度。 “有什么要求就直说吧。”季卿扬冷漠地盯着湖面,颈项竟梗的有些僵硬。 慕容凝依旧笑着,笑容里满是苦涩。 “要求吗?倒是有的。” 季卿扬微微不屑的眼神没有逃开她的视线。 仿佛被刺痛一般,她低垂了眉眼。 “我所求的,无非是能与你如此这般,度过日日夜夜。可以关心照顾你的衣食起居,可以知晓你在何处,是忙碌还是休息。希望你能今日比昨日身体康健一些,明日比今日,更少忧虑些。” 季卿扬随着她的话渐渐变了脸色,显得迷茫而诧异。 “就这些?” “这些还不够吗?”慕容凝眉眼低回,缱绻深情:“无夜,我如今所思所求,不过是余生有你奉陪……” 少年将军唇边锋利的曲线无声地咬紧,幽深墨瞳里浮现出了莫名的怔忪。 慕容凝见他今日竟难得地不排斥与她说话,心底骤然闪过一抹欣喜。 仿若久旱逢甘霖,久雨现云霄。她忍不住再次开口,“如今每月逢十五,你还会被焕云雷烈枪反噬吗?” 这一问非同小可,季卿扬的眸里陡现杀意。 “你如何得知?” 似乎没发觉他蓄势待发的掌刀,她幽幽地笑了笑,“我如何得知?呵!我如何能不知?” 她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姬家长子,庶出,年少时就读于席殊书院。惯用长枪,焕云雷烈枪乃姬家祖传,你十四岁那年与之歃血立咒,此后每逢月圆,必遭万蛊噬心之刑。” 季卿扬的墨瞳骤然收缩,他有些难以置信地问:“你调查我?” 慕容凝静默了一瞬,换了飘渺朦胧的口吻:“你最爱吃桂花芝麻糕……最爱的菜是西湖莼鲈鱼……最喜欢喝谷雨前后的 龙井茶…………讨厌闻栀子花,因为里面会冒虫……” “哦,对了,你左腰有个新月形的疤痕……是十三岁那年比武时受的伤……” 季卿扬难以置信地瞪着她,完全说不出来话。 “所以,你觉得这些是能够调查到的吗?”她斜倚雕栏,如琼花梨棠。 “那你——你怎么知道的?”季卿扬的声音微微有些发抖,身体也是。他仿佛被**着抛回了过去,一切粉饰,无所遁形。 “因为我曾是你最爱的人,只是你不记得我了。”她定定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是眷恋与爱意。 “你胡说什么!”季卿扬不可思议地反驳道,“我明明没有失过忆——” “你没有失忆,你只是不记得我而已。”慕容凝沉重地开口,“关于我的所有、全部、一切。” “为什么?这不可能。”季卿扬不可思议地问道。 “如今我也尚无答案。”慕容凝的眼神黯淡了几分,但语气却是十二分的笃定:“但是,无夜,你要相信我,相信我一定会让你想起我、和我们之间的事。” “我应该相信你吗,夜月宫主?”季卿扬的语气恢复了平静,:“相信你,嫁给我,一无所求?” “不,”慕容凝看着季卿扬露出的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顿了顿才及其郑重一字一顿地开口,字字清晰而触目惊心:“你还不明白吗?我、要、你,的、爱。” 季卿扬完全没有料到慕容凝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只觉得血气上涌,面色竟有些微微发红,可是却偏偏再也找不到话来反驳。 此时此刻,曲折的木桥姣好的面容火热的话语和坚决的语气让他感觉到了一种窒息般的熟悉,让他的心仿佛脱离了控制,置身于一个遥远而温暖的时空。 “无夜,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不会忘记,只是想不起来而已。”目光追逐着那个仓惶逃离的踉跄背影,神思仿佛又回到了 曾经年少春衫薄的日子,他也是那样害羞的转身便跑,听到她的声音会更加的慌不择路…… 【第二节】 十年前。 自那以后,慕容凝和姬无夜见面便会“点头”之交,后来,偶尔姬无夜来的晚了,便也会厚着脸皮战战兢兢地试探着在她的身边坐下,反正那里长年累月也是空空如也。久而久之,慕容凝竟也养成了给他留一个座位的习惯,渐渐成为一种不言而喻的默契。 “姬无夜?” “姬无夜!” 一个巴掌毫不客气地招呼上了姬无夜的头,接下来睡眼惺忪的姬无夜便被慕容凝揪着耳朵拧到了桌子底下,“我说姬无夜,你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又在鲁夫子的课上睡过去了?” 姬无夜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揉着通红的耳朵:“鲁夫子开口闭口都是知乎者也,我一听就和催眠一样……不由自主地就……” “鲁夫子传授的都是治国齐家平天下的哲理,你要好好地听。”慕容凝严肃地教育他,模样有板有眼。 姬无夜不服气地瞟着她倒立的柳眉,嘟哝着:“学这些有什么用?能不被人欺负吗?能打仗嘛?能当饭吃嘛。” “当然能。不仅能保你位高权重衣食无忧,更能让你免受欺凌倾轧。你要明白只有当你知别人之所想,才能够无往而不利。否则便只是一介武夫,沦为别人手中的棋子,被命运压迫的抬不起来头!” 时年十岁的姬无夜怔怔地听着慕容凝高谈阔论言辞激烈地阐述着“知识改变命运”这一命题,只觉得阳光下女孩子白皙的皮肤上像是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不停翕合的柔软双唇饱满而红润,微微煽动的睫毛像是振翅欲飞的蜻蜓,瘦削的锁骨隐在重叠的亵衣里若隐若现,一切都美好的是那样的如梦似幻。 当慕容凝半偏着头认真而执着地看向他的时候,那双墨色眼瞳美得惊心动魄,就像是一座永远走不出来的迷宫,如梦似幻。 所以他几乎是不由自主地猛地点了点头,虽然他完全不明白鲁夫子的课会有她说的那般重要。 “那就好。那你今晚把这本《谏卫公疏》从头到尾仔细读一遍,重要的地方标上札记,并写篇读后感吧。” “……” 036 别后相忘谁先忘(2) “你的意思是,要我陪你参加这次比猎大赛?”慕容凝专心致志地伏案练着簪花小楷,头也不抬。 “嗯,是的。书院的男生数量正好是单数,可是这次比猎要求两个人一组,所以我就被单下了……这次是皇上亲自在皇 家猎场设的比猎大赛,届时除了各位世卿大臣家的孩子,各位皇子公主也会参加,并且最终胜出者会由皇上亲自颁发奖励……”姬无夜急急地解释着。 “可是,”慕容凝终于不耐烦地抬起了头,漠不关心地回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姬无夜被她这一句话堵得血气在胸前翻滚了许多遍,最终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 本来灼热而渴求的眸子里的光芒渐渐熄灭,恢复了一贯的冷冽和清明。 他看向她的目光越来越冷,嘴角也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 “是我不知轻重僭越了,未央宫大小姐。”最后的称谓咬得重重的,他转身便抬脚欲走。 “等等,”慕容凝有些好笑地看着他的反应,放下笔走到他面前,颇有些戏谑地开口:“我又没说我不去啊。虽然这事和我没什么关系,但是和你有关系嘛。” “……”姬无夜气结的差点一口血都喷了出来。 可不知怎地,却又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从四肢百骸蔓延到了心脏,让他感觉到了那激烈而火热的跳动。 翌日。 这一日晴空万里,上林也是盛况空前,热闹非凡。 皇城后郊的上林是历来皇家狩猎场,眼看盛夏将至,草木繁盛、猎物繁多,正是狩猎的大好时机。 比猎大赛冗长的开幕礼终于结束了。比猎的规则很简单,三个时辰内猎得的猎物最多的一个组便获胜。司仪官的话音刚一落,参赛选手伴着骏马的长嘶便迅速消失在森林里,只余慕容凝和姬无夜两个人大眼对小眼。 慕容凝在马下,仰着头无辜地瞪着姬无夜:“我没说过我会骑马啊。” 看着周围观战的王公大臣们的目光渐渐往他们的身上聚集,再看看穿着火红的束腰窄身裙像靶子一样站在马下的慕容凝,姬无夜一咬牙将她拉在了他的身前,策马狂奔入茂密的树林里,将若有若无的笑声遥遥甩在身后。 马背上的两个人心里都是波涛汹涌。 慕容凝的胃里是翻江倒海的难受,她从小就没怎么骑过马,如今这骏马一颠簸起来,让她感觉到了一种天崩地裂的不真实感。 要不是姬无夜握着缰绳的手紧紧地箍在了她的两侧,她一定会四仰八叉地跌下马来。但饶是如此,她还是觉得自己的四肢百骸要被颠的散架了,一张小脸由于痛苦和惊吓而变得煞白,黑漆漆的眸子里是难以掩饰的惧色。 而对于姬无夜而言,奔驰在清新繁盛的林间,感受着风在耳畔呼啸而过的快乐,慕容凝如软玉般柔嫩的腰肢依偎在他的胸膛上,让他感觉到了一种炽热的情绪。 那不经意间似有似无地轻抚过他脖颈脸颊的发梢更是引起了他阵阵的痒意,让他忍不住想要颤栗。 那感觉似乎顺着皮肤渗入了血液,流回了心脏里,让他的心如同有一只小猫在轻轻挠着,痒痒的,有些舒服,还有些期 待的甜蜜。身旁始终若有若无地萦绕着她的体香,如海棠花的芬芳,清甜而甘冽。 马儿渐渐停了下来,哒哒的马蹄在林间显得有些空旷而静谧,一声一声敲打在他们的心里。两人皆沉默了下去,一时间 连空气也微妙了起来,风里似乎涌动着些飘渺而难以捉摸的温暖情感。 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共倚至斜桥。 良久,姬无夜才回过神来,将背上的弓箭取下来嘱咐道:“我用长枪、你便用弓箭吧,我们要抓紧时间了。” 慕容凝定定地看着他手中的鹿皮角弓,目光有些抵触而涣散。 看着她这熟悉的神情,姬无夜的心里“腾”地升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连说话都有些磕绊起来:“你——你该不是也不会用——用弓箭吧?” 慕容凝非常配合地乖巧点头。 姬无夜有些难以置信地等着她:“可是你从来都不来上习武课……我以为你很厉害……” “因为我不习武啊,我只修秘术。” 慕容凝眨巴眨巴水汪汪的大眼睛,模样清纯无辜。 “啊……秘术!秘术……哦……让我想想——有哪几种来着?”姬无夜几乎想一头撞在自己的枪头上。 “秘术主要分为几个派系。守护土地的‘坤’、更改时间的‘辰’、幻化冰与雪的‘坎’,控制光与火的‘离’、操纵梦境和记忆的‘魇’、掌控生与灭的‘艮’,等等吧。”慕容凝一本正经地为他普及着秘术常识。 “呃……或许,或许这些也可以帮的上什么忙也说不定……”姬无夜努力地安慰自己一再受伤的心灵,充满期冀地看着她:“你主修哪一种秘术啊……” “我主修星象,神之副使——‘乾’。” “啊哈哈,很好……很好,星辰般荣耀的主宰……只是现在有个毛星星……”姬无夜几乎是绝望了。 慕容凝看着他几乎崩溃的表情,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那是秘术修炼的第一个境界,乾为天、坤为地、坎为水、离为火、震为雷、巽为风、艮为山,无论是凝聚金木水火,还是风雷土冰,皆万变不离其宗。” “啥?啥意思?”姬无夜听得目瞪口呆。 “秘术的最高境界,不在于你将哪一种秘术修行的登峰造极,而是最后的‘归一’。” “归一?”姬无夜已经云里雾里。 “秘术师毕生所追求的境界,不过是抬手就可以将漫天的风雪化成漫天的狂雷。这天地间万物繁盛,看似很多,不过是一个整体。宇宙星空看似渺茫,也不过是一个大方世界。掌控一切,抬手间风云化雨,可将一方土堆,化成一方火海,这就是归一。” “而将一切神通无形无相,归集同源,便就是终极境界‘万宗归一’,千百年间修得之人可谓是凤毛麟角。” “那……那你修到什么境界了?”姬无夜饱含期冀地问。 慕容凝被他问的一塞,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微微有些恼:“勉强……能做些归一吧,不过效果我可不能保证……” “试试嘛!正好试试,就知道效果了!”姬无夜猛地重燃斗志,积极地怂恿道。 于是慕容凝随便扳了几个粗细不等的枝桠,找了一个空旷的沙地,开始认真地划起符来。 那符咒繁复而妖娆,看上去竟充满了令人匪夷所思的生命力。 慕容凝将自己的周围画满密文,嘴中催动着高深莫测的阵法,那飘渺难懂的语言竟然有种颠倒众生的魔力,让姬无夜竟然不由自主地深陷其中,脑海中一片空旷,只剩下她那曼妙的吟唱,与此同时那些符咒缓缓地从地上悬浮起来,镀着一层金色的光芒随着慕容凝的咒语变幻莫测,而端坐的她是那么优雅高洁,像不染凡尘的月光。 首先是听到了树叶沙沙的声响,似乎有什么搅乱了气流的运动形成了狂暴的风,连脚下的大地都在簌簌颤抖。他看着飞沙走石、风云变幻、天地变色中岿然不动的她,看着带来这一切的稚嫩面庞上从容而淡然的微笑,第一次觉得有些人生下来便足以让人顶礼膜拜,敬畏不已。 成片的树木消失在了他的脚下,化为了没有生命的死物。森林中的动物和他一样目瞪口呆,反应过来后便开始四处逃窜,没有了庇护的食草动物很快毙命于食肉动物的尖牙利爪之下,食肉动物则倒在了姬无夜的枪箭之下,转眼之间便堆积起来。 慕容凝和姬无夜皆是胆战心惊。 姬无夜结结巴巴地开口:“这、这么大动静,不会被、被发现吧?” 慕容凝小心翼翼地问他:“这么多够了吗?不够我再……” 姬无夜简直是有些哭笑不得:“你可放过它们吧姑奶奶……大地的守护者要是都像你这样大地就完了……” 慕容凝了然地点了点头,让森林恢复了原样。 “刚刚真的不要紧吧?”姬无夜不无担忧地问道。 “放心吧。我不仅施了结界让里面的动物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还施了隐形咒让别人发现不了这里的一切异样。” 姬无夜看着她的眼神几乎已经可以用膜拜来形容了。 突然有马蹄声由远至近朝他们奔袭而来,两个人都微微变了脸色,警惕地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马背上端坐着一个年约十一二岁的少年,一双高帮捻金雕花厚底明晃晃的龙头靴紧紧地蹬着马鞍,平白添了一抹盛气凌人的嚣张。 视线往上移去,只见来人额头宽广,剑眉斜飞入鬓,一双鹰眼锐利如鹰隼,挑衅般地盯着有些狼狈的两人。一身张牙舞爪飞扬的威严的雕龙大氅让他的身份昭然若揭。太子已于两年前溺水身亡,如今这般年纪的皇子,正是辰贵妃之子,二皇子楚扬。 037 别后相忘谁先忘(3) 慕容凝的眉头越蹙越紧,正欲开口,随后一骑紧随而来,马上的男孩子面庞稚嫩,眉眼却有些阴郁。他的手中拿着精良的角弓,身后马背上满挂着琳琅的猎物,可是这些和慕容凝他们相较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姬无夜看到他,面色微微一变。 后来的少年正是姬无夜同父异母的弟弟,二皇子的贴身侍卫加侍读——姬无玥。 “哥哥,你怎么也来参加比赛了?” 姬无玥的口气里难掩惊讶与不屑,转而看到慕容凝,又吃了一惊:“还和……未央宫的大小姐在一起?” 从姬无玥的口气便可以得知当年慕容凝在皇宫读书时是多么的……让人难以招架。 “不关你事。”姬无夜没有和弟弟对视,冷冷回答。 “我要回去告诉爹爹!” 姬无玥的话音未脱稚气,他拔高音量,尖锐刺耳。 “是我拉着他来参加比赛的!”慕容凝见不惯他搬弄是非的样子,出声维护。她扬了扬嘴角,冷哼,“怎么,没我们猎的多,你不服气?” 慕容凝洋洋得意地扫视了一下地上的猎物,斜睨着马背上的两人。 “凝妹妹,没想到半年不见,你还是一点都没变啊。”楚扬笑着揭她的老底,“不知道这位无夜公子有没有被你按着头在池塘里呛水、有没有被倒挂在树上求饶、有没有被捆在椅腿上绊倒啊?” 姬无夜惊讶地转头看向慕容凝,此时的慕容凝看上去有些气急败坏,小脸儿涨的通红,她恶狠狠地瞪着楚扬:“那是你有病,天天变着法子找我的茬,你活该!” “没想到你还能交到朋友啊,无玥,这是你哥哥?”楚扬玩味地挑起了一侧的嘴角,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姬无夜,“这位公子的定力实在让本王佩服不已,她是许了你什么金山银山的好处,还是威逼利诱你乖乖就范,还是——你本来就有受虐倾向呢?” “他不是我娘生的。” 姬无玥话音里是隐藏不住的鄙夷和嫌弃。 “庶出?怪不得。”楚扬讽刺般地笑了笑,那笑容灼伤了姬无夜的眼睛。 “呵,怎么,二皇子你就不是庶出了?”慕容凝见不得他们欺负人的样子,说出来的话亦是丝毫不留情面。 “放肆!”楚扬显然被她激怒,竟扬起了手中的马鞭,“慕容凝你是不是活腻了!” 慕容凝却丝毫不惧,甚至欺身一步向前,挑衅般地盯着楚扬: “我,慕容凝,要杀要剐,二皇子你,还不够格。” 气氛急转直下。 偏偏,丝毫不会看眼色行事的姬无夜,此刻像是回过神来似的,无视了楚扬令人毛骨悚然的表情,丝毫不理会当前剑拔弩张的气氛,也不知是迟钝还是诚实地回答: “大小姐她,很好。” 在场众人齐齐一愣。 姬无夜继续语出惊人:“也很温柔。” 除了每天逼着我看一本古文还要逼着我写读后感之外,除了我只要一在课堂上睡觉就要被暴力喊醒之外,除了一打架就 要被罚绕着曲水跑半天之外,姬无夜在心里默默地解释着。 “温……柔……?”到底是孩子,楚扬被成功转移了注意力,一副他脑子进水了吧的表情看向慕容凝。 慕容凝则很是满意地半侧着头微扬起下巴凝视着低着头红着脸的姬无夜,表情生动而可爱,目光…… 楚扬的心里咯噔一下,目光灵动、快乐而…… 温柔。 见惯了大呼小叫怒目圆瞪的慕容凝,这样安静而恬美的她让楚扬觉得十分的刺眼,却偏偏移不开自己的视线。 似乎是有什么不甘心的情绪汩汩地冒着泡,他阴沉着脸找茬:“没想到姬无夜身手这般了得,竟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猎到如此多的猎物,嗯?” 姬无夜一时哑然,不知如何回答。 “喂,死楚扬,你不把我当人啊!”慕容凝叉着腰大声地质问着,火红的狐裘似乎也散发着她喷薄的怒火。 “你?”楚扬嗤笑,“你不是连最轻的弓都拉不开吗?” 话音未落,姬无夜手中七尺长的重铁长枪已经被慕容凝抢在了手中,她灵活地转了一个圈,枪头直直地奔向马背上的楚 扬而去,名贵的汗血宝马受惊长嘶将他掀下马来,他堪堪稳住身形,慕容凝的长枪便如毒蛇一般紧随而至,速度之快无从闪避,转眼枪头便在离他的喉咙仅有一寸的地方危险游荡。 众人皆被这变故吃了一惊,待慕容凝收回长枪,稳稳地抛回姬无夜的手里,楚扬煞白的脸色才缓了缓,被姬无玥重新扶回了马上。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楚扬你都大半年没见过我了,我已经训练的一副好身手了,可你还是这么令人讨厌!”慕容凝嘲讽道。 楚扬的脸色煞白,额上的青筋跳了跳,终究是没有再说什么便调转马头离开了。 姬无玥看了看得瑟的慕容凝,再看看满脸迷茫的姬无夜,眼里的嫉妒和阴鸷一闪而过,便也随着楚扬离开了。 马蹄声逐渐远去,一时四野俱静。 姬无夜双眼放光,忍不住夸赞:“没想到你虽然拉不开弓,但是长枪竟然耍的这么厉害!” 慕容凝以手扶额,一副累倒的表情,无奈道:“你是不是傻啊,我连弓都撑不开,怎么可能耍得动你这沉的要命的长枪啊喂!” “呃……可是,刚刚我明明看见……”姬无夜迷惑不解。 “这是幻术!幻术懂不懂!从你手中拿过长枪的时候我便对你们全都施放了幻术,实际上我就拿过长枪插土里了……”慕容凝喘气道,“就算是这样都差点没把我累个半死……” 姬无夜一头黑线。 “所以说,你并不需要会武功,只需要看起来很厉害就行了!”慕容凝老气横秋地总结道。 “可是,万一别人也拿着枪剑和你真打的话怎么办?”姬无夜弱弱地提出了一个很要命的问题。 张了好几次嘴也答不上来,最后恼羞成怒的慕容凝回过头恶狠狠地吼着姬无夜:“那你是干什么吃的!” “……” 最终慕容凝他们以一百三十个猎物博得头筹,楚扬则以四十二屈居第二。席间有人质疑,但慕容凝信誓旦旦、并拉出楚扬作证才平息了风波。 皇上自是十分的高兴,拉着慕容凝的手夸了又夸赞了又赞,时未央宫主慕容怜只是含笑地注视着自己的女儿,笑容和煦而淡然。 上好的奇珍异宝都被皇上分给了慕容凝,她浑身上下挂着琳琅的金饰银簪玉镯翡翠珠宝,姬无夜只是领了一个小小的金步摇,便被上前贺喜的大臣们拥挤着不由自主地远离了慕容凝的身边。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灿如朝阳的明媚笑容离他越来越远,虽然只隔着簇拥的人群和等级森严的几步台阶,却像是远在天边。 他不觉得心下有些黯然,目光扫过形形**品阶不同笑的虚假的群臣,只觉得喘不过气来。 可人群中他竟然瞥到了他的父亲陪着弟弟围在二皇子的身边,微微佝偻的背那一刻竟然显得那样的突兀,赔着笑的面容在他的眼里是那般的刺目。 他想要上前去,可是却也同样离他们越来越远。周围鼎沸的热闹人声像是突然间被消了音,纷沓拥挤的人脸像是湿漉漉的黑色花瓣,一场场精心策划的虚假的戏在他的眼前不停地上演。 他只觉得寂寞、渗入骨子里的寂寞侵袭着他,吞噬着他,让他感到绝望而窒息。 一直这样的努力,到底为的是什么? 他只不过,是想要得到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已。 不过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得到父亲一个关心的眼神。这样的渴望胜利,也不过是期待,有那么一瞬,也有人能够注意到他,肯定他的付出,赞赏他的荣耀……仅此而已。 可是这些不过都是他的奢求罢了。 终究,他还是一个人。不被关注。不被重视。不被记得。不存在。 原来他自己一直都是一个人,一个人,“一”真是这个世界上最孤单的字眼,孤单的连活下去都需要十分的勇气。 攥的越来越紧的手突然间传来刺痛,他微怔着望向手中镂空雕饰、镶金嵌的珠的精致金步摇,虽然被他捏的微微有些变了形,但在炽热的阳光下依旧散发着夺目的光芒。 那光芒竟刺得他微微有些睁不开眼睛。 早晚有一天,我要光明正大、挺直胸膛地和她、他们站在一起! 再也不要这样卑微,卑微到泥土里! 十岁的少年,暗暗许下誓言。他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那一刻的誓言,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 那一刻,他只是再次狠狠攥紧了那枚金步摇,倒钩刺进他的手心,换来血与痛的清醒。 从皇城郊外步行回家的他远没有父亲和弟弟乘坐马车来的快捷,到家时天色已经有些发黑,侍女布置了一桌子的菜,家里人已经全部动了筷子,并没有等他。 看着一身黑布麻衣略显脏兮兮的姬无夜面无表情地跨入了大门,姬夫人便不由得皱起眉来,在她看来,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晚宴又要被这个讨厌的庶子给破坏了。 038 别后相忘谁先忘(4)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不知道一家人都在等你么,再迟干脆就别回来了。”姬夫人厌恶地呵斥道。 姬无夜依旧不发一言平静地与她对视,她却觉得更加烦躁起来,那双漆黑如墨的黑瞳怎么看着都显得十分的恶毒,十年来让她每每看到便如芒刺在背。 于是她更加恼火地怒骂起来:“看什么看,没半分礼教!还有,今天谁让你去参加比猎大赛的,抢了你弟弟的第一名!小贱蹄子天天就知道找你弟弟的麻烦,没一天叫人省心!” 姬无夜依旧没有说话,目光冷冷地看着一直埋头吃饭的父亲,心中是一片澈寒。 “娘,哥哥他毕竟也只会练武嘛……”姬无玥的话怎么听也不像是辩护。 “住口!玥儿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叫他哥哥!你是姬家的嫡子,又是二皇子身边的红人,哪里有这么个灰头土脸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哥哥!”姬夫人虽然也是呵斥儿子,但是口气明显放的十分缓和,隐约还带有些骄傲的炫耀和示威。 姬无夜环视着已经没有多余碗筷的餐桌,盛怒的大娘,幸灾乐祸的弟弟,事不关己的父亲,在心底冷笑一声,最终连门槛都并没有跨过,转身离开。 十岁的孩子孤零零地抱着一柄和他几乎一样高的长枪,瘦削的身躯慢慢没入初夏还有些微凉的夜色。 和往常无数次一样,他并没有走远,只是在姬府不远处的石阶上坐了下来,有些虚弱地将长枪捂在肚子上,仰头看着满天的星斗。 圆月高悬,照出一片氤氲朦胧的美。 夜凉如水,不知不觉间他的手脚有些麻木而僵硬,身上的衣物也被露水打湿的有些黏腻。 他坐在那里,渐渐地觉得神思有些恍惚。 兴许是自己饿的快要头晕眼花了,不然为什么皎洁如圆盘的月亮里,竟然多出了嫦娥广袖长舒的身影?呃……为什么这身影竟然会越来越大,离他越来越近,而且嫦娥竟然长得越来越像…… 慕容凝。 慕容凝此时已经翩然落在了他的面前,低着头俯下身子看向他惊诧到有些呆滞的表情,笑得开怀,“哎,我说,你没见过人飞呀?该不会是吓傻了吧?” 姬无夜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咽了一口口水的声音,他又开始结巴起来:“你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慕容凝疑惑地抬头看着姬府高悬的鎏金长匾,同样满是疑惑地问道:“我还准备敲门进去找你呢,你怎么坐在大门口啊,样子真傻!” 姬无夜本来对这样的事已经习以为常,可不知怎的,被她这样一说,竟然有些难过,他觉得很是难为情,索性低下头闷不吭声。 脚下的纹理分明的大理石地砖突然变成了慕容凝好看而气鼓鼓的面庞:“喂!你怎么了啊,不带这么不理人的啊!下午我领完奖品,到处都看不到你的人影,我找你找的好辛苦,你知不知道……” 姬无夜正准备说我没事你回去吧再见,肚子却不争气地响了起来,悠长的一声咕噜让他尴尬地抬起了头,没想到正对上慕容凝亮晶晶的狡黠目光:“原来是饿了啊!走,我带你去如意街吃东西去!” 说着便自然而然地要去拉姬无夜的手,没想到却落了空。 她错愕地回过了头,只见姬无夜默默地将手缩在了自己的身后,模样竟是说不出的扭捏。 “我……我……”他嗫喏着,不敢直视慕容凝的眼睛。 “好了啦!” 下一刻他的手里便多了一个温暖而柔软的小手,慕容凝的手肉呼呼的,还带着点微微的湿意,放在他的手心里像是一块 温润而细腻的软玉。 他抬起头来定定地注视着她,她却只是颠着欢快的小步,哼着街坊的小曲,不停地左顾右盼寻找吃食,发间别着的精巧蝴蝶的双翼在他的面前灵动若飞,熠熠生辉。 那一刻,他的脑海里光芒四溅地浮现了课堂上睡意朦胧时依稀入耳的诗句: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如此良人何? “哎,我说,你有什么小名吗?”慕容凝拉着他的手左摇右晃。 “啊……没有。”姬无夜闷闷地答道。 “那我给你起个好不好?”说完她便自顾自地思索起来,“叫小无无?不好不好,太像哭了……那叫小夜夜?哎呀也不好,听着像爷爷~要不,就叫小姬姬?” “小——鸡——鸡?”姬无夜欲哭无泪。 “呃……嘿嘿,嘿嘿,失误失误,你别介意。”慕容凝笑的脸蛋儿有些微红,赶忙解释道,“要不我就叫你无夜吧,你可以和爹娘一样叫我阿凝。” 姬无夜凝视着红彤彤的灯笼下女孩子柔和的眉目,像是有些魔怔了般喃喃:“阿……凝……” “哎——”慕容凝拖长了音,摆开他的手蹦蹦跳跳地跑出了老远。 “阿凝……” “哎……” “阿凝!阿凝!阿凝!”姬无夜感到有一种即将喷薄而出的情感在他的胸前冲撞。 “哎!哎!哎!” 穿透熙熙融融的人群,穿透红粉青墙的廊坊,穿透千山万水的相隔,穿透一往无回的时光,女孩子清脆的嗓音像叮咚的泉水一样被微醺的暖风送了回来,在他的耳边泠泠回荡,在他的心头层层缠绕。 他的目光追随着那一角挑脱肆意的红绸,仿佛又闻到了醉人的海棠花香。 “没想到你这么爱吃桂花芝麻糕啊。”慕容凝抱膝看着狼吞虎咽的姬无夜,颇有些无奈地嘲笑道。 “桂发……麻麻的……喂……到……” “桂花有妈妈的味道?”慕容凝试探地问道,便见得姬无夜猛地点头,一不小心呛得直翻白眼,她赶忙在曲水里掬了一捧清水,“慢点吃,我又不和你抢。” 姬无夜很快吃完了一盒的桂花糕,两个小孩子静静地抱着腿坐在曲水旁,抬着头看着满天流光溢彩的星光,静静地聆听着曲水偶尔起风时的微浪。 “你妈妈常常给你做桂花芝麻糕?”慕容凝不经意地开口,连声音也放的柔柔的。 “没有,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她。”姬无夜躺下来枕在自己的手臂上,语气很是淡漠。 “那你怎么……”慕容凝学着他的动作默默地躺下,有些疑惑地开口。 “不知道……我就是觉得。在我所有的美梦里,她永远带着桂花的香。”姬无夜扯起嘴角无声的笑着。 慕容凝偏头打量月光下他坚毅锋利的侧脸,少了些尖锐的眉角竟有些难以名状的忧伤。 那时候的她还不明白那种孤单和哀伤所为何事,从何而来。心里却自然而然地萌生了一股抱着他的冲动,想要给他以安慰和温暖,给他以希望和力量,给他以关怀和爱。 于是她真的这样做了。 男孩子的臂膀有些粗糙和还没好透的疤痕,还带着些微微的凉,触碰到她温暖的手心竟然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隔着轻 薄衣物明显地感受到他逐渐僵硬的肌肉逐渐散发出的源源滚滚的热量,紧贴着他的胸口清晰而激烈地传来他的心跳,咚咚,咚咚,如一望无垠的平原上炸响的一声声春雷,如沉默对垒的如水战场上不断响起的沉闷战鼓,如那一日上林的绿 荫小道上飞奔的哒哒马蹄。 她抱着他久久无言,仿佛时间停滞,万物静止。 曲水边突然绽放起五彩斑斓的盛大烟花,色泽艳丽而朦胧,声音热闹而漫漶,映的漫天星斗皆明明灭灭,墨黑天宇炫丽堂皇,曲水中重重叠叠的倒影更是迷离恍若不在人间。 他们就在这样美到虚幻的天地间长拥,璀璨焰火竟久久不息,像是一旦开始便难以磨灭的感情,像一旦相遇便一往无回的命运。 “阿凝,今天又不是什么节庆日,为什么竟有这样声势浩大的烟花?” “因为我引爆了永安城所有烟花店的存品。” “啊……你怎么能……”姬无夜急忙挣扎欲起,慕容凝尖尖食指便按在了他唇边。 “嘘——” “因为,我愿意。” —— 天色将晚,慕容凝久久地久久地伫立在湖边。直至寒塘渡鹤影,她才堪堪回神,眼角依稀有泪光点点。那无波无澜寂静如死的沉沉水面,再无曾经那些热闹喧嚣的美丽,提醒她那些繁华终成过往。 “无夜,无夜,你可知我为何为它取名为曲水?”她轻浅吟哦,声音依旧曼妙空灵如往昔。 经流年,梦回曲水边。 看烟花,绽放如月圆。 忆往昔,深情总难辨。 念今日,相看两生厌。 未及睁眼,冰冷的泪,滑落至唇边。 一片苦涩的咸。 【第三节】 与此同时,季府,赏心院。 “月衣,对不起。只能委屈你一直待在赏心院,我也是怕……” 白月衣倚在他的怀里,轻轻地堵住了他的唇,善解人意地接话:“月衣明白,明白你这样都是为我好,怕那个女人会找我麻烦。月衣不觉得委屈,只要将军常来看看月衣,月衣便心满意足了。” “月衣,我姬无夜何德何能,能得妻如你,我……”姬无夜紧紧地抱着她,语气里满是温柔与宠溺。 “将军,月衣可还不是你的妻,你的妻是那个刁蛮讨厌的女人!”白月衣嗔怪道。 039 别后相忘谁先忘(5) “将军?” “无夜,你怎么了?”久久的等不到姬无夜的回应,白月衣有些慌乱地抬起头来,看到姬无夜满是迷茫和纠结的神色,不由得心中一凛。 “啊……没什么,没什么。”缓过神来的姬无夜收拾起慌乱的表情,唇边的笑容有些牵强。 “是不是,那个女人和你说了什么?” 姬无夜沉默不语。 “是不是你相信了?啊?”白月衣觉得恐慌起来,不自觉地揪着他的衣服,拔高了声音。 “没有。”姬无夜抚着胸口的衣襟,有些不悦道:“月衣你这是怎么了?她也有名字,不要左一个那个女人右一个那个女人的叫。” “呵呵,那我叫她什么?季夫人吗?”白月衣冷笑。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些时日相处下来,我发现她并没有传闻中的那般恶毒。”姬无夜努力地解释道。 “什么?你不是答应我绝对不会与她见面的吗?绝对不会去晚晴居的吗?” “我没有……”姬无夜百口莫辩。 “相处?相处!呵呵!她不过仗着位高权重,让你不得不娶了她!她活活的拆散了我们,你还觉得她不坏?” “月衣,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往日不都是很……”姬无夜皱眉疑惑道。 “姬无夜你对得起我吗!对得起我这样忍辱负重吗!”白月衣气急地指着姬无夜,目光中满是不满与忿恨。 “我……”姬无夜被白月衣突然间的诘问弄的有些难堪。 白月衣不设防猛地扑进他的怀里,哽咽着泪流满面:“对不起,无夜对不起,我就是怕,怕你有一天会不要我,怕你会爱上她,无夜,我真的好害怕……” “乖,不哭不哭。”姬无夜拍着她的背叹了一口气,“这些天,我就刚刚来你这儿的时候,偶然遇见了她。仅此一次!我从来没有去找过她,你相信我!” “真的?”白月衣抬起朦胧的泪眼委屈地问道。 “真的!我发誓!”姬无夜信誓旦旦。 “那……你们今晚都聊了些什么?”白月衣试探着问。 仿佛是陷入了回忆中,姬无夜微微皱眉,瞳孔中流光四溢,半晌才开口:“她对我,了如指掌。甚至,知道我讨厌栀子花……” “你讨厌栀子花?”白月衣一愣。 “你看,连你都不知道。”姬无夜摊了摊手。 两个人都没有再接下话去,各自沉默着怀着自己的心思。 白月衣神思流转,最终斟酌好了措辞:“无夜,你知不知道世间有一种秘术师被称为“织梦者”?他们是梦中的国王,一旦你陷入梦境,那便由他们操纵你的记忆、你的生死、你的秘密。” “你是说——” “是的。她是这世上强大到难以企及的秘术师,她所拥有的法力定然远远超乎我们的想象。神不知鬼不觉地侵入你的梦境并获取关于你的一切,并以此来取信与你,我相信对于她来说一定不是什么困难的事。”白月衣笃定地点了点头。 姬无夜沉默着没有开口。 “怎么,无夜你不信吗?”白月衣看着他的反应,微微有些慌。 “可她,为何要这么做——” “当然是为她的未央宫牟利喽!”白月衣想也不想便飞快接道。 “是么……”姬无夜想到了她一字一顿地说要他的爱的样子,那样认真到近乎固执的表情,让他一直不停地走神想起,并且总是没来由地心悸。 “好啦好啦,你好不容易抽空来我这里一次,能不能不要老提别的女人影响我的心情嘛!”白月衣搂着他的脖子嗲声嗲气地撒娇。 “明明是你先提的吧……”姬无夜哭笑不得。 【第四节】 皇宫,瑜景宫。 “呯——”地一声重响,二皇子楚扬气愤地将手中的琉璃茶盏砸向了朱漆的梁柱。 “未央宫欺人太甚,先前包庇慕楚不提,如今又斩断了我们私盐的生意,这明摆着是和我们作对,处处让我们难堪!” 一位衣着亮丽、雍容华贵、妆容精致的中年妇人端坐在首席,正是楚扬的生母、皇帝的宠妃辰贵妃。此时她在一旁煽风点火,惹得楚扬的怒气更甚。 “没想到慕容汐那小丫头片子一继任就整出这么大动静,如今舅舅被关在丞相府闭门思过,自降一级才堪堪将这件事情压了下去。但整个户部的主控权却易了主,被她们未央宫见缝插针安排了人手。今后我们的诸多生意和买卖,怕是都要受制于人了,唉!”楚扬无奈地叹了口气,满脸忿然。 “扬儿,你说未央宫为何会这般针对我们?难道当年的那桩事被她们发现了端倪……”辰妃有些小心翼翼地怀疑道。 “应该不会,”楚扬蹙着眉头思索着,“从未央宫现在的动作来看,主要是冲着舅舅去的,这就说明,我们暂时还很安全。” “那她们是不是知道了慕家的事,才会这样针对你舅舅?” “这个就很难说了。慕家二兄弟活了下来是个巨大的麻烦,我们不知道他们知道些什么,对当年的事又知道多少,留着是个巨大的祸患。更何况他们现在找了未央宫这样巨大的靠山,更是如同个定时炸弹,让我寝食难安,一定要尽快除去,越快越好。” “可是之前派去刺杀他的人手都折了。他们现在下落不明,五州这么大,该从哪里找起呢?”辰妃担忧地问道。 “母妃不用担心,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的。他要是想为慕家报仇,就必然会弄出一番动静,到时候除去他就易如反掌了。”楚扬露出一副胜券在握的微笑。 “儿啊,恕为娘多嘴插一句,你可知道那季卿扬是何人哪?那个慕容凝,当年闹得那样凶,非那个什么姬无夜不嫁,怎么如今倒看上一个小小的将军了?”辰妃一边云淡风轻地开口,一边老谋深算地不放过自家儿子脸上所有的表情。 楚扬的脸由忿恨到僵硬到沉痛再到无奈,一丝不落地落在了辰妃的眼里,她叹了一口气:“唉,儿啊,你跟她从来就没缘分,何必如此苦苦强求呢?” “母妃,虽然我没查出来那个季卿扬到底有什么背景,也不知道为何她会突然间仓促下嫁于他,但是母妃,她最后一定会是儿臣的妃,将来也会是儿臣的皇后!”楚扬半跪下来,咬牙切齿的表情让他的半边脸都显得有些扭曲,目呲俱裂的眼眶竟然有些泛红。 “若是曾经,她还是待嫁之身,而我们与未央宫还未交恶,为娘也不忍心看你这般痛苦。可是如今,她已经嫁作人妇,而我们与未央宫也越来越背道而驰。母妃怎么能看着你这般沉沦下去呢?” “母妃,除了她世间没有任何一个女子再配站在我的身边,我非她不娶。”楚扬坚毅地开口,丝毫不为所动。 “楚扬!你可醒醒吧!曾经是姬无夜,如今是季卿扬,她的眼里可曾有过一刻注视过你?哪怕你陪在她身边十年已久,哪怕你为她多年不娶,哪怕你为她嫁人在瑜景宫前坐了整夜,哪怕你为她不惜与我决裂,哪怕你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她的眼里、心里、生活里也从来都没有你啊!” 一席话犹如兜头一瓢冷水浇的他透心凉,他呆呆地跌坐在地,满脸的表情是多年死守的秘密被人戳穿的悲恸。 任他褪去一身骄傲,也换不来她的一个拥抱。 任他为她不惜一切,也换不来她只言片语的提及。 她的笑、永远为别人而绽放。 她的泪、永远只为别人而长流。 她已经早就扎根在他的生命,连一提及都会痛的血肉模糊;可是他之于她,不过是一个过客,一个无关痛痒的存在。 他真的很恨,可是恨也是因为爱;他见不得别人将她蹂躏摧残,可还是想要将她捧在手心里温柔呵护。 也许这就是爱情,本来就不公平,没有什么道理。 “这些儿臣都明白,可儿臣还是想要她。” 辰妃满脸不忍地盯着他,他也只是低着头毅然决然地跪着,用沉默与之对垒。 良久,辰妃才长叹了一口气,长裙曳地施施然离去。 待辰妃的背影已远去,隐在阴影里的人才走了出来,轻的连脚步声都没有。 “殿下。”来人轻咳,将楚扬从动情与心伤中拉回。 “苏公子,现下,我们该如何打算?”楚扬急忙恢复了一贯的神态,只是语调还有些不平稳。 “按兵不动。” “哦?” “二皇子,你以为这么多年,未央宫能屹立不倒的缘由是什么?”苏子易斜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问道。 见楚扬沉默,他继续说了下去,“自帝制建立以来,皇权与相权的矛盾便无处不在。若相权增加,则皇权消弱,此消彼长,从无断绝。可自从未央宫建立,炎朝便几乎从未出现位高权重一手遮天的丞相,为何?因为他们在还没有坐大之前,便已经不敌未央宫而消亡了,故而威胁不及皇权。” “如此一来,未央宫岂不是一枝独大,为何能独秀于林?” 040 别后相忘谁先忘(6) “这便是当初扶桑宫主的高明之处了,未央宫权传女不传男,因此才能够得到历代皇帝的信任,稳居一方。因为没有人会觉得,在这样的一个男子为尊的社会里,一群女子能掀起什么风浪,能成为宏图霸业万里江山的威胁。二皇子,你说是不是?” “苏公子果然好见识。”楚扬赞同地点点头,转而又问,“依苏公子之高见,如今我舅舅徐世昌和未央宫的斗智斗勇,谁会赢呢?” “这就要看,二皇子您,到底希望谁赢呢?”苏子易轻笑着反问。 “我……”楚扬的话音里流露出了犹疑不决,“其实我并不想与未央宫为敌,甚至想尽力争取她们为我所用……” “前些时日在平川劫持清尘宫主,本以为可以借此与夜月宫主好好斡旋一番。不料,却被人先下手一步。”苏子易的蓝眸流转,宛若深海的洋流涌动。 “这季卿扬到底是什么人,竟然凭空出现,手腕了得,让凝儿下嫁于他!”楚扬的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头,恨恨地说道。 “没有什么凭空出现,”苏子易的笑容冷若冰雪,“就像我。” “还有,二皇子,有一点你要明白,徐大人与未央宫交恶,并不代表你与未央宫交恶……” “你的意思是……”楚扬吃惊地瞪着他。 “原因有三。其一,徐大人如今已权势滔天,引起了皇上的忌惮。未央宫去平川调查慕灭门案,多半是皇帝默许的。如今我们与徐大人已经越来越背道而驰,你需要低调蛰伏,而他高调张扬。你必受其累。” “苏公子言之有理,那其二呢?” “三年内连着两起灭门案,还都是帝都曾经的重臣。徐大人不惜一切也要隐藏的秘密,一定是场天大的阴谋。徐大人对你三缄其口,有所隐瞒,却私自调用锦官卫,拉你下水。如果此事一旦暴露,你必再无东山再起的可能。” 楚扬变了变颜色,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这第三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现如今徐大人自然会全力支持二皇子获得皇位,只是以后难免会位高权重,难以管制。因而……”苏子易摇了摇手中的折扇,半眯起眼睛,没有再说下去。 “苏公子果然图谋深远!”楚扬惊出了一身冷汗,抱拳问道,“那现下我们该如何做?” “弃卒保帅。” 苏子易见楚扬面露犹豫,轻笑一声,“当断不断,反受其害。壮士断腕,明哲保身。二皇子,可要想好了。” 半晌,楚扬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重重地点头:“我们坐山观虎斗便可。” “不知辰妃那边……”苏子易出言提醒。 “我自是希望母妃能识点时务,不要为徐家的势力深陷其中,也不要将曾经不光彩的事暴露天下。”楚扬冷冷地说着,口气中不无担忧。 “那苏某在这里便先恭喜殿下了。只望事成之后,殿下还记得与在下的约定。” “那是自然。” 瑜景宫中传来击掌为盟的清脆声,伴着一团和气的笑,笑声中却各怀鬼胎,暗流汹涌。 【第五节】 季府,练武场。 姬无夜一身玄黑长袍在风中猎猎飞舞,一瞬不瞬地凝视着百步开外遥遥相对慕容凝,眉宇间是肃穆的冷。空旷的练武场此时竟显得有些寒意渗人,慕容凝一袭红衣醒目耀眼,微微刺痛他的眼睛。 “不知夜月宫主找在下有何贵干?”姬无夜的口气不带丝毫感情。 “没事就不能找你了?”慕容凝将吹乱的一缕发丝别回耳后,淡淡地开口。 “若是没有正事,夜月宫主便请回吧。在下还要继续练武。” “慢着,”慕容凝喊住转身欲逃离的姬无夜,不疾不徐地提步向他走去,“我此番前来找你,确为正事。” “季将军,本宫既然已经嫁给了你,那么在外人眼里,我们便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你的敌人变成了我们未央宫的敌人,我们未央宫的敌人,也视你为敌人。可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我们如今这样互相置气,彼此猜忌,怕是不太好吧?” 姬无夜有些吃惊地发现慕容凝仿佛从头到尾变了一个人,变的运筹帷幄而充满冷酷,变的冷血无情而高高在上。 往日的温柔娇弱似乎都被抹杀殆尽,眸子里取而代之的是刻骨的寒冷与精明。 似乎每一次见她,她都给他以不一样的感觉,大婚之日的妖娆可怜,曲水池畔的柔情缱绻,到如今的冷血算计,她就像是一个谜,让他想要去一探究竟、却又害怕纠缠不清。 慕容凝见他半晌无言,嘴角扯了个要弯不弯的弧度:“当初慕公子费尽心机让你娶我,不就是想要利用未央宫的势力么。慕家两个月前被灭门、而姬家于三年前被灭门,我猜恐怕所为同一件事吧?你们虽然是人中翘楚,奈何寡不敌众,不如由我未央宫来助你们一臂之力,如何?” “你有什么条件?” “条件?我想季将军到现在也没明白我的意思——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不分彼此。”慕容凝微微仰着头看向他的墨瞳,语气是十二分的认真。 “我还是不能相信你。”姬无夜好容易才从那漩涡一样的眸子里抽出神来,像是下定了很大决心般摇了摇头。 “既然你这般的想讲条件,那我便再多说一点,制造慕家灭门案的平川郡守韩业背叛未央宫,而幕后的黑手左相徐世昌更是以锦官卫伤我未央宫影卫多人。未央宫与徐家已经交恶,我妹妹前些时日在朝堂之上的所作所为想必你也一清二楚,所以,我需要联合你们,一起扳倒徐世昌。” 慕容凝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眼里如水涌动的动容,嘴角不由得笑的更开:“不知道这个理由,季将军是否满意?” “慕公子临行之前的嘱咐,不是让我们联合燕王景王吗?”姬无夜有些诧异地问道,“你如今这般所作所为,又有何目的?” “季将军,你还是太——低估这群老狐狸了。”慕容凝失笑,“想要掌控斗争,必要先参与斗争。你若隔岸观火,别人难道不怕你抽身而退,或者阵前倒戈?只有彻底断了与二皇子势力的退路,才能赢取燕王和景王的信任。” “好吧”,姬无夜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地说道:“夜月宫主所说的话句句在理,是季某驽钝不堪。” “我想知道慕楚的真实身份。”慕容凝直接提出要求,“你一定是知道的。” “此事恕我不能透露。”姬无夜拒绝的也很坚决,毫无商量的余地。 “你还是不信任我?”慕容凝的眸色里闪过难言而喻的失望。 “并非如此。只是慕楚的秘密现在还不是公开的时候。我们要的是一击必胜,否则便会死无葬身之地,这点万望宫主理解。至于从今往后,未央宫的事便是我姬某的事,不会推辞半分。” “即便是你不说,我也能猜到半分。”慕容凝的笑容如同红袍一般璀璨,“他可是皇帝陛下的孩子?理应是位殿下。” 姬无夜沉默了一瞬,并没有否认。 “你怎么知道?” “你是不是总问这个问题啊,季将军。我怎么知道的不重要,关键是还有多少人知道。” “不多。”姬无夜语调沉沉,听上去有种说不出的压抑。 “但致命。”他缓缓补充。 “昭和帝生性风流,宫中的皇子公主多不胜数,流露宫外的想必也有。”慕容凝唇边笑意渐深,“不知慕楚的母亲是谁,竟惹得咱们的左相恋恋不忘了这么些年……” 眼看着慕容凝逼近答案,姬无夜没有再接话。 慕容凝也没有继续纠缠下去。 “如此,我们便达成同盟了?”慕容凝半偏着头随意的问道,似笑非笑的表情里看不出多余的情绪。 只觉得她调皮的动作竟是从骨子里感到熟悉,在空无一人的练武场里颇有些惊心动魄的味道,姬无夜的唇边噙着一丝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微笑,他放缓了口气,轻轻答道: “我想,是的。” 要到很久以后,史书里翻阅回顾,才发现原来整个天下的命运就在当时还稚嫩青涩的少年少女们的结盟里悄然改变。也许天神们早就布置好了一盘精彩绝伦的棋局,这些年幼的孩子们豪情万丈翻云覆雨、也不过是神祗们手中的一枚棋子。可他们的离合悲欢、爱恨情愁、从此纠缠不清的命运,终于在这一刻汇聚。 【卷二完】 作者的话:随着私盐生意的暴露,未央宫与左相党羽之间已是势若水火。慕楚的身份昭然若揭,三王之争初现端倪。冥州会有怎样的惊天阴谋在等着慕楚和慕容烟呢?慕容汐和苏子易之间的斗智斗勇又是谁更棋高一着?姬无夜坠崖后到底经历了什么?白月衣是何方势力?如果你有兴趣继续读下去,欢迎收藏短评和长评,并加我QQ 1184612124 和我互动,还有周边和最新剧情等你围观哦!另外您最期待看到三位女主中哪一位的故事呢?欢迎参与投票~让我知道你们的想法吧~最后,谢谢大家的支持!每日早上九点,不见不散。 041 世路无如人欲险(1) 【第一节】 冥州,永冥古道。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鲲之大,一锅炖不下!” “噗——”慕白刚含的一口茶水全喷了出来。 “真——的——好——无——聊——啊——”慕容烟将头对着窗外大喊,传来没完没了的回声,“什么时候才能到洛溪啊?坐了半个月的马车,我感觉我四肢散架、腰酸背痛、头晕脑胀,连想死的心都有了嗷嗷嗷!” “怎么,这就受不了了?你二姐前些日子被人挟持,就是在车里不吃不动不喝地困了大半个月才重见生天的。”慕楚缓缓地摇着折扇不咸不淡说着风凉话。 慕容凝的嘴瞬间张成了圆型,她五体投地膜拜道:“二姐!你哪是我二姐!你真乃神人也!” “一路来我有个问题一直没想明白,想不耻下问地……唉哟!大哥你干嘛又打我!” “是虚心请教!” 慕白清了清嗓子开口道,“闵宗宪区区一个洛溪城的督邮,怎么会有那个本领养得起这样多的死士?” “那些死士训练有素、武功高强,一看就是专门培养多年。且先不说一个督邮有没有能力培养死士,闵宗宪当上督邮才不过五年而已。” “哥你的意思是,这些人并不是他的死士?”慕白恍然大悟,接下来又蹙起了眉“那……会是谁的呢?” “我们不正是为此而来?”慕楚合上扇子,闭目养神。 三天后。洛溪城南,长冥山脉。 “我说,这山……到底有多高?”慕容烟抬头看着直插霄汉的长冥山,只觉得头晕目眩。 “青城山有多高?”慕白掂量着问她。 “大概,三百丈吧。”慕容烟比划着。 “那长冥山作为五州南部最后一道天险,最起码是三个青城山那么高。” 慕容烟觉得双腿有点发软。且不说这长冥山高不可攀,放眼望去竟然连一条明确上山的路也没有,颇有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她战战兢兢地问道:“慕楚你、你、你要找的那个什么什么人,真的住在这座山顶?” 慕楚笃定地点点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那么……他还活着吗?”慕白心直口快地问道。 慕白被慕楚赏了一记白眼,“别胡说!先生除了偶尔出去游历,从不曾离开过长冥山顶,年逾八十仍然身体康健,精神矍铄。” 爬了将近有半个时辰,三人还仍旧在近山脚的地方徘徊;爬了一个时辰,三人只前进了一百丈的高度……不用怀疑,很显然是我们的三小姐拖慢了整个队伍的前进速度,此时她正趴在青石板上气喘吁吁:“我……我真的……不行了……” 慕家两兄弟颇为无奈,于是放弃了三人同行这一显然难以完成的想法,改为慕楚继续上山拜访先生,而慕白陪着慕容烟……随便做什么都行。 这个决定一经提出立即得到了全票通过,所有人都后悔至极为什么一开始没想到这么明智的提议。 于是慕容烟继续趴在半山腰的青石板上装死,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慕白聊天。 “哎,我说慕白,你知道慕楚要去拜访的高人是谁吗?” “不知道。” “那你知道张七他们这些死士到底效忠于谁吗?” “不知道。” “那你知道我们这次要去洛溪城闵宗宪会发现并为难我们吗?” “不知道。” “……我说你怎么一问三不知啊!那你到底知道些什么哦!” “不知道……阿欠!”慕白响亮地打了个喷嚏。 “哈哈,遭报应了吧!”慕容烟幸灾乐祸地抚掌大笑。 “阿欠!阿欠!阿欠!阿欠!” “……呃,你怎么了?不会是得了风寒了吧吧吧?”慕容烟从石板上蹦了下来,有些紧张地问。 “你还好意思提,还不怪你老是抢被子!!!” 一提到这个慕白就头大,这二十天来他们马不停蹄地赶路,夜里也只窝在马车里休息,只有一床薄被,慕楚睡在中间。 可是慕容烟睡觉极其不老实,总爱将被子一卷无遗,可怜另一侧的慕白几乎夜夜都呈裸露状态。 初夏的夜晚还有些微微的寒,尤其是马车奔驰中卷起的一阵阵的冷风还是颇带着些凉意,因此饶是慕白这样好的体质, 也终于经受不住慕容烟的持续摧残,华丽丽地感冒了。 “呃……这山上的草木还是蛮旺盛的哈哈哈……”自知理亏的慕容烟心虚地揉着鼻子,突然眼前一亮,“对呀,这长冥山比青城山大那么多,一定有许多的药材!反正慕楚还有很久才回来,不如我们去采些药给你治病!” “你行吗?”慕白狐疑地打量着前一刻还要死不活一副累瘫了样子的慕容烟。 “绝对——包在我身上!”慕容烟生龙活虎地绕着他打了好几圈转,不由分说地将他拖至了茂密的林间。 “这是麻黄,有助于发汗解肌、利水退肿的。啊啊,这里还有桂枝,可以发散风寒,行气宽中。还有荆芥、防风、羌活,啧啧,慕白你运气真好。咦,这里竟然有这一大片的紫苏?” 慕白看着蹦蹦跳跳东奔西拣的慕容烟突然停了下来,瞪大眼睛发呆,便凑过去问她怎么了。 “这里竟然会有一大片紫苏”,慕容烟蹙着眉头,蹲下身来仔细查看,“紫苏在古书中名荏,又称为桂芢,性温味辛, 是归肺、脾、胃经的好药材,有平喘止咳、发汗解肌,温通经脉,助阳化气的功效。” “……”慕白被她说的仿佛有千万只苍蝇在耳边嗡来嗡去,头晕眼花。 慕容烟则自顾自地一边回忆着紫苏性状一边仔细比对,面色颇有些疑虑,“紫苏的茎是四棱形的,有着长长的柔毛,单叶对生,且叶片呈宽卵形,先端渐尖或尾状尖,边缘具粗锯齿,两面紫色。最主要是的,紫苏有着特异的芳香。这……应该是紫苏没错,可是怎么会有这样成片的紫苏呢?这里这样背阳,应该不适合紫苏生长才对……” 慕白见她苦苦思索着,虽然他不明白哪里有问题,可是这漫山遍野突然出现的一片紫色,确实让人有些说不出来的不舒 服。 “等等,这不是紫苏,”慕白正等的百无聊赖,慕容烟难得严肃的声音突兀响起,吓了他一大跳,“若不仔细看去,这些植物和我们常用来解表散寒理气和营的紫苏几乎是一模一样。” “可是你看,”慕容烟摘了一颗紫苏,用力将它的茎叶碾碎,瞬间有股刺鼻的味道弥漫了出来。 “这就是你说的特殊的芳香?明明很难闻好吧!”慕白一边捂住鼻子,一边麻溜地跳开。 慕容烟却像是闻不见似的分毫不为所动,仍认真地分析着:“这种草发出的气味和紫苏的清香大相径庭,甚至有些熏鼻。” “这些绝不是紫苏,而是非常罕见的七叶金钱草。”慕容烟十分肯定地下了结论。 慕白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七叶金钱草?这是个啥?” “没错,七叶金钱草是一种毒药,内服或接触过多都会导致过敏,接触过七叶金钱草的人会呈红色斑疹,累及面、背、 胸部,奇痒无比。长期下去还会导致形瘦肤燥,毛发不泽等越来越严重的亏损。” “呃……这里竟然会有一大片毒药?”慕白有些难以置信地重复她的话。 “是的,我想应该是有人种的。”慕容烟猜测道。 “啊!”慕白突然大叫一声,吓了慕容烟一大跳。 “你干嘛!”慕容烟放下手中的七叶金钱草,拍拍衣袖站了起来,不满地埋怨。 “你你你!你有毒!”慕白的手颤巍巍地指着她,一脸慌张。 “你有病!”慕容烟翻了他一个白眼,“我天生阳性体质,百毒不侵。又在未央宫药罐子里长大,早已百炼成精。” “呔!妖怪!”慕白朝她比了个鬼脸。 两人打打闹闹着,一边等待慕楚回来拿定注意,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天色已经渐渐发黑,山林中不停地传来动物活动的此起彼伏的嚎叫,两人最终在山脚下等到了一脸沉重的慕楚,此时那 张薄而性感的嘴唇紧紧抿着,总是似笑非笑的桃花眼也沉淀着复杂难辨的眸色。 “哎哎慕楚,你刚刚去拜访的高人是谁呀?” “秘密。” “那你现在知道张七他们这些死士到底效忠于谁吗?” “秘密。” “那你知道我们这次要去洛溪城闵宗宪会为难我们吗?” “秘密。” 慕容烟气结:“你们兄弟两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个不知道!一个秘密!会不会说话!” 慕白赶忙在她发飙之前将刚刚发现毒药一事告知慕楚,成功转移了慕容烟的注意力。 听完之后的慕楚的面色更加凝重,眉头也越蹙越深,似乎有着万千的思绪在他的脑海中不停转过,像是隐隐约约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一般。 最后他依旧平静地下了命令:“我们即刻出发去洛溪城,立刻,马上。” 042 世路无如人欲险(2) 【第二节】 入夜。洛溪城中,福来客栈。 “掌柜的,真的只有两间下房了吗?”慕容烟苦着脸趴在柜台上。 “千真万确啊!这位小姐你有所不知,近日不知是何缘故,洛溪城多了许多外地来的人口,所以这客栈哟几乎是人满为患啊!今日也是正好有两位客人退了房,不然我们这儿也和其他的客栈一样连一间房都腾不出来呐!” “哦?来了许多人,掌柜的可知道这些人是做什么的?”慕楚若有所思地问道。 “这些人啊都是一拨一拨的来,听口音,倒是有些像是中州人,和诸位的口音有些相似,其他的就恕我不知情了,呵呵。”客栈老板赔着笑脸道。 最终三人还是迫于无奈在两间下房中入住了,慕容烟又困又累,倒在床上便不省人事了。慕楚则宽慰地拍了拍慕白的肩:“你去床上睡吧,今晚我先来值夜。” 夜已经很深了,四周一片岑寂,竟然是连初夏聒噪的蛙鸣都没有响起一声,空气中是沉闷的死寂。 摇曳的烛火偶尔爆出一声轻响亮起火光,便又重归于无声无息的昏暗。慕楚端坐在粗糙简陋的茶几旁,陷入了沉思的侧脸完美无瑕的如同一尊蜡像。 几个时辰之前,他恭恭敬敬地冲着师父行了跪拜大礼。 已经八十二岁高龄的琅邪山人依旧仙风道骨、耳聪目明、高深莫测,眉目含笑地打量着许久不见的徒弟。 他正是未央宫第九代宫主一母同胞的哥哥,是现任第十二代清尘宫主慕容汐的嫡亲舅爷爷。他自幼也深得母亲的疼爱,和妹妹一同抚养长大,一袭长剑使得出神入化。可是最终雪渊还是传给了他的妹妹,而未央宫也一夕之间便不再是他的家。 他的妹妹从此呼风唤雨如鱼得水掌控着半壁天下,而他一无所有浪迹天涯。 终于年少的轻狂和意气逐渐被磨灭殆尽,多少年的爱意与恨意也已经烟消云散,曾经少年傲气的剑眉边已经爬满了苍老的白发,尘世间辗转的心早已看破,他便隐居在这长冥山顶,从此不问世事,做个逍遥半仙。 而慕楚,则是机缘巧合,冥冥之中他的有缘人托付于他的徒弟,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徒弟。 当年,那人也是同样跪在他面前,求他教这个孩子看尽这世间事,让他成为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人。 他看着襁褓中嗷嗷待哺的稚子,笑着摇摇头:“一切全凭他的造化。” “师父,徒儿知错。”慕楚长跪不起,语气自责哀痛,不似往日的平静无波。 琅邪山人端坐闭目,只信口问道:“你错在何处?” “半年之前,我不该违背师父之意,私自前往永安。导致行迹败露,使得慕家满门,遭此无妄之灾。” “你虽有错,但错不在此。” 慕楚长眉蹙起,沉思良久,复又跪拜下去:“徒儿愚昧,请师父指教。” “我教给你识人辩物道理,便就是让你这般算计于人?”琅琊山人悠悠地睁眼,那双眸子竟是意外地清明,仿若洞悉一切。 慕楚浑身一颤,竟不能回答。 “你且说,为师教导你的君子之泽是何?” “君子独立而不孤立,挺拔坚毅。君子自强不息,不亢不卑。君子锄强扶弱,无欺无畏。君子中通外直,知情明理。君子刚柔兼济,有仁有义。君子有仇必报,藏戾在心。君子藏德不彰,明德不言。” “师父教诲,徒儿谨记在心,从未敢忘。”慕楚一字一顿地答道。 “刚柔并济,有仁有义。你可有做到?” “徒儿扪心自问,从未做何不仁不义之事!”慕楚面色微变,却仍旧恭谨回答。 “白月衣的胸口纹着和慕容烟一样的扶桑花饰,你以此威胁她,义否?你以当年血海深仇为筹码,让姬无夜忍辱负重娶了慕容凝,义否?” 琅琊山人的声音缥缈清澈,无喜也无怒。 “慕容凝心心念念与姬无夜再续前缘,你却隐瞒了他早已变心之实,仁否?慕容烟对你情根深种、念念不忘,你将她留 在身边却只为挡箭牌、钳制未央宫,仁否?义否?” 慕楚一向精明与流光溢彩的双眸里此刻却沉沉难辨情绪:“师父也曾教导徒儿,多情者多艰,寡情者少艰,情之不敛,运无幸耳。如今,徒儿绝情弃爱,师父反不赞同,徒儿不解。” “那你又为何要报仇?”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可如今,无父何怙,无母何恃。此仇不报,何当君子?” “即是如此,又何来绝情弃爱?不过是以别人的情,铺垫自己的情。” 慕楚无言以对。那修长的白净的手指紧紧地握成了拳,青筋分明,指甲深深嵌入肉里,倾国倾城的脸上是一片冰冷的倔强。 “师父……” 跪在地上的少年固执地挺直了背,眸光里竟隐隐沉淀着水色。 “这个世间多美好啊,我岂非不知?正月开岁,二月绀香,三月桃良,四月秀蔓,五月鸣蜩,六月精阳,七月流火,八月未央,九月授衣,十月获稻,葭月潜龙,腊月嘉年。若是可以,真想生在平凡之家,碌碌无为,平庸此生……” “可谁让我生来就背负这样的命运?母妃被囚、父皇憎恶、仇人遍布、养父养母因我罹难……这些年来,我日日担心受怕,小心翼翼,像是墙缝里孤独生长的草芥,担心狂风骤雨,害怕无情碾压。可最后呢?我所爱的、所依赖的、所不舍的,一切的一切,还是一件件被从这个世间抹去,被人剥夺……”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 “如何能不恨?怎么能去相信?” “师父……如果可以,你告诉我,为何天命如此?” “天下芸芸众生何其多,漫天神佛,为何独独容不下我?” 少年抬起头来,眸色透亮,如月高悬,如日初升。 琅琊山人悲悯地看向地下跪着的徒儿,这些年,眼见着他从一个俊逸懵懂的孩童,逐渐成长为如圭如壁的谦谦君子。看 着他得到又失去,看着他从痛苦愤怒到波澜不惊,看着他清澈明眸里的阴翳越积越深。 那尚有些瘦弱的肩膀,恍惚间让他想起,这个一贯坚强到似乎无坚不摧、将天下谋算与掌心的少年,也不过堪堪十八岁而已。 十八岁的京城官宦人家,还正是骑马游街听曲斗蛐蛐的大好年纪。 而他,却几经生离,数历死别。 生似浮萍,身不由己。 叫人如何忍心再责怪。 琅琊山人终是长叹一声,“莫测高远的才叫天,无可奈何的才叫命啊。” “常听戏文里说,复仇是撕心裂肺的痛楚,是折磨良知的苦涩。师父,如果此言非虚,那我可以肯定,我正在自己的复仇之路遍历荆棘。” “你此次来冥州,拜访我只是顺便吧?”琅琊山人了然地笑笑。 “师父明察秋毫,徒儿惭愧。却有一事,前来请教师父。” “我在永安已查过,洛溪督邮闵宗宪向来偏安一隅,与朝廷鲜有瓜葛。却为何突然对我下手?死士又是从何而来?徒儿不解,望师父指点迷津。” “地方的官员,并不一定是为朝中官员所用。”琅邪山人浅笑提醒,“所谓死士,也常常是分等级的。也许,闵宗宪也 是一名死士。” “其他势力?”慕楚沉吟道。 “师父深思广虑,胸怀眼界,无人可及!”连日来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像是终于找到了打开的结,慕楚的面色渐渐舒展开:“多谢师父,徒儿明白该从何处入手了。” “毓儿。”看着愁容散开、一派舒展的慕楚,琅邪山人不无忧虑地开口:“你母亲她……” 慕楚刚刚恢复晴朗的面色又是一沉,如远山的长眉蹙的让人心疼:“母亲的忍辱负重、母亲的血海深仇、毓儿日日夜夜都不会忘记,早晚有一天,我要救出母亲,让那些曾经陷害欺负我们的人付出惨痛的代价!” 看着咬牙切齿被仇恨淹没的慕楚,琅邪山人的眼里闪过一丝痛心:“我其实是想说,你母亲她一定不赞成你终日心怀仇 恨,也不会愿意看到你对身边的人总是利用和算计。她大约,只希望你能好好活着罢。” “好好的活着……”慕楚如清泉的声音里竟然有一丝哽咽,“师父,那些让母亲十八年来长困冷宫、让我十八年来隐姓埋名提心吊胆终日惶惶的恶人还在这个世上耀武扬威恃强凌弱地无恶不作,还在向我洒下天南地北的海捕大网,我又怎能、又该如何好好的活着呢?” 他看着琅邪山人不忍的表情,正色道:“师父,我楚毓发誓!我一定会救出母亲!让那些想要置我于死地的人好好看着,我是怎样地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是怎样地夺回属于我的一切!” 琅邪山人看着即便说着这样激动振奋的话语却仍然冷静隐忍的少年,看着他绝色的容颜上从始至终不曾动摇的坚毅,看着他单薄却蕴藏生命力的身躯里喷薄的热血和渴望,恍然觉得也许这个他自小看着长大的少年,也许真的会成为那一个独一无二的人,成为那满天星辰里最耀眼的一颗。 而此时,琅邪山人的话像是洋流一般在慕楚的脑海里翻江倒海过无数遍。不是朝廷官员,便有可能是未央宫?江湖势力?杀手组织?秘术教派?而闵宗宪身为洛溪督邮,又有什么势力的爪牙能够收服他成为死士?他有着什么样的秘密?曾经辗转流落过何处? 第二日的阳光刺目地驱散了黑暗,笼罩了整个大地。睡熟了一夜的慕白打着舒服的哈欠懒洋洋地坐起身来,错愕地看着自己的哥哥竟衣冠未解地趴在矮桌上沉沉睡去,满是倦意的精致面容却隐约藏着一弯微笑,美得让人心惊肉跳。 而顺着他伏案的手臂看去,已经冷却的烛泪凝固在他骨节分明的指尖,粗糙的木桌上隐约是两个清秀而模糊的字影: 影阁。 043 世路无如人欲险(3) 【第三节】 洛溪,福来客栈。 “慕白,你有没有嗅到什么味道?”早膳时分,慕楚在嘈杂热闹的客栈中轻飘飘地摇着一把折扇,看上去实在鹤立鸡群超凡脱俗。 此时他漫不经心地睨向慕白,唇边噙着一抹玩味的浅笑。 “是啊,这碗粥闻着就又甜又腻啊!”慕白正欲开口,慕容烟便咋咋忽忽地开口,表情里满是嫌弃。 “你有没有发现这客栈有何奇怪?”选择性地无视慕容烟的抱怨,慕楚继续循循善诱地开导慕白。 “嗯!真的,这客栈所有的东西都甜的齁死了!”慕容烟又抢在慕白之前插话,被慕白忍无可忍地塞了一个包子到嘴里,这才消停地住了口。 “哥,我闻到了阴谋的味道!” “正解。说下去。” “这些人眼露精光,不停扫视周围,即便是精心乔装打扮成商人的模样,但一看就绝非善类,八成是来挑事的。”慕白压低了声音耳语道。 “不错。”慕楚将折扇合在手心,从容不迫地抿了一口茶。 正在这时,有一拨的人已经吃饱喝足骂骂咧咧地欲离开客栈,慕楚放下茶杯,依旧是一派闲云野鹤的淡然:“慕白,你去外面转转。” “万事小心。”慕楚复又叮咛。 “记得肥来吃晚换,偶给你做……”慕容烟含混不清地嘱咐。 虽然《未央宫传》里不曾记载过慕容烟的厨艺如何,但是据野史绘声绘色地描述,在游历大炎的山山水水途径南方冥州洛溪城时,由于吃不习惯当地偏甜的饮食,这位当时的未央宫三小姐曾亲自为当初还年少势微的慕家两兄弟下厨做饭。 据说这顿饭做的虽然简陋但却色香味俱全,传闻中的男主角们才刚刚吃了一口便泪流满面,长泣不止,并且放声高呼:“不如归乡,不如归乡……”,于是慕容烟的厨艺便因为能够深刻勾起思乡情节而广为流传,在百姓口中甚至和她的医术其名。 然而真实情况其实是这样的: “三小姐,什么时候开饭啊……”慕白饿的饥肠辘辘,有气无力地趴在桌上。 “快了,快了……”慕容烟第十八次做了同样的回答。 “咦,这到底是什么奇怪的味道?”慕楚敏感地嗅了嗅。 “啊哈哈,没事没事,我就是不小心打翻了醋……”慕容烟心虚地笑传来。 “你是谁?”慕家两兄弟齐齐惊讶地看向慕容烟。浑身上下挂满了细碎稻草,满头满脸都被熏得漆黑,只剩下浅褐色的瞳孔委屈地眨巴眨巴。 当四道菜被慕容烟战战兢兢地端上桌的时候,慕楚慕白的表情已经可以用惊悚来形容了。 “那么,”慕白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口水,“你说说这些菜分别是什么呢?” “这道是炭烧鲫鱼。”慕容烟小声答道。 “哈哈~哈哈~难怪糊的看不出来头和尾呢,因为是炭烧的嘛!”慕白干巴巴的笑着。 “这道不会是青椒肉丝吧?”慕楚试探性的问道。 “咦,这么黑你怎么知道是青椒的?”慕白讶异。 “因为她没有给青椒抽茎。”慕楚维持着淡定,只是嘴角抽了抽。 “这个……这个是西红柿蛋汤?西红柿……我是看出来了……因为你压根没切……可是蛋呢……”慕白扒拉着汤仔细寻找着。 “蛋,我忘记搅拌了……所以就成了荷包蛋……沉在底下……”慕容烟捏着衣角小心翼翼地辩解着。 慕楚慕白满头黑线。 “弟弟你先吧,孔融当让梨。” “还是哥哥先吧,毕竟长幼有序。” 两个人面面相觑地自我斗争了一番,最终还是慕白鼓起莫大的勇气颤巍巍地伸出了筷子…… “杀了我吧,杀了我吧……”下一刻慕白便猛地跳起来,大声地哀嚎着,嘴由于被辣肿了而导致发音不清,听上去确实 有些像“不如归乡”。 这便是以上所述的被扭曲的故事的由来。 慕容烟看着慕白一溜烟跑去井边提水的远去的身影,一脸挫败地垂着头,戚戚的看不到表情。左脚微微地踏在右脚上,像是一个做错了事等待责罚的小孩。 慕楚不知何时从何处拿了瓶药水,微弯着腰拉起她扭着衣角的手。 “怎么这样不小心呢,烫的很疼吧。”依旧是温柔到有些不真实的语调,慕楚勾起嘴角暖心地笑着,手法娴熟地为她涂抹着药。 不知怎的慕容烟就觉得鼻头有点发酸,好像她那些细腻的小心思他都能够明白,她所有浸着心意的努力他也能够看得见,即便她做的很糟糕、让他们饿了肚子、心里很自责,可他还是看到了她的不容易,还是关心体贴的为她包扎伤口,还是会笑着对她说没关系,下次继续努力。 要到很久很久以后,他已经是那个高高在上连名字都不能提及的人,而她流落尘世,两人之间的鸿沟有如天堑一般。 可她还是会念念不忘当时年少时那个人给予她的假意或者真心的温暖,虽然他也许做的无心,也许对每个人都是如此, 可她却依然觉得那是她生命中唯一温暖的光,是她最初和最终的渴望。 原来她这一生都在期待,期待能被一个人温柔以待,妥帖安放,悉心保存。他知她的好,怜惜她的单纯,保护她免于伤害,让她落脚栖息,让她心有所依。 她一直那样坚定地以为,他便是那个人。 可他是那个人吗? 从她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他微微抿着的嘴角,带着有些罕见的认真,为她涂药的动作却出奇地轻柔,低垂的眸子里仿佛有流光飞溅,微翘的眼角却仿佛勾着她一世的眷恋。 漱口回来的慕白看到的便是这样的一副场景。 自幼一起长大的哥哥正弯着腰耐心地为着一个小姑娘涂抹着药,笑容是难言而喻的温暖与柔和,周身仿佛笼罩一层淡淡的光芒。 而那个被他抓着手的小姑娘看上去显得有些惴惴不安,浅褐色的眸子里却满是眷恋与依赖,总是偷偷瞥向他的目光一直 缠绵着将他完美的面庞细细打量,偶尔对上他抬头的目光便会不知所措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慌乱的模样惹得他的笑意更甚。 慕白看着这样一幅和谐而又宁静的画面,明白自己应该识趣地离开,可不知怎的脚下的步伐却像是有千斤的重,他们唇边真切的笑容不知为何竟然有些刺眼,刺得他的眼睛有些说不出来的疼。 【第四节】 慕楚跨进厢房的门,便看见慕白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一动不动。 他有些诧异地问道:“怎么了?” “哥,我今天去外面探查的情况不容乐观。”似乎是不想透露自己的心思,慕白瓮声瓮气地转移话题。 “怎么?” “说来十分奇怪,这些人竟然也没做什么,偶尔与街坊上的人闲聊几句,或者去各个商铺转上一转,天色一晚便又都回到了客栈中,倒显得是我们多心了。” 慕楚的面色又变得凝重起来,蹙着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们发现你了吗?” “当然没有!我跟的远远的,这点我还是很自信的。”慕白矢口否认。 “呵,那么,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为了掩人耳目。”慕楚肯定道。 听了这话的慕白眼里一亮,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对啊,也许他们在做什么极为隐蔽的事,因此需要大量的人来掩护,我们只是没有跟踪对罢了。” 念及此慕楚转向慕白:“明天一早,我们便一起去打探吧,早日将这些人揪出来。” “哥,你对这些人这样上心,是不是和影阁有关?”慕白有些疑惑地问道。 慕楚的眼里闪过了一丝不自然,脸色也变的肃穆起来。 “是今天早上我看到你写在桌子上的,我已经帮你抹去了。”慕白解释道。 “你做的很对,是我疏忽了。”慕楚缓了一口气。 “哥,影阁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慕白迷茫地询问。 “影阁,在炎朝建立之前便存在的一个杀手组织。传说只要出现在影阁的除名榜里,便就是逃到天涯海角、天上地下、掘地三尺也无济于事。影阁的杀手如影如魅,来去无踪,往往是你尚不知道他的存在,便已经即刻毙命,说到底,影阁是多少人心头的噩梦,便就是多少人报仇雪恨的梦寐以求;有多少人想要除之以绝后患,就有多少人对其顶礼膜拜。 若有人想求影阁杀人,光是如何联系上影阁都已经难如登天,更何况影阁规矩奇特,若是上级发令不杀的人,即便是你以重金相许天下为注,他也不会答应。若是影阁本决意要杀之人,亦会因你提供线索而有所回报。 影阁行事如此诡谲多变,让不少人望而兴叹,因而影阁多年来早已隐退江湖,很少再掀起腥风血雨。只是若提影阁,江湖上仍旧是有如谈虎色变,令人闻风丧胆、盛名未衰。” “只是,若是影阁这般厉害,为何我们会毫发无损地逃出来呢?并且他的死士也不那么忠诚嘛!”慕白嗤笑一声,暗道这影阁被传的神乎其神,也不过是浪得虚名。 “白,那日那些人身手极为一般,能够落在我们面前的竟然只有一人而已,并且在我们的威逼利诱下就透露了洛溪闵宗宪的线索,你不觉得这一切太顺利,顺利的有些诡异吗?” 044 几人到此误平生(1) “哥你的意思是——这是个陷阱?那为什么我们还要来洛溪呢?岂不是很危险?”慕白讶然。 慕楚摇了摇头,“在永安之时,我们的身份和藏身之地便已暴露,若是影阁想要取我们的性命,我们断然不会活到今天。影阁之所以引我们来这里,怕是有一场戏要演。如今我们身处被动,更应该打探清楚这影阁由何人统领,有何目的,是敌是友。一切绝不像看上去的那样简单。” 慕白只觉得有说不出来的晕眩,一个韩业还没来得及对付,背后又跳出了个徐世昌,现在又来了一个什么影阁,慕家何时竟招惹了这么多人……正在恍惚之间,慕楚好听的嗓音遥遥响起:“睡吧,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 声线沉稳而笃定,让慕白有说不出来的安心。 【第一节】 翌日清晨。 “白,快起来,出事了。”慕白在慕楚剧烈的摇晃中悠悠醒来,此时他正瞪大着双眼朦胧地问:“出什么事了?” “城中起了瘟疫,大量病人都指认曾因风寒受过未央宫的药,如今官兵正在拦住病民们抢砸未央宫的药坊!”慕楚言简意赅地急急陈述。 “什么!”慕白瞬间清醒过来,“怎么一夜之间……” “我们快去察探是怎么回事!”慕楚不由分说将慕白拽出房间。 正遇上揉着眼睛打着呵欠出来觅食的慕容烟,她睡眼惺忪地问:“大清早的你们去干嘛?” “我们出去一下。”没时间和她解释,慕楚绕道欲走。 “唉,等等!”慕容烟伸手拦住了他俩,“你俩好奇怪啊,该不是背着我偷偷摸摸地去找吃的吧?” “拜托!你就知道吃,出事了你知……”慕白嘟哝着,被慕楚一记凶狠的眼神喝止了。 “你说什么?”慕容烟满是迷茫地询问。 “我们去外面买给你好吃的。你要吃什么?”慕楚出声安抚道。 “不要!我要和你们一起去!”慕容烟气鼓鼓地瞪着两人。 “不行。”慕楚温和却坚定地拒绝了,“你去外面很危险的,乖,听话,在这里等我们回来。”说罢便不由分说地将慕容烟拎起来放在了身后。 衣角却突兀地被拉住,慕楚正欲回头让她放手,却在看到那个孩子的眼神的时候顿住了。 她死死地拉住他的衣角,由于太过用力的指节微微有些发白,她琉璃般的 瞳孔里满是惊慌,像是一头受伤的小兽。 “是不是未央宫出事了?”她极轻极轻地问道,声音里有着难以掩饰的惶恐。 慕楚张口想说出些安慰的话来,不知怎的却有些难以开口。 女孩子颤抖的声音继续响起:“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我害怕……” 仿佛间又回到了一个人在未央宫的日子,父母亲远遁隐世,姐姐们出宫有事,矗立在山顶的未央宫空空荡荡,连说话都有回音。最害怕的还是夜晚的降临,没有母亲在床边说着睡前故事哄她入眠,没有姐姐们在她身边的陪伴,虫鸣兽叫此起彼伏,她孤零零地躺在如烟阁黑漆漆的大床上,将包包搂的几乎断了气。虽然她知道未央宫的影卫们就在不远处守护着她,可她还是不由自主地害怕黑暗、害怕孤单。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对那样的日子习以为然,可原来,一旦习惯有人陪伴,便再也不想一个人。 “姐姐们出去办事,从来都会将我留在未央宫。我知道我什么也不会,只会给她们添麻烦。她们什么都不告诉我,是为了保护我。可是我还是难过,好难过。我也希望有一天,我能够为未央宫做点什么,哪怕就一次!” 慕容烟慢慢地放开了慕楚的衣角,神情是说不出来的落寞,竟然让人有些于心不忍。 短暂的沉默之后,慕楚长叹了一口气,似是有些嗔怪偏又带着宠溺:“真是拿你没办法。” 那种坚实且牢固的温和,慕楚的一个笑纹,如水晕在她的心海里泛开,一层一层,涟漪里犹如绽放着七色莲。 街头的情况有些触目惊心。 仿佛一夜之间,名为瘟疫的妖怪便席卷了整个城市,不幸罹难的人群瞬间便被抽去了健康的活力,只能拥抱着自己长满红疹的皮肤扎堆在日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里。偶尔暴露在光天化日下的病变皮肤奇痒无比,红疹透亮渗人像是要滴出血来,痛的整个人扭曲哀嚎着爬回了阴影里,面上的表情狰狞可怖。周围的路人纷纷捂住口鼻,神色惶恐,行色匆匆,唯恐避之而不及。 慕容烟不忍目睹地摇头叹息,欲走上前去为这些不幸的人民问诊医治,被慕白一把扯住:“你疯了,这是瘟疫,你会被传染的!” “这是瘟疫?什么瘟疫?”慕容烟略显迷茫。 “眼看渐入初夏,天气乍暖还寒忽冷忽热,不少人都感染了风寒前往未央宫医治,没想到受了未央宫医治的人不仅未能治好病,反而感染上了这种红疹,这种红疹传染性极强,只要接触很快便被感染,转眼间整个城市都乌烟瘴气。这些人怨气冲天,非要未央宫给个说法,如今洛溪城内大大小小的未央宫药坊都人人自危,事态颇为严重。”慕白将探听的消息一一告知。 “未央宫?”慕容烟有些反应不过来的喃喃,“导致了瘟疫?” “至少目前看起来是这样。”慕白沉痛地点了点头。 慕楚的身影从不远处翩然而至,他面色更为冷凝地开口,“官兵已经介入此事,不仅仅是洛溪,冥州的漓江、洛水以及中州的平川、千叶以及宿州的长宁、凤宿等大大小小十余座城市都出现了类似情况,最糟糕的是,千叶的郡守已然上书奏折痛斥未央宫制造瘟疫、意图谋反。以千叶至永安的距离,八百里加急的消息传递不过两日。”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慕容烟急切地否认着,“一定是有人陷害未央宫,一定是这样的!” “就算事实的确如此,当御状抵达皇城,只怕你的姐姐们在还没来得及查出真相之前便已经被控制,皇上派人调查的时限再多也不过是半月之久,这次的瘟疫爆发的如此广泛,未央宫中州、宿州、冥州上千家药店分铺,到哪里去查问题的源头呢?”慕楚冷静地分析道。 “那……怎么办……”慕容烟急的快要哭了出来。 “你先不要急。还记得你在长冥山无意中发现的一大片七叶金钱草吗?直 觉告诉我查清整件事情的真相还是要从洛溪入手。从现在到未央宫被限制还有两天的时间,到将查出瘟疫的真正原因还有半个月的时间。” “这一次,”慕楚用从未有过的严肃口吻看向慕容烟,“只能靠你来让整件事情水落石出了,你一定可以的,对吗?” 慕容烟本来已经慌乱到不知所措,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当她看向慕楚的眼睛,就在那眼神相触的那一刻,她却觉得有一种莫名的自信从骨子里迸发出来。她觉得只要有这样的一个人在身边,似乎什么都不用害怕,又似乎什么都不用担心—— 就像你看着日升月落云起云散,你不明白它为什么如此,但它既然如此,就是那么理所应当的事情。 三个人火急火燎地来到还未被攻陷的某一间未央宫药铺。 药铺掌柜见三人衣着精致、气度不凡,担心又会惹什么样的麻烦,直接迎上前来将三人拒之门外:“不好意思,小店今日不开张,诸位请回吧。” 慕容烟抽出纯金特制腰佩压低声音道:“我是未央宫三宫主,特来调查瘟疫一事。” 接下来三人便被忙不迭迟地迎入了药铺上座。 慕容烟年幼时也曾随父亲视察过永安的药铺,她努力地回忆着父亲当时询问的话语:“你们的药品是否都是由未央宫总阁发出,不曾私自配置药物?” 掌柜苦着一张脸哭诉:“三宫主啊,小的们多年来向来本本分分,从来不敢私制一点点的药物啊!即便是年关岁末,紧缺药材时,也是罔顾路途遥远,不远万里从未央总阁提取药材,万万不敢败坏未央宫的名声啊!” “城中百余家未央宫药铺,取药是不是都和你一样?” “自然都是一样的。一向都是未央总阁统一将药材运至洛溪,我们百余号药铺的掌柜们按照各自的配给去分,从无例外啊!” “将你们最近一批治疗风寒解表所配的药物统统拿来与我查看。” 掌柜的麻利地从药铺中抽取了麻黄、桂枝、紫苏、荆芥、防风、羌活发散风寒的草药以及薄荷、牛蒡子、蝉蜕、桑叶、菊花、柴胡、葛根发散风热的药物,慕容烟一一仔细过目,半晌开口:“没有问题。” “这紫苏也没有问题吗?”慕白提醒道。 “没有问题,这是真的紫苏。”慕容烟低低地答道。 一连走访了十余家药店分铺,所有的处方均没有问题,天色已经有些发黑,慕容烟不由得有些气馁:“光洛溪就有百余家店铺,光凭我们三个这样一个一个查探,别说不一定能查出来问题了,就算查出来也不知道是何年马月了,未央宫早就完了……” 慕楚看着她垂头丧气的模样,思忖着点了点头:“你说的很有道理。” 于是在下一家店铺里,他开口便问道:“你们洛溪最新开的药铺是哪家?” 045 几人到此误平生(2) 福来药铺——未央宫洛溪城第一百零七家药铺。 此时还未到歇业的时间,但几乎没经过什么风吹日晒的福铺的大门早早地紧闭着。虽说未央宫传出了如此影响清誉的事,但毕竟如今圣意未裁,未央宫之势世人皆知,又有官兵控制着病民,因此一路走来虽然生意惨淡了些,但是商人总不会关着门不做生意,唯独这一家关门大吉有些蹊跷。 慕楚在四周略一打听,便得之这一带的病民在闹的尤为严重,似乎这一家的药确实是有些问题。 “如此一来,也算是有些线索了,这一日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慕白安慰道。 “可是这一家若是一直关门,到哪里去寻找这个掌柜的踪影呢?又如何查这一家的药物呢?就算能够查出来,可是区区一个店铺而已,为何全城都会有瘟疫呢?” 慕容烟依旧苦着脸,“不行,我无论如何也要去将这些病民的病情察探清楚,不然我根本没有思路。”慕容烟斩钉切铁地说道。 于是慕容烟不顾两人的阻拦,带上口罩和手套便和那些病民们待到了一处。 目光追逐她毫不避嫌地的为病人仔细检查的小小身影,慕楚和慕白的心里皆不是滋味。 “她有时候就是这样。”慕白摊手。 “固执的可以。”慕楚摇头。 “明明不是她的错,只要尽力而为就好。”慕白叹气。 “可她就是偏偏爱拼命。”慕楚感慨。 慕容烟一脸沉重地回到两人面前,“我仔细看过了,他们根本不是得了什么瘟疫,而是中毒了。” 慕白十分配合地一脸吃惊,慕楚则是一副早就了然于心的淡然。 “七叶金钱草。正是我们那日看到的一大片毒药。” “啊,那事情就一目了然了。这家店铺的主人为图私利,私自种了一大片药物,但是他没分清是紫苏还是毒药,结果捅了这么大的篓子,慌张之下就跑路了!看吗 ”慕白毫无头脑地总结道。 两人都是一副你醒醒吧的表情瞪着慕白,他有些尴尬地挠挠后脑勺,“哎喂,我就是活跃一下气氛么,你们干嘛这么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很明显,这是对未央宫有组织有预谋的陷害,整个九州也许都遍布着这样鱼目混珠的未央宫药铺,事发之后即便能够查出来这些药铺,但结果也很有可能像慕白说的那样,最终还是未央宫的错。现在最需要查清的就是这些人的真实身份,这样才能够洗刷未央宫的冤屈。” 慕楚眯起眼睛看着夕阳下有些刺目的药铺牌匾,“我们就从这一家开始查起。” 翌日,洛溪城未央宫药铺总阁。 “这些就是上一个季度各家分铺所求的配给?”慕容烟指着密密麻麻的药铺账本。 “正是,分给各家的药物都是同一批,不存在特殊情况。”总阁掌柜信誓旦旦地保证。 “是不是洛溪城所有的分铺都要在你们这里登记备案?” “三小姐想必也对未央宫为商的规矩有所了解,未央宫的商铺经营不可谓不严格。就拿我们药铺行业来说,所有欲加盟药铺的掌柜都必先获得洛溪城太守的守印做担保人,以及祖上三代无甚大过的身家证明,才能够在我们这里获得开办分店的资格,而每位掌柜除了需要核实身份之外,还需要按画手印,就是为了避免有人意图陷害而后逃之夭夭。” “做的不错。”慕容烟点点头夸赞道,转而又若有所思地问道“这家第一百零七号福来药铺位处东城区与西城区的交接处,经营有这么不好吗?怎么每个月拿的药材都挺少?麻烦掌柜的给我这家店的相关资料。” 掌柜的道了一声喏便往后台去窸窸窣窣捣鼓资料去了,慕白不失时机地捣了下慕容烟的手臂,挤眉弄眼地笑道:“不错啊,很专业嘛三宫主!” 慕容烟朝他翻了个白眼:“这种气质叫与生俱来!” “福来药铺是今年二月初在我们这里加盟的,掌柜的名叫铁四,是洛溪城东郊区的一位商人,祖上三代均为农民,他今年三十又四,家中无甚家室,这里是他的手印。” “总阁掌柜,你可还记得这个铁四?” “这个铁四吧,看上去确实老实巴交的,长得十分的端正厚实。来我这里拿过四五次的药材,每次来拿药材也都是等其他分铺的掌柜们取完了再取,看上去也不十分上心。之前我有好几次去城中视察,发现他就坐在那里,对谁都挺爱理不理,生意冷冷清清。倒是前不久我偶然路过福来药铺,发现那里生意还不错,这个铁四赔着笑脸左右招呼,那时候我还欣慰他这个木头总算学会做生意了,哪知道没多久就发生了这样的事……唉……”总阁掌柜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这个铁四一定有问题。”慕容烟斩钉切铁地说。 慕楚突然俯下身来凑在她耳边提醒了些什么,慕容烟点点头,便朝着愁眉苦脸的总阁掌柜说道:“不知道你们这里可有各家分铺在洛溪城的分布图?” 地图缓缓地展开来。 绘制在绢布上的地图十分的精致清晰,洛溪城的轮廓用粗细不一的炭笔细心勾勒,长冥山脉苍青而巍峨,穿城而过的洛溪河湛蓝而细腻,而未央宫的一百零七个药铺以红色散布于城中四面八方,宛如浩瀚的星海,燎原的薪火,蜿蜒的长龙。 “由这张分布图可以看出,未央药铺的分布几乎是等间距地分布于城中各处,这在当初选址时就很有考量,这些分铺的服务区既彼此交叠又互为补充,形成了一个完整的药店网络。根据我们昨日的走访调查,福莱客栈的服务区大约为方圆十里左右,其余的患者一般都会选择就近的药铺。” 慕楚边说边用红墨水估算着福莱客栈十里的范围画了一个醒目的圆圈,“我们再来算算这十里的患者们的活动范围,通常菜市、私塾、店铺等等也都如同药店一样服从就近原则,因此这些患者们的影响力也不过是五十里。” 慕楚再画了一个五十里的圆,“现在诸位看看,区区五十里连洛溪城的一个角落都算不上,如何在短短两日之内将瘟疫散布全城的呢?” 众人都陷入了沉思。慕楚的分析一针见血,显然是他们之间都没有考虑过的问题。 “难道说,城中有问题的药铺不止这一家?”慕白艰难地猜测。 慕楚摇头。 “难道说,这些人全部都是托,会全城乱跑?”总阁掌柜插话。 慕楚还是摇摇头。 “我知道了!”慕容烟突然如醍醐灌顶一般的大喊,“是传播的途径!一定是有什么传播方式的问题!” 慕楚宠溺地摸摸她的头,笑容深不见底,“孺子可教也。现在几乎可以肯定,铁四也一定是别人的棋子,而能够让一个人的身份顺利地通过审查的,除了官府还有谁呢?现在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查出来这瘟疫是如何散播的,而后才能够暂时断绝瘟疫并且揪出幕后的元凶。” 【第二节】 永安皇城,昭阳殿。 即便是未央宫的情报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累死了数十匹上好的马,也终究没能比千叶城一纸罪状来的快多少。慕容汐正欲前往季府找慕容凝商量对策,一道圣旨及时宣她紧急入宫。饶她向来无所畏惧,此刻却万万不能不从,否则更是坐实了谋反的罪名不得翻身。 她长跪在昭阳殿冰冷的石砌上,皇帝的眉目隐在九重帝冕里神色难辨,身边的宦官高声诵读着御状声声入耳:“未央宫垄断九州之药业,实该替吾皇分忧,造福天下万民,如今竟玩弄权术,蒙昧良心,弄虚作假,引发瘟疫,实为天下人所不耻。臣临表涕零,怜上苍有好生之德,吾皇有决断之明,定能察觉未央宫谋反之心。其罔顾万民生死,激苍生之民愤,乱大炎之社稷,其心可恶,其罪当诛。万望陛下勿被佞臣所迷,勿被女子所惑,未央之女,犹如前朝祸国殃民之妲己,媲美心狠手辣之妖孽,恳请吾皇为民除害……” “未央宫主,这是千叶城刘太守的御状,你有何话要说?”皇帝缓缓开口,语气中的喜怒复杂莫测。 慕容汐长拜下去,不卑不亢地答道:“我未央宫为国为民,其心拳拳,天地可鉴,日月为证。承蒙皇威泽陂,未央宫百余年枝繁叶茂,然树大招风,必有小人贪慕我未央宫今日之荣,故而出此下策,意图陷害。若为人臣子,忠心耿耿却反遭打压,含冤受屈,岂不叫天下人寒心!万望吾皇念未央宫多年来恪尽职守、兢兢业业,将此事调查水落石出,还臣女一个清白!” 朝堂之上一片死寂。有人幸灾乐祸、有人面露焦急、有人满脸迷茫、有人 深表怀疑,有人事不关己,有人冷眼旁观,有人坐等好戏,万般神色皆隐在宫殿内深深的阴影里。 “此事朕定然会查个清楚,但你未央宫既被控诉为谋反主谋,理当避嫌。从今天起未央宫宫主慕容汐和夜月宫主慕容凝便迁往冷宫青玄宫,没朕的旨意不许别人前往探望、不许出宫半步,等候发落。” 这样的旨意让慕容汐茫然起来。 不应该。未央宫既没有谋反的动机,也没有谋反的时机,这点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为何精明的皇帝陛下看不出来?即便是在前不久,皇上还对未央宫百般信任,为何此刻却如此不分青红皂白? 从来天高意难测。 眼见皇上确实动了真怒,打入冷宫已是有所顾忌、手下留情,只是不知如今她和姐姐都要身陷囹圄,还有谁能来冒死救未央宫于水火之中,多得是明哲保身落井下石幸灾乐祸之徒。 深深地跪拜下去,慕容汐的周身隐约弥漫着些杀气。 金殿之内,却无一人察觉。 046 几人到此误平生(3) 季府。 “别碰我,我自己会走。”慕容凝出声冷呵道。那些欲上前押着她的锦官卫纷纷被她的气场怔住,竟不由得纷纷放弃对她的钳制。 她不急不缓地端着步子慢慢走着,走的雍容华贵,走的富丽端庄,走的闲庭信步。那些锦官卫在她的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明明是抓她去冷宫,却像是来请她赴宴一般唯唯诺诺。 眼看着她已经快要走出季府的大门,竟与下朝后匆匆忙忙赶回来的姬无夜差点撞了个满怀。 “怎么过了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么火急火燎的性子。”她不紧不慢地为他整了整略显凌乱的衣衫,语气轻的像是情人间的呢喃。 他滚了滚喉结,看向她的深瞳里有些急切的关怀。 “你是赶回来看看我还在不在的吗?”她笑了起来,笑容有些飘忽而渺然,“你大可放心,我才嫁了你三个月,未央宫有难,我也必会争取莫要牵连于你的。只是可惜了,才刚刚立了誓言说以后要帮你报仇雪恨,未央宫就蒙此大难,有没有以后还说不准……”她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面色有些隐约的苍白。 他眸里的热切与慌乱悉数冷了下去。 她似乎总有这样的魅力,一句话便能让他热血翻涌,一句话也能让他置身寒窖。 她微微地仰头凝视着他瘦削到让人有些心疼的面庞,宛如滴血的指尖一寸一寸地抬了起来,极轻地抚上了他的脸。他的脸有些粗糙、有些硌人,却同样有些灼热的温暖。她久久的凝视着他宛若浩瀚星海般的眸子,嘴角盛满了凄绝。 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踏出了季府的半个门槛。纷飞的红衣融在朱漆的红门里宛如浴血的凤凰,她却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半偏着回过头来,清清淡 淡地开口:“你切莫意气用事,不要搅进未央宫此次的纷乱之中。” 半晌没等到他的回答,她有些自嘲地咧咧嘴角,“看来是我多虑了。” “一切多保重。” 蔷薇一样的怒放的身影决绝地离开,自始至终也没有再回过头。 黑衣黑甲的将军久久地注目着敞开的府门,尽管那里空空如也。他的身躯依旧稳稳地纹丝不动,可黑瞳里复杂难辨的情感却如同涨潮的海水般汹涌。 【第三节】 青玄宫,阴森而恐怖。 人们完全想象不了在这样一个华丽而喧闹的皇城中,会有这样一个孤僻且不协调的角落。倘若你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便能听见墙角处的滴水声,和不慌不忙跑遍整个冷宫的老鼠的脚步声。这里常年不会点灯,即便点了,也只会在潮湿而粘稠的空气中变得朦胧,最后慢慢熄灭。年久失修的窗棂上挂满了厚厚的蜘蛛网,看上去破败而阴森。 这是永安皇城这个富丽堂皇的世界中唯一一片地狱。 黑暗中传来低低的交谈声。 “皇帝对未央宫的怀疑来源有二。第一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我突然要下嫁无夜。陛下知我早已心灰意冷,却不知无夜重返世间。昭和帝生性多疑,虽然无夜是他一手提拔,可是他确是任何人也不会轻易相信。他自然认为无夜娶我,又手握部分兵权。若有人从中挑拨,很容易产生嫌隙。” “另一个呢?” “另一个,便是那日你在朝堂之上附和了杨舜羽的废除盐铁策。” “不可?” “非也。我自是知你,奈何别人不知。皇帝尚未发话,你却率先表态,若 陛下心意并非如此,你岂非触了他的逆鳞?” 慕容汐沉默。 “久居官场的那些老家伙们自是不肯轻易露头,你如此袒护杨舜羽,恐成为众矢之的。” “姐姐,是我做错了。”慕容汐别过脸去,虽然黑暗中本就分不清她的表情。 “却也不是一丝办法也没有,你莫自责。本来这两件事都算不上乐观,但凑在一起,却未必不是好事。” “何解? “如未央宫果真联合季府谋反,你又为何赞成削弱军队的补给来源?此间矛盾,只需细想,皇帝陛下会明白过来的。只是如今一时情急,他又受人教唆,暂未能察罢了。” “可如今你我受困与此,周身净是虎狼之辈环伺,如何解此次瘟疫之灾?” “所以啊,我们要相信他们。”黑暗中,慕容凝带着笑意的话音里未见分毫慌乱。 “谁?” 慕容凝正待回答,可就在此刻,她们未曾踏足打量的内殿里却突兀地传来一阵喘息声。 二人面面相觑,难以置信在这样的地方,竟然还有人能存活。 内殿没有窗,四面匝实的墙壁犹如沉闷的巨兽,除了一道小拱门孔处照进的微弱的自然光,整个内殿都是漆黑一片。慕容汐将雪渊紧紧地握在手中,慕容凝则捏了个防御的诀,姐妹两小心翼翼蓄势待发地迈过拱门向笼罩在无边黑暗中的内殿一步一步探去。 借着昏暗的光线,晦涩的角落里显出了一个蜷缩着的妇人,妇人打着结的脏兮兮的长发蓬乱的耷拉在脸庞四周,遮住了大半的表情。多年未更换的丝绸衣物早已褪去了当年鲜艳的色泽,脱了线的衣物交织在一起显得破败不堪。许久不曾盥洗的面庞看不出容貌,只余一双亮的惊人的双眸死死地盯着侵入的她们,目光清明又混沌。 慕容汐欺近一步,妇人害怕地往墙角缩的更甚,她微微噏动着双唇,仿佛恨不得钻到墙壁里一般。慕容汐耳力极好,神细听依稀可辨她的碎碎念: “爱欲生忧,从忧生怖……爱欲生忧,从忧生怖……” 慕容汐有些迷惑地看向慕容凝。 “这是佛家谒语,是说人应当无爱无欲,方能没有忧虑、没有恐惧。” 仿佛是为了验证她的话似的,妇人又开始低声喃喃:“若离与爱,何忧何怖……若离与爱,何忧何怖……”声声入耳,犹入魔障。 “这青玄宫中,竟有这样一个疯婆子。”慕容汐冷冷地退开一步。 “她当真疯吗?”慕容凝冷不丁开口,目光紧紧地凝视着不停呓语的妇人,不放过她眼里的一丝一毫波澜,“一个人的眼神,最容易出卖她的灵魂。” “装疯卖傻?”慕容汐若有所思,雪渊蹭地出鞘,明晃晃的剑光中妇人的脸色一闪而逝,并未见何惊惧与不适。 “怎么会……”慕容汐的声音里浮现了一丝茫然。 慕容凝缓缓地蹲下身来,有些无奈地摇头:“没有用的,除非取得她的信任,不然她是不会开口的。” “看她这样子应该在这里生活了许久了吧?不知道她是怎么活下来的,这副样子真是可怜。能在冷宫中坚持活了许多年还没疯的女人,一定有着很深的执念,才能熬过这漫长苦楚的岁月。”慕容凝摇头叹息。 慕容凝拉着慕容汐向目光游离一直不肯与她们对视的女人微微拜了一拜,女人似乎对她们的话语和动作充耳不闻,可慕容凝却坚信这个衣衫褴褛流落冷宫的女人身上一定有着难以启齿的秘密。 她拍了拍慕容汐的肩膀,宽慰地提议:“汐儿,我们出去吧。我想,我大概能知道她是谁了。” 妇人的目光突然锐利如鹰,双手握爪欲扑。 然而两姐妹已经走远。 —— “汐儿,你的身子还撑得住吗?”慕容凝坐在前殿唯一还有些干燥的地面上,年久失修的殿梁上滴滴答答地落着水,一滴一滴,冰冷而渗人。 黑暗中没有传来回答。 “夜好像已经深了。”慕容凝伸着手接着水,在这样的浓稠的黑暗里,她的秘术甚至都无法使用唤火术。 慕容凝在她的旁边坐了下来,用手指沾了些水缓缓地覆上她的唇微微婆娑,缓解她已经有些开裂的娇嫩唇瓣,慕容汐欲起身挣脱,奈何慕容凝却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语气是不由分说的坚决:“汐儿,别逞强。活下来,比什么都重要。” “为何?” 慕容汐的话问的突兀,慕容凝一时没能明白她的所指。 “为何?”冷宫之中的静默太可怕,慕容汐的话语更加冰冷:“当初,为何她就那样抛弃了未央宫!” 许是这样的话犀利血淋,一向释疑解惑的慕容凝也没有办法回答。 慕容汐感觉到血液之中似乎有什么在流动游走,似乎是想要告诉她答案。然而血液怎么会有话要说呢,那些不过是她的幻觉罢了。 最近一段时间,为何她‘离魂’的时间越来越频繁,时间越来越久,越来越不受控制? 如影随形的黑暗与沉默几乎让她窒息。 她从未发觉自己原来这般害怕幽闭的昏暗,仿佛是她灵魂最深处的梦魇。 原来……却原来……自己也不是没有害怕这种感情的吗? 可是她到底,在害怕些什么呢? 在慕容汐觉得快要喘不过来气时候,慕容凝似是斟酌了很久的安慰传来。 “早晚有一天我们要独自面对这一切的,不是吗?” 慕容凝爱怜地抚摸着慕容汐如缎的乌发,水一样的光泽在她的掌中流过,她低下头,目光里满是垂怜,“从我们出生在未央宫那一刻,就已经没有了选择。我们的命运便早已注定。没有未央宫,就没有你和我,就没有我们如今的一切。汐儿,我知道接受这些对于刚刚接任未央宫的你还有些艰难,但是答应姐姐,无论如何,都不要放弃好吗?” “姐姐会一直和你站在一起的。不要怕,汐儿,不要怕。” 黑暗中的慕容汐久久地没有说话。 未央宫是她的家,是她的信仰,是她无牵无挂的生命里唯一的眷念,是她仍旧活在这个尘世唯一的理由。 就像姐姐说的,没有未央宫,就没有她们。但是姐姐说的也不对,没有未央宫,姐姐还有姬无夜。没有未央宫,妹妹还有慕楚。而没有未央宫的她,一无所有。 她不怕一无所有。她只是觉得,或许有一天,她连活着的理由都不存在了。 无论如何,她也不会放弃的。 “汐儿不怕。”少女略带嘶哑却坚决的声音缓缓响起。 一双眼睛在黑暗的角落里死死地盯着相拥的姐妹二人,眼神里流露着刻骨的悲伤与恨意。 047 几人到此误平生(4) 【第四节】 慕容姐妹是被一阵轻微的叩门声吵醒的。 手指轻触厚实腐朽的老旧木门的沙沙声像是垂死之人的呼吸一样时断时续,若有似无。 慕容汐像白鹭一般灵巧地从地上蹦起来,轻轻迈出的步伐悄无声息,一手将雪渊调整到一个最适宜的角度,一手猛地拉开了陈旧的木门。 外面静静伫立的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也不是什么难缠劲敌,更不是什么妖魔鬼怪,而是一脸笑意如神仙下凡的陌上尘。 冷宫中囚禁多日,姐妹二人模样多少有些狼狈,但见陌上尘的白衣轻轻扫过地面,可还是不落一丝灰尘,愈发显得朗月清辉起来。 “这里确实破败了些,委屈你们了。”陌上尘环顾四周,微微叹息。 慕容汐疑惑地打量着他。 陌上尘像是明白她的意思,笑吟吟地,“我偷偷溜进来的,我本来就住宫里嘛。” 慕容汐的表情是更加不信。 陌上尘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她但笑不语。 一直沉默的慕容凝笑将起来,“哎呀,外面那些又会秘术又会武功的锦官卫,还不都是陌的徒弟!再多也奈何不了他!陌可厉害着呢,千年的老妖都打不过他!” 陌上尘配合着笑的开怀,一时间连这破败的冷宫似乎都蓬荜生辉。 慕容汐只觉得有什么堵在胸口,微微别开脸去,不忍再看他那如同阳光一般透净的笑容。 “陌,我的秘术,在这里用不了。”慕容凝颇为苦恼地打量着自己的双手。 “这里,被强大的秘术封印了。一般的秘术,都用不了。”陌上尘安抚她,而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藏了笑容,瘦削 的脸庞上有些分辨不清的表情:“封印这里的,是,阿怜。” “娘?”姐妹二人对视一眼,意味不明。 “难道是因为内殿里的那个女人吗?”慕容凝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问道。 “你们能见到她?”陌上尘倒是颇感意外。 “是啊,她就在内殿里啊。”慕容凝伸手一指通往内殿的小拱门。 陌上尘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目光却始终在一堵厚厚的冰冷墙壁上游离,不曾对焦。他似乎是明白了什么,面上的表情有些戚戚焉,“想不到这么多年了,她还活着……” “你认识她?”慕容凝一脸好奇,连慕容汐都有了些表情。 “当然,二十年前名动天下的洛妃,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 二十年前的那个冬天,瑞金河畔。 那时的容和皇帝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世间繁花争奇斗艳,他唯独偏爱瑞金河畔大簇大簇的凤凰花,红的如火,白的若雪,是他此生的执念。 荼蘼过后,凤凰花次第凋谢。 再想看到他喜欢的花朵,要一直等到秋天。 清寒的日子里,瑞金河上总弥漫着淡淡的雾气。在一段漫长等待的日子里,瑞金河畔喧嚣的夜市,灯火通明。香灯与鸳鸯红烛,一直点燃到天光泛青泛白的时刻,整夜整夜,通宵达旦。仿佛每一个夜晚,都有无数双新人,无数桩喜事,只要活着便没有歌沉舞歇的那一天。 似乎还有些残留的感怀,他依旧爱在桨声灯影里穿行,带来的是瑞金河日日夜夜的喧嚣与热闹,带不走的是早已看透繁华的冰冷的心。 可是那一日,瑞金河上的红船在灯火摇曳中已经渡去很远很远,若有如无的古琴声声却仍旧不时飘送入耳,有时近的仿佛就在眼前,像只夜啼的莺鹂,翅膀也沾了磷火,划出一条条凄婉如琴的光线。 他忽的起了兴致,十二名船工奋力追赶,最终在画眉桥追赶上了那艘幽影一般的画舫,船头挂着鲜红如**的长明灯, 正是这瑞金河上最不缺的卖艺花伶。 他整了整衣冠,缓步踏向船头,峨冠博带,白衣胜雪,隔着波光粼粼的瑞金河水,随着飘摇不定的画舫遥遥地拜了一揖,朗声道:“今日偶聆一曲惊为天籁,不知可否一睹姑娘芳容?” 沉浑的声音隐约带着回声,在瑞金河上传出老远。 容和皇帝自信满满地等待着对面红船上的回应,可回应他的竟是长明灯悄然熄灭,无声无息,红船上一片岑寂,仿佛是一尾飘零的空船。 何时受过这样的屈辱,龙颜一怒,搅翻了这瑞金河向来纸醉金迷靡靡之乐的氛围,眼看着黑压压的锦官卫就要扑上前去 将那艘孤零零的红船**,一声清脆的铃铛声空灵传来,帘幔一挑,整个瑞金河都忘记了呼吸。 那个女人美得不可方物,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可以挑剔,你很难说出她美在哪里,可是你一定觉得她是你所见过的最美的女子,没有之一。她的一举一动仿佛牵动着所有人的心,天地间眼眸中脑海里仿佛都只剩下这一个美人,一瞬间连这坐拥繁华三千的瑞金河也不过成了她的陪衬,似乎她的存在就是为了让天地失色一般。 她冲容和皇帝遥遥一笑,语气中竟有着莫名的一丝嗔怪,“这红船上的长明灯不知为何竟灭了,赶明儿我就换了它。” 眉拂横烟黛,唇点万金红。 仿佛她一动便是一种风情,千动便是千种风姿。 容和皇帝看着她如烈火般嫣红的娇唇,看着她如白雪般纯净的肌肤,就像他日日期盼的凤凰花,而从今往后他便再也不需要在瑞金河畔守着季节的变迁看那花开花落,因为她就是那永不凋谢的那一朵。 花开不谢,容颜不灭。 他的手抚上她盈盈一握的腰肢,看着那秋水美眸,他定定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洛姬。” 瑞金河畔从此少了一个绝世名伶洛姬,重重叠叠的长乐宫里却多了一位风华绝代的洛妃。雪花一样奏折从五洲各地飞来,被容和皇帝一手按了下来,她只要那样随意地一笑,便褪尽了后宫三千粉黛的颜色,可是,她不快乐。 容和皇帝予了她一个女人所能拥有的一切,富贵,荣华,甜言,蜜语,宠爱,与权势,可是她却再也没有笑过,因为他终究不是那个能让她展颜的人。 终究还是惹得容和皇帝寒了心,他于她衣袖中看到了另一个男人火辣辣的情诗。 他愤怒的无以复加,整个天下都握在他的手里,整个天下的女人都以成为他的女人为荣耀,可是他却偏偏,偏偏得不到她的心。 袖中的羊皮纸早已磨损不堪,她匍匐在地下,泪流了满面。说是年少时的恋人,自从沦落风尘,便早已失了音讯,她求他,求他不要再追究。他拂袖离去,当然要将那个男人查出来碎尸万段,可是竟然真的不曾发现这样的一个男子,仿佛 是她凭空锻造出来的臆想,又或者是他早已不在这个世间。 事情逐渐平息,可终究是在他与她的心中落下了疤痕。 容和皇帝此生没有再去观赏瑞金河畔盛放的凤凰花,可是后宫之中的凤凰花却再也没有盛开过。 再也不复昔日永安夜弦之高楼,上有倾城倾国之舞袖。 宫中的御医为她诊脉,欣喜地扑倒在地:“恭喜皇上,贺喜娘娘,娘娘有喜了。”他的面色终于染上了真正的喜悦,他执着她的手,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几欲喜极而泣:“洛姬,洛姬我们有孩子了……”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男人眸子里重燃的爱火,没有说一句话。 那一日,桃花开了满树,灼灼其华。 整个天下都在盛传,皇上最钟爱的洛妃有喜了,若生的是小皇子,日后定然是大炎朝的太子。他端坐在昭阳殿之上,满 心欢喜地想,这样确实不错,他和她的孩子,继承这万里江山的国祚。 可是待他下朝回宫,太医却战战兢兢地跪了一地。洛妃娘娘自服了堕胎药。 容和皇帝背对着她,皇袍上的龙盘牡丹,在白天烁烁泛出金红色的光,如血液在周身流走。 “洛姬,你就这么恨我?!” “洛姬不恨你,是洛姬自己没福气。”苍白着脸色,那个曾经美到绝色的女子的面容是说不出的憔悴,宛如一朵失了养分的花卉。 终究还是爱着,他没有怎样责罚于她,只将她迁往更为僻静的青玄宫养胎,只盼她能平安诞下皇子。而据说提供给娘娘 堕胎药的柳氏一族,则满门流放,女子为奴为婢,还是看在洛妃有孕,不宜见血光之灾的份上。即便是她这样伤他的心,可他还是这般纵容着她。 据说能让一个人一错再错的,不是对她纵容,就是对她绝望。 她终于让他绝望。 那一天,漫天纷飞着大雪,仿佛天降祥瑞。他高坐昭阳殿上,一颗心却早已飞到了她的身边。雪中他的脚印凌乱而急切,像是一条走不完的路。 可是那条路还是会走向尽头,一如他对她的爱。 青玄宫中一片寂静如死,所有人长跪在地下。他踉踉跄跄地走上前去,襁褓中是个男婴,不哭不闹像是睡着了一般安静。 他的手指哆哆嗦嗦地探向孩子的鼻尖,毫无声息。 他感觉到铺天盖地的绝望灭顶而来,他紧紧地抱着那个婴孩,泪水汹涌地流了下来,肆意而冰冷。他将目所能及的一切统统砸的干净彻底,好像要将这个世界毁灭一般嘶吼。 匍匐的人群中有冰冷的声音响起:“是洛妃娘娘亲手掐死了小皇子。” 048 青山欲共高人语(1) 他倏地停止了所有的动作,像是被抽离了神智一般跌跌撞撞地跌坐在她的床边,死死地掐着她早已面无人色的脸:“你……你怎么能……” 声嘶力竭,目呲俱裂,在场之人无不恻然。 终于,所有刻骨铭心的爱变成了钻心剜骨的恨,可是恨也是因为爱。 当你爱一个人的时候,她的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可是当你恨一个人的时候,一切不是问题都成了问题。 痛斥洛妃行为不端、出身卑贱、谋害皇子的御状再次如潮水般涌来,更有甚者激言其实乃妖精所化,犹如前朝之丽妃,必将危及炎朝之统治…… 曾经的爱护与纵容已经走到尽头。 这一次,昭阳殿上的帝王选择了缄默。 三日之后,宠冠后宫的洛妃被贬为庶人,永囚青玄宫,并命未央宫主慕容怜封之秘术,永世不复相见。 从此洛妃和这一段传奇便被明令禁止谈论,更何况是帝王家的风流韵事,流传一阵也就烟消云散了,时光的年轮轰隆隆地流转,那样的一个红粉佳人转瞬便被世人们所遗忘了。 —— 慕容凝和慕容汐久久地沉浸在陌上尘娓娓道来的故事中,半晌才回过了神。 “我觉得说不通啊,洛妃再怎么恨皇上强娶了她,可那毕竟是她自己的孩子啊,她怎么可能亲手掐死自己的孩子……”慕容凝满不相信地摇头。 “阿怜也不信。可那是我们竟查不出一丝端倪,更何况宫中之事向来不能插手,因此也爱莫能助。” 陌上尘解释道,“皇帝本是要阿怜施秘境之术将整个青玄宫封存,可那日洛妃的神思竟然特别清醒,恳求阿怜只将她封在内殿之中,并且决不允许别人踏入半步。皇上也算是默许了。因此阿怜便将整个内殿封死,只留了个拱门让别人送来食物,而洛妃便在内殿中度过她漫长的余生。” “难怪往常有那么多打入冷宫之人都不曾发现她呢。想不到曾经名满天下的美人竟然会沦落到如此境地,唉,真是红颜多薄命,可怜踏入帝王家啊!”慕容凝感慨。 “可我们为何能入内殿?”慕容汐一向敏锐。 “我想,一定是阿怜动了手脚。她始终不相信洛妃如传闻中那般狠毒,但又无法为之查明真相。” 陌上尘了然地笑笑,“若秘术师在施放秘境之术时封入了自己的血液,那么她的气息便能够为秘境所接纳,你们的体内流着阿怜的血,方能够如此轻易地出入于秘境之中。” “我想,这也一定是母亲对我们的期望。”慕容凝紧紧地蹙起了眉。 陌上尘看着她们欣慰地笑了笑,“看到你们都没事,我也就放心了。” “不是你?”慕容汐终于抬头看向转身欲离去的他。 “烟儿和慕楚已经合力在救你们了,我若带你们离开反而是害了你们。恐怕要委屈你们在这里多呆几日了……”声音渐闻渐悄,白色的身影一闪便没了踪影,只余空气中隐约的梨花香。 慕容凝凝视着盯着陌上尘离去背影久久出神的妹妹,神色逐渐凝重了起来,眉头蹙起,像是难以承受着什么。半晌,她还是微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三、青山欲共高人语 【第一节】 冥州,洛溪城。 自那日将城中药铺分布图带出来后的第二天傍晚,未央宫的各项产业已如意料之中被下令全部查封,作为未央宫三小姐的慕容烟也只能隐藏她这曾经畅通无阻的身份,好避免如她两个姐姐一样被打入冷宫的命运。 虽然已经有了努力的方向,可是十天以来她们已经将城中的各处水源、食物以及衣物等等她们能想到的传染方式都调查了一遍,却还是一无所获。 此刻慕楚慕白正在为如何进入太守府而紧锣密鼓地筹备着,她一个人踱步在洛溪城乌烟瘴气的青石街道上,精疲力竭又满心气馁。这些天来,每当想到一种可能,她都会踌躇满志地去调查去取证,虽然可能性是那样的微乎其微。 可是,没用的,都没用的。不是不难过的,对于自己的无能为力。尤其是一想到姐姐们正在冰冷的青玄宫里受苦,她就 更加心急如焚。敌人果真如此精心策划、安排的滴水不漏,想要至未央宫于死地吗? 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天边的乌云翻滚搅动着不平息,像她此刻的心情。走的累了,她便随意地在一个柳树桩上坐了下来,看天地之悠悠,竟 有一种无处容身的伤怀。周围不知何时开始渐渐多了些人来人往,偶尔还会撞到她的手臂,可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充耳不闻。 待到抬起汪汪的泪眼时,天色已经微微有些发黑,一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小乞丐正睁大着乌溜溜的双眼好奇地打量她许久。 她吓了一跳,急忙往后缩了一缩,满脸戒备地瞪着他。 小乞丐也有些害怕,他擤了擤鼻涕,带着浓厚的洛溪口音怯生生地问:“你……有钱嘛?我……饿。” 慕容烟的同情心立马因那无辜而忽闪的双眸泛滥起来,她从兜里摸出了好些银子,忙不迭迟地塞进他脏兮兮捧起的小手里。 慕容烟无意间瞥过他手背的眼神一怔,手中的动作也停顿了下来。 小乞丐以为这位出手大方的小姐后悔了,急急忙忙地准备抽回双手溜之大吉,却被慕容烟紧紧地攥住了双手。 她的表情充满了痛心的怜悯:“你也得了瘟疫吗?” 小乞丐可怜巴巴地点了点头,声如蚊呐:“嗯。几天前和伙伴们去北城区乞讨,不提防就得了。小姐你就可怜可怜我,将这些银子给我吧!我的伙伴们都好几天没吃东西了,他们也都得了瘟疫,就要死了……”小乞丐说着说着,竟然吧嗒吧嗒落下泪来,惹得慕容烟一阵手忙脚乱。 “哎,别哭别哭,都给你都给你……”说着慕容烟还从怀里还掏出了一小小瓶药塞到他的怀里,“这是治瘟疫的药,你们抹在起红疹的地方就没事了。” 这正是她趁未央宫药铺尚未查封之前自己熬夜配置的七叶金钱草的解药,也就这样一小瓶,本是防着他们自己也感染上了瘟疫。可此刻眼前这小乞丐无端地勾起了她的恻隐之心,于是便也不顾那么多了。 “不——要——”没想到小乞丐看她塞过来一个药瓶,不仅没有伸手去接,反而惊恐地将其掷的老远,精巧的玻璃瓶应声而碎,珍贵的药物就这样撒了一地。 待慕容烟从惊讶中缓过神来,小乞丐已经跑远了,嘴里还依稀念叨着不要不要的话语,让她颇有些莫名其妙。 回客栈的路上,小乞丐最后惊惧的面容在她的脑海里仿若定格了一般,久久挥之不去。他的话语不停地在她的脑海里回荡: 我的伙伴们都好几天没吃东西了,他们也都得了瘟疫,就要死了…… 小姐你就可怜可怜我,将这些银子给我吧…… 几天前和伙伴们去北城区乞讨,不提防就得了…… 几天前和伙伴们去北城区乞讨,不提防就得了…… 等等。 慕容烟兀地瞪大了双眼,有一个想法成千上百倍地在她的脑海里爆炸开来。是这样的,一定是的! 喜悦让她的整个面庞都散发出了夺目的光彩,被点亮的双眸里流转着琉璃的花色,她的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抑制内心的澎湃,飞速奔跑的足下像是生了轻盈的风。 “我知道了!” 慕楚慕白惊诧地看着破门而入的慕容烟,她面上的潮红一阵甚似一阵,由于快速奔跑的胸口汹涌起伏,大口大口喘息着。可是她整个人撑在桌边,像是天边夺目的云彩,惹得人移不开视线。 “这是怎么了?”慕楚关切地为她抚着背,慕白体贴地为她倒上了水。 “慕楚,一直以来我们都想错了!流动的不仅仅是水食物布料这些死物,还有——还有人哪!”慕容烟急切地开口。 慕楚似是也想到了什么,眸子里渐渐清亮起来,但还是耐心地等她说完。 “之前你分析的没错,前往未央宫就诊的人们都有个活动范围,可是乞丐不一样,他们没有别的事,每天就是在整个洛溪城中东奔西跑、上蹿下跳,因此是传染瘟疫的绝佳途径。” “难怪我们之前对城中患病的人进行分析,农民、商贩、歌女等各行各业的感染人数较为均衡,可乞丐的人数却尤其地多,我还以为是因为他们总是聚集在一起的原因。没想到有人就是利用这一点来大肆传播瘟疫。”慕楚赞许地摸摸慕容烟的头,“烟儿,这次你可是功不可没呀!” “可是——有一点不是很奇怪吗?”慕白插嘴,显然有些疑惑不解,“乞丐们竟然还有钱去看病抓药?这也太说不通了吧。” 慕容烟也有些不太确定地回忆着刚刚发生的细节,“刚刚我将银子给小乞丐的时候,他很是欣喜;可是他明明得了瘟疫,我要给他药的时候,他却一副惊恐的样子跑开了,好生奇怪啊。” 049 青山欲共高人语(2) “走,我们再去看看。”慕楚起身。 那个小乞丐拿了慕容烟的大笔银子,转眼间就在整个乞丐帮里喧腾起来。所以他们几乎没花什么力气,就找到了那个名叫小虎的小叫花子。 慕容烟吃惊地看着才几个时辰不见的小虎,身上竟然多出了许多累累伤痕,不由得出声询问。 “他们打我,抢我的银子。”小虎把头埋在怀里,低低地呜咽。 “别哭别哭,我再给你点银子,你不要让他们知道哈……”慕容烟竟然不顾他满身的泥泞与污垢,将他搂在了怀里。 “真的?”怀中的孩子停止了哭泣,抬起泪痕遍布的小脸委屈地望着她。 “真的。不过,你先要告诉我一件事。”慕容烟循循善诱道,“今天我给你治病的药,你为什么扔了呀?” 小虎默默地挣脱了她的怀抱,连滚带爬地缩在一个小角落,不停地捏着自己的衣角,就是低着头不吭声。 “是不是以前也有人给过你们药?”慕楚蹲在小虎的面前,笑的人畜无害。 小虎抬头瞥了他一眼,面上的神情又是戒备又是纠结。 “哎呀,你不要吓唬小孩子好不好!”慕容烟不满地冲慕楚噘着嘴,不自觉地将小虎拦在身后,爱怜地摸摸孩子的头,“小虎不想说就不说哈,姐姐还是会把钱给你的。” 说着便将怀里仅剩的银子全部掏了出来放在孩子贴身的衣兜里,还妥贴地将衣角都艰难地捋好,最后还不忘温和地叮咛道:“小虎乖,这一次不要再让那些人抢走了哦!” 慕楚和慕白都一脸无奈地看着母爱泛滥的慕容烟,长叹一口气,准备起身去想别的法子。 小虎却突然拉住了慕容烟的衣角。 孩子的瞳孔里依旧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信任和依赖,俏生生的模样惹人心疼。他小心翼翼地开口:“以前我们也有好多人生病了,有好些叔叔 来给我们药,说吃了药就能好,还说他们是未央宫的人。但后来吃了这些药的伙伴们都得了瘟疫,所以……所以……”他有些着急地像慕容烟解释着。 慕容烟看着被小虎扯在手心里的半片衣角,不知怎的竟有些哽咽。孩子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立马放开了手在自己破败不堪的衣服上擦了又擦,可是一双小手却越来越脏。他委屈地看着慕容烟衣裙上黑漆漆的手指印,将头埋得更低,低到尘埃里去,眸子里隐隐含着一泡水汪汪的泪。 慕容烟却缓缓地捧起孩子的脸,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沉稳和温柔,“小虎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呢?” “因为姐姐和他们不一样,姐姐你是好人……” 事情已经水落石出,接下来将会是一场兵不血刃的正面较量。徐徐晚风带着些微醺的暖意,三个人迈着步子,皆各自沉默无言。 “没想到那孩子他竟愿意对烟儿说。”慕白率先打破沉默。 “上天赐给了孩子们一双识人的慧眼,他们凭着直觉就能觉察一个人对他是好是坏。” 慕楚也颇有感慨地回应道。 “可惜的是我越长越大,渐渐被蒙了双眼,失了这种天赋。竟常常不分是非,难辨好恶。”慕容烟似乎还沉浸在喜悦里,话语里竟是一派轻松。 看着两个人有些尴尬的侧脸,慕容烟蹦蹦跳跳地踩着地下三人长长的影子,愉快地笑道,“但我还是感觉得到,你们是真心对我好的。” 连日来郁闷沉重的心情一扫而光,慕容烟哼着一首不知名的歌谣蹦跶着走在了前方,脚步欢快而雀跃。 清风送来女孩子银铃般的笑声,慕楚与慕白对视了一眼,唇边皆多了一抹愧疚的苦笑。 “真不知道她要是知道真相之后,会怎么样。”慕白忧心忡忡地叹息。 “那,就永远不要让她知道。” 【第二节】 十日后,洛溪,闵督邮府。 半个时辰前,慕楚以季卿扬弟弟的身份被恭恭敬敬地请入了督邮府,奉为上宾,洛溪督邮闵宗宪亲自作陪。 慕楚一派怡然自得地品着茶,“这长冥山上的普洱茶,倒是极好的。” 一脸络腮胡须、长相粗犷的闵宗宪翘着二郎腿豪迈地坐在主座上,颇为眉飞色舞地哈哈大笑,“季公子真是好品味!像 我这种粗人是万万做不来品茶这么细致地活儿!” 慕楚优雅地吹开一片浮叶,轻飘飘地“哦?”了一声。 “啧啧,想不到季卿扬将军威风凛凛,竟然有季公子这般标致的兄弟!”闵宗宪盯着慕楚天赋的荣光啧啧地感慨。 “闵大人,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你也很清楚我并非季将军的兄弟。”慕楚从容不迫地放下茶盏,这才悠悠地向闵宗宪看去。 显然没想到来人会这般直接,闵宗宪举着茶杯的手停顿在半空中,面上豪迈的笑容僵硬成一脸的尴尬。 “闵大人,我来这洛溪城已经十余日了,你该不会想说你不知道吧?”慕楚勾起嘴角,依旧笑得气定神闲。 “季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闵宗宪的脸黑了一黑。 “嗳?还叫我季公子,闵大人莫不是要和我装傻装到底不成?您日日夜夜都派人保护我,慕楚还没道声谢谢呢。”慕楚似笑非笑地戏谑道。 闵宗宪的脸色已经黑气腾腾。 “既是如此,闵大人想必知道我是为何事而来府上叨扰了。” “哼,没想到区区十来日的时间,慕公子便能够将这其中的曲折关系理清,竟找到了我的头上来,佩服佩服。”既是撕 开了脸皮,闵宗宪也不客气地回应道。 “闵大人过奖了,若不是永安城内闵大人的得力死士向我透露了一二,慕楚怎么能这么千里迢迢不辞辛苦地来拜会闵大 人呢?不过我既然已经来了,自然是新帐旧账一把算的好,闵大人你说是不是?”慕楚看着闵宗宪黑中泛着怒气的面容,唇边的笑意更甚,像是一个老谋深算的狐狸。 “看来老夫还真是小看了你,你打算怎么算啊?”闵宗宪脸色难看,但却仍旧气焰嚣张。 “关于陷害未央宫一事,闵大人还是自己去面圣的好,还可以求个从轻发落。至于追杀我嘛,那自然是等着闵大人的一个解释了。” “哈哈哈……”闵宗宪仰头长笑了起来,“我还当后生可畏呢,却原来也不过是个纸老虎。陷害未央宫老子就是做了, 你能奈我何?在永安让你侥幸逃脱,如今再杀你一次又何妨?”声声狂妄,带着不屑的猖獗。 “杀我,没有影阁阁主的发话,你敢吗?”慕楚不气不恼,靠进椅弯里好整以暇地把玩着腰间的玉佩。 闵宗宪猖狂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慕楚,“你连这个都知道?” “你应该问我有什么不知道。”慕楚轻盈起身,动作宛若游龙戏水,“至于未央宫一事,闵大人,你可看好了。” 他合起如玉般精细修长的手指缓缓拍了两声,接下来发生的事让闵宗宪十分地匪夷所思,也许是他双眼一花,他安插在厅堂四周的死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全部换了一副面孔,这些面孔陌生而带着可怕的杀气,杀气直逼向——他自己。 “这是怎么回事?这不可能!”闵宗宪弹跳起来,满脸惊恐地茫然四顾。 “不要再找了,闵大人。”慕楚伸出右手食指轻轻地摇了摇,“早在十日前我便向季卿扬将军借了人手,季将军也真是义气,直接调拨了一批御林军精英供我差遣。之前你迎我进府之后,我弟弟便率众拿下了你整个督邮府。 现在还行动自由的只有你了,闵宗宪大人。” “你们怎么能抓我,我是朝廷命官——”闵宗宪愤怒地瞪着慕楚,额上青筋暴起。 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慕楚笑的更加百媚横生,“哦?这倒是提醒了我,不知道大人的这颗项上人头是不是要连着乌 纱帽一起滚下来了呢,啧啧。” “你!!!”闵宗宪的一张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 “闵大人,我也给你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只要你说出影阁为何指使你这样做,我便放你一条生路。”慕楚放缓了语气,收起了威逼开始利诱。 “哼!”闵宗宪将头偏向一边。 “即便是你不说,就当我不会查出来吗?只是希望你不要一再执迷不悔罢了。”慕楚自信满满地笑着,气势逼人。 “你就算抓我去面圣吧,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要老子出卖影阁,休想!”闵宗宪满脸视死如归的坚决。 “我真想知道影阁的这些死士是怎么培养出来的。”慕楚叹了口气,正欲挥手让御林军将闵宗宪拿下,闵宗宪却突然大叫起来:“等等!” “哦?怎么,反悔了?”慕楚不由得挑挑眉。 闵宗宪没有再说话,可是众人都感觉到了他的变化。 他浑身不停地颤抖,剧烈地抖动如同筛糠一般,面部更是不停地抽搐,模样十分狰狞恐怖。 050 青山欲共高人语(3) 半晌他才重归安静下来,额上冷汗涔涔,而他则像是被抽干了全身力气一般瘫软在椅子里,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断断续续地吐出了几个字:“我家……主人……想……见你……” 跟随着闵宗宪七拐八绕地穿过了庭院深深,来到了他的住处。住处意外地竟十分之简陋,完全不像是一城督邮的作风,闵宗宪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极快地按下了某处的机关,半壁书橱全部翻转过来,露出了里面黑漆漆的密室。 慕楚在众人害怕或犹豫的神色中坦然地同闵宗宪走进了密室中,外面自然的光亮随着橱壁的闭合而渐渐微弱,最后“咚”地一声隔绝了一切光线。 密室中并不是完全的黑,看上去显得别有洞天。四面墙壁上凿洞中放着鲛油提炼的粗烛,可以不分昼夜地燃烧几十年也不会熄灭。密室中空空荡荡,只是四面都是光滑可鉴的明镜,照的人无可遁形。伴随着鲛烛明明灭灭的蓝幽幽的光线,纷纷叠叠的重影仿佛构筑了一个眼花缭乱的迷离世界。 密室的正中间是一方窄台,台面上同样镶着一面镜子,只是镜边嵌着碧玉雕琢着繁复的花纹和古老的篆体,镜面却是一片漆黑,泛着微微渗人的冷光。镜面上倒映着慕楚有些扭曲的面容,凝重的感觉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召唤。 黑如濯石的镜面忽然如水纹一般荡起了涟漪,其上幽幽的光芒竟然像实质一样碎裂开来,四周的鲛烛突然火光大盛,隐约还有呼哧的风声,镜中的波纹越积越深、越转越快,慕楚静静地盯着宛如墨汁翻涌的镜面,只觉得神思仿佛间被吸入了一个未知的时空。 良久之后,一切都平息了下来。密室里却突然传来了一阵爽朗的笑声,被四周的明镜反射着回荡在狭隘的空间中久久不息。 笑声正是从镜中发出来的,此时这个陌生又年轻的声音开口:“抱歉让慕公子受惊了,这“镜影”是影阁成员之间独特的联系方式,避免了一切偷听或者是冒名顶替的可能。” “久闻影阁盛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慕楚很快恢复了镇定,客套地做了开场白。 “既然慕公子已经发现了影阁的介入,那我们不如就来说个明白。”镜中的水纹随着影阁阁主的音调而波动,如同平静湖面被风吹起阵阵涟漪。 “慕楚也十分地希望影阁的一个解释。” “慕公子,纵观今天下之势,除却苍州仍在北荒人的管辖之下,大炎朝已经统一了中州、冥州、凉州、宛州一百八十余年,其统治于四海之内早已稳如泰山。而当今却有权臣坐大,瓜分皇权,将势力渗透进大炎的血液之中,其中未央宫则是首当其冲。” “因此影阁要对未央宫出手了?”慕楚顺着他的话接道。 “是,但那还远远不够。若是未央宫失势,则徐世昌的势力则会更加肆无忌惮,横征暴敛,为害天下,其也必将除去。” “若我所猜没错,其实影阁欲将此次针对未央宫的瘟疫诬陷在徐世昌的头上?” “没错。事实上,我已经让闵宗宪准备好了与徐世昌之间来往的人证和徐世昌的亲笔信,只等到未央宫的元气大伤,产业被悉数没收之日,就是徐世昌的大祸临头之时。” “听上去,影阁真是忠心耿耿,守护大炎。只可惜,我在皇上规定的时限内查出了你们的阴谋,因此未央宫便会安然无恙,而影阁反而成了罪魁祸首。若这一切是皇上授意,你又何必要如此着急的阻止我呢?怕授意你做这一切的人,还没来得及当上皇帝吧?”慕楚斜佞一笑。 水镜那头的声音微微变了语调:“慕公子真是聪明人,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爽快。慕公子为何如此一心一意向着未央宫呢?未央宫能够给你的,我也能够给你。” “你凭什么说服我呢?”慕楚抱起手臂,又恢复了他那一贯要笑不笑漫不经心的表情。 “我知道你背负着血海深仇,如果你与影阁结盟,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并且,未央宫所不能给你的,我也可以给你。” “哦?那是什么?” “那就是——整个天下。” 慕楚极轻极淡地笑了,似乎神秘人说的话没有在他的心里激起一丝一毫的波澜,“我又凭什么会相信呢?” “因为二皇子已经十分信任于我,那日在永安抓你,亦是为了取信于他。” “但实际上,你绝对不会置我于死地,因为你知道我的存在就是对他最大的威胁。”慕楚的眼眸中是一片通透的了然。 “那么,你会考虑么——放弃未央,与我结盟?” “阁主,我了解未央宫中的那帮女子,她们都是性情中人,一旦结盟,很少轻易背叛,知根知底,让我很是放心。我并不想要什么天下,因此也不会节外生枝去背叛她们,你欲与我结盟,无非是想要拿着我的秘密去要挟二皇子。呵呵,可惜这一石三鸟的好算盘,怕是要落空了。” “哦?是吗?我还以为慕公子是个识时务的人呢!良禽当择木而栖啊!”镜中的声音不怒反笑,低低地喟叹道。 “阁主,未央宫之所以不会给我整个天下,因为她们从来也没想过去得到;而你会以整个天下许诺与我,乃是因为那是你心中的渴望。你,影阁,才是炎朝最大的隐患。”慕楚摇摇头,转身欲离开。 “总有一天,你还是会背弃未央宫”背后的声音笑得肆意而坚决,“因为你和我,本是一类人!” 慕楚假装没有听见,密室的门再次缓缓闭合,像他一再掩盖的重重心事。 【第三节】 永安,昭阳殿。 “段爱卿,你有何事要奏?” “皇上容禀!臣奉命调查三州十郡瘟疫一事,苦于十余日来毫无头绪。日前,未央宫三小姐慕容烟称已查明真相,瘟疫可控。兹事体大,臣不敢妄断,上听圣裁。三小姐现在正在殿外候旨。”新任户部尚书段长海毕恭毕敬地跪地请奏。 “哦?那便宣吧。”皇帝皱了皱眉,表情颇为不信。 由远及近,渐渐出现在众人眼中的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虽已及笄,却并未挽成一个髻,而是依旧如同包子一般分梳在两侧,看上去尤其的稚嫩。她亦步亦趋地走着,胳膊腿儿都充满了僵硬的味道,却仍旧倔强地抿着嘴唇,故作严肃的小脸上隐约有些滑稽。 可她却一步一步,虽然走得慢,但却走的异常稳稳当当。 及至殿前,众人毫无防备之际,慕容烟噗通一声直直地跪了下去。娇嫩的膝盖瞬间传来了骨骼‘咔嚓’的脆响,在寂静的昭阳殿里尤为刺耳。 皇上一直注视着她的凝重而愠怒的目光终于在这重重的一跪中有所冰释。 看着地下匍匐的小小身影,皇上缓和了语气:“既是在洛溪游历,锦官卫怎么没找到你?现在怎么又自己跑回来了?” “皇帝大人!” 从未进过殿的她分毫不懂礼数,只当皇帝是最大的一个官,一句皇帝大人,吓的殿上的众人皆是一抖。 她却不管不顾地继续说了下去:“三个月前我向姐姐们辞行游历炎朝的五洲四海,您也知道的。可没想到,我才刚到洛溪呢,未央宫就出事了。” 慕容烟抬着头晶晶亮的眸子一眨不眨地与皇上大胆对视,也并不称臣女,语气甚至有些责怪。 殿上宦官正欲呵斥她无礼,被皇上无声喝止,“那你倒是说说,此番从洛溪来,发现了什么真相?” “大半个月前,我听说长冥山上有很多宝贝,便想着上山去摘些珍稀药材,没想到却发现了一大片七叶金钱草!” “那是什么?”皇上微微有些惊讶地询问。 “这七叶金钱草虽然酷似良药紫苏,但功效却完全不同,它有毒!”慕容烟在大殿之上说的绘声绘色,将这些时日来的所见所闻娓娓道来,“我当时就觉得很是奇怪!后来我来到了洛溪城中,就看到大量的百姓感染了所谓的‘瘟疫’。我仔细的确认过,这些人浑身起红疹,面色苍白,虚弱至极,哪里是什么瘟疫呀!分明就是中的七叶金钱草的毒!” “这么说,此次疫灾,确是人为。”昭和帝微微眯了眯眼睛,神色阴晴不定。 “没错!” 慕容烟从怀中掏出精心包扎的两株药草递予宦官,“请皇上凑近闻闻,不要触碰。左边这株是紫苏,有淡淡的奇香;而 右边的是七叶金钱草,它气味刺鼻,闻久了便会眩晕。它本不会让人即刻毙命,但却可以通过皮肤的直接接触而一传十、十传百,除非精通药理,否则很难分辨,与瘟疫极像。” “既是如此,未央宫更是难逃嫌疑。”皇上仍旧面色不善。 “段大人,这十五日来,您派去的督察官们有在哪家未央宫药铺发现这种毒药吗?” “不曾。”段长海立即回道。 051 青山欲共高人语(4) “当然。因为未央宫所有药物都是由未央总阁直接发货,未央总阁的药材取自于青城山及上林之中,根本就没有这一大片紫苏。我也曾在洛溪的各家药铺中调查,同样没有发现这种毒药。” “空口无凭,你教朕如何相信?” “我在洛溪城中发现一家新开的药店,每月取药甚少、经营也十分惨淡,却于一月之前突然大肆兜售药材,此店掌柜现已在昭阳殿外,还请皇上询问。” 铁四被带上殿来,对种植七叶金钱草并私自兜售这一罪行供认不讳。 “未央宫捅出了这么大的篓子,还不好好反省,喊什么冤枉!”皇上愠怒。 “皇上大人!”慕容烟眼见皇帝失去耐心,不由得拔高了音量大声辩解:“区区一家或几家药铺出了问题,为何整个洛溪城甚至冥州中州凉州十郡都会大面积地出现瘟疫呢皇上!” 皇帝一怔,半晌才阴着脸问:“那你来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些不过是做样子给大家看的。之所以瘟疫散布范围之广,是有人以未央宫之名给街头乞讨的乞丐们散发了大量的毒药!”慕容烟义正词严地说道。 底下群臣纷纷窃窃私语,显然是觉得匪夷所思。 慕容烟看着皇上若有所思的神情,一咬牙继续说道:“只有将瘟疫传播的十分严重,引起恐慌和骚乱,才能够传到皇帝大人你的耳里来,才能够嫁祸未央宫谋反啊!皇帝大人你那么聪明,肯定能想明白的是不是!” 普天之下,恐怕还没第二个人敢和皇帝这样说话。 昭和帝却只是面色凝重地开口:“是何人如此可恶,竟视天下百姓性命如草芥!” “皇上,经由那些乞丐指认,派发药物给他们的竟然全是洛溪督邮闵宗宪的家仆,甚至这位铁四,也是他疏通太守府才伪造了良民的身份混入了未央宫之中!” 季卿扬恰在此时出列,抱拳禀报:“事态紧急,诸事从宜。罪臣私派羽林军前往洛溪捉拿闵宗宪,甘愿受罚。唯愿皇上先听证词,查明真相,肃清奸邪!” 大殿之上一片窃窃私语,人人自危。 皇上大手一挥止住了底下所有的纷纷扰扰,肃穆道:“宣。” “请皇上还我未央宫一个清白!”慕容烟义愤填膺地呼喊,说罢重重地磕下头去,小小的脑瓜呯地一声扣在了冰寒的大理石上。 “回皇上!微臣也是一时鬼迷心窍,才会受人教唆,对未央宫怀恨在心,出此下策……”闵宗宪将头叩的更是咚咚直响。 “受人指使?”皇上立即抓住了他话里的重点。 “是,是。不然以微臣之力,就算是想也不会想要与未央宫抗衡啊,那简直是螳臂挡车,蚍蜉撼大树啊!是有人笼络微臣,说只要笼络将这一事情办妥了,那么洛溪城所有赚钱的渠道都会给微臣,以后说不定还会被提拔入朝为官……” “废话少说,到底是谁!”皇帝一拍龙椅,雷霆震怒。 “是……是……”闵宗宪的目光在朝堂之上滴溜溜地转了一圈,而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将心一横:“是左相……徐世昌大人!”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徐世昌,慕容烟甚至也吃惊地瞪向了他:“是你?” 徐世昌忙不迭迟地跪倒,神色是一片慌乱:“皇上,冤枉啊!此事绝对是**裸的污蔑啊!老臣甚至从未去过洛溪城啊!” “为了避人耳目,徐大人确实不曾来过洛溪,但这里有徐大人的亲笔信以及徐大人的信物为证!”闵宗宪将物证高举过头顶。 皇上接过信,脸色越来越难看,像是竭力隐忍着愤怒,而后奋力将信掷向徐世昌:“你还有何话说!” 徐世昌一接到那封信,立马变了脸色,他大惊道:“这明明是……怎么会在你手里……?” 皇上面色阴沉地盯着他,双眸里几欲喷出火来:“徐爱卿,你的笔迹朕最为熟悉,这块玉佩,似乎也是去年中秋,我特赏给你的那块,你该不会是想抵赖吧?” 徐世昌再也顾不得其他,万分惊恐地跪行至玉阶前磕头如捣葱:“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真的不是老臣啊,老臣虽然与未央宫有些过节,但微臣万万不会做此等谋逆栽赃之事啊皇上……” 慕容烟眼疾手快地一把抢过那份欲被他碾碎销毁的信,朗声读了起来:“未央庶女,坏我私盐之渠道,抢我户部之主权,着实可恶。此气不出,枉为堂堂丞相!然此时乃风口浪尖,宜等数月之后,一击取胜,则未央宫之势尽除……” 群臣皆是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数月前未央宫主慕容汐查获并阻断了徐世昌的私盐生意,因此他怀恨在心,伺机报复,意图陷害。 徐世昌的表情真可谓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那封信确实是他亲手所写,可是明明是差心腹送与二皇子楚扬的,怎么会落在这帮人手里? 皇上正欲判决,突然有官员跪在了大殿之上。 “皇上,臣乃负责户部的中书舍人杨舜羽。” 多么熟悉的开场白。 皇帝头疼地扶额,有些不耐地开口:“怎么又是你?” “皇上,自古疫灾便是民生大患,轻则民不聊生,重则王朝倾覆。此次四州十郡,诸门出死者九十余万人,贫不能葬者不在其数!此却非天灾竟是人祸,臣痛心疾首,恳请皇上严惩!”杨舜羽言语犀利,沉痛开口。 “朕自是知道此事严重至极。”皇帝阴郁着脸,难掩不快。 “但臣以为,以徐丞相一人之势,难以在如此多郡县耳目遍布,燎原至此。若非要辩个子丑寅卯,臣却认为未央宫难逃干系。” 杨舜羽一语惊人,霎时又将矛头指向了未央宫。 “皇上明察,老臣冤枉!一定是未央宫心怀不轨,对老臣又暗含不满!眼见事迹不成,方自导自演了一出苦肉戏!” “你血口喷人!”慕容烟愤怒地跳了起来,指着徐世昌,激动地控制不住地全身颤抖。 “左相,那亲笔信可是你的手笔?”一直沉默的季卿扬突然发话。 “那亲笔信确是老臣亲书,不过是一时斗气,气话而已,臣失言,任凭皇上处置。只是这制造瘟疫、意图谋反的罪名,老臣虽死不认啊皇上!”头发花白的左相跪在殿前,言辞激烈,信誓旦旦。 “那玉佩,是朕亲自赠与你。”皇帝冷冷地发问。 “臣有罪!几月前,臣府邸失窃,皇上御赐玉佩不知所踪。臣遍寻不得,却又恐陛下怪罪,迟迟未敢上报,岂知竟酿成今日之祸。臣罪该万死!”左相极力辩解,难辨真假。 “未央宫不曾参与其中。”皇上突然下了结论,沉沉地看向徐世昌:“而徐相你,难辞其咎。先除去你左相之位,并将此事交由刑部调查。” “季卿扬私自调军,降为三品车骑将军。未央宫清尘和夜月都放了吧。” 皇帝凌厉的目光一一扫过下跪群臣。“不论幕后主使是谁,朕绝不姑息。” 众人见皇帝心意已决,不由都噤若寒蝉,不敢呛声。 “皇上!”杨舜羽不知死活地开口,:“东台不可一日无相!恳请皇上补缺!” “你便领了该职吧。”皇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杨舜羽惊讶地抬起了头。 群臣惊讶地张大了嘴。 “这……都……行……?!”慕容烟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从五品到二品,连升三品。更重要的是,东台左相向来掌佐天子,总判省事,手执大政。如此人人垂涎三尺、望眼欲穿 的高位,便这样轻轻松松地刷几句嘴皮子就能得了? 百官心中五味陈杂,叫悔不迭。 杨舜羽却恭恭敬敬地跪拜下去:“臣定不负皇恩浩荡。”。 【第四节】 永安皇城,青玄宫。 接连十余日来,无论慕容姐妹与洛妃说什么,她始终都不曾开口多说半个字。 反反复复就那四句话:爱欲生忧,从忧生怖,若离与爱,何忧何怖。 渐渐地她们也没有力气再多费口舌,青玄宫中一天比一天沉默下去,荒凉又萧瑟,总让人联想到暗无天日。 这一日正是十五日期限的最后一天,慕容凝数的真真切切。 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嘈杂声,纷纷扰扰听不真切。 青玄宫年久失修的大门被缓缓推开,久违的阳光铺天盖地的倾泻而下,刺得两人睁不开眼。 空气中跳动着细小而欢快的灰尘,带着光芒与温度。慕容凝缓缓地伸出手去,仿若重回了尘世间。 待到双目已经渐渐适应了突如其来的光明,两人才看清了面前迎接她们的众人,容和皇帝温和地冲她们笑着,眼眸里透露着一丝难言而喻的愧意。 他的左侧伫立着一身帅气铠甲英气逼人的季卿扬,此时年少将军依旧是板着脸没有表情,可面庞那锋利的线条在璀璨夺目的阳光下,竟也柔和了些许。 052 青山欲共高人语(5) 右侧那个好久不见的小小身影一脸兴奋与得意的灿烂笑容,迫不及待地朝她们飞奔而来,像燕子归巢一般扑在她们的怀里。 “姐姐,烟儿好想你们……”话还没说完就哽在喉间,泪水在眸里不停地打着转。 慕容凝爱怜地将她拥在怀里,轻轻地揉着她蓬松的发,语调满是宠溺与欣喜:“我们的烟儿长大了,姐姐也就放心多了……” 慕容烟一直强忍住的泪水终于不听使唤地流了下来。 许是不太习惯这种温情脉脉的场面,慕容汐有些局促地搬了搬慕容烟的肩膀:“好了,还是动不动就爱哭鼻子。” “啊!!!二姐你用力轻点——”慕容烟吃痛地咋咋呼呼。 容和皇帝满是慈爱地看着这温馨的一幕,拍了拍手带着笑意说道,“好了,折腾了这么些时日,你们都受委屈了。折腾了一上午,朕都饿了,你们也都饿了吧!走,朕请你们用膳去!” “好耶!”慕容烟双眼放光地跑过去摇晃着皇帝的手臂,毫无拘泥。 正欲迈步的慕容凝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回头朝内殿看去,发现向来只蜷缩在角落的洛妃不知何时竟趴在了狭窄的拱门壁上,她死死地盯着容和皇帝温和的笑容与充满爱意的一举一动,一向疯疯癫癫的表情平静而又哀伤,大而清丽的眸子里盛满了快要溢出来的留恋与绝望。 慕容汐敏感地顺着姐姐的目光看去,只见一行浑浊的泪冲刷过洛妃满是污垢的面颊,清晰的泪痕散发着触目惊心的伤感,她终于开口,字字清晰而漫漶:“我们的孩子,如今怕是也这般大了……” 可惜那个男人依旧沉浸在别人的欢乐里,看不见她,也听不见她。 “走吧。”慕容凝拉了拉犹自发怔中的慕容汐,低低地开口,眼神却依旧飘向身后的女人。 “我们一定会查清真相,救你出来的。” —— 永安,季府。 慕容三姐妹并着慕楚慕白一并在季府用着晚膳,庆祝此次化险为夷、有惊无险,晚宴上一片其乐融融。 “还要感谢慕家二位公子对未央宫的救命之恩。”慕容凝举盏。 “夫人,若说这救命之恩,在下可万万不敢居功,当感谢三小姐。”慕楚笑着一饮而尽杯中酒。 “烟儿?”慕容凝颇有些意外。 “两位宫主有所不知,这次三小姐啊,可是大大地厉害!不知怎地就收服了一个小乞丐,顺藤摸瓜找到了线索!还有那 什么紫苏什么金钱草的,在我看来完全一个样嘛哈哈!”慕白一脸兴奋地描述着。 “就你话多!”慕容烟忿恨地塞了一个鸡腿堵住了他的嘴。 “说到这个,卿扬方才说与我听,这七叶金钱草,你们是在长冥山脚下发现的?”慕容凝若有所思地转向妹妹。 “嗯,是呢。差不多就一百多丈高的地方吧,倒也不算山脚了。好大一片呢,一眼看不到头的。”慕容烟回忆。 “奇怪。”慕容凝蹙起眉,表情有些复杂。 “夫人。”慕楚微微啜了一口清汤,衬托的那薄唇竟嫣红玉润,“此事日后再议无妨。” 慕容凝微微错愣了一瞬,转而又缓和了神色,笑晏晏地劝着众人吃菜。 慕楚亦配合着笑了笑,转移了众人的话题:“听闻今日在朝堂之上,毫无惧意,对答如流,真是教人刮目相看呀。” “难不成这也是与生俱来?”慕白笑着打趣。 “哎呀!人家其实也就是稍微发挥一下啦!”慕容烟被众人调侃的脸色发红,晶莹剔透的眸子流转着琉璃般的光芒,显 然是开心非常。 “这没准真是与生俱来。即便是沉默寡言如清尘宫主,那一日朝堂之上痛斥徐世昌贩卖私盐之罪,寥寥几句,语压四 座,一举成名天下知啊!”姬无夜亦附和着笑道。 “你倒也跟着起哄。”慕容凝见他心情亦舒畅,一时恍惚,出口嗔怪,竟仿佛这些年的时光与隔阂悉数不存在一般。 “若说那日出尽风采的,却并非我。”慕容汐淡淡地回应了一句。 “这杨舜羽也真是有意思。他并非世袭,此前竟几无听闻。不过是宗正寺一纸推荐,五品中书舍人的位子,竟然说坐就坐了。”慕容凝对朝局最为了解,可对这杨舜羽却也是知之甚少。 “中书舍人?很大的官吗?”慕容烟瞪大眼睛好奇地问。 “西台下属中书舍人,掌侍进奏,参议军国大政,所掌皆机务要政。舍人共六人,分押东台所管辖六部,是以维持东西台之平衡。”慕容凝解释道。 “这么说,他是右相丁宝荣的人?”姬无夜沉吟。 “却未必。先是在徐世昌私盐一事暴露时突然废除盐铁垄断,又是在瘟疫一案中为其辩护。其表现更像是已经倒向徐世昌。今日朝堂之上,皇帝更是直接任命他为东台左相,然无人激烈反对,似乎也印证了这一点。”慕容凝细细梳理道。 “却也未必。”慕楚意味深长地摇摇头,“以夫人之意,这满朝文武,殿前百官,竟无一人并非党羽?中书舍人,历来是文人士子企慕的清要之职,所谓‘文士之极任,朝廷之盛选’是也。” “公子所言,并非没有有理。”慕容凝点点头。 “朋党之争,派系之分虽屡见不鲜,然慕楚以为,如今的左相杨舜羽,却非等闲之辈,亦非放浪之徒。”慕楚又好整以暇地抿了一口酒,慢悠悠地说着。 “未央宫且先按兵不动,不宜与之为敌,亦不宜深陷其中。只是那日,汐儿却应和了他,不知日后,会否难逃干系。”慕容凝担忧地转向慕容汐。 “她一向如此,想必皇帝也知。” 开口的竟然是姬无夜。 一桌子的人忽地都陷入了死一样的沉默。 “你……刚刚说什么?”慕容凝极力克制地开口,语调却仍旧有些控制不住地抖。 “清尘宫主本就是直言不讳的性格,我说错什么了吗?”姬无夜看着她的反应,有些莫名其妙。 “不……不是这个!你说她一向如此,什么一向如此!” 姬无夜放下了杯盏,有些不悦于慕容凝近乎于质问的着急口吻,但还是按捺着回答:“那时候曾在席殊书院与她有过数面之缘,接触不多,印象中她便是如此直截了当,毫无迂回。” 慕容凝觉得有点发抖。手在抖。嘴唇在抖。身体在抖。心在抖。 有很多话从脑海中蜂拥而至,却偏偏像是被卡在了唇齿之间,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一个音也发不出。 “你既记得我,却为何不记——”慕容汐的话却突兀地被慕容凝掐断。 慕容凝死死地攥住了慕容汐的手腕,隔着衣袖那股强大的迫力还是源源不断地传来,让她住了口。她微微有些诧异地望向了姐姐,不明白为何丝毫不会武力的姐姐竟能爆发出如此大的力气,甚至连她的手腕都被抓的有些发疼。 “我且问你,你可知未央宫历来与皇子公主同读,为何汐儿却与你同就读于席殊书院?”千百句话被慕容凝按捺回心臆,她痛彻心扉地明白,让他恢复记忆的事记不得,操之过急反而适得其反。 “这事你怎么反倒来问我?”姬无夜有些难以理解地看着她,不明白为何她能问出这种问题。 “那好。我再问你,以汐儿如此性子,你如何能与之相见数面,有所接触?” “……”姬无夜张了张口,却无法回答。 他努力地在脑海里搜寻着所有的记忆,可是有关和慕容汐的片段竟然是一丝也无,但他却知道他是认识她的、与她交谈过的。仿佛有什么在脑海里崩断了,那些原本拼凑完整的记忆碎片倏地产生了巨大的缺口,像是被无穷无尽的黑暗撕裂,而那深渊一般的黑暗深处,竟空空如也。 “怎么会……我明明记得……我明明记得……”他不受控制地捂住了头,有一瞬间的痛苦难以自抑。 “我既然就读于席殊书院,自然是和阿姐一起的。”慕容汐看这他般反应,幽幽地吐出了答案。 “啥?”慕容烟抬起头来,满脸迷茫,“你们三个不是在书院一起读的书吗?” “乖,吃你的饭。”慕楚不停地给她夹菜,瞬间她的碗就堆得和小山一样高,她惊恐地不断阻止慕楚的继续进攻,转眼 就忘了刚刚的问题。 姬无夜依旧沉默着,不发一言。 “将军……”慕楚斟酌地开口,“实不相瞒,夫人她,确是你的……一位故人。” “够了!”似是终于忍耐到了极限,姬无夜极其不悦地搁下了筷子,脸色也有些发僵。 “我不明白你们到底想要怎样,但我,季卿扬,可以肯定,我没有夜月宫主这样一位故人。” “故人?姐姐她当然不是你的故人,她是你的——” 一个鸡腿啪地飞过来塞住了慕容烟的嘴,她眨巴眨巴眼睛,发现竟是不久前她塞给慕白那一只! “慕白我要杀了你——” 053 青山欲共高人语(6) 夜凉如水。 “真的生气了?”慕容凝在重重叠叠九曲回绕的曲水边找到了一言不发的姬无夜。 姬无夜转头背过了身,显然是不打算理她。 慕容凝也不恼,敛了裙裾在他的身边坐下,一起抬头看着盛夏繁星点点的星空。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着,倒也是十分难得的静谧和谐。 坐了一会儿,百无聊赖的慕容凝干脆脱了鞋子,将洁白如玉的赤足轻轻地浸入了清澈的曲水里,微微溅起的水花落在如玉瓷一般裸露的半截小腿上,散发着晶莹剔透的玲珑光泽,像是盛满了永安城的月色,看的姬无夜不由得心中一动。 “无夜,你知道我为什么给它取名叫曲水吗?”慕容凝歪头凝视着他,俏皮一笑。 见他沉默不答,慕容凝不以为意地笑笑,继续说道:“我年少时读书的地方,也有这样的一条美丽的娟秀小河,我曾经在曲水河畔,就那样抱着一个别扭的小男孩,抱了很久、很久。那天啊,永安城绽放着一整夜的烟花,像是火一般的灼热明亮……” “不要再说了!”姬无夜觉得她娓娓道来的话语是那样的搅得他心烦意乱,她描述的场景是那样的真实,仿佛他也真切地感受过那怀抱的温暖,见证了那盛大腾空的烟花一般。 这样的想法冲撞着他的胸膛,燃烧着他的理智,让他克制不住地想要逃离,好让那些内心高声叫嚣的声音熄灭。 欲起身的步伐还没有迈开,后背却突然覆上了一个柔软的物体。他反应了一下,随后他的心里“轰”地一声变成了一片空白。 慕容凝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他,鬓角的发梢婆娑在他的颈窝,环绕着他的双手交叠在他的胸前紧握,胸前的柔软摩擦着他坚韧结实的脊梁,火热跳动的心脏似乎引起了他胸腔的共鸣,一阵酥麻的感觉从脊柱冲向了脑海,麻痹了他已经微弱不堪的理智。 他想要将她推开,却奈何完全使不上力气,只能任由她将他抱紧、抱紧、再抱紧,像是要与他融为一体。 他们就这样久久久久地拥抱在了一起,像是永远也不会分离。 “无夜。”她的语调太柔、太暖,教人想起那晒满日光的棉枕,恨不得融化其中。 “嗯。”姬无夜的身躯仍旧僵硬着,思维也没好到哪儿去。任由她抱着,从喉结里含混不清地挤出了一声应答。 “不是说了,不许你牵连进来,偏不听。”她把头埋在他瘦削的脊梁上,声音里染了些小女儿情态的埋怨。 “如你所说,如今我与未央宫已经是——” 慕容凝抱着他的手紧了紧,手指顺着他的铠甲纹路往上爬了一寸,姬无夜立马就消了音。 “好了,谁要听这个。”放在他胸膛的手掌感受着那炽热而澎湃的心跳,慕容凝的嘴角无声无息地上扬。 那样的热切,给人永不熄灭的错觉。 “我说你……是不是也有点相信我的?” 怀中将军的身躯明显一怔。 相信她吗?相信她……那就是怀疑自己,怀疑……月衣。 即便是换了姓名,易了容貌,更了身份,可少年将军多年来仍旧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亦不会撒谎。 良久,他还是无声地点了点头。 感觉到身后的女子将他抱得更紧,那样紧,那样的用力,勒得他有些微微地喘不过来气。 可他竟然不想挣脱开。 仿佛是不知为何自己有如此想法,正慌乱间,慕容凝却替他说出了疑问。 “那你……是不是……也有点喜欢我的?” 那样期冀的口吻,那样小心翼翼的试探,带着微微颤抖的尾音,一字一句,举重若轻地敲打在少年将军的心里。 姬无夜仿佛被定格在那里,无法开口拒绝,也同样无法开口回答。 甚至连轻微地点点头,都无法做到。 他怕他只要稍微地表示了些什么,一切便会失去掌控,怕他们的命运从此就会不得不纠缠在一起。 他这一生都刚韧果敢,唯独遇着她,便是说不出的优柔寡断。从来不能做决定,从来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做出选择。 多年以后,他最悔恨的仍旧是那个夜晚。 那个夜晚,漫天星河璀璨,天心月圆。白鸟于飞,曲水连天。 那个女子就那样抱着他,暗香盈袖,暖玉生香。 他背对着她,却不知为何,觉得她的面容是那样的清晰。 他记得她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 他记得她半偏着头,笑吟吟地问他,是不是,也有点喜欢她。 他心中波澜万丈,却没有回答。 他感受到她一点、一点地,慢慢放开了他。 他感受到她默默地、缓缓地垂下了眸子。 他感受到那飘浮在夏日暖风中的失望与难过。 他想着,没关系。若是真的有缘,若有以后,自然会有机会回答。 可他却并不知道,那是她,此生最后一次问他。 彼时慕容凝只是放开了他,却仍旧笑着:“我还约了慕楚,先回了。” 失去了她的环抱,姬无夜只觉得周身血液又开始重新游走,思绪也渐渐清明了起来。听得她这样说,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这么晚了?” “难道你还会在乎吗?”慕容凝笑着,转身离开。 那一袭红衣如火一般灼烧着他的视线。 —— 季府,晚晴居。 “我有事同你说。” “我也有事同你说。” 慕容凝和慕楚对视一笑,最终还是慕楚先开了口,“我的师父是琅琊山人。” “能猜到几分,有舅爷爷指点,未央无忧。” “此番瘟疫之灾,手段毒辣,不留后路,确实不是徐世昌所为。” “果真?” “幕后主使,乃是影阁。不知未央与影阁可有过节?”慕楚随意问了句。 没想到慕容凝竟立即变了脸色,语气恨极:“过节?何止是过节!百年之仇,生生世世,不共戴天!” “影阁隐匿多年,竟与未央宫有关?” “陈年旧事,不提也罢。”慕容凝挥挥手,显然是不愿多提,“此番影阁如此大张旗鼓,想的是一击必胜。此番未能成功,想必还会有所图谋。如今敌在暗我在明,真是万分棘手。” “夫人,不知可曾留意一点。影阁在冥州,徐世昌安排平川太守,亦是去冥州。” “可平川太守如今尚在中州,并无异动。若二者联手,即便事情败露,闵宗宪也不必置徐世昌于死地。我不这样认为。”慕容凝蹙眉,不赞成地摇了摇头。 慕楚亦笑了笑,:“自然。徐世昌那御赐玉佩,想必是被影阁所截获。” “如此你倒是提醒了我,徐世昌的御赐玉佩应当是予了平川太守。如今徐世昌失势,玉佩被劫去,他们的密谋,还会再进行下去吗?” “不可不防。”慕楚把玩着腰间的玉佩,状若平常,“不如我去逼他一把吧。” “这么快便要下手了?”慕容凝抬头看着他,可慕楚却低着头,眉眼依稀。 “刑部是否会追查到底尚未可知,若我不去推波助澜,”慕楚弯了弯嘴角,“放跑了这条鱼怎么办。” “我想同你说的,你一定会很感兴趣。”慕容凝见他心意已决,便不再劝阻。 “哦?夫人如此一说,在下倒是好奇的很。” “我于青玄宫中,见到了洛妃。” 不过是再简单不过的两个字。 那是慕容凝此生唯一一次见到慕楚那样的表情。 那样步生莲花、从容不迫的一个男子,那样清高傲岸、兰枝玉树的一个少年,就那样在她面前,控制不住地渐渐红了眼眶。 目似秋霜,唇失血色。 凝冰滞流,时日骤停。 那两个字是他时至今日也不能提及的疼痛,是他漫长岁月里苦苦支撑的信仰,是他命里早已注定的烙印。这一生的才谋算计,这一步步的运筹帷幄,不过是为了离那两个字更近。 洛妃。 不过是再简单不过的两个字。 慕容凝不忍看他如此,出言安慰:“她受了些苦,却仍旧是清明着的。今日我们离去,她还说……” 慕楚闻声抬起头来,宛如幽潭眼眸里像是弥漫着终年不散的大雾,氤氲而湿润。 “她的孩子,也该是这般大了。”慕容凝放轻了语调,清淡而飘渺,像那个女人低低的喟叹。 慕楚不堪承受地微微阖上双眸,那如羽扇似雀屏般的睫毛在眼底的卧蚕投下了一小片阴影,琉璃灯下,有流光一点一点从那眼睫中渗出,像露又似雾。随着睫翼的微微颤抖,在那微微扬起的眼角如琥珀般微微晕开,那刹那间的风华,如雨湿青竹。 一闪而逝的泪水很快消失无痕,仿佛不过是衣袖翻飞间不小心沾染的水滴。 再次睁开双眼时,已经再也分辨不出任何情绪。 “是我来晚了。” 声音清冷似玉,又似高山流水。 他久久地伫立在那里,长身玉立静若兰芝,垂眸间仿佛流光飞溅,抬眸处又似寒月高升。 漫天星辰里,唯有紫微高悬,冷冷地睥睨着这万丈红尘。 054 莫提花前月下事(1) 【第一节】 永安,未央宫。 日复一日的光阴总是流逝的那样快,仿佛不过一个眨眼,盛夏已经在头顶盘桓不去,将淡淡的日子硬生生地度成了一个个慵懒的晨昏。 慕容汐从来不曾想过,有一天未央宫会和她散发出同样冰冷的气息。如今只剩她一人的未央宫寥落而孤寂,像是一匹黑夜里的孤狼。虽然曾经那些温暖幸福的吉光片羽也从不曾在她的记忆里留下过什么深刻的印象,但毕竟那样,应该是更热闹些吧。 她微微有些失神。 她早已习惯孤独,可这样深久的寂寞,足以斩断时光。 自瘟疫风波转眼已经过了半月有余,因她被关在冷宫中也同样长达半月的光景,这些日子里她都是伴着堆积如山的事务 在未央宫中焚膏继晷。虽然宫内终日放着降温的冰块,可连日来的劳累与疲倦还是让她心头一丝一丝地浮出了些厌倦来。 直到这一天,毒辣辣的日头终于敛了锋芒,竟落了两个月来的第一场雨,她倚着窗台聆了一日的雨水打在芭蕉叶上的啪啪声,看着芭蕉的叶片肥厚壮硕,被甘霖一洗刷便绿的更加浓墨重彩,觉得连日来心中若有如无的喧嚣似乎也一并沉淀了下来。 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清新的雨天,未央宫前的影卫惹了一身的湿意前来通报,说殿外有一位旧识来访。 殿外有节奏的雨声顺着半开的宫门更加清晰地一声一声敲在她的心里,让那寂静如死的水面也微微泛起了涟漪。 她的神情浮现了难得的迷茫之色。 旧识? 这些年来,她虽走南闯北经过大大小小的各个城市,与各色人等打过交道,也曾与人结识行过方便,然而几乎都是萍水相逢、仅有一面之缘,往后便再无瓜葛。她素来一身男装行走江湖,鲜有人知晓她的身份不说,她从来不是善于结交的那种人,行事说话向来雷厉风行,只为查案办事,从不曾有过什么朋友。如今竟突兀兀地冒出了一个什么旧识,并且还堂而皇之地来到了未央宫前,让她一时竟想不出是谁来。 底下跪了许久的影卫见她出神出的厉害,忍不住小声提醒:“宫主,是传还是不传?” 慕容汐堪堪回神,眼色无意间向半掩的宫门外扫去,隐隐间却像是瞥见了一抹蓝衣,一晃又消失不见,渺渺茫茫看不真切。 心中有根弦微微一动,她的脚步像是受了牵引般不由自主地朝殿外走去。 幕天席地的雨线安安静静地落了许久,未央宫位于高处,隐约起了些氤氲的白雾。那个男子就那样恰到好处地站在被雨水冲刷到光滑明亮的青石板上,丰姿卓绝。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盘握着青青的伞柄,雨水顺着鹤渡寒潭的清冷伞面泠泠落下,模糊了那双分外清明的蓝瞳里旷古的深意。他的唇边依旧挂着那样熟悉的玩世不恭的斜斜笑容,那一抹微勾的角度确实拿捏的恰到好处,像是玩味,又像是有些难得的认真。此时那棱角分明的脸庞也被雨中的光线打了折扣,竟然平 添了一抹柔和的味道。 许是这些时日过于随意散漫的平淡日子让慕容汐平日里清心寡欲的淡泊性子现了出来,又或者是这缠绵濛濛的雨确实会让人不受控制地变得有些莫名其妙的优柔,此时遥遥相对的两人之间的气场虽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但竟然也并非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便要拔刀相向的势不两立。 慕容汐向来应付不来这种柔情脉脉的场面。 在她看来即便是天上下刀子雨她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一一从容避过,可是当对面那个明明是让她憎恶到咬牙切齿的苏 子易,浑身散发着温柔而平易近人气息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关上门逃开。 但不知是什么牢牢地束缚着她只裹了素绢软袜的双足,她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白色的衣袂拥着风在空中飘飘坠坠。而她在这样长久的静默里,神游物外地想起他方才似乎将她们之间的关系定为了旧识…… 念及此,嘴上的话已经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是她平日清丽的口气,并不带着刻意的冷漠,清似这场凉凉细雨,“你怎么来了?” 话一出口,两人皆是一愣。 这样松软的语调这般随意一问,毫无半点气势与威严可言,倒真像是应了他那句“故人”的字眼。可不是嘛,连一直等候她授意的影卫都一副了然的表情默默退了出去。 苏子易刚开始只是发现这个素日如冷面罗刹的未央宫主今日似乎有哪里不大一样,但他一时也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不一样。直到她开口,寥寥的几个字却让他暗暗吃惊,是他从来不曾留意,还是这场雨让一切都变得不那么真实,他竟然觉 得她的嗓音是那样的甘冽如泉,沁人心脾。 许是她自己也发现了不妥,尤其是当她的影卫无声退下时,他清楚地注意到她甚至没有着鞋子,一身飘飘逸逸的白裙竟让她看上去显得有些柔弱。瞧见他这样直勾勾地盯着她,慕容汐一向毫无表情的姣好面容竟微微有些发红,杏眸里也隐约浮上了一抹恼色,那样难得一见的俏丽神情说不上怎样倾国倾城,但却让见惯了人间形形**的美人的苏子易久久地难以自拔。 他终于发现哪里不对劲了,虽然他一向口无遮拦地唤她作美人,可唯有今日,才领略了她真真正正的美,就像是千年寒冰破裂了一道缝隙,有涓涓细流冒出冰面,清冽而令人欣喜。那样纯粹的美,像是经了雨的雨时花散发的芬芳。 “进来说话吧。” 他好整以暇地收了伞迈入了未央宫,浅蓝色丝绸长袍的衣角被雨水打的有些湿,变成了深深的墨蓝色,随着他的步伐灵 动翻飞,像是起了浪的海岸。“ “你怎么来了?”她再次开口,已经恢复了冰冷的语调,仿佛刚才的那一幕不过是他的幻觉。 慕容汐已经恢复了冷静,这些时日来她派去盯梢苏子易的影卫日日来报,平日里他住在苏园。她也曾亲自去苏园里仔仔细细地搜查了个遍,位置样式皆似在他曾经诓她的那处偏僻隐秘的地点,可却连半个人影也没。听得影卫这样来报,她更是觉得蹊跷,差去跟踪的影卫多了一倍,回禀的情报还是说他平日去的地方不过是些寻常之地,并未发现有何不妥之处,她却仍旧是不信。 “在下这次来不为别的,只是为了那日苏某不甚中遗落的一方锦帕。”苏子易笑意盈盈说明来意。 慕容汐转偏过头看向他。 “虽说此前绑架清尘宫主是我不对,但宫主也回赠了在下四枚落雨针,在下自以为我们之间的恩怨已经一笔勾销了。宫主你大人有大量,那一方帕子在宫主这里也没什么用处,便不如还给在下做个顺水人情吧。”苏子易赔着笑,低声下气地。 “既已两清,又何必还。”慕容汐开口,口气冰冷的犹如十二月澈寒的冰渣。 苏子易蓝色的眸子看上去有些忧郁:“虽然说女孩子有些小脾气是很可爱的,但是要是脾气多了那就是可怜没人爱了——” 慕容汐冰冷的眼神让他没能继续说下去。 “不瞒宫主,这帕子确实对在下有着重要的意义。是故人给苏某留下的唯一念想,还望宫主通情达理,发发善心,还与苏某吧。” 苏子易难得换了一本正经的口气,字字句句,万分陈恳。 “不关心。”慕容汐冷漠拒绝。 “好吧。那到底怎么样你才会把帕子还给我?”苏子易一摊手,十分无奈。 “还你?可以。”慕容汐看着苏子易瞬间有了神采的蓝眸,面无表情地继续说道:“说实话。” “好好好,宫主尽管发问,小的一定配合。”苏子易歪着头看向她,眸子碧蓝的像是无云的朗空。 “我一直不明,以你的身份,如何在大炎能如此这般。”对于不合逻辑之事,慕容汐向来不会放过。 “我若说,我并非北荒大皇子,宫主可信?”苏子易笑吟吟地,像是个披着人皮的假面。 这个人口中说出来的话,还有什么是能信的吗? 看着慕容汐的表情,苏子易意料之中地摇摇头,仰天叹息道:“这年头,好不容易说句实话,却没人信,悲惨,何其悲惨啊!” 气氛陷入了僵局。 慕容汐干脆闭目凝神,任苏子易好说歹说愣是一点反应都不给。急的他在一旁抓耳挠腮,围着她团团转,像是一只嗡嗡嗡的蚊子在耳边乱飞。 “这帕子,如此重要?” 慕容汐睁开双眼,眼底沉淀着一片暗沉不明的颜色。 “重要重要,十二分重要。”见慕容汐终于有松口的迹象,苏子易忙不迭迟地点头。 “那帕子绣脚紊乱,丝线粗细不一,鸳鸯与鸭子别无二致。看来这对你十分重要的姑娘,绣工却是极差的。”慕容汐难得说了一大段话,语气里却盛满冷意,“想让我还给你也不是不可以,你便告诉我那姑娘是谁,如何?” 055 莫提花前月下事(2) 苏子易抿口不答,帅气的面容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一时间未央宫寂静的不似有人声。 瞧见苏子易并没有要回答的意思,慕容汐回绝的干脆:“那日气不过你私自潜逃,我已将帕子绞了。” 说着便打算起身送客,一抬头却撞上了苏子易突然间喷薄的熊熊怒火,他再也没有一贯嬉皮笑脸的作风,额上的青筋根根暴起,棱角分明的脸庞上黑气腾腾,一双蓝眸里盛满了彻骨的寒冷与凌厉,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从牙缝中蹦出:“你——说——你——毁——了——它?” 对于有人竟然在她面前率先翻脸,慕容汐是稍稍有些意外的。这些年所有人都对她毕恭毕敬,敬而远之,这或许让她习惯的有些惯性了。 所有人都知道惹怒了她是什么后果,当年轰动一时的淮水三霸占水为王,抢劫虐杀了未央宫的十三艘货船。慕容汐在收到消息后未着只言片语,只身一人奔涉淮水,将那三个为非作歹的地痞绑在船桅之上,每人三百六十五剑,剑剑避开要害。直至三人浑身皮肉翻似鱼鳞,血肉模糊,却仍能出声呼饶。其状惨烈,难以描述。那白衣沾血的绝色女子的身影快若鬼魅,剑如长虹,不寒而栗地出现在心怀不轨之人的噩梦之中。从此淮水一带再无人作恶,百姓安生。 那一次,她是动了真怒。 显然苏子易的怒火还不够格,慕容汐只是淡淡地丢了句:“是又怎样。” 她转身欲走的身影刷地被苏子易提了过去,他的双手毫无怜惜之意地死死扣着她的肩膀,她并非金刚之躯,那钻心的疼 还是让她蹙起了眉。她侧首瞥了下他因用力而发青的指节,眸色一分一分地冷了下去。 “放开。”她转过头来,语调冰冷,眉目平静,毫无生气。 苏子易不仅没有放开她,反而禁锢的更紧,燃着怒火的蓝眸像是盛着滔天的巨浪。 慕容汐却仍旧是平静的。 他的愤怒像是砸在了一面水做的盾墙上,没有丝毫回应。没有反弹,没有疼痛,甚至连一丝声响也无。她就像是一个深 不见底的寒渊,吸收一切情感。 “怪物!”他终究还是在这场兵不血刃的较量里落了下风,他恶狠狠地咬着牙,吐出的话语像是个恶毒的诅咒。 “你说什么。”他说的含混不清,但慕容汐还是听清了,语调终于起了些不易察觉的变化。 盛怒中的苏子易没有察觉。 见她回应,他许是觉得有效,蹬鼻子上脸地继续激怒她:“难道不是吗?在世人眼里,你难道不就是个怪胎?杀人不眨 眼的女魔头,毫无感情的嗜血魔鬼!你终日活在掌控权力与阴谋算计之中,自以为整个五州四海在你的掌控之下,却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后冲你吐着口水,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永世不得翻身!” 慕容汐的脸色白了白,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什么。 可是还没等到她张口,苏子易恶毒的话语再次在她的耳畔响起:“我真是可怜你,自以为活的很肆意,很舒坦,可是若 是没了未央宫,你还剩什么?你还是什么?你什么都不是!你有朋友吗?你爱过别人吗?有人爱过你吗?知道什么叫生死相许吗?明白什么是爱情吗?有人为你去死吗?” “我为什么要知道。” 慕容汐的唇毫无血色,她被苏子易按在冰冷的宫墙上,吐露出来的话仍是淡淡的。 苏子易似乎是痛心疾首地瞪着她,眸中隐隐泛红:“那块帕子在你眼里,是可以尽情嘲笑的对象,是不屑一顾的存在, 可高高在上的清尘宫主,你可知道它包含着怎样的情意?一个并不太会做针线的姑娘,一心一意想要为她的心上人绣一方手帕,好让他日日揣在他的袖里,时时念在他的心上。为此她可能在昏暗的灯下熬了一整宿,没准儿总是时不时地戳着自己的手……可她都不曾放弃,硬生生完成了这样的一方手帕,还总嫌它不够好看,懊恼自己的绣工怎么不再精致一 些,免得他让别人笑话。这些,你明白吗?” 慕容汐却并没有任何反应,任他抓在手里,像是一张轻飘飘的白纸,风一吹便就飘散了。 “你自然是不明白的,你怎么会明白呢。” 苏子易看着她的空洞的双眸,也渐渐地冷静了下来,缓缓地放开了她。 “你是世人惹不起也躲不起的未央宫主,自然也是不需要如此作践自己来够着别人的。世人在你眼里,不过都如蝼蚁。”他嘴角尤挂着一丝自嘲的冷笑,“可是在我眼里,你也不过就是个不会哭也不会笑的偶人罢了!” 慕容汐仍旧呆呆地杵在那里,仿佛是为了验证他的话,并没有哭,也没有笑,像是一只刚刚被组装好的木偶一般表情呆滞。 “原来你,根本没有心啊。”苏子易竟看的失神,那些怒气不知怎么地就渐渐消散了,像是都被她如黑洞一般吞噬干净了。 她仍旧伫立在那里,连黑白分明的眸子都没有流转过分毫,像是一尊雕像,静止在时光的尘埃之中。 看着她这幅样子,苏子易摇了摇头叹息。好吧,帕子没有要回来,还彻底把这位宫主给得罪了,往后的日子恐怕会不太好过了。 他再一抬头,慕容汐却凭空消失了踪影,吓得他一惊。他将未央宫上上下下都扫视了一圈,竟丝毫没有发现她的影子, 他凝神细听,不敢有一丝的轻举妄动。 背后却突然被拍了一掌,再次吓得他差点魂不附体。 却是面无表情的慕容汐,一张面容冷如死灰。此时她的黑发白裙全都在滴滴答答地落着水,看上去有些狼狈。 苏子易正欲开口,她却没给他机会。 她从袖中抽出了一方丝帕,丝帕的颜色有些发黄陈旧,上面绣着鸳鸯戏水,正是苏子易丢失的那一方。 苏子易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手帕,方才他那样失态地骂了她一番,也不知道她都在想些什么,冲进雨里竟然都忘记了用 内力护体,惹了一身湿。可是她藏在袖中丝帕却是分毫未沾雨水,应是沾了她的身体,此刻竟散发着些微微的暖。 他突然觉得很是过意不去,思忖着应当怎样婉转而又不失体面地同她道个歉再道个谢。 “我不需要。”她留下了最后一句话,冷漠而决绝。 还未反应过来的苏子易下一刻便被扔进了兜头的雨幕里,雨势竟不知何时变大了许多,砸在身上令人有些惶惶然。未央宫的大门呯地一声贴着他的鼻尖关紧,只剩宫门上繁复的镂空花纹嘲笑般地与他对视。 不知怎的,女孩子最后一身湿透的容颜竟在他的面前挥之不去,苏子易的心里突然毫无征兆地抹上了一些难过。恍惚间又忆起了她今日同他说的第一句话,那样随意的语调,此后怕是再也听不到了。 却原来,仔细想来,她也并非冰冻一块,只是他才将将凿出了一块裂缝,还未来得及窥探冰下的种种暗流,转瞬便又用凌冽的寒风严丝合缝地堵上了。甚至比刚开始还要坚固,牢不可摧。其实,其实,以她那样的容颜,若是笑起来,一定是万分的明媚粲然的吧? 苏子易隐隐觉得胸口有些堵,便也提不起来兴致撑伞,一步一步就那样踏入了雨浪之中。 走了很远才回头,未央宫的宫门已经在雨幕里变得遥遥不清。 他仰头对着无穷无尽肆意泼洒的无根水,突然觉得它们如此潮湿而冰冷,在他的脸上盛放着无边的悲伤,像是哪个女孩子冰冷的泪。 【第二节】 永安,苏园。 自从未央宫回来后,苏子易便常常在苏园的各个角落各处雕栏旁发呆,他望着屋外缠绵不休的雨水,只觉得心中充满了惆怅。 他在心里暗骂自己。原本不就打算拿回帕子以后便将计划实施下去,可是为什么他却踟蹰了?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到底在担心些什么呢?苏子易不是不知道答案,可他却不想明白。 他低下头看着已经色泽陈旧的那方手帕,心中的酸楚一阵紧似一阵。找了这些年,可是那个姑娘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无影无踪,任他上天入地各方神通,也再难觅她的踪影。他却总是不愿意相信那种最坏的结果,他更宁愿相信是仅凭着一方手帕和模糊的面容所提供的消息太不够确切,所以佳人才久久没有出现。 念及此,他勾起了一抹凄凉的笑,造化弄人,他心心念念着那个曾经在他年少式微时挽救他于水火之中的姑娘,与她相处的每一个细致末梢都在脑海中回味过千遍万遍,那些她指尖的温暖和她发梢的清香他依然深深记得,甚至她白皙而圆润的指甲还在他的脑海里反射着太阳的光芒,可是他却唯独、偏偏不记得她的模样。每当他不甘心地渴望在记忆里搜索她的面容,可是女孩子的眉目和面庞却犹如被一团柔和的光晕笼罩,他只知道她是极美的,却不知道她到底美在哪里。 其实,不记得,才好吧? 056 莫提花前月下事(3) 他做了那样对不起她的事,又如何能面对那样的容颜?她消失不见,难道不也是拜他所赐。他找了这么些年,无非是给自己些念想罢了。已经过去了这么久,连那最初日日折磨他的愧疚都已经逐渐淡去了。 似乎连那丝最后的执念都快要被动摇了。 那个曾从高高的台上如一只轻盈的百羽鸟般落在他面前的姑娘,你到底在哪里?你可知道我上天入地找了你许多年?你 是不是早就忘了当初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的少年?还是,你已经永远的消失在了这个世间? 你再不出现,我都不知道还能再等你多久。 你再不出现,我就去爱别人了。 苏子易自嘲般地喃喃自语,却突然想起了一个“别人”。 那个少女,初遇时冷若冰霜地挑开一屋子的莺莺燕燕冷意渗人地伶伶落在他的面前,再见时拿一柄寒芒四射的雪渊硬生生地抵在他的喉间,白衣乌发在似火夕阳里倾国倾城。即便是被他困在苏园里,她的表情却也丝毫不曾变化,好像没有什么能够让这个年轻的女子害怕一般。他甚至微微气恼地夺去了她的初吻,她的唇那样冰冷,那样让他不知所措,可当他看向她的眸子,那眸子里有震惊和厌恶,却仍旧没有一丝温度。 而后他将她困在马车之内,她却依然淡定如斯,不似平常小女孩的暴跳如雷或者娇羞含怯,他千方百计地逗她开心——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可她却丝毫不领情,还是那样冷冷地拒他于千里之外,好像没有什么能撕开她冰封的表面。 一路上他遇到了太多了围追堵截,饶是他全力以赴也难免有些力不从心,甚至颇有些自身难保。他好累,想着也不是非要绑架她不行,不如就将她放走再另寻方法算了。可是每次探视时躺在她的身边,他便会有说不出来的安心,甚至说着 说着就毫无防备地睡过去,醒来时连他自己也不相信,多少年没睡过安稳觉,怎么却能在一个“敌人”身边睡得如此之沉!若是被师父知道定会悲愤交加,而她却只是睁着清亮的眸子,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 他兀地就不想放开她,一点都不想。他甚至有些盼望到永安的路永远都走不到头,这样就不用去面对他必须要拿她去谈判的事实。 可是再长的路,还是有走到尽头的那一天,那一日他得知了慕容凝大嫁的消息,急忙着手去安排这一变动。再急急赶回来时,只看到了满屋狼藉,那个人抱着她离去的背影。苏子易认得他,他是钦天监陌上尘,是他打不过的人,他也只能 眼睁睁地看着他把她带走,双手狠狠地攒成了一个拳头。 他从来没有想过会那么快再见到她。 那日她刚刚在朝堂之上力挫劲敌,不知为何竟然失神,竟没注意到隐在暗处的他。他便跟了她一路,眼看着她走进了怜陌轩,眼看着她与陌上尘依依道别,那一刻他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出了问题,竟然希望她能看到他,甚至忘了他自己是在“跟踪”她。 他到底还是小瞧了她,也是一时大意,甚至没细想以她的脚程,为何好端端地要住什么行宫。他想的是,我可以与她再见一面。 是的,那日他跟踪她,不过是想与她再见一面。 她平日里从不离手的雪渊太过引人注目,会让人一不小心就忘了她还精于其他的独门暗术,十八根海棠落雨针针针绝妙,他输得心服口服。然而却也不是真的服输,只道是自己疏忽。往日他竟不知道,原来她也是这般的心思缜密,引蛇出洞。 可是她永远会让他意外。 四根长针钉入他的骨头里,让他感觉到了什么叫真真切切的疼。已经多久了,没有感觉到这样的疼?所有冰封的记忆随着流出体内的血汹涌回他的脑海,他终于也无法再维持着无动于衷的表情。 是的,很久了,他没有再被回忆擒住手脚,拜她所赐,他又一次尝到了疼痛的滋味。可她到底还是不忍心,替他拔了针 又止了血,似是真的相信了他的示弱。可她并不知道,他真的有很多面,每一面都惟妙惟肖似是真心,可每一面到底都搀了一半的假意。 他终于还是趁她拿药的片刻逃了。忍着深入骨髓的伤痛,他颇有些自嘲地想,看来一时心血来潮终究还是要付出代价,还是这样血淋淋的代价,怕是自己也麻痹了,只记得她是个女人,却忘了她绝非一般的女人。 刚刚对她起的那些旖旎心思,也都被按捺成了一派云淡风轻。念及此,神思也清明了些,便感应得周围四面八方的气息像是沉重的黑暗一般将他围裹。他几乎是要勾起嘴角大声笑了出来,他还以为她终究是个女人,他动用了她唯一的那么 一丝怜悯逃了出来,却不知道原来她根本就是要放长线钓大鱼。 他哑然失笑,说不清是失落还是痛楚,原来自己一直都看错了她,她,慕容汐,未央宫清尘宫主,根本就没有心。 可她终究还是失算了。他在与她的对决中那般轻易便认了输,想来也让她低估了他的实力,派来监视他的影卫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值得他好好利用。你若无情,我便无意。苏子易在心里冷冷地想,看到那始终平静无波的面容上惹上山崩地裂般的痛苦,一定很有趣。 可一切却非完全能在掌控之中。 回到苏园才发觉珍藏多年的丝帕在慌忙中落在了未央宫之中,他还是要再去见她一次,才能够将一切了断,他有些懊恼地叹气,可是却仍旧按捺不住一丝欣喜,连他自己都说不上来是什么原因。 现在仔细想来,一切都是他过了激。她随口回绝,他却当了真。仿佛是多年来唯一珍藏的回忆一夕之间化为泡影,仿佛他曾活生生地活过的唯一证明都被她抹杀,苦苦寻找多年的女子再也不会出现般的灭顶的绝望和滔天的怒火让他将这些 年隐忍的感情全部喷发,而她生生受了他的万钧雷霆。 他口不择言,说出来的话那般恶毒。可她却仍旧是冷冷地,仿佛巨石投入深井,甚至来不及激起一丝涟漪便已沉没。她 终究还是将那方帕子还给了他,他明白,她是说他们之间,两清了。 可是,当他看着浑身湿透的她,心里涌动的竟无一丝欣喜与快感,而是,说不出来心疼。 是的,他心疼。心疼并且愧疚。 每当他想起她柔弱地倚门轻声地唤他“你怎么来了”的娇俏模样和她如春后细雨般的好嗓子,每当他想起她脆弱地抵着墙空荡荡地失去了色彩的面容,每当他想起她浑身落雨湿漉漉地将一方温热的旧帕坚决地交到他的手心里,他都觉得心里有什么堵在那里,想忘又忘不了,想说又说不出,像是卡在喉间的一根鱼刺,呛的他难受异常。 他有些难以自抑地想,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 他甚至想不出怎样的男子能与她相配。 仿佛她生来就该是一个人,独立于天地之间,无悲无喜,无爱无恨,无羁无绊。 就像是指间漏过的风,根本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他的手掌微微摊开,千回百转的心里盘亘着那个白衣的身影,连那方手帕何时飘离都未曾发觉。 那方手帕在苏园的假山上羁留,在树影里流连,在石桥上摩挲,在玉阶前辗转,徘徊留念,像是在挽回他一般,带着不舍与缱绻。 回过神来的他赶忙大跨步上前去,将手帕紧紧地窝在了手心,爱怜地拍去了沾染的尘土。他拍打着,一阵熟悉的清香便 似有若无地游曳与他的鼻尖。 两个女子的身影在他的脑海里汇聚又分离,重叠又飘散。 他就那样生生地定格在那里。 直到苏园附近的小学堂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苏子易才堪堪回神,一阵阵稚嫩的童音声声入耳,依稀可辨。 “茕茕白兔,东奔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人不如故。 脑海里的身影终于清晰了起来。 是那一年,十来岁的少女,那个曾从高高的台上如一只轻盈的百羽鸟般落在他面前的姑娘,带着璀璨夺目的光芒,照亮 了他的世界。 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认清了他与她之间近乎天堑的鸿沟,他一咬牙,冲出了苏园的大门,往他们一往无回躅的命运里大步而去。 人这一生,到底要犯过多少次错,才最终换回了错过呢? 彼时,他并不知道答案。 【第三节】 永安,花满楼。 连续十日以来,慕容烟会准时在花满楼三楼的第二间厢房“水云阁”外蹲点。此厢房正是柳依依的住处,她来此的原因显然是探听慕楚与柳依依的每日会晤,众人也皆心知肚明地随她去了,因此她便也理所当然地听不到什么。偏这场初夏的雨连着十来日都不曾停歇,惹得她更加心烦意乱。 057 莫提花前月下事(4) 往日她都是跟在慕楚身后鬼鬼祟祟地从季府前往花满楼,这一日,许是她出神出的厉害,她混混噩噩信步而走,再定神时却发现自己误打误撞地依旧来到了水云阁外,而此时比平日慕楚来的时间足足早了一个时辰。 她一边心里暗骂自己怎么来的这样早,一边想着该躲到哪儿好避免一会儿被慕楚发现。就在她面呈呆痴状但暗暗调动脑细胞飞速运转的当口,“水云阁”的厢门却冷不丁地打开,露出柳依依一张如桃花般灿烂的笑容。 还没有准备好的慕容烟被柳依依不由分说却毫不欠礼节地请进了水云阁,座上的茶盏里热气腾腾地散发着菊花的清香。 慕容烟心中一动,不客气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柳依依柔若无骨地顺着软垫坐下,拿着蒲扇半遮住嘴角似笑非笑:“三小姐哪日不来呢?” 慕容烟的脸色由大惊到大囧,她弱弱地问:“你竟然都知道?” “岂止是我知道,这花满楼上上下下谁不知道呀。”柳依依的眼角流转着笑意,却有些冰冷的意味。 “那慕楚肯定也知道了。”慕容烟的脸色囧的不能再囧,忽的又似想到了什么:“怪不得……”她一抬头看见柳依依略 带探究的表情,便将接下来的话硬生生地咽进了肚子里。 “怪不得慕楚都不怎么与我说话,是不是呀?”柳依依娇笑着接话。 我不喜欢她。她总能猜到我在想什么。 慕容烟在心里暗自腹诽道。 “三小姐,我知道你是想弄清楚慕楚是否对我有意,那我今儿就明确告诉你,也省了你日日蹲墙角的痛苦,传出去不免 折煞了未央宫的脸面。” “你——”慕容烟再单纯,也听出了柳依依话里的不善。 “慕楚自然是极其中意我的。我与他自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虽然他不曾明说,但他一定会娶我的。”柳依依依旧笑 着,笑的貌美如花,笑的恬美如斯。 “你胡说!他从来没有说过他喜欢你!”慕容烟“腾”地站起来,急切地辩驳着。 “那他可有说过他喜欢你?”不疾不徐地反问,柳依依好整以暇地等着她的反应。 慕容烟欲冲出口的话一窒,是啊,慕楚虽然对她极尽温柔宠溺,可是却从未提及过“喜欢”二字。 可是,倘若不喜欢一个人,又怎么能对一个人那般纵容,软语温存呢? 偏偏柳依依火上浇油地说道:“慕楚他一向便是如此,对人温和而迁就,像你这样因为他的绝色仪容而迷得七荤八素的 富家千金,我可是见得多了——” “你胡说!”慕容烟激动地打断她,“不是这样的!” “哦?不是这样的?那是那样的?”柳依依挑眉浅笑,笑里藏着十二分的不屑。 “是、是……”一时气结,慕容烟也说不出来什么具体的原因,“我了解他,他就是与其他人都不一样!” “呵呵,你不过才认识了他几个月,对他怕是连皮毛都不曾知晓,还妄谈什么了解。” “几个月怎么了!我们可是经历过生死关头的!”慕容烟不服气。 “像他这样的人,哪日不在生死边缘?”柳依依盛气凌人地睨着慕容烟,“你了解他的真实身份吗?你了解他的血海深 仇吗?你了解他的忍辱负重吗?你了解他的志向抱负吗?未央宫三小姐,这些你都了解吗?” 慕容烟稚嫩的小脸在她的声声逼问中渐渐褪去了方才因激动而涌起的红晕,失了血色的脸上闪烁着的琉璃双眸宛如受惊 的小鹿,她无力地抓住桌角,声音脆弱不堪,像是满是裂纹的瓷器般嗡鸣:“你……你骗人……” 柳依依轻笑着摇了摇头,神色早已不是面对慕楚时的楚楚可怜善解人意,一双桃花眼里满是冰冷的狠意:“说白了,慕 楚不过是碍着你是未央宫三宫主的份上对你另眼看待罢了,否则你这样咋咋忽忽毫无主见也没什么头脑的小姑娘,他大概是连看都不会看一眼。” “你胡说!慕楚他、他才不是这样想的呢!慕楚这些时日来对我的照拂关心,我不相信全都是逢场作戏……他,他明明 也是有点喜欢我的……”慕容烟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说到最后,她自己竟也没了底气。 “哦?除了你尊贵的身份,你还有什么能与我相比的呢?容貌?气质?才情?解语花?嗯?未央宫三小姐?” 柳依依将最后的几个字咬的重重的,气的慕容烟脸色煞白,根本说不出话来。 柳依依又缓步来到慕容烟的面前,抬起她的脸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不过你可能不知道,男人啊,最讨厌比他们身份 尊贵的女人,那会让他们自卑、让他们感觉抬不起头来。若有朝一日,他飞黄腾达了,那么你的存在,就会时时刻刻提 醒他那些不堪的过往和式微的过去。所以,他宁愿这一辈子都不要看到你!” “不,他不会的。”慕容烟坚定地摇头,“你说错了,慕楚他不是这样的人。” “看来,你还真是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柳依依嘴角的笑意更甚,“那好,我就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说罢,她莲步轻移,哗啦一声拉开窗边换衣的帘布,隐藏的空间竟然浑然如一个小小的密室,她转过头挑衅般地朝着慕容烟笑道:“有没有胆量进去?听一听没有你时慕楚会与我说些什么?” 慕容烟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十分难受,她想回家,回季府,回哪里都行,只要离开这个地方。可是她也知道,此时退缩就是认输,就是承认了柳依依所说的一切,就是丢了未央宫的脸面。 我不能输。 要死也要死在慕楚的手里。 她稳住踉踉跄跄的步伐,在柳依依的阴谋得逞的目光里一咬牙钻进了黑漆漆的幕帘之内。 仿佛是等待了一个沧海桑田轮回般那样漫长的时间,慕容烟方才听见了轻微的叩门声。 “叩、叩、叩——” 三声紧凑而不急不缓、至第三声方才有些重音,是慕楚一贯的手法。 许是黑暗封闭了其他的感官,偏让听觉变得格外敏锐。慕容烟甚至能分辨出慕楚跨进门时衣料的摩擦声,轻柔而有质感,像是他曾给予的温暖。 慕楚一定是真心对我的。她躲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里,将一颗忐忑不安的心交到他手里。 交谈声清晰传来,她原先竟从不曾注意,原来他的声音是这般的具有磁性却又不失柔和,像是一把敛了锋芒的良刃。 他开口,似是漫不经心:“今儿那球球,似是没来了。” “是啊,想必是蹲了这些时日,觉得不耐烦,便不来了,终归是小孩子心性。”柳依依的声音又恢复了阳春三月的暖意宜人。 听到这里慕容烟才恍然回过神来,他平日里原来是叫她——球球? 她到底哪里像球了,哼,是发型像还是脸型像还是身材像,回去一定要找他问个清楚,竟然敢在背后给她起外号,不过 这外号叫起来似乎还挺可爱的,要不就不计较了…… “不来也好。” 慕楚似乎摇着一把折扇,她甚至能想到他摇着扇子那清淡的样子,此刻伴着凉凉的四个字拂在她的耳畔,让她的一颗心 悠悠地悠悠地拧了起来,什么叫不来也好?听说她没来监视他,他便这样舒了一口气,他果真是厌烦她吗?觉得她让他 受束缚吗?让他想要逃离吗? “是啊,许多话被她听到是不大好。”柳依依顺着他的话接道。 “嗯。”他含混其词地嗯了一声,像是默许又像是赞同,让慕容烟一颗七上八下的心犹如坠入了万丈深渊。 “对了慕楚,我们什么时候去城隍庙求签啊?”柳依依似乎是‘无意’中‘突然’想起了这么一桩事。 慕容烟觉得她的心又往下悠悠的坠了几分,谁都知道那城隍庙是求姻缘的大好地方,香火旺盛的堪比皇室宗祠,前去求签的人更是把庙的门槛都能踩破。原来他们都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了吗,情比金坚,当择良辰吉日便成了好姻缘。慕容 烟觉得心里像是打翻了的五味瓶,万般滋味涌上心头,竟然是这样一番难言的滋味。柳依依果然没有骗她,他确实是瞒着她、哄着她、连做戏都做足了全套,让她对他的好深信不疑。他真是好本事啊。 “过几日吧,待我和那球球找个好说辞,免得她又要闹了。”慕楚温和的语调不知道此刻为何竟显得这般刺耳。 多么可笑啊,他们都要定情了还不忘了来哄她,生怕她会闹事是吧。 慕楚,慕楚,你骗我骗的好狠啊。 倘若你一开始便与我说清楚,我何至于如此一步错、步步错,何至于如今这般肝肠寸断!你不喜欢我,直说便是了,你 只要说,我便会一言不发地离开,不会打搅你哪怕一丝一点的幸福。我虽然不懂事,虽然很喜欢你,可也绝对不会做拆 散你们大好良缘这种缺德事的,你又何苦如此呢? 慕容烟只觉得心头发堵,眼中有泪,却怎样也流不出来。 058 莫提花前月下事(5) “你对她倒真是上心。”柳依依似是无心,话语里却有些嗔怪的味道。 “她是未央宫的三小姐啊。”慕楚叹了一口气,似是有些无奈。 “她这般喜欢你,你就一点都不动心?”柳依依试探性地问道。 慕楚“啪”地合上了折扇,口气甚是不悦:“你今天怎么尽说这些有的没的,她还是个孩子!” 前一刻慕容烟觉得自己已经难过的不能再更加难过了,可是当慕楚每多说一句,她的心便更加痛一分,她甚至不知道原来心也可以这样的疼。 往日她动不动就会落下泪来,可是今番连眼眶都红了又红了好几圈,她却偏偏连一滴泪都没能流下来。 是了,她一直都不愿意承认,甚至有些刻意的逃避,可该来的却还是怎么也躲不掉。 一切果真如此,原来他也与其他的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她那些玲珑百转的心意,他虽然懂得,却也并不珍惜,那么懂得 又有何用?他对她百般纵容、万般迁就,不过是碍着她显赫的身份;他对她唯有的一些情意,也不过是对孩子的宠爱与关怀。她却傻傻地当做了独一无二的眷恋,以为他便是那个可以与她携手一生的良人。 原来,一切都是错,早已错了太多。 “可是,你待她同待我似乎却要更好些,我总觉得——”柳依依不依不饶。 “依依,她与你自是不同的。”慕楚的话音里难得带了几分郑重,听得慕容烟脚下一个趔趄,手慌乱中按上了墙壁中的 某处,不晓得却触动了什么机关,她脚下的地板慢慢地缩起,露出了隐约的层层台阶来。慌乱之中慕容烟紧贴在墙壁之上,吓得大气也不敢喘。 听得响动的慕楚立即朝她的方向看去,蹙眉警觉道:“什么声音?” 脚步声越来越近,此情此景被他发现她躲在这里偷听,偷听的又是一番置喙她的话语岂不狼狈,于是她将心一横,迅速 地钻入了层层台阶之下,那层木板却像是有感应似的在她的头顶迅速合拢,她转眼又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静的只听到自己的心如擂鼓。 她听得幕帘哗啦一声响动,接下来便是久久的沉寂。 她吓得连呼吸也停止了,正准备提步上去自首的时候,只听慕楚轻笑声传来,声音中分辨不出喜怒:“原来是只猫儿, 闹出这么大动静来。” 上面柳依依的声音显然也是松了一口气,她附和道:“吓我一大跳,还当有什么不明不白的人闯进来了呢。” 慕容烟在心底暗骂,你倒是十分的会演戏,可惜我不能上去拆穿你。 可是,就算是拆穿了又怎样呢?慕楚一定会偏袒柳依依的吧,有谁不是护着自己喜欢的人呢,其他的人都是无关紧要的。 而她,就是他的无关紧要。 念及此,她的万般心思都黯淡了,也不想再听慕楚与柳依依接下来的谈话,这些都与她无关了。 她一步一步艰难地摸索着,密道并不长,转了一转她便安全到达了花满楼一处偏僻的角落,她在花满楼里艰难地辨别着方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明明十分显眼的大门。 她正准备一脚跨出花满楼的门槛,凭空一道声音如炸雷一般在她的耳畔响起,声音的主人再熟悉不过,他说:“咦,你 怎么在这里?” 慕容烟僵硬地偏头看去,才发现今日的慕楚和往日有些不同,他没有再穿那飘飘欲仙不染半星风尘的白袍,反而改着了 一袭黑如泼墨的劲衣,衣身妥帖地勾勒出他修长却不失健美的身躯,一袭宽式腰带恰如其分地箍在他的腰间,斜挂着的宝剑更衬得他气质非凡、人中翘楚。此时他的手指正微微撑开同样玄色的伞面,无声无息犹如出水蛟龙。 慕容烟呆呆地打量着他好看到不像话的面容,看着他勾着弧度的嘴角和无声勾魂的一双桃花眼,一种悲哀的苦楚忽的在 她的心里蔓延开来,宛如黑色的血水缓缓爬满她的心房。 她不得不承认,他是绝美的,美得横看成岭侧成峰,美得天上有地下无。一袭白衣宛如神祗般高高在上,身着黑衣宛如蛟龙戏水般邪佞俊美,他穿什么都好看,甚至是他把彩虹摘下来披在身后,也不过是陪衬他的完美罢了。 认清这样的现实让慕容烟无比的绝望,她从没有哪一刻觉得自己是这样的卑微,卑微到觉得拥有他都是一种痴心妄想, 卑微到想要将他拉入万丈红尘都是一种亵渎。 按照慕楚对她的了解,她一定会气鼓鼓地回瞪着他,然后不服气地叫嚷:“怎么,我不能在这里啊?” 可是她却没有,这让他微微有些诧异。 只见那个只及他肩头穿着鹅黄轻衫扎着两个小辫的小女孩微微有些吃力的仰头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那双美丽的浅褐色眼瞳里是难得一见的深沉与哀伤。 慕楚的心里像是被小猫挠了一下——忧伤? 她为什么会有这么忧伤的表情? 可是慕容烟却没有给他继续探究的机会。她垂下眼帘不动声色地就要将没跨完的门槛迈过,胳臂却猛地被身后的人拉扯住,再也挣脱不了分毫。 慕楚将她别扭的身体扳过,真切而又珍重地问道:“烟儿,怎么了?” 慕容烟没有想到光是再见他一眼,心里便是这样抽搐地疼,她好想大哭着问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骗她、好想扑到他怀里 让他别不要她、好想上前去拉着他的手死赖着不走…… 可是她不能够。她再也没有什么理由再去缠着他不放,再也不能皮厚地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再也不能了。 可是,她明明都做好了和他分别的准备,可他为什么还是不放过她,可他怎么还是不放她走,可他为什么还是要用这么 温柔的口气和她说话? 泪水再也忍不住地滂沱而下,她没有再挣扎,只是小心翼翼地抽噎,带着伤心欲绝的表情:“求求你,求求你,不要再 对我这么好……” 他掏手帕的手一顿,有些不明所以地询问:“烟儿……你……” “我说了,你不要再对我这么好行不行啊!你知不知道这样我会很依赖啊!你知不知道这样我会舍不得离开啊!你知不知道这样我会爱上你啊!你知不知道这样我会疼啊!” 慕容烟兀地仰着头朝他大吼,嗓音是前所未有的悲恸,泪水流了满脸,肆意而彷徨,而她倚在门边缓缓蹲坐下来抱着双膝,像是一头受伤的小兽独自舔舐伤口。 他爱怜地想将她拉起,她却在他的手指即将要触碰到她的脸时突然地避开了。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无法再向前却也同样难以被收回,像是他与她的感情。 他与她之间,终究像是她那始终没有迈出的门槛,虽然她已那样努力,可还是被他拽回。 “烟儿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慕楚有些回过神来,口气也染上了一些急:“方才在依依房中——是不是你?” 慕容烟抬起满是泪痕的小脸,却偏偏笑了起来,她确实不适合这样的逞强的表情,让人看上去很是心疼,“是又怎样, 难道你还想说是我冤枉你不成?” 慕楚看上去也有些难堪,但他还是镇定答道:“我可以解释的。” “我不想听。”慕容烟摇了摇头,艰难地站了起来,呵斥住了欲上前扶她的慕楚:“离我远点。” “烟儿……”看着慕容烟魂不守舍地欲步入屋外濛濛细雨之中,慕楚忍不住出声唤道。 “别过来!”慕容烟半偏了头垂首看着脚下,慕楚突然觉得她这样的动作竟是分外的决绝,脚下一窒,慕容烟已经提步 迈入了风雨之中,霎时湿了半边衣袖。 他欲为她撑伞的手被她一把挥开,没料到平日力气小的她不知怎的竟能攒得这样大的力气,玄色的伞柄从他的手中脱 落,伶伶滚了几步开外。 他与她被笼在一派迷离的烟雨之中,周围人来人往也似乎悄无声息,两侧的屋宇廊桥也宛如一幅水墨长卷,脚下的青石 街道光洁而圆润,隐约倒影着他们的身影也平添了几分不真实。 他的俊颜在雨水的冲刷中丝毫未减,反而平添了抹销魂的性感,他微微低着头凝视着她的神情,眸子里是一片问心无愧 的坦诚:“烟儿,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你都很难相信。但请你相信我,我对你的种种绝不是曲意逢迎。” 慕容烟的春衫已经被雨水浸湿,紧紧地贴在她的身上,隐约勾出些起伏的曲线,更多的雨水积攒在她的脸上,一股一股 地流下,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她开口,声音是异于往日的冷:“那又怎样?你喜欢我吗?” 慕楚久久地没有说话,雨水将他浑身浸的更湿,他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那里,像是与背景融为一体的一座雕塑。 “你不喜欢我,就是骗我。”慕容烟不依不饶地盯着他,脸上的水流更多。她的逻辑很简单,他不喜欢她,那就一切都 不用解释,伤害就是伤害,虽然不是伤害的来源,但是是伤害的本身。 慕楚还是没有回答。 059 莫提花前月下事(6) “你明明知道,我那么喜欢你的。”慕容烟哽咽着说出了最后一句话,话尾都带着强忍的颤意,在空气中折了又折,最后淹没在这细而无声的雨里。 慕容烟看着不再说话的他,心更是一寸一寸地冷了下去。比在厢房中更冷、比在花满楼前更更冷。原来沉默也是一把利刃,割得人体无完肤,还那种数都数不清的细小伤口,每一处都冒着血丝,却偏偏叫不出来疼。她多希望他能说出些什么,哪怕是反驳一句,哪怕是解释一二,可是他没有。 她是应该感谢他,感谢他终于没有再骗她;还是应该痛恨他,痛恨他为什么没有一直骗她。她自己也分不清。只是觉得自己的心疼的厉害,仿佛下一刻就要死掉了,可是下一刻,下下一刻,她还活着,心脏还是一下一下地跳动着,她依然要承受着这般难以释怀的痛。 她感到那种无边无际的绝望将要淹没她。 最痛苦的事是什么?是有个人给了你关于幸福的种种期许,可有朝一日却告诉你,那不过是你自作多情。 慕容烟抹去脸上的泪水,决绝地转身离去。听闻背后响起脚步声,她大喊:“不要跟着我。” 脚步声突地消失,她脸上的泪水更甚。 “我不想再看到你。所以,不要再跟过来了。” 身后终于是一片悄无声息的安静,却空旷的似一望无涯的茫茫寒原。 走了很远才忍不住回头,那人依旧乌发墨袍立在早已模糊的街道巷口,身影却格外清晰,连每一根发丝都清晰明了,犹 如深深地烙在她的心上,便是曾经她心中良人的模样。 可惜,终究是曾经。 【第四节】 季府,晚晴居。 “这是怎么了?” 慕容烟虽然借住在季府,可是连日来忙着去追踪慕楚的行踪,并不曾来过晚晴居。慕容凝给了她和慕容汐两人无需通报便可入内的特权,今日才见得她愣头愣脑地冲了进来,浑身上下都淋得透湿,还滴滴答答地落着水。 “怎么淋成这幅模样?”慕容凝心疼地拉过她,转身朝一旁的侍女吩咐道:“阿碧,去给三小姐拿套我的衣服来。” 慕容烟服服帖帖地任凭慕容凝指挥着换洗衣物,暖着身子,紧紧地闭着双眼,难得乖巧。最终她妥帖而温暖地坐在柔软的椅垫上,闻着晚晴居浓郁却不刺鼻的海棠熏香,慕容凝在她的身边坐下,将她揽在怀中,像是温暖静谧的港湾。她的手心干燥而细腻,慕容烟鼻头一酸,竟差点落下泪来。 “姐,我好像爱上他了。”慕容烟埋在慕容凝的怀里瓮声瓮气地开口。 慕容凝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动作一怔,旋即又恢复了一贯的频率。 “姐?”慕容烟有些拿不定主意地迷茫抬头。 慕容凝却并不答话,指尖抚上她的眉,她的眉有些散,不是弯弯柳叶的形状,有些浓,不是淡如烟波的远山眉。看久了 竟然有些像是江南的烟雨,朦朦胧胧却又不会散去,有些缱绻难收的纠葛。 慕容凝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烟儿这眉,可是浓了些,怕真是有思慕的人了吧。” 慕容凝有些怅然地笑了笑,慈爱地捧起慕容烟的脸,“那本该是件开心的事,可你怎么这样苦着脸?” “他不喜欢我。”慕容烟默默地低下头,手指闷闷地搅着自己的裙带。 “哦?他是不喜欢你,还是不爱你?”慕容凝倚着头问她。 她有些茫然:“有什么不一样吗?” “自然是大不一样的。” 慕容凝认真地凝视着她,“喜欢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你喜欢春天的花朵,夏天的清风,秋天的硕果,冬天的暖阳。你喜 欢一个人,可以仅仅因为他长得好看,笑起来的样子,微偏着头的懒散,看着你的眼神,说话的声音,走路的步伐。真的,我们喜欢的事物实在太多,慕楚他不见得不喜欢你,你这么可爱,很讨人喜欢。” “那爱呢?”慕容烟急切地问。 “喜欢一个人多么轻易,爱一个人就有多难。你会说不清他哪里好,但就是谁都替代不了。你发生了什么好事总想第一 个与他分享,遇到了什么坏事希望他千万不要遇到,碰到好吃的会希望他也能尝一尝,下雨了担心他有没有带伞,天冷了生怕他穿的单薄,不管你在哪里,不管你和不和他在一起,你都会第一个想到他。” 慕容凝似乎是陷入了回忆之中,嘴角洋溢的幸福的光彩,“但是这些还远远不够。他与你说一句话,你便会反复揣度他的意思;他不经意看向你的眼神,也会让你心跳不止;他稍稍对你有些冷落,你便会觉得生活都愁云满布;他偶尔对你的关心,你便会开心到睡不着……” 慕容烟沮丧地补充:“看到他和所有的女孩子在一起都会不开心,希望他时时刻刻都陪着自己,常常会想他到底对自己有没有动心,始终把他的名字挂在嘴边反反复复地提起……” 慕容凝垂眸,怜爱地看向她的眼神里盛满了不忍。 “姐,我一定是爱上他了。”慕容烟惶恐地揪着慕容凝的衣袖,十五岁的少女情窦初开,觉得‘爱’是一件犹如洪水猛 兽般可怕的事,“姐我该怎么办?” “烟儿,爱便是爱了,不要怕。”慕容凝拍拍她的头,“虽然爱一个人会很辛苦,不容易幸福。” “可是他不爱我啊姐姐,我好害怕……心好疼……”慕容烟纠结着一张小脸。 “那就努力让他爱上你。”慕容凝握住她的双肩,给她以无形的鼓励,“不试试,怎么知道?” “对啊!不试试怎么知道!他甚至都不知道我多么爱他,他要是知道了,说不定……说不定……”希望重新点亮了她的双眸,让她精神百倍地跳了起来,急切地在屋内转着圈,“可是,可是,要怎样才能……” “烟儿,来,姐姐给你梳头。” 慕容烟乖巧地坐在梳妆镜前,她从来没有这样仔细地端详过自己的容颜。铜镜里的女孩子有双迷蒙美丽如水晶般忽闪忽 闪的大眼睛,饱满的额头,小而精致的鼻尖,微微翘起的娇唇泛着淡淡的粉嫩,圆圆的脸蛋看上去红润而健康。慕容烟多希望自己能够再美一点,再成熟一点,再妖娆一点,她巴不得下一刻他就立马爱上她啊。 慕容凝为她梳了个斜飞的飞云髻,簪了几朵亮色的步摇,让她立马挑脱而精神起来,她灵动地翩然转了几圈,殷红的绸 缎衬得她竟颇有些艳丽的味道,看得慕容凝欣慰地连连感慨:“我们家烟儿,真的是长大了……” 屋内接着传来慕容烟兴奋而又活泼的笑声:“姐姐,真的嘛真的嘛,好不好看啊?” “真好看!”慕容凝宠溺而欣慰地回应着。 白衣佩剑的少女久久地伫在屋外,微微低着头,面色笼罩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又或是她根本就没有表情。 爱?她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心心念念上上下下翻翻覆覆要生要死地为了一个人,到底是因为什么? 真可笑啊,好好的一颗心,为什么要交到别人手里? 这一切,又都有什么意义? 她缓缓将手伸出了屋檐。 手指修长纤细,白净如玉。指腹由于常年握剑而起了些透明的茧。雨水啪嗒落在掌心茧上,微微溅向别处,那样与别处 不同的细微音色,也逃不过她的耳朵。 啪嗒。啪嗒。啪嗒。 这雨水,为何而落? 不知道是第多少次,她再次失神了。 日为何升?月为何明?草为谁绿?花为谁开?树为谁盘根?叶为谁错节? 我又为何而存在? 这些思绪不过像是飘散在她脑海中的飞絮,飘浮而毫无规律,茫茫一片。 可这次,她这样想的时候,那些飘絮竟像是有意识一般,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所构成的幻象在她的脑海里渐渐清晰。 是那一方手帕,色泽陈旧,质地柔软,绣脚紊乱,丝线粗细不一,鸳鸯与鸭子别无二致。 几乎从不更换姿势的右手竟在不知不觉间松开了雪渊,缓缓捂住了心脏跳动的位置。即便是规律而强烈地跳动着,那节 奏也是丝毫波澜不惊的,像是滴漏一般,一下、又一下,不会停止,也不曾改变,从开天辟地,至地老天荒。 “原来你,根本没有心啊。” 那个人的话就那样凭空出现在她的脑海。 竟然还没有忘记吗。不,不对,是竟然记住了。 有种感觉微微爬上了心尖。她说不清那是那什么感觉,只是觉得呼吸稍稍有些吃力,周身血液流动的缓慢了些,像是她 曾不小心划破的伤口。 大概是痛觉吧,她默默地想。 她收回了左手,雨水顺着她的指节爬上了她的指尖,渐渐凝聚成珠圆玉润的水珠。最后,像是再也承受不住那样的重 量,水珠脱离她的指尖,啪嗒一声坠落在了仍干燥的地面,像是秋日离开了枝丫的木槿。 直到最后一滴水珠落尽,慕容汐才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推开了晚晴居的门。 060 莫提花前月下事(7) “二姐?”慕容烟有些吃惊地看着携着满城风雨而来的慕容汐,慕容凝倒是依旧温和地笑笑,为她备了座椅,上了一壶热气腾腾的好茶。 “二姐你什么时候来的?都听到了什么啊?”慕容烟不依不饶地问道。 “全部。”慕容汐看着她一副羞恼欲绝的表情,眸里的淡漠稍缓。 “今儿怎么一个两个都有空往我这儿扎堆了?”慕容凝笑问。 “有事相商。” 慕容烟知道她们商量‘大事’的时候一向都不会带着自己,本该如往日一般识趣地离开,可不知怎的足下像是生了根, 饶是两个姐姐都向她看了过来,她还是没有挪动分毫。 晚晴居内沉寂了片刻的时间,慕容凝开口打破沉默,是一贯宠溺口吻:“也好,烟儿毕竟也长大了,也是不该什么都瞒着她,本期望这样能让她无忧无虑的成长,可生为慕容家的女儿,不问世事又怎么可能呢。” “大姐二姐,我一定不会向别人透露半个字的!”慕容烟举起手信誓旦旦地保证,末了还不忘补充一句,:“就算是慕楚也不说!” 慕容凝赞许般地点点头,转向慕容汐:“发生什么事了?” “关于苏子易,”慕容汐难得地顿了顿,“近日他频频前往宫中。” “哪个宫?”慕容凝若有所思的问。 “瑜景宫。” “楚扬?他又要耍什么花样。”慕容凝不悦地蹙起了眉,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开口,“苏子易的身份确认了吗?” 慕容汐点点头,“蒙姐姐提点,已调查过北荒王室。唯有大王子继承了他母亲的雪族蓝眸,必是苏子易无疑。” “楚扬竟与北荒人联盟?他何时这般不识时务起来?”慕容凝的眸里闪过一丝讶然,“不过眼看着楚灏和楚琅都在拉拢力,朝中暗中支持他们的官员越来越多,而如今徐世昌又渐渐失势,不由得他不着急。” 慕容汐只是静静听着。 “果真他还是走到了这一步。”慕容凝微微眯起眼睛,不带波澜起伏的话音里听不出来喜怒。 “姐姐。”慕容汐看向慕容凝。 “你想插手?”慕容凝像是明白妹妹的心思,慢悠悠地开口。 慕容汐点头。 “汐儿,我问你,你自始至终都没怀疑过上次瘟疫的幕后主使吗?” 被慕容凝这样一问,慕容汐自知不妥,只是偏过头去不答。倒是慕容烟在一旁愣了半晌,忍不住插嘴:“难道不是徐世昌吗?” “看上去十分的像是徐世昌的所作所为,未央宫先前和他有过摩擦,他想要至未央宫于死地,合情又合理,况且人证物 证俱在,连徐世昌自己也没法反驳。” “利用未央宫,扳倒徐家。”慕容汐一点就透。 “仅仅是徐家吗?”慕容凝微微靠着椅子扯了个幽幽的笑,“要不是烟儿勉力证明了未央宫的清白,如今我们三个人怕是也不会坐在这里了。” 慕容烟倒吸了一口凉气。 “汐儿,如今虽然我们未央宫明哲保身,可是与徐家已势若水火。这场博弈里,谁先沉不住气,谁就先输一着。而想要扳盘,可没那么容易。” “还有,徐家与我们交恶,不代表二皇子与我们交恶。我们妨碍了徐世昌的利益,但并没有妨碍二皇子的夺储之路。他们虽然关系亲近,但二皇子并不是徐家人,你说对不对?”慕容凝朝她俏皮地眨眨眼睛,慕容汐了然于心。 只余慕容烟张大了嘴,目瞪口呆。 “千万不要插手宫中之事,以免动摇未央宫之根基。洛妃的事我自会想办法弄明白,你不要跟着操心。”慕容凝千般叮咛万般嘱咐。 “好。” 慕容汐却突然看向慕容烟,“烟儿,你许久不曾回家,今日随我一起回未央宫。” 一直侧耳聆听的慕容烟被慕容汐突然的发问吓了一跳,她支支吾吾道:“呃……确实是好久没有回去了……可是……” 一句可是还没有可是完,慕容烟看到慕容汐直直盯着她的眼神,忍不住浑身抖了一抖,腿脚一软,差点就要跪下。她没 来由地一阵胆战心惊,胡乱地点着头。 “乖。”慕容汐拍了下她的头,痛的她龇牙咧嘴。 二姐实在太可怕了……气场简直三米远,哎,心塞塞。慕容烟躲在一旁怨念地对手指。 慕容汐却不由分说地拎着她同慕容凝拜别, 慕容烟只得一脸垂头丧气地跟在慕容汐身后,亦步亦趋。 慕容凝笑而不语地目送她们离开。 【第五节】 回未央宫的路上。 “姐,你为什么想让我回未央宫啊?”慕容烟拉着慕容汐的衣角有些不甘心地问道。 “不能回家?”慕容汐淡淡地回答。即便是她刻意放缓了步子,可慕容烟还是呼哧带喘一路小跑着才能跟的上她。 “姐,不是、不是这样的啦!”慕容烟气喘吁吁,“我只是担心……我就是担心……”她的话音渐渐低了下去。 “慕楚?”慕容汐一眼揭穿她那些扭捏的小心思。 慕容烟有些瞠目结舌地说不出话来。 她的这位二姐向来犀利,她是知道的,但她却不知道慕容汐竟然也能如此敏锐地洞察她的小想法。因着这位二姐在她的 印象里一向来如风去如电,惜字如金,从不多言。即便是对着她这个小妹妹,也是疏离而冷淡的,从来只有必要的关心与保护,鲜有交流。比起姐姐,倒不如说是高级影卫更为恰当些。 慕容烟自幼黏人,父母长姐无不对她关怀备至,予给予求,偏偏这位二姐,她见到就会躲得远远地。当然她也不是没有去找慕容汐撒过娇,结果自然是惨不忍睹。似乎二姐也不是一直都这样冷漠的,也许曾经也见过她的笑容与和颜悦色,不过都像是太久以前的事了,久到慕容烟已经根本无法想象,久到她以为慕容汐生来便是如此。 如今,二姐竟突然要带她回未央宫,又和她聊起慕楚这样的儿女情长来,自然让她觉得十分的难以接受。 “二姐,你今天好奇怪啊!”到底是姐姐,慕容烟倒并不怎样害怕,直接说了出来。 慕容汐的脚步猛地顿住。 紧追其后的慕容烟来不及收脚,一头栽撞上了慕容汐的腰间,而后倒栽葱般地翻下了一级台阶,痛的她欲哭无泪,慕容汐的身影却连晃都没晃一下。 “奇——怪?”慕容汐顿了很久才重复了这两个字,像是不认识似的。 爬起来的慕容烟龇牙咧嘴地揉着自己的头,眼光却瞥到了慕容汐。 那样的表情,是慕容烟从未曾见过的茫然。 “哎呀!姐!我不是那个意思啦,就是……就是感觉你好像有点不一样了……”慕容烟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她不解释还好,被她这样一说,慕容汐突然转过头来直愣愣地盯着她,让她感到脊背一阵阵发凉。 “哪里?”这大概是慕容汐屈指可数的问句之一。 慕容烟却没有受宠若惊的感觉,她着急到结结巴巴:“就是……那啥……哎呀,怎么说呢……有点人味儿了!” “……” “原来你,根本没有心啊。” 那个人的话再次盘旋在慕容汐的脑海,像是纠缠不清的一道诅咒,让她空空如也的心里掺杂了难以名状的什么。 “喂喂喂——姐,姐你怎么了?你可千万别生气啊——” 慕容烟在她身边蹦蹦跳跳,不停地拿手指在她眼前晃来晃去,想让她回过神来。 她再一晃神,那个人的身影又一次闪现了出来,蓝色的衣角围绕着她翩飞若蝶。 太多的片段,像连筋带骨地被埋藏在冰封的表面下,似乎叫嚣着要破土而出。有千万根针戳着她的脑海,可她却不觉得 有一丝疼痛,只能感受到那些针戳着皮肤的触感,那样多,那样密集,刺激到令人麻木。 那是前所未有过的感觉。她定了定神,表情恢复了木然,做了决定。 “我去北荒。” 慕容烟觉得她一定是出现了幻听。她抬起头来的时候,慕容汐的表情和动作甚至分毫未变,嘴唇也完全没有翕动。她实 在不知道空气里那句‘北荒’从何而来。 “姐姐我们继续走吧。”说着她便要上前去拉慕容汐。 但慕容汐却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再次开口。 这一次,慕容烟听清了。 “我去北荒。” “二姐……你你你!要去北荒?”慕容烟瞪大了双眼,表情已经不能用吃惊来形容了。 “北荒。”慕容汐点头,口气平静。 慕容烟很想问二姐你是不是生病了还是疯了,大炎五州四海哪哪你不去,非要去战火纷飞的北荒。北荒与大炎多年敌对,边境烽火几乎年年未曾停歇。半年前季卿扬更是力挫北荒敌军三十万,使得两国之间的仇恨到达了百年来的顶点。北荒军队退回腹地休养生息,意欲复仇。炎朝更是枕戈达旦训练军队,防止北荒复仇。两国皆心知肚明,一场大战在所难免,不过是时机的问题。而在此备战的当口,所有与北荒往来的路途皆被封死,二姐她,如何去北荒? “二姐,你带多少人去?去打仗吗?” 慕容烟觉得自己好像是在梦里。 “不,我一个人去。” 慕容烟觉得自己大概已经没法更吃惊些了,说出来的话也是轻飘飘地:“是不是和刚刚你们讨论的那个什么苏子易有关啊?可是大姐不是说不让……” 慕容烟又看到了慕容汐用那样的眼神盯着她,瞳仁似乎凝缩于极小极深的一点,仿佛一只翱翔九天的鹰隼盯着她的猎物。负于身后雪渊在她的肩头露出了冰冷的剑鞘,直指苍穹,仿佛可破虚空。 吓得她狠狠地打了个哆嗦:“不过,不过姐姐只是说不让我们插足宫中事宜,可确,确实没说不让去北荒……” 慕容烟觉得有点沮丧地垂下头来,信口问了句:“那未央宫怎么办啊?” “交给你了。” “啊……?”慕容烟现在觉得自己一定是在梦游。 她迷迷糊糊地看过去,她的姐姐却并没有再看她。慕容汐微微仰着头,远眺着北方翻腾的云烟。她的目光穿过了未央宫 层层叠叠的峰峦叠翠,穿透了凉州烽火连天的山海关,不知道停留在了茫茫天际间的哪一点。 “遇苏子易,抓。”慕容汐背对着她,口气冰冷地命令。 慕容烟正待劝她些什么,可是一眨眼的功夫她这个向来冷傲的二姐已经遽然远去,徒留给她一个遗世独立的飘然背影。 慕容烟只觉得那白色的单薄身影,是那样的坚强而柔弱,缱绻又决绝。 061 等闲变却故人心(1) 【第一节】 季府,晚晴居。 慕容凝双手抚着碧玉筝,笑意盈盈地看向来人,“什么风把慕大公子吹到我这里来了。阿碧,看茶。” 慕楚却并不似一贯的附庸风雅,并没有去品难得的乌龙茶,只是极恭敬地朝慕容凝拜了一揖,“夫人,在下特来给三小姐赔不是。” 慕容凝了然地笑了笑,“烟儿贪玩,在外流连了这么些天,我自也随她去了。可既然是外出,自然就有回家的一天。” “她回去了?”慕楚原以为慕容烟不过是耍耍小孩子脾气,来姐姐这里撒撒娇。慕容凝疼她,自然会百般相劝。他特地 等了三天才来,料想她早该消了气,巴巴地等着他来接吧。枉他料事如神,竟也没想到她竟回了未央宫。 慕楚的神情虽然如常,嘴角却不知不觉敛了一贯的笑容。 慕容凝瞥了他一眼,反手随意地拨了拨筝弦,铛的一声沉闷急促,刺在慕楚心里。 “本来也不至于这样着急的,可是烟儿说了,她在这里,过的很不开心。” “她——这样说的吗?”慕楚的眸色暗了暗。 “我本不该多嘴,但看在我如此疼爱这个妹妹的份上,不知慕公子可否解释一二呢?”慕容凝幽幽地拨弄着筝上的单音,听上去颇有些渗人的寒意。 “夫人随意。”慕楚点了点头。 “她说你要与柳依依定亲了,可有这么回事?” 慕楚无奈地笑道,“她的小脑袋瓜里成天装的都是什么?我与依依的确是要去城隍庙求签,却不是求姻缘。不瞒夫人, 我与依依有些血缘上的渊源,如今我和她既然都已孤苦伶仃、了无牵挂,也只能在七七鬼节为我们的亲人求签超度,寄托思念之情。” “看来是三妹误会了,这倒怪不得公子。”慕容凝悠悠地笑着,停下了弹筝的手。 “许多话慕楚说的无心,怕三小姐误解,故而前来。”慕楚诚恳道。 “慕公子竟在三日后才想到来解释,想必这三日有什么了不得的要紧事。”慕容凝的口气仍旧是不咸不淡地,不知为何慕楚却听出了讥讽。 “在下本以为三小姐只是一时想不开,日日在客栈等着她回来。” “一时想不开?”这次慕楚听的分明,因为慕容凝话语里冷冽之气扑面而来。 他沉吟了片刻,选择了缄默。 “慕公子是绝顶聪明之人,睁眼可窥人心,抬手可献妙计。如此妙人,却会不知我三妹心意?”慕容凝站起身来,朝他走去。 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充满了压迫力。 慕楚却只是温润地笑着,笑容滴水不漏:“三小姐对在下的在乎与重视,让慕楚倍感受宠若惊。” “既是这样,慕公子,你又是如何看待我家三妹呢?”慕容凝已踱至他的面前。即便他微微颔首低眉,她还是可以将他 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一丝不落地看在眼里。 可慕楚的表情自始至终都是那般的波澜不惊,笑容清浅。他开口,语气分不清真假:“三小姐数次挽救慕楚于水火之 中,救命之恩,慕楚心中感激不尽。三小姐患难之时,慕楚更是竭力相帮。我与三小姐之间,早已生了许多难舍难分的情分。” “你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个答案。”慕容凝不依不饶。 “如今大仇未报,男女之情,慕楚无心挂怀。更何况三小姐金枝玉叶,慕楚何德何能与其相配?慕楚对三小姐仰望珍视,却从不敢有一丝非分之想。” 慕楚的回答近乎完美,无懈可击。 慕容凝却在他的一席话里,忍不住冷笑起来。 “慕公子人中龙凤,我怕高攀不起的,是我们家三妹!” “请夫人放心,我慕楚绝非有心利用三小姐的一片真心。”知道慕容凝担忧所为何事,慕楚主动提及,像是一个保证。 慕容凝一瞬不瞬地探究般地看着他。 慕楚在她那般质疑探究和不信任的眼神里,依旧笑的淡定而从容。 “罢了。”像是终于放弃了,慕容凝长叹一声,宛如长厅里漏掉的风,“你心里是如何想的,也只有你自己知道。我当然不会为难你,感情这种事本就是强求不得。” “只是,无论我想还是不想,烟儿她,到底还是长大了。”慕容凝的声音里饱含酸楚,仿佛即便未经复杂庞大的观星运算,她也一眼洞穿了慕容烟的未来一般。 “慕楚不知天高地厚,惟愿能陪着她一起长大……不知是不是奢求。”慕楚一向清淡的口气里也染上了一抹暖,到最后 一句话的时候,连他自己都微微有些失神。 “唉……我感谢你对她的好。可你若是终究不能给她想要的,我希望到了那一天,你尽你所能不要伤害她,答应我!” “夫人放心,慕楚定不会辜负三小姐的一番情意。”慕楚郑重地点了点头,字字铿锵。 “但有些事也终究是不由人的。”慕容凝叹息。 一语成谶。 【第二节】 花满楼,水云阁。 “你倒是长进了。”慕楚没有什么表情,可是眸里冷的却像是要结起冰来。 “依依……依依不知道公子是何意。” 柳依依默默立在他的右侧,半倚着床帏,模样楚楚可怜。她小声地辩解着,语调里有丝丝不易察觉的心虚。 “不知?”慕楚凉飕飕地斜睨了她一眼。 柳依依在他的目光里有些不知所措地低下了头,手指有意无意地绞着手帕。 “既然不知,那有些事我就想不明白了,还望柳姑娘解惑。” 慕楚冷幽幽地笑,一把桃花扇在他的手里开了又合。 “未央宫三宫主,为何会出现在你的水云阁里?” “依依不知。”柳依依料得慕楚未亲眼所见,便抵死不认。 见她不招,慕楚也不急,只是慢悠悠地踱至她的内阁里。眼角的余光瞥到柳依依的神情里闪过一抹慌张,他冷哼一声,‘唰——’地一把拉开了帷帐。 里面什么也没有。 花梨木的地板亦平坦完整,严丝合缝。 慕楚仿佛能听见身后柳依依似乎放缓了的呼吸声。他微微一笑,在内阁里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起来。内阁的墙壁上贴着两两对称的暗红回形纹,以形线条所构成。那些回形纹呈圆弧形卷曲线条,首尾衔接,难辨中心,构成了无数细小而重复的旋涡。若要仔细盯上片刻,便会让人克制不住地眩晕起来。 慕楚就那样微微眯起眼睛,一行一行地扫过那些连续的“回”字,神色未见半分不适,目光犀利如箭。约莫过了一刻钟 的光景,他突然提步,冲着门的方向大步而去。 未待柳依依松一口气,慕楚的右手掌心便贴上了的门侧某一位置。 柳依依眼中突然闪过的一丝怕意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他的左手有意无意地把玩着腰间的玉佩。 这个动作代表着什么,柳依依再清楚不过。她忽的打了一个激灵,忍不住就想要求饶。 慕楚却没有给她机会,右手毫不迟疑地朝开关按了下去。 可意料之中的密室开合的声音却没有传来。他左手抚摸玉佩的动作戛然而止,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轻飘飘地搭载青白交 接的玉佩边缘,散发着说不出的寒意。 “依依。”他出声唤她,声音温润好听,状若平常。 柳依依却仿佛被吓到了一般,嘴唇嗫喏,却说不出话来。 他轻笑,终是一步跨出了内阁,像是走出了一座层层叠叠的迷宫,毫不费力。 “说说吧。”他坐下品茶,泰然自若。 “那日,我将三宫主藏在床榻之上……然后,又套公子的话……依依一时糊涂,气小善妒,依依知错了。公子,公子就 看在依依这么多年来,对公子一往情深的份上,原谅依依这一次吧……”柳依依忍不住哭了起来,啜泣声声,悔恨哀婉,教人不由得心软三分。 慕楚却像是没听见似的,吹开了飘浮的一尾浮茶,闲闲地开口:“你就没什么事,要同我说的吗?” 柳依依的哭泣之声一顿。 最终她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慕楚不动声色地品了一口茶,换了个她能够接受的话题:“你可知道我在慕容烟倾注了多少的心血?但现在呢,她就这 么被你气跑了,你去未央宫把她请回来吗?” “依依知错,公子,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柳依依跪伏在地,哭的梨花带雨。 “确实对不起。”慕楚竟然点点头,毫无半点怜香惜玉之意。 柳依依一愣。往日她也并非不曾犯错,可慕楚性子好,几乎从不曾责怪。今日,他却这般不给她台阶下? 被他堵得心中一痛,柳依依哭的更凶:“我知道……知道我和她之间,判若云泥。她身份显赫,位高权重。而我,而 我……却什么都没有。无父无母,孤苦无依,零落风尘……” 陈年往事似乎勾起了多年来的隐忍心酸,柳依依哭声渐渐凄凉,染上了一丝真:“唯一能帮到公子的,便是这幅皮囊罢了……依依不悔,心甘情愿。就当是依依矫情吧,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却受不得公子的一句重话。” 062 等闲变却故人心(2) 慕楚罕见地沉默着,并没有看她,似乎也沉浸在什么往事里。 “当年,公子在我娘临终前答应娶我,依依此生……便已经交托于公子了。依依自知,公子并非池中之物,日后定是人中龙凤……依依也从不曾奢求,只想着能一心一意地跟着公子。公子若是真的倾心于三宫主,依依便去求她,跪着给她磕头认错……若她容不下依依,依依也不强迫公子兑现当初的誓言,定不碍着公子和宫主的眼,离的远远地……” 柳依依一番话说得心酸无奈而又通情达理,只怕世上没几个男人能在这样楚楚可怜、善解人意的佳人面前无动于衷、保持清醒。 显然慕楚不在其列。 他面不改色地扫了一眼泪眼婆娑的柳依依,语调竟然有些冰冷:“依依,对付风月场那些男人的手段,不要拿来用在我身上。这招以退为进,用的有些过于刻意了,不够好。” 柳依依的哭泣戛然而止,像是被人踩住了了脖子的鹅。 空气里满是难堪。 “原来……却原来……你是这样想我的吗?”柳依依像是受了巨大的打击,双眼渐渐失了神采,忘记了哭泣。 “这么多年了,慕楚,都这么多年了,你对我虽然好,但总是带着些难以接近的冷漠与疏离。刚开始我好难过,想我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够好,不讨你欢心。可是后来,我发现你对所有的女孩子都是如此,对我反而显得更加温柔和亲近些,我便也就心满意足了。我想,在你眼里,我终究是和她们不一样的,将来你会娶我,你唯一不会利用的就是我。” “可是,慕楚,你告诉我,为什么如今这一切都变了?”柳依依泪眼婆娑,跪在地上的模样楚楚可怜,梨花带雨。 似是说到动情处,她失了礼节,直呼了他的名字,嗓音嘶哑,有些撕心裂肺的味道。 “依依。”慕楚叹了一口气,似是想到了什么往事,眸底藏了些愧疚。 “我自是会娶你的。”是承诺,却不是誓言。 “你变了。慕楚,你变了。”柳依依却像是不知足似的,不住地摇着头。 “依依你……”慕楚蹙起了眉,微微有些不满于她的得寸进尺。哭哭啼啼的柳依依让他很难将她同往日那个顾盼生辉、玲珑百态的名伶联系起来。这样的柳依依让他感到陌生,似乎有什么逃脱了他的掌控一般,让他觉得不安。 “或许你自己也不曾发觉,只要慕容烟在你的身边,你总会不经意间就会笑起来,是那样发自肺腑的笑,那么温暖,那么好看。慕楚,平日你想见你真心笑一笑,是要有多难?认识你这么多年,都没见你笑的这样多过。你和她在一起,当真就如此开心?” “够了。”慕楚喝止,似乎并不想听。 柳依依却不依不饶:“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平日里就算她再怎么胡闹,你也会一笑了之。要出去办事,也总要先和她细细地说清楚!她发脾气,你也就跟着哄她……慕楚,最近我时常在想,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慕楚吗?那个冷漠拘礼,那个不带感情的慕楚吗?为什么那样笑着的你,为什么那么温柔的你,为什么她身边的你,是那样的陌生?慕楚,你告诉我,告诉我为什么???” 慕楚有些动容地看着她。 那样的神情让柳依依心里咯噔一下。那笑容是那般的柔和而纯粹,不似他往日令人捉摸不透的似有似无的浅笑,他的笑意直达眼底。 笑容可以伪装,眼神却骗不了人,那样真真切切的笑靥,深深地刺痛了柳依依的眼。 因为,他的眼神、穿透了她的身躯、目中无人地追忆着和那个女子在一起的光景。 不过是一个小女孩儿,原本以为轻易便能打发得了,却为何,输了的竟是自己? 不甘心!不甘心啊! 柳依依的表情渐渐被恨意布满,待她调整好情绪看向慕楚的时候,却发现他的眸子不知何时已经恢复了清明,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让她胆战心惊。 他们之间,何时竟有了如此的嫌隙? 他的心,他的心里盛着千山万水,藏着家国天下,揣着爱恨情愁,却唯独没有她。如今,竟然连最初的那一点抱团取暖的信任与相惜,也正在一点一点地被磨灭掉吗? 却道故人心易变啊…… 【第三节】 未央宫,汐暇阁。 前几日,未央宫传来清尘宫主患病的消息,患的还不是一般的病,而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天麻,这一病可非同小可,震惊满朝文武。 但慕容汐每日里,只在汐暇阁里休养,避不见客。前来探望的一众人等也一拨一拨地兴冲冲地来,提心吊胆地回,连清 尘宫主的面都没见着。 不过慕容汐素来清冷,天麻又是极厉害的传染病,因此也没有谁吃饱了撑着冒着不怕死的大无畏精神非要见她一面,慕容烟躲在汐暇阁中虽然闷的发霉,但好歹没被人发现这瞒天过海的这一遭。 转眼已是过了好几天,慕容烟趴在桌上浑浑噩噩,慕容汐的贴身侍女小溪却慌慌张张而来:“三宫主,不好了,门外有个人一直坚持要见您,怎么轰都轰不走啊怎么办?” 慕容烟的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二姐的情郎? 转念又深深地鄙视了一下自己,她懒散地吩咐:“就说我睡下了。” “三宫主,他说他会一直等到您醒来。”小溪一溜烟地跑出去,箭一般地冲回来。 “就说我一脸麻疹,丑的吓人!”慕容烟咳咳了一声,“当然,委婉点,不要损了二姐的形象。” “他说他不介意,也不介意被传染,也不介意一直等下去,但无论如何都要见您一面。”小溪的表情简直欲哭无泪。 “……” 磨磨蹭蹭到她自己都觉得太磨蹭了,她才与执意要见她,准确来说是执意要见“慕容汐”的男子隔着一层飘飘荡荡的薄纱“面对面”,当然此刻她穿着慕容汐平日的一袭袅袅白裙,三千青丝飘逸而如瀑般垂在她的胸前,面上仍旧覆着一层素色的面纱,姐妹二人本就十分相似,此刻她斜倚在贵妃榻上,几乎和慕容汐如出一辙。 慕容烟动作僵硬地打量着面前负手而立的男子,只觉得他虽不如慕楚那般不食人间烟火,但这烟火的气息却让他看上去更加丰逸俊朗、真实可触,活脱脱的一个美男子。要不是已有慕楚给她提高了审美品位,她大概早就把持不住地流口水了。 目光对视的那一刹那,慕容烟惊得险些从贵妃榻上滚落下来。 蓝蓝蓝蓝眸?那他不就是苏子易吗?那他不就是二姐不共戴天的仇人吗?那他不就是北荒的大王子吗?此时此刻他又为什么拜访未央宫?未央宫的影卫又为什么会一路放行到汐暇阁前? 饶是隔着层层帷幔,苏子易也感受到了慕容烟如临大敌的戒备气息,他俯身笑了笑,“宫主莫要紧张,苏子易此次来正是为了那日在未央宫的莽撞向宫主陪不是来了,没想到宫主自此竟然一病不起,苏某心中万分愧疚,特来探望一二。” 慕容烟则是一头雾水,二姐从没提过她和苏子易此前还有过怎样的交情,也难怪她如今一个头简直有两个大,但也不得 不硬着头皮模仿着二姐平日的口气与语调:“我知道了,没别的事就退下吧。” 苏子易的眉头一皱,慕容汐的话语虽然依旧冷冰冰,但却总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其实他早在来未央宫之时就料想她会怎样,是直接雪渊伺候,还是置之不理,他都在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她虽然起先对他避而不见,他本已经做好等上三五天的准备,没想到她却没再坚持便与他见了面,这倒是让他颇感意外,意外中又夹杂了一抹难以名状的欣喜。 可是此番见面,却让他觉得有说不出来的不对劲。 “宫主就没有别的事要问在下?”苏子易试探地问。 呃,别的事?慕容烟一愣,对了,他与二皇子!可是,他不是她的敌人么,为什么会提点她这个?难道苏子易他是故意的?到底该不该问呢?慕容烟那叫一个纠结啊! 还好苏子易似乎是习惯了她的不搭理,只是继续循循善诱着,“我与二皇子的事,想必你已查到了吧……莫不是因此,闭门不出?” 慕容烟想虽然过程差别很大,但结果确实差不多,于是模模糊糊地“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苏子易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他面前端坐甚至连姿势都不曾变化一下的“慕容汐”虽看上去冷冰冰的,但却完全没有散发出人畜勿近的气场。先前他以为是生病让她强大的气场弱了一弱,可现在看来完全是他想错了。锐利如鹰的目光渐渐眯成了一条线,他不动声色地环顾她的四周,发现竟然没有她从不离身的那把耀眼的“雪渊”。 “你是谁?”苏子易变了脸色和语调,右手悄无声息地握住了剑柄。 063 等闲变却故人心(3) 见伪装被识破,慕容烟也并不恼,她甚至一点也不害怕地揉了揉自己的肩头,活动活动了酸麻的腿脚,向一旁战战兢兢垂首的小溪抱怨:“我就说这招不行吧,还不如一开始就实行我的方法,干净利索。” 极其自然地褪去了脸上的面纱,一张姣好的面容上水润有光泽,完全没有病态的痕迹,也同样不是他熟悉的那张面无表情的面容。 此时她正抬起纤纤玉手悠闲地挂起宝帘,步态轻盈婉转地来到了他的面前,笑容灿如朝阳:“想不到苏公子你,对我二姐倒是情深意重。不然怎么,你与二皇子勾结,还生怕我姐不知道似的来提醒呢?” 苏子易被她呛得说不出话来。确实,自从那日他放出风让未央宫的影卫跟踪他到了瑜景宫,料想她早该得了情报,却没见着她有丝毫的行动,不日又传来了她生病的消息。他觉得蹊跷,同时也是为了试探她的反应,才有了今番的会晤。 只是没想到,这从未曾放在眼里的三丫头倒是如此机灵,竟一语中的。 “苏某似乎听闻三宫主不曾修习武术,如今汐暇阁内唯有你我,就不怕苏某图谋不轨吗?”苏子易冲她斜斜地笑了笑。 “苏公子若是想知道,何不拔剑看看?”慕容烟满是阴谋得逞后的坏笑,偏偏还笑的天真无邪。 苏子易试着拔了拔剑,倏地变了脸色。是的,无论他如何发力使劲,甚至不能将剑完全抽出剑柄。 “苏公子,这无色无味的软骨散可觉得受用?你当这帘幔是为何而挂?它可是用东海的鲛绡制成,纯天然的过滤物呢。”慕容烟斜倚在鲛绡旁,洋洋得意地看着他满脸愤恨。 “苏公子,你真当我未央宫无人,是你说进就进,说走就走,大展身手的好地方吗?”慕容烟换了极其认真的口吻,“往日你能够自由出入,不过是仗着二姐对你的纵容罢了。” “纵容?”苏子易似乎并不能体会这个词的深意,微微皱起了眉头。突然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她人呢?为何托病?” “还不是拜你所赐!”慕容烟有些愤恨地白了他一眼,拧住他的耳朵:“她想调查你,但又不能违背未央宫祖制,独自前往北荒去了。” 还害的我日日都要守在未央宫当替罪羊。慕容烟在心里暗骂,拧着他耳朵的手不知不觉加重了力道。 “北荒?!”苏子易的表情从震惊到迷离,从始至终都透露着不相信。 许久他才回过神来,苦笑不已。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变了调的音节:“慕容汐,你这个女人!” “让你又爱又恨?”慕容烟脆生生地发问,完全没有体会他话中的深意。 “……” 苏子易一副任由宰割的无所畏惧的表情:“你想怎样吧?” “我不想怎样,既然你这么想来未央宫,就让你在未央宫待个够!之前你将我二姐囚禁多日,如今便由我替二姐报这个仇!”慕容烟恨恨地盯着他。 “哦?你二姐难道没告诉你,我们两情相悦,已经私定终身了吗?”苏子易颇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啊?……”这下轮到慕容烟懵圈了。 “她怨我对她隐瞒身份,不能坦诚相待。说是不许我再来,否则便要抓我。我想着来和她赔礼道歉,没想到她一气之下,竟往北荒去了……”苏子易似是有些伤心地说着,嗓音低沉,看上去挺像那么一回事儿。 “这……”慕容烟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联想近日慕容汐的行为举止确实透露着怪异,她这个姐姐又从来不与别人说她所思所想,还一意孤行前往北荒,慕容烟竟觉得苏子易的话倒有几分像是真的。 “那你就在未央宫待到我二姐回来,你亲自给她一个交待,你看如何?”慕容烟客客气气地发问,开玩笑,这万一真是未来的姐夫,那可是万万也得罪不起的。 “北荒虎狼之地,她此去只怕凶多吉少,你还是赶紧派人去救她的好。”苏子易好言提醒。 “你说的十分有道理。”慕容烟认同地点点头,“姐姐说你是北荒的大皇子,你去救她,不是易如反掌吗?” 苏子易却突然缄默了,脸上原本丰富的表情也瞬间沉寂了下去,慕容烟不明就里地等着他的回答,他却像是突然被人抽了魂魄一般失了神采。 “我去,你姐情况变得更糟。”苏子易沉闷的声音像是从地底下发出来一般渗人。 “为什么?别老说些我听不懂的话啊喂——” 其后无论慕容烟用何种威逼利诱、绞尽脑汁用尽一切方法,也没能再让苏子易再多开一次口,倒是把她自己折腾的筋疲力竭。 “好吧,”她有些不服气地开口,“那你总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能够识别我不是我姐的,我明明学的很像!” “因为,”苏子易的脸上难得染上了一抹温和的笑意,“你姐她……其实很温柔啊。” 慕容烟愣愣地看着他。 她觉得苏子易和她二姐都有病,还病得不轻。她二姐向来说一不二非要去什么北荒就算了,苏子易竟然说她二姐温柔?她简直是惊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真想问一句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或者是你不要说这么冷的笑话。可苏子易的面容罕见的褪去了邪笑和夸张的表情,俊美而真实,竟是说不出来的认真。 “小姑娘,有时候,有些人,给你的那种感觉,是独一无二的。” 苏子易的声音在他被押下去之后还久久地回荡在慕容烟的耳边,让她回不过来神。 “三宫主,三宫主……”慕容烟将将回过神来,便听得小溪急切的呼唤声和惶然的面色。 “又怎么了?”慕容烟无奈地摸了摸鼻子。 “外面又来了一个……”小溪慌乱地指着外面,还不忘夸赞道,“比刚刚那个还好看……” 慕容烟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她结结巴巴地猜测:“慕慕慕楚?” 来人正是慕楚,慕容烟的动作打扮和方才如出一辙,只是鲛绡外再没有软骨散伺候着。 自那次不欢而散后,这还是她与慕楚的第一次会面,转眼已是过了十来日。她日日困在汐暇阁,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找她,今日来找二姐又所为何事。神思正在恍惚间,对面的慕楚已经合着礼节拜了一拜,淡然地开口:“不知清尘宫主偶染微恙,慕楚冒昧前来,真是叨扰了。” 慕容烟并不曾见过这样的慕楚,那样挺拔而俊逸的站姿,宛如山尖的一根苍郁翠竹,一尘不染的白袍上绘着寥寥的几抹山水,宛如翠竹泣墨痕。偏偏他开口,语调和语速都拿捏的分毫不差,既不显得急躁,亦不让人等的不耐,是恰如其分的令人舒服。语气却满是恭敬和疏离,不咸不淡,不过分亲昵也不过分拘泥,是他最拿手的为人处世的姿态。 这样的他,仿佛突然间就不再是她的慕楚,她的心中一酸,原来真正的他,是这个样子的。 是这样子的冷漠。是这样子的陌生。 调整了许久的嗓音才勉强找到了合适的腔调,她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什么事?” “前几日,慕楚不该惹三宫主生气,特意来给她赔不是。”慕楚并不看她,只恭敬行礼:“不知清尘宫主可否让在下前去如烟阁探望?” 听说他是特意来给她赔罪,她不由得一阵高兴,但很快还是按捺住了欢腾的内心,转而用老气横秋的语气质问他:“那日之事烟儿也曾说与我听过。你,不喜欢她跟着你去花满楼?” “花满楼乃寻花问柳之地,三小姐她涉世未深,恐这些污秽之事会脏了她耳目,故慕楚希望她不来为好。” “有何话要瞒着她?” “慕楚朝不保夕,仇家众多,许多事三小姐知道的越少越是安全。” “你与柳依依是不是要定亲了?” “依依是我远方表妹,我与她去城隍庙为亲人祈福,求的并非姻缘,我与她只有兄妹之情,并无男女之意。” “烟儿她与柳依依是不同的?” “是,烟儿与慕楚曾数经生死,早已密不可分。她在我心中自是与他人都不同的。” 慕容烟只觉得心里像踩了一块棉花一般软绵绵的,着不了地。慕楚的一番解释真真切切,倒显得她这些时日暗生的闷气都是和自己过不去。慕楚还亲自为她找到了未央宫,也足以显示出他的诚意与真心。许是她对自己的身份太敏感,总有受骗妄想症吧,本来明明那么坚定慕楚与慕白对她的好,怎么能因为别人的三言两语和故意设下的圈套而误会了他呢!柳依依她一定是嫉妒慕楚对她这样好,对,一定是这样。 慕容烟痴痴地想着,并不曾发觉慕楚的双眼也渐渐含了笑意,笑意深不见底。 “不知清尘宫主可否容三宫主与在下一见?” “呃……这个,烟儿她不在未央宫中。”慕容烟赶紧找理由搪塞着。 “不在未央宫?”慕楚微微挑眉,话音里却丝毫没有惊讶。 “是啊,她去青城山采药去了……嗯……没有两三日怕是回不来,慕公子请回吧。”慕容烟下了逐客令,可又不无惆怅地想起了苏子易最后的那句话来。是啊,连苏子易都能轻易地发觉她并非慕容汐,慕楚曾与她朝夕相处,为何仅仅隔了几道薄纱,他便认不出她来了呢? 难道说自己并非他心中那独一无二的人吗?虽然不希望二姐的计划暴露,可她还是不由地希望慕楚能够质疑她的身份,她的话语。 可是慕楚只是静默了片刻,依旧淡然地回道:“改日慕楚再登门拜访。”便头也不回地离去,惹得她气恼地将身后的椅子踢得叮当作响。 如烟阁外不曾走远的慕楚不觉得心中有些好笑,就她那副神态和话语,还能指望他认不出来?可她既然不说破,他便也不戳穿她,她恐怕又要为此气上好几天了罢。 然幸好,终究还是在他力能挽回的范围之内。 笑着笑着,慕楚的笑意却渐渐淡了下来。转而一抹深沉落进了眼眸,神色晦暗莫名。 为何慕容汐会突然离开未央宫?去往何处,竟然不能声张?所为何事,对他的全盘计划可有影响? 他默默地转过身,顺着如烟阁看向了西北方。茫茫天际,一无所有。唯有一行大雁,人字南飞。 他的心中已有答案。 是那五洲四海内唯一一方不属于大炎朝的沃土——北荒。 064 等闲变却故人心(4) 【第四节】 季府,卿暄堂。 “此前,我曾与将军提及的合纵连横,如今怕是时候了。”慕楚轻啜了一口茶,缓缓道。 “如今?二皇子如今失去了左相的支撑,可谓是痛失左膀右臂,余下两位皇子见他受挫,自是觉得离皇位又进了一步,怎肯转而结盟?公子所谓的好时机,恕卿扬难以认同。”季卿扬皱着眉,显然是不赞成慕楚的提议。 慕楚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吹开了漂浮的一片茶叶,露出了碧青色的茶水来。他方不紧不慢地开口:“季将军,很多事情呢,就像是这茶,你要拨开这层层叠叠的一叶障目,才能够看到茶水真正的颜色。” “哎呀大哥,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是怎么回事儿!”慕白急道。 “季将军既也在朝堂之上,自是知道那日,给左相定罪的关键物证有两件。先撇开玉佩不提,那份亲笔书信是写给谁的呢?”慕楚提醒道。 “那书信言辞随意,不加掩饰,定是亲近之人。又提出了共同除去未央宫,必定是位高权重之人……”季卿扬变了变脸色:“二皇子。” “没错。”慕楚点头,继续循循善诱:“有什么能让楚扬心甘情愿,做出舍弃东台左相这样一个重要的筹码呢?” “对他登上皇位最有利的……是……”季卿扬抬起头来,是掩饰不住的吃惊,“难道是皇上!” “是皇上。皇上或许是给楚扬透露过对徐世昌的不满,又或许是给了楚扬一个难以拒绝的承诺。总之,楚扬选择放弃徐世昌,必与昭和帝有关。” “那皇帝这么做,到底有何深意?”季卿扬感到脊背一阵发凉。 “原因可能有二,一是他已经认定楚扬是最佳的皇位继承人,因此要为他除去徐世昌这一潜在的心腹大患;二是皇帝已经不能容忍诸臣瓜分权力,参与夺嫡,为所欲为,想要杀鸡儆猴,一一削除。目前,我们还不能断定他到底是何意,当然,很快就会知道了。不过,无论是哪一种可能,对于楚灏和楚琅来说,都是不容乐观的局面。所以,此时正是合纵连横的时机。” “可是其中的曲直利害,他们未必能够看透,万一他们不愿意,该如何是好?” “正是因为他们当局者迷,可能会沉浸在暂时胜利的喜悦中,所以才需要我们。”慕楚似是早已想到,笑意分毫未减。 “可是我如今身居要职,手握兵权,皇上对我的任何动作都十分敏感。三皇之争,我一直都是作壁上观,从不参与。难道如今……”季卿扬有些犹豫。 “不,你不可以。你同时还代表着未央宫的立场,无论你偏向哪一方,朝局都会发生根本性的变化,难以掌控,这不是我们现在想要看到的。”慕楚摇头否定了他的想法。 季卿扬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但又不能确信,只是皱着眉,神色复杂。 慕楚在他犹疑探究的目光下无所谓地笑笑,放下茶盏,悠悠地站了起来:“没错,将军。方才我说的我们,其实是我。” 猜测得到证实,季卿扬微不可觉地叹了口气,沉默了下去。倒是一直静静凝听的慕白难以置信地跳了起来:“大哥,不会吧,你要出面?以什么身份?” “以慕家大公子的身份。”慕楚的口气波澜不惊。 “不是,我说,哎哥,我们都隐姓埋名东躲西藏这么久了,你这突然就要……就要那啥,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啊!”慕白挠着头,不满地嘟嘟嚷嚷。 “是啊,够久了。慕家的仇,该报了。”慕楚平静地回答。 一向没心没肺嘻嘻哈哈的慕白此刻却突然冷下脸来,表情里满是恨意,他愤然开口:“我一直在等这一天!!!” 慕楚伸手摸了摸慕白的头,像是值得依靠的兄长,无声地安慰着相依为命的弟弟。 “是啊,够久了……” 待慕楚慕白回头去看的时候,少年将军仍旧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像是从不曾开过口。 一时间,卿暄堂静默了下去。从天地的尽头,似有风卷着寒意穿墙而来。有什么无形的力量,冥冥之中席卷了这间繁华帝都里不起眼的一个小厅堂,无人知晓,背负着命运和仇恨的少年们,在那一刻,心里想着些什么。 “对了,今天怎么没叫依依来?”良久,慕白想到什么的开口,打破了不知何时才会结束的沉默。 “呵呵,柳依依。”慕楚轻笑起来,笑意冰冷。 “哥,咋了?”饶是迟钝如慕白,也听出了慕楚话语里不加掩饰的冷漠。 “在冥州之时,我曾与你感慨,信任来之不易。无论是找到值得你信任的人,还是相信就连他们也会背叛你。”慕楚叹了一口气,敛了冷意:“依依她,两者都做到了。” “不会吧?”慕白难以接受地睁大了眼,一脸的不愿相信,“哥,你是不是搞错了?” 慕楚悠悠地瞥了他一眼,慕白立刻识趣地住了嘴。确实,他的大哥,又何时弄错过什么。 “有件事她并不知,那日我于花满楼的门口撞见了慕容烟,便已知晓她的房间中藏有密道。我给过她机会,多少期待着她能与我坦白。没想到,她却执迷不悟。” “密道?”慕白也是惊讶万分。连慕楚这样需要藏着掖着的身份,去见柳依依,也只是小心复谨慎。若她的房间内有密道,怕是不知道见的什么人。 “我虽发现了密道的机关,但密道已经被封死了。想来是她心虚,怕被我发现。”慕楚的话音里一丝温度也无,让慕白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会不会,会不会是有什么误会?”慕白仍旧是不死心。 “要想证明是不是误会,也简单。如今密道已封,想要联系只能靠别的法子。你武功高强,不如前去监视。是非曲直,你自己判断,也省的我空口无凭,免得你说我冤枉了她。”慕楚冷冷淡淡地吩咐道。 慕白抿唇,显然是备受打击:“我们与依依认识这么多年了……她怎么会……她怎么能……” 他咬咬牙没能再说下去,哀恸的语气让慕楚也不由得晃了晃神。 “五年前,我与依依再遇,她那般单纯又那般脆弱,依偎在我的怀里,是那般的依赖与相信我。这么些年,许是已经太过习惯她人前千娇百媚曲意逢迎的样子,我竟然没有发现她,竟是何时,已经背叛了我。”慕楚随意地笑了笑,笑容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楚,“倒是这几天,常常想起她小时候的样子,那时候,我也是真心想着要护着她一生一世的。” 慕楚缓缓地陷进了软椅里,语气是说不出来的疲惫:“许是这么多年,她变了,我也变了。变的太多,连彼此,都认不出对方了……” 等闲变却故人心啊…… 与此同时,晚晴居。 慕容凝看着桌上铺陈的精心绘制的炎朝五洲四海地形图,若有所思。 那张地图上,被她用红点勾勒出了几个圆圈,那圆圈正是前些日瘟疫风波爆发最为严重和繁华的几处重镇。直觉告诉她,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慕楚提到了影阁,让她吃惊非常。没想到这个几十年前已经被未央宫剿灭干净的江湖势力,如今竟又卷土重来。其势如火,其猛如虎。 影阁重现,未央宫必将首当其冲。 冥州洛溪郡、漓江郡、洛水郡,中州的平川郡、千叶郡以及宿州的长宁郡、凤宿郡。慕容凝苦苦思索着,这几个城市之间,究竟有何关联呢? 分散在不同的州,各个郡的郡守又没有特别明显的关联与背景,各个城市之间的交往也毫不密切,可谓是风马牛不相及。难道,真的是影阁只是为了让瘟疫扩散的范围更广泛一点而随机选取的几个城市吗?她在心里隐隐否定着这个答案。 她仔仔细细地寻找着这些城市之间的共同特征,脚边的资料堆积如山,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线索。 夜已经很深了,几根长烛已快要燃烧殆尽。 她长叹了一口气,疲惫地躺在了矮榻上,困倦到忍不住想要合眼。 她抬手欲做枕,却不小心打到了榻边的红木箱柜上,痛的她几乎是立即清醒了起来。她揉着手腕直起身来,转身想要将不小心撞开的柜子合上,却被柜里的东西勾起了兴趣。 那是一封封信。即便是小心翼翼地保存着,那些信笺却已经渐渐泛黄,显然是有些年头了。 她以前也是读过这些信的。这些信是历代离开未央宫的男子们的信,到底是亲人,同袍血脉哪能说断就断,即便是高高在上的未央宫,也不例外。那些信,是权势与争斗之外,未央宫残存的最后一丝温暖。下嫁之前,她看着未央宫的各种珍稀及旧物,到底是一件都未曾带。倒是这些信,她竟有些舍不得,悉数带了来。 许是她的心里,多少能明白那种感觉吧。离开未央宫,像是离开了家,离开了庇佑的港湾,从此漫步风雨,不知何人同舟。 她再次翻阅了那些信笺。 信笺里的内容她都已经十分的熟悉了,此刻只不过是回味,辗转留恋,感慨万千。 目光随意地扫了几封平摊开来的旧信,突然她的眼神变了一变,表情从柔和到肃穆,不过是一瞬之间。她极快地从榻上跳起,携着信笺奔至了地图前。不知道她是看到了什么,一一将那些信笺放在地图的红点处,手指因为紧张和急切而微微发抖。 最后一封信也被放在了地图之上。 慕容凝停止了所有的动作,一动未动。 长烛终于发出了最后的一份光和热,悄无声息地熄灭。四周陷入了一片黑暗和死寂,仿佛什么也不存在一般。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天光即将破晓,可周围仍旧是一片漆黑。 空气里传来了一声沉重的叹息:“我明白了。” 065 人生何处不相逢(1) 【第一节】 十日后,北荒,布洛依城。 布洛依城位于厄罗河、密西河和唐泽河三方交接的下游,是苍州公认的第一大城,也是北荒的皇城。 北荒诸族皆是游牧民族,鲜有一座如此富丽堂皇的都城,因而成为了整个北荒民族引以为傲的辉煌象征。布洛依城中的达雅王宫更是由北荒历代的王族驻守,是北荒最高权力的巅峰。每隔五十年,由七个大部落的部落长统领的七阁理事会推选出一个新的王族,这一任执掌北荒王权的真王正是一百多年来一直统领整个真龙部的龙琰家族的族长——比穆真﹒龙琰﹒帝亚戈。 慕容汐混入布洛依城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她自幼随同母亲将一口北荒话学的出神入化,虽然带着些永安口音,但她拿着由最靠近永安的真煌部开出的通行令牌,一路上可谓是畅通无阻。她在布洛依城中盘踞了两日,便得了溜进达雅王宫的良机。 原来几日后便是七大部落之一的真荣部的世子阿摩拓﹒长英﹒伽尼亚的十五岁生辰,真王特赐长英家族五日后于金殿之中举办庆生宴。此项难得的殊荣让一向积弱的真荣部扬眉吐气了一番,更是花了大手笔请到了一批出色的舞姬,跳的竟然是风靡永安城大街小巷的“凤舞九天”。 这凤舞九天是九个女子一起蒙上面纱、身着彩裙变换各种复杂的步伐和形态来模仿凤凰翱翔的美丽姿态,这套舞步对其他的八支凤凰都没什么要求,偏偏对领舞者的要求近乎苛刻,不仅每一个步伐要准确地随着《凤舞》的鼓点踩下,并且要踩在舞台上每一个正确的位置,甚至不能差之毫厘,才能保证凤凰姿态的完美无缺,最后一个动作甚至要领舞者在其他八个女子手捧的直径不超过一只碗的金盆里独自旋转九圈半再做一个回旋踢才稳稳地单脚落下……因此即便是在极好歌舞的永安城内,能够领舞凤舞九天的女子凤毛麟角,无一不是永安城炙手可热的各家头牌。 这不由得不让人心生感慨,这真荣部为了这个世子的生辰,真可谓呕心沥血啊。 慕容汐在练舞房梁上偷看了半日,自觉得那些舞步手法皆没什么难处,她的身材又和那些身形高挑,肤白体嫩的舞姬有的一拼,滥竽充个数应当是不成问题。更何况这凤舞九天为了增加美感设计成了蒙着面纱的舞蹈,将她一张不属于北荒的面庞遮的严丝合缝,简直是天意也。于是她便在舞姬散场后利落地随便敲晕了一个。这倒并非因为北荒无人,而是北荒人民通常淳朴豁达光明磊落,热衷于在角斗场比武定胜负,不屑于暗杀或阴招这种宵小行径,才让她如今的各种行动都便捷万分。 可通常所谓的天意,偏爱弄人。 被慕容汐随手打晕的那个姑娘,正巧是凤舞九天的领舞者。当她站在达雅金殿镶着金粉的软毯上发现了这个悲哀的事实后,平静地计算在这满是北荒赫赫有名的威武将军和将金殿围得水泄不通的带刀武士的众目睽睽之下逃走的可能性。 是零,因为雪渊没有在她的身边。 慕容汐并不慌乱,只是有些茫然。茫然于这一片黑压压的人群,茫然于这一系列熟悉而又陌生的场景,茫然于此情此景,不知此为何地。她又为什么在这里,所谓何事,心念何人。 没错,在这致命的当口,她仍旧心无旁骛地神游物外着。 直到一个探究般的视线突然触碰到了她的眼神。她像是有心电感应地抬头看去,那双蓝眸正准确无误地落在她的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里盛着天南地北的熟悉。那样纯洁无暇却又让人弥足深陷的蓝,宛如天空的宽广,宛如大海的深沉,似是她竭尽全力都逃不脱的迷城。 她看着端坐在主位上持杯遥望的他,只觉得他散发着全然陌生的气息,兴许是他穿着北荒的短襟窄袖的服饰,兴许是他肩披的貂绒大氅,兴许是他腰间精壮而厚实的蛮族宽刀,兴许是他脚踩的那双鹿皮虎头长靴,让他看上去更加威武雄壮。虽然他坐在那里,却掩盖不住他如骑马闯天涯的勇士那般的光芒。 那样天赋的荣光。 《凤舞》的第一个鼓点恰在此刻落下。 弹唱凤舞的琴师亦隐藏在重重帷幔之下,不知为何人,只有一个飘逸的身影,情逸绝尘。他独自操琴,十指挥动,一串激昂的琴音随着鼓点弹出,竟仿若雷霆滚地,沙场之音在堂中激荡,有的宾客竟然惊退一步。 帷幔中的琴师却仿若未觉,放声高歌: 凤兮凰兮, 何时复西归, 翙翙其羽振翅飞, 月落梧桐生荆棘, 不见凤凰兮使我双泪垂。 伴随着琴师的歌声,慕容汐竟然动了起来,身体甚至完全不受她脑海的控制。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步伐,似乎都是身体自发的本能,牵引着她的思绪在熏着温暖麝香的暖殿里飘荡。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她的舞姿并不妖娆而华丽,也不矫揉而造作,她就那样清清丽丽地踏着每一个步伐,带起一连串扑面的冷风。 他的眼里已经看不见其他人。 就只有她。 就只有她曼妙而轻盈的舞蹈。她舞的那样高傲绝伦,舞的那样超凡脱俗,舞的那样睥睨世俗,仿佛她并不是在舞蹈,也不屑于被人欣赏,她就在她的世界里,展现她最美的姿态,她明明只是个舞姬,却犹如一只真正的凤凰,那样耀眼,那样让人移不开视线,却又是那样的难以捉摸,若不是金殿琉璃的青瓦顶,他丝毫不会怀疑她下一刻便会展翅飞去。 可饶是他克制不住地伸出手去,却还是捕捉不到她的一片衣角,指间却依稀传来她发间的清香。她的三千青丝在空中完完全全地飘荡开来,美得惊心动魄,一寸一寸竟宛如那万丈的红尘,惹得人只想纵身其中,再不醒来。 凤兮凰兮, 何时复西归, 明明其羽向阳飞, 四海翱翔鸣即即 失我君子兮使我中心如沸。 凤舞的鼓点越来越密,越来越快,她却依旧收放自如,仿佛不是她在踩着鼓点,而是鼓点为了迎合她的足尖。 旋转,旋转,再旋转,天地失色。 一圈,一圈,又一圈,万物俱静。 凤兮凰兮, 于今复西归, 煌煌其羽冲天飞, 直上九宵睨燕雀, 开我枷锁兮使我不伤悲! 最后的一个动作收的突然而绝佳,她的衣裙甚至依旧是维持的飞翔的姿态,可她却已经稳稳地停落了下来,微微扬起的侧脸伴着冷冷俯视的眼眸,仿佛一只浴火凤凰啸着清音直冲九天。 凤凰舞,舞苍生。俯仰天地,傲视苍穹。 金殿内久久地没有呼吸声。 直到慕容汐从神游和意外中回过了神,朝着各席的众人盈盈一拜,众人方才如梦初醒地找回了自己的呼吸,毫不吝啬的掌声经久不息。 慕容汐微微侧首,右侧的帷幔内空空荡荡。那个歌声清绝,琴音铮铮的神秘琴师已了然无踪。 主座上的他转身朝身边年轻少年轻轻一笑,开口的声音雄浑沉厚,是流利纯正的北荒话:“阿摩拓,你哪里搞到这样出众的舞姬?本王忍不住想要向你讨要过来了。” 那个叫阿摩拓的贵族少年显然也是刚刚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什么时候有了这样出众的舞姬呢,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些舞姬本就是用来讨好王子们的,甚至包括他这场生辰宴,也不过是希望真龙部能够与真荣部永世交好。可是,可是为什么当大王子亲自向他讨要,他却突然有些舍不得起来,他也很想细细看看她的容颜,一品她的魅力,了解她柔弱身躯里蕴涵的能量…… “唔……这个……她……本世子我……”阿摩拓支支吾吾地犹豫,却突然瞥见了下方父亲的凌厉眼神,他本能地瑟缩了一下,没能再继续说下去。 端坐主位上的蓝眸男子没有再说话,手指有意无意地摩挲着腰间的弯刀,那刀上隐约有几个豁口,昭示了它主人的骁勇善战,赫赫威名。 “既然大王子喜欢她,那她便是大王子的人了。”阿摩拓的父亲、真荣部的部长见儿子一时色迷心窍,忍不住站起来挽回着局面。 慕容汐平静地注视着高高在上的大王子,只觉得他的高傲与霸道一如既往,色眯眯盯着她的模样,让人生厌。 “如此甚好。以后有了什么好处,本王自然也会顾着真荣部的。”他这样说着,目光却一直盯着慕容汐,只见这个小小的舞姬似乎是并不害怕他似的打量着他,此刻她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倒也没什么不同,可是他的心里却隐隐约约有个声音——一定要留下她。 那个男人说着那样的话,语调与表情与方才并没有什么不同。听在慕容汐的耳里,却有着说不出来的不对劲。 他执意要留下她,绝非好色而已。 自己,暴露了。 066 人生何处不相逢(2) 【第二节】 进入大王子的寝宫竟是如此的顺利,顺利到有些匪夷所思。慕容汐之前制定的方案一二三完全派不上用场,实际上她是被人恭恭敬敬地请了进来,让她坐在这里等他。 她冷冷地环顾四周,发现此情此景确实相当熟悉,她与他在平川郡百花楼初次相遇之时,那间屋子便被他布置成了这个样子。 无数根红烛在屋中的各个角落荜拨燃烧,照出一派鸾凤呈祥的迷离,让一众物什都渡了一层暖意。上好的波斯长毯又松又软,踩上去像是漫步在西方的云端,毯上用金赤两股尼龙线绣着繁复而层叠的花纹,像是古老的咒语密密麻麻,又像是一个繁华奢靡的梦境般令人微微眩晕。大的有些夸张的床上铺着层层的绒毯,床幔的色泽艳丽的有些不像话。银质貔貅的香笼里是有未燃尽的松脂,让整间屋子芳香而旖旎。 心中好像有什么被好闻的松脂香味幽幽地唤醒,她在这样一个迷离到不真实的房间里似乎闻到了他的气息。她突然觉得自见过他蓝眸的那日起,他便时时出现在她的身边或者是视线里,他的模样时常浮现在她记不住别人面貌的脑海里,他的名字始终挂在她并不多言的嘴边……这对她来说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因为她的世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再也没有任何人可以闯入;而他这个不速之客,惹得她有些措手不及。若不是他,她怎会在此时此刻如同做梦般地端坐在这个异域的王城里,她怎么会跳上一支从来不曾听闻过的舞蹈,她怎么会像一个祭品一样在这里等着他的回归? 自己从不曾出过差池的步伐,究竟是为何被他拐的这样远? 慕容汐的脑海终于越来越清明,她站起身来,没有忘记她此次潜入的使命。她朝几米之外、宫殿的另一端、他的桌榻旁走去。她的步伐走的极缓、极慢,多年来已成惯性的警觉让她的身躯像只猫儿一样无声无息地微微弓起,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着随时待命,锐利的目光警惕地监视着屋内随时可能袭来的暗器,可饶是这样,她也并没有发觉这间看上去十分异常的宫殿里的异常。 身前的雪渊“铛”的一声救了她的命。 她即将要迈出的步伐堪堪收回,鼻尖却感觉到了极其细微的颤动。她眯起眼睛,仔细分辨。她终于明白为何这件屋内燃的是红烛,因为在红烛的光线下,并不强大的人眼才分辨不出那些细小到极致的线。 可它们不是线,它们是刀丝,刀刀致命。 慕容汐细细地打量着其中的一根刀丝,刀身紧绷而极具有韧性,刀尖则是难以言说的锋利,这样的一条刀丝倘若不小心撞上,定是深可入骨,斩筋切脉。慕容汐擦起怀中自揣的火折子,火光亮起的那一瞬,纵然已经见过太多的刀光剑影,她如古井不波的深瞳还是不由自主地收缩了起来。 桌榻前后左右围绕着密密麻麻的数百根刀丝,堪称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在明火之下折射着颤栗的寒光。若是有人不小心一步踏入,此刻早已被大卸八块、血肉模糊。慕容汐小心翼翼试探性地将手指探向桌上的公文,奈何每一根刀丝之间的角度都设计的十分刁钻巧妙,饶是她手臂纤细,柔若无骨,也实在没有办法在不触碰到刀丝的情况下全身而退,只能望眼欲穿地看着桌上那孤零零的几张薄纸,不过咫尺之遥。 几番尝试,胳膊上的玲珑水袖早已被割为片片布料,晃晃悠悠地坠落了下去,在落地前又遭到了数十次的割裂,落地之时已如碎渣。 这些刀丝想必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能轻易割断。慕容汐凝视着自己裸露的半截玉臂,飞快地想着对策。 身后突然传来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火折熄灭,四周重新趋于红烛的昏暗光线下,掩去了冰冷血淋的真像。 温暖的红烛下,慕容汐裸露在外的皮肤光洁如玉,美的令人难以自持。 “不是让你坐着等我吗?怎么这般不听话。”来人轻笑,嗓音有些刻意的压抑。 慕容汐沉默着,并没有回答,也似乎并不想解释。他却并不恼,悠然地步至书榻前,没事儿人一般地坐下,指尖搭上桌上的公文。 慕容汐微不可觉地眯起了眼睛,像是一只潜伏的猎鹰。 “你若是知晓了它的诀窍,便也能如我一般随心所欲了。”察觉到她的神色,他拍拍椅柄笑着解释,“怎么,是不是走南闯北习武了这些年,倒还是没听说有这么个好东西?” “九重天罗地网。”慕容汐冷冷地开口,口气毫无意外。 “哦?竟然连传说中的武器都能识出,看来我真是小瞧你了!”大王子的眸子里闪过一抹讶异,最后的目光却带着忍不住的赞赏。 九重天罗地网,是一张网,一张笼罩天地的大网,是这世上不世出的名门暗器。被困于网中之人,犹如被困在蜘蛛丝上的猎物,便再无逃脱的可能。其常与凌迟之刑相媲美,不过前者是在一瞬之间,而后者却是刀刀剜心,不过最后的结果都是——支离破碎,极度惨烈,令人闻之色变。 慕容汐却冷哼一声,毫无惧意。 “你这个小丫头,竟然不怕?”男子似是更加好奇。 “就凭你这点破刀丝,也敢妄称九重天罗地网。”慕容汐冷笑,语气中是掩饰不住的不屑与嘲笑。 “呵!好个狂妄的小丫头!你可知我是付出了怎样的代价才得到了这九重天罗地网,数年内已不知为我抵挡住了多少刺客。你这个小丫头片子,不也因此偷不得我桌榻上的这几张纸吗?本王今日心情不错,就原谅你口出狂言,大言不惭了。”大王子摆摆手,显然是不想与她计较。 “九重天罗地网的精髓,不在于地网,而在于天罗。九重天罗,意为九位绝顶高手。九重网阵极难控制,每一个布点都需要极精心的运筹与丝毫不差的配合,需要经过十数年联手苦练的高手一齐使用。天罗可以把网拉成无数巨大的空隙,在闹市中容每一个人穿过而不被触动,但又可能在一瞬间收拢捕获人群中的小小目标。九重天罗收紧时,动手,手就离开身体,动脚,脚就离开身体,千万细得微不可见的刀丝满满裹住整个空间,等待着困于其中猎物的,就是绝对的死地,无解。”慕容汐平静地和他解释。 大王子见她说的头头是道,竟然打心眼里相信了她的话,忘记了反驳。 “给了你九重天罗地网的人,却没有告诉你它的用法。真是暴殄天物。”慕容汐面无表情地总结道。 “喂……留点面子成不……”大王子有些哭笑不得,这位小舞姬,真是个性的够可以。不过,连九重天罗地网阵都能够如此了如指掌的人,又怎么会是一个小小的舞姬呢。 “好吧,小舞姬。现在,你是不是该说说你是何身份,来我达雅金殿做什么了吧!”他收敛了神情,正色道。 “你请我来的。”慕容汐毫不掩饰地回答,倒是让大王子一时语塞。 “这……好吧,那……现在你能把那个取下来了吧?”他并没有继续纠缠,遥手一指她的面纱。 “那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下一刻屋内的暧昧柔和气氛殆尽,只余下兵刃交接的刺耳金属锐声。慕容汐从没想过苏子易竟然这般力大无穷,每一次交接都震得她虎口发麻,气血上涌。好在她的碧凌剑法本就以灵巧取胜,她灵活闪避,并不与他正面交锋,他也拿她没有办法。这般僵持不下了许久,他却突然大刀横阖,护住自己命脉,却招招紧逼,将慕容汐逼的步步直往九九天罗地网上撞去。 慕容汐顾忌背后百根刀丝,手上动作也收敛了许多,他更是寸步不让,趁她分神留意身后的同时,一把挑落了她的面纱。 然后他所有的动作都止在了那一霎。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布洛依城的美女,一个个丰乳肥臀,浓妆艳抹,面色妖娆艳丽,见久了就像是过剩的油彩,腻。她却是不同的,虽然也是美,可是并不能说她有多么令人赞不绝口,过目不忘,那眉眼甚至有些淡,倘若只匆匆见过一面说不定都不会记得。可那清丽的面容却是极其舒服的,不张扬,不谄媚,不施粉黛。也许她自己从不曾意识到自己是美的,可是恰恰是这种无意识的美,美得让他移不开视线,巴不得多看一眼。 冰冷的名剑冷冷地架在他脖子上,她丝毫不曾慌乱,冰冷开口:“苏子易。” 他眨巴眨巴着清澈的蓝眸,神色无辜:“啊?谁?” “那些信,就是你与二皇子勾结的证据。”慕容汐架在他脖子上的雪渊更紧了一寸,皮肤擦着冰冷的剑刃,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啊?你说啥?”冰雪般纯粹的眸子里是一片迷茫。 067 人生何处不相逢(3) “你绑架我,勾结楚扬,危害大炎,其罪当诛。”慕容汐的话音冷若寒冰,像是要将他碎尸万段一般。 感受到面前女子强烈的恨意,他一愣,完全不明白她的意思,疑惑地问:“我和你有仇吗?” “嘭”地一声雪渊堪堪擦着他的颈项刺了下去,有那么一瞬间那冰凉的触感甚至让他觉得被洞穿的是他的脖子,幸而被戳了个窟窿的只是他的身后的一间厢门,与此同时慕容汐毫无温度的话语在他的耳畔响起:“装傻充愣,有意思吗?” “这位姑娘,我想你一定是对我有很深的误会。”男子颇有些心悸地盯着一直在他颈项边游荡的雪渊,“现在,容我正式地自我介绍一下,本王是莫达罕﹒龙琰﹒帝亚戈,龙琰真王比穆真﹒龙琰﹒帝亚戈的长子。” “莫达罕。”慕容汐冰冷地复述了一遍,竟又开始了不受控制的恍神。 敏锐地捕捉到慕容汐的走神,莫达罕眸里的精光一闪而逝。他手指莫名地“咔咔”扭动了几个关节,下一刻九九天罗地网竟然全部敛了刀丝,犹如粗壮的钢丝将她上上下下捆了个牢实,雪渊“哐当”一声落地,在空旷的屋内激起层层回音。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慕容汐的神色仍旧是一片空茫,不知道在想着些什么,连被缚都没有知觉。莫达罕却不甚在意,只是饶有兴致地伸出中指的第二个指节托起她精巧的下巴,温柔似水地咧开嘴角,“当然,我还有另一个名字叫——真龙勇者之王。” 慕容汐别开脸去,不欲作答。此情此景,竟是分外地熟悉。这个男人还是这样,死心不改地可恶,一言一行都透露着轻佻。 见慕容汐没有给他一丁点儿反应,莫达罕有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声若洪钟地开口:“现在,轮到本王问你了!你是谁?” 慕容汐冷冷地看着他,目光凌厉的像是能把他扎死千百回。 “啧啧,真像阿若拉。”莫达罕细细地打量着她,可她自始至终都没表情的侧脸是那样冰冷。 “既然你不肯告诉我你的名字,那我便叫你阿若拉可好?极烈之花,只开在万丈高的悬崖。” “阿若拉,凤舞九天跳的这般好,你是炎朝的舞姬?这般身手了得的舞姬,来我达雅王宫有何企图?”莫达罕看似客气地询问,捆着她的刀丝却无形中又紧了一寸。 慕容汐没有搭话,显然她也发觉了面前与她答非所问的男人真的不是苏子易,虽然他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但是却散发着两种完全不同的气息。 因她刚开始便丝毫不怀疑地坚定他便是苏子易,以至于忽略了许多异样的地方。毕竟这世间竟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实在是在一般人的想法之外。但如今既然她已经起了疑心,那便处处都解释不通了。 为何她接到消息后便即刻出发,苏子易竟然会比她早到布洛依城中? 为何她在城中盘桓时从未听说过大王子曾经离开过王城的消息? 为何他见到她自始至终说的都是北荒话?为何他竟然认不出她? 还有那双蓝眸,那双蓝眸清亮而热情,散发着灼热而激情的热度,像是闪闪发光的太阳。可苏子易的那双蓝眸却始终暗藏忧郁,像是日光照不进的深海。 明明那样不同,判若两人。 可是——若面前这个蓝眸的莫达罕才是如假包换的北荒大王子,那么,和他长得如同一个模具里刻出来的苏子易,又究竟是谁?直觉告诉她,这其中的曲直利害,远超她的预想。而如今之计,还要从眼前这个大王子找到突破口。 “我来找一个人,他和你长的一模一样。”慕容汐开口。 “你说他像我?你竟然还能遇见一个人,有着像我一样的蓝瞳?”莫达罕呵呵地笑起来,周围屋宇似乎也跟着一起颤抖起来。 “呵呵,”莫达罕的笑声戛然而止,“阿若拉,这个借口编的可不够漂亮。” 莫达罕捡起她的雪渊,便放松警惕地松了她周身的钳制。 慕容汐袖中的十八根海棠落雨针几乎是在同时飞出,莫达罕也立即灵敏地张开九九天罗地网抵挡。无人操纵的天罗地网不过是一堆冰冷的死物,方才片刻的时间慕容汐已经摸透了天罗地网的奥秘,十六根落雨针处处击中刀网中的节点,刀网便由于反作用力竟然朝莫达罕的方向反弹而去,害的他急忙躲避,奈何慕容汐的下一根落雨针擦面而过,他侧身再往右躲去,手腕却兀地一阵刺痛,下一刻雪渊脱力落下,被慕容汐稳稳抄在手中,依旧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暗器,可不是只有你会。”慕容汐看着已经被她悉数毁尽的天罗地网如同破布一样垂在他的脚下,根根断尽的刀丝再也不能发挥杀人与无形的功效。 莫达罕再次被挟持已然淡定了许多,可还是差点被她的一句话气的吐血。 她说:暴殄天物。 “你有没有长得一模一样的兄弟?”慕容汐突然发问,神色幽冷。 莫达罕一愣,旋即有些好笑地反问她:“我有几个兄弟,世上有谁不知道?” 这倒是事实。龙琰真王娶有一妻三妾,正阏氏乃雪族部落长的女儿,为他育有一子一女,三位侧阏氏分别来自九大部落中势力最强的三大部落真龙部、真阳部、真煌部中显赫的家族,各自为他育有一子,分别是旭达木、阿赦儿和萨尔摩。这五位儿女中只有大王子莫达罕,继承了母亲雪族的蓝眸。当初龙琰真王确立正阏氏也曾一度颇受争议,毕竟雪族只是阿尔法斯山脚下的一个旁支,甚至没有出席七阁理事会的话语权,这也让嫡出的大王子莫达罕在达雅王宫里成为了最无依无靠无亲无故的势单力薄的王子,这些年全凭着龙琰真王的一手提拔和自身的身经百战奠定了储君的地位,可是谁都知道龙琰真王只要一日没有合眼,达雅王宫内汹涌的暗流就不会平息。 饶是慕容汐沉着冷静,此刻也迷茫了,沉默的空气中气氛压抑了下来。 苏子易,你到底是谁? 正在两人僵持不下的时候,慕容汐的手臂却突然传来了冰冻一般的痛楚,手中的雪渊宛如一块寒铁般刺痛着她的手心,痛的她不得不放弃了雪渊。她不受控制地痛苦弯下了腰来,死死地咬着嘴唇。她还来不及抽神思索这一变故的来由,身侧的莫达罕已经开了口:“阿妈。” 他的声音柔和而恭顺,短短的两个字听的慕容汐猛然回过头来。 原来传闻也有一点也没错的时候。 龙琰真王年轻时曾为打猎远涉阿尔法斯山脉下,碰巧遇见了早已隐居多年的雪族一脉。传说雪族阖族上下皆是雪一般的肌肤,雪一般的头发,冰雪一般的蓝眸。而当时雪族最美的女子、“雪神赐予的礼物”、族长的女儿——苏格勒﹒鹤雪﹒易木尔,于十二日后便成了统领整个北荒几百个部落的龙琰真王的正阏氏。 只为那无与伦比的美丽。 而岁月似乎并没有在她的身上留下印记,她站在那里,依然极其美丽,宛如天山圣水。她的发丝是不染瑕质的纯白,像是天幕里的一方瀑布般垂下,在她的脚下蜿蜒。她的肤色是极其干净的透明色,像是精心烧制陶瓷,不落一丝瑕疵,浑然天成。她的面容虽然已经不像纯洁少女一般活力四射,但却更平添了一抹温和慈祥的成熟韵味。这样一个秋水为肌玉为骨的女子,却是慕容汐此刻痛苦的来源。苏格勒伸开五指,指尖跳跃着淡淡的蓝色冰火,秘术的效果直接叠加在她的手臂上。 “你要对我的儿子做什——” 苏格勒带着微嗔怒气的话语在看清她面容时戛然而止,同时熄灭的还有她施放的秘术。 “阿——怜?”她吃惊的看着慕容汐。 “你认错人了。”仍旧使不上力气的慕容汐将雪渊抄在怀里,她对这个在背后对她下毒手的女人没什么好感。 没想到下一刻苏格勒却激动地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喜极而泣道:“阿怜,没想到有生之年,我们竟还会有再见的一天!” 慕容汐不着痕迹却费了好一番力气地从她的怀抱中挣脱了出来,对着三番五次唤她阿怜的女人澄清道,“你真的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 漂亮的雪族女子从激动中回过神来,显然也发现了这个对她冷言冷语的小姑娘并不是阿怜,但她却依旧十分狐疑:“那你是阿怜什么人?为何会与她如此相像?” 慕容汐看着这个端庄而美貌的夫人,她晶亮的蓝眸干干净净,不染一丝杂质,似乎她的心中也不曾蒙上灰尘。慕容汐的直觉告诉她,这个女子真的是母亲的旧识,是不会加害于她的人。 于是她坦率答道:“阿怜正是家母。” 068 人生何处不相逢(4) 这下轮到苏格勒久久说不出话来,微微垂下的眼角让她显得格外忧伤。 她神情哀哀地盯着慕容汐,话音也变得哀婉:“是啊,在呼伦贝特草原上待久了,我竟忘了只有雪族可以长久地保持青春容颜了。可是,阿怜在我的记忆里,就如同你现在这般模样……想不到她的女儿,如今都这么大了。” 慕容汐斜睨了一眼她身后垂首站立的大块头,没有说话。 “你叫什么名字?慕容……?”苏格勒像长辈一样拉起她的手,和蔼地问道。 “我是家中次女,慕容汐。”她礼貌地回答,眼角余光却瞥见着冲她比着鬼脸的莫达罕。 “汐儿……”苏格勒作势想要抚摸她的头,被她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她微微偏过的头和苏格勒落空的手组成了难以言说的尴尬,一时间气氛隐隐有些僵。 “也不怪你认生,当年我与你娘互赠珍玉之时,你姐妹三人都还不曾出世。”苏格勒自然地收回手臂,自嘲般地解围着。 慕容汐似是想到了什么,轻巧地从腰间玉带内摸出一块佩玉,“可是这个?” 那块玉佩通体碧绿莹润,却有着极高的通透性,仿佛那绿意是活的一般,融进一汪清泉之中,带着清寒与灵气,缓缓地在慕容汐手中流淌。她抽出玉佩的那一刻,整个屋内似乎都被这绿意染的透亮,散发着青碧的幽光。 苏格勒楞楞着说不出话来,莫达罕则是一副赞叹不已的表情。慕容汐难得地开口解释:“母亲为我姐妹三人各制了一块腰玉,说是她在北荒一位挚友的馈赠,让我们好生保管。” “你娘她……”苏格勒已经哽咽到说不出话来,“如今可好?” “娘亲三年前将宫主之位让给了长姐,不知前往何处隐居,音讯全无。”慕容汐不动声色,语气中的冷意却令人难以忽视。 苏格勒又是一阵唏嘘不已,“想必她已经厌倦了吧,她那样的女子……” “你姐姐嫁人后便是你即了宫主之位吧?一切可都习惯?未央宫可好?”刚说完便又想到了什么似的急急解释,“你只挑能说的说便可。虽然北荒与炎朝交恶,但我与未央宫的情谊却是极其深厚的。你姐姐嫁人的事在北荒也是轰动一时,是以我这个深宫妇人也听闻一二,绝非有意打听。你且宽心,我只是关心则乱,断没有旁的心思。” 苏格勒笑容和煦,像是生怕她误会,生了间隙。 慕容汐还没有想好该如何回答,旁边的莫达罕却是一脸讶然地忍不住插嘴,“你便是未央宫清尘宫主?那你又为何成了阿摩拓部落的一名舞姬?” 他这话倒像是提醒了苏格勒,她难掩吃惊与担忧地询问:“对啊,汐儿,你怎么孤身一人,出现在达雅王宫?” 【第三节】 季府,晚晴居。 “怎么,现在想到要来我这里自首了?”慕容凝端视垂首瘪嘴乖巧认错的慕容烟,语气里罕见地带了丝责怪。 “姐,我知道错了!可是姐,你快派人去救救二姐吧!二姐她、她一个人往北荒去了!”慕容烟也顾不得慕容凝的责备了,语气惶急,带着万分的害怕。 “她自恃身怀绝技,向来天地不惧,孤身横行。我虽劝过,奈何她全然听不进去。”慕容凝无奈地摇了摇头,语调竟毫不慌乱,似是慕容汐前往北荒,在意料之内一般。 “二姐一个人在北荒,万一,万一……”慕容烟咬着唇说不下去了,急的快要跳脚。 “北荒是何等凶险之地,她此番前去,几乎就是羊入虎口。你替她瞒了这么些时日,我当你会继续装傻到底,怎么这会儿倒是这般担忧她来?”慕容凝的口气不咸不淡。 “姐,苏子易他说他不是北荒的大王子!说我们搞错了!”慕容烟虽不知这其中的利害曲折,但听苏子易那寒的渗人的口气,便知晓这事情定是万分严重,她顿时没了主意,什么也不管不顾了,直直地奔来找慕容凝寻个主意。 “他不是北荒的大王子?”慕容凝似是也略感吃惊,眼角微微扬了扬,沉思着渐渐蹙起了眉,“我以为这一切都是他布下的局……如此说来,汐儿此次去找北荒大王子与二皇子勾结的证据,看来注定是要落空了。” “那,二姐要是被北荒人抓住了,会怎么样啊?”慕容烟哭丧着脸,心中是十二分的愧疚。 “若是他们不知道她的身份,免不了要受皮肉之苦;可若是他们得知了她是未央宫主,那未央宫乃至整个炎朝,就有大麻烦了。”慕容凝绝非危言耸听,她的眸色越发深了,带着罕见的凝重。 “是我的疏忽,唉。我早就发现一涉及苏子易的事,她便有些不寻常,端的是鱼死网破也要查个究竟的架势,没想到竟这么快便付诸行动了。”慕容凝长叹一口气。 “姐,你赶紧派人去救二姐呀!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慕容烟急切地摇晃着慕容凝的手臂,表情泫然欲泣。 “现在去救她你认为还来得及吗?”慕容凝却不买她的帐。 “呜呜……那怎么办……都是我不好,我早就应该告诉大姐的……二姐,对不起,是我害了你……”慕容烟终于挨不过内心的煎熬,蹲在地下小声地抽噎了起来。 “好了好了,”慕容凝终于不忍心再责备她,“就你们那点小戏码,还想瞒过我?你以为你在未央宫装你二姐托病的这十余日,我为何连瞧都没去瞧一眼?” “啊,姐姐你早就知道……那……”慕容烟疑惑地抬头。 “你姐夫去救她了。” 八日前的一个黄昏,慕容凝正与季卿扬一同用着晚膳,刚入口的菜还没来得及嚼上一口,未央宫便有影卫来报,说未央宫主生了天麻,不能会客。 慕容凝几乎是立即拍了筷子站了起来。 “我不让她调查宫中之事,原想她便就此作罢,我倒是低估了她的决心,想必是去北荒了!” 季卿扬终于从埋头吃饭中抬起头来,微微诧异:“好端端的她去什么北荒?有什么事值得她冒这么大的风险?” 慕容凝却突然面向他,目光灼灼,“你说,如果你对一个人的身份来历皆好奇,时常会出神想到她,那是不是说明她对你而言,是极其特别的?” 季卿扬夹菜的手一顿,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眸色似浓墨一般,在瞳中缓缓漾开。 他半晌才支支吾吾地作答,“就算是吧。” “汐儿这丫头……”慕容凝跌坐回椅子里,头疼地用手扶着额,无奈地摇头,“有什么心事总喜欢藏在心里,连我也不说……” “总不能事事操心。”季卿扬突地甩出这样的话语,冷冰冰的,像是没有一点温度。 如今季卿扬对慕容凝,并没有如同之前那样厌烦嫌弃的神色,但更加疏远,常常十天半月也不曾露面,躲她躲的似是有些刻意。如今又见他这般态度,慕容凝来不及细想,不由有些情急。 “总归是又拖累了你,不劳烦你操心也是自然的。”一句话里淡中透露着酸,仔细听去还带着苦与怨。 她却不曾想季卿扬此番确实是好意,觉得她不能事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偏偏他不善言辞又端着高冷,又因着一贯的冷漠与疏离,倒教慕容凝误会了。 见她无端端又置起气来,季卿扬有些不悦地放下了碗筷,“你这是什么话,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往日她自是克制复忍耐,从不曾与他针锋相对过。往往是他方一拔高音量,她便软了下来,好言劝着,倒教他像是一拳砸在棉花上,轻飘飘地,不痛也不爽。然今日她却不知怎地,见他如此,也平白无故地来了气,“你慢慢吃!” 起身便欲离席,被他一把捏住手腕,力气大的让她觉得骨头都要碎了,她挣不脱,不由得心下更恼,回头便是厉声怒斥,“你干什么!” 季卿扬却沉着嗓子,墨黑的眸子里翻涌着风暴,低低地问,“你去哪里?” “我去哪里,季将军你管得着吗?我是死是活,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她这般赌气地说着,似乎又回到了年少时的光景。 季卿扬只是盯着她,一言不发。那墨黑的瞳孔里像是深潭古井般沉沉地看不到底。他的目光似是有镇定心神的魔力,时间分秒流转,而她竟在他墨瞳的倒影里莫名地一点一点消了火气,满腔的怒火与担忧都化为了平静,接而被他瘦削有力的手掌拍着肩膀硬生生地按坐下来。 他在她一瞬不瞬的注视下不自在地偏过了头看着一桌琳琅的菜食,有些生硬地开口:“你吃饭,我去救小汐。” 有千言万语,万般滋味涌上心头,最终都没能滚出她的喉间。她梗着脖子只挤出一句话,“你大可不必如此。” 他也没想到自己会怎样回答,可是话已经逸出了唇边,他说的是,“你本也不必对我如此。” 069 人生何处不相逢(5) 她有些讶异地看向一身冰凉如水的墨袍少年,这几年间他消瘦了许多,比之以前,眉眼间多了几分冷漠。许是岁月蹉跎,命运磨砺,往日孤僻的少年变得更加不喜形于色起来,慕容凝如今竟越发猜不透他都在想些什么。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面对面,无形中仿佛有难以捉摸的气流流转。 慕容凝难得寻得机会,细细地打量起他来。他肩膀实在瘦削,玄色的衣料恰如其分地勾勒出那分明的棱角来,却并不让人觉得瘦弱无力,倒是觉得那蕴藏其下的肌肉纹理,定是勾人心魂的线条与力量。 如今他的容颜大改,可在慕容凝的面前,他还是同以往一般模样。他的面庞也生的白净,是男孩子中少有的秀气,侧脸的线条虽然深刻,却并不锋利。慕容凝痴痴地端详着,竟能在这样秀丽的面容里,依稀寻着当年那个墨眉斜飞、鬓若刀裁的男孩的影子。 只因那双寥似沉潭的眸子,暗含墨色,直视人时,仿佛要将人引入那一团暗雾之中。而她,便是在这样的眸子里,日益沉沦,终至不能自拔。 “无夜。”慕容凝轻轻地执起少年垂在身侧的手,他一双手指生的白净细腻,像是舞文弄墨的手,温润的像是哪位世家的公子,而不是日日握着长枪浴血奋战将军。她动作轻柔而小心,像是怕碰坏了什么名贵瓷器一般。 他下意识地抽回手背在身后,为了阻止它微微的颤抖,攥的指节发白。 似是有什么心事被不小心戳破的微恼,他别扭地拧过脸,留给她一个孤傲的侧影。但可疑的红晕却顺着白皙的脖颈一点点地爬上了耳根,渐渐地那薄如蝉翼的耳垂竟红的像是要滴出血来。 慕容凝只觉得自己仿佛融化在了那样的神色里。 盛夏的夜里并不安静,焚风翛翛穿城而过,惹得树叶沙沙作响,蝉鸣一声胜似一声。萤火虫也漫天纷飞,仿若一盏一盏小小的眼睛,沉默地凝视着灯火下的一对夫妻。 慕容凝耐心地为季卿扬穿好贴身的软甲,挨个将暗扣都扣得一丝不落。手指灵巧地为他套上罩衫,将每一个细微褶皱都细细捋平;双手温柔地拂过他的腋下,为他将腰带系至最合适的位置。再为他别上一条祈福平安的千千结,为他一身的墨袍里添上了一抹亮色。最后她一层一层地梳着他茂密如黑缎的发丝,将它们全部高高挽起,拢在纯银的峨冠里。 自始至终他们都没有说一句话,空气中是默契的静默。他的眼神在一言不发里追逐着为他忙碌地准备出行的妻子,黑眸里盛着罕见的光影与柔情。 妥帖地准备好了一切,她将他送至了季府的门前,那里早有一匹上好的骏马备好鞍等待着他,马背上的干粮淡水一应俱全。他本已经迈开脚步准备上前去,慕容凝却突然唤住了他:“夫君。” 那两个字听得他一愣,心里腾地一声升起了难以遏制的波动,他分不清那种情绪是什么。但他也清楚地意识到,他竟是毫不排斥,甚至是有些欢喜的。这样想着的时候,他便越发不知该如何面对慕容凝,只得强撑着没有回应,一任那翻江倒海的感情尤自欢腾。 慕容凝见他的身形僵硬,背影冷漠,不肯转过头来,料想他必如此前一般皱着眉强忍不快,不由得气恼自己的情不自禁,暗暗改过口来,只是絮絮嘱咐:“将军,一路上要挑人烟荒芜的地方走,布洛依城在北方,你每日跟着太阳就不会错,太阳晒极了的时候就躲在马肚子下,夜里的时候要不要燃起篝火,走在沙坡上的时候记得要下马步行,不然极容易滚下来——” “我知道。”季卿扬到底是不动声色地转过身来,便见她一脸惶惶然的神色,心头一软,回答的语气也不由得放轻了些。 “我也知道你与北荒交过战,对北荒的各处都十分熟悉。但这次毕竟不是行军打仗,要是被发现了也不要硬碰硬,以你的身手逃回来也不成问题的。救不出汐儿就不要硬拼,等你回来我们再想别的方法……” “知道。”见她似是要将能想到的事情都一一交代,季卿扬有些无奈,但终究是不忍拂了她的心意打断。 “还有,我在那些云珠里封存了些秘术,若是到了实在万不得已的时候,你便动用那些子云珠,我自能得到感应,操纵那些秘术远程施放……此法可能单薄了些,但多少聊胜于无,也好叫我安心……” 季卿扬见着渐渐失了镇定的女子,便想起半年前他领军前去攻打北荒的前夜。军情紧急,甚至不容士兵们回家去吃个团圆饭。他设法通融,破例让那些士兵的家人前来军营探望。那一日,军营里密密麻麻水泄不通,老幼妇孺围绕着满身甲胄的士兵,像是一朵朵簇拥着绽放的素色冷花。许是知道此去凶多吉少,生死未卜,空气中传来的交谈,絮絮叨叨全是些了无意义的叮嘱。那些话在他听来十分可笑,大半辈子没出过城没见过一个北荒人的见识短浅的妇人,凭着些道听途说的传闻,竟来嘱咐日日操练真枪实荷的男人。听多了,他便觉得不耐,可他放眼看去,那些士兵却极其听话地点头或者应着,神情除了素日训练时的恭顺,还平添了些旁的什么,他并不怎么明白。 那日,月衣不知为何没有来。他一军主帅,遥遥站在军中高台之上,负手而立,甲胄齐身,面无表情。 他融在嘘寒问暖的一片脉脉温情里,宛如汪洋大海中的一座孤岛。 可如今,见着慕容凝此般的神态与语气,他似是有些隐约地能感受到,那日那些絮叨妇人们的心意,以及那些士兵们除了恭顺还添了眷恋的面容。往日那样一个巧笑玲珑,似是什么也不会害怕与担心的女子,那样一个位高权重,见惯生死的女子,此刻同那些担忧丈夫远行、生死未卜的妇人也没有什么不同。是担心他再也不会回来。担心此刻便是永别。还有太多的话没有说。心意还不曾被知晓。 原来,这便是牵念。 “阿凝。”他忍不住出声唤了她的名字。那是大婚以来,他第一次开口唤她的名字。阿凝。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不知为何就那样自然而然地溢出了他的唇间。这样叫着,就像是寻常人家的丈夫叫着自己妻子的名字,温暖简单,带着烟火的气息。 慕容凝被他这样一叫,便突地止住了音。只是神色还是愣愣的,像是没有听真切,又像是不敢相信听到的。 往日那些别扭与置气在此刻将要面对的未知离别面前显得微不足道,那些巨大的无法逾越的鸿沟此时似是消弭于无形,季卿扬极其自然而然地伸手握住了她,饶是七月流火的气候,她的指尖却是寸寸冰冷,握在他温暖手心里仍旧有些克制不住的发抖。 他看向他掩饰不住担忧的妻子,温和地出声安抚,“我一定把小汐带回来,你莫担心。” 慕容凝却仍旧是木木地盯着他,瞳中带着一丝怔忪呆滞,仿佛不曾想到他竟然会这般说话。 “你……方才……叫我什么……”隔了许久,她才恍然抬眸,含情凝睇,玉白的两靥攀染了些微晕红潮。她方才听得分明,如今不过是小女儿心思,念着他今日非同以往的温柔,恨不得这夜长的没有尽头。 季卿扬却也是明白她的心思的。方才那两个字喊得稀疏平常,随意自然,可被她这样一问,竟觉得有些不自在起来。他本就面皮儿薄,先前那些狠言狠语他都还记在心里,耿耿于怀。是以这些时日才有事无事便躲着慕容凝,因他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同她心平气和地相处,举案齐眉,像是正常夫妻一般。这样想着,那两个字就在唇齿之间萦绕徘徊了许久,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来。 他眼神躲闪,余光却不小心瞥到了她。她的眼眸中倒影的满满的都是他,羞赧的情意快要溢出瞳外。 那样熠熠生辉的眸色,像极了那日他信手挑落盖头时。 美目盈盈若秋水,似是有千言万语要同他说。 季卿扬只觉得有一脉血刷地就冲上了脑海,他将心一横,再也顾不得自己的扭捏心意,脱口而出,那两个字却出乎了两个人的意料。 “夫人。” 慕容凝吃惊地微启了朱唇,只觉得久违了的温暖与柔情冲撞着她早已枯涸的心,四肢百骸冻结的血液重新奔腾游走,似乎有什么失去了的正在一点一点地朝她迈进。她难抑欢喜,最终也还是没忍住,嘴角微微的挑了起来。 她今日妆点的甚美,青黛描眉,眼尾点晕。一对朱唇染了嫣红,瞧上去似是绽放的嫩蕊,尤其额心一点花钿,平添几分娇艳之色。如今配着那笑容,说是国色天香也不为过,那自内而外的妩媚风情,教一贯寡欲清欢的将军也看直了眼。 回过神来的他却觉得抬不起头来,无论如何也不知该怎么面对她,心臆被满腔的羞愤与迷恋填满。他一咬牙,麻利地翻身上马,骏马长嘶撒开蹄子,一溜烟跑的快要没了踪影。 呼啸而来的风捎来她遥遥的一句:“夫君,阿凝等你回家。” 她的嗓音婉转缠绵,让人听了忍不住耳际酥软。季卿扬只觉得浑身似乎都红的发烫,一向阴霾笼罩的心扉似乎透出了些明亮的光,让他微微有些头晕目眩,睁不开眼。 风像是那个女子柔若无骨的手,轻盈地萦绕在他的指尖,缱绻而温软。他心中一动,忍不住就回眸看去。 只见青瓦回廊间,他的夫人弯唇浅笑,眉目盛颜,般般入画。 070 曾经沧海难为水(1) 【第一节】 布洛依城,达雅王宫,依然金殿。 虽已经在达雅王宫生活了二十年,可是来自雪域高原的苏阏氏却依旧习惯将自己的依然金殿布置成雪族一贯的制式,置身其中俨然如踏入了一个冰雪的世界。 “你是说,你曾见过一个酷似莫达罕的男儿?”苏格勒紧紧地抓住慕容汐的手臂,锋利而修长的指甲深深地陷入了她的皮肉之中,慕容汐微微吃痛皱眉。 许是发现自己表现的太过紧张,苏格勒有些不好意思地放开了手,换了纾缓的语气,“没想到还能再见到雪族的后裔,我一时太过吃惊罢了。” “只有雪族才会拥有蓝眸?”慕容汐听懂了苏格勒话中隐藏的含义。 “当然!蓝眸,那是冰雪的馈赠。雪神的礼物,只有雪族一裔才配拥有。”苏格勒的眸里闪过一丝骄傲,旋即又被深深的哀伤所取代,“可惜,自从龙琰他打猎发现了我们一族并带将我带回了布洛依,厌倦尘世的族人便阖族迁往了阿尔法斯山的北面,那里深深地覆盖着终年不化的冰雪,向来人迹罕至,连我也不知道他们如今到底在哪里。” 苏格勒的目光总是会不自觉地看向北方,山的那一边曾是她深深眷恋的故乡。然而达雅王宫即便是建的再高,看的再远,也无法眺望到千里之外的米歇尔雪原,更何况阿尔法斯山天堑一般的阻隔。 所以她冰雪一样的蓝眸里总是盛着无与伦比的孤单。 “我知道她们,也早就不会接纳我这个‘亵渎雪神的罪灵’了吧。”苏格勒垂下眼眸,嗓音里藏着难以释怀的苦楚。 慕容汐对于当年的是非恩怨并不了解,此刻便也依旧沉默着,没有置喙。 “阿妈,你还有我呢。”一直沉默不语的莫达罕轻轻开口,眸子亮晶晶的。 “好孩子。”苏格勒伸出手去抚摸他的头,宠溺之情溢于言表。慕容汐半敛着眸看着这样一个壮实的汉子如此温顺而乖巧地蹭着母亲的掌心,温馨舒坦的画面让她忍不住微微失神。 记忆里,母亲是从来不会这样抚摸她们的。慕容怜淡的就像是天边的一朵浮云,你只要稍不注意,她就不知道飘散在那里。在慕容汐的印象里,母亲就是隐在重重背影里那白衣的一角,是教会了她举世无双剑法的师父,苛刻,不苟言笑,和温暖、疼爱、关怀这样的字眼毫无干系。 她一直以为,所谓的父母子女之情,不过是血脉的延续,技能的传接,身份的继承,便已足够多了。普天之下,莫过于此。可面前这样一幅温情脉脉的画面,不知为何就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终是垂下了眼帘。 胳膊肘却突然被捣了捣,她戒备地回过神来,不假思索利索躲开,惹得莫达罕差点一个趔趄。他看着她冷淡瞥过来的眼神,不由得有些悻悻然,只好尴尬地摸着鼻子粗声粗气地开口,“喂,阿妈和你说话呢!” 苏格勒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我方才问你,你认识的那男孩子做什么营生的?” 慕容汐沉默了一下,而后缓缓吐出两字:“经商。” “经商啊,经商挺不错。”苏格勒口不对心地随口应着,慕容汐亦不多言。 两人皆各怀心事,空气里有细碎的波动。 “他可曾娶妻?” 这个问题问住了慕容汐,她没有办法回答。脑海仿佛突然间就清空了,她从不曾想过这个问题。 那个男人行为风流无度,言行邪佞狂妄,举止轻薄肆意,实在不像是有家室的男人。可他却也会为了一方手帕对她恶语交加,似是珍爱之人所赠。莫非是他结发的妻子?这样的念头甫一跳入思绪,慕容汐便觉得心头一轻。她凭着那方手帕,依稀猜想那个女子,想必是位清丽秀妍之人。一番心思,玲珑剔透。 她说不上来此刻是什么感觉,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像风一样轻。却又感觉到难以名状的冷,像冰一样重。 她听见了自己僵硬冰冷的声音:“不知。” 对于这个答案,苏格勒的眸里划过了一抹掩饰不住失望。 没有错过苏格勒的情绪,有一个想法在慕容汐的脑海里一闪而逝。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莫达罕,盯得他毛骨悚然,踉踉跄跄后退了几步。 “阏氏,我想您知道他是谁。”慕容汐突然开口,目光却仍旧牢牢地锁在莫达罕的脸上,像是一定要看出个究竟来。 “我怎会知道呢,我连他的名字都不曾问呀。不过是随口闲聊几句罢了。”许是也发现说的太过,苏格勒换了一副无所谓的口气,淡淡道。 “雪族一脉,人丁稀少,更早已隐居,此是方才阏氏所说。他冰雪蓝眸,容颜与大王子像极,难道阏氏要告诉我,这仅仅是巧合么。”慕容汐眼尾微扬,语气寸寸转冷。 苏格勒的脸色颇有些难堪,却仍旧勉强维持着笑容:“你这话什么意思?” “方才,阏氏说不知他的名字,那本宫便告诉阏氏。”慕容汐平静地上前一步,那神态姿容竟叫人怵惧三分,说出来的话冰冷却灼人:“他的炎文名叫苏—子—易,苏格勒的苏,儿子的子,易木尔的易。” 空气中是死一般的静寂。 莫达罕像是难以置信地震惊般喃喃:“难道……是……弟弟……” “别胡说!”苏格勒却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从冰椅上“嚯”地站了起来,带着森然的冷意和阏氏的气魄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看向台阶下的慕容汐,威严地呵斥道,“慕容汐,在北荒的地盘下,最好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 慕容汐却像是对苏格勒的话闻所未闻,她微微眯起眼睛,并不显得吃惊地看向莫达罕,“你还有个弟弟?” 莫达罕欲言又止,苏格勒却于此刻面色凝重而哀婉地注视着他,声音是说不出来的哀恸,“莫达罕,你弟弟早就死了,死在你面前,难道你忘了吗?” 莫达罕的脸色变得惨白,再也说不出来一句话。 “未央宫主,我早该怀疑你来北荒的动机,如果你是来此试探什么或者想要有什么图谋,那么我且看在与令堂交情的份上放你一马,到此为止。”苏格勒面色不善,逐客的话意十分明显,显然慕容汐戳中了什么死穴。 “多有得罪,还望阏氏海涵。但苏子易的真实身份,我必须要查清。”慕容汐的态度却也强硬,有着不容商量的坚决。 “你——”苏格勒气急地指着慕容汐,被莫达罕适时劝住,“阿妈,您消消气,交给我处理吧。” —— 布洛依城,达雅王宫,思雅金殿。 “绵羊。”慕容汐冷冷抱臂,话音里暗含讥讽。 “是我从我阿妈手里将你救了出来,你说话最好客气点。”莫达罕也面露不悦,烦躁地踱着步子。 “不需要。”慕容汐并不承他这份情。 “阿若拉,你不要太嚣张!”记不住慕容汐的炎文名字,莫达罕依旧唤她阿若拉,颇有些气急败坏的味道。 “你弟弟恼羞成怒时,与你一般模样。”慕容汐冷不丁地抛出一句,砸的莫达罕虎躯一震,面色难看,却没有再接话。 “问吧。”慕容汐看破了他的欲言又止。 莫达罕极快地瞥了她一眼,而后将视线转向了别处,“我曾经有个孪生弟弟,但他已经死了。” “你不信。” “他死在我的怀里,我本不该怀疑。”似乎是勾起了曾经的回忆,莫达罕痛苦地摇着头,“但是,我总希望,总期待那不是真的。我们从没见过,你却将我误认成他,那恨意真真切切。还有今日,阿妈的反应……” 他显然被痛苦的记忆与感情折磨着,两道浓眉紧紧地纠在一起,眼神空茫:“可是他怎么会流落在炎朝呢……这么多年杳无音讯,他又是怎么活下来的……这不可能……不可能……” “他怎么死的?”慕容汐却像是感受不到他的痛楚一般,问话像是一柄锋利的刀刃。 “九岁那年,他死于一场风寒。”莫达罕低着头,过了这么多年,每每想起,他还是忍不住悲从心来。 “雪族的儿子,却死于风寒?”慕容汐冷冷一笑,眼仁微缩,仿若野兽的竖瞳。 “他活到九岁才死去,可是世上竟无人知晓苏阏氏曾有个早夭的王子。你们达雅王宫的秘密,是不是太多了点?” 秘密两个字让莫达罕回过神来,他的神色从哀伤化为了戒备,反问:“知晓这一切,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这下轮到慕容汐沉默良久。 半晌,她开口道:“只是为了一个答案。” 这样说着的时候,那个女子俏生生地伫立在那里,无悲亦无喜。 莫达罕哑然,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想必苏子易定是招惹了面前这个冰雕玉琢一般的宫主。他想了想,失笑道:“倘若他真的还活在这个世间,那他犯下的错、负下的债皆可由我来偿还。这些年……他一定是受了许多苦……”最后的话语终究还是卡在了他的喉间,没能再说出口。 071 曾经沧海难为水(2) “有意思。”慕容汐仿佛丝毫不为所动,简单的回答却意味深长。 “我知道你并不相信。据说大炎王朝的皇族兄弟之间,会因为皇位互相残杀,你死我活。” 慕容汐定定地朝他看过来,眸里清澈的仿佛甚么也不存。莫达罕却像是遇到了刺一般垂下头来不敢看。 “当然,北荒的王子们也会为了王位而争的头破血流,只不过不至于那么不择手段罢了。”他闷闷地说道。 “愚蠢。”慕容汐收回的视线,话语里的寒冷甚于往日。 莫达罕却像是有些不服气:“马背上长大的男儿,向来光明磊落,不屑于暗地里放冷箭。” “你弟弟可不是死在马背上。”慕容汐一点情面也不留。 莫达罕的脸色几乎是在瞬间就白了,胸口处闷闷的钝疼。她的话语,无疑是一根尖锐的刺,刺入骨血。 他神色复杂,却没有开口责怪慕容汐在伤口上撒盐。只是戚戚地看向殿外万家夜深千帐灯,在灯火阑珊处遥遥朝她伸出了右手。 “阿若拉,帮我。”他的声音饱含沧桑与苦楚,似是跋涉千里传至她的耳畔。慕容汐转头望去,那双蓝眸里燃烧着哀求与歉疚,太过复杂的情感倾泻而下,一双宽厚濡湿的红润掌心微微颤抖。 “不是帮你。”慕容汐的话让他楞了一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我只想要个答案。”慕容汐被灯火映亮的侧颜清清冷冷,似乎对他所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 年少时慕容汐唯一宝贝的就是雪渊,唯一的念想就是让雪渊更加贴合地与她融为一体。她这样勤学苦练了约摸有四五年的光景,因着她天资聪颖、后天努力,世上多少复杂难攻的剑谱在她的剑下一一化解,她的剑术已渐渐无人能敌。 而那一天,她一直记得。那是她十二岁那年,一个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盛夏傍晚,她蹲在未央宫后的一方碧溪饮露池边仔仔细细地擦拭着雪渊,母亲却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一袭白衣应着夕阳残照,依旧美若天仙。 她开口说的却是:“汐儿,你可想习得雪渊的秘术?” 慕容汐对于秘术可谓一窍不通,也丝毫不感兴趣。她不觉得神神叨叨地对着一堆符纸练几个咒来是值得她修行的。然既然是关于雪渊的秘术,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拒绝。 就算不是如此,母亲的话,她也从不曾拒绝过。 此刻,慕容汐和莫达罕面对面端坐,言简意赅地让他明白雪渊的秘术:“雪渊曾是上古的神器,由大炎朝开国轩辕帝偶得之。一百八十年来,魂断雪渊剑下的绝世名将、术师权臣不计其数。这些人中不乏奇能异术着,三魂虽灭,七魄不散,却被雪渊封印,不能回魂重聚,久而久之,成了怨灵。” “哈?还有这种事!这些怨灵,难道没什么坏处吗?”莫达罕甚是匪夷所思,目光忍不住在雪渊剑上来回逡巡。饶是他左看右看,也不过是把精湛的长剑,除了看上去锋利精致了点,和常见的好剑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慕容汐微微点了点头:“怨灵积攒的怨气与日俱增,终于在轩辕帝发兵剑门关之时起了反噬,一病不起。正史记载,他被封为柳贵妃的女子用药物所救。” “实际上呢?”莫达罕听着正史记载,就觉得没那么靠谱。 “离以血祭亡灵,以半生秘术修为将这些怨灵封印在了雪渊剑内,封印秘术名为‘剑魅’。后来她创立未央宫,所求轩辕帝的最后一件事是,将雪渊赐予她,从此世代相传。” “可是,这如今又能派上什么用场呢?”莫达罕看着她用双手托起雪渊,若有所思地问道。 “我曾与雪渊剑行过‘血煞’之盟,可与雪渊共存意识。而雪渊封着积怨的亡灵,因而有了可以探寻前尘往事的能耐。如今我的血,便可以唤醒沉睡的亡灵的意识。以及,还需要一盅你的血,来探寻与你有关的前尘往事。” “我的前尘往事?不用这么麻烦的啊,我可以说给你听,保证不会撒谎!”莫达罕有些费解,不知慕容汐为何如此大费周章。 “你不知道前尘往事。”慕容汐甚至没有给他反应和消化的时间,不知从袖中何处钻出来了一根尖利的银针,毫无犹疑地对准她的纤细皓腕干净利落地划了下去,霎时一道红丝便汩汩冒了出来,映在那般欺霜赛雪的肌肤上,颇有些触目惊心的味道。 莫达罕心都不由得揪了一下,默默地替她喊疼。可对面的女子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表情是说不出的冷然。 莫达罕怕她将他刚刚的疑问看作了害怕,也毫无惧意地挽起胳膊任她宰割。 慕容汐便提了银针向他刺来,寒芒一闪,想象中的刺痛却一丁点儿没有传来。 莫达罕不由得一愣,只见慕容汐的动作竟然突地收住了,那样快的速度产生的惯性理应收不住,他不明白她是如何做到的。让他更不明白的却是慕容汐为何突然停下来。 “能不能给个痛快?不就放点血嘛!”莫达罕有些不满地嘟哝着。 “如今你命门毕露,取你性命易如反掌。你没什么想说的吗?”慕容汐的一双眸子锐利无比,像是盯紧了猎物的狮子。 莫达罕惊的忘记了说话,直愣愣地盯着她。半晌,他憨憨反问:“那你会取我的性命吗?” 慕容汐极快地将落雨针拢回了袖中,不知为何,莫达罕这样的神情,教她突兀地想起了那个人,四根落雨针钉在他的身体里,他却哀哀地求她放过。那样的神色,似是她攥着他的身家性命,而他则期待着她的手下留情。 多么可笑啊。 可她,居然真的手下留情了。虽然本就打算放了他继续监视,但以她往日的性格,定会折磨掉他半条命。 可她没有。 见她收回银针,提起雪渊,莫达罕才后知后觉地心有余悸:“不……不会吧……你刚刚难道真的想要我的命?” “不是现在。”慕容汐没有再理会他视死如归的表情,手中的雪渊翩飞地掠过他的手腕,速度比痛觉传来的更快。 莫达罕眨了眨眼,只觉得自己已经开始出现幻觉。 因为,他看到慕容汐在舞蹈。不同于凤舞九天,那舞蹈是空灵的,难言而喻的。 那是慕容汐在祭剑。 莫达罕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茫茫天地间,天地间唯有慕容汐一人。 她的剑势轻灵,雪渊如白蛇吐信,嘶嘶破风。她在空中如蝶翻飞,剑花四溅,又如游龙穿梭,行走四身,时而轻盈如燕,点剑而起,时而骤如闪电,剑光若虹。每一道剑气都于发出后便消弭,只有些许微风流动。她的剑艺绝世不羁,刃上没有一丝寒意杀气。只当剑是三尺白绫,碧云空暮里是她的乌发长裙。 她身后的背景却犹如风云变色,乾转坤移,时空变换,落叶纷崩,颇有山崩地裂日月尽毁的架势。他不觉骇然,正在犹豫是否该躲避之时,慕容汐沉着冷静的声音响起在他的耳畔,“幻象而已。” 待到一切重新归于安宁,他所熟悉的一切都已经消失,同时消失的还有慕容汐的倩影。他着急地想开口唤她的名字,没想到无论他怎样张口却喊不出一丝声音。 慕容汐却像是无所不在似的听到了他内心的声音:“这幻境便是我,我便是这幻境。你也不是你,不过是幻象罢了。” 莫达罕被她说的有些晕,正待细问,面前的画面却逐渐清晰。 紧闭的镶金镂花的大门前,一个男人正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他身材高大挺拔,头发梳的一丝不苟,一身考究尊贵而不显浮华的衣饰,衣领和袖口的纽扣镶嵌着名贵的赤尖石。 莫达罕低低吃了一惊,没错,男人正是他父亲年轻时的模样。他张口便欲呼喊,未待他发出声音,年轻的父亲便径直穿透了他的身体。他愣了愣,旋即明白过来这里的一切,都是过去的幻象,真实的,不为人知的,过去。 三个小时前龙琰真王比穆真便在这里徘徊等待,然而却始终没人出来给他一个结果。他脚下的步伐益发焦躁,眉间的褶皱越皱越深,眼神中是掩饰不住的慌乱与焦急。 “真王?真王?”一个女仆轻声唤道。 年轻的龙琰真王吓了一跳,屏住呼吸,继而死死地摇晃着那个女仆:“怎么样了?孩子生下来没有?” 女仆被他摇的头晕眼花,一脸汗水,气喘吁吁。 “真……真王,阏氏生下了男孩,母子平安。” 比穆真如释重负,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哦……赞美伟大的磐靼天神!赞美美丽的雪神……哦我的天,终于生了……” 他独自兴奋地念叨了半天,却忽然发现那位女仆只是站在一角并不吭声,低垂着的表情看上去有些隐忍,便奇怪地问:“怎么了,阏氏平安生产,你为什么不高兴?” 女仆勉为其难地露出了一个笑容:“恭喜真王……只是……” 072 曾经沧海难为水(3) 见她欲言又止,比穆真紧张起来,连连追问。 女仆有些不知所措,只得嗫嚅着说:“还是……真王亲自去看看吧……” 比穆真二话不说,哐的一声推开大门。 大门后并非是光可鉴人的长廊或者装潢华丽的厅堂,而是一个堆砌满冰雪的岩洞。莫达罕很熟悉,这正是依然金殿,他母亲居住的地方,二十余年来几乎毫无变化。 “苏苏,你在哪里?”比穆真急切地呼唤着,巨大的不安笼罩着这个年轻的父亲,让他愈发的手脚慌乱起来。 冰雪的一角慢慢亮起一双幽暗的蓝眸,像是即将要融化的冰雪般蓄满了泪水。 她看到他走了进来,竟像是做错了什么似的缩了缩身子,避开了他关切的视线。 “苏苏?”比穆真惊愕地望着他的妻子,“你怎么了……是不是太累了,还是太痛了?没事了,都过去了,我们不生了,以后不生了哈!” 她没有应声,只是将头埋进了屈起的双腿之间,避开了男人的视线。 比穆真只当她过于辛劳,忙出言安慰,极尽关心。但他的妻子却始终埋着头,一言不发。 “到底怎么了,苏苏?我……我做错了什么吗?”年轻的男人终于也有些无奈,语气里饱含委屈。 “双生子……”苏格勒突然开口,声音悦耳动人,却带着浓浓的悲伤,“亲爱的,我为什么会生下双生子?” 比穆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她的旁边躺着两只小小的婴孩,他们背靠背连在一起,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契合的严丝合缝。此时他们紧闭着双眼,不哭不闹,像是睡着了一般。 男人的脸色变了。 “天啊。”他喃喃自语,捂着脸,缓缓地跪在地上。 “为什么是双生子……” “雪族一族的诅咒,为什么降临在我的孩子身上?” 幻境出现了波动,那种悲恸透过多年的岁月扑面而来,像是实质一般划在了莫达罕的心中。此刻他的内心翻涌,似是有什么远久的回忆渐渐地在他的体内苏醒,他流露出了与父母极其相似的痛苦神色。 慕容汐木然地环视着痛苦的夫妻,并不明白为何生了对双胞胎,他们竟会如此地呼天抢地。 幻境持续游走,痛苦的根源也渐渐揭露了出来。 雪族从来都没有“双胞胎”的概念,因为他们坚信每一个孩子都是雪神的赐予的礼物,而伟大的雪神不会犯同时给予两个孩子的错误。这却并不是盲目的崇拜与迷信,而却有缘由。 上万年来,雪族一族的双生子出生后,和所有的新生儿一样,是世界上最冰雪聪明的存在,甚至和同龄人相比,他们更加强壮聪明。双生子彼此之间甚至有些奇妙的感应,还会拥有一些出众的能力。 但是这种良好的情况持续不了太久——当他们度过他们生命中的第一个周期,也就是八岁那年生辰,残酷的真相便会初露端倪。此时他们的体内都会逐渐产生冰雪感应,这是他们日后保持青春美貌、修行冰雪秘术与拥有强大力量的关键。 冰雪感应通常来自于遗传,而一对双生子的冰雪感应能力,却并不会被两人均分。 双生子其中的一位,会得到越来越多的冰雪感应,另一位则会渐渐一无所获。 前者会越来越强大,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力量,通常会成为显赫的精英人物;后者则截然相反,虽然也会慢慢生长,但是却会越来越虚弱。没有了冰雪庇佑的雪族,连生存都会变成一种折磨,他们绝大部分在幼年时就会夭折,极少数能够熬过来的进入壮年后也会死于生命衰竭。 这只是个时间的问题。 莫达罕从来不知道雪族还有这样的秘密。他明白这一定是雪族的禁忌,而身为禁忌中的主角,他竟然被隐瞒了整整十八年。 一定是母亲嫁给了异族的父亲激起了雪神的愤怒,才会引发了百年难遇的“雪族诅咒”。 光影持续流转,最终定格在一个富丽堂皇的大厅之内。大厅只有寥寥几个人,他们衣冠楚楚,都是显赫的龙琰家族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长形大会议桌的中央有一个石台,上面摆着一只摇篮。 两个襁褓中的婴儿躺在摇篮里,生的一模一样,都有着如同冰雪般的眼瞳。 左边那个看上去比较活泼,小胳膊小腿不住地动来动去,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右边的那个则安静的多,半闭着眼,显得无精打采。 会议的目的,就是决定这对孪生子的命运。 龙琰家族必须作出一个艰难痛苦的抉择。 按照经验,双生子中会有一个在进入青年期后夭折,为了不让这个新生儿遭受折磨,为了避免亲人们因此而承受悲痛,也为了不让顺利长大成人的那一个因为内疚和自责而背上枷锁—— 两个孩子只能留下一个。 会议厅里的讨论声音不绝于耳,七嘴八舌却难以决定这两个孩子的生死。孩子们的生身父亲坐在长桌的一端,一言不发地陷在软椅里,整个人似乎都并不存在似的。 会议室的门却嘭地一声被大力推开,外面看守的侍卫和一众女仆惶恐地大喊:“我们拦不住阏氏——” 苏格勒似乎刚刚从床榻上奔跑而来,她甚至没有来得及穿上靴子,冰肌玉骨的一双赤足踏在会议室澈寒的大理石地面上,引得众人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已经扑至了长桌中央,将摇篮死死地抱在怀中,双眼圆瞪,咬牙切齿,她怒视着这些亲戚,就好像他们都是迫不及待要害死她儿子的恶魔。她悲伤地吼道:“还有这么多年,我们可以竭尽所能地爱他们!你们既然相信磐靼天神赐予了一切,而我也可以凭着雪神的荣光起誓,他们已经降生了,都是鲜活的小生命啊!” “投入的爱越多,失去时所遭受的痛苦也就越大,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王爷苦口婆心地劝着。 “既然天意已让他们出生,你们没有权利在这里决定他们的生死。往后他们是生是死,自然由磐靼天神来做主!” 孩子的母亲情绪激动,与向来就不对盘的几位亲戚吵得不可开交。 主座上的龙琰真王轻轻咳嗽了一声,喧闹的议事厅顿时安静了下来。 苏格勒几乎是用哀求的目光望着她那威严的夫君。 “雪族一族双生子所背负的诅咒,是不可能解除的,这是我们所要背负的命运。但是你们真正明白雪族双生子的意义吗?” 众人面面相觑,无一应答。 “双生子的降生,意味着上天赐予了雪族一族莫大的荣耀。如今雪族上万年来首次与我族联姻,意味着我们龙琰家族出现了一名日后注定大有作为的成员,他可能会成为北荒下一任的真王,他甚至可能会废除七阁理事会,以至于吞并整个炎朝,将整个五州四海变为龙琰家族的领土!” 底下的众人陷入了一片死寂。 “难道你们没有想过吗?被选中的那个孩子能继承了双倍的冰雪感应,他拥有强大无比的能量!他有可能做到这一切,而他姓龙琰,是我们家族的荣耀!” 孩子的母亲惊魂未定却颇有些疑惑地看向她的夫君,最终还是没有说一句话。 众人却如梦初醒,开始七嘴八舌地构建美好的未来,起初看着那对双生子还带着几分厌恶和畏惧的眼神,一下子纷纷变得热切起来。 苏格勒怀里左边那个比较活跃的孩子似乎受到惊吓‘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众人又惊又喜,纷纷夸赞这孩子哭声响亮,体格强壮,不知不觉心里已经纷纷认定这想必是‘被选中的那一个’。而右边那一个,却始终没有什么动静,投向他的眼神中,怜悯和嫌弃的成分稍稍多了起来。 幻境里传来了慕容汐难得放缓了的声音,“你们的性命,保住了。” 莫达罕从不曾知晓原来在自己年幼无知之时,曾经还起过这样汹涌的波澜,一时间震惊的连话都说不出来,脑海里空茫一片,也无法对她的话做出什么回应。 故事还在继续,果然如慕容汐所说,比穆真的这番话确实保住了他们的性命。 因为既然这对双生子里有一个背负着光耀龙琰家族的重任,于是杀死一个让另一个健康成长的方案很快就被否决了——首先没人能确定究竟哪个孩子才是‘被选中的’,万一杀错了,那可就鸡飞蛋打一场空,更别提什么光宗耀祖了,其次,‘注定夭折’的那一个也不是完全没用,至少能替他的兄弟消病挡灾。 “雪族的诅咒虽然隐晦,但世上定当有不少人有所耳闻,因此虽然我们无法此刻做出抉择,但也绝不能透露出阏氏生了双胞胎的事实。这两个孩子,也只有一个能够活在阳光下,另一个则要活在密不透风的黑暗里。”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王爷此刻发了话,众人皆纷纷附和,点头称是。 苏格勒还欲开口再竭力争取些什么,她的夫君伸手拦在了她的身前,面色沉重地摇了摇头。 毕竟这个结果,已经是龙琰家族力所能及的让步了。 073 曾经沧海难为水(4) “那么,给这两个孩子起个名字吧!”有另一位长老人建议道。 比穆真从妻子怀中将两个孩子抱过,左手上的婴儿哭得更厉害了,小脸皱成一团,嘹亮的哭声像是卯足了力气,右手上的那个依然静悄悄地,只是微微动了动手脚。 “我们原先已经想好了一个名字,现在我把这个名字赐给……”男人看了看左手,又看了看右手,目光在两个孩子之间艰难地做着抉择。最终他一咬牙举起了那个哇哇大哭的孩子,向众人宣布—— “诸位,这是我的儿子,莫达罕﹒龙琰。” 所有人都随之起立,热烈地鼓掌,微笑着送上祝福,还有人吹气了口哨,面上赞叹这个孩子的命运甚好。 慕容汐的声音也在此时传来,嗓音冷的像是要结冰,“真是恭喜。” 莫达罕正欲开口解释些什么,比穆真的声音继续传来。 “而这是他的哥哥,我的另一个儿子,莫达尔﹒龙琰。” 幻境突然变成了一片刺眼的白光,再恢复如常时,会议厅中的掌声十分的稀稀拉拉,孩子的母亲绷着一脸僵硬的表情瞪着这个充斥着虚伪猜忌、人人心怀鬼胎的家族。 慕容汐的声音再次从虚空中传来,淡的甚至有些听不清:“哥哥?” “没错。莫达罕,本是我弟弟的名字。而我,是莫达尔。”莫达罕听到自己心里的声音回答。 幻境里的莫达尔随着岁月而渐渐长大。他身体有些不太好,然而也并不是十分虚弱。可是父亲却哪儿也不让他去,他哭过,闹过,甚至绝食过,可是都没有用。他依然只能终日待在阳光照不进来的房间里,美丽的蓝眸子里盛满了忧郁。母亲时常会来看他,给他带一些好吃的补补身体,可是每当他哭着求母亲让他和其他人一样外出骑马打猎,母亲总是含着泪摇摇头。有时候他逼得狠了,母亲便会掉眼泪,那么大那么大颗,吓得他再也不敢乱说话了。 他的童年委实悲惨,虽然天冰蚕丝织的锦被再柔软,身上的苏锦再华丽,吃的全是山珍海味,可这些都弥补不了与人隔绝的寂寞与孤单。久而久之,他的性格也越发的内向起来,常常能够十几天也不说一句话,呆呆的眼神总是看向窗外,像是笼子里关久了的金丝雀。 他唯一开心的日子,就是他的弟弟莫达罕来陪他的时间。 父亲虽然严禁他与别人的交流,但却对莫达罕对他时不时的探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比他仅仅晚一刹那出世的莫达罕和他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穿的也是一模一样的锦衣华服,配的也是一模一样多的侍女仆从。 可是他却觉得莫达罕和他一点也不一样。 莫达罕能够无忧无虑地和周围的小伙伴们玩耍,可是他不能。 莫达罕能够随心所欲地逛遍布洛依城大街小巷,可是他不能。 莫达罕能够胡搅蛮缠地当着众人的面偎依在父亲母亲的怀里撒娇,可是他不能。 莫达罕能够成为北荒世袭的王,可是他不能。 莫达罕能够站在光天化日的阳光之下,可是他不能。 因为他的身体不好。父亲说过,羸弱的孩子不能长成北荒威武雄壮的汉子,不能成为北荒人引以为傲的勇士,不能上战场砍下敌人的脖子,不受磐靼天神的眷顾,不配做北荒的真王。 可是莫达罕对他却是极好。 他总是会拉着他的手,陪他一起坐在玻璃窗下看夕阳,满是期待地同他说起呼伦贝特草原上的月色有多么美。他说,哥哥,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等你好起来,我们一起去看月亮。 他总是会给他带来许多新鲜的小玩意儿,有他在集市上买的花灯,有他在别人手中赢的小短刀,有他在父亲屋内偷的小麒麟玉。他说,哥哥,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等你好起来,我们一起去看花灯。 他总是会告诉他今天他又气跑了哪个总是唧唧歪歪教他大道理的老学究,又学了哪一种新的刀法,又将剑射的远了多少。他说,哥哥,你一定要快点好起来,等你好起来,我们一起去打猎。 莫达尔每次都会点头,他想,我一定要快点好起来,我只要好起来,就能够和莫达罕一样了,一样强壮,一样坚强,一样可以在日光下奔跑。 可是,什么时候才会有那么一天呢? 三人成虎,谎话说了一百遍,也就成了真话。那一日比穆真在会议厅里慷慨激昂的一番陈词也不过是一番道听途说,甚至连苏格勒都不甚了解。那不过是为了留下自己两个儿子的砝码。可是当这样的观念在龙琰家族里一传十,十传百地根深蒂固,连他自己都不由得不信了。 他对两个孩子的爱自然都是极其深厚的,可是他的希望和热血都倾注在了那个在阳光下奔跑的少年的身上,他对莫达罕的要求严厉而苛刻,看向他的眉梢眼角都充满了相信与期待。而他的目光在投向莫达尔的时候,却是深深的悲悯与怜爱,他恨不得拿这世上最好的东西供他享用,可是这世上没有什么能再好过自由。 母亲起初会常常地来探望他,可是他不明白为何母亲看到他就要坠泪,那样悲伤而绝望的泪水,像是永远永远也流不完一样,让他的幼小的心里无端端地感到害怕。再后来,父亲便不大让母亲来看望他,因为怕母亲伤心过度。 他知道,父亲虽然爱他,但却更爱母亲,世间的一切加起来怕是都敌不过母亲在他心中的分量。父亲在同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神中满是愧疚与歉意,而那样的眼神深深地刺痛了他。 日子白驹过隙,他们都在一天天长大。 他开始对自己绝望。他隐约有些明白,自己的病大约是不会好了。他觉得他的生活本来不该是这个样子的,可是如今他却不得不这样子,他觉得痛苦,却找不到痛苦的来源,可是他不想死,虽然他活的很痛不欲生,可他仍然渴望活着。 而莫达罕总是充满期待微微带笑地望向他的样子,那般好看,那般夺目,却膈应在他的心底,在每一个辗转难眠的夜里重回他的脑海里。 他害怕他会让莫达罕失望。 他是唯一一个会对他抱有希望的人,他不想让他失望。 他的心里终究埋下了一抹阴影,莫达罕说的那些安慰他的话,全部都为这抹阴影浇了水,施了肥,让它膨胀成了一个伤痕。 莫达罕却一如往昔般地常常来探望他,给他带各种琳琅的小东西,他依旧如往昔般收下,但是在莫达罕走后却会全部撕碎、折断、烧毁。他想让莫达罕远离他,不再对他抱有期望,可是他又有些舍不得莫达罕带给他的温暖,关怀与爱。这样纠结扭曲的心思终究有一天走到了尽头,他连表面的和平都难以再维持。他当着莫达罕的面将他刚刚带来的一个小小的陶瓷杯摔得粉碎,白的面灰的里一层一层,碎成了粉。 小小的莫达罕平静地看向发怒的哥哥,沉默着没有说话,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从此以后莫达尔厢房的门便很少传来敲门声。 可是门边却总是多了一抹静静坐在一角的黑影,小小的一团,映在珊瑚纸糊成的厢门上,看的人揪心。 已经渐行渐远的孪生兄弟二人常常隔着一道厢门坐在屋里屋外,谁也不开口,谁也不碰门,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常常一坐就是一整夜。 待到天明他打开厢门,总是会发现莫达罕给他留下的礼物,静静地,默默地,躲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宛如他对他的关心。 他多半不会拿,只让它们依旧矗立在那里,浸淫在风里雨里,渐渐地陈旧了。可是莫达罕也并不恼,在他下一次来过之后,屋外的小东西就会焕然一新,依旧岿然不动摆在那里,像是莫达罕的执著,像是他的心结。 有时候莫达尔也会懊恼,他知道这一切并不是谁的错。命运本就是如此,他又能够去责怪谁呢?可是,究竟是什么确定了他这可笑而可悲的命运,叫他与莫达罕本该是好的如同一个人的兄弟却疏离至此,叫他堂堂一个北荒嫡长子不能公之于世人地躲躲藏藏,叫他一个年幼的孩子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成长,甚至连感受父慈母爱都是一种奢侈。 他恨这命运。 所以当命运终于出现了可以改变的转机,他真的不想错过。 在莫达尔的记忆里,他甚至并不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那时候他还只是个懵懂的孩童。 他只记得那日是个黑云压城城欲摧的糟糕天气,他趴在窗台上百无聊赖地发着呆,一向连一点声响都发不出来的红檀木厢门竟然吱呀一声大开。他吃了一惊地回头,发现闯进来的这个人竟是一副完全陌生的面孔。 来人是个和他父亲差不多年纪的男人,一身从头到脚都雍容华贵,此刻男人正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目光尖锐而精明。他在来人刺骨的目光中节节后退,终于跌进了厢房的角落,退无可退。 074 曾经沧海难为水(5) 八年来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让他本能地感到惧怕,他颤抖的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 男人轻蔑地嗤了一声,勾起嘴角,“比我想象中的还不济一些。” 莫达尔的面色在他的嘲笑声中变得惨白。 “不过,”他的话音一转,“我可以帮你。莫达尔。你叫莫达尔是吧?” 满意地看到莫达尔点头,他继续说:“这八年来,被关在这几间如牢笼的院子里,你怕是十分的想去外面看看吧?” 莫达尔一愣,终于小心翼翼抬头看向了他。 他唇边的笑意更深,“哦不,只是去外面看看怎么行?你是不是希望能够像莫达罕一样有专门的授课和武术老师,有属于自己的一匹小宝马,有着成群的护卫护送,能够做自己想做的事?” “当然,这些还远远不够。你将会得到父亲的呵护,母亲的疼爱,你会成为北荒的储君,成为下一任的真王,整个北荒都握在你的手里,每个人见到你都会弯腰行礼,再也没有人会说我今天刚刚见你的那句话,你将会成为磐靼天神选中的勇士,你将会是整个北荒的骄傲,成为呼风唤雨的那唯一一个!” 莫达尔呆呆地将他望着,像是完全傻掉了一般。 “如何?”男人循循善诱地问道,“你想不想成为莫达罕?” 彼时莫达尔尚且年幼,并不能分辨男人所说的“成为莫达罕”和自己一直梦想着的“像莫达罕一样”之间的不同,也并不知道面前这个冲着他笑的像笑面虎一样的男人也绝非善类。 他本该拒绝,可是这样的诱惑实在太强大。 他想,终于,我可以和莫达罕一样了,一样强壮,一样英勇,一样奔跑在阳光下,一样骑马看月亮。 那是他多年来梦寐以求愿望与期盼,现在就摆在他的面前,那么真实可触而又分毫不少,那么唾手可得而又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只需要他一个点头。 于是他点了头。他缓缓伸出了稚嫩的小手,放在了男人探出的大掌中,那掌纹支离破碎,中间断裂成一道深壑,甚为吓人。他本能地想抽出手,奈何男人的手心已经握紧。 从那一刻起,他也便不能再重新选择一次他和莫达罕的命运。 男人从怀中摸出一个精致的瓷瓶,透明的瓷瓶里翻滚着黑色的液体,像是邪恶的诅咒。他瑟缩了一下,有些怯怯地问:“这个——真的会让我变得强大吗?” 男人唇边的笑纹更深,“你喝下去不就知道了?” 他鼓起了莫大的勇气,一口气将气味难闻的液体咕噜喝个干净,期待着身体的变化。可是胸口却传来了剧痛,四肢百骸都失去了力气,他缓缓地瘫倒在了地上,连面前男人的身影都变得模糊。 他有气无力地拽着男人的张牙舞爪的袍角,恨不得将男人碎尸万段,“你……骗……我……” “我怎么会骗你呢?”男人将自己的衣袍从他的手中抽出,嫌弃地掸了掸,“要不是这样,你怎么会成为莫达罕?” 男人的话音越来越远,越来越空蒙,莫达尔吃力仰起的头“咚”地一声砸在了地板上,彻底失去了知觉。 多年来,他的记忆里只存有这样支离的片段,孩童时的记忆多半模糊,他懵懵懂懂,不曾知道男人要做什么。然而拜着雪渊剑的前尘幻境所赐,他终于明白那个日后他唤作“九叔”的男人为何会需要他成为莫达罕。 他的九叔比穆塔是上一任真王最小的儿子,比他的父亲年轻许多,是老真王的最爱。老真王本欲将真王之位传给他,奈何当时九王子还太过年轻,无论是战功还是人脉都敌不过当时炙手可热的四王子比穆真,于是这储君之位一拖再拖,终于拖到了老真王阳寿耗尽之时,一众王子跪在王榻之前,四王子带刀跪的尤为靠前。老真王的手指颤巍巍,颤巍巍地抖了许多抖,最终在抖到了四王子的身上的时候断了气。老真王驾鹤西归,四王子众望所归,成为了新一任的真王,也并没有为难这个曾与他争夺过的小兄弟,予了他一块封地,这些年也相安无事地过了下来。 按照北荒的习俗,如同炎朝有各种各样的太子陪读、皇子陪侍一般,北荒崇武,少不了要诸家王爷大臣们的儿子都来与王子们一同学习刀法剑术比赛打猎之类的,而这一任唯一一个长到可以习武年纪的王子也就非嫡出的莫达罕莫属了。莫达罕与三王爷家的大儿子厄鲁十分之要好,要好到连带着龙琰真王与三王爷的交情也随之越来越好。 这些都不过是一笔带过的背景,而事情真正的导火索来源于一块封地。龙琰家族的一位老王爷驾鹤西归,偏无子嗣,丢下了一块不大不小的封地。那块封地本挨着九王爷的封地,他也就自然而然地以为这封地顺带着会归他所管。可是这一申请到了龙琰真王这里,却不知何故,被真王按着一拖再拖。本来顺理成章的事情眼看着没了着落,九王爷心中格外光火,费了一番周折后总算摸清了真王的一些想法,一是真王觉得九王爷的封地本来就颇大了些,再予他一块颇有分量的封地岂不是会出什么乱子;二是,因着嫡长子莫达罕的缘故,真王也在犹豫着要不要将这块封地分给三王爷的大王子厄鲁,也算是照顾着周全。 真王的这两点思量也让九王爷认清了两个事实,一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四哥对他依然是一防再防,生怕他做大;二是真王真是十分地要紧他这个宝贝儿子,已经早早地开始为他铺路谋划。于是他思来想去,终于得了个一箭双雕的好方法,那就是利用龙琰真王另一个病怏怏的大儿子来除去莫达罕,再来控制这个不成大器的大儿子莫达尔。 于是就有了先前莫达尔记忆中的那一幕。 然而这个方法虽然是个好方法,实施起来的时候却着实需要费一番考量。因着两位王子的八岁生辰眼看着就要来临,那个诅咒也会越来越逼近。虽然每个人心里都觉得以莫达罕往日的矫健与莫达尔的羸弱,结局似乎是早已注定好的事。然而毕竟还是要走个过场,这个过场走的还不小,因为除了龙琰家族炙手可热的人物一应俱全,苏格勒甚至请来了当时世间一等一的秘术师,一时间整个场面**而肃穆,倒真像那么回事儿。 待看清这个秘术师的相貌,沉浸在回忆中的大王子猛地一震,幻境也明显地出现了涟漪一样的波纹。 那是一张酷似慕容汐的脸,甚至连形容举止,步态坐姿都是十足的相像,这一等一的秘术师正是——未央宫主慕容怜。 虽然慕容怜的出现在二人的意料之外,但细一想来,一切似乎都在情理之中。她是苏格勒的好友,上乘的秘术师,免不得要来参加这场名为生辰宴实为选定会的场面。彼时炎和北荒处于休战时期,对于许多事情并没有那般敏感。是而在座的诸位龙琰家族,虽然听说过这位敌国宫主的泱泱大名,却的的确确认不出、也想不到她的身份。 于是这一场精心策划的选定会就轰轰烈烈的开始了,选定会的结果不言而喻,否则莫达尔也不会变成如今的莫达罕了。然而慕容汐对这场选定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却是难得地感了兴趣。 对于冰雪感应的试炼实际上十分简单,两个孩子分别从指间唤出冰雪的火焰,将十米开外的一鼎沸水冷冻结冰便可。可没想到的是,这样一个对往日莫达罕如小菜一碟般的试炼,那一天,他却输了。 即便是没有幻境的重温,莫达尔也不会忘记那一刻端坐的父亲的脸,那张脸上满是震惊与难以置信,回过神来的第一个表情竟然是失望与伤心。 莫达尔觉得自己几乎要落下泪来。 父亲,难道我不是您的儿子吗?难道,你对我就这么不抱有希望吗? 胸口像是有团火在燃烧,转瞬便化为他的浑身滚滚的力量,他一拳送上前,竟然并没有注意掌风朝哪个方向飞去,待到他与众人回过神来时,毫无防备的莫达罕已经被他攒满怒气携满仇恨的一掌震下高台,身后一滩血迹。 他呆了呆,讷讷地收回掌心,不明白自己何时竟有了如此强大的力量,往常扳手腕之时,他从未赢过莫达罕。虽说今日他是乘他不备袭了一掌,可是矫捷如莫达罕,强大如莫达罕,聪明如莫达罕,为何竟没能躲开? 他看着将莫达罕层层围裹的众人,黑压压的一片,晃得他眼晕。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这么热闹的场景,他本该高兴到欢呼雀跃,可是竟不知为何心里有些空的发慌。 年幼的孩子默默地站在人群之外,朝着那个被围得水泄不通的方向低声嗫嚅,“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高台之上,唯有慕容怜一人仍旧处变不惊地坐在她的席位上,淡然地品着茶,面上是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情。她的目光注视着不远处人群之外低着头喃喃自语的孩子,只觉得他的背影孤单的可怜。 “若我之前宣布他才是命定的下任真王,一定没有人会相信吧!”慕容怜低低地笑了起来,抬头仰望漫天苍穹喟叹,“漫天诸神,你等何其残忍,明明都是那样好的孩子啊……” 075 曾经沧海难为水(6) 慕容怜站了起来,朝他一步步走近,她的身后已经隐去了所有背景,只是一方简简单单的天空,月明星稀。 “我是慕容汐。你强大的冰雪感应之力,从何而来?”慕容怜开口,却已变了声音,正是幻境里一贯传来的音色,凉凉地似一场冷雨。 此时早已万分强壮的大王子依旧像当初那个孩子一样不知所措地回答:“后来,我只是喝了九叔给我的一小瓶蓝色的东西……” “莫达尔。”慕容汐唤着他曾经的名字,嗓音纯粹,并不尖锐,可不知为何却刮刺着他的耳膜。 她冰冷地开口:“不如,我们来看看故事的另一面。” 语毕,并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她的身形落在他的身边,幻境重新铺陈,宛如一幕缓缓拉开的大戏。 戏中的主角正是真真正正的莫达罕,莫达尔的孪生弟弟,北荒的储君。 幻境中的小小孩子正伸着手板心,戒尺一下一下地落下,打的他掌心通红。他却死死地咬着牙,小小年纪却倔强地不落一滴泪。 “说,你到底兄弟几人?”年轻的父亲也红了眼,手上的力道渐渐不受控制起来。 “我还有个哥哥,他叫莫达尔。”孩子梗着脖子,站的笔直笔直。 “你!”比穆真气急,放弃了戒尺,转而从身边的铁架上抽起一道银鞭,一甩手往莫达罕的身上招呼过去。 银鞭的鞭尾在空气中发出了“啪——”地一声脆响,莫达罕的背上顿时湮开了一道血痕,浸透了里里外外的帛锦,颇有些触目惊心的味道。 莫达罕小小的身躯一颤,但还是撑住了并没有倒下,仍旧死性不改地坚持:“我还有个亲哥哥。” 皮开肉绽的声音一次次地在空荡荡的华丽大厅里响起,每一次都伴随着莫达罕带着颤抖的哭腔:“我还有个亲哥哥。” 看着莫名执著的孩子在皮鞭的鞭挞下伤痕累累,那一下一下,仿佛也抽打在了此刻他哥哥的心中。慕容汐听到了他狠狠揪紧的心里无声地呼喊:莫达罕…… 可莫达罕却并不能听见。 苏格勒不知何时出现,死死地护着身下的儿子,紧紧地攥着比穆真手中的长鞭,声音变调而凄绝,“既然你真的只承认这么一个儿子,难道你要打死他吗?” 比穆真握着鞭子的手一抖。 半晌,他颓然地扔掉了银鞭,目光定定地看着半跪在地下的妻子和她身边奄奄一息的儿子,颓然道:“不让他说出莫达尔的身份,正是要护住莫达尔的性命,难道,竟是我以为错了吗?” 苏格勒流着泪默默摇头,比穆真踉跄远去。昏迷中的孩子迷蒙地呓语,反反复复也就两个词语。莫达尔。哥哥。 莫达尔哥哥。 渐渐长大的莫达罕渐渐意识到,他的哥哥是与常人不同的,是不能与任何人提及的,因为他身体不好,别人知道了会伤害他。从那以后,他再也不会提及自己还有个哥哥,但却没有任何一个时刻忘记过他。 年幼的他给了莫达尔他力所能及的所有关爱。 他和一群同样年幼却显赫的各家世子们去逛布洛依城的灯会,灯会是从炎朝传来的,难得一见。小孩子们新奇万分,但也不过是图个热闹。只有莫达罕挨家挨个地挑,最终选中了一个千层莲花的花灯。一路上,他小心翼翼地呵护着那个脆弱的纸糊的花灯,生怕来来往往的人群挂坏了绿莹莹叶子,生怕不小心溅起的沸油烧毁了红彤彤的花朵。他畏手畏脚、瞻前顾后、扭扭捏捏的样子惹得彪悍强壮孩子们的一阵讥笑,他却仍旧不管不顾,即便是溅起的烛蜡烫在他的手上,他还是咬牙忍住了把它扔掉的冲动。 后来,这把花灯挂在莫达尔寝殿的房梁上,直到它油尽灯枯的那一天。 他参加了特意为诸位世子王子准备的比武宴会,只是各家族长们联络联络感情的一种切磋,友好而和睦。莫达罕在看到获胜者的奖品的时候,刷得一下亮了脸色。稚嫩的孩子挥着一柄小短刀在比武场上使着吃奶的力气挥刀砍劈,拼命三郎的模样吓得对手节节后退。 最后一个上场的少年大他约莫三四岁,膀壮腰圆,而他已经气喘如牛,满头大汗。许是觉得输在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手里太过不像话,这个年长的少年并没有如他的前几个对手一般因顾及他的身份而谦让,一柄大刀震的他连连后退,几欲呛出血来。他却依旧不服输,一招一式都是硬碰硬,转眼已是鼻青脸肿,却依旧颤颤巍巍地并没有倒下。他的对手终于不耐起来,将他逼至死角,欲让他掉下比武场好结束这场比赛。 最后关头,他却不知道哪里来的爆发力,灵活地躲过对手的拳脚并借着对手自己发的力道将对手踢下了高台。浑身是伤的孩子拖着蹒跚的步子一瘸一拐地来到他脸色难看惊诧莫名的父亲面前,向他讨要获胜的奖品。比穆真有些想不明白地问他,莫达罕,你并不缺短刀。最终莫达罕瘫软在父亲怀里的时候,手中仍旧牢牢地握着那柄浸透了他的汗水与努力的小弯刀,而他用他父亲才能听见的耳语回答道:因为……哥哥他……没有。 后来,这柄名为“雪鲨”的短刃一直别在莫达尔的腰上,八岁前是装饰,八岁后是武器。 他偷偷摸摸地躲开了一众侍卫,半哄半骗地支开了一干女仆,蹑手蹑脚地来到了比穆真的书房前。浩瀚的书房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简直眼花缭乱,他艰难地在厚厚的书籍与琳琅物什中寻找着什么。最终,他的目标定格在了最高一层书架上的一块晶莹剔透的麒麟玉佩上。 他吃力地推来了父亲舒适厚重的紫檀木椅,够不着。他垫上了书架边的一方小箱子,还是够不着。他搬来了几本布满尘土的厚厚的书籍,摇摇晃晃,摇摇晃晃地扶着书橱壁堪堪够着了那块玉佩。一点,一点,又一点。他终于将那块玉佩握在了手心,脚下的书却轰然倒塌,他失去了平衡,重重地跌了下来,一头撞在了书桌尖锐的桌角,霎时血流如注。 整个达雅王城一片混乱,巨大的动静也引来了比穆真,他又气又急,冲着莫达罕大吼:“你要什么没什么,偏偏要用偷的?”可是无论比穆真怎样喝叱,莫达罕却始终不认错,麒麟玉死死地揽在怀里的模样,像是一匹护崽的狼。 苏格勒在一旁连连垂泪,“莫达罕,别犟了,告诉你阿爸为什么要偷麒麟玉,你阿爸会把他给你的,乖……”。莫达罕想来比较听母亲的话,于是便低低地开口,“哥哥他想要一个阿爸送的东西,又不敢开口向阿爸要。我就来阿爸这里……” 后来,那块麒麟玉饰一直挂在莫达尔的腰带上,陪伴他度过了灰暗了童年时光,见证了他日后的骁勇强壮。 多年后的大王子看着他眼前的这一幕一幕,只觉得心疼到说不出话来,他捂着胸口,表情痛苦不堪。“我不知道……这些我都不知道……难怪每次他来送我东西的时候,身上总是有伤,他还告诉我是他骑马练武时不小心弄的……原来,原来竟然……”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幻境里的莫达罕正牵着一匹小马坐在呼伦贝特大草原上,身边围着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孩子,他却显得异常沉稳和安静。那些小孩子终于也消停了下来,同他一起抬头仰望着天空,天空中高悬着一轮明月,大的像是他最爱吃的饽饼。他微微偏过头看向他身边的同伴,“厄鲁,你往旁边让一让,留个位子。”厄鲁听从地挪了下屁股,却没忍住好奇:“还有谁会来?” 莫达罕依旧痴痴地望着月亮,眸子里满是期待:“莫达尔。”“莫达尔是谁?”厄鲁疑惑。 莫达罕却并没有接话,看上去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说:有一天,我会和他坐在一起看月亮。 说这话的时候,他美丽的蓝色大眼睛里盛满的,是慕容汐从未见过的柔软与期冀。 一旁的大王子已然不能自已。 逝去的流年在幻境中如同走马灯一般变换,那些曾经的年年岁岁,不过是如今的吉光片羽。画面来到他们决裂的那一天,那一天是亦是他们的生辰,七岁的生辰。 莫达尔孤零零地对着比他还高的三层蛋糕,周围的侍卫仆从大气也不曾出过一声。他已经整整等了五个时辰,可是不远处莫达罕的寝宫里却依旧人声鼎沸,言笑晏晏。 梆子声声已经敲过了亥时,这一天已经即将要过去,他逐渐等待的如同一尊泥塑一般。 身后的门终于“吱——”地一声被人推开。 莫达尔几乎是欣喜若狂地回过头去,嘴中叫了一半的阿妈却硬生生地顿住,面上的表情逐渐蒙上了黯然:“怎么是你?” 莫达罕慢慢地蹭到了哥哥的面前,支支吾吾地:“哥……阿爸阿妈他们……” 076 曾经沧海难为水(7) “阿爸阿妈他们怎么没来?”莫达尔依旧不死心地朝他身后踮脚张望着。 “阿爸阿妈他们,不来了。阿妈她今晚喝了些酒,难得的有些开心,阿爸便……便不让她来……”莫达罕小声地,慢慢地,一字一顿地措着辞,一面有些担忧地看着莫达尔的反应。 莫达尔却依旧木木地把他望着,似乎他说的是什么异族语言般。 “哥……”莫达罕小心翼翼地伸出了肉呼呼的小手,一点一点地蹭向莫达尔的衣袖,“你别难过……” 莫达尔看着弟弟犹自沾了些蛋糕的嘴角,闻到他身上属于母亲的馨香,突然觉得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忿恨。偏偏在这时候莫达罕已经摸索到了他的手,正试图将他自己的手塞进哥哥的掌心里,嘴边依旧说着:“哥,我来陪你……” 莫达尔狠狠地甩开了莫达罕的手,力气大的让他自己差点都跌了个趔趄,莫达罕已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眸子里满是无辜和受伤。 他的这幅模样惹得莫达尔恨不得抓狂,他在厢房里声嘶力竭地大吼:“滚!谁稀罕你陪我!” 莫达罕呆了呆,但还是利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急急地来到他的面前,献宝般地从怀中摸出个陶瓷杯子,巴巴地递到了他的面前,嘴里仍然劝着:“哥哥,你不要生气,我给你做了个小玩意儿,你看看喜不喜欢……” “啪——”地一声,莫达尔才将将扫了一眼便一把挥落他的手,陶瓷杯应声而碎。莫达尔几近崩溃般地朝他喊着:“我不喜欢!不是不喜欢!是讨厌!很讨厌!就像你一样!” 莫达罕弯身去捡碎瓷片的手指狠狠地顿了顿,锋利的边缘擦着肉过,霎时他的手指便流出血来,一滴一滴落在白色的瓷面上,殷红的怵目惊心。 他竭力地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声音却掩饰不住地颤抖:“哥,我是莫达罕啊!你怎么会讨厌我呢,我是你的亲弟弟啊……” “亲弟弟?我宁愿我根本就没有你这样的一个弟弟!!”莫达尔抱着头,痛苦地躲到一个离他最远的角落里。 莫达罕的嘴角抽了一抽,有些茫然于莫达尔突然的憎恨,他茫然地低头喃喃,“哥……你说什么呢……我们,我们是最好的兄弟啊……” “莫达罕,你知道吗?我其实很嫉妒你,嫉妒你能够念书骑马打猎逛街,嫉妒你有漂亮的马,嫉妒你有很多朋友,嫉妒你有堂堂正正的身份,嫉妒你霸占了父母!而你有的这些,我却没有,一个都没有,统统都没有!我嫉妒的快要发疯!莫达罕,你说,你对我这样好,是不是因为心里愧疚!是不是看我可怜!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莫达尔语无伦次撕心裂肺地喊了出来,泪水哗啦啦地倾泻而下。 莫达罕像是被他的话吓到了一般,忘记了流泪,也忘记了说话。就那样呆呆地看着莫达尔,仿佛整个人都石化在了那里。 “我宁愿你不是我弟弟,宁愿你从来不要对我这么好,这样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憎恨这个世界,就可以理直气壮地痛恨你们都将我抛弃。可是莫达罕,你到底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根本就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莫达尔的嗓音从怨恨转到沙哑,像是砂纸刮在墙壁之上,粗糙而凌厉。他已经哭不出声来,一张脸上泪痕遍布。 “哥……不是这样的……不是的……”莫达罕以为哥哥只是一时生他的气,凌乱而急切地辩解着,“你是我唯一的亲哥哥啊,我不对你好,还会对谁好呢?哥你别担心,我有的那些,什么宝马啊伙伴啊身份啊夫子啊兵器啊,很快你就会统统都有的!对了,哥哥,我们不是还说好了要一起去骑马看月亮的吗?我们说好了的呀……” “是啊!是啊,等我病好了!可是我的病永远都好不了了,你知道吗?莫达罕,他们说,说我就要死了,我就要死了啊!!!”五岁的孩子还不知道死亡到底是什么,可是他却本能地感到巨大的阴影笼罩着他。 莫达罕却像是被晴天霹雳劈了一遭般立在那里,许久才找回了些神智慌张地安慰着:“哥,不会的。怎么会呢,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莫达罕,你知不知道你这副样子很让人讨厌!我不会好了,我也不稀罕你的安慰!我不想再见到你!永远都不想再见到你!你再也不要来烦我了!你离我越远越好!” 莫达尔冲着莫达罕大吼大叫,想把弟弟赶走。他的心里,已经自暴自弃了。 “我一直以为我们是最好的兄弟,有什么秘密都只会来说给你听,有什么东西都想与你分享,有什么消息第一个都想告诉你,热闹的时候总希望你能在我身边,孤单的时候也希望你能陪我……我一直以为我们是最好的兄弟……”莫达罕哽咽着,泪水在他清澈瑰丽的蓝眼睛里越积越多,越积越多,最终啪嗒一声,还是落了下来。 “不过都是你以为罢了!我没有!从来都没有!没当你是我弟弟!” 莫达罕静静地看着满面通红地指着他愤怒呵斥的哥哥,一双漂亮的蓝眼睛像是破碎的冰雪一般受伤。他的指尖血流不止,像是他此刻的心。 他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蹲下身来依旧收拾着破碎的陶瓷杯,妄图将它的碎片收集起来,以为这样就可以复原一般。 可是碎了的东西,就是永远碎了,再也无法复原。 莫达罕听话地离开了,背影看上去是同样的孤孤单单。厢房里只剩渐渐平复的莫达尔,他久久地盯着地下一片莫达罕收拢不起来的白色粉末,眼里涌出的泪水更多。 “莫达罕,对不起。忘了我吧……”莫达尔痛苦地捂着脸,泪水克制不住地从他的指缝中流了下来。 厢门外,莫达罕仰着头坐在冰冷的石砌台阶上,小脸上的泪水反射着月亮的光泽。他第一次觉得月亮是那么的孤单,那么的绝望。它始终与太阳一个绽放在白日里,一个出现在夜色中,可是它也许也想和太阳出现在同一片天空下,可是却永远不能够,永远,永永远远。 他默默凝视着手中的碎瓷,幻境像是有感应般地浮现出他一土一泥地和它的认真神情。 他含蓄地问着宫殿内的小侍女,要送什么样的生日礼物,才显得别具匠心而又饱含情意,小侍女红着一张脸,蚊子一样地哼哼,只要是殿下亲手做的东西,便就能体现出殿下的关怀。他恍然悟了,可是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可以亲手做些什么,茶不思饭不想地苦苦思索了三天,心中突然有了主意。 莫达尔心思细腻,最喜爱些精致的小玩意儿。他便寻思着给他亲自置个瓷物。 莫达罕兴致冲冲地请了最好的陶瓷师傅,想给莫达尔捏个瓷老虎。奈何想象是美好的,现实是无奈的。短短几天之内,即便是那陶瓷师傅是全北荒最好的陶瓷师傅,也不能让莫达罕捏的老虎不像狗熊,更像老虎一些。随后,他仍旧不放弃地尝试了狗熊,可是发现这次倒是更像野猪,对于他自己捏什么不像什么这一点,莫达罕深感挫败。陶瓷师傅为了挽回他破碎的玻璃心,不惜下了血本将制作白瓷的白瓷土奉献与他,因为即便是最最粗制滥造、手法拙劣的白瓷杯,也是一件不菲的工艺品。 可莫达罕大概五行缺土,一双拿惯了刀剑的小手在面对一堆培土时显得尤其的笨拙,千难万险还是做出了许多破破烂烂的失败品,失败的瓷杯不是丢了底就是多了盖,要不就是瓶颈比瓶身还粗,浪费的白瓷简直让陶瓷师傅肉痛。他也委实不明白这个养尊处优的储君到底哪根筋搭错了,竟灰头土脸埋首在这一堆堆的泥土中挣扎了十余日,制作的瓷器惨不忍睹却仍不死心…… 最终,他还是制出了唯一一个十分匀净的白瓷杯,虽然不大,虽然不够精巧,虽然有好多个虽然,但是,只要有一个但是就够了——但是蕴涵着他满满当当的心血。他希望莫达尔能够开心,希望他能够喜欢这个瓷杯,希望他能够快快好起来,希望他们之间的约定早日实现。 原来,只不过是他自己一厢情愿而已。 七岁的孩子还不知道该怎样表达和掩饰自己的心痛与在乎,倔强的莫达罕此前甚至连连哭也不曾哭过,可是那一夜的满轮皎月下,风声中飘着细细的呜咽之声。若仔细去听,大约也能听懂一二,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 我们说好了要一起去骑马看月亮的……我们说好的…… 我们说好的。 大王子看到这一幕已经泣不成声,他试图伸出手去把厢门外那个将头埋在膝头双手紧握的孩子拉起来,可是他的手却径直穿过了他的身体,孩子依旧坐在那里低低地哭着,连一丝丝的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只是脚下的地上砸下了越来越多的泪水,渐渐汇聚成了一小汪,倒映出了孩子冰雪赐的一双蓝瞳,此刻却遍布着血一样的红。 “莫达罕,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他死死地揪着自己的头发,面容扭曲不堪。 077 曾经沧海难为水(8) 其后的日子同莫达尔的记忆丝毫不差,莫达罕依旧会不时地给他送东西,却自始至终不曾见过他一面。他是那样善解人意,给了哥哥永生不见的成全。 直到那一日,那个陌生的男人同样出现在了莫达罕的寝殿,慕容汐甚至能感觉到身边大王子剧烈的颤抖。虽然那是莫达尔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但他对于莫达罕来说却并不陌生。莫达罕恭恭敬敬地朝他行了一礼,正正经经地唤了一声“九叔”。 九王爷慈爱地同莫达罕嘘寒问暖了一番后,眉头轻轻一挑,状似无意地闲话家常:“你哥哥他,最近怕是不大好。” 莫达罕原本带着笑的少年老成的表情瞬间凝固。 他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关心与慌乱,即便是在他哥哥说出那样伤人的话之后,即便是他与他哥哥已经近一年不曾会面之后,即便是在他哥哥无数次地拒绝了他的示好之后,他仍然,依然急切地问道,“我哥哥怎么了?” 九王爷微微有些讶然,虽然他本要的也就是这个效果。他看向那双赤诚而真切的蓝眼睛,面不改色地开口,“他就要死了。” 八岁的孩子蹭地一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二话不说就要跑出去,被九王爷一把拉住。他张牙舞爪却仍旧挣不脱九叔的手掌,忿恨中回头一口咬上了九王爷的胳臂,牙印深可见骨。 九王爷的额筋剧烈地挑了挑,却仍旧没有放手。他压着嗓子开口,“你若想要救他,就不要去求你的父母。” 莫达罕的牙一松,目光如同冰锥一样射在他的脸上,“为什么?” “因为你的父母,本就打算让他死掉。现在能救他的,只剩你了。”九王爷挥开他的嘴捂住了不断渗血的伤口,缓缓地咧开嘴角,如同一只吃人的野兽,“你若是不信,便去问问莫达尔。” 他一口气跑到了莫达尔宫殿的门前,这条路他闭着眼睛都能认得,可他还从没跑的这样快过。 他扬起脸看向高悬的“若水金殿”牌匾,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失去了推门而入的勇气。 幻境中的孩子就那样伫立在金殿的门外,从气喘如牛到悄无声息,从日上三竿到万家灯火,从十二年前到十二年后,背影依然坚强而笔直。 他最终还是开了口,声音不大却也足够殿内听见。时隔一年后他再次唤他的哥哥,唤的却是“莫达尔”。 殿内有窸窸窣窣的摸索声,一会儿之后,殿内重新亮起了灯光,莫达尔的身影渐渐投射在了珊瑚纸的门上,恰好停伫在莫达罕站立的位置。而莫达罕的背影被宫灯拉的老长老长。看上去兄弟二人像是融为一体,影子一同延伸到远方,静谧而和谐。虽然那只不过是一场美好的幻觉。 “莫达尔,我听说你病了?”莫达罕贴在门上,仔细地辨别着莫达尔的动静。 “嗯。”莫达尔蚊子一般的哼声让莫达罕的一颗心纠了起来。 “你病的快要死了吗?”他哽咽。 “嗯。” “阿爸阿妈也不救你了吗?”莫达罕克制着哭意问。 “嗯。” “莫达尔,我可以进去看你吗?”他鼓起勇气提出要求。 “……嗯。”莫达尔的声音像是隔了千山万水,传到他耳边的时候竟恍惚有些不真实。他脚步虚浮地迈开步子,极其缓慢地推开了对他尘封一年的厢门,像是生怕它会承受不住他的期待似的。 莫达尔左手擎着一只烛灯,右手抱着一只绵枕,整个人看上去病态而苍白,那双本就呆滞空茫的蓝眸更加黯淡无神。 莫达罕静静地站在门口。一年多来,他时时刻刻都在期待着他和莫达尔的冰释前嫌、重归于好,并且独自练习了很多要说与他的话。他们冷战的时间越来越长,他要准备的话就越多,絮絮叨叨地念叨的连掌事的小宫女都有些受不住。他还生怕自己忘记了似的,将每一条每一句都记载了一个小本本上。 许是今天忘记带小本本的缘故,他杵在那里,喉间酝酿了千言万语,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兄弟二人各自沉默,并不知道这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单独的相见。 临走,莫达罕开口,语气是十二分的坚决:“我一定会救你的。”语毕转身便踏入了阳光里,并没有再伸出手。 看着大步流星离去的弟弟,莫达尔藏在衣袖里伸出的手,又缩了回去。 他虚弱不堪地张嘴嗫嚅了句什么,可他已经走远的弟弟却并不能听见。 他说的是:莫达罕,替我,好好地活下去。 因着九叔的指引,莫达罕跪在了一位“高人”的门前。 等了不过片刻,厢门刷地一声打开,莫达罕呆了好几呆,因为眼前的高人实在和他印象中的高人出入的有些离谱。在莫达罕看来,所谓的高人应该都是老的掉牙瘪腮,额头突出,须发皆白,手执羽扇,方才对得起他心中高人的形象。可是眼前的这位窈窕美女不过二三十岁的年纪,面容饱满,额头覆着刘海,一头乌发如黑水般倾泻而下,手上依偎着一只小狸猫…… 直到被请进了厢房之中,莫达罕的表情看上去还没回过神来。 倒是慕容怜开了口,是一口标准的北荒话:“不知殿下找本宫所为何事?” 这一声“本宫”总算让莫达罕找到了些高人的影子,他一骨碌从座椅上爬了下来,抱着慕容怜的大腿声泪俱下,“这位姐姐,我哥哥就快要死了,求求你快救救他……” 慕容怜手中的狸猫一个哆嗦,慕容怜淡淡开口,“你娘亲也唤我一声姐姐。” 莫达罕顿了一下,再次哭诉:“这位姨姨,我哥哥就快要死了,求求你快救救他……” “你说你哥哥快要死了,可是我却怎生地知道该如何救他?” 莫达罕抹了抹鼻涕,鼻子仍旧一抽一抽地,“我听说,将我体内的冰雪感应分给他些,他就好了。” “你想要我提取你的冰雪感应之力?”慕容怜有些微微讶异。 “没错。有人告诉我,只有你可以做到。”莫达罕抬起楚楚可怜的眸子将她望着。 “你可要想好了,若是将你的冰雪感应分与你的哥哥,那么他所拥有的冰雪感应可就要多于你了。” “没关系。”莫达罕天真地回答。 “可是,若是他拥有的冰雪感应强了,他就会变得强壮,你却会变得柔弱,你可能不再是北荒的储君,你的父母最爱的也可能不再是你,这样也没关系吗?”慕容怜慵懒地换了个姿势。 莫达罕有些受惊地后退了一步,滴溜溜的蓝眼睛连连地转了几圈,似是有些害怕地问道:“那……我会死吗?” 慕容怜愣了愣,旋即摇头,“不会。但会,生不如死。” “那就没关系了。”莫达罕长舒一口气,生不如死这几个字在孩子耳朵里清浅飘过,毫无分量:“我要救莫达尔,不然他会死。” 慕容怜默默地打量了他许久,看得莫达罕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我也不是怕死,我只是,我只是和莫达尔说好了,要一起去呼伦贝特草原看月亮……” 慕容怜像是定格了一般。 莫达罕等的有些心急,他伸出手来在慕容怜的面前摇晃,“我说这位姨姨,你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啊?” “好。我答应你。这三天你先不要进食,三天之后,我自会成全你。”慕容怜点点头。 年幼的孩子比了个开心的手势,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慕容怜一直一直地盯着他离开的背影,直到侧厢的门帘被人挑开。 比穆塔九王爷一脸胜券在握的笑容,“我就知道未央宫主一定会为大炎朝考虑的,选一位不是‘被选中的那个’孩子做北荒未来的王,可以免去炎朝多少的后顾之虞啊!” 慕容怜连瞥都未曾瞥他一眼,只是轻抚着手中的狸猫,闲适随意。她凉凉地开口,“九王爷莫不是真的以为,我答应这孩子,是因为你说的这个缘由不成?” “难道——不是吗?”比穆塔反问,略略有些迟疑。 “我答应他,自然是因为天意。”她看向窗外朗月星空,幽幽地:“我一直困惑,为何命中注定的下任真王竟是莫达尔。直到今日莫达罕过来求我,我方才醒悟,原来天意既愿意授之于我,我自会顺应天意地答应。” “可若是你不顺应这天意,那天意岂不是错?”比穆塔难以理解,“那天意岂不是揣在你的手里?” 慕容怜一副对牛弹琴的神情,摇了摇头,并不愿意多说:“天意既让我做抉择,便会知晓我做怎样的抉择,这便是天意。而我知晓了天意再做抉择,虽是我的抉择,却仍然顺着天意罢了。” 比穆塔沉默着没有再接话。在他看来,如今的一切,都已在他的掌控之中,偏偏面前这个炎朝的未央宫主,他却是分毫也看不透。言行举止,所作所为,深不可测。 日后,必当除之。 078 人世几回伤往事(1) 抽取冰雪感应是件异常痛苦的事情。 三天不曾进食的莫达罕本已十分虚弱,慕容怜却偏偏只能在他这般虚弱的时候抽取保护他的冰雪感应之力,不咎于雪上加霜。一个精致的玻璃瓶里渐渐盛满了莫达罕的血,在慕容怜的操纵下宛如灵蛇一般围绕上莫达罕的周身。 莫达罕在慕容怜的咒语里默默地阖上了双眼,宛如睡着了一般。 殷红的血液却渐渐泛起淡蓝色的光芒,连睡梦中的莫达罕都痛苦到面容扭曲,狰狞万分。若不是他的周身都被束缚,不能动弹,慕容汐丝毫不会怀疑他会发疯般地逃开。可是他不能。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力量硬生生地将生命力缓缓地从他的身体中抽走,他的挣扎越来越慢,面容越来越灰败,气息越来越微弱。 冰雪感应之力,已经不再是他的庇佑。 看着那个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的孩子,慕容怜有些惋惜地想,倘若他知道抽取冰雪感应是这般的痛苦的话,倘若他知道他与他哥哥都是被九王算计了的话,倘若他知道从今往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都会发生些什么的话,那此时此刻,他会不会就不那么坚定,就不用受这样的酷刑了呢? 可是一切都没有如果,孩子的单纯善良与不明真相,让他一心一意地扭转了莫达尔和他自己以后的命运。 慕容汐扭头看向一旁难以自抑的大王子,不知为何竟觉得胸口沉甸甸的,似是有什么分量,悄无声息地压在了她的心里。 “后来的事,你可知晓?”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陌生的,干涩的,不再冷冽,而是有着说不出来的沉。 莫达尔拼命地摇着头,痛苦到发不出来声音。 慕容汐也默然了许久,再次开口时语气越发沉重:“一起看看吧,他如何死的。” 出现在莫达尔面前的只是一扇简简单单黑漆宫门,这间宫门他再熟悉不过,六岁前他从未来过,六岁后他夜夜常驻,正是储君寝宫“思雅金殿”。此时宫门半开,里面却似乎透露着血红色的光。 他完全不想去触碰这扇门,不想知道此时此刻里面发生的情景。 可是幻境中的门却步步向他逼近,最终他的肩膀撞开了门,一头扎了进去。 房间里凌乱不堪,满地狼藉,犹如飓风过境。 他一向意气风发威风凛凛的父亲此时跌坐在椅子里,衣冠不整,神色哀伤,眸子里是说不出的颓败。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父亲。父亲对他只有怜悯和愧疚,虽然之后没了怜悯,但依然只有愧疚。 “阿爸……阿爸……” 比穆真的脚下匍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满脸泪痕,却并不哭出声,只是一声声地呼唤着,目光乞求般地望着他一言不发的父亲。 比穆真咬牙切齿,血红色的眼珠几乎快从眼眶里迸裂出来,竟然有滚烫的泪水落了下来。 “阿爸……你怎么了阿爸……”小莫达罕不知道从不流泪为什么父亲会这么伤心,那些坚硬的泪水‘扑哒扑哒’地落下,让他惊恐万分。 “为什么……”比穆真嗓音沙哑地开口,面容仿佛一下子衰老了十岁,“为什么被选中的不是你?为什么你居然不是那个被选中的?莫达罕,你说,这是为什么……” 父亲的问题像是一把刀一样将心狠狠撕出了一个大口子,疼得莫达罕难以呼吸,泪水就这样夺眶而出,浓浓的悲伤蒙蔽了他的心,他哽咽着,无言以对。 “八年,整整八年了。我和你的母亲努力地克制不去疼爱你的兄长,避免多爱他一分,失去他的时候就痛苦一分。我们把对他的爱与希望双倍地寄托在了你的身上,我把一切的都给了你,我把最好的都给了你……可是,莫达罕,为什么你竟然是不被选中的那一个?” 比穆真捏着孩子的肩膀,即将失去爱子的痛楚让他手上的力道难以掌控。 莫达罕刚刚失去了大部分的冰雪感应,又挨了莫达尔的重重一掌,现在被比穆真这样一捏,顿时觉得眼冒金星,直翻白眼,虚弱地大口大口地喘气。 比穆真看到他这幅样子,更加绝望。 他放开了儿子,痛苦地抱着头,铁血铮铮的硬汉戎马一生,此刻却束手无策地跪倒:“磐靼天神,我到底犯了何错,您竟要这般惩罚于我……苏苏,我究竟要怎样做,才能不让你过于悲痛……” 比穆真的鞋底和裤管上沾着奶油,原本打算用来庆祝的蛋糕被踩的稀巴烂,八根可怜兮兮的蜡烛东倒西歪,像凋零的小花。 龙琰家族德高望重的长老们此刻也纷纷从庆祝宴上赶来,他们并不如同孩子的父母那般痛苦,只拥护对他们最有益的宣判。 他们把几乎昏厥过去的莫达罕丢在地上,残酷地做出判决—— “你配不上莫达罕﹒龙琰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应该给你的哥哥!他才是有资格拥有一切的那一个,他才是龙琰真王的继承人!” 小小的莫达罕终于流尽了眼泪,木木地望着那些曾经对他左右逢迎笑靥如花的亲戚们,似乎什么也听不见了。 “从今后你便再也不叫莫达罕,你要住进你哥哥的若水金殿,你这样弱,便就一步也不准踏出殿门!别怪我们,孩子,谁让你是不被选中的那一个!” —— 莫达罕被丢进了不见天日的冷宫之中,八岁的孩子并不知道接下来他要面对的是怎样残酷的命运。 “哥哥……你出来罢,我不怪你,我知道你是不小心打伤了我……”他痴痴地喊着,因为他在宫殿里并没有发现他哥哥的身影。 可是当他在若水金殿里里外外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他哥哥的时候,他开始变得焦躁起来。 他抓起监禁他的侍卫大声地问:“莫达尔呢?莫达尔他去了哪里?他怎么样了?” 无人应答。 幼小的他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前几个星期,他每天都在呼喊,期盼父亲或者母亲能听到他,发现他,打开宫殿的门带走他,他连做梦都在想着那些和他一起玩耍的小伙伴,想着慈爱的父亲和温柔的母亲,想着他唯一的哥哥莫达尔。 “你们不要处罚莫达尔,他是不小心才伤害我的……”他和每一个人急急解释,也会一刻不停地拍打着殿门,“阿爸!阿妈!你们不要怪莫达尔!你们快放我出去!我要见莫达尔!”直到嗓子干哑冒烟,再也说不出来一句话。 与此同时的莫达尔的生活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不再被叫作莫达尔,每个人看到他都会亲切的唤他‘莫达罕’。龙琰真王对外宣称储君莫达罕跌下马去伤了脑部,因而很多事情都要重头学起,于是他有了属于自己的许多精良的兵器任他挑选,他有了一匹同莫达罕一样好的汗血宝马,他有了自己的授课夫子、格斗教练、礼仪顾问以及一切能让他配的上储君之位的配给。 阿爸阿妈经常会来看望他,鼓励他好好努力,成为一个让人信服的明君。 他拥有了他曾经羡慕而渴望的一切,他如愿以偿,可心里却始终有些隐隐不安。 因为他再也没见到过莫达罕。 一想起莫达罕,他总是会忍不住地回忆起许多许多,曾经的那些日子,似乎就只有莫达罕的名字和身影始终围绕在他身边,是他羡慕嫉妒恨的对象,是他幸福温暖爱的根源。可是这些都戛然而止在了他将莫达罕一掌推下去的那一瞬间,刺眼的血光让他的心肺都不停抽痛,空气中似乎还隐约弥漫着血腥的气息。 阿爸说,从今以后你便叫莫达罕,不,你从来便叫莫达罕,你没有任何的亲兄弟,记住了没有? 他却忍不住追问:“莫达罕呢?” 阿爸的脸色沉了下去。 可他却还是一再地追问,“莫达罕呢?那日我不小心伤了他,他怎么样了?” 被他逼问的狠了,阿爸终于轻飘飘地丢给他一句话:他死了。 死了? 宛如晴天霹雳,莫达尔震惊的不能言语,他望向自己的双手,只觉得颤抖到不能自已。 “孩子,不是你的错。”比穆真摸了摸他的头,叹了口气,“他并非死在你的手中,而是死于心肺衰竭。” 那将是他最终的死因。 为了弥补过去八年里他所欠下的空白,莫达尔在此后的训练和练习中都分外拼命,为了对得起他是‘被选中的那个人’。所幸他虽然基础全无,好在竟日益身强体健,偶尔受的小伤也能迅速复原,风寒发热也很快便能消散,偶尔错位的骨骼甚至过几天便能活蹦乱跳,让众人都感到十分不可思议,纷纷感叹冰雪之佑所言非虚。 孩子的父母却知道,那是八年一个轮回的冰雪感应迅速增强,让他显得格外的与众不同的缘故。 他们两个人之中,只有一个人能站在阳光之下,另一个人只能隐藏在黑暗之中。 一个是生,一个是死。一个是荣耀,一个是负累。 这便是‘雪族的诅咒’。 然而事实却并非完全如此。 079 人世几回伤往事(2) 之前从未有过将冰雪感应抽出体内交予别人的先例,因此也就无人知道,冰雪感应不仅仅是响应冰雪召唤的强大力量,也是雪族特有的天然防御屏障,保佑珍稀精贵的雪族孩子的健康成长。 就连慕容怜也没有料到,虽然抽去了冰雪感应的莫达罕不会死,但却会生不如死。 因为他绝大多数的冰雪感应现在正在他哥哥的身上尽心尽力地呵护着,可他哥哥所受的痛苦却会反弹到已经不再强大的他的体内。 谁都不知道他承受了怎样的折磨。 八岁后的莫达尔很少生病,那是因为所有的疾病都降到了莫达罕的头上,当他无忧无虑地在阳光下和朋友们玩耍嬉戏,或者全神贯注地接受精英教育时,他的弟弟却有大半的时间躺在床上发着高烧,满口呓语。因为冰雪感应之力太过微弱,别说自我治愈,连体内正常的新城代谢都无法正常运作,一点小病都可能令莫达罕处于濒死状态。 可当莫达罕全身溃烂淌着脓水时,却没有人照料他。 刚出生时候,龙琰真王对孪生兄弟的爱,不分轻重。可岁月无形中有着改变一切的力量。经年累月的栽培与浇灌,父亲的心,早就已经渐渐倾斜了。除了对儿子的爱,还有未来的期冀,对家族的交待,太多太多的砝码,渐渐地让心中那杆天平失了衡。 无疑,他是偏爱莫达罕的。而如今的莫达罕,亲手打碎了他的希望和信仰。他是何等的失望,失望到有些愤恨。 即便是强大如龙琰真王,也无法阻止那必将到来的命运。似是在为最后的离别做准备,龙琰真王,再也没有来看过这个曾带给他无数欢乐与期冀的儿子。并且,为了避免再次见到他勾起曾经的伤心往事,以及看到他日渐虚弱渐渐死去的难过,他的父亲狠心地阻止了他的母亲来探望他。 心灰意冷的父亲放弃了他。 虽然,他的父亲在放弃他时,并不知道他会要承受这样的痛苦。 病重的莫达罕蜷缩在床榻上,隐约明白了整个世界都放弃了他。 他所在乎的所有人,都不再在乎他了。 莫达尔在练武场上冲锋陷阵,受了伤也毫不退缩,那种程度的痛苦对他而言不值一提。他只当自己是骁勇善战,却并不知道那绝大部分痛楚都加倍转移到了莫达罕身上。 他从不知道当他为了‘北荒第一勇者之王’,‘命中注定的那个人’而拼命时,他那几墙之隔的孪生兄弟正浑身是血地趴在那间阴暗的冷宫里,疼的满地乱滚,生不如死,宛如身处地狱。 当他在练武场里满头大汗地练着刀法,在其他世子们嫉羡的目光中炫耀着浑身肌肉时,他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个有着相同血脉的孩子,正因为他的日益强壮而每况愈下——莫达罕就像一个影之替身,为他承受了一切‘负面效应’。 倘若过了八岁一个周期的轮转,莫达罕没有抽取冰雪之力去救莫达尔,他会顺其自然地变得强大,那么冰雪之力越来越弱的莫达尔虽然最终会支持不住地死去,但至少他不需要承受这样强大的反噬之力。 而如今这样的状况已经远远甚于了‘雪族的诅咒’,更像是逆天而行的代价。 一个为了另一个,付出了一切。 可是这样的代价,为什么要他来承受? 为什么不是他的父亲,不是他的母亲,不是他的九叔,不是慕容怜,不是任何一个雪族或者龙琰家族的人,却偏偏是他? 三百六十五个日日夜夜,八千七百六十个时辰,五十二万五千六百分钟,三千一百五十三万六千个瞬间,莫达罕的血液内终于燃尽了爱、期望与等待。 他憎恨他的兄长。 他憎恨他的父亲。他憎恨他的母亲,憎恨雪族,憎恨龙琰家族。 憎恨自己。憎恨所有人。 如果这个世界毁于一旦,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幻境似是被那样强大而灭顶的绝望与恨意侵蚀,出现了网状的碎纹,泛起了一阵紧似一阵的涟漪,莫达罕的面容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扭曲狰狞着,像是来自地狱的魔鬼。 似是被那样的画面感染,慕容汐竟挑了唇浅笑,然那笑意却是冷的很,三分讥讽,七分厌弃。 “你们达雅王宫,北荒男儿,可真是光明磊落。”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大王子像是已经完全呆了,这样血淋淋的事实铺陈在他的面前,终于让他明白他一直耿耿于怀的命运,亏欠最多的到底是谁。 “不知者无罪。怎么,要是这么说,能感觉好些?”慕容汐偏过头来,眸色清凛,似幽色刀锋。 莫达罕跪趴在地上,蜷缩着身体,似是对弟弟的遭遇感同身受一般。如果地面此时裂开一道缝隙,慕容汐觉得他会毫不犹豫地钻进去。 幻境中的时光辗转又是一年。在兄弟两九岁那年的生辰,苏格勒终于因为太过思念莫达罕,再也忍不了丈夫的限制,私自使用了术法,来到了若水金殿。 彼时莫达尔正在父亲的寝殿里,穿戴一新,准备过他九岁的生日。一年的时间已让他摆脱过去的伤痛,脱胎换骨。而曾经纠缠在他的心里和梦魇中的莫达罕,也随着他的死和时间的流逝而渐渐淡去。 他的母亲就是这样在他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怀里抱着骨瘦如柴,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的莫达罕,哭的肝肠寸断。 他和父亲都惊呆了。 “比穆真,你看看你做的好事!你看看儿子变成了什么样子!”母亲疯了一样地打父亲的耳光,失声痛哭。 “你怎么能这样对他!不闻不问!自生自灭!你答应过我,不会让他受苦的!”父亲跪在母亲的脚边,面色涨红,目呲俱裂,却并不能开口请求妻子的原谅。 可是那一声声质问,都像刀一样剜在了莫达尔的心上。 他手忙脚乱地跪行至莫达尔的面前,动用了全部的冰雪感应替莫达罕疗伤,但是莫达罕的身体却像是一个……漏气的皮球。 无论他怎么努力,也是徒劳的。 奄奄一息的莫达罕慢慢地睁开了双眼,那双一年前还总是扑闪而生动地望着他的蓝眸,此时已经淡的几近灰蒙蒙,毫无神采。 恍惚中看清了他的面容,莫达罕的眸里难得地亮起了一抹颜色,他极其艰难地抬起右手,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揪住了他的衣袖。母亲停止了哭泣,和父亲齐齐地向他们望来。 这个动作让慕容汐也感到一丝意外。 她以为他恨他。 可他并没有。 小莫达尔的眼里流下了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泪水。 泪水滴在莫达罕的唇边,浸湿了他早已干枯碎裂的唇瓣。他努力地咧着嘴角,想做出个笑的表情来,却让唇上的裂痕更甚,痛的他嘴角一阵抽搐。 “别哭,哥哥。”他还是温柔地开口,胸口却喘息的如同老旧的风箱。 这一句话却惹得屋内的三个人再也忍不住地啜泣了起来,连比穆真也不由得低低抽噎,声音粗犷更似咆哮。 莫达罕攀着莫达尔的衣袖,攒着全身最后的力气将手指颤巍巍地塞进了莫达尔的手心里:“莫达尔,我们……一起……去呼伦贝特……骑马……看月亮吧……” 最终,九岁的孩子在莫达尔的怀中停止了呼吸。 再一次目睹弟弟死亡的场景对于莫达尔来说显然是一场酷刑,他早已经哭不出来声音,泪水也流的干干净净。他茫然地跌坐在地下,看向莫达罕的眼神像是什么绝世瑰宝,表情悲伤的像是失去了他此生最重要的东西。 “他死了……是我害死他的……”莫达尔喃喃,认清这样残酷的事实对他来说是简直个可怕的打击。 虽然他口口声声说要补偿弟弟,以胜利者的姿态。像是悲悯还是炫耀?他自己都分不清。当时虽年少,但毕竟已记事,他也不是感觉不到这是一场阴谋。可若是阴谋偏向于自己获利,又有几个人会不计一切地去捅破呢? 一直以来,他想,自己对莫达罕是有所亏欠的。不该和他发火,不该和他撒了谎,不该害他受伤,不该在他死之前不管不问。 都是命运啊。要怪,便怪这诸行无常的命运,给了他们做兄弟的情分,却没给他们相互关爱一同成长的时间。他这样安慰自己。 如此不断安抚着自己度过了十一年,十一年后他终于认清了一个可怕的现实,那就是,他弟弟的死,是他一手造成的。而他,藉由着莫达罕的爱,亲手将弟弟送进了万丈深渊,送给了死神,送至了万劫不复。 而他却毫不知耻地享用着、霸占着莫达罕的一切,像是一个嘴脸丑恶的篡夺者。 “莫达罕……” 三个字百转千回在舌尖,他欠他的,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都还不完。 “他真的死了吗?”慕容汐哑声说道,嗓音里蕴了些不易察觉的情绪。 作为幻境的主人,她感应得到,故事并没有结束。 080 人世几回伤往事(3) 大王子止住了哭泣,目光瑟缩抬起头来,似是终于想起来他进入幻境的目的并非回忆过去,而是探寻莫达罕是否活在这个世上。 可是如今,他又是否还期望莫达罕仍活着? 像是看穿了他的心事,慕容汐眉眼似笼着寒霜:“人,果然是最自私的生物。” 口口声声说放不下的人是他,说要弥补的人是他,知道真相后,畏缩的是他,想要放弃的也是他。 真是叫人心寒啊。 慕容汐右手一挥,幻境回到了一切冤孽最开始的地方,白玉铺砌成的冰雪巢穴,依然金殿。 他们的母亲铺开衣裙倚着栏杆坐在那里,目光里满是慈爱与心疼。她一刻不停地说着话,都是曾经的八年里莫达罕与她之间的点点滴滴。 她说到开心的时候低头望一望,希望能够看到他的嘴角弯弯…… 说到难过的时候低头望一望,希望能够看到他眸里含泪…… 说到生气的时候低头望一望,希望能够看到他低头认错…… 可小小的孩子一动不动地陷在母亲的怀里,如同睡着了一般。雪肤冰颜,脆弱的仿佛一碰就碎。 “你醒醒啊,莫达罕……你醒醒啊……阿妈在这里……”苏格勒将怀里的孩子搂的越来越紧,泪水啪嗒啪嗒地落在他的小脸上,苦涩而咸冷。 可是他再也不会伸出手来抹上她的眼角,嫩声嫩气地安慰:阿妈,不哭。 再也不会了。 就这样过了许久许久,连空气都似乎静止了的时候,孩子的身上突然绽放出了淡淡的光芒,苏格勒欣喜若狂地摇晃着他,期盼下一刻他便能够睁开眼睛,醒过来。 空气中凭空浮现了慕容怜的一张绝美的脸,她开口,嗓音里透着浓浓的悲悯,“苏拉。” 苏格勒呆了片刻,而后猛地朝她扑去,却扑了个空。 “苏拉,我不过是个幻象。一年前,莫达罕成为‘不被选中的人’之后,我曾在他身上种下过返生咒。我料想到过今日,你会对他万般不舍。此番他停止呼吸,我受到感应便赶了过来。可是,令我意外的是,按照我的推算,他因为冰雪感应衰弱而不能自保至少还有四五年,怎么会……” 苏格勒的一片衣角无意中纷飞了开来,露出了她怀中只剩一副骨架般的莫达罕。 只一眼,慕容怜便明白发生了何事,那张永远从容不迫的容颜也染上了一丝不忍。顿了小半会,她才敛了眉淡淡叹了一口气,“冰雪感应的反噬之力,竟然这般厉害。是我的疏忽啊……唉……” “返生咒?冰雪感应的反噬之力?”苏格勒呆呆地望向半空中的虚影,连眼泪似乎都忘记了流下。 “苏拉。你可知这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如今我,也是携着神的旨意而来。”慕容怜低低叹气,并不打算阐明她的疑问,有些事情说出来会让她面前的这个母亲更加悲痛欲绝。 像是突然醒悟过来,苏格勒对着她这个多年的好友噗通一声跪下,声嘶力竭地求道:“阿怜,你救救他!阿怜,我知道你可以救他的……求求你,求求你救救他……” 看得出来远在千里之外的慕容怜很想扶起苏格勒,奈何她只是一团虚无,弯下手臂无力地拂过她的身体,苏格勒却依然跪匍在她的脚下。 她的嗓音里也染了些急,“苏拉,你先起来,听我说。” 苏格勒却依旧倔强地跪在那里,向她求着她儿子的一条命。 慕容怜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儿子若是真的死了,我也无能为力。”看到苏格勒的身形狠狠地晃了晃,她没有再停顿,“可是你们雪族,天生便与旁人不同。他体内的冰雪感应虽然弱,但聊胜于无,此番正是他体内的冰雪感应将将用尽,而他却并没有完全死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吧。” 苏格勒的眼眸里也染上了一线生机,可接下来慕容怜的一番话却是真真切切的残忍。 “苏拉,之前我并没有向你提这个方法,乃是料想你爱子心切,一定不会答应。可是此番你既然求我救他性命,却是定然要忍痛割爱的。倘若莫达罕此后依旧留在你身边,留在达雅王宫,留在布洛依城,留在北荒,那么他哥哥和他一脉同源的强大的冰雪感应之力定会克死他。所以,你要将他送走,送的越远越好,并且永世不能再回北荒,否则我费尽心血救了他的性命,也不过是白费力气而已。” 苏格勒听着慕容怜的话,却像是完全没听明白她在说什么一般,她嘴唇微微蠕动着,从喉间挤出几个音节,“为什么?” “我虽然此次能够救他的性命,不过是就着他体内的冰雪感应之力挡了一挡罢了。可他体内的冰雪感应之力已经殆尽,而我却无法根除他与他哥哥之间的冰雪感应的牵连。若他继续留在北荒,结局和如今并无二致。” “只能选一个吗?阿怜……求求你,我的孩子……我想要他们都在我身边,难道,难道这也是贪心吗……”苏格勒看着怀中小小的人儿,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放手。 “这都是神的旨意啊……”慕容怜的目光空茫,白影虚晃,似是神使一般。 “雪神还没有原谅我……是我的错,是我的错……雪神你惩罚我吧,不要这样对我的孩子……”苏格勒死死地抱着莫达罕,声泪俱下。 “苏拉。”慕容怜不知道该如何劝慰她,目光中满是垂怜。 “送他来未央宫吧,我会待他如同我的三个女儿一般。”她开口,褪去缥缈,真切的语气满含柔和,如同一个母亲与另一个母亲的同气连枝。 苏格勒最终还是妥协了,她救了他的命,代价却是永世也不能再见到他。 原来,慕容怜一开始便已决定要救莫达罕一命,她料想他的母亲只有经历了一次失去他的痛苦,才肯放他走,才能够真正地救他的命。 “还有,苏拉,这件事最好就烂在你我的心中罢。就让所有的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这样他们也能够活的轻松些。他们都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不是吗?”临走的时候慕容怜这样劝道。 苏格勒无言地点了点头。 “待返生咒起了功效后,便即刻动身吧。如今他这幅千疮百孔的身躯,是一刻也耽误不得了。这幅幻象支持不了多久,我也要走了。”语毕她的身影便逐渐黯淡了下去,化为了一缕袅袅白烟。 有淡淡的冰蓝色的光芒渐渐笼罩了莫达罕,像是袅袅的蓝色烟雾,温柔而无声地将他围裹,如同母亲的怀抱。那是当初抽取冰雪感应之力时,被慕容怜封印在返生咒中一丝冰雪之力。此刻正在努力着,将他带回人世间。 那些光芒像是被吸引着一般,渐渐汇聚,飘浮在莫达罕心脏的上方。无风的空气中似有什么物质在波动,那是返生咒语倒施引起的空间扭曲,映在蓝色的光芒上,像是蓝色的火焰跳动。 冰冷的,却带着温度的生命之火。 随着最后一段咒语吟唱的结束,空气中无形的压力与波动骤然撤去,蓝色的冰雪之力失去力量的支撑,以极快的速度坠落了下去,肉眼难辨地融入了莫达罕的心脏,温暖着他已渐渐冷去的血液。 慢慢地,孩子的心脏出现了微弱的跳动。那声音,那样弱,那样缓慢,似乎下一秒就要停歇。 那一声心跳,不吝于平地炸起的第一声春雷,霎时惹得苏格勒泪眼婆娑。 “阿怜,谢谢你……谢谢你……”年轻的母亲匍匐在地,喜极而泣。 莫达罕苍白着一张小脸,一直一直地沉睡着。虽然生命的特征已经重回了他的体内,但他始终不曾睁开眼来。像是不愿意,不愿意再睁开眼看看这个给了他无尽折磨世界。 甚至,不愿意再睁开那双蓝如瑰石的双眸,最后看一眼他的母亲。 最后的时刻,他没有同任何人告别,便仓惶地离开了这片生他养他的故土。 迫不及待,毫无留恋。 苏格勒久久地伫立在分别的路口,凝视着一路向南的马车渐行渐远。整个过程里,她将自己的下唇咬的血模糊,才不至于失声痛哭。即便如此,那些悲恸也化作泪水,源源不断的从眼眶中满溢出来。 “莫达罕……” 风传来低低的哭喊,是永生不见,是就此诀别。 莫达罕啊。 马车渐渐成为了青天白日下的一个小黑点,穿透了九年光阴的幻境也缓缓地消失。此后的莫达罕的生活,已经与莫达尔再无瓜葛,因此幻境里再也不能呈现出他以后的样子。 睁开眼时是冰冷的现实,连青瓷盏中莫达尔祭剑的血还散发着余热。 慕容汐有些怔怔地抬手抚上自己的面颊。 眼尾一滴清泪,触手冰凉。何时聚起?她竟没有发觉。 泪?为何她会流泪?为谁而落? 那蔓延于胸臆的不同以往的感情,酸涩难抑,到底是什么。 水汽让她一向清明纯澈的眸子也染上了一抹朦胧,恍惚间,仿佛那个男人就那样不拘礼节地欺身于她的面前,眉眼弯弯,笑意岑岑,像是要看到她心里去。 后悔么?慕容汐很想问。 男子却只是依旧笑吟吟地把她望着,嘴角微挑,清浅地道了一声,宫主,别来无恙。 碧蓝双眸,宛如深海。 081 为谁风露立中宵(1) 【第一节】 永安,大理寺外。 此时已是子时,夜深人静,路上行人早已绝迹。一顶玄色低调的软轿悄无声息地从大理寺不起眼儿的侧门悄悄抬出。几个车夫健步如飞,偏偏没发出半点儿声音,宛如穿梭于黑暗中的鬼魅。 在这样无星无月的夜色里,伫立在长街尽头的那抹纯白,便无端地令人腾起不详的预感。 软轿无声无息地停了下来。一时间四野寂静,唯有风声细细。 白衣公子执扇浅笑,款步走来,白衣胜雪,满身风华。 “大理寺卿,处理卷宗至夜深,教在下好生佩服。”已近至眉眼清晰,他盈盈浅拜,身形如郁郁翠竹。 软轿之中,无声无息,似是空无一人。 “大理寺卿家住东城街,这软轿却一路向西,大人,是否走错了?”白衣男子意料之中地笑笑。 风微微撩起软轿的一角,若有若无的呼吸声传来,压抑而急促,显然是在揣度着来者何意。 “大人,前左相徐大人的案子,很棘手吧?刑部欲保,右相要杀,大人怕是没睡过一夜好觉吧。”男子摇扇,笑意轻飘飘的。 “你是谁?”轿内的人终于忍不住,眼前男子知道的如此之多,让他不由得不吃惊。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帮助大人解决这一难题。”男子自信地夸下豪言壮语。 “凭你?”大理寺卿嗤笑一声,他为官多年,左右逢源,尚且束手无策。更何况透过帘缝看去,轿外所立之人不过是一介文弱书生的模样,清秀俊逸,同那些虚有其表夸夸其谈的纨绔子弟没什么两样。 “此案能压能抬,不过是因为目前所发生之事,可大可小。大至谋反,小至私怨,量刑轻重,全系于大理寺卿您一人之手。如此重担,大人无论如何决断,必不能明哲保身,全身而退。” 少年的分析直击大理寺卿的心坎,他连日忧心忡忡,此刻便重重地叹了口气。心中竟不知不觉地对面前的少年有了几分佩服:“那依你之见,本官该当如何?若说得好,重重有赏!” 见大理寺卿松动,少年毫不意外地笑了笑:“大人,难道就没有想过,将这样的权柄移出去吗?” “移出去?”轿中的大理寺卿的话音大了几分,隔着轿帘隐约可以感觉到他向前伸直了身子。 “此案悬在这里,不过是因为天平的两边,保持了平衡。所以,大人,要么减去其中一端的砝码,要么增加另一端的砝码。如今左相已有的罪名已悉数坐实,减去砝码已不可行。那么,只剩下了一种方法。”男子敛去了笑容,目光灼灼,言之凿凿。 “你是说……给左相加罪……”大理寺卿喃喃,竟已完全信了他的话语。 “没错。而至于给左相大人增加的这个罪名,必须足以致命,使得众人无法异议,即便是三司会审,也不能改判的重罪。”少年的声线转向阴沉,大理寺卿一瞬间竟恍惚以为自己置身于金殿之上,聆听着圣上的金口玉言。 所以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恭敬回答:“可是又该从何去找左相大人这样大的一桩罪名呢?” “大人。”少年抬起头来,淡墨色的双眼划过了一阵精光,“你当我为何出现在这里?” 大理寺卿沉默了一瞬,缓缓揭开了轿帘,面色凝重地冲着白衣的公子恭敬地作了一揖:“还望公子不吝赐教。” “不知大人可曾听闻,今春三月,中州平川郡慕家督邮八十一人灭门案?” 【第二节】 永安,皇城,御花园。 今日正逢中秋佳节,祭月仪式已毕。昭容皇后携着众嫔妃并诸位王宫大臣的外戚女眷于御花园中设宴,一时红芬翠袖,热闹非凡。往日慕容凝身为未央宫主,属于朝中重臣,自是不能参与这种深宫内苑的聚会。如今她卸任交权,这番女人间的挑拨离间,勾心斗角,她倒是头一次见,却也新鲜。 她无疑是这场宴会的焦点,是众人欲攀附欲拉拢的对象。这样天赐的一颗大树,没有人会傻到白白放过。一时间她风头无两,甚至盖过了昭容皇后。 她却淡然地抿着茶,嘴角的笑意教人捉摸不透。任凭那些身份高贵的女人对她曲意逢迎,竞献殷勤,只是寥寥几语,便断了话根,教人再也无法开口。几番之后,众女也渐渐明白了她的城府深不可测,便也不去碰个软钉子,只你一言我一语,回到原先惯常的明争暗斗来。 “哟,怎么不见着辰姐姐呢?往日这般的热闹,她可是从来不会错过的呀~”说话的正是如今昭容帝最宠爱的懿贵妃,雪肤红唇,玉瓒高髻,挑着一双凤眼柳眉,艳丽妖娆。那一口侬语既缠且绵,无端端便是好一波风情。 “懿姐姐这话,莫不是太不留情面了些。如今宫中上下,谁不知辰姐姐最为依仗的哥哥,如今惹了麻烦。辰姐姐日夜忧思,又怎会抛头露面呢!皇后娘娘,您说是不是?”丽嫔假意嗔怪着懿贵妃,却将‘依仗的哥哥’咬的重重的,笑逐颜开,语气是忍不住的得意。 昭容皇后并没有立即开口,端着神色,雍容威严。她最瞧懿贵妃不顺眼,不过是个狐狸媚子,勾引了皇上,便不知廉耻地要东要西,短短几年竟然就晋为了贵妃,绝对是个祸害。但转念一想,如今辰贵妃和二皇子才是对国本最大的威胁,若能除之,日后也好腾出手来专心对付懿贵妃。这般细细想来,便也附和了丽嫔一句:“此番辰妹妹突逢变故,本宫也是甚为惋惜。但毕竟朝堂之上的事,我们也无法。” 说完还沉痛地摇了摇头,毕竟一国之母,表面的功夫早已修炼的炉火纯青。 懿贵妃正待再多说几句,却突闻一阵轻嗤浅笑。 众贵人皆朝声音的来源齐齐望去,只见慕容凝正放了杯盏,也抬头向她们看来,嘴角的轻蔑之意毫不掩饰。慕容凝双眼的形状颇为特别,前段线条柔和而微弯,像是盛着满轮风月。偏偏那弧度及至眼尾,渐渐狭长而上扬,这样笑起来,便深不见底,有着惊心动魄的意味。 “妇人之见。”慕容凝转瞬就将这轻蔑落到了实处,似是没有看到一众女人瞬间扭曲的神色,浑不在意地又悠悠品了口茶。 不知天高地厚的丽嫔何曾受过这等明面的羞辱,率先按捺不住欲发怒质问,被皇后眼疾手快地一把按住。 “我等皆为深宫妇人,见不得台面。不知季夫人有何高见,还请指点。”昭容皇后语气诚恳,竟不再自称本宫。 “皇后娘娘雍容气度,愚妇佩服。方才不过是一时失言,还望诸位娘娘见谅。”不知何时,慕容凝的神色竟已转为了万分恭敬,低眉敛目,毫不突兀,似方才不过真的是随口胡言一般。 丽嫔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冷哼,极为不悦,只是按捺着没有发作。 懿贵妃滴溜溜转了下眼睛,眼波流转,容色转而便从震惊化为了温柔:“凝妹妹说的哪里的话,是姐姐驽钝不堪,方才竟未能明白妹妹话中深意,还望妹妹不嫌弃则个,为姐姐排忧解难呀。” 一声凝妹妹喊的慕容凝不由得蹙了眉,但懿贵妃的这一番话滴水不漏,显然是听出了她的话外之音。还真没有看错,这个懿贵妃确实是个厉害角色,慕容凝冷冷地想,面上却露出了示弱的为难。 “哎……”慕容凝长叹了一口气,似是纠结万分:“按理说,我本不该同诸位娘娘置喙这些的。但方才既已冲撞了诸位娘娘,若说不出为何,又恐诸位娘娘怪罪……” “好妹妹!我们都当你是自个儿人了不是!否则呀,方才咱说辰贵妃也不会当着你的面呐~你且放心,你便就说出些缘由来,姐姐保证不让旁人听了去。”懿贵妃循循善诱着,见慕容凝还在犹豫,便一咬牙下了一味猛药,手帕捂着脸便嘤嘤哭了起来:“否则,否则……方才被凝妹妹那般一说,我心中还不知要难过到何时去……” 慕容凝瞥了她一眼,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便摆了动摇的表情,似假似真地望向皇后。 皇后略一沉吟,便也点了点头:“就是咱姐妹们的体己话。” 两位娘娘都是有分寸的,因为接下来的这段话讳莫若深,定不能摆在明面儿上说,未央宫既然有心透露,二人自是巴不得想知道缘由究竟。至于丽嫔,则直接被忽视个彻底。 “辰贵妃没来,并非因为忧思或者失势,而是因为……不屑。”慕容凝语出惊人,连一向沉稳的皇后娘娘都难掩吃惊。 “你们以为,朝堂之上那封亲笔信,徐世昌是写给谁的?又是谁捅出来的?答案只有一个!”慕容凝笃定地开口,目光像是一道锋利的匕首扫过众人。 “二皇子?”皇后娘娘率先反应过来,口气犹疑不定。 082 为谁风露立中宵(2) “这……这……不会吧……二皇子为什么要对自己的亲舅舅下手?”懿贵妃难以置信地盯着慕容凝,一双杏眸瞪的浑圆。 “陛下早已让未央宫暗中调查徐世昌了。徐世昌,是皇帝陛下要除掉的人。所以,二殿下极有可能,是奉了陛下的旨意。试问,为何如此费力而不讨好的事情,二皇子会做的心甘情愿?” 三个掌控后宫、对王位争斗极为敏感的女人勃然变了脸色,细思恐极。 “这意味着什么,三位娘娘想必都已经很清楚了。”满意地看到众人的表情,慕容凝知道,鱼儿上钩了。 “皇上……他……骗子!”懿贵妃显然是受到了打击,面色灰败,泫然欲泣。 “依宫主之见,现下我们该当如何?”皇后娘娘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她忘记更改的称谓和死死绞着手帕的动作也昭示着她此刻的心情——万分凝重。丽嫔更是六神无主,慌乱地缩在皇后身后。 “诸位娘娘,倘若事情毫无转机,我又何必来此一遭。我这里倒是有个主意,或许还能挽回些许。”慕容凝微微一笑,清眸流盼,姿容温婉。 众人再次齐齐把她望着,不过短短片刻,寥寥数语,那些愠怒的眼神便悉数化为了殷殷的期待来。 慕容凝勾起嘴角,笑意不曾到达眼底:“说来简单,便是皇后娘娘同懿贵妃,从此后莫要争个两败俱伤了罢。” 话音刚落,两人齐齐一僵。两宫宿怨已久,根深蒂固,一时化解似是绝无可能。 “近年,你二人斗来斗去,斗到陛下难以抉择,心生厌烦。二皇子骁勇善战,劳苦功高,又少说多做,故而揽了君心。正可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如今你们若还依然故我,那必是神仙难救。” 慕容凝的话越来越冷,面色也冷了下来。她本就气质高贵,温和时让人觉得亲切,可一旦冷漠下来,就平添了几分锐利之态,教人不由得不相信。 太突然的消息让片刻前还沾沾自喜的众人心乱如麻,如今两宫都尴尬着,谁都不肯先拉下脸来,毕竟这般求和,同认输没什么区别。 “既然如此,就当是我慕容凝多嘴了。”慕容凝毫不拖泥带水,起身就要告辞。 她这一转身,就仿佛像是断送了些什么若有若无的希望似的。 机会只有一次,聪明的人才能把握的住。显然,懿贵妃是个聪明人。倘若二皇子即位,昭容皇后还是太后,即便是没有实权,明面上也过得去。可她对二皇子明里暗里可没少排挤和使坏,倘若九皇子只是个闲散的王爷,楚扬即位后有太多的理由可以整她们母子。开弓没有回头箭,她早就没有了能输的退路。 “慢着!”懿贵妃大喊,嗓音尖锐的有些变了调,不复之前的柔媚。 慕容凝的身影顿住了,却并没有转身,也没有回头,像是在等待一个答案。 “皇后娘娘……”懿贵妃的声音带着克制不住的颤抖,似是极力的忍耐着什么:“不论最后是你死还是我活,难道,你就甘心半路折在这里吗?” 昭容皇后没有发出声音,面上的神色如潮水般动容。 “不论结果如何,我不甘心!宫主,我愿意,愿意和皇后娘娘联合!”懿贵妃又冲慕容凝的背影喊道。 慕容凝似笑非笑地半偏过头来,似是这一切都不落在她的心上。那目光复杂难辨,教人难以猜透。 “我有一问,”昭容皇后沉声,缓缓开口,“宫主,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慕容凝低头讽刺一笑,快的没有人捕捉道。“我若说是为了大炎,娘娘定是不信的。那我若说,未央宫与徐世昌之间已是势若水火,必争个鱼死网破,皇后娘娘是否更愿信些?” 昭容皇后仔细想了想,竟找不出任何破绽来。然兹事体大,她还需同她的父亲——西台右相商议后才能决定。沉思片刻,她抬起头来,正欲回答,面前的人却早已不见踪影。 圆月高悬,夜凉如水,竟平白添了些渗人的意味。 【第三节】 哒哒的马蹄踏着清音响彻在宽敞的皇城内道上。眼看着马车将要行出皇宫西侧门直奔季府而去,车内却传来低沉的一声女音。 “走凤凰街罢。” 凤凰街位于青石街的东侧,与季府可谓是两个方向。车夫一愣,却是马不停蹄地奔着凤凰街而去。 凤凰街上寂静无声,却栽满了月桂,团团细萼,暗香浮动,萦绕满怀。一时间,似是连马匹都沉醉其中,悠然踱步。天风浩浩,素月分辉,明河共影,当真好一番中秋月圆之景。 “你且先回吧,我自己回去。”马车里的女声淡淡吩咐道。 马蹄声渐远,凤凰街重回寂静,唯多了一抹隐隐绰绰的俏丽幽影。那背影亭亭曼直,颀长玉立,映着月光星河,柔美的有些不像话。 她的眸子里盛着满满的月光,却渐渐失了清明,似是有一片旖旎的雾霭轻覆其上,烟波缈缈。那神情,是那般娇艳,千种柔情,百般难描。 —— 十年前,天命二年冬。 彼时距离上林那场狩猎大会,已过去两月有余。天气已经转寒,清晨醒来会呵出白白的气,屋外的的松柏上凝结着厚实的浓霜,小河里也冻上了一层薄冰,冬天已经不知不觉地到来了。 那日与平时一样,姬无夜早早地出现在了永安城的小巷,嘴里叼着个热乎乎的肉包子,漫不经心地朝书院的方向走着。周围是熙熙融融的街市,吆喝声叫卖声在冬日里散发着暖意和生机,一切都再平常不过。 直到一声马嘶打破了这个和谐而美好的清晨。 永安城的主街道青石街是禁止跑马和行车的,因这条街道皆由青石铺成,青石之间的缝隙极易让马失前蹄,引发诸多不便,因此也没有车马非要吃饱了撑着,非要打破这个禁令。久而久之,青石街的两边聚集了许多小商小贩,正中间的街道甚至只容一两人过,宛如市集一般热闹非凡。 此时却不知从何处冒出了一匹黑色的骏马,正叫嚣着踏着马蹄插入了青石街,所过之处无不是一片不满嘟哝之声,打翻的果篮和泼洒的汤汁让前一刻还热闹的街道变成了一片狼藉。而那匹黑马的主人却似乎浑然不觉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像是冲锋的将士一般要硬生生地在狭窄的集市里杀出一条血路来。 他几乎要成功了。 偏偏快到了出口处,他的黑马却发出了一声高亢的嘶吼,竟猝不及防地半跪了下去,他亦措手不及地摔下马,手中紧握不放的缰绳却彻底带倒了训练有素的骏马,人仰连着马翻摔倒在了刚刚被他‘扫荡’过的众摊贩面前。 待他迅速而敏捷地从地上爬起来整理衣甲的时候,众人才注意到这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年,眉目生的十分张扬,倒是俊朗,衣着亦不是一般的雍容华贵,想来是京城某位达官显贵的少爷,必是招惹不起的。 此时,气急败坏的小少爷怒气冲冲地叉着腰大喝:“谁!你们谁绊倒的老子站出来!” 众人皆面面相觑。 “有种的敢做不敢认是不是!是哪个不长眼的缩头乌龟,给本王滚出来!” “是我。”姬无夜将最后一口包子塞进嘴里,面不改色地半抱着手臂站在他的面前。 “你?”少年瞪大了眼睛,显然没料到敢于挑衅他的竟然是个十岁的孩子,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姬无夜的手中不知从哪里冒出了支长枪,枪尖斜斜地点地,正是害的他当众出丑的罪魁祸首。 他咬牙切齿地指向姬无夜,话音都气得发抖:“你好大的胆子!你知不知道本王是谁,竟敢拦我的马,是不是找死!” “青石街不准跑马的规矩,延续了几百年,敢于违令的人,胆子才是真不小。二皇子。”姬无夜冷冷地盯着嚣张跋扈的少年,眼瞳中的黑像是能滴出墨来。 “我……有急事!”二皇子被他这么一堵,竟莫名有些心虚,转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打量起他来,“慢着,你是什么人,竟然知晓本皇子的身份?” 二皇子楚扬眯起双眼,眼眸里透露着危险的信号,精光闪闪。不知姬无夜真的不知者无畏,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他在二皇子警告般的视线里依旧面不改色,不退反进。 楚扬对姬无夜这般不识好歹真是恨极,然他理亏在先,此刻又急着脱身,便不欲再继续纠缠下去,只恨恨地放了句“你等着!”便牵马欲绕开姬无夜继续赶路。 所谓造化弄人,便是在不该遇见的时刻,遇见了那个不该遇见的人。 与青石街交错的凤凰街上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声,马车上端坐的女孩恰恰在交汇的十字路口百无聊赖地撩起了纱帘,车马之声顿住,冰冷的天幕衬出了女孩儿火一样灼热明媚的容颜。 宿命的相逢,大抵如此。 083 为谁风露立中宵(3) 拥着狐裘貂绒的女孩儿在侍女的拥簇下迈步而来,整个青石街都屏住了呼吸。她的面上是睡眼惺忪的慵懒之态,日光仿佛为她镀了融融的流光。那蓬松笔直的及腰乌发披散开来,仿佛太阳的金辉一样耀眼。 眸含春水,朱丹樱口,容颜一时盛极。不过是十来岁的孩子,却叫人恍若看见她日后该是何等的端丽冠绝,撩人心怀。 人们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的美丽,却又像是怕僭越了一般垂下了眼睛。 她冲着楚扬的方向走去,眸色盈盈。他在她的目光下,感觉到了血液一点一点沸腾了起来。她一步一步地向他走近,好像下一刻他就能感觉到她喷薄的气息一般。 他甚至已经半启了唇,只待她开口询问一句:“你怎么在这儿?” 她确确实实说了这样的话,连语气和表情都和他想的一点也不差,可他的一颗心却幽幽的幽幽的坠了下去。 她走到了那个黑衣散乱头发蓬乱的少年身边,半侧过脸,是懒散而又跳脱的口气。 “你怎么在这儿?”那清脆的嗓音如百灵婉转,柔和的就像春日的暖风,蔷薇似的娇唇旋了一朵明媚的笑花。 一直背对着她的少年被她问的吓了一跳,张了张嘴又挠了挠头。模样里的窘迫与不知所措,完全不同于方才的无畏无惧。 慕容凝依旧耐心地歪着头,等待着他的回答。 “我……我来这边买个包子吃……”姬无夜支支吾吾,声音也小了下去,有可疑的红晕渐渐从脖颈处爬了上来。 她这才转过头来,像是才发现楚扬似的,微不可觉地皱了皱眉,皱的楚扬心尖一痛。果然,她的声音染了丝嗔责:“青石街什么时候允许骑马了?” 楚扬被她问的愣了愣,却顾左右而言其他,指着姬无夜怔怔地问:“他……你认识?” “怎么?”慕容凝被他问的莫名其妙,爱答不理。 似是不太待见楚扬,慕容凝牵了下姬无夜的衣袖,转身欲走。 这样似曾相识的场景划过楚扬的脑海,他大喝一声:“我想起来了!你是那谁!姬无玥的哥哥!我记得你!” 本已顺从地随着慕容凝转过身的姬无夜转过头来,有些恶狠狠地:“你想怎样?” “阿凝!我奉劝你一句,不是和什么人走太近都有好处的!”楚扬指着姬无夜,有些急促地喊道。 已经走出一截的慕容凝听得此话,悠悠地回过头来,浅笑嫣嫣:“是啊,所以我从不和你走太近。” “慕容凝,你给我站住!”楚扬气得大喝。 “干嘛?”慕容凝不情不愿地转过身来,语气中掖着些不耐烦。 “我……我……跑马……还不,还不都是因为你!”楚扬指着她,声音由大声嚷嚷渐渐小了下去,变为不满的嘟哝,最后竟现了些局促起来。 “因为我?”慕容凝扯开嘴角,半是讥讽半是惊讶,“这么大的罪责,我可担当不起。我与二皇子,可从来没什么交情。” 她的话冷冰冰的,比这十二月的北风更冷。楚扬只觉得满腔心思都被她噎的粉碎,一颗心像是被人放在寒窖里泡过一般。他亦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心中的难过,气结地从自己的怀里摸出了一小块物什,“铛”地一声掼在了地下,摔得粉碎。 众人皆吃了一惊,待细看时,才发现地上躺着的是一枚玉饰的残骸,玉体支离破碎,残片却在朝阳下闪烁流转着晶莹剔透的碧绿,想必是块难得的璞玉,人群中发出了惋惜的啧啧声。 楚扬蹲下身来,抱住了头,模样很是受伤。 “滚!你滚!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他大吼,像是一头受伤的小狮子在保护自己。 慕容凝亦是怔怔的,指了指地上的玉玦,又指了指着自己,“送我的?” “我才没有要送你!也根本不记得今天是你的生日!!!你别自作多情了!快走开啊!” 慕容凝却回到了他的面前,是比方才还要更近的距离。她蹲下来,漆黑的长发像一捧上好的绸缎垂落,映在他的视线里,隐隐流动着水一样的光泽。 他见她伸出了那双洁白如藕缎的玉手,小心翼翼地拾起了每一个残片,连角落里的一小片也没遗漏,而后她努力地将它们拼凑完整,好像碎了的也可以复原一般。 他这样想着,便见她真的催动了什么术法,阳光一样金灿灿的光芒在他的面前一闪而逝。她再次摊开手心,将玉玦递到了他的面前。 “你看。”她勾起嘴角,语气里也染上了一丝得意。 他瞪大了眼睛,玉玦竟然奇迹般地变成了一个整体,虽然由于摔碎而产生的裂纹无法抹去,但那些裂纹镶嵌其中,竟像是一开始便生得的纹理,在阳光的照射下依旧美得不可方物。 他有些回不过神来地把慕容凝呆呆望着,女孩子扑闪的大眼睛里闪烁着淘气和可爱,竟让他鼻头有些隐隐地发酸。 他赶忙移开视线,瓮声瓮气地撇着嘴角:“给你吧,摔坏了的东西我才不稀罕呢。” 慕容凝狡黠地了然一笑,霎时让他觉得自己的心思已经被她看穿。 可她也只是笑笑,什么也不曾说。只是从怀中抽出了一方手帕,温柔而小心地将玉玦包裹起来,妥帖地收进了怀里。饶是她并不十分喜欢楚扬,甚至是有一些讨厌,却也不想见他当众如此出糗。这样做着,想是能让他好受些,仅此而已。 “谢了!”衣袂翻飞,女孩子起身的同时拉着他的手臂,带起了蹲在地上表情别扭的皇子。 “那……那……你喜不喜欢?”楚扬在与她明亮的双眸对视瞬间竟然羞赧地低下了头去,缩手缩脚的模样有些滑稽。 久久没有等到回答,待他抬起头来,那抹扎眼的瑰红已经飘至了姬无夜的身边。 他凝视着少女远去的方向,不知为何竟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 哒哒的马车内。 “怎么一直不说话?”慕容凝打破一路的沉默。 “啊。”姬无夜被她吓得一惊,方才回过神来,闷闷地答道:“没什么。” “因为刚刚的事?”慕容凝半倚着头,眨了眨眼睛。 “没有。”姬无夜瞥了她一眼,又转开了视线。 “你不喜欢楚扬?”她不依不饶。 “我说了没有!”姬无夜加重了语气,眉头皱的更深。 “那你干嘛苦着脸?看的人就烦心!”大清早的就不知道闹得哪一出,慕容凝好心被当驴肝肺,噌的一下就起了火气。 “那就别看啊。”姬无夜梗着脖子,亦僵着脸,“我这副寒酸样,你当然看着就烦了。这么好的轿子,也不是我能坐的。” 说罢,竟不管不顾地兜头掀开门帘,嗖地一下消失在了慕容凝的视线里。 “你!……神!经!病!”慕容凝被帘外的冷风冻得一窒,气得直发抖。 慕容凝气得要命,本打算这一天都不会给姬无夜好脸色看,除非他哭着求着来向她道歉,她才会考虑是否原谅他。 可他竟然在那样耍着性子跳下马车之后,便再也没有出现。 刚开始慕容凝只当是他步伐追不上马车而已,并没有当回事。日上三竿的时候,她身旁的座位仍旧空空如也,她虽然有些莫名,然而余怒未消,并不打算理会他到底去了哪里……直到薄暮时分,夕阳西斜,一天的课业已然结束,姬无夜仍旧不知所踪。慕容凝终于坐不住了,一整天的怄气和烦闷堵在胸口,呛得她难受异常,可此时此刻都不如对他的担忧来的迅猛。 喝停了马车,她独自往回未央宫相反的方向走去。 与此同时。 “我说,你都盯着这块玉饰快一整天了,你到底买不买啊?我们店都快打烊了!”玉器店老板颇为无奈地冲着角落里一直定定地发着呆的姬无夜开口。 “啊……”少年这才从呆滞状态中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模样呆滞而窘迫。 姬无夜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很是为难地开口,显然开口还价不是他的强项,只见他期期艾艾地请求:“老板,我是诚心想买的……但是可不可以便宜点……” “公子啊,你眼光不错,这块玉佩是产自北荒琅邪山万年石窟里的一块天然玉石,整块的那个,已经派人雕琢成了祥龙贡奉给了咱们的二皇子,这玉佩便是那玉石篆刻留下的边角料,制成了这个挂坠,可谓是精品呀,卖您一百五十两真不算多,不能再少啦!” “可是,我……我没有……那么多的钱……”姬无夜捏着自己的腰袋,一筹莫展。 老板见他甚是为难,便退了一步,“这样吧,公子你身上现在有多少银子?” “我……只有……二十两……”自他上学快一年来,父亲每月都会例行公事地给他二两零花钱,他不知道二两银子是个什么概念,也不知道京城其他的那些官人贵人家的少爷领多少银子,他只知道父亲至少保他衣食无忧,这样他便也没甚奢求了。至于那些银子,他也从来没派上过用场,一直攒到如今,也不过二十两罢了,连个玉佩的零头都不够。 084 为谁风露立中宵(4) 老板一听,差的不是一点半点,便无心再与他计较,赔了几句笑,便要送客。 姬无夜却杵在那里,死活迈不动脚步,倔强地咬着嘴唇,也并不开口说话。 老板别无他法,只得好心劝他:“小店还有其他的一些玉饰,也十分精致漂亮,价格也都公道,公子要不移步挑挑?” 姬无夜定定地注视着那枚小小的挂饰,那是个小貔貅,雕琢的十分玲珑可爱,俏皮又栩栩如生,灵动的双眼衬着泠泠的碧玉,像是随时都会活过来生龙活虎一般。不知为何,他就觉得这小挂坠十分的适合她,像极了她,那么鲜活,那么可爱,点亮了他的生命也多姿多彩。他要它,他要把它送给她。 他摇了摇头:“不,我就要这个。” 老板的脸色渐渐黑了起来,要不是看着姬无夜手里攥着的长枪看上去有些来头,他早就把他撵出门外了。但此时这小子不依不饶纠缠不休,偏偏又拿不出银子,让他颇有些恼火。 “老板,我可不可以先欠着?以后慢慢还你……”姬无夜不死心地提议着。 “唉哟,我的小少爷,你可就饶了小的吧。小的做的是小本生意,本就赚不了什么钱,要是个个都赊账的话,小的吃什么喝什么,怎么养家糊口啊……” 姬无夜拧着眉头,表情纠结痛苦,像是在做什么艰难的决定。半晌,他突地从袖中抽出了一件物什,摊在手心,“老板,这个值多少钱?” 他手里金灿灿的步摇让老板瞪大的双眼,直直地瞪着那块步摇,啧啧称奇,“哟!这可是个好东西……怕是宫里的吧……你怎么得到的?” 见老板怀疑,姬无夜赶忙接话,“这是我的!只不过暂时手头有点紧,因此才拿出来典当罢了!你到底要不要!” “要!要!怎么会不要呢我的小祖宗。”老板眉开眼笑,赶忙接话,“这步摇啊,起码值二百两银子,要是小公子愿意换的话,小的可以再给公子五十两。” 最终,姬无夜带着沉甸甸的钱袋,攥着老板帮他穿好红丝线的貔貅挂坠,离开了青石街的玉器店,心中又是沉重又是欢喜。 暮色早已四合。 不曾想外面竟然是这般光景,姬无夜显然地怔了怔,惯性地提步向左,却又犹豫着收了回来。 漫长的沉默里,不知道少年都想了些什么。 直到周围夜市亮起烛火,他才如梦方醒般,迈步朝右边的姬府踱去,微微勾起的背单薄而又瘦弱,被谁家屋檐下高挂的灯笼拉下长长的影子,寂寥而又忧伤。 十岁的少年低着头,穿过华灯初上的街头,走过繁华热闹的巷口,有了不同于往日的心事。 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看到了姬府威严的牌匾,红彤彤的的灯笼映着鎏金的两个大字闪烁着光芒,金灿灿的,像是火一般明亮。他仰着头,第一次在穿行的十余年的大门前,感觉到了温暖的味道。 因为他看到了灯笼摇曳的火光里,盘着腿摇晃着两条胳膊的女孩儿。 她显然也看到了他,却并不曾朝他走去,只是依旧把他望着,那双眼睛是那样的明亮,耀眼的如同夜幕下星辰。 “阿凝……”少年哽住,唤她的嗓音带着些抖。 “哼╭(╯^╰)╮!”俏丽的神情里浮现了一丝微微的恼,慕容凝别开脸去,嘟起了小嘴儿。 “那个……”姬无夜有些慌神地搓着双手,冬夜的冷风吹得他整个人都僵硬了起来,“我……我……” “你干嘛?”慕容凝瞥了他一眼,依旧固执地蹲在石狮上不肯下来。 “我……我肚子饿了……”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噜了起来,也正好化解了姬无夜的尴尬,他抬起头,可怜巴巴地把慕容凝瞧着,一双黑眸亮晶晶的。 “你!!!……”慕容凝气不打一处来,可对上他的视线,却偏偏又发不出来。她气恼地从石狮上蹦跶了下来,恶狠狠地跺了几下脚,“等吃过了再找你算账!” “走啊!杵在那里当石桩啊呆子!”慕容凝走了几步,回头时才发现姬无夜并没有跟上来。 “你……不生我气了?”姬无夜怯怯地开口。 “想得倒美!!!你好大的胆子跳了我的车,还一天都没来书院。你要是不给我个说法,看我怎么收拾你!”慕容凝依旧气鼓鼓,不依不饶地数落他。 “阿凝……” “嗯?” “我有话想同你说……” 少女“嗯?”的音节尚含在唇边,凭空里竟跳出了一片巨大的阴影,横亘在了两人之间几步之遥的空旷里。 姬无夜眨了好几次眼,这才确定面前的这十来个男子并非他眼花所臆造出来的幻影,而是实实在在、真真切切、冒着热乎气的人。 再定睛细看,这些男人无一不抄着家伙,森冷着面目,凶神恶煞。 “你们要做什么!”慕容凝显然发现了来者不善,瞬间敛去了笑容,杏眸圆瞪,怒斥着。 不料这伙人只是瞥了她一眼,便一副不感兴趣模样地别过头去,明晃晃的棍棒霎时都指向了另一端的姬无夜,慕容凝的心里瞬间就‘咯噔’了一下。 人群中间果然传来了低沉的一声命令,简洁而令人心悸:“打!” 黑压压的人群像是闻到了血腥味的渡鸦一般迅猛地涌上前去,立马将姬无夜围堵的水泄不通,很快棍棒招呼上肉体的声音便飘散在空气里,钝而沉闷,一声一声,都像是敲打在慕容凝心上一般。 彼时,十来岁的女孩子还没能将所学化为保护自己的利器,面对下手无情的敌人,只是本能地感到害怕与慌乱。什么身份地位,什么父慈母爱,什么圣上庇佑,通通都不管用。在这些惯于打架斗殴的地痞面前,失去了保护的未央宫大小姐也脆弱的如同一尾浮叶。 她身高不够,力气又小,不管她怎样揪打着那些人的衣带,不管她怎么样威逼利诱地说着狠话,不管她怎么哭喊哀求地拍打着姬府的大门,都没能让那些人停下来。 姬府高高的牌匾此刻笼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似是被黑暗吞噬抹净。慕容凝的呼救和棍棒沉钝的声音如泥牛入海般被淹没,那座府邸如无人的幽影一般,丝毫不为它眼前脆弱的两个孩子提供任何的庇佑。 慕容凝的期冀被一点点地碾灭,空气中有血腥气隐隐弥漫。 被围殴的姬无夜躺在地下,眼前是一片无星无月的鸦黑,只觉得意识似乎也和血液一道从自己的身体中流走了一般。他亦明了此次非同于往日书院之中的打架斗殴,这批人下手又准又狠,身手迅捷的让他毫无还手之力,似乎不把他打死誓不罢休……这样想着……意志也渐渐涣散了,失去了挣扎的力气…… 人群之外,慕容凝早已哭的双眼朦胧。他就近在咫尺,可她却不能救他,不能保护他,甚至,不能触碰他…… 人生中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无能为力,血和泪的刺痛与此刻渲染上男孩和女孩的心扉,将那些纯真无知的年岁一一碾碎,渐渐逼近他们各自的宿命,残忍而直接,容忍不得一丝丝的迂回。 慕容凝渐渐冷静下来,她终于痛彻心扉地明白,此时此刻,唯有她,才能够救他。 她止住哭泣,缓缓地闭上双眼,强迫自己凝神屏气。再睁眼的时候,女孩子的眸色已经完全改变了,那样夺目绚烂的竖瞳,如炬如电,犹如燃烧着的熊熊火焰。目光所过之处,那些地痞手中的棍棒瞬息灼热,烫的他们纷纷抛掷开手中沾血的武器,应声而落的那些木质棍棒却噼里啪啦的燃烧起来,在漆黑的夜里散发出点点星芒。 烈日艳歌。 地痞们纷纷避散,紧致有序的队伍出现了短暂的慌乱。一片占着血的衣角与缺口中闪现,一只瘦长白净的手摊在那汪粘稠的血迹里,触目惊心的鲜红让强打起精神的慕容凝瞬间崩塌—— “无夜!——” 漫山遍野的黑暗中有混沌的光,星星点点,一闪而逝。那样的颜色,温暖的感觉……像极了……像极了…… “无夜!!——” 她!她是谁……为什么为叫他……为什么那声音那么遥远……即便遥远……为什么他还是觉得悲伤……为什么……为什么叫他…… “无夜!!!——” …… …… ……阿凝……阿!凝!阿凝!!我要保护你—— 有个名字成千上百地在他的脑海里扩散开来,他记不得其他,却还记得她的名字,记得她给的温暖,记得她是他生命里的光。 谁也不知道方才还躺在地下不省人事奄奄一息的少年,是怎样抓着他的武器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浑身上下浸在血里,宛如地狱修罗一般。 他挥舞起了云烈枪。 雷云极烈,是不屈的意志,杀尽一切阻挡之人。 他大开大合地舞动着云烈枪,完全没有枪法和技巧可言,一招一式都是十足十的蛮力,虎虎生威地逼退了身前的一众人等。大家都吃惊地张大了嘴,仿佛他是什么吃人的怪物一般。那样强大的意志力,坚强的不似常人能及,不知为何却蕴藏于此刻单薄少年的体内。 他只是想走到她的面前。 “阿凝……”他艰难地开口,血顺着苍白的唇角流了下来。 他艰难地迈出了一步,没有武器的众人齐刷刷地后退了一步。 085 为谁风露立中宵(5) “别怕……”气息依旧紊乱,他挥开了一个欲上前阻挡他的人,奈何那些人已经没有武器,并不敢轻易靠近。 他迎着她的方向迈了一步,双眼已被血迹涂的模糊,唯有她的朱衣是唯一的亮色。 “我……会保护你的……”十岁的少年浑身是血,身上体无完肤,却依旧以一种固执的、骄傲的、目空一切的姿态,一步、一步地朝那个早已泪流满面的女孩儿走去。 不过几步之遥,却像是用尽了他一生的力气。 阿凝,别怕,我会保护你。 只有年幼无畏的光景,才能说出这样童言无忌却又叫人潸然泪下的话语,那样坚定的语气,仿佛下一刻就是一生一世,仿佛永远是一件很轻易的事。 “阿凝,我在这里。” 他终于来到了她的面前,颤抖着拄下了云烈枪支撑着他随时会倒下的身躯,另一只手执著而颤抖地伸在空气里,搜寻着他心心念念的美好。 慕容凝早已满面泪水。 十指交握的瞬间,他的脸上终于展开了一丝笑意。慕容凝从来不知道,原来他的笑容这样迷人,白的面弯的眼挑起的剑眉,是所有少女梦中情人的模样。偏偏少年举着枪护她在身后,像是从天而降的大英雄,将全世界的伤害通通拦在他的身前,极尽柔情地对她牵起嘴角,笑靥刻骨,誓言铭心。 就算彼时年幼的他不是盖世的英雄,那一刻,也同样满满地占有了她的心。 情窦初开的少女心。 她的英雄,正如强弩之末一般,渐渐耗尽所有的力气。 刚刚被姬无夜的凶横蛮狠惊吓的片刻失神的捕食者们再次聚拢了起来,目光渐渐露出鱼死网破的狠意。他们赤手空拳,但却像是嗜血的野兽一般,紧盯着面前如待宰羔羊的两人,红了眼。与此同时,她感觉到身边人已经再次濒临极限,大半个身子的支点都聚拢在云烈枪上,斜斜地靠着她半边衣袖。 “主子有命令,别伤她。”依旧是那个低沉的声音,像是狼王,指挥着他的狼群。 慕容凝一惊,脑海里有什么划过,电闪雷鸣般地炸响。 她绝不能让他死! “跑!”她大喝一声,几乎是扯着姬无夜夺路而逃。 她扣紧了他的手,带着他转身便逃。她知道此时是危急存亡的关头,卯足了劲跑的飞快,足下像是生了风。 姬无夜被她拽的踉踉跄跄,只觉得好不容易压抑住的血液再次毫无章法地涌动,眼看着就要逼进牙关。他强忍着,不想让她担心,只拼了命地追随着她的步伐,浑身没有一处不痛,心里却像是被熨帖过一般平静温暖。 毕竟她是个未曾习武的女孩子,又有深受重伤的姬无夜的负累,没跑多久,追兵便已然渐渐逼近。所幸道路里有许多的岔路胡同,慕容凝遇弯必拐,如此消耗了敌人的不少速度,一时也未曾被追上。 然而一切希望都在看到前方是一堵厚厚的墙时破裂了。 他们终于七拐八拐,拐进了一个死胡同。 后有追兵,前方无路。 “阿凝……你先走罢……不要管我……”提着一口气,姬无夜就要挣开她紧紧抓着他的手,温濡的血液在胶合的掌心游走,湿湿的,黏黏的,让人忍不住想流泪。 慕容凝想都没想便大喝一声,“说什么呢!要死也要一起死!”说完像是怕他不听话似的,将他的手抓的更牢、更死,无法挣脱。 牵动伤口的剧烈的疼痛让姬无夜浑身都颤栗了起来,失血过多的身体里,却有什么温暖的液体流回了心脏,让他重新活了过来。 慕容凝惶急地左顾右盼,眼见追兵越来越近,心内万分焦急,眼泪惶惶然地砸了下来。 “阿凝不哭。”姬无夜极其温柔地出声安抚,语调里竟然一丝害怕慌张也无,只有释怀与坦然,慕容凝觉得如果自己没有听错的话,甚至还有一抹欣慰与开心。 “阿凝,他们是冲着我来的,你走罢,不要管我。”他依旧这样说道,淡然的仿佛在说‘你先吃吧’一样轻松。 慕容凝抬起朦胧的泪眼望向姬无夜,少年仍然在笑,唇边一抹血迹,艳的惊心动魄。她就那样呆呆地把他望着,眼泪似乎也忘记了流下。 追兵已至。 慕容凝仍旧定定地瞧着姬无夜,目光渐转清明。 “我不会让你死的。决—不—允—许!” 目光灼灼,言之切切。怒念一起,凭空铺开一道烈火屏障,硬生生将追兵与二人隔开。那火并非实火,乃慕容凝意念化成,那些追兵却并不能越过分毫。起初尚有人觉得火帘甚薄不足为惧,欲强行突破,身躯触碰念火的瞬间,便觉得五脏六腑有撕心裂肺的灼痛之感,急忙退回,不敢造次。一众人等在火帘一侧抓耳挠腮,既不突围,亦不退去。 “我倒没想到阿凝术法竟如此厉害……”姬无夜赞叹地开口,目光中却有些忧愁。 “若非今日为难,我亦不知道自己的怒冥心法竟已达第七层……”慕容凝自己似乎也颇感惊讶,然终于暂缓了局势,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 空气中一时静默了下来。 两人的目光都低了下去,触碰到了彼此仍然紧紧交扣的十指上,慕容凝脸一红,急忙抽出了手指,尴尬地背在了身后。 她的心里不由得有些微微地恼,往日不也整日大喇喇地拉着手逛这逛那儿,怎么今日,竟有些心虚的感觉呢? 难道她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亏心事? 正在胡思乱想之间,姬无夜略带疲惫的声音传来:“阿凝,过来。” 她发呆的当口,姬无夜已经心力交瘁地坐倒在了胡同的角落里,浑身的伤口仍旧不断地冒着血,看上去十分的不容乐观。她一阵心惊胆战,急忙弯下腰去想查看他的伤势,被他不着痕迹地制止了。 只见他艰难地在胸口里摸索着什么,似乎还不时地牵动了伤口,痛的他倒抽阵阵凉气,听的她心一揪一揪,七上八下。 “喂,你到底在翻腾些什么呀?”慕容凝终于有些忍不住,心疼地看着他。 在她顾盼的时候,姬无夜已经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布袋,血迹斑斑,破败不堪。然破碎的布一落,跳出来的那个小物什就吸引得慕容凝的双眸一亮。 那个小家伙就那样被他捧在手心里,和她眼对着眼,嘴对着嘴。可爱的小家伙嘟着圆鼓鼓的脸,一脸淘气俏皮的表情,大眼睛圆溜溜地瞪着,似乎下一刻就会眨一眨似的。四只小爪爪晶莹剔透,脖子上挂着一只小铃铛,真是憨态可掬,活泼灵动。 看着她的表情,姬无夜心里涌上一抹暗喜,“喜欢吗?” 慕容凝忙不迭迟地点头,泪水四散,激动地有些说不出话来。 “呼……你喜欢就好,”姬无夜似乎也松了口气,“还好藏的深,银子什么的都没了,它却还完好无损,店家果然没有诓……” 他说到一半便顿住了,慕容凝不知什么时候一瞬不瞬地把他瞧着,湿漉漉的眸子亮晶晶的,那样灼热的视线,像是能把他融化了一般。她凑得极近,温暖的鼻息喷薄在他的面颊上,让他微微有些慌乱起来。 “阿凝……那个……”他挠挠头,又恢复了一贯的窘迫。 她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目色像水一样流动,满满地盛满了他的倒影。 “阿凝,生日快乐……今天我……对不……”话没有说完,胸口一痛又一暖,慕容凝像一头小兽一样一头扎进了他怀里,这丫头分毫掌握不了力道,痛的他龇牙咧嘴。可是她的怀抱是那样温暖柔软,让他这一生都不想放开。 姬无夜的脸从耳垂到了脖颈,红的轰轰烈烈,不容忽视。他颤抖着抬起手臂,又缓缓地放下。抬起,又放下。几番起起落落,终究还是忍不住哆哆嗦嗦地揉了揉女孩儿如瀑柔软冰凉的发丝,眸子里盛满了他这一生都罕见的痴迷与眷念。 沉迷了许久,他拧了拧眉,回过神来,低头沉声问道:“阿凝,你的法术可以坚持多久?” 没有人回答他,似乎她窝在他的怀里睡着了一般。 静默了片刻,他猛然扶起她的肩膀,却见得慕容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双颊如火,星眸紧闭,额头涔出细密的汗珠,想来维持此术法消耗了她太多了内力,此时表露于体外,大约是已渐渐坚持不住的态势。 “阿凝,阿凝,醒醒!!!” 女孩儿栽倒在他的怀里,精致甜美的双颊泛着奇异的嫣红,娇艳的似是一朵将欲盛开的蓓蕾。姬无夜见此情景却愈发急切,不住地摇晃着慕容凝,生怕她的意识被法术反噬,呼唤的声音急切而又恐惧。 她浓密卷翘的长睫微微颤动,似是展翅欲飞的蝶翼。可她却仍紧紧地闭着眼睛,嘴角挂着奇异的笑容,似是沉浸在什么难得的美梦中,根本不愿意醒来。 姬无夜的一生从没有如现在这般惶急。 086 为谁风露立中宵(6) 巨大的不安狠狠地攥着他的心脏,那急速的跳动危险的似乎随时都会引起骤停。他极其后悔,后悔方才不该让慕容凝释放那样耗费精神的秘术,后悔他贪恋她的温暖,没有立即与他们同归于尽,护她周全。 那么,此刻,便不能再退缩了。 他动作轻柔地将慕容凝放在一边,紧了紧手中长枪,颤颤巍巍地站立了起来。 随着慕容凝精力的耗尽,火墙已肉眼可见的速度稀薄了下去,眼看就要消弭于无形。火墙外的众人调整着位置和姿势,宛如扑食的恶狼。他们见到姬无夜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面上都不由得挂起了讥讽的冷笑。姬无夜的实力,他们是清楚的。即便是一腔孤勇,也终有尽时。失去了火墙庇佑的他,能撑到几时? 他们有的是时间,可他,没有。 然而他们都错了。少年低着头,静静的站在那里,什么都不看,任凭凛冽的北风拉扯着他狂乱的头发,瘦得见骨的手紧紧的攥住那杆比他长出许多的焕云雷烈枪,仿佛那就是他的命。 无人注意到,那片刻前还漆如点墨的深瞳,此刻却隐隐地涣散开来。月光照耀进去,竟是重重叠叠的两重深影,光线曲折层叠,竟无一丝亮光透出,那样深沉到极致的黑,宛如来自地狱的漩涡,如同一座死寂的空城。 姬无夜的眼中,早已空无一人。 来吧!释放吧!他听见自己内心深处有无数的声音在呼喊,叫嚣着似乎要摆脱束缚。 动用我的力量吧!它本来就属于你!还在犹豫什么!快!快啊!那些声音游离飘荡,穿梭在他的四肢百骸,钻透了他脑颅内的每一根神经末梢,刮擦着他的耳膜,带着嗜血的渴望与抑制不住的兴奋,让他感受到来自骨骼深处克制不住的颤栗。 快啊!快啊!来不及了!她要死啦!那千万个凄厉的声音在叫喊,振聋发聩,宛若地狱修罗,吵得他目呲俱裂。他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撕裂的痛楚像是有千百个灵魂都想将他的身体据为己有。 与此同时,云烈枪正呈现出妖冶的变化,与其说是被姬无夜握在手里,倒不如说是云烈枪死死地嵌在姬无夜手心的皮肉里,犹如跗骨之蛆。枪身上青紫的光芒渐渐炽盛流转,飞速地旋转膨胀,像是想要逃离又像是想要爆发,最后全都渐渐盘亘在姬无夜颤抖不已的手臂之上,映照着他的整张脸惨无人色。 他极力地按捺着那股在他的身体里逐渐盘踞的力量,可是他的手却不受控制地——划破了自己的手臂!鲜血淋漓,一滴一滴滴落在乌黑发亮的枪身之上,云烈之枪瞬间变得赤金般的亮,血液里蕴含的力量在的刀身里流淌,像是熔化的钢铁把毁灭带到身体的每个角落。 空气里的呼吸渐渐凝重了起来,每一次,都像是越来越吃力一般。他缓缓地低下身,宛如即将捕食的狮子,深吸了一口气。他听见自己的身体里,渐渐传来了异于心跳频率的震动,从胸腔一直到头颅。那种震动逐渐强烈,双耳清晰地感觉到被内在的压力涨满,他开始轻微的眩晕。恍惚中,他仿佛看见了茫茫虚无之中,有一道纯白的光芒正在凝聚。 肌肉紧绷到了极限,烫的像是要燃烧起来,骨质开始变化,像筋络正从骨头的中心被抽去,剧痛使得他全身收紧咯咯作响,双臂大张,每个指尖都绷紧如铁,他在等等那个最痛苦的时刻来临。 他知道,那个时候快要到来了。 一直以来的犹豫,却从未下定决心。即便是在他濒死之际,他也没有想过动用这种逆天的力量。可是为了救她,他心甘情愿地同魔鬼做了交易。 如今,除了她,再没有什么不能放下。 是何时,她竟然变的如此重要?初遇的那一刻,以为她不过是茫茫人海里擦肩而过的路人罢了。可是现在,才认识不过小半年的光景,光是想到这样粲然明亮如月光一样的女孩子可能会死在他的面前,他就恨不得下一秒钟自己能替她去死。 只要你能好好地活下去,即便是我再也不能够看见,也没有关系。 阿凝……意识和血肉彻底被侵占的那一刻,最后浮现在他面前的,是那个女子半偏着头的娇艳笑靥。 我……不悔。 下一刻,焕云雷烈枪里苏醒的恶灵,藉由姬氏一族体内被诅咒的‘冥侍之血’,唤醒了姬无夜体内的魔鬼。 姬无夜血液中的力量被全部激发了出来,地痞们惊讶地发现他身上的诸多伤口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快速愈合,弱不禁风的少年似乎在瞬间拥有了什么毁天灭地的力量。但他们所不知道是,‘冥侍之血’发狂之后,少年将拥有异于常人的难以匹敌的力量和难忘项背的速度,眼力和耳力也将百倍增强,所能造成的伤害,是毁灭性的。 更可怕的是,此时的他已经丧失了神智,疯狂嗜血,不辨敌我,不知痛楚,不会疲倦。 宛如从十八层无间地狱里释放的恶魔。 少年破碎的衣衫笼罩不住的身躯,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变化,原本瘦弱的身躯竟不可思议地有了结实的肌肉,布满其中的青色血管竟悉数化为了灰黑色,宛如攀附着黑色的曼陀罗。众人被他突如其来的变化震惊的目瞪口呆,他们本能地感觉到,和方才那样孤注一掷的强弩之末不同,此刻的姬无夜是危险的、可怕的。他们呆呆地看着少年撕开火幕向他们走来,惊惧到甚至忘记了逃跑。 姬无夜豁然抬起了头,墨色的瞳孔里,竟然还有一层妖冶的血红瞳仁!那样猩烈的颜色,是鲜血的盛宴,是修罗的诅咒。 “血瞳!”人群有人厉声尖叫,可惜他发现的太晚了。 姬无夜瞬间便来到了众人的面前,他双手掐住了左右两个地痞的脖子,仿佛老鹰抓小鸡一般将两个又高又壮的大汉对着天空举了起来,五指成爪,一发力便捏爆了坚硬如铁的头骨,霎时鲜血和**淋漓地洒在他的脸上,令这个少年的面孔无比狰狞可怖。 那样喷溅的鲜血刺激了在场的所有人。有一个眼疾手快的家伙转身就要逃跑,被他像小鸡一样拧了回去,一拳塞在了胸口。那一拳似是只用了五分的力,可那个人的眼神瞬间就枯萎灰败了。姬无夜放手的时候,鲜血伴着破碎的黑甲窸窸窣窣地掉落了下来,被震碎的五脏六腑从胸口的血洞里森然可辨。果真,拥有这样的好身手,训练有素,对他赶尽杀绝的人,又怎么会是区区几个流氓地痞而已。 姬无夜环顾四周,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都如同惊恐的鹿,害怕成为雄狮的下一个目标。 没用的。没有用的!你们……都会死!所有人……都会死! 是你们逼我的! 他龇着牙,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嘶哑而阴森。而后这种笑声变得癫狂而凶残,他的脸上鲜血和泪水并流,凄绝剜毒,成为了众人不能醒来的噩梦。 他拖过一个军士的衣领,丢掷在地,随后他根本就连想都没有想,挥枪劈落。脖子一切分成两半,血泉一直溅了五尺远近,无头的尸体还在挣扎,姬无夜一脚把它踢翻在一边。他冲向了人群,长枪在他手中划出巨大的扇面,两个靠他最近的军士被拦腰斩,成了两段。不消片刻,那些追击他的人已经全部被夺去了生命,身首异处,鲜血漫涂,死状惨烈,森罗可怖。 他不满地踢着那些尸体,像是希望他们能活过来再被他杀一次一般。他舔着猩红的嘴唇,仿佛并不知足。 他踉踉跄跄地远去,毫无留恋,并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他的身后,火墙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熄灭。那个女孩子紧紧地抱着小貔貅静静地睡在深巷的角落里,呼吸清浅均匀,睡颜安详纯净。她嘴角勾着一弯浅笑,香腮溅上的一滴鲜血,宛如胭脂,衬得她美的如同那日曲水边绽放的绚烂烟花。 —— 慕容凝是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醒来的。 见她醒来,前一刻还满面愁容的少年立刻舒展了长眉,长舒了一口气。 “阿凝,你总算醒了。”楚扬将她抱得更紧了些,语气里是按捺不住的开心,一双有力的手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慕容凝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拍开了他的手,翻身落地,半撑着坐起来,警觉地环伺着四周。她仍旧处于方才那条死胡同里,身上的衣饰完好如初,只是不见了小貔貅。与之一起不见的,还有姬无夜,以及那些穷追不舍的黑衣人。 此时空空如也的深巷什么痕迹和脚步也没有留下,没有仿佛之前的种种不过是她所做的一个噩梦一般。 无数的疑问在慕容凝的胸口盘旋,她一把抓住楚扬,开口竟是嘶哑的低吼:“他呢?” 087 生死难料一线间(1) 楚扬前一刻还攀着喜色的眉梢瞬间沉落了下去,他捉住她的手,口气也阴沉了下来:“我在你眼里,便是这般毫不存在吗?” 他的力道很足,慕容凝挣脱不开。她并没有挣扎,反而用另一只手继续攥住了楚扬的衣领,眼尾上扬,一字一顿:“你、把、他、怎、样、了?” “呵。我这般拼了命前来救你,你却当是我害了他吗?”楚扬咬牙,在她的逼问里亦渐渐涨红了脸。 慕容凝没有再说话,她摆脱了楚扬的桎梏,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波光潋滟的双眸里盛满了恨意与憎恶。 被她那样的目光刺的一窒,楚扬一把拉住了她转身而过的衣袖:“你要去哪里?” “放开!”慕容凝极其厌弃地叱斥,似是痛恨到了极点。 “永安城如此之大,你要往何处去寻他?”见她的脚步丝毫不停,转眼便快要消失在胡同口,楚扬一个着急,便忍不住对着女孩子奔跑的背影大喊:“我知道他在那里!” 那抹极致的殷红就那样停了下来,像是翩飞的凤尾蝶栖落在了树枝上。她缓缓地回过头来,面容上的冷漠前所未见,让楚扬的心里瞬间窝了一块寒冷的冰。 “不论你信不信……阿凝……不是我……”楚扬有些慌乱地辩解着,手足渐渐无措。此事的确不是他主使的,可若仔细说来,他却也不能算得毫无关系。作为知情者,他只是默默地纵容着这一切的发生。没了姬无夜,也许她便能同他亲近些吧?他这样痴痴地想。早上予她的那块玉玦,她不是也收下了吗?只要没有姬无夜……对!只要没有他!愤恨与不甘蒙蔽了他的眼,他的心。他鬼使神差地,终于同意了那个人的请求…… 女孩子正一步一步朝他走来,随着脚步翻飞的衣角像是落地的枫叶,一层一层地铺在他的面前。 他此刻才知道他做了多么错误的一个决定。因为,他看见女孩子凝着皓月的手心里,捏着的正是早上被他摔碎的那枚玉玦。 “阿……”他的呼唤尚卡在嘴边,便见女孩子高高扬起了手臂,将将被修复的玉玦只漾了一层冷色月光,便以迫不及待的速度再次坠落在地,正巧砸在一块凸起的石块上,摔得粉碎,再无复原的可能。 他怔怔地低头看了良久,滚了滚喉结。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在皎洁的冷月下,隐约可见泛了层红的眼眶。 “我与你,便如同此玉。楚扬,倘若你还有点未泯灭的良心,就带我去寻他。”慕容凝冷冰冰地开口,他从未听过她用过这般漠然的声音。 一点都不适合她。 他最终还是带着慕容凝找到了姬无夜,彼时姬无夜已经昏倒在了永安郊外一处茂密的丛林里,他周围十几尺处的树木皆连根拔起、拦腰折断,一片狼藉,似是发生过极其剧烈的打斗。而姬无夜呈大字型仰躺于地,身上的血迹早已干涸,一层裹着一层,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的。他的面上全是红肿与插入的木屑,深可见骨。慕容凝只远远瞥了一眼,泪水便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砸。楚扬沉默地杵在一旁,面上青筋浮动。 “阿凝,你不知道他有多可怕……”显然是遭遇或是目睹了什么,楚扬离得姬无夜颇有一段距离,不敢上前来。他没能拦住慕容凝,只能开口无奈地提醒。 慕容凝正耐心地跪匍在姬无夜的身侧,一手小心翼翼地为他拔出那根根木屑,一手捏着手帕捂住那些冒血的伤口,神色痛惜而垂怜,动作轻柔而缱绻,仿佛对楚扬的话闻所未闻。 “慕容凝!”楚扬只觉得心里密密麻麻像是被那些木屑扎了个透彻,他拔高了音量,“你知道他是——” “吵死了。”慕容凝幽幽地打断了他的话,不耐烦地皱着眉,连个眼神都不愿意给。 “你的任务完成了。可以走了。”她冷淡地命令,似是嫌弃他对她们的打扰。 “慕容凝……你……你好!”楚扬被她一句话堵得肝胆欲碎,正待发怒,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他从袖中摸出了一个小物件,拿在手中晃了晃。碧色的翠芒映过慕容凝的眼角,楚扬满意地看到她终于破碎的冰冷的神色。 “楚——扬!”她起身欲夺,奈何楚扬比她更快,如出一辙的场景和动作。下一秒,那只还残存着她和他体温的小貔貅,就碎在了她的面前。 看着慕容凝骤然收缩的瞳孔和痛苦的神色,楚扬竟说不上来是痛还是喜,面上的表情亦哭亦笑,隐隐扭曲。 “痛吗?我痛过你千倍百倍!”他放声大笑,泪水终于流了下来。 慕容凝的眼里却丝毫没有他,只是跪趴在地下手忙脚乱地收集着貔貅的碎块,连手指被碎瓷划破都没有知觉。女孩子从来都梳的一丝不苟的发丝也微微乱了,一张精致的面容早已哭成了花脸,双眼红肿着,早以没有了未央宫大小姐的矜傲与华贵,只是个平凡而普通的小女孩儿,因为不小心打碎了心上人送的定情信物而慌乱不已。 亲眼目睹了这一幕的楚扬的一颗心,宛如掉入了十二月的冰窖里。他笑着笑着跪了下来,泪水披了满面。 收拾完了残片的女孩子不管不顾地背起了仍旧昏迷不醒的少年,她两条纤细的腿儿每走一步便直打颤,她却咬着牙强忍着没有跪下来,瘦弱的肩膀似是有着无穷无尽的力气。她就这样一步,又一步,艰难而又不屈地走远,仿佛背上的那个少年,是她的天。 “慕容凝……慕容凝……呵……你好狠的心……”目送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楚扬那双原先痛苦不堪的表情,渐渐转化为刻骨的恨意。 —— 空中的那轮圆月不知何时竟已掩去了踪影,天光隐隐泛白,竟已是破晓时分。 一夜的风露让慕容凝的眉梢眼角都挂满了氤氲的水汽,她沉浸在回忆里,竟于凤凰街立了一个中宵。她的手中不知何时握住了一只小貔貅,色泽陈暗,碎痕密布,看上去丑陋而破败。年轻的女人却小心翼翼地将它捧在手心里,目光殷切的如同那是什么稀世珍宝一般。 再刻骨的伤痛,此刻回忆起来,也染上了一抹暖。那样炽热的情感,跳动的心脏啊,会熄灭吗?说要一生一世保护你的誓言,会实现吗? 无夜啊无夜,你现在哪里?一切可好? 我别无所求,只求你平安归来。 【第一节】 与此同时,北荒,布洛依城南,呼伦贝特草原。 “听说,今天是你们炎朝一个很盛大的节日,叫中秋节?听闻在这一天,不论有多忙碌,多遥远,都会赶回家里,赏月亮,吃月饼,阖家团圆……”莫达尔起先还说的津津有味,声音却渐渐低落了下去。 月亮的光辉轻轻洒在他们的身上,莫达尔低低喟叹,看上去十分的感伤。 “无论身处何方,头顶高悬的这轮明月,却始终如一。”慕容汐与他并肩而立,微微地仰着头,月光渡得一向清冷的她,也微微地散发了一丝暖意。 他和慕容汐的中间空了一些距离,她知道,那是为谁而留的。 “我弟弟他……从来没有提起过我吗?”一句话说的艰难晦涩,似是难以启齿,却又忍不住关心,短短几个字,仿若耗费了他全身的气力。 “没有。”慕容汐干脆地拒绝,像是完全没听出莫达尔话音里的期盼似的。 “我和他只有恩怨。”顿了顿,她还是难得地补充了。 莫达尔苦涩地笑了笑,他们都心知肚明,无论同谁,苏子易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提起他的了。 他这样问,不知是为了让自己死心,还是自虐。 半晌,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在怀中一阵捣鼓,抽出了一管玉质骨笛,笛身在满月的清辉下流转着碧玉般的色泽,冷光潋滟,宛如远处晦暗欲雨的山色。 “这是莫达罕生前,哦!不……从前最爱的一支玉笛,他向来爱不释手,走到哪里揣到哪里。不仅仅因为这把笛子漂亮精致,还因为他自创了一支不知名的曲子,这曲子可以唤得他心爱的宝马‘玉骓’,可惜后来……”莫达尔轻柔地摩挲着那光滑玉润的笛身,眼神有些潮湿。 “玉骓便也就再也不知所踪,呼伦贝特草原一望无尽,没有人知道它去了哪里。”他眺望着一望无际的草原,表情哀戚。 见慕容汐并没有答话,他想了想,讨好般地问:“你会吹笛吗?” “不会。”慕容汐兴趣泛泛地回绝。 “呃……我也不会……那这管笛子还是交给你吧,我珍藏了这么些年,揣着它似乎就像是莫达罕还在我的身边一样……既然,如今莫达罕还活着,我希望你能够帮我把它带给他,告诉他……” 慕容汐抬起头来,认真地望向他,他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口水。 “告诉他……”他嗫嚅着。 “告诉他,我很想他。”最终他别开了慕容汐清澈如水的眼神,咬牙说道。 “好。”慕容汐接过玉笛,在手掌中漂亮地划出了一个半圆的弧度。那笛子做工确实十分细腻精巧,上好的玉质触感光滑而冰凉,竟惹得她不由自主地凑向了唇边。 笛声婉转响起,惹得莫达罕一惊。 天地空旷,微风拂过,初始时笛音悠扬啼啭,如喧啾百鸟鸣,如泣如诉。渐而转慢,笛声悠悠,如怨如慕。 莫达尔仿佛完全陷入了笛声之中,表情时而悲伤哀痛,时而迷蒙温柔。 那笛音仿佛有着难以言说的魔力,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正缠绵婉转之间,一声清音长啸,忽见孤凤凰,跻攀封存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而后竟愈发凄凉,促杜工部潸然肠断,使喻成龙鬓发成霜。 一曲终了,莫达尔泪水滂滂,久久地回不过神来。 萧萧天际蓦然传来一声嘹亮马嘶,似乎是要划破天际。 088 生死难料一线间(2) 满月之下,一骑绝尘而来,宛如神龙,高近丈,髯至膝,尾委地,蹄如丹,体身后撩起一长串的烟尘,似是腾雾凌空,横驰万里,踏燕追风。 莫达尔目瞪口呆地指了指飞奔而来的汗血宝马,“它它它……” 转而又语无伦次地指着慕容汐,“你你你……” 从莫达尔的反应中慕容汐也明白了这正是那匹前一刻还被莫达尔定性为‘失踪’了的玉骓。连日来自己的种种异常,终于再也没有办法用一句巧合来搪塞。她极为不情愿地承认,莫达罕九岁以后的岁月,必然有一段同她的交集。 这样想着的时候,她便恨不得立即飞回永安,向他寻求一个答案。 而眼下,莫达尔看着欺近的玉骓马喷薄着气息向他们而来,已经惊诧的完全说不出话来。 慕容汐打量着这匹难得一见的宝马,目光里罕见地染上了一抹讶色:“绝妙。” 如此汗血宝马,倒是真真应了那首诗来: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她若有所思地伸手触摸玉骓的鼻翼,没想到这匹散养了十年的草原良驹竟然乖巧地垂下了眼帘,乌溜溜的眸子似是通着灵性,透着她看向了曾经的那个与它相依作伴的男孩儿。 慕容汐在玉骓的身旁坐了下来,正过头时却发现莫达尔不知何时惹上了刻骨悲伤的神情,他哀哀地盯着她和玉骓,幽幽地开口:“我以前和莫达罕说好了的,要一起在呼伦贝特草原上骑马看月亮……他一定牵着玉骓等了我很多个夜晚,可我却爽了约……他一定,一定恨死我了……” 慕容汐的嘴角动了动,依旧默不作声。 “如果当初,我没有那么自私,鬼迷了心窍,答应了九王爷喝下了那瓶药,我也就不会要死不活,莫达罕也就不会为了救我而将他的冰雪感应分给我,他也就不会受那么强的反噬之力,他也就不会……”似是整日来被抑制的感情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已经成长成骁勇善战的汉子将头埋在臂弯里,哭的像个孩子。 慕容汐仰头望着一轮明月,侧颈的曲线优雅的如同天鹅的曲项。她静静地坐在他的身边,没有出言安慰,亦不曾开口责备。 任凭悔恨自责歉疚惧怕痛苦的情绪,渐渐地将身侧的人吞噬,似是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可在莫达尔越来越难以自持的时候,她还是开口了。 “他不会怪你的,你好好活着罢。”语调清冷,似一场凉风,不温暖,却也不冰寒。 莫达尔突地止住了哭泣,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般将她望着,红肿的眼睛里亮晶晶的:“真的?” 慕容汐转向他,平日英勇而强壮的汉子的表情是那样的无辜与脆弱,一双蓝眸里的光如潮水涌动,似乎她的话便是他唯一的救赎。那样殷切期盼的模样,便是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也要软上三分。 慕容汐从未想过一个大男人竟然也能做出这样的表情。她极轻地挑了下眉,奇怪地发现自己竟然并不讨厌。 这两个莫名其妙的兄弟,难道竟也让她感觉到了那样真真切切、有血有肉的情感? 难道竟也让她的心,变得柔软了些? 慕容汐不能继续想下去,但她竟听见自己的声音,轻柔的有些不像话:“我想,他的心里,一定还是想和你一起坐在这里看月亮的。” 久久地没有再听到身侧有声音传来,慕容汐微微转过了脸,只见莫达尔定定地瞧着她,眸色复杂。 慕容汐隐约地察觉出了他的一丝不对劲,但那种感觉很陌生,却不像是恶意,她竟说不上来那是什么。 “阿若拉,你是不是爱上我了?”莫达尔无比犀利地开口。 “……” “方才你虽然说得很含蓄,但我全都明白的,你是怕我难过!” “……” “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其实,从看到你的第一眼的时候,我就觉得我们很有缘分——” “……” 慕容汐觉得如果再不制止他的话,她一定会忍不住一剑穿透他的胸膛。 但她还没来得及行动,莫达罕竟然迅速地单膝点地跪了下来,口中振振有词,目光炯炯有神,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说道:“所以,阿若拉你嫁给我吧!” 慕容汐只觉得脑子里像是被无数颗地雷轰隆隆滚过。 说是震惊,其实也算不上。即便是泰山崩于顶而她依旧能面不改色,此时莫达尔的行为,倒也称不上多么的出人意料。只是她凡事都爱讲究逻辑,寻求因果,慕容凝常常说她太刻板,可她却觉得,这是万事万物的必然。 但此刻,她看着面前的‘果’,竟找不出来一个酿造它的‘因’。 那厢,莫达尔仍然深情款款地跪在地下,他看着慕容汐呆滞木然的神情,依旧大脑缺一根筋地当她是感动到说不出话来。 慕容汐几乎要开始怀疑自己的信念了,她的表情渐渐变得茫然,似是又要神游物外来。偏偏这时候莫达尔又极为紧要地补充了一句:“是正阏氏哦!”说罢还谄媚地朝慕容汐眨了眨眼睛。 慕容汐原本动摇的一颗心忽的就冷了下来。 世间之事,因果轮回,善恶报应,她一向梳理的纷纷明明。怎么一到自己的头上,竟这般糊涂了起来? 她有心讥讽,便冷冷地顺着他的话接道:“在我未央宫,男人终生只能一妻,女子方能娶小。” 莫达尔吃惊地张大了嘴,“还有这样惨绝人寰的事?” 慕容汐的指尖一寸一寸地从雪渊身上划过,她随意地点点头:“确有这么惨绝人寰的事。” 莫达尔颇有些纠结地抓了抓头,把他的一头蓬松乱发抓的和鸟窝一样方才罢休,“在我们北荒,一般也是我娶妻纳妾啊……要不这样吧,咱俩都不娶妻纳妾,凑合着过过?” 慕容汐渐渐失去了交谈的耐心,她拍了拍尘土站了起来,玉骓跟在她的身后打着响鼻儿。 “我是说真的,你真的不考虑考虑我?北荒的那些姑娘们都争先恐后地想要我……”莫达尔也动作敏捷地翻身而起,跟在她的身后喋喋不休。 慕容汐的面色冷了下来,凉凉地一瞥,满含警告。 莫达尔一顿,停了下来。“好吧。”他有些懊恼地垂下头,语气饱含沧桑:“我……其实,是想……替莫达罕补偿你。” 慕容汐也停了下。天心月圆,夜色柔和,女孩子的侧颜却锋利的有些不像话。 “我也不知道你同他有什么恩怨……莫不是他伤了你的心,抛弃了你,你才这般恨他,千里来寻……”莫达尔试探着开口,小心翼翼地斜瞟着慕容汐的表情。 可是她既没有情绪波动,也没有表情变化。半晌才答非所问地淡淡回了一句:“如今,又有什么是不能原谅的。” 莫达尔正待追问,可慕容汐却已经提步走了出去。 “你去哪里?”莫达尔在她的身后,拔高了音量。 “回家。”风传来了她的声音,淡淡地,却似被这轮满月与浩然清风抹上了一丝柔情。风撩起了她的裙裾与长发,飘扬在广袤寂静的苍原之上,圆月之下。 那样飘逸绝尘的背影,莫达尔觉得自己一生都不会忘记。 可慕容汐却停了下来,纵然此处是草原中微微低洼的一块腹地,视野并不开阔,但她还是敏锐地感觉到了草原上异样的脚步声,急促,却有序,不是牛羊群,而是,军队。身后的莫达尔显然也感觉到了这一点,面色亦变得凝重起来。 草原上一览无余,无处藏身。那些北荒的士兵很快便从四面八方俯冲过来地将他们团团围在了中间,人数竟有百人之多。 慕容汐转过身来,依旧是从容不迫。语气却冷却了下来,仿佛回到了初见的那一刻,目光里裹着冰:“好一个北荒大王子。” 莫达尔被她呛的一脸委屈,一双蓝眸里满是无辜:“不是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眼看着那些士兵的包围圈缩的越来越小,慕容汐的手已经握住了雪渊的剑柄,身躯于无声无息间极度蓄力绷紧,唯有不染尘埃的一袭白裙,依旧袅袅地飘荡在长风里。 莫达尔却眼明手快地一把将她挡在身后,用令人安心的声音叮嘱:“信我,阿若拉。” 月色通明,莫达尔突然振臂高呼:“北荒世子莫达罕在此,你们好大的胆子!” 欺近的北荒士兵听了他的声音,竟毫不意外。一个领队的队长站了出来冲莫达尔抱了抱拳,“世子,我等奉了真王之令,前来捉拿未央宫主。” “她是我的客人,你们回去告诉父王,我随后会带她去金帐拜见。”莫达尔挥手让他们退下。 “真王还说,若是世子阻拦,一并带回。军令在身,多有得罪。还望世子不要让大家为难。”队长不仅没有放行,反而堵得莫达尔说不出话来。 莫达尔变了脸色,无奈之下,他只好征询慕容汐的意见:“要不,我们去父王那里说说?” 她淡然扫视了一圈剑拔弩张将她团团围住的一众士兵,毫无惧意地开口:“可。” 089 生死难料一线间(3) 【第二节】 达雅王宫,烈武金殿。 主座上端坐的那一位,正是此任龙琰真王比穆真,莫达罕莫达尔兄弟的亲生父亲。同十年前相比,他的面庞添了些如刀刻般的印记,大氅下的身躯日渐魁梧,更添了些真王的气势与威严。 两人刚刚站定,龙琰真王便一声怒喝:“跪下!” 慕容汐岿然不动,莫达尔已经‘噗通’一声应声跪地。 比穆真不怒自威的声音与金殿之中响起:“莫达罕你好大的胆子!翅膀硬了是吧?别忘了是谁给了你如今的这一切!你想要干什么?造反吗!” “父王息怒!不过是一个女人……”莫达尔毕恭毕敬地跪着,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 “莫达罕啊莫达罕,你可知她是什么人?她可是未央宫这一任的宫主,大炎朝皇帝的左膀右臂!她如今潜入我北荒刺探情报,打探军情,可令我北荒几百年的功业毁于一旦!你糊涂啊!”比穆真恨铁不成钢地愤愤拍着座椅,砰砰作响。 “这……父王,她来北荒只为寻人,今日正要离开。”莫达尔冷汗涔涔,开口求着情。 “离开?”比穆真的一双精目威严地扫过慕容汐:“你当我北荒是什么地方?让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吗?” 慕容汐在那样压迫性的气势下,竟也无半分的慌乱,淡定开口:“真王,我能来这金帐,自然——” 她的话没有说完,便被莫达尔大声打断了:“父王容禀,儿子想择她为我们北荒的未来的正阏氏。” 莫达尔的这一句话说了出来,金殿内竟久久无人应答。 慕容汐也没再坚持说话,只冷冷地瞧着身侧跪着的男人伟岸的侧影。 “信我,阿若拉。”他用只能由她听到的音量开口。 比穆真也像是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的嗓音因为极度的怒火而震颤着,像是雄狮的低咆:“你说什么?!” 莫达尔却跪在那里,态度不卑不亢:“父王,半年前我们北荒的军队在炎朝猛烈的攻势之下难以招架,您再清楚不过。而后大炎撤兵调养生息,可他们的三十万大军依旧在虎踞关虎视眈眈,我们递过去的议和书也如泥牛入海无消息。我们的兵力和大炎的军队相比还很有差距,眼下并不是硬碰硬的时候。” 比穆真沉吟着,没有反驳。 “而倘若我将迎娶未央宫宫主的消息告知天下,无疑是逼得炎朝皇帝无论是顾及未央宫的颜面、还是大炎朝的颜面,也只能答应这是议和,而不是我北荒逼婚。这样一来,我们就争取了更多的时间壮大我们的队伍。” 说罢,莫达尔的眼风极快地扫了慕容汐一眼,可她自始至终都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漠然,似是对他所说的一切毫无兴趣,也不甚在意,无法在她的心中投下任何涟漪。 他有些讶异,但还是重新低下头去,继续说道:“另外,倘若我娶了未央宫主为妻,假以时日,必然会对炎朝的里里外外事务了如指掌,在与炎朝的对决中也会多了许多胜算。” 慕容汐低着头,眸子里的暗光看不分明。他方才的那番话,绝不是临时起意,而是在知晓她身份之时便时刻盘旋在他脑海中的计谋。堂堂一国皇储,若真是没有一丝城府的莽夫,又怎能在暗流涌动中稳坐至今?他与她的相处,真心中带着假意,装傻充愣里藏着试探,聪慧如她,又岂会不知呢?她漫无目的地想着,思绪又缠绕回了那双幽深的蓝眸,如今又会有种怎样七窍玲珑的心思?似是也曾见过,那双蓝眸里的干净与纯澈…… 莫达罕啊。 高坐上的龙琰真王听了他的这番话却已经是转怒为喜,拊掌而笑,一迭声夸赞道:“想不到我儿竟这般聪慧明理,连为父都要自愧不如啊!哈哈!那便依你所说,让你母亲为你择个好日子,将她娶了吧!不过在此之前,一定要严加看管!叫几位王爷过来,共贺此事!修书大炎!哈哈哈!真是天佑我北荒!” 莫达尔低低地应了声诺。 四周便有密密麻麻的武士要上前将慕容汐拿下,她也没有任何的挣扎便束手就擒。莫达尔看向她,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嘴角竟似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容,像是他臆想出来的错觉。 他分辨不清她信他与否。然而无论她如何想他,他却不能动摇……他要救她,带着他的嘱托去见那个人。 —— 入夜三更。 慕容汐被捆住手脚按捺在大床之上,案边燃着一只昏暗的小红烛,四周一片岑寂。但她知道,看守她的卫兵是一堆接着一堆,她如今是插翅也难逃。这一幕,是何曾的相似。只是此时此刻,她的心境,却已与那日有了些微妙的不同。 昏暗的烛光一闪,一个人影落在了她的面前,动作快到连她也分不清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刀刃的寒芒一闪,慕容汐条件反射般地便要躲避。然光影闪过,她浑身的束缚已经除尽。 她揉着酸楚的手腕,默默地坐了起来。 莫达尔缓缓地跪在她的面前,压低了声音沉沉发问:“阿若拉,之前我敷衍我父王的那段话,你别往心里去。” 见慕容汐沉默着没有回应,他有些急切地解释:“我从来没有想着要利用你的意思,当时我说想娶你,也是真心的。阿若拉,你信我!” 慕容汐沉默了半晌,简单开口:“我信。” 他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却听得慕容汐发问:“为什么?” 莫达尔的情绪瞬间又低落了下去,他知道,慕容汐凡事总寻求因果,她必然会开口问他放她走的原因。 “说没有一点点私心想要把你留下来,是骗人的。可是阿若拉,你若同父王讲条件,代价是什么?我不愿……不愿弟弟他……再卷进来罢了……” “还有,莫达罕他竟然把召唤玉骓的曲子都教给了你,他,他一定很在乎你……我不想,不想再让他伤心……” 慕容汐最终还是没有把否认的话说出口。她竟会莫名其妙地领舞凤舞九天,又莫名其妙地吹起了笛子,还有很多事,要一一弄个明白。她,必须要走。 于是她点了点头,“多谢,那我走了。”说罢便要敛袖施展轻功飞去。 莫达尔在她身后急急的唤着:“阿若拉!” 她停顿下来,回过头来的表情似是在说‘果然后悔了么’般讥讽,刺的莫达尔低下了头去。 “其实……有一件事我还是骗了你……我……我……我说想要娶你,不是因为想补偿莫达罕。而是因为,因为我……喜欢你!”越说到最后声音越微不可闻,他像是怕自己会动摇一般死死地咬着嘴唇。 慕容汐凝视着他,目光晦暗。 在她的注视下,面前这个身长八尺五大三粗的汉子扭扭捏捏地从袖中掏出了一朵皱巴巴的小花,有些羞赧地递到了她的面前。 慕容汐看着那朵被蹂躏的有些破败的小花,也依稀能找到它曾经婀娜多姿,洁白如玉,亭亭玉立的影子,但是那层层叠叠的花瓣却并非她所熟悉的任何一种花卉,于是她问:“这是?” “这就是阿若拉,最衬你的风姿。”莫达尔抓着头,笑的竟有些憨傻。 慕容汐看着焉巴巴的小花,心中微动。记忆里似乎跳出他昔日的只言片语:极烈之花,只开在万丈高的悬崖…… 她不动神色地借着昏暗的烛光将他细细打量了一番,发现他的手掌和脸颊边竟都蹭脱了皮,一身的衣饰都被挂的凌乱不堪,脚下的鞋子也有一只不知所踪,偏向她的脖子外侧竟还密密地流着血。 “你去了悬崖?”慕容汐软了口气。 “嗯,月亮不知何时藏了,乌起麻黑的,有点看不见,嘿嘿。”见慕容汐盯着他的脖子瞧着,他便手忙脚乱地捂着那处伤口,“不碍事,不碍事的……” “谢谢了。”不知怎的,慕容汐竟觉得自己的气息有些紊乱。 “我就是,就是想好好的和你道个别。阿若拉,你不会再回来了吧?”他轻声问,没等慕容汐开口,他又接着说道,“我知道,我知道的。阿若拉……好好照顾自己。” “你也是。”慕容汐点头。 “我还想求你最后一件事,我也知道我有点啰嗦,但你也就再听这么一次了……好好好,我说就是了,你别这么望着我……我要说的是……” “阿若拉,不要忘了我。”莫达尔有些伤感地凝视着她清丽绝伦的面庞,像是生离死别一般。 慕容汐怔怔的抬头看他,他的蓝眸里满是眷恋与不舍,宛如她亦是他重要的什么人。他郑重地告诉她:我会永远记得你。 那一刻慕容汐突然觉得,原来‘永远’这个词确实有着蛊惑人心的魔力,仿佛真的有那样漫长的时间,无穷无尽地蔓延到岁月的尽头。 她终于不曾再说什么,也没能好好地和他道个别,翻身便纵出了窗外,留给了他一个决绝而柔弱的背影。 忘记不忘记,又有什么重要呢? 此生不再见,便已是他们能拥有的最好结局了。 090 生死难料一线间(4) 【第三节】 莫达尔虽然为慕容汐迷倒了金殿外看守她的那些士兵,为她争取了一个时辰,可是从达雅王宫至未央宫千里之遥,她还有重重的关卡要过。一个时辰之后,通缉她的警报传遍了整个布洛依城,全城戒严。 而此刻,她将将逃到了布洛依的城门口,眼看着布洛依的城门在朦胧的晨光中缓缓地在她的面前闭合。 她的手指温柔地婆娑着雪渊的剑身,眸中杀气渐渐凝聚。雪渊,也太久没有痛痛快快地饮血了,此刻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意,发出了低低的颤鸣。 就在她猫腰冲出了阴影的瞬间——身后竟突地传来了马蹄声,不是高亢的踢踏之声,似是裹着软匹,沉闷而迟钝,在寂寥的长夜的尽头里令人胆寒。城市的街道并不宽阔,屋宇也并不高大,这样的一匹骏马竟然悄然无息地隐蔽了这许久,竟于此刻突然动了起来。慕容汐下意识地回身的同时已抽出雪渊,动作快到肉眼难辨。 “叮”的一声金属交接的蜂鸣,来人竟然生生用手臂格挡了雪渊的攻势,剑身在铁甲上擦出一阵急促的火花,雪渊却依旧惯性地递出,几乎要擦着来人的脖子飞过。 电光石火的瞬间,一道熟悉的声音适时地制止了她危险的剑尖。 “小汐,是我!” “你?”慕容汐微微有些诧异,但还是迅速地握住了他递出来的手,翻身上马。 “抓稳了!”姬无夜沉稳地命令,仿佛又成为了那个千军万马中冲锋陷阵的将军,他策马扬鞭,急速冲向城门。 下一刻,奔驰的骏马长啸着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守城的军士们亦迅速反应过来,快速地列好队形,半蹲着的士兵拉紧了绊马索,站立的士兵高举着长矛,虎视眈眈地等待着敢于挑战侵入者。 可是出乎了他们的意料,姬无夜不但没有停下来,反而加速发起了冲刺。那样快的速度,流箭一样的笔直,甚至让那些士兵怀疑城门可以直接被穿出一个窟窿。耳畔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前排的士兵甚至能看到扬起的马蹄,似乎下一秒就会冲过来踏碎他们的头颅。 “喝啊!”滚雷一样的斥吼从欺近的姬无夜口中涌出,谁都料想不到那样深沉强大的力量会在这样一个看似弱不禁风的男人身上爆发。他怒吼的时候,仿佛深山中猛虎的咆哮,连带着整个空间似乎都在颤抖震动。守城的将士们大多常年驻守内城,对于真正的战场一无所知,面对着无所畏惧的强大勇士,他们无法做到毫不退缩。守阵中出现了短暂的慌乱,密不透风的防御中出现了一道缺口。 要的就是这样一闪即逝的失误。 姬无夜恰到好处地提起马缰,骏马通灵地一跃而起,舒展的身形载着勇士从缺口中飞过,扬起呼啸的风。 被他越过的将士们回过头去,想将他包围在城墙下,毕竟三人合力才能闩上的厚重城门,并非一己之力可以打开。可是当他们回过头时,看到了他们这一生都难以置信的景象。 原本躲在姬无夜身后的柔弱女子,单手撑着马背跃起,足尖在他的肩侧微点,竟凭空跃了三丈有余,随后一个潇洒的空翻,便稳稳地落在了城门之上。那动作一气呵成,柔韧有余,翩若惊鸿。让众将士甚至怀疑下一秒她就要展翅飞去。 “斩!”姬无夜的长喝让他们回过神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云烈枪带着摧金断铁的力量自下而上地插入了门闩之内,与此同时,雪渊凝着慕容汐的坠落之势自上而下地劈入了城门之中。 空气中传来木材碎裂的清脆之声,伴随着身后众人的目瞪口呆。那样一人之粗的百年红杉木,竟然就这样被两人合力拦腰斩断!他们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倘若此刻是敌军攻城,凭此二人,便可敌过千军万马。 而让守城军士们不寒而栗的两个背影,已经将布洛依城甩在晨光熹微的身后,冉冉升起的太阳追逐在他们的身侧。 可是他们并没能一直这样奔驰南下,因为他们被拦住了。 拦住他们的是整整一支军队——无论是在北荒还是在大炎王朝都赫赫有名的骑兵劲旅——风鹰铁骑,正如黑色的潮水一般列阵在地平线的前方。这是北荒万一挑一的精锐部队,他们身穿的钢铠轻盈却极韧,可以在马背上奔驰几天几夜也不用休息。而他们所骑的战马是苍州最雄骏战马的后裔,甚至在面对狼群时也毫不慌乱。而此时此刻,风鹰骑兵们在等待着他们的猎物的到来。 马背上的两个人出乎意料地平静。姬无夜放了缰绳,任凭乌骓徐徐地踏步向前。 “看来为了找回一个儿媳妇,龙琰真王还真是下了血本。”姬无夜沉郁的声音传来,嗓音有些嘶哑。 慕容汐低垂着头,将军的一身铠甲完全将她挡在了身后。此前,她不明白为何姬无夜无论何时何地总身着铠甲,如今,她终于明白,因为身经百战的将军,随时随地都会置身于危险之中。 她沉默了一小会儿,似是做了决定:“姐夫,你能来救我,我很感激。如今——” “小汐,我答应了你姐姐,要将你好好的带回去的。”姬无夜否决了她的想法。 “正是为了姐姐……”慕容汐的话语里此刻才起了波澜,然而她并没能继续说下去。 似是明白她的想法,姬无夜紧了紧手中的长枪,口气笃定:“活着回去。你和我。” 慕容汐凝视着身前并不宽阔的后背,有些细微的感怀萦心。见面不过数回,谈话不过寥寥,若非姐姐下嫁与他,只怕自己连他的名字记不住。因着他对姐姐的冷淡,她甚至将他视为了敌视的人。可是这样一个毫无存在感的人,却为了姐姐,跋涉千里来救她。 而有些话,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说出口。 “我姐她……是真心待你。” 乌盔黑甲的少年将军的身躯似是一倾,但他依旧沉默着,不曾回答。 不过短短几句话的光景,他们已经来到了风鹰铁骑防线的十丈开外。 稀薄的雾气中,出现在风鹰铁骑面前的,只有乌骓墨甲,一人一骑。战马的步伐悠闲,从容地迈入了风鹰铁骑的视线。马背上的武士手握长枪,枪锋斜斜地直插苍穹,枪尖在阳光下反射着他独有的寒芒——夺目的银青色。熟悉的光芒让风鹰骑兵的阵营出现了微微的骚动。 风鹰铁骑同姬无夜彼此之间都很熟悉。 半年前,嘉峪关口,这个人匹马冲阵,统领风鹰的将军便葬身在了他的焕云雷烈枪下。姬无夜割去了他的头颅,高挂在风鹰营帐前三天三夜。风鹰骑兵建立几百年来,那可能是最屈辱的一战。他就像是蒙在明珠上的幕布,掩盖了风鹰铁骑应有的光亮与荣耀。 那样深切的血海深仇,百年一遇的奇耻大辱,在诸位风鹰铁骑兵的心里埋下了仇恨的火种。他们发誓,再次相遇,定要报仇雪恨,一洗前耻,将敌国的这个少年将军五马分尸,扒皮剔骨。 可没想到再次相遇来的这般快,这般的突然。 再次见到这种从容的步伐,看见枪尖上凝然的银青色,骑兵们心中竟是不由自主地升起了飘忽的恐惧感。不像是群狼围住了它们的猎物,倒像是雄狮的待宰羔羊。他们没有料想到,这个本该好端端待在敌国阵营里的将军为何此刻竟如鬼魅一般出现在他们的王城腹地。本还对真王调动他们捉拿一个女流之辈感到过于大动干戈,但此时,他们庆幸真王派出了一个千人营队。 “镇定!”新任的将军面对着有些骚乱的军队,挥鞭大喝,“对方只有区区两人而已!谁能杀死敌将季卿扬,带回储君王妃,真王定会封官加爵,永享殊荣!” 姬无夜抄起云烈枪,在他的身侧划出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慕容汐则轻盈地旋转过身,和他背对而立,封锁住两人的命门。他们看上去配合默契,势不可挡。 随着一声令下,骑兵们如同冲破了闸门的洪水一样向他们扑面而来,两人的身影在顷刻间被战马踏起的烟尘包围了。金属的撞击声和无数骏马的嘶鸣几乎要震裂人的耳朵。有温热的液体不停地飞溅,空气中浮起了淡淡的腥气。 那些血落在慕容汐的脸上,身上,让她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即便是武功再强的绝世高手,在层层叠叠的围剿里也占不到优势。面前的敌人倒下去,后排的人便补充了上来,像是一望无际的麦田里割不完的麦子,却会渐渐地让人精疲力竭。 脚边堆积的尸体越来越多,围成了一个圈,极大地限制了乌骓的行动,它有些暴躁地原地踏着地面,不停地旋转躲避着从四面八方袭来的长矛与刀剑,可还是有些武器刺伤了它,血流了下来,染红了慕容汐的白裙。 有士兵踏着尸体占据了高度的优势,挥舞着长矛刺入了两人的中间。慕容汐向后一躲,姬无夜恰在此时被一柄长枪架开,慕容汐一个翻身,便落下了乌骓。 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短促而压抑的欢呼,在他们看来,这无疑是成功的第一步。他们不在乎代价,只追求结果。 “阿凝。”姬无夜转着马头回过身来,极轻地开口唤了句,轻到连慕容汐都差点儿以为他唤的是她自己。 他一手挥舞着云烈枪,另一只手却向她伸了过来。 她没有接。 她看见了那握在他手心的熟悉无比云珠,随着他方才的那声轻唤,小小的云珠似是凭空有所感应似的,迅速地散发出了淡淡地、近乎透明的光华。那光环越来越大,越来越亮,直至凝聚成型,成为一枚巨大的、流转着光芒的护盾。 姬无夜将光盾向她抛了过来。 姐姐,是你吗?她看着那凝聚着秘术的光影,仿佛看见了凤凰台上驻足凝望的女子。凤凰台上日日夜夜的翘首以盼,巨大的皇级经天仪里,可描绘出了她即将要面对的命运? 是生,还是死? 姐姐,此生,还能再活着跪在你的面前吗? 091 生死难料一线间(5) 无数刀剑向她招呼而来,光盾却温柔地将她围裹,似是姐姐温暖的怀抱。 她眼睁睁地看着将光盾抛掷给她而命门必露的姬无夜,背后有无数的刀光剑影齐齐地向他砍去。 他却不管不顾,一柄长枪只为她划出了一个不受伤害的圆。 “不!!!”有什么打破了慕容汐由内而外的冰冷,她从迷惘中回过神来,再次蓄力,十八根海棠落雨针从她的玲珑水袖中翻滚而出,针针直逼偷袭将士们的死穴。中针的士兵纷纷落马,但姬无夜正后方的那个士兵,还是免于一难地将一柄长枪送入了姬无夜的左肋。 见慕容汐回过神来,姬无夜释然地笑了笑,面色苍白,却未见丝毫痛处,似那一柄长枪并不是插在他身上似的。他倒提云烈枪送入了那个士兵的咽喉,乘着下一波士兵蜂拥而上之前,再次将慕容汐拉上了马。 附着于云珠之上的秘术在阻挡了一波攻击之后已经消失殆尽,此时他们所能依靠的,唯有他们自己。两人一马,一枪一剑。枪和剑的长短不同,在交战中划出了不同程度的扇面,乌骓不断调整变幻着方向,姬无夜和慕容汐浑然一体地配合的天衣无缝,毫无破绽。 局面似是渐渐逆转,希望重新腾回了两人的心头。 不远处,布洛依城高耸的城墙之上,莫达尔背着双手,眯起双眼,俯视着眺望着远方的战场。风鹰骑兵两翼渐渐成包抄成合围之势,一千骑兵铁桶一样地围着中心的两人打转。一个先锋骑将竭尽全力的提起革盾护住了胸口,可是只有噗哧一声,战枪突破革盾,沛莫能御的枪劲穿透骑将的胸膛。姬无夜单手持枪,手腕抖动了一下撤回云烈枪,顺手把骑将扫下马去,慕容汐则在他回转身时一剑割开了那匹战马的咽喉。战马疯狂的抽搐着,带着骑士一起倒在地下,这个巨大的障碍让跟上的骑兵不得不拨马绕开。一时之间,风鹰骑兵死的死,伤的伤,不得突破。 “取我的弓来。”他淡漠地嘱咐了一声,即便是己方伤亡惨重,他的语调依旧平稳,毫无起伏。 空气中有凌厉的破空之声。慕容汐听见了,姬无夜也听见了,但他们都变了脸色。 此箭蓄着十二分的力道,然速度却并非极快,以两人的身手,躲开毫无问题。但此箭,并非冲着他们而来,而是……乌骓。 乌骓是一匹难得一见的名马,它随着姬无夜冲锋陷阵无数次,忠心耿耿,从不退缩。就这片刻的功夫,死在它马蹄之下的士兵,少说也有十几人。可是此刻,那些尸体成为了阻碍它行动的负累。伴随着一声高亢的马嘶,羽箭穿透了它的胸膛,空余白色的箭尾留在空气中震颤。 它缓缓地跪了下去,生命的最后一刻,它仍旧极力克制着不失去平衡,怕摔到了它的主人。 “乌骓……”姬无夜抹合了它的眼睛,泪水流了下来,枪上的铁青色愈发寒峭。 他和慕容汐仍旧保持着与马上相同的姿势,然而没有了乌骓的庇护,陷在骑兵群中的两人单薄的犹如风中飘零的两片树叶,一撕就碎。 偏偏羽箭一箭接着一箭直射而来。射箭之人,箭法准的惊人,箭箭直逼两人之间的缝隙。三箭过后,姬无夜便被迫同慕容汐分开了一小段距离,多如牛毛的士兵无孔不入了插入了他们之间的空隙之中。 “可以了。”城墙上的人放下弓箭,面色冷漠地走下了城墙,和昨日那个憨厚扭捏的男子,判若两人。 一个包围圈变成了两个,无论姬无夜和慕容汐怎样奋力地砍杀,那些包围着他们的士兵却越来越多。他们就像是大海中的两尾孤鱼,洋流转过千遍,是却始终只能错过,不复得见。 眼见着慕容汐离他越来越远,那一抹翻涌的白色渐渐被黑色的潮水吞噬,姬无夜开始隐隐有些慌乱起来。 “小汐!!!”他大喊,可回答他的只有铁蹄声声。 他的目光在凶神恶煞的敌军与战马里搜寻,那些面目狰狞而憎恶,仿佛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他将将分了心,瞬间便陷入了重重的包围,他不管不顾地穿梭在人群与马群里,大开大合地想要杀出一条血路来。 长枪可以抵挡住外圈的攻势,可对于近战没有优势。有反应过来的士兵翻身下马,绕过云烈枪的攻击圈,欲与他贴身肉搏。姬无夜一个挥肘将靠近他的士兵的下巴击碎,但那人的刀还是蹭到了他的腰间。是北荒惯制的弯刀,锋利而有着弯曲的弧度,像活物一般可以顺着铠甲游走,极快地找到包裹严实的铠甲的缝隙。那把弯刀切入了肉里,姬无夜感觉到皮肉被划开的冰凉触感,有鲜血涌出的声音。 “喝啊!”他蓄力大吼,跟着将另一侧的敌人挥倒在地,一脚踩了上去。力气之大,嘈杂中传来了一阵清脆的胸骨碎裂的声音。 可与此同时,他的背后传来了火一样灼热的剧痛,隔着铁甲,他也能感受到那柄长勾刺入了他的肺腑里,疼痛深入骨髓。他跌跌撞撞地向前奔走了几步,长勾‘刺啦——’一声划开了背甲,勾出了一片鲜血淋漓的血肉,他的后背,刹那间血流如注。 “小汐……”他感觉到呼吸渐渐变的吃力了起来,身体渐渐变得沉重。隐约间可见那袭白衣晃动,似乎就在不远处。 不能死。还不能死。 我一定把小汐带回来,你莫担心。 他答应她的,他许下了诺言,他怎么能失约?她将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他怎么忍心让她失望? 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力气与气血,他大喝一声,将方才杀死的尸体掩护在身前,云烈枪极其精准地挑翻了一个马上的骑兵,他以尸体为盾牌,在一众袭来的武器中翻身上马,随即抛开了尸体,压翻了身前的几个士兵,包围圈出现了短暂的裂口。他踏着摔倒的士兵的躯体与尸体,强行突破了这一层包围,转头便毫不犹豫地踏入了另一个包围圈。 包围慕容汐的那些士兵背对着姬无夜,被他毫不费力气地砍翻,他冲着慕容汐伸出手,将满身是血的她再次拉上了马背。 一切发生的太快,没有人能想到,已经身受重伤的男人竟然能爆发出如此可怕的意志力,将他们最引以为傲的阵型撕开了缺口。但是风鹰骑兵不亏是最精锐,短暂的调整后,他们迅速地合拢了起来,眼见着新的包围圈即将形成。 以他们两人此刻的伤势与气力,想要再次突破几乎是不可能。 电光石火的瞬间,甚至慕容汐还没在马背上坐稳,牵着她的手一松,马背一空,姬无夜便已经毫不犹豫地翻下马去。 明白他这个举动意味着什么,慕容汐的一颗心沉到了底。但她还来不及开口,姬无夜的云烈枪便已经刺入了马臀,战马吃痛受惊,狂嘶着冲着尚未完全合拢的缝隙处奔驰而过,快的像一阵风。 包围圈完全地闭合了,连带着慕容汐的呼喊,和姬无夜最后的希望。 离他最近的士兵竟有些惊奇地发现,此刻宛如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敌方将军,面上却带着释然和欣慰的微笑,黑瞳亮的像是闪电一般。 真好……小汐她,回家了。 他似是疲倦至极,拄着云烈枪,强撑着没有倒下。风鹰骑兵显然不知道他的虚实,他可怕的战斗力让他们皆心有余悸。他们缓慢地缩小包围圈,却不急于进攻,似是狼群捕食巨大的牦牛,只是不停地环绕,慢慢地麻痹着对手。 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将军百战声名裂,一将功成万骨枯。披甲挂帅,季某问心无愧,不为功名利禄,不求流芳百世。只盼能以一己之躯,驱除鞑虏,使百姓安康,使四海升平。” 他许下毕生宏愿,终究是没能亲眼看到它实现的那一天。 此刻,能死在战场,死在千军万马之下,虽不是马革裹尸,却也是死得其所。 有黑影在他的面前划过,头顶有刀剑声裹着呼啸的风,他的脖颈感受到了寒意。他很累,累到挥不动枪,只等待着死亡的无边黑暗将他吞噬。 最后一刻,他的脑海里浮现的竟不是三年前,父亲被砍了七道气绝的面庞,亦不是三年来,他最宠爱的恋人白月衣……竟然……竟然是那个女人…… 是那个在大婚之夜被他憎恶的女人,美的让他失魂落魄,他却恶言恶语地同她划清界限。 是那个口口声声说要他爱她的女人,将季府里里外外打理的井井有条,让那空荡冰冷的府邸也有了家的味道。 是那个紧紧抱着她要他信她的女人,他明明已经动摇,已经开始信她,却犹豫着并没有回答。 是那个絮絮叨叨地叮咛他万事小心的女人,因他唤了她一句阿凝,便欣喜的像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 那个女人站在季府门前的琉璃灯盏下,青瓦回廊间,弯唇浅笑,眉目盛颜,般般入画。 那个女人最后温柔的别了别逸出了耳畔的碎发。 那个女人笑意盈盈地同他说, “夫君,阿凝等你回家。” 上架碎碎念 嘿!各位大姑娘小宝贝们,长乐未央之胭脂泪于12月份上架了! 上架几乎是每个17K签约作者都要经历的阶段,此时作者的心情十分忐忑,像是检查了很久的试题要交卷,谈了很久的恋爱终于要见公婆(假想的),怀了很久的孕终于要生宝宝(我都在扯些什么……) 言归正传,为了上架,作者已经熬了好几宿的夜,在上架前三天连更了13章,将剧情脉络都补充完整。此前,因为一个小小的操作失误,不小心将本书变为了VIP书,直接从新书榜、免费榜双撤了,让我备受打击。但一想到剧情还没有发展完善,我又硬着头皮发了20天免费书,10W字。 啰啰嗦嗦说了这么多,只是想表达,作者诚意满满,希望诸君能够谅解本书开始收费,一章0.09元,也就是九分钱,市场上已经不流通的货币,计算时省略的小数点,而我会为了这九分钱,在灯光下熬了整宿,写了改,改了写,只是为了让大家满意一些。如果大家实在没有花钱读书的习惯,希望大家能够给我留言或者加我好友(qq:1184612124),让我知道你们还在看这本书,愿意读下去,那将会是我最大的动力。 长乐是我的一个梦想,我从三年前,写到三年后,只想说一个故事。多主角,秘术巫蛊等等,都不是眼下热门的种类,我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愿意看下去,我认真地写着每一个人故事,希望大家能或多或少在某一个人的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 我是一个泪腺很发达的人,写到虐的情节的时候,会先把自己虐哭。就是不知道有没有这个水平,能让大家也感同身受了。最后,感谢一路走来一直陪伴和鼓励我的各位朋友、作者和读者,写长乐的时光里有你们的陪伴,我感到很幸福。 092 生死难料一线间(6) 空气里突然传来‘铛’的一声脆响。 想象中的剧痛并没有传来。即将落至他脖颈的长戟不知撞上了什么物什,竟崩了一个口,巨大的反弹力让长戟反弹了回去,砸的挥舞的士兵鼻青脸肿。 姬无夜怔怔地回过头去,那颗透明柔软的云珠不知何时竟然变成了坚硬的珠石,散发着幽幽的碧芒,替他挡住了方才那致命的一击。他半跪在地下,神色苍茫地注视着那颗蕴涵了心血与爱护的珠子,在那样的一击之下,化为了齑粉,纷纷扬扬地落在了他的脸庞。 混合着那些血和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了风里。 风鹰骑兵面面相觑,只当他还有后招未尽,一时未敢靠近,只是将他团团围着。慕容汐并没有离开,她骑着马,在军队外急速地奔跑着,一袭白色沾血的衣角透过人群在姬无夜的瞳孔里亮了又灭,亮了又灭。 “别死!你不能死!”她大喊,是此生从未有过的惶急。 不能死吗?为什么呢?他的神识有些混沌不清,身体仿佛越来越轻飘飘地。听着她的话,他有些茫然地想着,很想闭上眼睛。 “别睡!站起来!站起来啊!”慕容汐凌厉的呼喊再次传来,拉扯着他的意识。不,他想睡……他不想醒来…… “求你!求求你!活下来!”慕容汐的嗓音已经沙哑,她被几个士兵抓住,却没有再挣扎,只是默默地流着泪。 可他看着被抓的女孩子,目光涣散着,表情空洞。活着……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 “阿凝,阿凝她在等你回家!在等你回家啊!”慕容汐绝望地喃喃,声音里的痛楚像要裂开一般。 阿……凝……?好熟悉的名字……是谁……为什么想不起来…… 不对,阿凝……我记得的……是……是…… 阿凝,别怕…… 阿凝,我在这里…… 阿凝,不哭…… 阿凝,过来…… 有名字成千上百地在他的脑海里扩散开来,仿佛有着阳光倾泻而下……似有什么溶在血液里的片段回忆在他的脑海里闪现又覆灭,是那样真实可触的温暖,那样璀璨夺目的光亮…… ……阿凝……阿!凝!阿凝!我要保护你—— 是那个他发了誓,拼了命,要保护的人啊!那个人……那个人……在等他回家…… “我不会让你死的。决—不—允—许!”女孩儿坚毅的面庞浮现在他的脑海,将已经飘散的七魂六魄一一拉回,是执念,是誓言。 是爱,是相逢。 是不想分开,是想再见一眼。 是有些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是有些人还没去拥抱…… 一生之中,从没有任何时候像那个瞬间,姬无夜那么强烈地想要活下去,想要回到季府,想看见那个女人倚在门栏边等他回来。 想要坐在她的身边听她弹琴。 想要喝她亲手泡的时令新茶。 想要同她在曲水边燃放烟花。 想要她温软的拥抱,想要她挽着他并肩而行。 想亲口唤她一声阿凝,想听她低眉敛目地唤他一声夫君。 他缓缓地站了起来,宛如一头沉睡的巨龙苏醒了过来。他横举起焕云雷烈枪,额上和破碎的衣袖处青筋暴起,仿若那把枪,有千钧之重。 濒死之人突然爆发出的气力让本已渐渐逼近的士兵再次胆寒了起来,有些脚步甚至微不可及地往后收了收。 “让开。”他的声音低沉浑厚,宛如雷鸣。 他面前的士兵只是微微一个愣神,他不过与姬无夜隐隐透着血色的瞳孔对视了一眼,下一瞬间姬无夜的枪便已经从他的眼窝穿透头颅破出,红血白浆喷了后面的士兵一脸。那个士兵的表情已经完全呆了。 “我说,让开。”他再次开口,声音里的警告与杀气已经满的快要溢了出来。 离他近的士兵已经明显看到了变化,姬无夜——和那把枪。 前一刻还流着血的伤口竟然突地止住了流淌,从破碎的衣甲处看去,那些致命而深不见底的伤口正飞快地复原,左肋和后背的血洞处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肌肉重新生长的纹路,听见被重新接起的血管中血液奔腾的声音。不过片刻,那些血洞便成为了细小的疤痕,再眨眼之后,那皮肤完好如初,宛如新生。 而那把枪。那把枪似是完全和姬无夜的血肉连在了一起,它紧紧地攀附着姬无夜的手臂,散发出的紫黑之气若有如无地笼罩在姬无夜的全身。而那把枪尖上钢铁的乌青色已经完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妖冶的暗红色,隐隐流动着的诡异光芒,和姬无夜的血瞳里散发出了一模一样的气息。 杀尽一切阻挡之人。 “鬼啊!”离姬无夜最近的士兵惨叫一声丢掉武器,拔腿便向营帐的方向跑去。随着这一声恐惧的呼喊,被吓呆了的士兵个个如梦初醒,也跟着纷纷逃跑。 “临阵脱逃者,斩!”不远处微突的高岗上站立的督军大喊着军纪,一连斩杀了数个逃跑的士兵。往回奔逃的士兵受到震慑,却也不愿意再转身面对姬无夜。一时之间都停在了一处,前后推搡,没有半点儿精锐之师的影子。 姬无夜冷冷地,一寸一寸地偏过了头,血红的眸子死死地盯着挥舞着旗子维持着秩序的督军。 下一刻,焕云雷烈枪从远处抛掷了过来,直直地从他张大的口中扎了进去,穿透了整个喉骨,枪尖直插地面,将督军钉在了那里。他死死地瞪大了眼睛,仿佛至死也不能相信。猩红的血顺着枪身粘稠地涂了一层又一层,直到他的瞳孔完全散开,一片灰朦。 整个人群,鸦雀无声。一片高岗,寂静如死。 姬无夜提步,速度快的匪夷所思。他来到督军的尸体面前,将枪尾没过监军的喉咙,尸体丢弃在了一边,他提起了焕云雷烈枪。 人群中传来惨绝人寰的呼喊,他们再也无所顾忌,在这个宛如十八层地狱里冒出来的恶魔面前,他们本能地只想逃跑,逃跑,再逃跑,比来时快了许多。 可凡人的速度再快,又怎能快过鬼魅?那黑色的影子像死亡的旋风一般在人群中穿梭,所过之处,鲜血飞溅,哀嚎遍野,宛如人间地狱。这场厮杀里,猎人和猎物的身份已经完全调换,他带着虐杀般的快感,将布洛依城外的一片高岗变为了修罗场。 “世子。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城墙之上,莫达尔的左膀右臂厄鲁死死地攥着城墙上的砖瓦,力气大到仿佛要把它们捏碎。饶是他身经百战,此刻也束手无策,连嗓音都是颤抖的。 莫达尔握紧自己的战刀,手心有了冷汗:“如果让他逃走,或者是北荒未来的大难。” “大难?”厄鲁愕然。 “他的体内流着的,是‘冥侍之血’,百年难遇。姬氏一族,本以为已全部覆灭,没想到,今日竟重现世间。”莫达尔的脸色煞白。 禁锢着慕容汐的士兵早已丢了她仓惶跑路,此刻或许已经成为了姬无夜的枪下亡魂也未可知。她亦静静地立在那里,忘记了流泪。 眼前的姬无夜,陌生的根本不像是原先的那个人,不,甚至根本都不像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嗜血的魔鬼。 也许那个她所熟悉的姬无夜片刻前已经死去了,那她唤醒的,到底是什么? 她不知道是喜还是悲。 恰于此刻,姬无夜已经杀光了所有能杀的人,千余名风鹰铁骑,除了刚开始他们合力斩杀的百余人,余下的八九百人,竟全部丧命于焕云雷烈枪下,不过片刻。 高岗之上,像是被巨大的攻城车碾压过一般,尸横遍野,堆积如山。姬无夜以一人之力斩杀风鹰铁骑千人,比半年前他率军斩杀北荒三十万军更让北荒人谈之色变。 此时,姬无夜正拖着焕云雷烈枪,踏着成片的尸体,一步一步冲她走来。 他的眸色,仍弥漫着血红色的雾气。 慕容汐并不躲避,也不显得害怕,虽然她知道此刻,魔鬼占据了他的心。 他已掠至她的面前,扬起的枪尖甩出了一串血珠,有一滴恰好落在了慕容汐的唇边,女孩子扬起嘴角,无所畏惧地冲他笑了笑。 他的动作忽的就顿在了半空之中。举起的长枪上凝着血,一滴一滴地落在了她的颈脖之间。 “姐夫,醒醒吧。阿凝,她在等你啊。”慕容汐不顾焕云雷烈枪在她颈项之间危险游荡,只消偏离一分便能削下她的头颅。 惨红色的眼睛里面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不要!不要喊那个名字!”姬无夜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几步,痛苦地抱着头,似是在做剧烈的挣扎,喊出的话语像野兽的咆哮。 “阿凝说,明年春天,桃花开了,便带你去未央宫的十里长街看看,你还从来没有去过呢。”慕容汐淡淡地笑着,唇边一点嫣红,容颜竟有三分像那个女子。 “我让你不要说!”姬无夜低吼着压下了枪尖,锋利的铁刃划开了女子细嫩的肌肤。枪上附着的恶灵闻到了香甜的血味,更加贪婪而激动地颤动着,想要更多。 “回家吧,阿凝在等你。”慕容汐颤抖着伸出双手,缓缓地握住了他空着的左手。 093 生死难料一线间(7) 他条件反射地便欲抽出手来,可慕容汐的手指紧的像是铁牢,他竟然一次没有成功。 慕容汐也是吃了一惊,抬头向姬无夜看去。 他痛苦到整张脸上的五官都拧在了一起,偶尔睁开的瞳孔中,红色的血瞳和黑色的墨瞳交替闪现着,目光时而清明,时而涣散,仿佛有两种不同的力量在他的体内天人交战。 似是发现了慕容汐的注视,他气恼地挥舞着焕云雷烈枪,毫无章法可言,被慕容汐用雪渊毫不费力地一一格下。在一次次的挣扎中,姬无夜的力道越来越小,气息愈发紊乱而沉重,脚下的步伐虚浮而踉跄。 与此同时,那双血瞳渐渐褪去了令人怵目的红,熟悉而深沉的黑如墨汁一样晕染开来。姬无夜停止了挣扎,只仍旧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仿佛那个寄居在他体内的魔鬼不欲再和他争夺这具身体的主控权,渐渐沉睡了。 “姐夫,我们回家。”慕容汐静静地牵着他,平静而坚定地开口。 姬无夜煞白的嘴角艰难地勾起了一抹笑来。他想起了那一年,天心月圆,树影婆娑,焰火璀璨里,那个女孩子冲他伸出了手—— 无夜,我们回家吧。 好,回家。 下一刻,姬无夜仿佛耗尽了浑身最后一丝力气,并不魁梧的身躯颓然地倒在了慕容汐的肩头。 高墙之上,莫达尔只见慕容汐缓缓地将姬无夜放躺在了地上,又缓缓地直起身来,手中多了一管玉笛。 莫达尔一愣,清幽的笛声便在漫天尘土飞扬和血气弥漫的高岗上传了开来。那笛声空灵而婉转,宛如凤凰的啼鸣,有着拨云见日的本领。 白衣衬托着她吹笛的袅袅姿态,玉笛在她的手中翻飞,长裙在空中猎猎飞舞,虽是素色,却像是人间最鲜活明亮的颜色。一时间竟教人让人忘了这是片刻前还是血肉横飞的战场。 幕天席地下一阵石破天惊的浩浩马嘶,玉骓踏着漫天风沙而来,宛如一匹赤红的龙,吸引了城墙上所有人的视线。 笛声停了下来,一双乌黑的眼睛透过烟尘冷冷的扫视着城墙上的众人,距离让她的面目模糊不清,可莫达尔觉得他甚至能感受到她眸里的冰冷。 “世子,他们要跑了……”厄鲁急的绕着他团团转,不明白莫达尔为何始终沉默着不下达命令,明明他方才也说了,放走姬无夜便是放虎归山啊。 莫达尔沉默着没有回答,目光遥遥地追逐着那抹白色的丽影,面上的神情教人猜不分明。 “世子!!!”厄鲁恨铁不成钢地一拳塞入了城墙砖瓦里,震的粉尘簌簌而落:“你难道要放他们走不成!就因为一个女人?世子,你有没有想过,要怎么向真王交代啊!” “走?”莫达尔突然开口了,同面上复杂的表情完全不同,那略微嘶哑的声音里透着刻骨的冷:“不,他们走不了。” 此刻,已经带着姬无夜翻身上马的慕容汐显然也发现了面前空旷的领域里,那暗藏着的危险。 有士兵小跑着蹭蹭蹭登上城台,低声禀报:“世子,九重天罗地网阵,已成。” “很好。”莫达尔的眼里划过一抹凌厉的冷酷。 高岗上淋漓的鲜血尤热,他悉心培养的战士像牲畜一样被宰割,数千个冤魂死不瞑目,他怎么会放他们走? 血的代价,必须要由血来偿还。 慕容汐忍不住在心里冷笑起来,原来,那个男人,一直以来不过是刻意示弱。九重天罗地网到底是是什么,他比任何人都再清楚不过,如此重要的一道武器,不到最后,他又怎肯轻易示人? 终究,终究还是看错。 莫达尔,莫达尔,你可真教人惊喜啊。 慕容汐凝神环顾,目光所过之处,搜寻不到任何一个布控刀丝的天罗的影子。这说明,这漫山遍野的巨大空隙里,每一处都布满了千万细得微不可见的刀丝。即便是翱翔长空的雄鹰,落入了此网之中,恐怕也会插翅难逃吧? 她端坐在玉骓之上,久久地没有向前迈出一步。 她不动,隐藏在暗处的九个杀手也分毫未动。毕竟他们面对的,是炎朝最负盛名的剑客,是他们毕生也渴望一较高下的对手。高手之间的对决,任何一个细小的失误便是致命的。而对于隐藏在暗处的蝙蝠来说,没有什么比暴露自己的位置更危险。 一时之间,空气中仿佛连呼吸都静止了。唯有从远处沙漠里吹来的风,一阵,又一阵,携卷着黄沙而来,又围裹着尘土而去。 就这般对峙了许久许久,久到一直摒神凝气的厄鲁都失去了耐心,忍不住骂骂咧咧地抱怨:“玛德,他们在搞什么?要不我叫兄弟们下去和她对打算了,反正季卿扬那个小子也昏迷不醒了!” 莫达尔也沉思着,面色凝重。突然,他像是想明白了什么,抬头大喊:“她在数风!” 厄鲁满脸茫然,然莫达尔的话音刚落,慕容汐便动了。 空气中细如发的特制透明刀丝肉眼无法分辨——除了起风的时候。漠北的风是浑浊的,即便是再细微的风,也是有着模糊的形状的。而藏着黄沙的风吹过来的时候,空气中的丝丝银线便再也无法逃脱她的双眼。那些密密麻麻的刀丝彼此纵横交错,勾勒出一个巨大的密闭的网络,足以令一般人胆战心惊,望而却步。 但慕容汐却根据那些不同刀丝的走向,角度,垂度,在心里复杂地计算着它们交会的位置。十二次风来风回,九个杀手藏匿的位置和那些刀丝间交叉的节点,她已经一一了然与心。 再一阵风来的时候,她睁开了双眼,目光如炬如电。 她动了。轻跃而起,踏着玉骓的马首,借势冲入了万千刀网之中。她手持雪渊所过之处,有刀丝崩断的细微声色,失去了借力的刀丝纷纷飘落。玉骓通灵地在她身下奔跑,在她呈下坠之势时及时地出现在她落下的方位,极为默契。 她踏入了刀丝阵网的中心,射出了第一根落雨针。 第一针,射断了看上去毫无关联的但却实际上却束缚于同一处力的五根刀丝。这是一个关键的节点,竟然被她找到了,第一个口子被破开,她的身子灵活地倾斜了一个角度,像一尾鱼穿梭过渔网而出。这仅仅是个开始。她的针一旦发出,便毫不停歇,快准狠,让人难以招架。 她上升的势气已经殆尽,她到达了至高点。第二针,向着远方急速射出,躲在草丛中的一名杀手惨叫一声,不知是被射中了何处,霎时空气中的一小半刀丝都委顿了下来。她的身体也随着那飘落的丝线直直坠下,有几重刀网掠过了她扬起的发丝,瞬间被切为了数段,落地时已经碎成密密麻麻的小撮。 她斜按上玉骓的侧躯,在低空的刀网里斜斜地射出了第三针。一声脆响之后,绷紧的钢网应声而破。 她反手一带,翻身上马,第四针射入某处土地里,鲜红的血迹冒了上来。 她再次跃起,在空中一个倒翻,旋转着射出了第五针…… 莫达尔死死地抓住了栏杆,手心中全是冷汗。身边的众人有着同他如出一辙的表情,那个女子翻飞旋转的白色身影,灵活到让人无法相信。她就像是游走在蛛网上的灵蛇,以捕食捕食者为生。他想起了他为她取得名字,阿若拉。极烈之花,只盛开在最危险的悬崖。 难道,她真的能破开着九重天罗地网? 她的身姿婉转优美的如同游龙,天罗地网,应声而破;龙潭虎穴,毫无惧色。天地之大,竟似无一物能困住她。 似乎奇迹就要发生,击破九重天罗地网的神话就要出现。 “那匹马!!!”莫达尔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嘶吼着,那声音震耳欲聋,他身边的人感觉到自己的耳膜在嗡鸣,缓缓的流出了热的血来。 剩余的杀手们听到了他的命令,默契地切换着刀网,向着玉骓和马背上的姬无夜围裹而去。 慕容汐尚在空中,她灵活地避开着收敛的刀丝,反身旋转着丢掷出了她袖中所剩的全部七根落雨针。 七根落雨针有五根打断了即将绞上姬无夜和乌骓脖子的十二根刀丝,可仍旧有三个刀丝即将斜斜地贴上玉骓的四肢。 玉骓不能受伤。 姬无夜不能死。 飞舞在空中的女子没有丝毫地犹豫,她抛出了她唯一的武器雪渊,雪渊旋转着堪堪擦着玉骓的后蹄削铁如泥地切断了三根刀丝,最后插入了已经暴露了位置的一名杀手的胸膛。 她又一次到达了至高点,即将坠落。而她,两手空空,失去了所有的武器。 女子在空中静止了刹那。长风烈烈,拨起了女子的白衣乌发。她仍旧毫无表情,面容平静,从容的有些不像话。 她借着身体最后的惯性,极力地避开那些缠绕在空中的罗网。 第一根刀丝撞上了她的肩头,削开了一整道血痕…… 第二根刀丝绕上了她的小腿,掀起了一大块皮肉…… 第三根刀丝勒上了她的手腕,剜去了一整条臂骨…… 血花在空中飞溅…… 094 生死难料一线间(8) “停下!停下!快给我停下!”莫达尔失控地命令着,死死地抵住了城墙,大半个身子都探出了高墙之外。要不是厄鲁眼疾手快地一把揽住他的腰,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杀手们也听到了他的命令,但是已经来不及。 慕容汐下坠的势头太猛,速度太快,他们已经来不及变换阵型。 所有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白色的影子被刀网一块一块地切得体无完肤,鲜血滴落在那些透明的刀丝上,将刀丝染的一片血红。在莽莽高原的浩荡天际里,有着一种残酷的美感。 “阿若拉!不——”莫达尔的眼神一瞬间变得撕心裂肺,因为他看见了一道火红的刀线正横亘在慕容汐坠落的下方。 那把刀丝会将女孩子拦腰斩为两段,变为身首异处的一具尸体,然后再切割上更低的刀丝,如同方才她被削断的那缕发丝一样,碎成密密麻麻的碎块。 慕容汐的周身似乎笼罩着淡色的光芒,这也许是她生命的最后一刻。 已经有士兵闭上了眼睛,不忍心再看下去。 风声忽然静止了。不是消弭,而是停止了。风沙的形状还在天空里翻滚,可是瞬间竟然停住了。 同时停住的,还有慕容汐和那些锋利无比的刀丝,以及控制着那些刀丝的杀手们。那根离她最近的刀丝,距离她的腰际不过毫厘,腰上玉佩的青绳已被削断,那玉佩竟然奇迹般地保持着悬挂的形态,不曾坠落。 城墙上的人亦不明就里地左顾右盼,一头雾水,显然是搞不明白此刻的状况。 慕容汐却再明白不过。这不是她第一次遭遇如斯场景。只是那一次,这样的术法限制住了她的自由;这一次,却及时地挽救了她的性命。 空。缚。秘。术。 北荒境内,竟也有着这样强大的秘术师。 她背对着城墙,面前是广袤辽阔的高原,被空缚秘术压制的丝毫也动弹不得,无法得知是谁救了她。 她的心里,竟然腾出了些若有若无的期望。 脑海里慢慢勾勒出了一个人的身形,淡而朦胧,唇边的笑容像是天边的星辰,眸中的深蓝如同无垠的碧海。 会……是他……么…… 身后传来衣物摩擦的沙沙声,极轻、极快,却没有与之配合的脚步声,仿佛有人正凭虚御风,向她走来。 她的直觉很准确。空旷莽原上的空缚秘术并非一刻便能施成,秘术师本不该现出原形,可此刻为了救她,却是什么也顾不得了。 白衣男子瞬间便来到她的面前,他白绸覆面,左手竟然携着一把长琴。长琴随意抚动,那些刀丝竟然像大树上的藤蔓一般,慢慢收合,留出了一道梭形的缝隙。男子用空着的右手揽上她的腰,小心翼翼地将她从刀丝的缺口中抱了过来,动作万般轻柔,细心地为她避开了所有的伤口。 他将她安置在了玉骓的马背上,姬无夜的身后,便欲撕开衣襟替她包扎。 低头的刹那,她看到了他怀中长琴的琴头上,雕着一朵精致素雅的白莲。 她想起了跳凤舞九天的那一夜,想起那个重重帷幔之后的白色身影,想起了那修长十指翻飞着演奏出了那样的铿锵之声。 是那个琴师。来自炎朝的琴师。 他是谁? 为什么会出现在北荒? 又为什么要救她? 疑问在她的脑海里盘旋,身体却顺从地被他牵引着包扎,那触及肌肤的手指节分明,色泽若雪,温度似寒冰,可她竟然没有生出丝毫的排斥。他的十指那样灵巧,将白袍在她的伤口处层层缠绕,带着刻骨的熟悉。 见她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他笑了笑,即便是隔着面纱,也能感觉到那笑容有着定人心神的力量,如朗月清风。 那感觉……那感觉…… 片刻前,不知从何而来的失望竟就那样消散了,那个少年的轮廓和面目渐渐变得模糊…… 只剩下了那双眸子。不知他是不是施了幻术,她竟然说不出他瞳孔的颜色,只觉得那瞳孔中恍若浸了满目繁星,一眼望去,就能感受到一股神秘古朴的力量将她卷入其中。 她又迷茫了起来。 “世子!世子!不能再犹豫了啊!”紧急调拨过来的弓兵营已经快速在城墙头集结完毕,密密麻麻的箭镞悉数瞄向了不远处相拥的身影。 只等着莫达尔一声令下,他却迟迟张不了口。真是可笑啊,没有人会管他心中是何感受,没有人体会得到他内心反反复复的纠结。 他极尽所能地不让她死,却又千方百计地不放她走。 可他也明明知道,只要是她活着一天,她便不会留下。 而现在,无论是活着的她,还是会死去的她,无论如何都留不住了。 心中那个美好的一角刚刚萌芽,他却要亲手去拔去它。根茎破土而出的那一刻,他似乎听到自己的血管也被扯破了一般,心口有着撕裂的剧痛。 “放!!!”他近乎于绝望地下令,温热的泪水滚过冰冷的脸。 万千箭雨霎时向着那白色的影子铺了过来,那样黑压压的一片,甚至遮蔽了阳光。慕容汐感到天色暗了下来,像是小时候她站着抬头看暴风雨来临前乌云翻滚的铅灰色天空。紧随其后的雨滴突如其来,砸在皮肤上会有冰冷的痛感。 其实也并不是十分的疼。她仔细地想了想。 她恍恍然地睁着一双清澈空灵的眼,表情是从未有过的无辜。 白衣琴师背对着那团巨大的死亡阴影,温柔地覆上了她的双眼,视线被阻挡之前,她见他唇边的笑意,仍旧丝毫未减。 那一刻,久负盛名叱咤风云的女剑客微仰着头,任由那个男子拢着她的眉眼,乖巧的像是个小女孩。 那只没有温度的手竟然慢慢地变得灼热,她的眼珠在他的掌心不安分地滚动,隐约地有丝丝朦胧透亮的光影时隐时现。她感觉到迎面而来的风似是大了些,像是有双手向后拉扯着她的头发与衣物。耳畔却没有传来万箭齐发的凌厉呼声,让她微微感到诧异。只有偶尔几声物体落地的轻响,没有逃过她像鹿一样的警觉地耳朵。 她隐隐有些不安,有些按捺不住地想睁开眼。那只手就像是洞悉了她想法一般放了开来。 映入眼帘的是曙光破晓,万千金丝洒落,仿佛雨过天晴。可面前的地面上,却一只箭的痕迹都没有留下,仿佛刚刚不过是她恍了眼的幻觉,其实并没有什么箭雨,周遭的一切平静到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她看向身畔的男人,男人的一只手笼在长袖里,另一只手仍旧半抱着琴,姿势神态都同方才分毫不差。撞上她的视线,他的眸子里依旧笑意盈盈,宽和的像是能滴出水来。 回家吧。他没有说话,她却仿佛能从他的眸子里读出了千言万语。 待她回过神来的时候,玉骓已经奔驰了一段距离。此刻她才发觉,布洛依城外是一块地形极为特殊的高岗,那高岗向南延伸着高坡,内里却低洼,绵延着宛如漏斗,却偏偏是离开的必经之路,九个杀手正是隐藏那陷阱一般的洼地附近,将慕容汐逼至了绝境。唯有到了高处,才能够发觉这一处天然的屏障。而此时玉骓已经将她带离了那处危险之地,从此刻起,千里之路,再无人可以困住她。 她忍不住回头看去,视线无法从那个白衣的男人身上移开。他似是在催动着什么复杂而庞大的阵法,耀眼的金芒阵阵闪过,紫黑之气蒸腾,那些笼罩在那片高岗之上的血色与怨气,竟仿佛一层一层地变淡了。 那个男人的背影是那样的单薄而又那样的伟岸,仙风道骨,浑然天成,说是天神下凡也不为过。 仿佛能察觉她的视线,男人回眸冲她浅浅笑着,眉目柔情刻骨。风光霁月,教人神魂俱失。 她本能地想要张口…… 却唤不出他的名字。 恰在此时,他们已经疾驰至了高岗延伸的最高处。玉骓长嘶着扬起四蹄,从高岗上一跃而下,稳稳地落了地。茫茫草原,一马平川。风吹草地,日光和煦,宛如生天。 马不停蹄,一路向南。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 凤凰台上的女子似是受到了什么巨大的冲击力一般,跌跌撞撞地后退了许多步,直到后背抵住了凤凰台外象征性砌注的低栏,险些翻下身去。 她面色苍白如纸,极力地稳住了身形。 却不知是牵动了什么伤口,痛的她精致的五官一阵抽搐,竟忍不住地极速呕出了一口血来。 那血却不是新鲜血液的红色,而是极度浓稠的黑,一大片喷洒在地,竟于片刻之间便凝固成型,像是不小心泼翻了的墨汁。 女子的唇也被染上了怵目惊心的黑紫色,衬着煞白的面色,阴森可怖。 她却像是被抽干了浑身的力气一般,缓缓地跌坐在了冰冷的地面上,渐渐躺倒。伸出的手心里,一个极其复杂而又惑人心神的明黄符咒正慢慢地隐入了肤色之中。 这一场生死劫,逃出的是谁,囚禁的又是谁? 095 天地孤注赌一掷(1) 【第一节】 北荒,布洛依城,思雅金殿。 “世子,我们派去的人没能拦截住他们,他们逃到了高加拉城,便失去了踪迹。”厄鲁低着头,面色凝重地禀报。 “意料之内。玉骓的速度,天下又有几匹马可及?”莫达尔叹气,不知是否后悔当日鬼使神差地将骨笛交给了慕容汐,毕竟此后事态的发展,远远地超出了他的预计。 “世子,要加派人手,继续搜捕吗?” “高加拉是北荒物资贸易流转最为繁华的一座城市,鱼龙混杂,进出难以把控。况且他们身边又有着那样高强而善于隐藏的秘术师。一旦跟丢,便再难找到了。”莫达尔皱着眉,显然也是懊恼至极。 “世子,眼下我们该怎么办?若是真王怪罪下来……”厄鲁烦躁地坐立不安。 “父王那边不用担心,我自会处理。消息封锁住了吗?” “世子放心,当日布洛依城外本就没有活口,城内百姓然安睡,城墙士兵早已被下了军令,没有半点风声走漏。只是……这季卿扬……若是就这般放走了……”光是想着日后有一天会在战场上遭遇此人,厄鲁便觉得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 “唉!”莫达尔显然也是束手无策:“九重天罗地网,一千风鹰精骑,万支羽箭齐发,竟拦不住区区三人!若是传出去,我北荒军队的颜面何存?万千将士的心中将会如何恐慌!北荒危矣!” “世子……”厄鲁小心翼翼地开口,观察着莫达尔的脸色:“何不……问问那位?” “哼!有什么用!他所谓的重重壁垒,不还是没有拦住季卿扬!”莫达尔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冷哼。 “看来,世子对在下颇有微辞啊。”殿内的黑暗中突然传来了一阵沙沙的低笑,那笑声仿佛不是从嗓子里发出来的,而是喉骨间咯咯的摩擦,频率奇特,听得厄鲁一阵汗毛倒竖。 莫达尔罕见地沉默着,表情里隐隐的三分惧意,显然十分忌惮说话的人。 “谁说杀人就要在战场?又为什么一定要用刀剑?有时候,只要说一句话,简单地办一件事足矣。” 这番话和说这番话的人,都隐藏在极深极深的黑暗里。 —— 十日后。 大炎,永安,长乐宫。 慕容凝跪在在案塌之前,低着头等待着昭和帝说明召唤她的来意。 “半月前,你曾来禀报于朕,说季卿扬在永安城发现了北荒大皇子的踪迹,事态紧急,独自跟随抓捕,让朕恕他擅离职守、前往敌国之罪。朕说的对吗?” “正是。劳皇上挂心。”昭和帝并没有恕她免礼,便让她一直跪在那里。 慕容凝知道,出事了。 “当日,朕是怎么回答你的?”昭和帝一直盯着手中的一份文案,面色冷的有些可怕。 “季爱卿股肱之臣,心系大炎。此番若能抓住北荒大皇子,便是奇功一件!若是无功而返,也定不怪罪。陛下宏量,臣女替夫君感激不尽。”慕容凝叩首长跪,极尽恭敬。 “哼!他便是仗着朕如此厚爱,才能做出这种事来!”昭和帝的语气陡然拔高,雷霆之怒,屋宇震动。 慕容凝猛地抬头,昭和帝怒火滔天地将手中的密报向她丢掷过来,锋利的边角擦过那玉瓷一样的面颊,划出了一道刺眼的血痕。 她却不管不顾,手脚并行地来到了弹开的密报面前,快速地扫过寥寥几笔字迹,唰地变了脸色。 “季卿扬于八月十七日子时夜会北荒世子于高加拉城东天泉山庄雅阁。” “慕容凝,你还想替他隐瞒到几时?”昭和帝冷冷地看着她的反应,“又或许,你们本就是一起谋划的?怎么样,不想解释给朕听听吗?” “陛下!”慕容凝的泪水滚淌而下,路过伤口,一片腥咸刺骨,“瘟疫风波尚未结案,未央宫才将被陷害,便又有人落井下石,意欲陛下对未央宫心生嫌隙,此情此景何等熟悉,陛下难道忘了吗!我二妹在冷宫中关押月余,回宫便感染了天麻,至今卧床不起。若陛下此时降罪,怎能不叫汐儿寒心,不叫未央宫寒心!” 似是被她勾起了不久前的回忆,皇帝顿了顿,仍旧极其严厉地责问:“就算未央宫与此事毫无干系,那么,季卿扬呢?难道他也是无辜的吗?” “陛下,我夫君是您一手提拔,他是什么样的人,难道您还不清楚吗?”慕容凝流着泪,情真意切。 “朕以为他忠心耿耿,丹心一片,可朕怕是朕看走了眼!朕的探子绝无可能背叛,难道还冤枉了他不成!”皇帝显然也是极其失望,季卿扬本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如今他却对这个少年将军渐渐失去了信任。 “皇上的密探自然会如实禀报他所看到的,但他所看到的,却未必是真的。”慕容凝冷静地应答,飞速地想着对策。 “眼见为实,难不成你竟要质疑这句话吗?”昭和帝极怒反笑,手重重地拍向龙椅的扶手,发出了一声高亢的蜂鸣。 “不。臣女只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慕容凝从怀中拿出了一颗已经变成了淡粉色的母云珠,递至了皇帝的桌榻之上。“此物想必陛下再熟悉不过。卿扬前往北荒之时,我曾予他子云珠以防万一,却不想竟能救他一命。如今子云珠已碎,术法催动之时,它所经历之事已悉数联通到了母云珠体内。陛下,您不想看看吗?” 子母云珠皇帝并不陌生,早在年轻之时便见慕容怜经常使用,因此他也并不怀疑,只是面色阴沉地说道:“我倒要看看你们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慕容凝催动了术法,母云珠旋转着映出了子云珠破碎前的场景。 是黑压压围成一圈的北荒士兵,从他们领口的徽章和袖口的纹路甚至能分辨出他们是北荒的精锐部队。此时他们正一步一步地向着子云珠所在处靠近,个个凶神恶煞。突然有一阵阴影闪过,视角切换,只见蓝天白云之下,一柄闪烁着寒芒的长戟高高举起,眼看着就要冲着云珠斩下。 哐当一声巨响,连通着子云珠的母云珠也感受到那般强劲的力道,不住地颤抖,发出了嗡嗡的争鸣。 画面变得一片空白,刺眼的光芒让人无法逼视,昭和帝不得不微微侧过脸去,斜眼看过去时,只见季卿扬满脸血泪,目光凄绝而哀伤地凝视着茫茫一片虚空,那双墨色瞳孔里的绝望与迷惘,似是能透过云珠直直地射进面前的人心中。 昭和帝的眸子里有一瞬间的痛惜与怜悯,快到慕容凝不敢确定。 云珠里的画面逐渐变得模糊、透明,最终统统消失不见,母云珠又恢复了那样粉嫩娇艳的色泽,似是那些刀枪和痛苦都是臆想出来的一般。 一时间殿内无人说话。 “他回来了吗?”昭和帝打破了沉默,语气稍缓,却仍旧透着怀疑。 “尚未。”慕容凝的眸子垂了下去,神色哀戚。 “阿凝。”昭和帝凝视着她的表情,她掩藏的很好,什么也不能窥探出来。然而皇帝却突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朕一直有个疑问,为何你独独愿意嫁给季卿扬呢?” 慕容凝听到了自己血液加速流转和心脏剧烈收缩的声音。 这个问题极其难以回答。她曾在昭和帝面前那般坚毅地拒绝了他的赐婚,几乎是断绝了自己所有的退路,一副孤独终老的觉悟。如果说自己突然想明白了或者只是想嫁给季卿扬,无疑会让皇帝更加的怀疑。 同时她也确定了她的一个猜测,那就是北荒封锁了季卿扬嗜血爆发一事,目前皇帝还不知道季卿扬是姬家的后人。 事情也不是完全没有转机。还没有到必须挑明的时候。 那么她,也必不能让皇帝从自己这里查出他的秘密。 “不是陛下让臣女嫁的吗?”慕容凝突然莞尔一笑,不动声色地从袖中掏出手绢,捂住了脸上的伤痕。 这话说的蹊跷,连昭和帝都颇感意外地挑了挑眉。 “二皇子对臣女的殷勤,陛下再清楚不过。倘若前左相徐世昌大人同辰贵妃娘娘一同请愿,要让二皇子娶了臣女,陛下便要为难了。臣女一日不嫁,陛下心中便一日难安。”慕容凝直言不讳地说出了皇帝的想法,目的便是打消皇帝的疑虑。 果然,昭和帝开口问:“不嫁给他,还可以嫁给许多人,为何你却独独选了季卿扬?” “不是臣女选了季卿扬,而是陛下您,您选了季卿扬啊。”慕容凝毫不退缩地同昭和帝对视了一眼,眸色赤诚,无所畏惧。 她匍匐着跪拜下去,“臣女不知天高地厚,揣度圣意,不知错对与否。但无论如何,臣女一片赤胆忠心,日月可鉴。” 昭和帝紧绷的神色终于有了丝松动,脸颊边的曲线稍微缓和了丝弧度。 “等他回来再议吧。”他似是极其疲倦地摆了摆手,示意她可以离开了。 “若他能活着回来。”慕容凝叩首。 096 天地孤注赌一掷(2) 【第二节】 未央宫,汐暇阁。 慕容凝推门走了进来,床上的人微微一动,被她无声地制止了。 她快步走到慕容汐的榻前,微微叹了一口气,语气却是暖的:“别乱动,骨头不容易长好。”转而又向一直守在一旁的慕容烟细细嘱咐道:“好好照顾你二姐。她的左手还能不能丢飞针,就全看你的本事了。” 慕容烟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着,相较起来,一直沉默不语陷在床榻里的慕容汐安静到有些可怕。 慕容凝似是有些心不在焉,见慕容汐并无大碍,便欲转身离开。 “姐。”突然传来一声极轻极淡的呼唤,声若游丝,“对不起。” 慕容凝静静地凝视了她一小会儿,她仍旧是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仿佛再也无话可说。 “事已至此,你们能活着回来就好。其他的话,多说也无益。若真是知错,便长个教训便是了。”慕容凝的话里透着疲倦与无奈,她摇摇头不欲再多说。 “……如今……”慕容汐仰头望向阁顶精致彩绘,目光有些空洞。 似是明白她的意思,慕容凝略一犹豫,还是同她说了实话:“有人欲拿此事大做文章……你的行踪没有暴露,他们是冲着无夜去的。写着无夜通敌卖国罪名的密报,已经递至了皇帝的手中,我方才便是从宫中回来。” “那姐姐你解释了吗?皇帝大人他信了没有?”慕容烟瞪大眼睛,着急地问道。 “陛下生性多疑,除非真的将北荒大王子抓回来交差,否则任凭我们说什么、怎么做都不会让他完全打消疑虑。”慕容凝的话音刚落,慕容汐前一秒还毫不聚焦的双瞳突然间亮了起来。 “到哪儿去抓北荒大皇子啊,这下完了完了……”慕容烟急的团团转。 慕容汐却明白了慕容凝的意思,她的面色变得更加的苍白,话音也不似平日的淡然:“是要将他……?” 眼见着慕容汐的反应,慕容凝觉得反常,但却也并不十分明显。只当她在生死边缘徘徊过,多少性子会变得缓和些。于是便点头应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下一刻慕容汐竟用右手撑起了遍体鳞伤的身躯,不管不顾小腿的伤口,于床榻之上向慕容凝的方向跪了下来。 此举不仅让慕容烟惊讶的张大了嘴,也让一贯从容的慕容凝倍感诧异,她正欲上前扶下慕容汐,却听得慕容汐开口了。 “放了他。姐。求你。”慕容汐跪在那里,说出来的话让她的姐妹惊诧到仿佛第一次见到她似的。 慕容凝默不作声,不知道是意外的,还是不知该如何回答,也许两者皆有。 “我去同皇帝说,是我一个人的错。”慕容汐跪在那里,表情满是毅然决然。 慕容凝唇边的笑容凝固了。她冷起脸的时候,周身的空气仿佛跟着一同冷却了下来。那样强大的低气压,连慕容汐都有些难以承受。 “闹够了没有?闹够了,就好好休息。”慕容凝冷冷地开口,隐忍着没有发怒。 慕容汐罕见地忤逆了慕容凝的意思,仍旧一派倔强地跪在那里,像是一堵沉默的墙,堵的人喘不过气来。 慕容烟心直口快地在一旁替慕容汐打抱不平:“是啊大姐,你总不能为了救姐夫,就非要把别人搭上吧!二姐的心情你也应该很能理解才对啊~如果要交慕楚的话我肯定也——” “够了!”慕容凝一把扫掉了身边桌几上的所有物什,极其名贵的白瓷古玩应声而碎,被打翻的茶具滴滴答答地漏着水,冷漠而刺耳。 “慕容汐!你还要再任性到什么时候?”慕容凝显然是真的生气了,说出来的话又急又厉,像是尖刀没入身体里。 “搭上一个季将军还不够吗?” “你一个人?呵呵,可笑!你知不知道未央宫主的含义是什么?你应该庆幸北荒那些人脑子为什么不好使没有把你也一起陷害进去,否则今日我们三个人,还能站在这里说这些?” “不交出苏子易,姐你也一定有办法的。”慕容汐只当是慕容凝生她的气,不愿相帮。她一直不曾与慕容凝对视,并没有注意到她姐姐比往日厚艳许多的浓妆,也没能遮住的眼尾一抹青黛。 “我没有别的办法……”慕容凝的愤怒渐渐转为自嘲,嘴角挂着讥讽的笑:“我没有别的办法啊!” 她喃喃,表情是说不上来的失落与无奈:“我怎么还会有别的办法呢……就算是姐姐,也总有做不到的事情……” “是我强求了。”慕容汐极平静地开口,仿佛在陈述着一件事不关己的事情:“错本就在我。” “若将他交给大炎,我绝不原谅自己。” 慕容汐的一番话说出口,慕容凝就哀哀地笑了起来。 若是慕容汐不原谅自己,慕容凝又怎么能原谅自己呢?谁都可以看着慕容汐痛苦,对她的内疚无动于衷,不在乎她是否会被这件事伤害。 但是慕容凝不能。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慕容汐伤心难过,不能对她的痛苦视而不见,不能允许任何人伤害她,连自己都不行。 “汐儿,为何非救他不可?我需要你给我一个理由。”慕容凝看向慕容汐,表情认真而严肃。 是啊,为何呢?慕容汐跪在那里,四肢麻木,头晕目眩,竟说不出一条必须要救他的理由。 可是她就是非要救他不可。 她的心这样说着。 见慕容汐半晌不答,慕容凝只当她是羞涩而难以开口,便替她说道:“莫不是因为去了趟北荒,竟爱上他了吗?” “我……”几乎是本能地想要开口否决,可是话音说道一半竟然就此卡住了。 爱上……他吗?觉得不可思议,慕容汐不能接受。只不过是觉得他可怜,动了恻隐之心。只不过是手帕凤舞九天和骨笛,莫名地觉得有些熟悉。只不过是脑海里,时常会浮现出那样一双特别而又忧郁的蓝眼睛…… “我只是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慕容汐低下了头,教人看不见她此刻的表情。 慕容汐的话让慕容凝沉默了下来,那些愤怒与黯然神伤统统远去,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凄楚与荒凉。 是啊……只是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可他如今只是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魔鬼在他体内沉睡了,连带着他的灵魂一起。 不知他何时才会苏醒过来,也许是今天,也许是明天,也许是明年…… 也许是永远。 不再醒来。 【第三节】 慕容凝第一次见到苏子易,是在未央宫的地宫里。 他双手双脚被束缚,然也仅此而已。未央宫向来不曾严刑逼供,他每天的日子过得优哉游哉,除了行动不自由外,实在是逍遥的很。 可是过着比普通俘虏好太多的苏子易显然并不领情,他一见到慕容凝便出声抱怨,面容懒散,就差在口中刁一根狗尾巴草来昭示他的放荡不羁:“我说,大炎朝的刑法中可是规定除了官府不得私自扣押犯人,即便是未央宫也不例外吧?” 慕容凝的眸里满是善解人意的诚恳:“你说的很对,”看着他洋洋自得的表情,她有些好笑地继续说道,“所以我这次便是来提你交给官府的。” 纯精玄铁里的苏子易身躯猛震,牵动的浑身的铁链哗啦作响,他瞪大眼睛,精湛的蓝眸里看不出来是否是真的害怕,无辜地问:“不是吧?玩真的?” 慕容凝亦无辜地摊手,“我也不想的。” 苏子易定定地瞪了她许久,却见慕容凝坦诚至极,半分没有开玩笑或者恐吓他的意思,他默默地重新退回自己的行动范围内,讥讽道:“我还当未央宫有多通天的本事,不过是去了趟北荒,竟然都压不下来,还要拿我去交差。” 慕容凝对他的讽刺并不以为意,只是依旧笑的明媚:“看来,苏公子是不想领这个情了。” “好吧,你说要我怎么做?”苏子易妥协般地叹了一口气。 慕容凝笑的越发深刻:“既然苏公子与二皇子私交甚好,那已经暗中归顺二皇子的锦衣卫,想必也是见不得苏公子被抓的呀。” “你要我在锦衣卫里的人?”苏子易皱眉看着她,这几年他好不容易,暗中疏通,左右逢源,才将自己的眼线安插在了锦衣卫之中。尚且不到该启用的时候,怎甘心就这样白白被未央宫要去? “苏公子果然聪慧过人。怎么,眼见着自己的性命都要不保了,苏公子竟还舍不得这些棋子吗?”慕容凝唇边的笑意更甚。 苏子易恨得直咬牙,却偏偏无法反驳。 “我会助你逃往苏园。我也知道,你那苏园,非同一般。入了苏园,剩下的就要看你自己的了。”慕容凝淡淡地提醒道。 “夜月宫主可真会做生意,用我的人,去我的据点,却还要我承未央的情。这买卖是不是太划算了点~”苏子易嘲笑般地看着她。 “苏公子难道没有想过,若是你逃跑失败了,未央宫会怎样?”慕容凝盯着他的眸子,不咸不淡地问道。 苏子易一怔,没有接话。 “若是你事后反以此来威胁,未央宫又该当如何?”慕容凝继续追问。 097 天地孤注赌一掷(3) 苏子易的表情松动,似是有些想不通。 “苏公子,本宫只是希望你明白,未央宫不是非救你不可。”慕容凝收了口气,那样不怒自威的气度便再次展现了出来。 “如此,苏公子,你说你该不该承未央宫的情呢?”她的口气硬生生地便压人一头。 苏子易的蓝眸闪动着,睫毛也在微微地震颤,显然是有些困惑。半晌,他还是抬头问道:“诚然,如你所说,留着我一口气送给皇帝交差即可,既然如此,未央宫又为何要如此大费周折助我逃脱?” “这是一场豪赌,苏公子。未央宫孤注一掷,只赌你赢。” “可我并不是什么北荒的世子,这点想必宫主已经清楚了。听说,在炎朝,欺君之罪可是要砍头的呢。”苏子易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慕容凝的反应。 “所以,苏公子可千万莫要令本宫失望啊。”慕容凝拂了拂鬓角的乌发,笑的轻松随意,但那双紧盯着他的眼神分明告诉他,如果他不乖乖就范的话,他的秘密和性命一样都保不住。 “你们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他满腹狐疑地看向她深不见底的双瞳。 慕容凝但笑不语,背转过身,一步一步往地宫门口行去。 他只当她不会回答,却见她在即将踏出门口时半偏过头来,神色一半暴露在火光下,一半隐藏在阴影里。慕容凝开口,亦是难辨情绪的语调:“她说了,让你好好活下去。下次见面,她有话要同你说。” 苏子易几乎是立刻猜到了那个她是谁,其实他隐隐已经明了,只是希望慕容凝能够给他确定的答案而已。 她给了他确定的答案。 他的心里,又是欣喜,又是怅惘,百般陈杂。 【第四节】 十日后,玉龙山麓,未央宫行宫。 三日前,领了密旨的季卿扬将军重伤归朝,竟不辱使命地抓住了北荒大皇子,囚禁于未央宫之中。今日便是未央宫同锦官卫交接的日子,将北荒大皇子送入刑部森罗狱严加看管。此时此刻,未央行宫好不热闹,毕竟如此奇功,容和帝也难捺心中的欣喜兴奋,亲自率了文武百官前来围观,场面一时声势浩大,宛如群臣盛宴。密密麻麻的锦官卫拥簇着一个巨大粗重的精铁牢笼,行宫外更是被一整支御林军围堵的水泄不通。 戒备森严,无懈可击。如斯场景,让站在台阶上眺望的慕容凝也微微眯起了眼睛。 成王败寇,一场豪赌。 赌的是苏子易的性命,赌的是未央宫百年来的基业。 此前,她觉得慕容汐疯了。而现在,自己竟陪着她一起疯。这感觉,有些刺激,有些微妙,虽然忐忑,更多的却是兴奋不已。 苏子易被大张旗鼓五花大绑地推了出来,纯金制作的黄金笼里只配关押同样金贵的犯人,此刻未央宫特制的黄金笼由十六个精锐影卫护送着推出,苏子易的面容渐渐地暴露在日光之下。 青天白日,他的蓝眸实在是太过引人注目,那样旷古深远的幽蓝,仿佛倒映着整个天空的颜色。在场所有的围观人等霎时紧张激动了起来,此前他们的心中还忍不住怀疑,季卿扬即便是再为勇猛过人,又怎能深入北荒腹地,抓住北荒大皇子呢?可是眼前的人有着同容和帝亲自展现的画像中一模一样的容颜,分毫不差。即便是容貌可以伪装,那一双纯正的蓝眸也打消了所有人的疑虑。 那样的摄人心魂的蓝眸,瑰丽奇绝,璀璨夺目,别无他人。 容和皇帝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完成这场交接,在他看来,令北荒俯首称臣,完成统一苍州的大业,这一百多年前来他的祖辈们心心念念的夙愿,终于要在他的手里实现。他将会永载史册,万人膜拜,流芳百世,一代明君。这样激动人心的可能让他心花怒放,激动到连揣着淡定坐在鸾椅上都难以维持。 炎朝的统治者们的众目睽睽之下,要解三道密码锁、破除三道秘术障碍的黄金笼在慕容汐与慕容凝的合力操纵下缓缓打开。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从未央宫特制的黄金笼转移到最高官制的九曲笼之中,只有短短的十步之遥。 五步之前,是密不透风的未央宫影卫。 五步之后,是严阵以待的朝廷锦官卫。 即便是一个苍蝇,也无法扑腾一下翅膀。 苏子易一步一步地走着,没有人会觉得他能够逃出去,也许他自己也这么想。 他已经步至了锦官卫的势力范围,笼门近在咫尺之遥,所有人都等着他迈出那一步。 他缓缓地抬起了左脚。 脚步落下的瞬间,突生变故! 最靠近九曲笼的两名锦官卫竟反手抽出腰间长刀砍翻了身侧的同伴,鲜血淋漓地喷溅了一地。 短暂的混乱,只是一眨眼的瞬间,有些人甚至目不转睛地眼都没眨,也没有看清苏子易究竟是如何挣脱了未央宫的神器仙落索,又是如何一步踏上了九曲笼的笼顶,转眼已在重重包围之外。 有锦官卫冲上去制伏了不知为何会突然发狂的那两个叛徒,锦官卫首领还没来得及嘱咐留活口,那两个锦官卫却突然间耷拉下了脖子,悄无声息地断了气。 容和皇帝僵硬地坐在那里,面上的笑容凝固了。他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并非不明白,只是不愿意相信而已。他终于体会到了‘煮熟的鸭子已经送到嘴边却飞了’这句俗语的深刻痛楚。 这边,反应最快的慕容汐已寸步不差地紧随苏子易而去,反应够快的影卫和锦官卫立即追随而去,留下依旧目瞪口呆的众人。 御林军听得骚乱,迅速地从备战状态转为了战斗模式。苏子易却像是长了眼睛似的,七拐八绕地避过了行宫内巡逻的御林军士兵,转眼竟然来到了御林军包围圈的最外围。交接仪式设置在行宫西南角的练武场,而苏子易却目的明确地直冲东北方向狂奔而去。果其不然,这里的防御最为薄弱,算上机动和站岗的御林军也不过几十人。 然而几十人也是致命的。前有拦截,后有追兵,苏子易恨不得能长着翅膀飞起来。 那一处的羽林军小队长发出了攻击的指令,前排的御林军排好了盾牌,后排的御林军举起了长矛,从盾牌的缝隙中穿插而过。倘若苏子易要强行突围,必然会被戳成刺猬。而高处的三个角楼上的弓箭手枕戈待旦,只待他靠近,便能将他扎出无数个窟窿。 眼见着苏子易将要跑进御林军的射程之内,他却丝毫没有要减速的意思,仿佛真的是穷途末寇,一心送死。 紧跟着他的锦官卫中却有人渐渐放缓了速度,似是体力不支。有锦官卫冲御林军做出了合围的手势,可角楼上的小队长刚准备挥手示意,一枚暗器便极其精准地插入了他的喉咙。他瞪大了眼睛,鲜血汩汩流出,他捂住脖子缓缓地倒了下去,终究是一丝声音也没能发出,至死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同他一模一样丢命的还有角楼上的全部六个弓箭手,全部悄无声息地栽倒在地。 拦截苏子易的御林军和追逐苏子易的锦官卫中都发生了变故。 追赶而来的锦官卫中有三个冲着御林军放出了飞镖,暗器在空中如灵蛇一般变换着方向,沉重的盾牌难以阻挡住它们对后排御林军的威胁,他们不得不变化队形,围成了一个圆形死守,尽量减少人员的伤亡。 锦官卫中有人同这三人厮杀起来,有愤怒的声音在空中飘扬,一时之间他们似乎都失去了对苏子易的掌控。 而苏子易便这般顺利地逃出了包围之外,顺利到有些不可思议。 当然,除去仍旧紧随其后的慕容汐的话。 那厢,交接现场。慕容凝极力地安慰着容和帝:“陛下,莫要担心。有我妹妹在,他逃不掉的。” 说着慕容凝从怀中抽出了凌云镜,使了个追踪的秘术,秘术连接着慕容汐,连通中所浮现的情形立即被凌云镜透射到了慕容凝从饮露池中唤来的水幕之中。 慕容汐已经一马当先地追到了苏子易,身后的背景精巧别致,正是众人现在不熟悉以后会无比熟悉的‘苏园’。 慕容汐提着雪渊,面色清冷如霜,是她一贯的模样:“要么投降,要么受死。” 苏子易亦配合:“一个小丫头片子,好大的口气!” 两个人都已经隔空喊了话,眼见着身后的影卫锦官卫陆续到齐,慕容汐不再多言,提起雪渊便直冲苏子易而去,干脆果断。 苏子易并没有武器,手中只握有被他解开的落仙索而已。眼见慕容汐杀了过来,他‘慌忙’挑了落仙索左右格挡,长绳在他手中挥舞如银鞭,虎虎生风。那落仙索在削铁如泥的雪渊剑下尚未断成几节,看来是真正的落仙索无疑。此刻却为敌人所用,文武百官中有人发出了惋惜的叹气。 慕容汐招招紧逼,式式都透露着杀意,雪渊剑仿佛与她的手臂融为一体,宛如灵蛇一般缠绕着苏子易,这招碧灵剑法泼辣狠绝,连身手过硬的苏子易都颇有些招架不住。 098 天地孤注赌一掷(4) 眼见着慕容汐的攻势越来越猛烈,丝毫不见放水之势,连苏子易自己的心里都忍不住犯了嘀咕,真的是眼前的这个姑娘为自己求情的吗? 冲他而来的雪渊招招紧逼,剑剑致命,分明是一副深仇大恨的架势啊…… 他胡思乱想间,便忍不住一分神,手中的动作慢了一拍,雪渊剑擦着他的胳臂刺过,立即甩出一道血痕。 容和皇帝的一颗心已然揪到了嗓子眼,他自知慕容汐是追兵之中最为厉害的一个角色,眼见着她与苏子易打的难舍难分,便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了她的身上。此刻见她占了上风,甚至差点忍不住为她鼓掌叫起好来! 战事还在继续,苏子易被血淋淋的伤痕唤回了神智,他终于明白了慕容汐不能保留实力,女孩子认真的表情在沉重到喘不过来气的幕景里分外的好看。他亦全力以赴地作战起来,他一点都不想输,不是害怕逃不走,是不想让她看不起。 他想让她知道,他也很厉害,厉害到可以保护她。 于是使出浑身解数的两个人又接着大战了几百回合,胶着酣战,看的身后的众人和水幕前的众人眼花缭乱。 一白一黑两个人影在空中翩飞,动作快到即便是身手不错的影卫和锦官卫们也目不暇接,只听得耳畔乒乒乓乓的兵器交接的蜂鸣,犹如万钧雷霆。而水幕前一众武术的外行之人更是连人影都分不清,只觉得半空中飞舞的两人犹如缠绕在一起的两条蛟龙,翩转戏水。 这般缠斗持续了几个时辰,人群渐渐开始骚乱起来,越来越多的人渐渐面露不耐。 慕容凝一直认真而关切地盯着水幕,将带着隐忍的关切和焦急的表情诠释的滴水不漏。 终于有人等不及了。 锦官卫中亦不乏身手不凡的高手,那名锦官卫也许是等的不耐烦,也许是自恃武功高强,也许是不想让未央宫独出风头,总之,不论是什么原因,他掷出了那支飞叉。 不知是何缘故,众人随看不清两个绝顶高手的对决,但却能够真真切切地看清他们身后一个男子从袖中滑到手里的飞钗,那飞叉铁质三股,三股相合近圆,股上刻着错金和银铭文,叉柄末端配有镏金的龙凤环,正是锦官卫专用龙凤钗。 糟了! 龙凤钗出,绝不空还。此人既然能在两人焦战中出手,想必是摸透了苏子易和慕容汐招式的规律,预判出了苏子易下一步会出现的位置。倘若苏子易受伤不敌的话,慕容凝不敢再想下去,手心出了一层细密的薄汗,面上却硬生生地按捺着装出了期待…… “噗嗤”一声钝响,是利器没入人肉的声音,沉闷刺耳。 众人看不分明他射中了谁,直到妖冶的血色之花盛开在了慕容汐左手的白袍之上。 人群中是无数声含义不明的低呼。 皇帝的一张脸色已经不能用黑来形容了,那名出风头的锦官卫面色霎时惨无人色。他眼力不错,计算的也分毫不差,那飞叉明明,明明是朝着苏子易飞去的,可是,可是怎么会—— 他看的没错。可是他猜错了结果。 身后呼啸而来的风真真切切,慕容汐甚至能从苏子易瑰蓝的倒影中看到逼近的那枚飞叉。倘若她依旧维持着现在的姿势,那枚飞叉就会贴着她刺中苏子易的右臂,准确无误。 她背对着众人,没有人看到她唇边,那抹若有似无的讥讽。 只有苏子易看的分明。 她勾起了嘴角,笑的犹如风中盛开的罂粟。 她只是轻轻地挥摆了左手,那动作再自然不过,只不过是递出雪渊后不加克制的惯性,可那样的玲珑水袖,就那样恰到好处地撞上了那只飞钗。 就像是那不早不晚,不偏不倚,恰好该遇到的人,注定会遇见。 她仍旧冲着苏子易滑去,飞钗的倒影从他的眼眸中消失了。那双碧空如洗的蓝眸里,满满的全是她的乌发白裙。 那一刻,苏子易的心里,是五味陈杂的。这未央宫的女子一个一个竟然都有这般的胆量和魄力,不仅愿意赌,还精益求精,赌的更漂亮。果然都是些狠戾的角色,柔情起来柔情似水,狠辣起来心如蛇蝎,耍起心机来天衣无缝。 倘若一个不小心成为她们的对手,真是件倒霉的事。 他真是倒霉,呜呼哀哉…… 行宫前,慕容凝的心中亦是一紧而后一痛。她们的计划完美实施了,开始的完美,收官的突然,但总归是有惊无险。她长长地舒了口气,目光却牢牢地锁定着慕容汐流血不止的左臂。按理说,飞钗所切割的伤口,并不流淌出那样多的血。 唯有她知晓,慕容汐那宽松衣袖之下,那深可见骨的伤口,此时必定是雪上加霜。也罢,只能等她回来,定罚她好好休养,哪儿也不让去了……这样想着的时候,她的视线里呈现的景象,几乎让她肝胆欲裂。 慕容汐的攻势竟在行至一半时便止住了势头,而后她竟然仰面栽倒,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下坠。 陪着她一同下落的还有苏子易。 隔着两尺的距离,逆行的风卷起他们的袍带,缱绻缠绵地缠绕在一起。他的鼻尖萦绕着血腥气,淡淡的。 一如她的美,淡淡地,不着痕迹地,像清风。 一次一次地拂过心底,一次一次地不经意。 等人发觉那样无言而深沉的情感之后,便已然是最后一刻。 水幕中的景象随着他们的坠落而变换,坠落之处,赫然是一方波光粼粼的湖,秋色连波,寒烟青翠。 碧绿碧绿的湖水,美得让人心惊,也让人心凉。 “汐儿!” 慕容凝心中一凛,步履仓惶地奔至水幕面前,想要捞出她的妹妹。可那只不过是虚无的幻像而已,她的手与慕容汐的脸急速擦过,而后徒留了无根之水,滴滴答答。 她的声音凄绝,是真真切切的悲伤:“汐儿!!!” 她的身影所挡住的部分,众人看不到的角落,慕容汐不知何时竟背转过身来,面色平静的一如往昔,眼中却似乎含泪。 她无声开口,可是慕容凝还是看懂了她的唇语。 她说的是:姐姐,对不起。 下一刻,她与苏子易双双落水,水花四溅。岸边的影卫与锦官卫纷纷跳入水中去救她,可慕容凝却知道,她不会被捞起,也不会被找到。 她将随那个人,一起去远方。或生,或死。以躯壳,以灵魂。 所有人都奔去了苏园,偌大的行宫恢复了冷冷清清,方才的一场热闹犹如南柯一梦。慕容凝孤零零地伫立在那里,固执地不肯离去,背影映着碧云天黄叶地,萧瑟孤寂。 “慕容汐……慕容汐……你这个傻瓜……”慕容凝倒退了两步,对着已经是一片虚空的水幕喃喃,似乎她的妹妹能听见一般。 “叫你乖乖听话,别乱动,骨头不容易长好的。”她絮叨着,泪水拥抱了面颊。 “你快回家啊……”慕容凝缓缓地坐倒在地,泣不成声。 龙凤钗,淬剧毒,除却锦官卫,无人可解。 【第五节】 与此同时,路林古道,马蹄踏踏。 马车内的人却罕见地没有说话,只是以手托着腮,手肘撑在窗边,俏脸上挂着一副老气横秋的哀愁。 “来,将襦袄穿了,入秋了,当心着凉。”慕楚拉过她,贴心地嘱咐着。 慕容烟乖巧地任由他拨弄着,竟是出奇地安静,像是个精致的瓷娃娃。 “怎么,这般担心你姐姐们?”慕容了然地开口,打破一路死气沉沉的氛围。 “怎么能不担心!”慕容烟终究还是憋不住,恨恨地一跺脚,“往日我长姐看我严的和看犯人没两样,上次不过是想要和你一起出去历练,费了多大一番功夫,你说说!可这次倒好,她竟然让你亲自把我接走!这不是因为未央宫要出大事了,还能因为啥啊!” 慕楚笑了笑正欲接话,慕容烟却像倒豆子似的将连日来的苦恼与担忧一股脑地发泄了出来:“还有我二姐,她受了那么重的伤,还不能让人知道。偏偏她又爱逞强,明面儿上装的跟没事人一样……这下我不在她身边照顾她,也不知道她那一身的伤要什么时候才能养好啊!” 她的口气何止是担忧,简直是担忧极了,一副管天管地的架势,惹得慕楚哭笑不得。 听着慕容烟的一番话,慕楚也有些微微失神,思绪被拉回了十日前…… 十日前,未央宫。 慕容凝对慕楚的一番坦白,倒是在他的意料之内。但意外的是,她竟然将慕容烟托付于他。如此信任,教他心中微微一热,竟鬼使神差地便答应了下来。 “慕公子,汐儿去了北荒想必你已猜到,无夜更是不会相瞒于你,我自是不会欺瞒公子。如今二妹任性,偏偏要救苏子易,若是公子有何良策……”慕容凝开门见山,毫不迂回。 慕楚只是笑了笑:“夫人,即便只是宫主任性,却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的。苏子易此人,要么杀,要么救,反正是万万不能将他拱手送予皇帝。 099 天地孤注赌一掷(5) 慕容凝的眸色暗了一瞬。苏子易的真实身份,眼下炎朝除了汐儿和她,应当无人再知晓才对。而他以北荒皇室的血统,在炎朝混迹多年却无人察觉,却又与二皇子楚扬关系非同一般。此人身份复杂,不容小觑,将他交给皇帝无疑是最不明智的选择。这些她已细细思念过,却不知慕楚为何能如此一语中的,似是对苏子易再熟悉不过。 难道……她的脑海里有什么可怕的猜疑一闪而过。 面色却维持着一贯的笑意,甚至带了些谦和:“公子所言甚是,若有高见,不妨为凝排忧解难。” “季夫人心中已有谋划,慕楚多此一言了。”慕楚浅笑拜揖,清风蔼蔼。 见瞒他不过,慕容凝也便如实相告:“已经拿到了那日的巡防布兵图,锦官卫中苏子易提供的暗线也全部就位。只是陛下向来多疑,此事未能顺利完成,且是一场有预谋的筹划。他除了不会放过锦官卫外,未必不会怀疑到未央宫头上来。毕竟交接地位于未央行宫,那里我了如指掌。只是这却是没有办法更改的事……” “有时候,看似越危险的地方,其实越安全。”慕楚摩挲着腰间玉佩,看似漫不经心地回道:“以容和帝的曲折心思,凡事总要往深远了想。季夫人不若借此机会,反戈一击。” “祸水东引?有意思!”慕容凝拊掌而笑:“徐世昌这老匹夫与锦官卫统领勾结,早先便常常暗自调用锦官卫做尽肮脏之事,如今便是他自食恶果,倒也算不得冤枉了他。只是这一次,锦官卫怕是少不得要被皇上血洗整顿一番了,对我们倒也是没有坏处的。” “当然。锦官卫还欠着我慕家八十一条人命。”慕楚悠悠接话,凉飕飕地拂过皮肤,透着森然冷意。 “对了,你已介入此事,刑部的案子办的怎么样了?”慕容凝亦话音一沉,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此事三司皆已知晓,刑部迫不得已只得下令复查半年前的慕家灭门案,不日便要前往平川。我也准备一同前往。”慕楚倒是波澜不惊,如同谈论着稀疏平常的琐事一般。 “既然三司已经介入,刑部便做不得主了。平川已非太平之地,你还是不要去的为好。”慕容凝建议道。 “季夫人,我非去不可。”慕楚摇摇头,面色凝重了一分:“平川太守韩业,此人并不简单。徐世昌予他的贴身玉佩,是真的被影阁截去,还是他自己同影阁做了交易,目前还不好说。” “若我没记错,徐世昌曾嘱咐过韩业举家前往冥州不是?可未央宫派去监视他的影卫回报,他迟迟没有任何动静。既然瘟疫一案已经确定同徐世昌没有直接的关联,那么他图谋的只能是另外一件事情,而目前我们尚且一无所知。只是目前时势万变,韩业还会不会遵循徐世昌的指令,真不好说。”慕容凝回忆着平川这几个月来的情报,若有所思。 “季夫人有没有想过,可能正是这件事,才让韩业与影阁有了瓜葛。”慕楚敏锐地不放过她话语里暗藏的任何一丝潜在的关联。 “不无道理。既是如此,那么看来公子这一趟,是少不得了。”慕容凝点头赞同。 “所以,在事情没有完全水落石出之前,恐怕还需夫人从中周旋一二,留着徐世昌,或许有着意想不到的收获。”似是理清了思路,慕楚的话音明朗了起来,踌躇满志。 “放心吧,徐世昌已是瓮中之鳖。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放长线、钓大鱼,然后,一网打尽!”慕容凝亦笑,击掌为盟。 —— “喂——慕楚!慕楚!!!”见慕楚也出神不理她,慕容烟忍不住一肚子委屈,拔高了音量,一声声地呼喊着他。 “嗯?”慕楚抬起头来,其人如玉,一如往昔,教慕容烟不知是第多少次见到,仍旧会呆上一呆。 “擦擦,口水都要滴下来了。”慕楚见着她一副痴迷的模样,忍俊不禁地调侃道。 “没有!才没有!”回过神来的慕容烟胡乱地拿袖子抹了抹嘴角,白皙的脸蛋瞬间便红个透彻。 “对了,慕楚,一直都没有问你,我们这次要去哪儿啊?”慕容烟终于停止了对姐姐们的担忧,转而担忧起自己来。 “中州,平川。”慕楚简短地回答了,似是不愿意多说。 “平川?”慕容烟有些反应不过来,半晌才像是回忆起了这个地名儿,立马瞪直了眼睛:“你,你是要带我回家吗?” 慕楚静静地注视着女孩儿清澈见底的褐眸,淡淡笑道:“我早已没有家了。” 长睫落下,在眼睑下晕渲了一团青墨的阴影。不知为何,虽然他依旧那样云淡风轻地笑着,慕容烟却突然感到了一阵刻骨的心酸。那样的青山远黛一般的眉眼,渥丹之颜,万般美色当前,也抵不过她心中汩汩泛滥的怜惜。 “乖,摸摸头。”她学着姐姐往日安慰她时那样如久旱甘霖般的口吻,手上的动作却显得僵硬。 她的手在碰到慕楚鸦黑如瀑的乌发时,甚至还克制不住地打了个哆嗦,不小心便弄乱了束在玉冠里的一络青丝。 “哎呀!”她一时情急,慌忙按住了那缕头发,防止它从玉冠里冒了出来,却偏偏一个失手,将那玉冠里的簪子撞落了下来。她便又急急地蹲下去捡。 待她正要站起身来的时候,背后传来了慕楚的一声轻笑。 她微微偏过头去。被她这么一闹,慕楚眸中的寒沉之色尽散,只是定定地凝视着她,脉脉含情,溢彩流光。 慕容烟现在觉得自己恐怕真的要流口水了。慕楚失了长簪,玉冠松散,被她挑开的那抹青丝便脱了束缚散了开来,斜斜地垂落在了他的耳畔。见惯了慕楚端正温润的模样,俊美的像是水做的一般,教人挑不出一丝毛病。 可今日那被发丝半遮半掩的容颜,竟蕴了一股蕴藉风流之态。丽目俊眉,丹唇外朗,当真算得上是玉捏成的人,百般难描其形容。慕容烟觉得倾国倾城这样的字眼,用在他身上,竟是分毫不差。她甚至想不出能有哪个女子,能够在他玉雕的容颜面前,不自惭形秽三分。 他的眸中是令人惊心动魄的艳丽之色,教人只能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此刻他看向她,勾唇一笑,那样温暖的色泽,像是能让千树万树的繁华盛开。 马车恰于此时颠簸了一下,慕容烟尚在怔愣之中,便被慕楚一把拉起,虚揽入怀。 瞬间放大的俊颜让慕容烟的大脑嗡的一声变成了一片空白,神识似乎都被他封印了一般。只依稀间恍惚忆起初见那次,他便也是这样不容她反应与拒绝,将她撞入怀中,勾的她神魂俱失。 彼时又如何能料到,这样的一个如天仙一般的人儿,竟然就在她的身边,拉着她的手,拥她在怀中。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翠竹一般幽然的冷香,淡而特别,教她一生也难以忘怀。他的温度是那样的真,他的心跳平稳地一声一声,他的环抱美的像是漫游仙境,慕容烟只想沉醉其中,再不醒来。 “小心些。”面前的人却似乎感觉不到她内心的呼唤似的,只是个再简单不过的拥抱,旋即又放开。他的话音微微地掠过她的发顶,声调里的愉悦毫不掩饰,还带着揶揄般的低笑。 浅尝辄止,让人想要更多。 慕容烟垂首站立在他的面前,紧紧地咬着嘴唇,手指纠结地拧着自己的腰带,似是在盘算着什么。 毕竟是小女孩子家心思,瞬息万变,慕楚一时也不能猜透,正欲开口询问,慕容烟却倏地抬起来,伸出双臂,一把将他抱住。速度之快,力气之大,像是怕他推开一般。 女孩子却不管不顾地紧紧抱着他,将头埋在他的怀里,不敢看他的反应。 空气仿佛静止了,马蹄的哒哒声清晰可闻,与之同时还有慕容烟越来越快的心跳声,渐如擂鼓。 她想,如果慕楚再不给她点反应的话,她下一秒说不定就窒息着猝死在了他的怀里。 过了好一会儿,慕楚才又低低地笑了一下,嗓音不复之前的清脆,隐约藏了丝喑哑:“呐,我说,你一直踩着我呢。” 慕容凝大窘,几乎是条件反射便要弹跳开来,却竟然没有成功。 她不死心地挣扎了一下,还是动不了。 她微微蠕动了身体,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钳在她腰间的一双手臂。此刻,慕楚的双手在她的腰间叠握,一如初见那一刻。只不过不同的是,此时他神志清醒,亦无须她来拯救。 慕容烟的面色红的像是要滴出血来,她觉得她需要被拯救…… 感受到怀中的人忸怩地动弹了几下便又恢复了安静,像是一只小猫蹭来蹭去找到了一个舒适的位置,慕楚便又忍不住笑了。 似乎他活了这么久,真正笑起来的次数,还不若同慕容烟在一起的时候来的多。 听闻他的笑声,慕容烟小心翼翼又带着好奇地一点一点抬起头来,像是怕他突然便放开了似的。 那双琉璃般的瞳孔湿漉漉的,像是丛林中探出脑袋的小鹿。 他笑着迎接她的注视,两横修眉若点染墨色,一双潋滟生辉的眸子望进她眼眸,似是要把她整个人都拖进那浓郁的旖旎情丝里。 100 寂夜凝云应无月(1) 不知道过了多久,慕楚才结束了这个漫长而温暖的怀抱。他轻咳了一声,慕容烟绯红着面颊,气氛一时是说不上来的微妙。 慕容烟这才如梦方醒地似是想起了什么不对,开口问道:“咦,慕白呢?他怎么没有跟来?” “怎么,只有我,不满意?”慕楚微微挑眉,略略挑了一边的嘴角,笑意里竟惹上了一抹坏。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慕容烟被他盯的一阵口干舌燥,结结巴巴地解释着,低着头不敢看他的表情。 “瞧你对他这般念念不忘,幸好我有先见之明,让他驻留在了永安。”慕楚学着她之前托腮的模样,笑容俏皮。 慕容烟忍不住又是一阵恍惚,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只觉得今日的慕楚比往日生动了许多,举手投足间竟隐约有了十八岁少年的影子。 真好啊,她在心里感慨,虽然她也说不出来好在那里。 只是觉得与他之间,仿佛不知不觉地,近了些,又近了些。 “那……柳依依呢?”犹豫半晌,慕容烟还是咬牙问出了那个名字,许是发生了那样的事,她对柳依依的感觉亦大不如从前,只觉得想起来,都有点牙根儿痒痒的。 “看来,你挂念的人可真不少。”慕楚知她气恼,却忍不住逗她:“不如将依依接来一起同去~” “你敢!”前一刻还羞涩扭捏的女孩儿瞬间如同炸毛的鸟儿一般从凳子上跳了起来,气势汹汹地把他瞪着。 慕楚瞅见她嘟起的小嘴儿,粉嫩的像是春日初生的花瓣,那双瞪的圆圆的杏眸里闪动着琉璃色的晶亮,映着那红彤彤的娇颜,那样鲜活明媚的颜色,叫见惯了人间美色的他,竟也不由得一时情动。 见她撒娇般地偏着头等着他的解释,他竟似是难以自持般地缓缓凑近了那双粉唇…… 慕容烟看着渐渐欺近的慕楚,一时间惊讶的都忘记了呼吸,粉唇不由自主地张开,像是等待着他去采撷一般流动着水润诱人的色泽。 慕楚的薄唇离她的嘴只剩那危险的短短一寸,楚芜烟认命般地闭上了眼睛,细密的睫毛却不住地颤啊颤,毫不留情地出卖了她此刻激动而又忐忑的心情。 一声轻笑。 慕容烟茫然地睁开眼,便见慕楚堪堪停在了那里,面上有着忍俊不禁的笑意。随着他的浅笑,温热的气息喷薄在她的脖颈之间,让她如坠云雾缭绕的云端。 “我不敢。”他低低地笑了起来,音色好听至极,清朗若泉,透澈如潭。 【第一节】 自苏子易与慕容汐双双落水失踪,转眼已是过了十余日。锦官卫和未央影卫几乎将苏园翻了个底朝天,掘地三尺也没能寻得两人的一根头发丝。偏偏苏园的那汪“采月湖”竟与整个皇城的护城河、瑞金河曲脉相通,要想放干采月湖的湖水,怕是要淹掉永安城的上万户人家。容和皇帝日日暴跳如雷,底下的文武百官无不噤若寒蝉,形势一片晦暗欲雨。 幸而,皇帝的怒火并未燃烧到未央宫内,姬无夜被加封为从一品骠骑将军,夜月宫主慕容凝暂领未央宫主之位。 慕容凝将他安置在未央宫,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护着,可少年将军安静地沉睡着,仿佛不会再醒来。 未央宫,琉璃宫殿。 层层叠叠的鲛绡帷帐里裹着一抹幽影,姬无夜微微阖目躺在天蚕绒被里,未绾的青丝散落开来,衬着那张瘦削的脸愈发得苍白。 宫殿的门轻轻地发出一声微响,转瞬又归于寂静,仿佛只是一阵风过,床帏却丝毫未见波澜。来人的脚步放的很轻,像是踮着脚的猫咪,只有丝绸微微摩擦的声响,伴着几声急促而微不可闻的鼻息。四垂的帘幔被温柔地挑开一角,嫣红的裙摆已俯至了雪白的被面。 慕容凝脉脉地注视着微陷在床榻里的少年将军,眸子里亮亮晶晶,像是盛满了满月的柔情。 “无夜……”有时候她也会恍惚,竟觉得他如同睡着了这般也未尝是件坏事,她终于能无所顾忌地天天陪在他身边,不用再顾忌他那些难以言喻的冷漠与疏离。睡梦中他的眉眼是那般地柔和,不知是沉浸在什么样柔情蜜意的旖旎美梦之中。 她克制不住地伸出手指,却又怕将他弄醒,纤瘦的玉手微微颤动着,终究只是在虚空中顺着他的面庞轻轻游走,默默地勾勒着他的面容,小心翼翼的模样像是怕碰坏了什么稀世珍宝般沉醉。 她的手指正待收回,却不小心被他的衣物绊了衣袖,指甲擦着面颊蹭过,极轻极快。 身下的人却在此刺激下猛然睁开了双眼。 锋利的触感像是刀锋划过,勾起了将军在刀尖下讨命的本能。他飞速转身坐起,一把将来人按倒在了身下,手指就势覆上了她脖颈。发间环佩发出一阵急速碰撞争鸣精锐之声,随着她倒在绵软的枕头上突地哑了声。 一阵寂静之后,他才看清此刻被他半压在身下的来人,正是他从未亲近过的发妻。此刻他的手掌正按在她的胸前,手肘处甚至能感觉到那起伏的柔软,还有她身上那隐约妖娆的海棠花香,微微扬起的白皙下颌的弧度,和因他的动作而渐渐绯红的粉脖,都随着她胸膛“砰砰”的跳动,点燃了他体内渴望已久的血液。 姬无夜觉得他已经被这香气给蛊惑了,手脚都在渐渐失去了力气。 他低头想呼唤她的名字,却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被血冲开的记忆再次随着血液的流逝而封存,他甚至想不起他为何会躺在这里,如何受的伤,又为什么要去北荒。 他只是一瞬不瞬地死死凝视着她,只见她罥眉微笼,表情似是回不过神来,眼中有波光漾漾,碎纹细波,竟是说不出的妩媚缱绻。 然而就这样盯着身下的女人,却让他的脸开始克制不住地烧了起来,他自己甚至都能感觉到那灼热的温度,心跳开始加速,呼吸变得急促,眼神渐渐盛满了迷离,他不得不承认,她是个天生尤物,有着足以让天下男人匍匐在她石榴裙下的资本,然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他竟然是毫不费力就让她以身相许的那一个。 他很想沉溺其中,但灵台的最后一丝清明却不允许他这么做。 他一咬牙背身坐起,不愿再多看她一眼,背影似是不容置疑的绝决。 身后却久久没有一点动静。 连一声呼吸也没有。 他忍不住扭头探去,只见女子仍旧保持着方才妖娆的姿势,甚至连微微惊诧的表情和暗含期许的眼神都没有变,像是定格在被人抽了魂魄的瞬间一般。 他隐有愧疚,打算俯身将她拉起,却措手不及地被她一把抱住脖颈,着力的右腿一倾,他的唇稳稳地落了下去,吻上了那娇艳的嫩唇。 他顿觉得脑袋一嗡,酥麻的感觉像电流窜过全身,他知道他应该推开她,可是浑身却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他的手应当撑着坐起,可是最终却忍不住地攀上了她柔软的腰肢。 她的唇一定酝着百花的蜜,美妙的像是一场春天里的梦境。 那一定是这世上最漫长的一吻,他们忘我地触碰着彼此,连呼吸都似乎不再存在,仿佛洪荒三界,都是虚幻,浮生一场,至此方歇。 有一种感情,正在悄悄萌芽;被封存的熟悉,正在渐渐苏醒;可时光,却在一马奔驰;命运,终究一往无回。 此厢,慕容凝渐渐红了面颊,动了情的双眸如含春水,肩侧的外袍要落不落,隐隐露出了精致的锁骨和半抹丰硕的一抹白净来,竟是艳丽无双,诱人采撷。 他看着这样的她,喘着气,被情欲洇红的双眼半睁半阖,好似一粒碎石打破了瞳孔深处的黑曜清潭,晕染开粼粼涟漪。 姬无夜身体一沉,加重了这个吻。他在她的唇瓣上流连辗转,唇齿交缠,意乱情迷。他的衣襟在动作中敞开,露出锁骨,紧实的胸膛上覆了一层薄汗,那象牙白的肌肤上蔓延着浅粉色的红晕。明明看上去是那样削瘦的人,裸露身体时却可见肌理分明,俊美深刻的腹肌和人鱼线一直沿着腰线向下没入了亵裤之中,完美地诠释了力与美的结合。 直到两个人都快要喘不过气来,姬无夜才不得不停了下来。堪堪被拉回现实之中他,不由得羞愧难当。他的脸烫的像煮红的虾,手忙脚乱地撑起了身体,利落地滚到了白玉床的边边上,心中满是悲愤与懊恼。 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浅笑,他顿时觉得身体又僵硬了一分。 慕容凝却仿佛浑然不觉他内心的挣扎与抗拒一般,竟极其自然地贴身上来,手臂搭在他的腰间,手指扣着他精壮的胸膛,脸庞埋在他滚热的肩颈间,长发蹭上了他滚烫的脸。 感觉到他愈发僵硬的身躯和兀然紊乱的呼吸,慕容凝再次笑了出来,轻快的语调像是一个要到了糖果的孩子。 两个人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没有再动半分。 空气渐渐静默下去。 红拂帐内涌动着一种难以捉摸的情感。 101 寂夜凝云应无月(2) 紧紧拥抱在一起的两人各怀心事,久久地沉默着。 姬无夜的心里翻滚搅动着的全是白月衣的容颜与哭泣。她曾那样苦苦地哀求他不要爱上慕容凝,他也曾信誓旦旦地发过誓保证着。他曾自信地以为,自己重情重诺,绝无可能背信弃义,也绝对不会被慕容凝的美色所迷惑。 可刚刚发生的事,他不能仅仅用一个意外来解释,也无法对自己动摇的内心无动于衷。 他为这样朝秦暮楚的自己而气恼不已,自责愧疚,却偏偏,偏偏下不定决心去挣脱开慕容凝的怀抱。 温香软玉萦满怀,他舍不得,也放不下。舍不得让她伤心,放不下她的满腔爱意。 他只是无法面对。 慕容凝却像是感受不到怀中人儿的挣扎与苦恼似的,只是将他搂的更紧,一双细腻白净的手涂着殷红的豆蔻,在他紧实而富有弹性的腰腹上摸索着,一点一点地瓦解着姬无夜最后的理智。 她缓缓游走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一个微微的凸起,她微微地愣神,继而温柔地勾勒着那处疤痕的形状,新月形,已经变得极浅,想必色泽也与周围的肌肤无甚差异。 时光,真的是有着治愈一切的力量啊……她这样想着,思绪便飘回了那些夜晚—— —— 那日,慕容凝精疲力竭将昏迷的姬无夜抬回至姬府门口的时候,天光已然大亮。女孩儿汗流浃背,面色紧张,与姬府出门迎接的老爷和夫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个漠不关心,一个饱含嫌弃。 知道姬无夜的处境,也明白昨夜没有开门的冷漠,慕容凝没有多说一个字,径直将姬无夜安置在了他自己的房间。堂堂姬将军府的大公子的住处,竟然在偌大而堂皇的将军府的最角落,同下人的房间没什么两样,甚至连一个贴身的丫鬟小厮都没有。 慕容凝环顾他的房间,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再简单不过的方桌,桌上随意地摆放着一些习武的刀剑、弓箭、枪戟,床头有一盏已经被熏黄的煤油灯,枕边摆放着一本被翻的起了卷儿的书,正是她叮咛他要好好读的那本《谏卫公疏》。 她鼻子一酸,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儿被她硬生生憋了回去,抬起头来的时候目光锐利无比。 姬无夜却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虚弱地看向她。似是追逐着她的目光,明白了她在想什么,少年的面色有些被戳穿了的难堪:“我……不怎么待家里,是简陋了些……” “他们怎么能这样对你?!”慕容凝盯着他,眸中痛惜与气愤的光芒一同闪过。 似是被她的目光刺伤,姬无夜低下了头,喃喃道:“其实,我不怪大娘,毕竟无玥才是她的孩子,人都是偏心的。” 慕容凝显然没有想到他会这般回答,一愣之后,不甘心地问道:“那你的父亲呢?他可是你的亲生父亲啊!!!” 姬无夜的头低的更低了。父亲两个字,对他而言,是极度陌生的。印象中,父亲从不曾多看他一眼,也从不主动与他说话,仿佛恨不得他不存在一般。 小小的姬无夜也曾不无羡慕地羡慕过弟弟能那样肆无忌惮地冲着父亲撒娇,可他不敢,一步也不敢走到父亲的身边。 甚至,不敢抬起头看父亲的眼睛,他怕在他唯一一个至亲的眼里,看到的只有嫌恶。 “其实……我已经很好了……还有自己的房间,还有院子可以练武……还能去书院读书,还遇见了你……”姬无夜突然开口,低低地似有笑意,“我已经很知足了……” 慕容凝被他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倒是看得开,显得是她小气似的。她鼓起了腮帮子,显然是有些不开心。 “阿凝,你不知道,我之前也不知道。后来,我在永安的各个大街小巷混迹,有很多和我一样大的小孩,早就要替家里做事了,不管是打铁,还是磨豆腐,每天忙得脚不沾地……还有些家里穷的,就被送去各个官老爷或者是富贵人家当小厮,那些管事的可凶,常常把他们打的嗷嗷叫,比我在书院挨的打重多了……还有的瘦弱或者笨手笨脚的,连给人差使都没人瞅的上,便只能在街边乞讨为生,常常饥一餐饱一顿,还会被巡逻的士兵们拳打脚踢地撵走……”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那些话却像是有魔力一般,让慕容凝也仿佛能感受到那样不幸的人生。 “所以,阿凝,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少年仰起头来,定定地将面前虽然狼狈却依旧难掩贵气的女孩子瞧着,像是要把她看到心里去,他声音嘶哑地开口,饱含无奈与沧桑,竟不像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能发出的感叹:“就像你,将来会是高高在上的未央宫主;而我……” 他没能再继续说下去,因为他看到了女孩子眼角闪闪发光的泪水。 仿佛回到了昨夜,他们共历生死,彼此贴近,也互相明白了对方的心意。而现如今,一旦回到了现实中来,他便失去了那样的勇气,想要隐藏在角落里默默地注视着她的光芒万丈就好,失去了在她身边守护陪伴的勇气。 他说着那样没轻没重的话,想将她推开,想拒绝自己无止境的沉沦,可是一看到女孩子的眼泪,他竟觉得自己的心像是一颗海绵吸满了水,满满涨涨地,压迫的他几乎不能呼吸。 “而我……”他在她晶莹剔透的目光里,只觉得口干舌燥。 “而我,会努力地当上将军!”他咬牙艰难地说了出来,像是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决定,女孩子无言的注视给了他无形中的鼓励,他一鼓作气地说了下去:“我要保护那些弱小的人,不再受人欺凌!我要用我自己像他们证明,没有什么不可以!我要让那些酒囊饭袋知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少年言语激烈,目光坚定,仿佛有什么特殊的力量打破了他一直以来封锁自己的屏障,幽暗的瞳孔里似是有火焰在燃烧。 慕容凝抹着眼泪,有些嗔怪地问他:“还有呢?” “还有……我想……”少年不好意思地别开了脸去,耳根却红了:“一直保护你……” 他声如蚊呐,可慕容凝还是听清了。她破涕为笑,一把跌入了他的怀里,把头埋在他的胸前,瓮声瓮气地凶道:“说好了的哦,不许反悔!” “嗯!绝不反悔。”空气中是上扬的尾音。 让慕容凝感到意外的是,当她将这件事告诉母亲的时候,慕容怜的反应也平淡到有些匪夷所思。这件事于是便这样不了了之了,她也没辙。只是该记恨的人,她一个都没忘记。 慕容凝和楚扬的关系极度地冷了下去,余后的两年光景里,宫廷宴会,比武射猎,但凡有楚扬出席的场合,慕容凝无一不称病缺席,连抹倔强的背影冷冽的眼神都不屑于给他。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慕容凝与姬无夜的感情却日益深厚了起来,几乎达到了形影不离的程度。姬无夜渐渐地走入了长安城所有人的视线,以他和慕容凝的两小无猜,以及逐渐无可匹敌的超群武艺。没有人敢再欺负他、辱骂他、瞧不起他,如今大家看他的眼神里,满满的都是惧怕、羡慕与妒忌。他在这样的眼神里日益成长得挺拔、精瘦,以及越来越无可救药的冷漠。 只除了慕容凝。 他收回了对全世界的温柔,只向她一人倾注。 天命六年,那日原本亦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 “无夜,今晚我去你们家做冥想吧,最近烟儿在换牙,整天咿咿呀呀,吵得我都不得安生,好不好啊?”课业还没有结束,慕容凝却等不及地偏过头和姬无夜小声地交头接耳。 “嗯。”几乎是出于本能,姬无夜想也不想地应了下来,可接下来他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神兀地一黯,慢慢蹙起了长眉。 “怎么了?”慕容凝显然也发现了他的变化。 “呃……”显然在犹豫,少年吞吞吐吐道,“今晚,爹可能约了客人……你去的话……怕不大方便……” “没事啦!我从后门偷偷溜去找你不就行了嘛!”慕容凝俏皮地眨了眨眼睛,比了个偷偷摸摸的手势。 姬无夜不由得呆了一呆,随后再次结巴地拒绝了起来:“不,不行……我,我爹可能也会叫我去……” “好吧!”女孩子满目的神采骤然转为了浓浓的失望,沮丧地嘟哝:“那只能明天了……” 入夜。 夜色惨淡,星月无辉。姬无夜一身乌黑软甲,拄着云烈枪静默地站在姬府后花园一个阴暗的角落里。若非浓云偶尔拨散时云烈枪鎏过一丝凄冽的光芒,一人一枪,几乎要没入这浓浓的夜色里。 夜,越发深沉了。万籁俱寂。 空气里的呼吸渐渐凝重了起来,每一次,都像是越来越吃力一般。 他知道,那个时候快要到来了。 他放下了云烈枪,脱下了外袍,**着上身,不顾早春仍旧彻寒的气温,缓步踏入了院内的小池塘里。小池塘很浅,不过堪堪没过他的腰际。他扎了个马步,缓缓地将自己整个埋入了冰冷刺骨的池水之内。 102 寂夜凝云应无月(3) 姬无夜的表情昭示了此刻他承受着多大的痛苦,他的五官全都死死地纠结在了一起,汗水混合着泪水覆满了整个面庞,浑身早已被滚烫的汗水浸湿,一时间似乎整个池塘的水都要为他而沸腾起来,池面上是一层蒙蒙的水汽。 他的双膝早已支持不住身体的重量,蜷缩着跪倒了下去,双手狠狠地插入了池底的泥里。手掌因为他不停用力的摩擦,在粗糙的砂石上滚的血肉模糊。他却像感受不到疼似的继续徒劳地抓着,力气之大,似是要将那些砂石统统碾碎。 嘴唇早已被咬破一层又一层,顺着嘴角流出的血迹一道接着一道。 即便是长夜再漫长,也终有尽时。 快了,熬过最后一刻就好了。 他咬紧牙关,清楚地感受着自己身体的变化,他知道这样非人的折磨就快要结束了。 一阵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却恰于此刻撕破了长夜的寂静。 心神受到干扰,正在凝聚的仪式因受到打扰而溃散,姬无夜感觉到浑身的血液瞬间逆流,犹如江河倒灌,翻江倒海地涌入喉间,霎时一大口鲜血难以忍受地喷洒出来,将一汪池水染的色泽诡异。 迷蒙中,他强忍着痛缓缓地抬起了眼。映入眼帘的是姬府高耸的围墙上,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的慕容凝,她一袭白衣,在满月的光华里,她的周身仿佛都散发着淡淡朦胧的微光。 地下碎裂的是琉璃灯盏,也是致使他心智大乱的根源。 他苦笑,一直以来苦苦的隐瞒,若说最不想被谁知晓,就是她。 可她,终究还是知道了。 慕容凝久久地维持着那个姿势未能回神,她本只是想偷偷地翻过墙来,给他一个小小的惊吓,可入目之景却惊的她丧失了所有的行动能力。 回过神来,她一脚跳下围墙,灯盏的碎片狠狠地扎入娇嫩的脚心,她却像毫无感觉似的奔至姬无夜身边。 “你——” 话音哽在喉间,泪珠大颗大颗地滚砸了下来。 “我……”姬无夜张了张口似乎还想努力解释些什么,却被慕容凝哭着打断: “你别想骗我!” “你的这把枪,在认识你之前我就认得了。”慕容凝强忍着情绪,脸上犹挂泪痕,哽咽着开口。 雷云极烈枪,是用世上最沉的乌金玄铁锻铸而成,源于极北的酷寒之地,相传其戾气冲天、满萦冤魂,为姬氏家祖偶然所得。此后,家祖追随轩辕帝南征北战,一柄长枪在手,往来敌阵之中如出入无人之境,一时声名大噪,成为了轩辕帝的左膀右臂。只是这柄枪似是通灵一般,若想将它似的出神入化,就必须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雷云极烈枪认主,它之所以选中姬氏家祖,是因为姬氏一族体内的‘冥侍之血’。这种血脉极其阴寒,千万人中也难以觅得,它可以与云烈枪中缠绕的阴魂共鸣,从而可以借用冥灵的力量,胜过千军万马,无人可以匹敌。只是这召唤亡灵之术,需以自身的寿命作为抵押,且狂血爆发之时,身心全由恶灵控制,并无意识,凶险异常。 战时,姬氏家祖英勇无双,是为好事。轩辕帝平定天下后,他已不再需要冲锋陷阵,可与雷云极烈枪盟定的誓言却仍旧如影随形。他日渐暴戾极端,屡屡闯下大错。轩辕帝顾及昔日旧情并未处罚,可即便是首任未央宫主离,也无法根除枪上所附着的怨气,只能将冤魂封锁于雷云极烈枪内,此后雷云极烈枪更名为云烈枪,不复昔日赫赫威名。 而姬氏家祖一生传奇,终年不过三旬,英年早逝,令人扼腕。此后,即便是姬家,家规里也严禁了与云烈枪的羁连。毕竟太平盛世,也无人愿意以命相抵,去换一个风雨飘摇的未来。是以姬家虽未能位极人臣,却也多年相安无事。当年轰动一时的冥血,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姬氏一族,也渐渐为世人所遗忘,淡薄成一个遥远的传说。 “如今你这样,是不是与魔鬼做了交易?”慕容凝直截了当地向他要一个答案。 风吹起额前的碎发,遮住了少年的眼睛。仿佛是过了很久才平息下来,他的嗓音在凉风里显得单薄如纸:“嗯。” “为什么?”女孩子微微仰着头,半眯着双眼,语调尖锐。 “不想被人看不起。”姬无夜低下了头,像是怕看到她瞧不起或者别的眼神。 “呵!”慕容凝发出一阵轻笑,语调里猜不出冷暖,却姬无夜兀地心头一寒。 “代价呢?”她极力地克制着自己的话音,努力保持着平静。 “代价是……是……”姬无夜嗫嚅着,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呵。”冷笑一声,“代价是每月一次的‘血侍’和十年的寿命,没错吧?” 姬无夜死死地抿着嘴唇,低着头不发一言。 “我还当你和他们不一样。”慕容凝的语调很轻,可听在姬无夜耳里,却犹如万钧雷霆。 “我对你真失望。” “原以为,你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纵然现实几多曲折不堪,你却有着独当一面的勇气与决心。到头来,却也不过是个寻求捷径、不择手段的懦夫罢了。” “姬无夜,我、对、你、很、失、望。” 女孩子一字一顿的口吻字字铿锵,容不得他有半丝反驳与辩解的余地。她暗沉沉的眸色里的失望与鄙夷之情浓的不加掩饰。 他抬起头来呆呆地望向她,她就那样活生生地伫立在他的面前,他却觉得与她隔着天地辽阔的遥远,无法企及的遥远…… 就像是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她在彼端的一颦一笑都仿佛是那么的真实可触,可只要他向前迈出一点点,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目送着少女纯白的背影完全被夜色吞噬,黑衣黑发的少年久久伫立的身影渐渐与夜幕融为一体。 此夜,恰逢十五,月皎如银。 自那日起,慕容凝便没再同姬无夜说过一句话。一次又一次决绝的背影,一次又一次擦肩而过的红衣。她就像当初毫无征兆地闯入他生命中一样,又这样突然而毫无征兆的离开,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仿佛什么也不曾改变。 那些美好而带着温度的时光,恍若南柯一梦。 已经没有人再敢欺负姬无夜了,因为他的武功已经强大到所有人都退避三尺,他的身边,已然比当初的慕容凝更加无人问津。他已经记不清自己上次说话是什么时候了,整个人在书院里仿若独来独往的幽影。 因为那个会陪他骑马抄书放风筝看月亮的人,已经彻底地离开他了。 慕容凝于天命七年的春天正式从席殊书院肄业,那一年她十四岁,他十六。那一日,春风化雨,百花争艳,是一个明媚的春日。前来为慕容凝贺喜的人络绎不绝,人头攒动。 姬无夜在演武场练了一天的枪,甚至连手上都磨出了血痕。 阿凝…… 呼啸的风和滚落的汗水里,似乎都带有她的气息。 不要走…… 熟悉的一草一木,演武场上斑驳的刻痕,仿佛一抬头,还能瞥见她的柔柔倩影。 我…… 他猛地丢下云烈枪,掉头往她离去的方向跑去。天色已近黄昏,远边一抹残阳嫣红如血,仿若她的眉目,盈满了世间好颜色。 终究还是晚了一步。他被拦在了未央宫九百九十九级台阶外,而那人已经朱裙迤迤,渺渺远去。正是十里桃花盛放的时节,晚风一摆,漫天纷飞的花瓣宛如一场泪雨,埋藏一场无声无息的离别。 十六岁的少年的身量已窜的快要同成人一般高,只是看上去更加的瘦弱单薄。清秀的眉眼也已经长开,映在刀削斧刻的深邃面庞上,显得愈发的淡漠。 他两手空空,默默地低下了头,背影落寞。 直到滑腻柔软的绸缎轻拂过他的面颊,如火般艳丽的色彩在他的瞳孔中跳跃,他仍定定地杵在那里,仿佛被人抽走了神智。 他已经太久没有和慕容凝这样近距离地面对面,久到似乎今日是第一次见。 一年多里,慕容凝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身段曼妙,秀鼻樱唇,既彰显着少女的明丽,又多了份女人的魅力。此刻她站在高他三阶的玉梯之上,墨色长发随风飞扬,一双斜挑的凤眼微含冷色,冷冷地将他瞥着。 这样的慕容凝让姬无夜感到陌生,陌生到他整个人都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来我未央宫,所为何事?”她口气并不冰冷,却带着十二分的疏离,仿佛他只不过是个陌路人,从未有过任何交集。 那样的口吻,比冷漠更伤人至深。岁月洗刷了一切,他不过是她生命中擦肩而过的过客,早已被她忘至九霄云外。却只有他,还仍旧可怜兮兮地抱着那些回忆不肯放开。 少年再次垂下头去,无人看见他眼底的那抹潮湿。 他闷不做声,似是已经花光了这一年多来积攒的所有勇气,扭头便欲逃开。 “慢着。”身后的少女再次出声唤住了他的脚步:“你当我未央宫是什么地方,是你说来便来,说走便能走吗?” 103 寂夜凝云应无月(4) 她一向伶牙俐齿,说出来的话姬无夜从来接不住。被她这样一呵斥,他更是慌乱的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好。 “既然来了,便说说吧。”慕容凝仍旧端着架子,说出来的话却让他一头雾水。 他茫然地回过头来。 “说说为何你不告诉我,那夜你是为了保护我才与云烈枪做的交易?说说为何这一年多来,你总是偷偷地跟着我?说说那些塞在我桌椅里的折纸,是怎么回事儿?说说那次暗中对我使坏的小子,是谁打的……”少女迭声说着,口气越来越软,眼神越来越亮,尾音越来越抖。 姬无夜抬头看向她,只觉得熟悉的情感像温水一般将他渐渐围裹了起来。他滚了滚喉结,一时千言万语,太久没有开口,全部堵在了喉间,急的他有些控制不住地便欲伸手去拉住越说越激动的少女。 见他向自己伸出了手,慕容凝竟是再也顾不得了,那些强忍的思念与牵挂此刻如涨潮的海水般汹涌而来,将她兜头淹没。 她就势落在了少年的怀抱里。 有些惊讶于他已经长的这般高,她的面庞恰好贴在他的胸口上,听着他胸膛里沉稳有力的心跳,竟是说不上来的妥帖安心。 姬无夜觉得自己的心口就那样塌陷了一角。 “姬无夜!你这个大傻子!”她不管不顾地窝在他的怀里,话语哽咽。 少年无声地收紧了自己的手臂,怀中的女子软的不可思议,像是下一刻便能融到他身体里去。他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勇气与胆量,微微颔首,如蜻蜓点水般吻在了那如玉瓷般光洁的额头。 “阿凝,留在我身边。”他死死地抱紧她,口气霸道到近乎命令:“不许再离开!” 怀中的身子些微的一颤。 慕容凝呆了半晌,他搂着她纤腰的臂膀是那样的结实有力,喷薄在她耳边的喘息是那样的温热,无一不在告诉她此刻的真实。 她抬起头来,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地把他瞧着,泪眼朦胧。 他大胆地盯着她,将她搂的更紧,目光滚烫的能融化坚冰,夺目到令人无法逼视。 头一次,慕容凝在与他的对视中移开了视线,像是承受不住那样厚重诚挚的爱意,精致甜美的面颊渐渐泛起了红晕。 “阿凝,让我照顾你吧。”少年的声音沉稳而充满磁性,有着难言而喻的魔力:“一直一直。” 她瞪大了眼睛,可是泪水还是克制不住地漫延了开来。她尝试着仰起头将泪水逼回去,一个用力过猛撞上了他放在她头顶的下巴,痛的他低低地哀嚎了一声。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连同着泪水滚滚而落,一粒一粒砸在他锁骨间敏感的肌肤之上,冰凉却又灼热。 —— 回过神来的时候,慕容凝的怀抱已经空了。 如同往日一般,每次梦醒,都是她一个人的黯然神伤。她应该已经习惯才对,却还是忍不住失望。 她的眼神微微黯了黯,一偏头却发现姬无夜竟然仍旧在红拂帐内,端坐在她的身侧,落在她脸上的视线暗含探究。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她抚上自己的脸庞,说出来的话有些克制不住的抖。不知为何,她竟突然有种想嚎啕大哭的冲动。 “我们……”姬无夜不确定地开口,带着些犹疑不定:“之前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慕容凝的眼泪险些就被他的一句话硬生生地勾了出来,可是已经太久了,她都已经忘记了该怎样哭,只是僵硬地摆出了一个笑容来,笑容里的凄楚与缱绻让他更加迷惑。 姬无夜,你这个大傻子…… 【第二节】 十日之后,季府正门。 一辆低调却考究的紫檀木马车缓缓停在了季府门前,门前侍卫正互相交换眼色猜测这位从未见过的马车里所为何人,慕容凝就在侍女阿碧的搀扶下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这倒是让季府的侍卫们齐齐吃了一惊,竟没料到是他们的当家主母驾临,一时间失了言语,直到慕容凝走到了他们的面前,他们才如梦方醒地急急叩下行礼,一个侍卫忙欲往府中通报,却被慕容凝眼疾手快地制止了。 “慢着。我回府何须通报,多此一举。”慕容凝抬了话音,语调仍然是不急不缓地,“况且将军重伤未愈,你们事事都要通报叨扰,若是将军的病情迟迟未见好转,你们担待的起吗?” 底下侍卫忙迭声道不敢不敢,慕容凝才复又交代了几句,便朝着风临楼的方向而去。 一路上分花拂柳,穿林引径,慕容凝像是足下生着风似的走的飞快,长长的裙摆甚至并不沾地,在她的身后轻舞飞扬。阿碧跟在她身后一路小跑,早已是累的不行了。 “小姐,姑爷才不过离了未央宫三五余日,您竟这般牵挂~”阿碧与慕容凝待得久了,并不惧慕容凝,加上小孩子性情,竟颇为大胆地调笑起她来。 “你这丫头,又在想些什么~我将将拜谒过皇上,只是顺便回来看看罢了。”慕容凝竟同她拌起嘴来,口气里含着被人戳穿心事的微恼。说罢瞥了眼阿碧,只见她捂着嘴偷笑,摆明了是不信。 慕容凝又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当然,毕竟他受了那么重的伤,我回来探望也是应该的——哎——” 因着走的急,加上她正说着话分神,待到她注意到拐角处转过来的侍女时已然来不及,只得急忙避让,可半个身子还是撞上了侍女手捧的托盘,托盘里的汤盅泼洒了出来,空气中顿时弥漫着木瓜炖雪蛤的清淡香气。 侍女先是懊恼得瞪了慕容凝一眼,待看清她的相貌,一双乌溜溜的杏眼几乎是要瞪圆了,一时间乱了方寸,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是……夫人……吗?” 阿碧见她毫无礼数地指着慕容凝发问,不由出声呵斥:“大胆,竟敢用手指着夫人,还不行礼!” 侍女战战兢兢地就要俯下身去,被慕容凝轻轻扶住。侍女抬头望向她,只见她笑的宽慰而和煦,语调亦是放的柔柔的:“我近一个月未回,你吃惊也是正常的。是我不小心撞了你,你不要害怕。” 侍女低下头去,连连点头,似乎是很惧惮她,这倒让慕容凝颇感意外。 季府上上下下皆知晓她宽厚和善,更何况她刚刚已经表明态度,这侍女还做这般反应,着实有些蹊跷。只是她的心已经被即将要见到姬无夜的迫不及待占的满满,早已无暇他想,只当是这侍女天性怯懦,胆小怕事。 她不再与侍女纠缠,领着阿碧继续往前走,眼角的余风还是斜斜地将侍女如释重负的表情一一收在了眼底。 惯性般地走了两步,慕容凝站住了。 回过头来时,脸上的神色已经变得冷酷而尖利。 侍女的脚步走的飞快,落在慕容凝眼里简直像是逃离。眼看着她的背影就要消失在长廊的下一个拐角,慕容凝的唇边勾起了一抹玩味的笑。 “站住。”轻飘飘地呵出这两个字,却清晰地看到侍女的身形狠狠地晃了晃,而后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慕容凝仍旧控制着步速,走的云淡风轻。可是清浅的脚步声却像是打着拍子扣在侍女的心上一般,她定定的立在那里,弱不禁风的小身板一颤一颤,像是随时会倒下似的。 慕容凝已踱步至她的面前,眼风凌厉地在她的身上逡巡,薄唇微抿,点着花蕊的眉间瞧不出喜怒,也探寻不出任何表情。 侍女觉得自己等了已有百十年般漫长的时辰,慕容凝才悠悠启口,问的话却是无关痛痒:“这汤是从风临楼端出来的?” “……是。”像蚊子般哼了一声,侍女的头埋的更低了。 慕容凝玉手微翻揭开了汤盖,除却刚刚泼洒浪费的那一小部分,汤碗里竟然还有大半碗,像是完全没有动过一般。 “将军一口也没有喝吗?”慕容凝垂着眸凝视着还汩汩冒着热气的香汤,漫不经心地问。 “回夫人,将军说这汤做的不合他胃口,吩咐奴婢倒掉……” “撒谎!” 慕容凝冷呵一声,吓得侍女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下,话音也开始剧烈地颤抖了起来:“夫人饶命!奴婢见这木瓜雪蛤汤实属名贵,倒了实在可惜,便想着……便想着……”在慕容凝目不眨睛的注视之下,侍女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想着带回厢房自己喝了……” “哦?”慕容凝挑眉,忽的笑起来,笑容却冷意沁骨,“难道是我一个月没回来,季府的膳房和侍女坊竟从西北边挪到了东边吗?” 侍女的脸色变得煞白,嘴唇也褪尽的颜色,凄然地跪在地上,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话。 慕容凝挑起了她的下巴,俯下身来锁住她的眸子:“将军的箭伤未愈,膳房怎么可能炖木瓜雪蛤汤这样清淡的美容养颜品?竟胆敢说出这样的谎话来,当我是痴的吗?” 她直起身弃下已瘫坐一团的侍女,双手背后,换了稍微缓和的口气:“说,这汤是为何人所熬制,我便放你一马。” 104 寂夜凝云应无月(5) 地下的侍女犹自强撑:“夫人,真的是小奴自己想吃才谎命膳房做的,并没有其他的什么人……” 侍女忍不住落下泪来,却仍旧拼命地摇着头,垂死挣扎。 “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慕容凝冷了话音,转身向阿碧吩咐:“去查下她叫什么名字,家中亲眷几人,带到我面前来。” “不,不要!”慕容凝的话音刚落,侍女便尖叫着扑了过来,死死地抱住了阿碧刚欲迈出的脚步。她痛哭流涕地求饶着:“夫人,我知道您是好人——只是奴婢真的不能说,真的不能说啊!将军会杀了他的……” 慕容凝眉峰一挑,拧了眉问:“将军?” “奴婢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哥,将军说了,如果我敢多说半个字,就要取哥哥性命……”说到委屈处,侍女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啪嗒啪嗒地落个不停,模样甚是可怜。 慕容凝慢慢地蹲下将她扶起,换了严肃沉郁的声线:“将军可怕,是吧。那,你看本宫,可怕吗?” 侍女的哭声一顿。 “不说,可以。本宫会将你的表哥发配至苦寒边疆,没日没夜地做苦力。而你,则会被卖到永安城最大的妓院,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夫人不要!不要啊,求求您……”侍女被她吓得脸色煞白,腿脚一软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堂堂未央宫,想要保住区区一个人又有何难?只要你肯说出来,我便赏赐你们一笔钱财,去一个安全的地方,过一辈子吃喝不愁的生活,如何?” “真的?”侍女抬起脸,哭的通红的双眼里难掩心动与期盼。 “未央宫,何曾食言过。”慕容凝点头。 “那……夫人,您,您可千万不要生气啊……”侍女怯怯地瞟了慕容凝一眼,声音喏喏的。 “说吧。” “在夫人没有嫁来季府之前,将军特别亲近一个姑娘,大家都以为她会是未来的季夫人……” 慕容凝的身形狠狠地晃了晃,阿碧赶忙上来搀扶她,却被她反手狠狠地抓住了右臂,用力之大让阿碧痛的拧起了脸,却又不敢出声。 慕容凝的声音已经变了调,不再是她收放自如的嗓音:“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回夫人的话,那个姑娘叫白月衣,将军让我们叫她白小姐,一切待遇都按夫人的规格来……”侍女胆战心惊地开口,恨不得跪贴到地下去。 指甲狠狠地嵌进了肉里,血爬上了指甲,比豆蔻还要鲜艳殷红的色泽,慕容凝怔怔地举起了手,血色在阳光的映射下流转着摄人的光芒,看上去惊心动魄。可是她却像是恍若未觉似的,复又死死地攥紧了拳头,地下赫然绽放出一朵又一朵的血色之花,看的阿碧不忍心地别过脸去。 慕容凝低头看向侍女,清明的美目里却是一丝泪光也无。 她开口,语气犹如古潭深井般平静无波:“那位姑娘在哪里?我想去见见她。” “可是夫人——”侍女的话还没出口,便被阿碧以眼神喝止了,乖乖在前面带路,不再言语。 很快,穿过曲水,跨过金水桥,侍女便指着季府最东北角的一片竹林:“白小姐的赏心院,便设在竹林的后面。夫人过门前三天,将军命人从天竺山运来这些虚竹转接在这里,费劲心力才好不容易将整个赏心院隐藏在其中,从此也唤白小姐为潇湘夫人。” “潇湘夫人。”慕容凝只是喃喃地重复了一下这个称谓,并未做过多的表示,只是不知道是讥讽还是赞赏地淡淡加了句:“他还真是用心了。” “曲水千回百转,桥却不多。那只是水边不起眼的一小片萧瑟的竹林,自然是引不得我去探寻一番。更何况我晚晴居在西,来他的这东边种种不便,自然发现不了他这金屋藏的娇。我原一直以为,他虽有一身精绝本领,心思却总是过于简单干净,时时担心他会吃亏。如今这般看来,我的有多可笑啊。” 慕容凝自嘲般地笑着,阿碧和侍女都缄默着不敢接话。说话的当口,三人已经绕过了竹林,简朴却别致的林间屋宇第一次暴露在了它唯一想要隐藏的人面前。 “你上去敲门。”慕容凝命令侍女。 侍女踟蹰着磨磨蹭蹭,一直在门前晃悠,迟迟拍不下去手。慕容凝终于失尽了耐心,推开侍女,毫不迟疑地扣响了那精雕细琢的雕花木门。 木门发出了清脆悦耳的清音,屋内也随后传来了一声娇柔的回应:“谁呀?” 慕容凝后退了三步,调了个细柔的声音:“来给小姐送木瓜雪蛤汤。” 轻盈而欢快的步子声很快由远及近地传来,屋外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噤声屏气,仿佛下一刻就是世界末日降临。 木门吱呀一声开合,白月衣的所有的表情步伐动作都停滞在了看清来人面容的那一刹,瞳孔急剧收缩。 那双美目里,露出了无穷无尽的惧意。 木门外站着她这一生都逃脱不掉的人。 那个人此刻正在用犹如鹰隼一样微微眯起的双眼随意地扫视着她,简单的眼神却让她感觉到了刻骨的寒意。慕容凝目光所过之处,那处皮肤便火辣辣地燃烧起来,如遭凌迟之刑。 慕容凝斜睇了她半晌,忽的笑了起来:“怎么妹妹见到我,竟是这般表情?” 白月衣语塞,一张娇嫩的面容早已失了颜色。 见白月衣不答,慕容凝笑的更加娇媚:“妹妹不答我,也从不来见我,莫非是觉得在我之前进的季府,我慕容凝要唤你声姐姐?” “不,不敢。”白月衣艰难地从喉中滚出两个含糊的音节来,空气于她而言稀薄的甚至难以维持正常的呼吸,大脑更是一片空白。 “不敢吗?我看你胆子倒是不一般的大啊。”慕容凝说的随意,气势却凌人,句句让白月衣难以招架,哆哆嗦嗦着说不上话。 “我看妹妹这样清丽美貌的容颜,却要住在这湿气颇重的竹林里,倒真真是可惜了。”慕容凝似乎真是极惋惜般地叹着,盯着白月衣的容颜思忖半晌:“不过,我怎么总觉得白小姐你,有些似曾相识呢?” 白月衣狠狠地打了个激灵。 慕容凝看着她这副反应,收了笑容:“看来白小姐对我怕是熟悉的很。” 眼见着白月衣颤抖的越来越厉害,嘴唇也不断地嗫喏着,慕容凝睥睨地别过脸去:“不过我可不记得还曾结识过白小姐你这般精于算计、乘人之危的姑娘。” 白月衣猛地抬头,目光满是无辜。 “不承认?无夜不记得我,难道不是你捣的鬼?”慕容凝欺近一步,吓得白月衣连连后退,哐当一声撞在了身后的木门之上。 慕容凝正待再逼问些什么,身后却陡然传来一阵暴喝:“住手!” 话音未落,她便觉得肩膀一痛,姬无夜隔空一掌将她打退了几步开外,继而横亘在她和白月衣之间,紧紧地将白月衣护在了身后,眉目之间都是怒意。 白月衣见姬无夜赶来,又惊又惧,泪水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她双手捂住双眼,泣不成声:“无夜……无夜你来了……真是太好了……我……她……” 多日未见,姬无夜本就对白月衣充满愧疚,此刻见佳人落泪,便急忙柔声安慰。 慕容凝强压回胸口的一口鲜血,口腔内还缠绕着丝丝腥甜,而眼前所见的这一幕却更加血淋淋。 “无夜。”她笑的惨淡,面上却尤强撑着镇定,不肯露出一丝脆弱来。 姬无夜闻声缓缓抬起头来,只见慕容凝一身雍容华服端立在两名侍女之间,面色隐有不善,连带着空气中的压迫力都沉重了起来。他心下一沉,下意识里便觉得是她盛气凌人,咄咄逼人。 他一直以来所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这样想来,被逼无奈和月衣分离,委曲求全地承认慕容凝的身份,不愉快的记忆悉数涌回了脑海,盖过了才将将与慕容凝之间升起的若有如无的缥缈情感。姬无夜的目光里,渐渐燃起了怒火和责怪。 “你要对月衣做什么?”他沉着声,嘴唇紧抿,脸边的线条锋利的像刀剑的白刃。 “夫君这话,可是在责怪凝什么都没做?妹妹住在这里,着实是委屈了。夫君也该早日支会,如今倒显得凝照顾不周来。”她袅袅地立在那里,风华气度,绝伦出尘,说出来的话亦教人挑不出半分毛病。 “你会有这般好心?”姬无夜满腹狐疑地盯着慕容凝,她却只是笑意盈盈,如沐春风。 “凝既嫁给了将军,自是晓得这大炎朝规矩,三妻四妾本是平常。夫君却将妹妹这般藏着掖着,莫非是要让其他世家夫人们笑话凝小气不成。”她别了别鬓边落下的碎发,口气里隐隐透了些嗔怪。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慕容凝这般通情达理,姬无夜便是再不信,也不能再说什么指责她的话来。 偏偏此刻,一直躲在姬无夜身后小鸟依人的白月衣开口了。 105 寂夜凝云应无月(6) “方才,姐姐说,说……”白月衣的嗓音甜腻腻的,此刻又饱含委屈,听上去颇有些楚楚可怜的意味。 见慕容凝刀子一般的眼神剜了过来,她似是被吓着了一般,紧紧地抓住了姬无夜的衣袍,可怜巴巴地把他瞧着。 那样的眼神让姬无夜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便将一颗心偏向了她。他示意她说下去:“她说什么了?” “姐姐说,说我抢了将军……说……要让我消失……”她低着头捻着自己的裙带,口气里满是害怕与惊惧。 姬无夜抬起头来的那一刻,慕容凝就知道自己输了。 他的眼神里,原先对她松动瓦解的防备与介意此刻再次聚成了坚冰,无形的深渊在他们面前再次缓缓拉开。 呵,很好。慕容凝微微眯着眼,一言不发地打量着白月衣。不错,比自己想象的要厉害些,对无夜很是了解,知道他一向心软,也知道他在什么时候最容易动摇,是个棘手角色。 她的沉默在姬无夜的看来无异于默认。 不知是对她生气,还是对她的失望,他的眸色又寒了几分,森然地和她对垒着。 以他目前对白月衣的信任,慕容凝知道,辩解毫无作用,只会适得其反。她从白月衣身上转开视线,目光便落在了他手中握住的那柄剑上。 正是那把剑,撕裂了慕容凝一直挂在唇边的淡然笑意。 她的眸色亦冷了下去,嘴角的笑渐渐化为了讥讽。 “方才,白姑娘唤我姐姐。那我可得要提醒白姑娘一句,首先,你得有嫁进季府的本事,才能叫我一声姐姐。否则,外面这莺莺燕燕这般多,若是都叫我一声姐姐,我怕是没这个福气呢。” 她的话音刚落,白月衣的脸色便僵了僵,她也是个聪明的,自然听懂了慕容凝的意思。只怕有慕容凝在的一日,她便难以嫁给面前的男子,即便是侧室,也是妄想。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她死死地咬住了嘴唇,抬起头来的时候,泪水便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落了下来。 “将军,月衣不求能嫁给将军,便是如今这般偶尔能见上将军一面,月衣也是知足了……将军如今已有家室,该……该当与夫人……举案齐眉……”那样极力忍耐悲伤的软语,哭成了一个泪人儿的丽人,叫人我见犹怜。 姬无夜脑袋一热,便要开口给她允诺,全然不顾慕容凝尚且在场。 慕容凝万分及时地拦住了白月衣的激将法:“夫君,朝中对于官员的纳妾有许多规矩,此事并非你我能够完全做主的,还是从长计议为妙。” 朝中规不规定姬无夜不晓得,但他知道,面前的慕容凝绝对是妨碍他娶月衣的最大障碍。见月衣哭的梨花带雨,他心中更是气得不打一处来,说出来的话亦又狠又重: “我本以为你本性不坏,可没想到你竟这般容不下月衣!我认识月衣在先,真心相爱,如今却只能委屈她隐居在这里,她却丝毫没有抱怨什么!而你呢,我给你的理解与宽容还不够多吗?你是不是太自私了,非要占有一切才满足!”他厉声指责,一字一句,犹如万把利刃,剑剑穿心。 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慕容凝发出了刺耳的笑声:“你认识她在先?” 姬无夜冷眼看着笑的肆意而失控的慕容凝,不明白为什么她竟会对这句话尤为在意。 “姬无夜,十年了!我认识你,整整十年了。”她黑白分明的眸子定定地凝视着他,“三年前,你坠入悬崖。便因为这个女人,而忘了我。我一直想和你解释,可你从没给过我机会……从没!” “不是这样的……”一直嘤嘤哭泣的白月衣却将此句听得分明,恰到好处地反击。 “你以为你这般诟病月衣,我就会不再爱她?知道夜月宫主向来巧舌如簧,不择手段。我就算是听了又如何?也是绝不会信的。”姬无夜见慕容凝直到此刻还兀自诋毁月衣,更是对她失望之极。 “我在你眼里,就那么不堪吗?”慕容凝问的凄厉,片刻前划破的手心和被他击中的地方传来了刺骨的疼痛。 “不是吗?容和皇帝待你不薄,你却这般算计与他。”姬无夜不冷不热地开口,像是对她做的事饱含嫌恶。 慕容凝张了张口,却没能发出一丝声音。 她觉得胸口堵得难受,像是有什么郁结了千百回塞在她的心里,如同刀子割肉般锋利,可她却只是麻木地感觉到了阵阵的钝痛。 原来这便是不爱么。 因为不爱,所以不在乎她是否会伤心难过;因为不爱,所以对她的话充满了猜忌与怀疑;因为不爱,甚至,连救他,都被视为诡计多端,不耻提及。 自己是有多可笑啊。还以为已经渐渐挽回了他的心,以为他即便是失去了记忆,也会重新爱上自己。 原来那只不过是他在深爱别的女人的间隙,给她的可怜赏赐,纵容着她的无理取闹罢了。 她以为的热烈情意,不过是为了掩盖冰冷残忍的假象。 他让她麻痹,让她意乱情迷,让她不曾发觉,他的身边,早就有了别人的陪伴。 他害怕她会加害白月衣,竟在她过门之前封了所有人的口,甚至不惜用卑劣的威胁手段,只是生怕白月衣受到一丁点儿的伤害,所以这样拼尽全力地去保护去隐藏,偷偷地给了她全世界的温柔宠爱。 曾几何时,那个被保护被他捧在手心里的人,是她啊。 “如此说来,本宫救你,竟是救错了。”她尝试着咧开嘴角扯了个上扬的微笑,声音却有些止不住地颤。 发觉自己的话说的重了些,姬无夜一时理亏,便也默然着没有接话。 看着几步之遥默然不语的那个男人,慕容凝突然,突然就很想走上前去,撕开他的伪装。假的吧?一定是假的吧?否则面前的这个人,为何会如此的陌生?陌生到让她觉得有些害怕。 这样想着,她便就不由自主向他的方向迈了两步,步伐竟是有些控制不住的僵硬。 不过堪堪走了两步,姬无夜却紧张了起来,他紧紧地将白月衣遮在身后,闷声质问:“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慕容凝回过些清明,也定定地向他的眸子里看去。可那双再熟悉不过的瞳孔里有紧张,有不解,有戒备,却唯独没有爱。 “我还能干什么?”她笑,笑容凄绝。 她的脚步本已停下,偏偏夕阳与此刻微微地偏斜了一分,有一缕余晖在姬无夜手中的长剑上急速地溜过,淡金色的光芒反射着落在了白月衣身上,眨眼便消失不见。 慕容凝却眯起了眼睛,仿佛被那道光线灼了眼睛。 再完美的伪装,也做不到天衣无缝。再贴合的人皮面具,也不可能严丝合缝。那一闪而逝的光亮,映出了躲藏在黑暗深处的秘密。 慕容凝再次提起了步子,不同于方才,她走的异常稳当,嘴角的线条抿成了一道锋利的直线。 “你不要再过来了!”姬无夜如临大敌般地拔高了音量,气急败坏地朝她怒吼。 她却笑得如同风中摇曳的一朵带刺蔷薇:“我若是偏偏要过去,你要如何?” “你——你——”姬无夜气急,晃了晃手中的长剑,剑光闪闪,白刃反射着摄人的光亮。 慕容凝定定地看了那剑片刻,竟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的一众人等皆不明就里地向她看来。 “哈哈哈,哈哈哈!我自以为精通星辰幻术,窥探世事,却怎知世事如此难料。那日你我定情,我跪着向母亲要了这把碧海苍穹剑来,只为了抑制你每月一次云烈枪的反噬之力。你曾举剑盟誓,发誓此生要用此剑护我在身后一生一世。” “而如今,你用我送你的定情之剑,对我拔剑相向,却竟是为了护着另一个女人!姬无夜啊姬无夜,你说这究竟是世事无常,天道难破,还是你我之间,命里合该无缘?” 话语落下,众人尚且被她的震惊的回不过神来,她却兀地止住了笑声,迅捷地向前,目标直指躲在他身后的女人。 姬无夜还没有好好咀嚼她话语中的深意,便见她的身形迅速地逼近,面容凄绝狠厉,犹如红衣罗刹一般扑来。他内心惶惶不安,生怕她对身后的白月衣出手,本能地便想要出手将她拦下,却忘了手中的碧海苍穹剑已然出鞘。 剑势已出,无法收回。 她不闪不避,径直而来,没有半分犹豫,像是在赌他的不忍心,又像是料定他本会如此。 下一刻。待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慕容凝已经俏生生地挂在了他的剑上。 那一剑穿胸而过,没肉三寸,刺得彻彻底底。 速度之快,刺入之深,连鲜血都被锋利的剑身封住了片刻,似乎也忘记了流下。 他看着她,满脸的震惊。她为什么不躲?她怎么能不躲?? 姬无夜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 如果解释有用,如果语言不那么苍白。 是啊,他还能说什么呢。 106 寂夜凝云应无月(7) 所有人都呆立在那里,不能反应。只眼睁睁地看着触目惊心的颜色围绕着剑的四周开始慢慢浸染开来。 她喜着朱色,鲜血不过是平添更艳,可那缓缓浸透朱色罗裙的色泽,竟是由内而外的深黑,爬上衣袍之时犹如令人恐惧的地府曼陀罗。血腥的气味在空中飘散,闻得人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只是那团黑血似是极黏稠,尚且流了小半圈,竟已悉数凝固。 郁结在胸口,像是一个好不了的疤痕。 慕容凝只感到冷,无边的冷,从头冷到脚,从手冷到心。 并没有多余的表情和话语,她仍旧那般定定地望向姬无夜,如同往常无数的日日夜夜,她在他的眸子里看见的,只有自己的倒影。 明明只有自己啊。 如果没有那把穿胸而过的剑。 她的表情渐渐变得了无生气,往日的柔情与方才的激烈统统不见了。她就那样矗立在那里,脊背笔直,平静到有些可怕,好像那个被刺穿了胸口生命堪忧鲜血直流的人不是她似的。 那一种沉默的姿态,大约便是哀莫大于心死。 半晌,她开口,不同于方才的激烈诘问,她的语调放的很轻很柔,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姬无夜,你就是这么好好对我的?” 只清清淡淡的一句,像是询问又像是喟叹,令在场之人无不恻然。 姬无夜仍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手握剑柄,剑的另一端在她的心里,两人之间不过一寸,却隔着一柄长剑,三年光阴,半截生死。 “你……你怎么不躲?”他显然也没有料到她竟硬生生地接下了他那一剑,话音虽尽力控制,可还是克制不住有些懊悔。 “这样,你是不是就满意了?”慕容凝极其平淡地望着他,说出来的话亦是伤人。 姬无夜被她噎的说不出话来,心中纷乱,五味陈杂。 见他不答,慕容凝再次开口:“是不是就算今日我死在你的面前,你也是不肯信我的?”一句话说到最后,眼眶已经泛红,却仍旧死死地克制着不落下一刻泪来。 那副兀自强撑的模样,坚强里的柔弱,竟不知为何刺痛了姬无夜的眼。他心乱如麻,无法给她回答,面浮现的愧疚却真切。 是他护月衣心太切,却没想过从头至尾,伤她多深。 明明几日前,一切都还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着,他们尝试着彼此了解,也有过意想不到的亲密,似乎真的能如寻常人家夫妻一般,举案齐眉,互相扶持,相敬如宾。 只是为何突然之间,一切都倒退回了原点,不,甚至还要更糟些。 他想不明白,亦不情愿。 “……”他尝试着开口挽回些什么,竹林却蹊跷地被急速的风扰乱的树叶狂舞。 众人纷纷朝竹林方向望去,只见致密的竹林间奇异地分出一条路来,一个犹如谪仙的银发男子便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众人的面前。他赶得急促,可衣衫却未见一丝不整,面容毫无狼狈之色,仍旧是那般一尘不染。 未及走近,他一眼便望见了对峙的场景,低低叹了口气,朝着慕容凝的方向开口:“你合该命中有此一劫。” 他的话似是很久才传到了慕容凝的耳畔,她缓缓偏过头来,看向他的瞳孔毫无焦距:“命?我不信命的。” 陌上尘微微蹙着眉:“既已算到,为何不躲?” “躲?廉贞星的‘囚’,如何躲?躲去哪儿?”她目光空洞,仿佛对周遭一切都失去了在意。 感叹的片刻,他已走至了二人的面前,只是漫不经心地瞥了姬无夜一眼,姬无夜却在他的眼神中变得羞愧难当。陌上尘封了慕容凝的穴道,拔出了长剑,将她搂在了怀里,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陌上尘转而凝视着慕容凝,怜惜般地责怪着:“何时竟这般逞起强来,宁愿流血,也绝不流一滴泪?” 从没有人这样问她。没有人。 已经太久了,没有人问过她心里是怎么想的,没有人关心她是不是难过。她太过强大的外表震慑了所有人,包括她的妹妹,包括她的丈夫。久到她已经习惯了,习惯了喜怒不行于色,习惯了波澜不惊地按捺掉所有的情绪,习惯了带着面具活着,仿佛她本就是如此。 她必须要够强大,够冷血,才能够支撑起未央宫,才能够庇护她所爱的人。 太久了,久到她自己都快要忘记了,她还只有十八岁。大祸来临时她也会害怕,设计别人时她也会担忧,夜深人静时她也会脆弱,伤心难过时她也会想要一个可以哭泣的肩头。 陌上尘的一番话,带着浓浓的关切与宠爱,像是年幼时母亲柔软的臂弯,像是那些逃命夜里无夜温暖的掌心,就那样毫无征兆地击溃了慕容凝一直平静的表面,泪水开始打着旋儿在眼眶里汹涌蓄积。 他一手为她用真气护住伤口,一手将她弄乱的发髻一一整理好,口中是哄诱的口吻:“阿凝乖,哭出来罢。” 慕容凝一把搂住了陌上尘,泪水排山倒海地倾泻而下。自三年前无夜坠崖,她几乎哭尽了所有的泪水,此后便没再流过一滴泪。此时应是极度伤心,她却仍旧没有嚎啕大哭,只是缩在陌上尘的怀里,遮住脸发出低低的呜咽,蜷缩的模样像是一头受伤的幼崽。 姬无夜站在陌上尘的面前,很想用同样的方式去安抚触摸她,可是最终还是没能够伸出手来,只是笨拙地站在那里,目光里是万分的懊恼和忏悔。 原来这般伤害一个深爱自己的人,这种滋味亦如万蚁噬心般不好受。 他只求她原谅他。 可是原谅又谈何容易。 他轻易地燃起她的希望,让她以为他们相爱还有可能,却又如此轻易地伤害她,将她置于万丈深渊。 慕容凝的情况很不容乐观。虽然陌上尘已经封住了她的穴道,可是她之前流血太多,加上又怒又急,气血攻心,此刻哭了一场,真气散尽,便已气如游丝,面无人色。 慕容凝缓缓地睁开了疲惫红肿的双眼,强撑着用几近耳语的声音交代陌上尘:“若旁人问起……就说……就说我是……遇了刺客……” 见慕容凝伤重成这样,还处处为姬无夜着想,陌上尘的眉头微微一蹙,但他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顺从地点点头。 慕容凝又吃力地抬起头来,不太能对焦的目光似乎一直在搜寻着什么。众人皆不明就里,直到她的目光艰难地停留在了姬无夜和白月衣之间。 她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虚弱的话音里是无尽的释然:“我……成全……你们……” 语毕,歪斜在陌上尘的怀里,人事不省。 连白月衣都吃了一惊,不明白她突如其来的宽容是何用意。这句话听在姬无夜耳里,本该是他想要的结果,却不知为何有着说不上来的难受滋味。 陌上尘将她打横抱起,起身欲走,却被姬无夜伸手拦住。 “站住!你要把她带去哪儿?”姬无夜紧张地盯着陌上尘,他明明比陌上尘高出半寸,此刻却气势全无,只余慌张。 “我认为这好像不需要向你汇报。”陌上尘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语气漠然,完全不同于方才的温和。 姬无夜也顾不得陌上尘的排斥,只急切切地想将她留下来:“她是季夫人,理应留在季府休养!” 此话一出,惹得陌上尘一声冷笑。 “季夫人?”他细长的银眸里闪烁着并不友善的讥诮寒芒,依旧冷冷答道:“没想到季将军竟还记得,阿凝是你的夫人。我在人世活了这些年,倒是没见过哪个丈夫为了另一个女人,将自己的发妻重伤至此。” 姬无夜蓦然愣住,表情有些讪讪然。 “季将军要是再不让开的话,阿凝的性命可就要保不住了。”见姬无夜仍旧寸步不让,陌上尘出声提醒,宛如寒冰:“当然,也许是遂了你的愿。” “我……”陌上尘的话像针一样扎在了姬无夜的心里,他却没有办法开口反驳。 他沉默着侧身让开,陌上尘抱着慕容凝从他身旁毫不停留地走过。那一抹裙角留恋地擦着他的指尖划过,像是无声的告别。 那一刻,他觉得似乎有很重要的什么,与他擦肩而过,不复再回。 他们的背影已在竹林间消失了许久,姬无夜却仍旧一动不动地杵在那里,影子被夕阳拉的很长很长,很落寞,很落寞。 【第三节】 天命十一年,多事之秋。慕容凝终日沉睡,不能理事。慕容汐失踪数月,不知所踪。慕容烟远赴中州,尺素难书。 三日后,未央宫。 这是姬无夜第一次主动踏上未央宫的九百九十九级台阶。原来,这一路,这样长,长的像是没有尽头。 可是再长的路,还是会有走到最后的那一刻。 不知是谁的授意,一路上没有人拦住他,也没有人上前接引他,似是他是透明的一般,又或许,只是当他不存在。 一路上,他的耳边都飘荡着金殿之上,容和帝对他的称赞。 “爱卿远赴北荒,捉拿世子,身负重伤,奇功建伟。却不料招贼人记恨,叨扰府上。幸得夜月为爱卿挡下这致命一击。汝二人生死与共,鹣鲽情深,令朕也备受感动。朕这里还有夜月修书一封……” 生死与共,鹣鲽情深…… 真讽刺啊。 107 寂夜凝云应无月(8) “罪妇抱恙,恐不能随侍夫君左右。府中尚有一远房表妹,愿陛下允其为妾,替凝好生照顾夫君。” “爱卿真是好福气。原先夜月在朝中,你问问他们哪个不怕!没想到嫁了人,倒还真是改了性子,竟如此贤惠明理起来。我看他们呀,心里怕是不知道有多后悔喽!”皇上的语气是忍不住的赞许之意,底下群臣附和一片,无不是艳羡不已。 他跪在地下,不得已领命,却不敢直视那些火辣辣的目光,似是根根带着刺。 他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到了琉璃宫的宫门前,步履沉重,举步维艰。 宫帘被掀开了一角,上面挂的细碎铃铛叮叮当当,一片热闹之音,掩盖了这里终年累月的冷清。阿碧一身翠杉,捧着药盏迈步而出。一抬头见到姬无夜站在门口,竟是毫不惊讶,便朝着他走过来。 “将军。”阿碧低低地行了个礼,“小姐她服了药,将将睡了。她之前嘱咐过奴婢,将军娶白小姐的日子定在下个月的黄道吉日,她届时定会参加,不会耽误的。” 姬无夜见她自顾自地说着,不由得皱了眉:“我没问这个。” “将军,小姐说了,她在琉璃宫里养伤,谁也不见的。”阿碧似是明白他的意思,一开口便堵住了他的询问。 姬无夜沉默地看着慕容凝的这个贴身丫鬟。小姑娘牙尖嘴利,一句一句把他呛的不轻。他也不怪她,毕竟他将慕容凝伤成那样,阿碧怨他,也是理所应当的。只是他听惯了别人叫她夫人,如今听阿碧一口一个小姐,竟莫名觉得有些刺耳。 就好像,她和他毫无瓜葛了一般。 他潜意识里抗拒着这样的想法。 那样不悦的情绪,更甚于初始之时,听见别人叫她夫人的别扭。 习惯真的是件可怕的事。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未央宫,本没有合适的理由。人是他伤的,说来探病未免太假惺惺。说来商量事情,她连纳妾都帮他妥妥帖帖地安排好了。可若是不来,又未免显得太过薄凉。 他之前从未发现,维系和她的关系,竟是这样难。 一直以来,他都太理所当然地默认了她的主动,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她的付出。而如今,她才刚刚同他划清界限,他竟觉得十二分的不舒服起来,甚至,有些难言而喻的恐慌。 他怕她放弃…… 尽管他并不想承认。 【第四节】 入夜。琉璃宫内。 “小姐,喝药了。” 慕容凝定定地凝视着红拂帐顶,面色平静:“他走了吗?” “将军在门站了三个时辰,刚刚才走。”阿碧放下汤盅,将慕容凝扶靠了起来。 “好。”慕容凝捧起汤盅,不过短短几日,那手腕便变得苍白而瘦弱,指尖上的豆蔻斑驳,像是凋零的花瓣。 “一切都按小姐的意思说了。将军也正如小姐料的那般,什么也没说。”阿碧恭敬地禀报着,末了,却像是突然鼓起了勇气,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小姐,阿碧不明白!” 慕容凝闻声瞥了她一眼,眼神仍旧是灰蒙蒙的一片。 “小姐对将军的深情厚爱,阿碧是全然看在眼里的。眼见着将军也不是对小姐丝毫无情,小姐你为何要在这个时候逞强啊!同将军闹成这样不说,还让将军娶那个什么白月亮!”阿碧跪在地下,整个身子因激动而微微地颤抖,倔强的模样让慕容凝多看了一眼。 “阿碧。”慕容凝淡淡地唤她。 “小姐!难道,您真的就这么放弃了吗!阿碧替小姐不甘心呐!”到底是小姑娘,又一心向着慕容凝,阿碧觉得自家小姐真是委屈极了。 “阿碧,你关心我,我自是知道的。只是感情这种事,却并不如你想的那般简单。”慕容凝面色憔悴,开口说话也似是很费力气。 “无夜的性子,我最了解不过。原先我努力对他好,让他感动,也盼着他有朝一日能恢复记忆。即便不能,也能细水长流,做一对恩爱亲近的夫妻。可如今,一切都不同了。”慕容凝断断续续地说着,难受时便不得不停下来,休整片刻方能继续。 “现在我对他越好,便是将他推的越远。”她的面色又白了几分。 “为什么?阿碧不明白!” “无夜最为重情。如今他既然认定了白月衣,便绝不会轻易地倾心他人。我若只一味地对他付出,他或许会动摇些许,但这些最终通通都会化为对白月衣的愧疚,然后加倍地变成对她的爱。” 阿碧听得瞠目结舌。 “我位高权重,她柔弱无依,他便自然觉得是我欺负她,要伤害她。人的心啊……能看到的只有这些表面。这一局刚开始,她便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她自然也极明白这一点……” “那小姐你又为何要同意她嫁给将军?这不是把将军拱手让给她嘛!?”阿碧瞪大了眼睛。 “她当着我的面提出了纳妾……若我不同意,无夜自然觉得我善妒量小,心存芥蒂,再难亲近。若我同意,她便顺理成章地嫁给了无夜,这正是她梦寐以求的事情。” “那怎么办?”阿碧看上去比慕容凝还要着急。 “可惜,能被人看穿的计谋,便不是最好的计谋。即便是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又如何?攻守之势,时时易也。”慕容凝扯出个笑容来,即便是躺在那里,周遭的气场也叫人分毫忽视不得。 “白月衣若不嫁给无夜,她便是他此生心中最大的遗憾,是无法企及的白月光,是我们之间永远迈不过去的一道坎。” “那嫁了又如何?”阿碧懵懵懂懂。 “嫁了,无夜便兑现了承诺,卸了负疚,这些都淡了,感情便也就淡了。而我,忍辱负重的我,笑着成全的我,受了他一剑的我,便成为了他从此以后的亏欠,成为了他心头放不下的那个。可笑,她还尤不自知,那些虚假的回忆,能支撑他的爱到几时?”病榻上的女子裂着嘴角笑了开来,锦被之上殷红的并蒂莲盛开的愈发深沉。 “小姐,这是在赌……”阿碧觉得自己完全被绕晕了。 “爱情,本就是一场博弈。”慕容凝一根一根地刮落了指甲上残余的豆蔻,碎屑纷卷着悠悠落了地。她凝视着干净透明的圆润指甲,眼神慢慢也恢复了澄澈:“而我,一定会赢。” “那——小姐,难道,你是故意被将军刺伤的吗?”阿碧像是突然想到,一脸的难以置信。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慕容凝疲倦地摇摇头,缓缓地陷进了重重锦被之中。 “伤了就是伤了。这道伤痕,永远都不会好了。” —— “你同阿碧一个小姑娘说这些个,也不怕吓坏了她。”门外传来一声低笑,清脆铃铛声响起,宫帘一挑,露出陌上尘和煦的笑容来。 琉璃宫四周都有重重影卫把守,阿碧活见鬼的表情,说是被他吓到的更为恰当。 慕容凝倒是并不意外,也没有起身的打算。 陌上尘也不见外地俯身坐在她的榻边,伸手抚上她的额头,口中吩咐道:“阿碧你先出去吧。” 慕容凝转了个身面向他来,顺手拍掉了他的手:“还死不了。” “你要是再这般透支下去,也差不离了。”陌上尘收了手,也同时失了笑容。 “我……也是不得已,你知道的。”慕容凝眼神转了转,没有直视他。 “唉。”陌上尘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转而问道:“白月衣的身份,确定了?” “没,干净的一点痕迹都没有。”慕容凝顿了顿,复又道:“不过,我想我的猜的八九不离十了。” “哦?你认识?”陌上尘挑了挑眉,口气却仍是波澜不惊的。 “认识?呵呵,何止是认识。”慕容凝忍不住冷笑了起来,一开口却撕心裂肺地咳嗽了起来,好一阵才缓过神来:“恐怕是再熟悉不过。” 她慢慢地抬起头来,对上陌上尘忧心忡忡的眼神,口气冷的掉冰渣:“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那些年我身边的那个小侍女,月儿。” “月儿?”陌上尘思索了一下,“被你赶出宫去的那个?” “哼。小小年纪,便敢在无夜的茶盏里下药。当初念着她陪我一场,妇人之仁,方留下了今日的祸根。”慕容凝回忆着当年之事,目光狠厉。 “确定吗?”陌上尘若有所思地问道:“若我记得没错,那姑娘被未央宫赶出去,走投无路,不是跳了崖?” “巧的是,她跳的崖,正是无岆崖。她跳崖的时间,正是我们被追杀的前三个月。”慕容凝的脑海里,飞速地闪过了许多彼此独立却又交叉纵横的事件,不放过一丝可能的线索。 “经你这么一提醒,我突然想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她在被赶出未央宫的前夕,曾怂恿无夜和她一起逃走。无夜后来与我提及时,我只当是她对无夜的痴恋。如今想来,竟有些意想不到的关联。” “你是说,她事先便知道了些什么?” “我的想法是,她在宫中有内应。无夜的失忆来的蹊跷,我越来越觉得像是人为所致……若白月衣就是月儿,一切就都能说得通了。若她的胸口有扶桑花,便能确定我的推断。身份可以作假,面容可以更改,唯有那朵以秘术纹在胸口的扶桑,会让一切粉饰无所遁形。” 姬家灭门案突然现出来的线索,让慕容凝一直无神的眼里染了丝色彩来。 “白……白这个姓……”陌上尘似乎想到了什么,却又不能确定:“这个姓氏在永安很少见……似乎我只在宛州听过……” “宛州?”慕容凝亦神色一凛,“难道……陌,你还记得吗,紫微失曜,你我俱未上报,皇帝竟已知晓!速度之快,那个秘术师只可能在永安皇城之中。” “什么样的秘术师,竟连我也不能发觉?”陌上尘皱眉,面色凝重了下来。 “好像越来越有意思了。”慕容凝虚弱地陷在锦绣之内,眸中的光亮却摄人心魂。 108 长冥幽林冷千山(1) 【第一节】 中州,平川郡,太守府。 偌大的太守府前庭院内,太守府的家丁抄着家伙将一男一女合围在中间,里外三层,密不透风。 那一男一女均以斗笠遮面,一身白衣,明晃晃地扎眼。女子身量娇小,男子长身玉立,正是先于大理寺到达平川的慕容烟与慕楚两人。片刻前,慕楚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将一个小红匣子神神秘秘地递交了上去,太守竟立刻派人请两人入府上座。没想到脚跟还没站稳,两人便受到了如此‘礼遇’。 刀剑无眼啊棍棒无情!慕楚你可害死我了!慕容烟胆战心惊地躲在慕楚身后,一边忍不住在心里骂他。 慕楚却依旧气定神闲,瞥也不瞥周围的一众打手,只遥遥对着太守的正厅,朗声笑道:“韩太守,真的想好了?确定不要借一步说话吗?免得日后后悔啊。” 等待了许久,厅门嘭地一声被打开,韩业黑气腾腾地冲着两人而来,吓得慕容烟又往慕楚的身后躲了躲。 “好凶的老头儿。”她不满地撇了撇嘴。 “好,那就让你们死的明白点!”韩业双手背在身后,面露凶光:“这玉佩是假的,你该不会当我认不出吧?” “玉佩的真假不重要,我们拿着玉佩来找你的理由才重要。”隔着帷幕,众人也能感受到慕楚那喷薄的笑意。 “说吧!你们冒充影閣的理由是什么!”韩业并不买账,阴沉着一张脸。 “韩——大——人。”慕楚拉长了语调,笑的意味深长。 韩业在他的话音里勃然变了脸色,意识到自己露了马脚。他的话音里杀意渐显:“你们到底是谁?” “看来,徐丞相猜的没错,果然是你将他出卖给了影閣。啧啧,韩大人,真是真人不露相,够可以的呀。”慕楚拍了拍手,赞叹里隐着讥讽。 “徐丞相?”韩业的脸色不自然地划过了一丝恐慌,旋即又镇定了下来:“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行了,韩大人,不要再装了。你真当徐家百年根基,这般轻易便能倒台?未免也太过天真了吧!眼下,便是徐丞相算账的时候了。”温润之意尽褪,慕楚的话里一片肃杀。 “就凭一块赝品玉佩,就想让我相信你是徐丞相的人,我看天真的人是你吧?”韩业不愧是老狐狸,警惕性极高。 “哦?韩大人,你不愿意迁往冥州就好好说嘛,徐丞相又不是不通情达理的人。”满意地看到韩业的面色更加沉重,慕楚继续放出重磅的消息:“可大人这般陷害徐丞相,可就忒不厚道了点吧。别忘了,当初慕家……” “别说了!”韩业的一张脸已经阴的能滴出水来。 “哦?韩大人这么快便要翻脸不认账了?” “慕家的事,是徐丞相亲口吩咐的,我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此事若是暴露,对徐丞相又有什么好处?”韩业忍着怒意问道。 “若徐丞相安然无恙,自然是一切安好。可如今徐丞相遇到了些麻烦,就保不齐会说些什么了。俗话说的好,狗急了要跳墙,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更何况我们堂堂徐丞相,若真是不幸翻不了身,怕是少不得要拉些人垫背的。韩大人,你说我说的在不在理呢?” “说吧,要我怎么做。”韩业的口气显然是极其不情愿,但又不得不认栽。 “丞相就问你,冥州的事情办的怎么样了?”眼见着鱼儿上钩,慕楚言简意赅地说到了重点。 先前的一番言论虽然打消了韩业的怀疑,但他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先前丞相派来同我说这件事的人,不是你。” “自然不是我。如今特殊时期,丞相用人自然极其谨慎的,原先的那一批,已经全部不用了。”慕楚说的理所当然。慕容烟忍不住在他的身后咂舌,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能把谎话说的如此的面不改色心不跳。若不是她事先已知晓,只怕真的要怀疑他是徐世昌派来的卧底了。 韩业点了点头:“还是丞相想的周到。虽然下官没打算亲自前往冥州,但是车马和人手都已经备好了,只待近日便会出发。” “韩大人安排的这前往冥州的人马,怕是为的自己吧?”慕楚毫不留情地戳破,韩业的面色是说不上来的难堪。 “冥州到底有些什么,丞相为何会如此重视,韩大人难道不知道?”慕楚冷冷地问。 “下官是真的一无所知,方想前往一探究竟。”韩业面露遗憾,不像有假。 “韩大人,好奇可是会害死猫的。在下奉劝一句,此事韩大人还是不要插手为妙,否则……”慕楚半威胁半警告地提了话音,点到为止。 果然韩业的面色再次一顿,显然是被他戳中了心中想法,心中不由得暗暗感叹,真是个厉害角色,若真的有这样的人帮衬着徐丞相,结果还未为可知…… 像是再次看透了他,已经牵着慕容烟准备离开的慕楚顿了脚步,半回过头来:“还有一句还望韩大人能记住,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语毕,不再理会韩业的反应,他拉着慕容烟悠然地转身离去。 无人敢阻拦。 慕容烟小跑着追上慕楚的脚步,行至无人处便迫不及待地开口:“喂喂喂,你真的就这么放过他了?” “放过他?”慕楚少有地笑的残忍:“那岂不是太便宜他了。” “那你说的跟真的似的……连我都差点信了……”慕容烟不满地嘟哝着。 “那是你傻~”慕楚恢复了一贯的从容不迫,嘴角挂上了似笑非笑的笑容。 “你才傻!”慕容烟气的就要跳起来,被慕楚一把按住了头,怎么也够不着他的衣袍,只能兀自张牙舞爪:“你傻才会送了个假玉佩就冲进去了,差点就被连锅端了我们!就不能直接和他说明么,非要选这么惊险刺激的方式……” “怎么,怕了?”他偏过头来,帷幕之下只余一双映着浅浅笑意的瞳,似是荡漾了一池春水。 慕容烟鬼使神差地就安静了下来,她突然发现,这么久来,面前的这个人总是这般微笑着,似是没什么能超出他的预料,亦没什么是他解决不了的。 哪怕此刻他就只是随意地立在那里,除了无双的俊美之外,竟仿佛有着让她心神安宁的魔力。 那样谦谦如玉的一个人,却有着顶天立地的力量与气势。 “不怕!”只觉得脑子一热,慕容烟激动地大声回答,面色渐渐变得潮红。 慕楚笑着揉揉她的头,目光里的宠溺让她恨不得立即溺亡其中。 【第二节】 太守府,后门。 “就这么点人?”慕容烟有些惊讶地盯着面前寥寥无几的马帮,伙计们横七竖八地坐在地下抽着旱烟,马儿也病恹恹地垂着头,无精打采。 “看来一说我们要去,韩业便只想着敷衍了事了。”慕楚倒是意料之中地笑了笑。 “二位莫怪,莫怪啊。”看上去像是马帮帮主模样的人出来打圆场,“此去路途遥远不提,那冥州啊,是荒凉贫瘠的苦蛮之地,兄弟们一听没有油水,便都提不起精神来。” 队长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不过慕容烟这辈子大概不知道钱是个什么东西,是以她只是眨巴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无辜地和帮主大眼对小眼。 帮主一副你懂的表情看着慕容烟。 慕容烟一副你说啥的表情看着帮主。 最后还是慕楚出来打了圆场。那帮主衣衫里的若隐若现的疤痕,饱经风霜的粗糙蜡黄的肌肤,一双躲躲闪闪的瞳子里冒着精光,显然是将他两当成了京城什么都不懂的肥鱼,打算狠宰一顿。 慕楚只看了一眼,便拉过慕容烟,凉凉地冲帮主笑了起来:“帮主这话说得怕是不妥当了吧,冥州千里之远是不假,但那里地广人稀,地泽丰厚,却是富硕之地。” “切!”帮主从鼻子里冒出一声冷哼,显然是十分的不屑:“论富贵,有什么地方能比的过这永安?京城里头那些镖局接的一趟趟的单,不知道有多少油水。咱们这吭哧吭哧地往冥州跑上一趟,都不够这车马钱,连本儿都捞不回来!若不是这官差……” 帮主微微沉了脸色,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慕楚心里则是透儿亮的。这些马帮的汉子多半不是什么正经人家,绝大部分都是蹲过牢,身上有案底,关个几年放出来的。正经的镖局自然是不敢收,官府又怕放任这些人不管会接着闹事,索性将他们收编起来,说是走南闯北地做生意,实际上却是供差遣地当苦力。是以这些人都一副懒懒散散的架势,并不关心他们这一趟又要去哪里,能赚多少。 也就帮主机灵点儿,见着有人同行,看气势又是富家公子哥儿的模样,便想着多少能敲点儿是点儿。 却不曾想这慕楚却是毫不买账,他难免心头也有些沮丧。 可慕楚接下来的话却倒是真真让他心惊,什么都忘到了九霄云外去了。 “冥州设郡布县的地方,自是无利可图。不知帮主可曾听闻,那长冥山后,未冥海前,那一片森林?” 帮主浑浊细小的双眼瞬间瞠的老大。 “我……我们……要去幽冥之森?”走南闯北的他难以置信地瞧着慕楚,竟连说话都磕绊了起来。 109 长冥幽林冷千山(2) 慕楚笑笑:“看来帮主并非一无所知啊。” “这……韩太守之前只说让兄弟们去冥州走一趟,可没说是要去……要去那地儿啊!”帮主的声音都在抖,倒是还清醒地压低了声音,不让不远处的伙计们听见:“传说这幽冥之森邪门至极,吃人不吐骨头,向来是有命去、没命回喽!” “正所谓‘名利危中来,富贵险中求’,这做生意,可就是撑死胆儿大的饿死胆小的。”慕楚像是并不当真似的,仍旧那般深不可测地笑着,笑的一旁的帮主恨不得跳过去扯掉他的皮。 “呸!有的钱赚也得有那个命花!若老子在那鬼林子里丢了命,再多的金子银子有个屁用!”帮主恨恨地啐了一口。 “永安是富丽堂皇的销金窟,这话不假。云雀楼里面的绝世珍馐教人隔了几条街也垂涎三尺,花满楼的倾城佳人个个腰肢柔软,媚的无边。不过呢,你们住在最西的贫民棚里,穷的叮当儿响,讨个老婆难于登天,一不小心犯了事,还要供官府差遣一辈子。即便是云雀楼的酒再好,花满楼的姑娘再俏,同你又有什么分毫干系呢?帮主,你当这样便是活着吗?”慕楚直直地盯着帮主,那目光像是能看到人心里去,将那些隐藏的不甘与渴望统统点燃了。 帮主咽了口唾沫,虽然慕楚说出来的话毫不客气,但他还是克制不住地有些动摇。 “若是帮主不愿,我也不强求。反正永安城这么大,愿意做这笔生意的人,定不在少数。”慕楚说完竟毫不迟疑地转身便走。 “哎……哎……大兄弟,有话好商量!”帮主在他身后期期艾艾地叫唤着,面色有点难堪,颠儿吧唧地小跑着追上慕楚,打着商量:“那若是真得手了,这利……咋分?” 慕楚嘴角勾起了一抹笑,转过身时却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全凭帮主做主。如何?” 帮主大喜过望,啪嗒扔掉手中的烟袋子,不管不顾地冲进马帮队伍里一通乱踢,也不顾弟兄们不满的抱怨,大声地嚷嚷:“都给老子起来!快起来!走!大发一笔横财去!” 【第三节】 十五日后,冥州,长冥山麓,未冥郡。 不知道当初给此处取名的官员到底是有多喜欢‘冥’这个字,几乎冥州大大小小的地名山名水名都带有个冥字,叫慕容烟晕晕乎乎地死活记不住,说起来的时候舌头像是要打起结来。 她这样抱怨的时候,领头马背上的帮主就转过头来冲她嘿嘿一笑,龇着满嘴黄牙:“冥州的人家,信轮回,侍奉神,爱整些玄乎叨叨的东西,自然脱不开个冥字。” 慕容烟盼着他继续往下说,帮主却只是砸吧了下嘴,便止了话音。 倒是慕楚幽幽地接过话茬来:“莫要听他唬你。长冥山北,但凡能叫的上来的地,都已经在我大炎统治之下逐渐开化,除了还留了些地方习俗,其他同我们都无异的。” 慕容烟长长地哦了一声,又好奇问道:“那长冥山南边呢?” 这下帮主和慕楚都沉默了下去。一时间气氛便飘散出诡异来。慕容烟一脸莫名其妙,不知道这怎么就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片刻后,前方开路帮主却停了下来,口气是难得的沉稳:“没路了。” 放眼望去,长冥山脉仿佛是一把把绵延的长刀一般直插云霄,那架势仿佛不把天地都劈成两瓣绝不善罢甘休。云雾在山腰处便已经层层盘踞,渺渺茫茫地教人以为这便是天地的尽头,那高山便是拄着天莫要塌下来的石柱。其上的树林翁翁郁郁,那绿色深的近乎于黑,怎么都透着些幽冷晦暗的气息来。 “这……山的那边……有啥?”慕容烟瞠目,其他的伙计显然也有这样的疑问,齐刷刷地向帮主和慕楚看了过来。 慕楚点点头:“这里便是幽冥之森在长冥山北的唯一入口,接下来要想再往下走,非得找个能认路的带着才行。” “这一路走一路问,各个村镇里,原先去过幽冥之森的那些老人基本都已经死了,剩下的那些年轻人大都也只是听过幽冥之森的传说,同我们一样抓瞎。”帮主苦着一张脸,也没了主意。 “看来只能靠运气了。”慕楚叹了口气,却突然微微地眯起了眼睛。 帮主又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见慕楚毫无反应,便抬起头来,这一看就不由自主地顺着慕楚视线的方向望去。 只见长冥山低那一片苍苍莽莽的墨绿色里,竟有一抹别样的青翠色在闪动,只是个很细小的点,非要眼里极好的人才能看见。那微点一晃露出一点明亮,一晃又隐入了丛丛山林里,像是只穿梭在林间的翠鸟。 “是人。”盯了小半会儿,慕楚肯定地下了结论。 “追!”帮主此刻也绷着脸,简洁的下了命令,倒真的有种马帮头儿的气势来。 一行人骑着马,发了全力,不一会儿便入了山林。马在茂密的山林里并不好行走,帮主和几个伙计骂骂咧咧,小心地在山间穿行,速度一时倒慢了下来。 本以为会追不上那个翠绿的人影,大家心中正暗暗地着急。却不想拐过一个小山谷,那个男子就倚靠在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旁,帮主的脑袋将露出来,那男子便提步向他们走来,那架势竟像是刻意在等他们一般。 众人忍不住上下打量着渐渐走近的男人。谁也不会想到这样的蛮荒幽暗之地,竟然还有这样一个俊雅精致的男子,在那样的青翠之色映照下,如同江南岸边挺拔的垂柳,温润的像是中州哪个世家的公子。那张挂着微笑的面庞上虽难掩风霜的痕迹,眸子却是清澈干净的,一时间竟教人看不出他的年纪。 “百里长风见过各位。”男子礼貌地行礼,一口中州官话说的字正腔圆。 见着男人这般小白脸似的姿态,想必又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帮主难掩心头的失望,行为举止间便生了不满,只是随意地抱了抱拳:“张六。” 慕楚落在众人身后,此前一直盯着来人,闻此悠悠地瞥了眼帮主。 “诸位既来此处,想必也是前往幽冥之森的吧?”自称百里长风的男子倒也不介意,仍旧笑着问道。 “我们马帮行事有马帮的规矩,带着外人不方便。”张六只当百里长风是想要蹭着与他们同行,没好气地打发道。 “既是如此,那长风也不叨扰了。”百里长风依旧好脾气地拜别。 “长风兄留步。”慕楚出声挽留,方才不紧不慢地从众人身后露出身形,将百里长风惊讶了一瞬的表情收在了眼里。 众人皆是一愣,百里长风倒依旧笑的宽和:“这位公子好生俊俏,不知……” “在下钟毓,只是个没有名分的小人物。” “钟灵毓秀……真是个好名字,也只有小兄弟这样的妙人才能压得住。”百里长风称赞了一番,口气老气横秋。 “长风兄独自一人前来着幽冥之森的入口,想必是有着旁人不知的法子。还望长风兄不嫌弃,带兄弟们同行。”慕楚恭敬地还了一礼,也不顾张六在他身边龇牙咧嘴,继续说道:“当然,我们也不是白白要长风兄施恩,长风兄有什么要求,尽可以提,只要是我们能做到的。” 百里长风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摩挲着挂在腰间一柄长刀。那长刀古朴无华,竟像是没有开过刃的装饰品一般。慕楚暗暗一惊,方才竟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个男人身侧的这把刀从何而来,又是何时抽出。 “你们为何要来幽冥之森?”百里长风沉吟着问道,那声音里饱含沧桑,如同经过了岁月的洗礼。 “听说这幽冥之森里有着举世奇珍,兄弟们无非是想居些奇货,卖些好价钱,以后日子好过些。”慕楚摸不清眼前人的底细,便只说些场面上的话。 百里长风却笑着摇摇头:“若是为了这个理由,你们可就来错地方了。幽冥之森里,没有你们想要的东西。” 慕楚心中一动:“长风兄曾去过?” 百里长风被他问的笑容一涩,旋即颇为无奈地叹道:“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其实不瞒长风兄,兄弟们也都是道上走的,对着传说中神秘可怖的幽冥之森很是好奇,便大着胆儿来探上一探。”慕楚不着痕迹地改了口,以期能说服面前这个显然很有故事的男人。 “幽冥之森的恐怖邪门可不仅仅是传说而已,那里面的每一片树叶,每一寸土地,每一抹空气,可都是吃人的。你们这样毫无准备地贸然进去,再多个十倍人也全然是送死。再说这幽冥之森也并不是什么非去不可的地方,犯不着为它就这样丢了命。”百里长风摇了摇头,像是个长辈一样劝说着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毛孩儿,希望能阻止他们的继续冒险。 慕楚却笑了开来,面上毫无退缩之意:“幽冥之森是不是什么非去不可的地方我确实不知。但我却知道,长风兄多年前去过,多年后,你还是站在了它的面前。” “你……”百里长风苦笑。 110 长冥幽林冷千山(3) 【第四节】 最终百里长风还是妥协了。 若说他妥协给了什么,那大概是慕楚那般坚定的眼神吧,不同于无知者无畏,更多的是一种信念,那样的眼神让他莫名地心头一动。更何况,他喜欢慕楚的笑容,这个年轻人身上,有着自己当年的影子,是对天地间的一切都不妥协的气势。 希望不是重蹈覆辙啊。百里长风叹气,那一瞬间,让人觉得其实他也不是那么年轻了。 “幽冥之森是长冥山南麓至未冥海岸间的一大片森林,草木旺盛,遮天蔽日,可以一直蜿蜒到宛州地界。只要翻过长冥山脉,处处都是幽冥之森。不过长冥山高不可攀,另一侧更是陡峭非常,只有这一处坡度最缓,山中有天然溶洞两面相通,有通向幽冥之森的可能。但即便是这里,溶洞少说也有成百上千,只要误入了其中一个死洞,便置死也绕不出来了。所以这一条路,也被称之为冥路。” 百里长风一边在前面探路,一边耐心地同他们说明,竟毫不藏私。说话的当口,他们已经突破了茂密枝丫的阻碍,大小不一的溶洞在他们面前渐渐铺展开,洞墙上生着绿油油的苔藓,绵延看不到尽头的黑漆漆的洞口像是骷髅空洞的眼眶盯着面前的一群外乡人,阴风一吹,森冷的让人汗毛倒竖。 “这……这么多溶洞,谁知道哪个是通的呢!”张六咽了口唾沫,却发现喉咙是说不出来的干。 “那一处活的溶洞,与旁的不同。”百里长风细细地打量着每一个溶洞,仔细地辨别着。 “不同?难道是光?”张六猜测。 百里长风笑着摇了摇头。 慕楚亦在溶洞前来来回回,不懈的探索着。突然他眼神一亮,轻轻叹道:“是风。” “没错,就是风。”百里长风向他投来赞许的目光:“那风裹着那头的湿气呼啸而来,犹如穿堂风般又狠又厉。溶洞中多处曲折,洞顶还有钟乳石的阻挡,虽会削弱风的威力,却也搅乱洞了中的气流。而且,流通的溶洞和死的溶洞,气味有些许微妙的不同。既然钟毓小兄弟也能分辨,倒是帮了我大忙了。” “都是狗鼻子么……”张六嘟哝着:“你先前不是来过,怎么还不记得是哪个洞?” 百里长风直起身来,好脾气地解释:“这些溶洞此消彼长,变幻极快。莫说我十余年不曾来,便是几个月前才来过,也是要重新再找一遍的。” 饶是张六先前对百里长风有诸多偏见,此刻也心服口服地不再吭气。 “在这里!”突然传来清脆的一个女声,吓了百里长风一惊。他行至慕容烟面前,目光里流转着比见到慕楚时还要诧异的光芒:“我竟没有发现,一直还有个女孩儿?” 慕容烟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嗓子脆生生:“女孩怎么了!难道我找的洞不对吗?” 那面纱下若隐若现的玉瓷般的面容,粉雕玉琢的一双小手,教人一看便知道是个养尊处优的主儿。百里长风奇道:“小姑娘鼻子真灵。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甄灵。”慕容烟想也没想就胡诌了个名字。 “……”百里长风面色微窘,但还是笑嘻嘻地:“为什么要来幽冥之森呢?” “神农尝百草,救死扶伤。我潜心医术,搜罗百氏,游历四方,又有什么不可以!”慕容烟回的理直气壮,完全没有注意到百里长风已然僵化的神色。 在稍远洞口查探的慕楚此时也赶了过来,恰到好处地解了围:“长风兄莫怪,这是在下的表妹,自小顽劣,又喜游山玩水,还不懂事,冲撞了长风兄,还请见谅。” 百里长风显然也是回过神来,看向慕容烟的眼神分毫不见责备,反而多了几分关爱:“小姑娘甚是可爱,又有志气,只怕你还要不如。” 慕楚笑了笑,没有再多说什么,打量起面前的溶洞来。 该溶洞怕是有两人那般高,却极狭窄,堪堪地只容一人通过。马帮伙计们不得不将马匹身侧的辎重卸下,或背或扛,一行人马排成一字鱼贯进入洞里。岂料将将进了不过十几步,便有一个极大的拐弯,拐进去的伙计霎时只觉得黑暗兜头浇了下来,不由自主地便想回头,但后面的同伴又堵着退路不断前进着,便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继续行走。 “头儿,点个火把吧!”不知是哪个胆小的伙计大喊了一声,声音在层层的石壁里回荡不绝。 “找死!”走在队伍最前头的张六大声呸了一口,“这洞里万一要是有啥能点着的气,炸了咋办?人要吸的气没了咋办?你蠢的想死,老子可不想把命搭给你!” “张帮主话糙理不糙。”殿后的百里长风低低地笑了笑,也只有他身前的慕楚方能听清。 溶洞内凹凸不平,深坑浅坑不断,处处都有积水。众人摸着岩壁淌水,深一脚浅一脚,不时便传来噗通踩进坑洼里的响声,伴随着低声的一句咒骂,旋即又恢复了寂静。只余扑哧扑哧的脚步声,一声一声沉闷地敲打在所有人的心里。不知是不是到了溶洞深处空气渐渐稀薄的原因,众人竟觉得有些微微喘不过气来。 此时众人的双眼似是已适应了黑暗,竟能模模糊糊地看清周围的一些物什,只见洞内横七竖八地插着许多根森然的白骨,泛着幽幽的磷光,隐约能看出是人的形状。大约正如先前百里长风所言,是绕不出溶洞而困死的旅人,一时间众人的心中都腾地升起了不安。他们对百里长风还不能全然放心,此刻都担忧起自己的性命来,脚下的步子便一步比一步更为犹豫,有些人更起了原路返回的念头。 慕楚察觉到了众人的变化,他默不作声地牵起前方慕容烟的手,感受到了那柔软的掌心出的一层薄薄的细汗。 他按了按慕容烟的手心,示意她不必害怕。 “妈的!一个个走的跟蜗牛似的,三天没吃饭吶!不就是鬼火,也值得你们吓成这样!”张六一回头发现第二个伙计被他丢的老远,便又忍不住骂骂咧咧。 这个时候,队尾的百里长风也走到泛着惨碧色的枯骨旁边,他的面色渐渐变得沉重起来,喝停了队伍。 张六几乎是立即跳了起来,暴跳如雷大吼:“妈的个巴子!你不会告诉老子走错了吧!这么多条兄弟的命呢!” “钟毓,你有没有觉得这些光亮的有些特别?”百里长风却直接忽视了他,面色凝重地看向慕楚。 慕楚一张绝美的脸被那些星星点点的鬼火映的妖冶诡异,他点点头:“太蹊跷,这里空气如此稀薄,怎么还会产生鬼火。而且鬼火多呈幽蓝色……” 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黑暗中的两个人都面色凝重,因为他们看到了,那鬼火,动了起来。 “躲!!!!”百里长风振声大喊,声音雄浑醇厚,在溶洞中千倍百倍地扩大开来,厉似鬼哭。 伴随着他的一声怒吼,那些附着在森森白骨上的‘鬼火’纷纷飞起,渐渐聚成一团,那碧凌凌光亮一时照亮了整个岩洞,也教众人看清了脚下那些被啃噬的千疮百孔的白骨,他们的姿势扭曲,狰狞无比,像是死前进行过剧烈的挣扎。可是众人还来不及细想,那一团发光的东西便四散着朝众人飞扑过来。 空气中瞬间就充满了惨绝人寰的叫喊。 百里长风倒是不躲,他一手拧着那柄黑漆漆的长刀,另一手从袖中不断地挥洒着什么粉末,刺耳呛鼻。那些不知名的东西似是很惧怕这粉末,四散着躲远,就近朝着他们来的洞口飞去,转眼便消失了踪迹。 它们的离去带走了光亮,空气中只余四散的血腥气,在狭小的空间里闻之欲呕。滴滴答答的血声和着断断续续的痛苦**,听的人心里寒的像是裹了冰。 “那团东西也燃着火,点火应该没什么大碍。张帮主,还是点火查看下兄弟们的伤势吧。”百里长风的声音又恢复了清淡。 蹭地一声火折子燃起,落在松油刷过的松木上,竟也明明灭灭了许久才点上,光芒惨淡地维系着,似是下一秒钟就会熄灭。 这样微弱的火光下所见到的景象却是怵目惊心的。 谁也不知道方才片刻的功夫,前一刻还活蹦乱跳的同伴竟然只剩了个大概的人形,浑身的皮肤都布满了无数细小的血洞,白森森的骨头黏着血肉暴露在空气里,竟然还汩汩地冒着血泡,像是血液都被沸水烫煮过一般。他显然是还没有死透,一双黑漆漆的瞳子挂在血肉模糊的脸上,里面盛满了无穷无尽的恐惧与疼痛,仿佛遭遇了地狱的恶魔,其状惨不忍睹。 即使是百里长风和慕楚也微微变了脸色。 方才慕楚一直将慕容烟抱在怀里,此时更是用手捂住她的双眼,怕眼前这般地狱般的景象吓到她。她颤抖地扳着慕楚的手指,动作到一半便渐渐顿住了,许是空气那样不加掩盖的血腥之气消磨了她的勇气。 张六的表情却悲痛中带着沉稳,同方才骂骂咧咧的精瘦汉子判若两人。他低声念叨了一句什么低低的祝福,便干净利落地一刀砍下了伙计的头颅,解除了他的痛苦。 那头颅喷出一瓢血,滴溜溜地滚的老远,正好卡在了一具死去多时的肋骨之间,面向众人,目呲俱裂,血涂了满脸。 111 长冥幽林冷千山(4) 有胆子小的伙计趴着就开始呕吐,那架势是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肺都抠出来,一时之间空气中的气味难闻到令人窒息。 “头儿,我们回去吧……回去吧……”那个最胆小叫小石头,此时已经哭的稀里哗啦。 慕楚没有出声。这是张六的队伍,只有他能够指挥的动。如果所有人都打了退堂鼓,慕楚即便是有心继续向前,也无力阻拦的。 张六吧嗒一声灭了手中的火把,一脚跺在了血渍里,小石头立马就吓得止住了哭。 “妈的!成天就哭哭唧唧给老子丢人!当初差点把偷你的娘那个奸夫揍到断气的血性呢!”骂完了,张六的声音又是一沉:“回去?现在还能回去吗?那洞口叫那一团东西堵着,巴不得你回去喂他们呢!” 他说的在理,一想到回去的路上还有那么团嗜血啖肉的东西堵着,伙计们心中的那点期盼都被扑灭成了绝望。 “方才的那些飞虫,应当是蜚蛭。”百里长风沉吟道:“这种虫我也不曾遇到过,只是曾听那边的巫民提及。蜚蛭有四个透明的翼翅,翅膀的鳞片会发出碧绿色的荧光,喜湿喜暗,如同水蛭蚂蟥一般吸食人血,也喜钻食骨髓。又因为其会飞,极难躲开。” “看来是我们运气太好。”慕楚脸色也沉了沉:“蜚蛭出,不见日。此时幽冥之森,少不得阴雨绵延。” “方才你撒的那刺鼻的粉末,是什么?”慕容烟突然轻飘飘地问,口气竟是毫不惧怕。 “不过是一些寻常的草药罢了,一时着急都撒了。瞎猫碰到死耗子,没想到竟真的管用。”百里长风轻描淡写地带过,没有多作解释。 慕容烟正待再问,慕楚却恰好将她在怀中搂的更紧了些。她眨了眨眼睛,乖巧地懂了他的意思。 “不过就是几个破虫子,还能吓破了胆不成!”张六哗啦一下站了起来,精神抖擞地吆喝着:“兄弟们!跟着我冲出这片林子,寻得宝贝,回永安做富贵人!” 他高亢而激情的声音感染了不少伙计,大家都抱着出了这个洞就好了的侥幸心理,糊涂胆大地跟在张六的身后。 百里长风三步并作两步地拦住了张六:“帮主,若是信得过,还是让我打头阵吧。” 张六是个明白人,知道此时不是逞英雄耍威风的时候。方才若不是面前男人的粉末和长刀,他们大概已经全部在那群蜚蛭嘴下化为血沫了。他嘴上不说,心里对这个看上去软绵绵的男子却多了些钦佩与相信,便默默地让了出来。 一行人继续默默地在黑暗中穿行着,比方才更加小心翼翼,惶恐万分。好在一路似乎都不再有什么异样,眼见着隐约能看到溶洞出口透露的微光,众人一颗悬着的心渐渐放下,只当方才不过是一场意外。 百里长风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这突然的一顿来的猝不及防,后面的伙计没防备哗啦啦地撞做一团,痛的龇牙咧嘴,有些便忍不住想要抱怨。跟在百里长风后面的张六有点眼力劲儿,见他神色不对,立即低喝了句:“闭嘴!” 脚步声停止了,推搡声停止了,众人甚至屏住了呼吸,大气也不敢喘。 这样安静的溶洞内,那些此起彼伏的悠长缓慢呼吸声便暴露了出来,一声一声,长的让那些屏气的伙计们憋的快要断了气。 “我们被包围了,上面。”慕楚沉郁的声线传来。 伙计们齐刷刷地抬头,只见那一人多高的溶洞壁上竟有着一个一个的凹槽,不知是天然形成还是被挖凿的,黑黢黢地。此时,每一个凹槽里镶着一双凸出来的血红色的眼睛,正默默地瞪着他们。那眼睛没有眼白,在黑暗里幽沉的几乎要滴出血来。 “是魈鬼,杀得死!”百里长风低喝。 那些吃人的魈鬼自上而下虎扑了下来,他们体型庞大,有反应不过来的伙计一下子被扑倒,地下立即就传来了一阵惨呼和肉食动物撕扯骨肉的声音,听的人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魈鬼约莫有十多个,跳出来后将不大溶洞几乎堵满了,长刀和剑都不大好使,靠的就是手脚上的真功夫。 偏偏那些魈鬼力大无穷,随便一拳便能将人的虎口震麻,再也没有力气挥出第二拳来。眼看着张六被一个魈鬼扫倒,那魈鬼大张着血盆大口,带着酸臭味的口腔黏液滴在他的脸上,眼看着就要一口咬下他的头颅来。百里长风眼疾手快地猫腰躲过了身前的魈鬼,手中的长刀便就势递进了那魈鬼的喉咙之间,将它戳了个对儿穿,又热又腥的绿色血液喷的到处都是。 躺在地下的张六得了空隙,迅速地将手中的剑自下而上送入了百里长风身后那只魈鬼的体内。他咬牙发力将剑在手中翻滚搅动了几圈,只听得那魈鬼的肚子里五脏六腑被搅个稀巴烂的声音,咕噜而沉闷。随着他抽出长剑,脏腑肠血一股脑儿地泄在了地下,那气味熏得人恨不得就此嗅觉失灵。 慕楚抱着慕容烟,只能不断地躲闪,他虽然不擅长战斗,但好在身手敏捷,即便是如此有限的空间内,他还能不断地找到可以让两人通过的缝隙。饶是如此,为了保护慕容烟不受到一丁点儿伤害,他还是结结实实地挨了魈鬼几拳,那力量让慕楚只觉得自己的心肺都火辣辣地燃烧起来。 “太多了!”慕楚绕过魈鬼和正在搏斗的伙计们,冲着百里长风和张六大喊。 死磕不是办法,他们只会渐渐体力不支,而那些魈鬼则不知疲倦。它们此前暗红色的眼睛现在变成了通亮的鲜红,鲜血和搏斗让它们逐渐变的疯狂。这样下去,他们只会变成它们的一顿饱餐,无一人能幸免。 “长风!快想办法!”张六和百里长风背抵着背,撕心裂肺地咆哮。 百里长风显然是想从他的行囊袋子里抽出个什么,但他实在是没法在魈鬼的围攻下分出手来,面色也渐渐变得有些急。 满是血腥气与污浊味的溶洞里却突然传来了一阵清亮的歌声。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慕容烟的嗓音有点抖,还有点沙哑。但那确实是一把好嗓子,听的人心中都熨帖了起来。随着慕容烟歌声的响起,剩下的七八个魈鬼倏地都停下了手上的攻击,鲜红色的眼睛骨碌碌地转动,似乎在辨别着歌声的来源。然而它们个个都倒着脚后跟,朝慕容烟的方向飘去,将她和慕楚死死地围在了中间。 那些魈鬼凑的极近,近到慕楚清楚万分地感觉到它们身上长如马鬃的毛发垂落在他的手上,像刺一样尖锐。那些带着腥臭的气息就在他的颈后喷撒,将他的发梢吹贴到了脸上。 但慕楚只是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怀中的女孩,似乎是第一次认识她一般。而慕容烟仍旧在放声歌唱,面容是前所未有的肃穆端庄。歌声从她口中缓缓流淌而出,如同某种古老的符咒一般令人心神空茫。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魈鬼和众人都静止着聆听着那歌声,不知为何那嗓音竟渐渐空灵缥缈起来,带着难以言说的魔力,有着令万物静止的力量。静立的人影里,只有一人尚还保持着清醒,不动声色地从包袱中缓缓抽出了什么来。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慕容烟歌声还在继续,竟是缠绵悱恻,令人悲伤。而百里长风则一个一个地绕至了那些魈鬼身后,干净利落地将手中的物什送入了庞然大物的体内。那些魈鬼沉浸在慕容烟魔障般的歌声里,竟丝毫不觉身后的危险。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直到慕容烟结束了她的歌唱,溶洞中静默了极短的一瞬,那些魈鬼竟悉数轰然倒下,巨大的声响惊醒了众人。有人壮着胆子上去查看,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那些魈鬼已经一个接一个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魈鬼最怕桑刀。我手中这柄是以老桑削成刀,方才趁着它们不设防,砍之即死。”百里长风示意大家安心,转而看向慕容烟,语气有些不易察觉的变化:“不知甄灵姑娘是如何知道,这魈鬼喜爱听歌的?” 慕容烟睁开了眼睛,琉璃般的褐瞳如水晶般折射着洞**来的微弱光线,竟是亮的出奇。 许是方才的放声高歌,她的嗓音有丝丝的沙哑:“似乎曾在一本志怪书里翻到过,亦不过是斗胆试上一试。” “你可知你方才唱的歌,可是……”百里长风犹豫着,竟没有继续说下去。 112 长冥幽林冷千山(5) “只不过是小时候父亲哄我入睡的催眠曲,听得多了,自然也就会唱了。”慕容烟淡淡地,竟是少有的安静。 百里长风正待追问,只听一旁的张六沉重地出声:“又折了两个弟兄。” 百里长风亦叹息:“来这幽冥之森,本就是九死一生,张帮主心里趁早有个底。” “虽说咱们兄弟们犯过事,但也不是大奸大恶之人。否则谁还心甘情愿地被官差狗一样地差遣?”张六走了几步,蹲在了离洞口不远处的光亮里,眼里绰绰约约地倒映出森林的绿意来。他却只是低下了头,没有再多看,语调也是平淡无波:“兄弟们跟着我,本想赚一笔享点福,没想到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把命都送喽!” “帮主,还走吗?”慕楚从身后走到他面前。 张六深深吸了一口气,唰地站起来,微微佝偻着背,眼神却坚定无比:“走!怎么不走!都到这儿了,总不能叫兄弟们白白送了命!所得的宝贝,不管是死了的活着的,人人有份!” 众人互相搀扶着走出了溶洞,有不少伙计在方才的战斗中也都负了伤,一瘸一拐地,走的稀稀拉拉。 他们所在的溶洞口地势偏高,放眼望去,传说中瘴气弥漫、毒虫横行的幽冥之森就这样展露在众人的面前。 说真的,它似乎有些对不起这个名字,也对不起众人对它阴冷恐怖的想象。朦胧烟雨将树木刷的碧绿碧绿的,清清凉凉,竟有些江南竹林的甜湿味道。来自未冥海的东南季风轻轻一吹,乔木连着蕨叶灌木一起轻轻摇摆,参差叠翠如同翠绿的波浪。一条隐隐约约的分界应当是白茫茫的溪水,蜿蜒着如同舞女手中飘逸的白练。 “绿遍山原白满川,鸣鸟声里雨如烟……”慕楚忍不住赞叹道。 “其实,其实,真的是很美啊!”百里长风的眼神不再淡定从容,那其中的温柔眷恋丝毫藏匿不住,说出来的话里饱含温度,竟已接近哽咽。 “长风兄,如斯美景,确实不枉你再来一遭。”慕楚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振作起来。 “钟毓小弟,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要再来这幽冥之森吗?”百里长风收敛了情绪,亦向他看过来,眼眶隐约有些红。 “其实,世间许许多多的事,看似复杂,说来说去,也无非就那么几个原因。”慕楚轻轻笑道,似是仍旧不打算询问,口气薄凉:“心中惦记着什么事情,放下的放不下的。牵挂着什么人,死了的活了的。” 他这样说着,便垂下眼帘看向身侧的慕容烟。小姑娘仍旧一丝不苟地戴着面纱,静静地听着他们说话,浅淡的眸色不知落在这一大片雨林中的何处。 他凝视着握在他手中如玉石般的柔夷,只觉得女孩子似乎有哪里不太一样了。 也许是他,从未真正地了解过她。 身后的逐渐出洞伙计们爆发出了压抑却欢愉的欢呼,同阴森可怖的黑暗溶洞相比,这样一片茂密热情的雨林于他们而言不亚于人间天堂一般。 “看来这传闻,还真有不准的时候。”张六也站到了他们身边,眉宇间有掩饰不住的喜意。 “帮主,这才只是刚刚开始而已。”百里长风不忍地瞥了他一眼。张六楞了一瞬,犹如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他动了动唇,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挠挠头便去指挥伙计们去了。 倒是慕楚苦笑:“你这一路连恐带吓,要是把他们都吓跑了,我可找你算账啊!” 百里长风严肃地摇摇头:“你们对这片林子里真正蕴藏的危险,一无所知。而且,钟毓小兄弟,我可要提醒你一句,这张六还有他带着的这一整个马帮,似乎都不简单。” 慕楚浑不介意地随意笑笑:“商人贪财,却更惜命。若连死亡也阻挡不了他们,只能说明,他们想要的得到的,远非小利。” “钟兄弟真是个通透的人。如此我们便赶路吧,天色渐晚,黑夜可是旅人最惧怕的事情。” “那你呢?”突兀一声问句,冰冷而生硬。 慕容烟没有看他,目光仍直指远处,似乎方才并不曾开口说过话。见百里长风楞在那里久久未曾开口,她倒像是也并没有期待他能回答似的,自顾自地爬下了溶洞,甚至挣脱开了慕楚的手。 留下两个男人杵在那里,不明就里,各怀心事。 【第五节】 果然想象是美好的,现实是残忍的。 一头扎进林子里的伙计们才知道这片森林是有多么的密,那些蕨叶和灌木因着阳光和雨水充足,和长疯了似的,遮天蔽日,足足有一人多高。密林间根本没有路,只能一路走一路劈,即便是伙计们都身强力壮,不一会儿也都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偏偏这些一丛一丛的蕨叶绵延的像是没有尽头一般,砍倒一个,前方又冒出来一个。挥舞着砍山刀的伙计们一个个都觉得自己像是月亮上那砍月桂的吴刚,要无穷无尽地砍下去。 “哎嘿!老天下雨像下沙,鱼在河中摇尾巴!哪夕得哥成双对,哪夕得妹来当家哎儿嘿!”张六一边嘹亮地哼着歌儿,一边大开大合地奋力砍断那些拦路的树枝蕨叶,动作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雨水落在他黝黑的皮肤上或溅或汇,将他一身虬劲的肌肉刷的精亮。 “头儿,咱们这一路砍去哪儿?”开口的是跟在张六身后的伙计阿青,寡言少语,一路都不曾开过口,此时也忍不住问了一句。 张六步伐稳健,手上动作更是丝毫不停:“废话!当然是找到巫民的寨子歇脚!” 这一下让伙计们更加嘀咕起来,这一片茫茫的绿,太阳又没有冒头,辨明方向本就不容易,又去哪儿找到那些隐蔽在丛林中的寨子呢? “有人的地方必须得有水,只要能找到溪流或者泉水,那寨子便不远了!”百里长风在队伍的中间大喊。 “跟着头儿走,准没错!他最认路!”伙计中有个年轻的小伙子叫小燕,口气里满是对张六的信任与崇拜。 待众人能听见若有如无的流水声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黑了下来。随着黑夜的降临,整片林子像是活了过来,鸟鸣叽喳,百虫悉悉索索爬行的声音不绝于耳,远处还传来了不知名野兽的低咆。处处都似乎充满了危险的死亡陷阱。 伙计们三三两两地聚拢在一起,慢慢地向着水声传来的地方逼近。 “到了!”领头的张六感受到了透过牛皮靴子传来的湿寒之意,下意识便惊喜地喊出了声。 但他的惊喜没能继续下去。 伴随着最后一片蕨叶在他的刀下歪倒,那片静静流动的河流便暴露在他的面前。即便是走南闯北的他,这么多年来也从未见过这样的河,那流动的河水连浑浊都不能形容,而是一片极致的黑,像是深不见底的泥潭在缓缓蠕动,教人毫不怀疑它能吞噬一切靠近的活物。怪不得一路走来越来越安静,这片河水的两侧,竟是半星活物也无。 此刻雨水点点洒落在河面之上,夜晚寒气侵袭,河面上竟然凭空升起了阵阵雾气,竟是白而透明的。黑色的水面却无一丝波澜,那景象是说不出来的诡异。白雾袅袅,教人更看不真切河对岸在哪里,似是一眼望不到边际。 此时那些雾气蒸腾着变幻成各种形状,宛如一头头面目可憎的怪兽,嘲笑般地渐渐包裹住不知天高地厚而闯来的旅人。 众人在河岸一字排开,皆面色凝重。这样的一条河,要怎么过?河的对岸,又有什么在等着他们? 饶是百里长风,此刻也束手无策地叹道:“冥川,在幽冥之森中四处游荡,是一团活的死水。所过之处,寸草不生,生灵死绝。若遇之,无解。” “不能绕过去吗?”小燕有些天真地问道。 百里长风沉痛地摇了摇头:“冥川不是真的水,也没有时间与空间的限制。不知是何时,我们无意中撞入了冥川的结界,从那一刻起,我们便困在冥川之中,无法再出去了。” “不过是一团乌漆嘛黑的水,也值得这样玄乎?”伙计里有个矮矮胖胖的伙计有些不满地嗤了一声,他一向看不惯百里长风如同卖弄一般的指指点点,便要径直往那水中探去:“老子家门口那条黑水沟也是这个色儿!不过是脏点臭点……”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便一步往那冥川里踏去。百里长风想要阻止,却已然来不及。 随着他一只脚的踏入,那团本来缓慢向西而去的黑水突然之间像是活了起来,宛如嗅到了猎物的食人鱼一般朝他扑去。平静的湖面突然伸出了无数细黑的小手顺着他的小腿攀爬上膝盖,如同藤蔓一般紧紧地缠绕了一圈又一圈。众人清楚地看到有一簇黑水从他的右膝弯处分离开来,随后准确地击落了下去。 他右腿一软,噗通一声便跪倒在了冥川之中。 一时间,所有人都仿佛听到了那团黑水发出了刺耳可怖的尖笑之声,像是有无数的冤魂在撕拉着他们的耳膜,带着刻骨铭心的快感与怨毒。 113 长冥幽林冷千山(6)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比那团黑色更黑的无数游丝撕扯吞噬着那个矮胖的伙计,他大张着嘴,嘴唇已经被啃噬完毕,只露着两排森森的牙齿,如同一个血洞,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来。他的皮肤渐渐消融,只剩下淋漓的血肉,但是那些血块像是被什么堵在身体里流不出来,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吸食,被咀嚼,那胖胖的身体迅速干瘪下去,五脏六腑都被舔了个干净。偏偏那些东西似是饿极,连骨头也被咬的支离破碎,如飞絮般白白的骨髓粘着血丝漂了出来,转瞬便被分食的一干二净。 不过是转瞬之间,黑水重新归于寂静,又开始了缓缓的流动,仿佛刚才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岸边的众人震惊的面无人色,血液凝滞,通体冰凉。 恐惧已经不足以形容此时他们的心情。 偏偏此时,空气里传来了一阵贴肤附骨的轻灵歌声。那声音细细的,淡淡的,像是一个女人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低低哭泣,又像是情人近在耳畔的轻轻呢喃。竟然有风随着歌声一起传来,回旋着盘绕上每一个人的脖颈,阴恻恻的。 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冷汗大颗大颗地冒了出来。那歌声甜蜜魅惑,却让人不自觉地惊悸不已,尤其是在亲眼感受了方才那一幕地狱般的场景之后。 既然他们已经误入了冥川之中,又怎么会有人唱歌? 那唱歌的是…… 无法再想下去,伙计们个个都颤抖的厉害,紧紧地握着手中兵器,胸臆间一片刺骨的凉意。 似是感觉到了众人如临大敌般的紧张,飘浮在半空中的那个声音低低地笑出声来,却无一丝愉悦。那笑声一会儿从左边传来,一会儿从右边出现,忽前忽后,缥缈难定,像是随着风飘浮游荡一个鬼魂。 “鬼……女鬼……”小石头哆嗦着。 “愚蠢的人类啊……既召唤了我,却又如此惧怕我。”那声音停止了捉弄,定定地从众人的面前传来,却依旧没有现行。 “拜见灵魅大人。”慕容烟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膝盖没入了那团黑水之中,众人脸色皆是一变。奇妙的是,那些黑水竟毫无反应地从她的腿间绕过,仿佛是再普通不过的流水。慕楚伸手想要扶她,却被她带着跪了下来,力气之大,竟让他一时无法挣脱。 “原来竟是个女娃娃。”空气中的那个空灵的声音笑了笑,“我就说这世间还怎会有如此干净纯澈的灵魂,能唱出那样的祭祀之音。” “既是感受我们的召唤而来,你又何故吃了我的兄弟?”张六半跪了下来,却仍旧壮着胆子问道,方才那个胖伙计的惨死还在他的脑海中盘旋不散。 “你们的召唤?”空气中的声音喜怒难测,带起的风声却森冷幽寒:“几千几万年过去了,凡人果然还是这般贪婪自负啊。” 她的声音有种难以言喻的威慑与压力,众人难以自控地扑通扑通跪倒成了一片,随后整个冥川之境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灵魅于虚空之中看着匍匐在她脚下的众生,半晌复又开口,声音无悲无喜:“我曾欠百里那小子一份人情,此番遇见,正好还了。有什么要求,便提出来吧。” 众人还没明白灵魅此话是何意思,慕容烟便已坚决而缓慢地开口了:“恳请灵魅大人保佑我们平安到达最近的一个巫民的寨子。” 此时其他人已经反应了过来,见慕容烟提出的竟然是这么简单的一个要求,不由得纷纷气急。但碍于灵魅尚且在场,不好发作。在伙计们看来,无论如何也得要数不清的宝藏或者是什么绝世珍宝什么的吧!不知道这灵魅大人能满足他们多少愿望呢?可以一个一个提吗?即便是百里长风和慕楚的眼神,在听到慕容烟的请求时,也不由得晦暗了一些。 灵魅再次开口:“不愧是他的孩子,倒真没叫我失望啊。” 若仔细分辨,话音里尚且能听出一丝欣慰来。 语毕,突然间狂风四起,吹的众人皆睁不开眼,纷纷捂着脸躲避。那风吹在身上,湿腻腻的教人只想打寒颤,但却是说不出来的真实,带着雨林里特有的清甜。 待众人再次定睛细看的时候,面前的冥川不知何时恢复成了潺潺的流水,河水清浅纯澈,水流儿欢快地绕着水中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打着卷儿流向了森林之中。而河对岸的不远处,星星点点的几处灯火,简直是这世间最明媚温暖的亮色。 慕容烟仍默默地跪在那里,目光追逐着河水中一个接一个凹陷的漩涡,直到一抹水色攀上对岸的苔藓,转眼便在丛林间隐没不见。 众人在劫后余生的喜悦里,又多了许多来不及开口的遗憾。 慕楚将慕容烟扶了起来,护在了怀里。因为此刻马帮伙计们那些不善和责备的目光,正齐刷刷地向她剜来。 慕容烟却不着痕迹地推开慕楚,毫无畏惧地暴露在众人的面前,那淡定沉着的模样教人很难将她同原先那个咋咋呼呼的小女孩儿联系起来。 “灵魅,本身也是鬼吗?”阿青沉声问。 “鬼者,归也。未,女子也。生灵逝后,其精气归于天,肉归于地,血归于水,脉归于泽,声归于雷,动作归于风,眼归于日月,骨归于木,筋归于山,齿归于石,油膏归于露,毛发归于草,呼吸之气化为灵魅而归于幽冥之间。”慕容烟开口,不知是何本书所记载,她竟能倒背如流。 “你们以为,灵魅大人是为何而存在的?”她扫视了一圈众人,目光冷峻:“人死为魂,有怨为鬼,鬼死为魙。冥川之中,便尽是那些不得轮回往生的魙。幸得灵魅大人以冥川管束,幽冥之森方能有如此生机。” “哼!把她说的这么好听,为什么要用冥川吞了我兄弟?”张六一肚子火无处发泄,冲着慕容烟大吼。 “他无知,又不知天高地厚。冥川何等凶险之地,他也要往里闯。他自己找死,能怪谁?”慕楚将慕容烟护在身后,第一次用那样冰冷嘲讽的语调开口。 “你!!!”张六蹭地一声拔出腰间佩剑,周围的伙计也纷纷亮出武器,将二人围在了里面,气氛急转直下,剑拔弩张。 “看来灵魅大人说的极对,人果然贪婪自负。你是真的为你兄弟的死不忿,还是恼怒我提了个再简单不过的要求?”慕容烟反握了握慕楚的掌心,示意他不必紧张。 慕楚看着塞在自己怀中肉呼呼的小手,忍不住一阵自嘲。一路以来,他只当是带了孩子个出门,处处小心,悉心呵护,几乎到了寸步不离的程度。怎么到了这幽冥之森,倒成了她保护他来了,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被她这样一说,张六忽然想到了方才的对话,大喝:“方才那灵魅说她欠了百里的人情,人家百里长风还没有开口说话,你插什么嘴?怎么,会嚎几嗓子歌,就真当自己了不起了?” “张六,说话之前最好先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慕楚的话音里饱含危险的警告。 “一路上老子早就看你们不顺眼了!一个娘娘呼呼的小白脸,一个还没断奶的女娃子,也骑在老子头上拉屎撒尿!妈的不过是仗着投胎好,找了个好老子,便就这么看不起人!此处山高皇帝远的,老子还怕了你们不成?信不信老子用手中这把剑,教教你们重新做人!”既然撕破脸皮,张六便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动手?”慕楚笑了起来,那笑容像是淬了毒:“动手之前,可要掂量清楚了啊我的好帮主。” 张六听他这么一说,心里竟也没来由地‘咯噔’了一下。环顾了一圈,除了百里长风,其他都是听命于自己的弟兄。一路上从未见过慕楚出手,想来也厉害不到哪儿去。只要保证百里长风不会出手相帮,就没什么大问题了。于是他冲着百里长风喊道:“长风小弟,方才这小娘们儿抢了你的话,害的你的心愿泡汤了!你来这什么破幽冥之森,不就是为了来找着灵魅还愿的吗!兄弟们现在就教训教训这娘们儿和她表哥,给你出了这口恶气!” 奇怪的是,百里长风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目光凝视着彼岸,手中虚握着那把黑刀,面色是说不上来的阴沉,似是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长风小弟?!”张六觉得奇怪,便拔高了音量又大声问了一遍。 百里长风这才定定地收回了目光,极慢地转过来了身来,恍如未见着面前下一刻就要打起来的架势,竟是直直地往前迈了一步。 “哎——老弟我说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张六提防地盯着百里长风,却发现百里长风根本没有看他。 他的目光牢牢地、死死地锁在了慕容烟的身上。 “你——是——谁?”他一字一顿地开口,那架势仿佛是要把慕容烟拆吃入腹。 慕容烟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随后又漫不经心地冲张六扫了一眼,把住了慕楚的手臂晃了晃,像个无辜的小女孩儿。 “有一句话,张帮主算是说对了。我之所以能召唤出灵魅大人,确实靠的是我的老子。”慕容烟开口,声音清脆的像是一口咬上了一颗青枣。 “我的父亲,名为百里长风。” 114 长冥幽林冷千山(7) 面前百里长风的瞳仁骤然收缩,面色瞬间煞白。众人皆惊讶地张大了嘴,连慕楚也难掩饰吃惊。 “很惊讶吗?‘百里’先生。”慕容烟像是很满意他的反应,将百里两个字咬的重重地。她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没想到吧?谎言这么快就被戳穿了。” 佩刀哐当一声砸落在地,百里长风仿佛被人抽了魂,不敢相信地喃喃:“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 “你明明死了……你明明是死了的啊!”他痛苦地蹲坐在地,无助地抱住了头,爆发出了一阵剧烈的啜泣:“就死在了这里……” 慕容烟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的反应,像是不明白他突然间的情绪从何而来。难怪一路上她的话这样少,原来竟埋了这样沉重的心事。而如今,她对他的敌意已经丝毫不加掩饰。 慕楚凝视女孩子娇俏而瘦小的背影,突然觉得她其实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坚强许多。 “他还有个女儿……没想到他还有个女儿……”百里长风陷入了自言自语之中“难怪你会唱山鬼祭……我早该想到的。这世间,又有几人会山鬼祭呢……” “我只是不敢相信罢……” 百里长风抬起头来,面容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多岁,他哀哀地瞧着慕容烟:“你父亲……你父亲他如今可好……” “我父亲五年前已经死了,但不是在这里。”慕容烟看向了远处,灯火杳杳,那温暖却一星半点儿也传不到这里来,她仍是感到刻骨的冷。慕楚像是有心电感应似的,轻轻抱住她的腰,将她揽在怀里。 她沉默着,没有拒绝。身后的怀抱,温暖又干燥,是那样熟悉的温柔,带着淡淡草叶的香……慕容烟突然就觉得眼睛有点疼。 听了她的话,面前的男子怔怔地,突然间改坐为跪,仰向苍穹,沙哑长嘶:“长风兄!你可怨我!可愿意原谅我!” 天空仍旧是阴沉沉的,雨点儿斜斜地飘洒,风中没有传来回答。 【第六节】 平复下来的男子自称古盈秋,他就坐在岸边湿腻的青苔上,记忆的闸门一夕洞开,穿透了光阴的往事缓缓铺陈。 “炎朝开国之时,曾昙花一现的‘天下四宗’,不知诸位可有耳闻?”古盈秋接过张六递来的旱烟,狠狠地啜了一口。 “可是毒宗、药宗、蛊宗、巫宗这四宗?原来竟不只是野史杜撰臆想的么。”慕楚煞有介事地接话。 “自然不是。也不知那轩辕帝有何本事,曾得四宗齐齐相助。开国后,竟又齐齐不知所踪。也许是轩辕帝的授意,也许是他们本身不愿意入世,四宗竟从未出现在正史的记载之中。”古盈秋悠悠地吐了个烟圈,只觉得堵在五脏六腑里的郁结才稍微舒畅了些。 “这话倒也不是十分的妥当。准确来说,除了柳家,其余三宗,遁世了。”慕楚纠正道。 “没错,大概世人怎么也不会想到,留在永安成为御医的,竟然不是药宗百里家,却是毒宗柳家。”古盈秋悠悠吐了口气,“余年少轻狂之时,对传说中三宗很是好奇,便前往冥州来一探究竟。说来也巧,遇见你们的地方,也是我第一次遇见长风兄的地方。没想到,转眼已过悠悠二十四载……” 慕楚看了一眼慕容烟。她抱着膝盖坐在一块石头上,安安静静地听着,如同丝线一般的雨水在她的睫毛上聚成了小小的雨珠。她微微闭上眼睛,久久也未再睁开。 “药宗长年隐居在长冥山底,长风兄是那一代百里家的翘楚。但即便是他,那也是第一次前往幽冥之森。理由同我一样,幽冥之森的深处,是蛊宗盘踞地。” “你们为何对蛊宗如此有兴趣?”慕楚追问。 “为什么?”古盈秋失笑,“那你又为何而来呢?年轻的时候,总嫌弃自己脚下的那片土地,太小了。永安,待久了也会发腻。中州,逛遍了也觉得无趣。即便是过着衣食无忧,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舒坦日子,可还是觉得浑身攒着不舒服的劲。总想着啊,天大地大,四海为家,才是最值当的事儿。我看钟小兄弟谈吐不俗,见多识广,想必也是四处游历过的,应当明白。” 慕楚的目光追逐着那些渐渐变淡、飘远的烟圈,口气清淡:“我与你们,却是不同的。” 古盈秋略略一愣,但也不好多问,便继续说道:“那一次,我与长风兄准是运气好,没有碰上蜚蛭,倒是遇着了几个魈鬼,也吓得不轻。但入了林子就好了,没怎么费劲就找到了巫民的寨子。那段时间,正是巫民传统中一个最盛大的节日,叫祭鼓节,同我们的祭祖盛典差不离。没想到这么荒蛮之地,祭鼓节竟是空前的热闹,几乎是所有寨子里的年轻人都来了,没日没夜的狂欢,那场景同永安的不夜景也能媲美。” 古盈秋似是沉浸在那样热闹的回忆之中,连面容都染上了一抹暖色。 “这祭鼓节在何处举行?巫民们竟也有类似皇城的地方?”慕楚略微有些惊讶。 “举行祭典的地方叫百蛊峒,倒是个不大地方,巫民们去这里,无非是因为他们的蛊司住在这儿。” “蛊司?”慕楚蹙眉:“我倒是听闻过蛊婆,这蛊司又是什么?” “蛊婆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啊!”张六插嘴,满脸懵懂。 “蛊婆就是修行蛊术的女子。这些蛊婆养蛊,可以靠蛊虫杀人。真正的蛊婆能在山里作法,或放竹篙在云为龙舞,或放斗篷在天作鸟飞,不能则是假的。真蛊婆如果被杀,剖开其腹部必定有蛊虫在里面。” “蛊虫到底是个啥,虫子吗?”张六发现自己越听越糊涂。 “差远了。”古盈秋摇了摇头,耐心地和他解释起来:“制蛊之法,将百虫置器密封之。使其自相啖食,经年后,独存者为蛊。蛊又分「粉、虫、液、卵、烟、膏」,所谓的蛊虫不过是众多蛊术之中的冰山一角罢了。因为真正厉害的蛊,是无形的、看不见的蛊,那才叫真正的可怕!” “既然这蛊这么厉害,为什么巫民们不个个都去学?”张六那蠢蠢欲动的表情,竟是有些想学的架势。 古盈秋无奈地笑道:“学习蛊术的都为女子。不是男子不可学,而是蛊乃极为阴寒的邪物,男子学习一般极为短命,所以巫民一般严禁向男子传授蛊术,而女子学蛊也要保持处子之身,至少维持到第一次制蛊结束。” “好吧。”张六不甘心地瘪了瘪嘴,毕竟还是小命要紧。 “巫民以寨落为分,不同寨子之间常常会起冲突,因此寨中必须要有女子修行蛊术来保护整个寨子,这也就是‘无蛊不成寨’这个说法的由来。那如果两个寨子互相用蛊斗来斗去,难分胜负,恩怨又不能瓦解,怎么办呢?长期的积累演化下来,巫民间便就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选出一个蛊术最高的蛊婆来做蛊司。” “看来这个蛊司就是这群巫民们的头头儿了。”张六恍然大悟道。 “其实也不尽然,蛊司通常只在百蛊峒中闭关修炼,几乎不插手巫民们间大大小小的事务。每隔十二年,祭鼓节会进行一次,而来自各个寨子的蛊婆和原来的蛊司会一起斗蛊,赢的那个,就是新的蛊司。所以蛊司,毋庸置疑是整个幽冥之森蛊术最为高超之人。” “盈秋前辈不愧来过幽冥之森,对这蛊寨真是了解的一清二楚。若我没有听错,方才前辈说二十四年前曾来过这里,正好遇上了祭鼓节是么?而今……” “没错,小兄弟真是好记性!”古盈秋赞叹道:“若还赶得及,我们也许可以一睹祭鼓节的风光!” 他的目光渐渐露出些神采来,却又忽然暗淡了下去:“上上次的祭鼓节,我与长风兄……” “前辈之前曾说过百里前辈在这里不幸罹难, 不知可否详细说说?若前辈觉得为难,便当钟某没有问过。” “祭鼓节结束后,新的蛊司也已经选出。我和长风兄白吃白喝待了那么些时日,觉得过意不去,便起身告辞。蛊司和巫民不仅没有为难我们,还送了我们很多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好东西。我们开心地准备回程,岂料却在半路遇到了冥川。” “冥川?同我们方才遇到的一样?” “是冥川,但却与我们方才遇到的有着天壤之别。冥川收纳饱含怨气不肯轮回转世的恶灵,通常都有灵魅大人管束着,莫要祸世害人。但那一日,我们站在高处,远远竟看见整个幽冥之森,都快速地被黑色的潮水和雾气吞噬了!黑压压的一整片,如猛兽一般朝我二人冲来,似乎连天地都要毁灭个彻底……” “就是那一刻,我听到长风兄唱起了那首歌,当时我并不知道它有何意义。”他瞥了一眼慕容烟,女孩子蜷成了一团,只给他留了一抹意味不明的背影。 “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古盈秋咽了一口口水,声音里染了丝紧张:“长风兄显然也是极其失望,他嘱咐我折返回百蛊峒寻找蛊司的帮助,而他自己则坚持留在了那里。” “但等到我再出来,冥川不见了,长风兄也不见了。” 115 长冥幽林冷千山(8) 古盈秋的声音变得悲伤,带着无穷无尽的悔意。 “不见了?”张六砸舌:“什么叫不见了?” “等到我带着蛊司赶来,天地茫茫,幽冥之森一片绿意汪洋,若不是我在高坡边拾到了长风兄的一方衣角碎片,恍惚间竟分不清是在现实还是梦里。蛊司以为我欺骗于她,别有所图,很是生气,勒令我即刻离开幽冥之森,并且永世不能再回来。” “所以,你就抛下百里长风自己走了?”张六有些嫌弃地瞟了古盈秋一眼。 “你若是见过那样的滔天黑浪,想必也不会认为谁能逃脱,更何况那衣料碎片……”古盈秋面色苍白地摇头:“丛林莽莽,危机四伏,且与来时似乎大为不同了。我也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只是跌跌撞撞碰运气走了出来而已。现在回想起来,必是长风兄那段吟唱召出了灵魅来,方得以死里逃生。” 慕楚以手托颚,目光若有所思,关注点似乎也毫不相同:“蛊司既告诫前辈永不能回来,可前辈已经回来了,又会怎样?” 古盈秋沉默了。烟雾袅袅,模糊了他的神情。 “所以盈秋兄弟才化名成百里长风嘛!行走江湖,这是常有的事,小娘子就莫要计较了!”张六嘿嘿地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冲慕容烟打着哈哈。 “化名确实无所谓,我只是想……纪念长风兄。”古盈秋的声音有些晦涩:“若不是长风兄,我怕是也早已埋骨多年。我以为他已经不在了,便想着连他的那份一起活下去。” 月亮不知何时从乌云中崭露了出来,清淡淡地撒下了阵阵温柔的光辉,整个幽冥之森难得一见地向异乡的旅人展现出了它静谧与宁和的一面,像是带着面纱的舞女般令人心驰神往。 “那你,就替他好好活下去。”短暂的沉默之后,慕容烟瓮声瓮气地开口,嗓音里憋着颤意。 慕楚默默地向身边的女孩儿看去,月光之下,顺着面庞滑落的泪水,闪烁着晶莹剔透的光。 你这样的女孩儿,知道什么是失去吗? 慕楚想起不久之前,自己如同说教般的姿态,不露痕迹地责问过面前的她。丝丝愧疚爬上了心房,让他没来由地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高门广户,百年未央,这样的地方成长起来的女孩儿,又怎么会一丝爱恨情仇都没有感受过呢? 不过是她,一直保持着那样的赤子之心罢了。 她会生气、会沉默、会唉声叹气、会穷追不舍,那些感觉是那样的真实可触,从不隐藏。无论发生了什么,可到了最后,她总会心软着原谅,再恢复成为那个笑的没心没肺的小姑娘。 那样阳光灿烂的笑靥,如同世间的一切罪孽都可以被救赎一般。 教人也渐渐开始相信光明、希望这样温暖的字眼。 教人也会怀念那娇嫩身躯的柔软,那怀抱里蕴涵的缠绵。 这样想着,慕楚便伸手将蜷缩成团的慕容烟拉开,一把搂在了怀里,抱的很紧、很紧。 片刻后,他微微放松了些力道,却仍松松地揽着她不撒手。慕容烟尚有些吃惊,她站在石头上,正好能与慕楚眼对着眼,面贴着面,她扑闪着眼睫,眼神迷蒙,一张俏脸犹挂泪痕。 “慕——” 她刚要启唇,第一个字还没有蹦出来,便被什么又软又凉的物什给堵上了。 反应过来那是什么的时候,慕容烟的大脑就像是被滚雷轰隆一声炸过,她难以自抑地瞪大了眼睛。 往日盯着慕楚发呆的时候,慕容烟就曾细细地打量过慕楚的唇。那双唇,唇珠微翘,唇色略粉偏红,是一张十分适合接吻的唇。可她不知道是,他的唇竟如此柔嫩微凉,如同一团糖果要在她的唇上化开。 那滋味,是甜的。 慕楚轻轻啄着她的唇瓣,像羽毛般轻轻的拂过,蜻蜓点水般地扰的人心神摇曳。 可他偏偏瞬间便离开了她的唇,竟似是毫不留恋一般。慕容烟错愣地盯着他的悬胆挺鼻,像是不明白他突如其来的温情,亦不明白他毫无防备的抽身离去。 那样俊美无俦的容颜上竟毫无动容,让她万分沮丧地垂下头来。 慕楚却只是微微偏着头,不以为意地扫了一眼面色尴尬的古盈秋和一脸看好戏神情的马帮汉子们。 众目睽睽之下,他竟也不羞,只轻巧笑道:“让大家见笑了。既然大家都是同生共死的兄弟,我钟毓也不瞒大家。其实我们……咳咳。并不是表兄妹。” “哈哈哈!就一路上你瞅这小娘子的眼神儿,哥几个早就看出来喽!都是过来人,懂得!”张六笑的猥琐。 古盈秋却眸光复杂,半晌才支吾着开口:“不知……可否请教甄灵姑娘的真名?” 慕容烟窝在慕楚的怀里,她不说话,空气里飘浮着的尴尬越来越明显。 “百里芜烟。”最后,她很小很小声地,像是只说给慕楚听的耳语。 古盈秋的面色却是微不可觉地变了变。 【第七节】 他们蹚水而过,直达幽冥之森里第一个巫民的寨子。这个寨子叫清水寨,寨子很小,而且年轻人都赶去百蛊峒参加祭鼓节了,因此寨子里的巫民稀稀落落,了无生气。 在这里,货币和银子都不管用,只有实实在在的物品会让巫民们感到好奇。马帮用了点中州盛产的绸缎换了仅有的七间屋子,屋子用樟木搭建,潮湿破败,但对于刚在生死边缘滚了一遭的旅人来说,这处简陋歇脚点带给他们的安慰不亚于睡在了永安最好的福记客栈软床上。 房屋数量有限,因此挑明了关系的慕楚和慕容烟便不由分说地被安在了一间屋子里。这些马帮伙计觉得两人都已经是那种关系了,又同行了这么一路,自然是没那么多的讲究。 然此刻,慕容烟却把脸埋在膝盖里,一点儿也不敢看慕楚一眼,紧攥在手中的衣角已经快要被她搅烂了。 慕楚也看出了她的拘谨紧张,低低地一笑:“你先漱洗,我一会儿再进来。” “等一下!”慕容烟鼓足了勇气急急地开口,挽留住了慕楚将将要迈出门去的步伐。 “怎么?那我就留在这里看着?无妨,我也不介意。”慕楚回过头来,看着慕容烟局促的表情,笑的眉眼弯弯。 “喂!”慕容烟没好气地嘟哝了一句,声音却越来越低:“你方才……方才……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慕楚有心逗弄她。 “你!!!竟然不负责!”慕容烟见他装傻充愣,又羞又恼,随手便将身畔的竹枕冲着他扔了过去。 “负责?我看大小姐你今天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怎么还会介意这么微不足道的小事呢。”慕楚稳当当地接住竹枕,枕头遮住了他的大半神情,只余一双深深浅浅的桃花眼来,漾着笑纹。 “我……刚开始他竟然冒充我爹的名字!我气的不打一处来,但是又要他带路,只好憋着不说话,真是难受死我了!”一提起古盈秋,慕容烟更是气的咬牙。 “你别说,你不说话的样子还——”慕楚故意卖着关子,一双桃花眼潋滟生波。 “还怎么样?”慕容烟忐忑地伸长了脖子。 “还挺像那么回事儿。”慕楚放下枕头,朝她走过来:“颇有几分像你长姐。看来是个好苗子,该好好培养培养。” 慕容烟沉浸在他的话里,回味道:“是吧?是不是这样更有魅力一点?那我以后还是少说……” 慕楚已然欺近,不动声色地坐在了床榻边,定定地瞧着她,呼吸近在咫尺之间。 “干……干嘛?”慕容烟毫无出息地开始紧张,不自觉的吞咽了一口口水。 慕楚只是勾唇一笑,笑意撩人:“还是原先更可爱些。” 慕容烟听到自己心停跳了一瞬。 他继续笑着补充:“我也是今日才发觉。” 慕容烟看着慕楚那样认真深情的眸子,忽然觉得他今日与往日任何一次都不同。难道是共同经历了生死,人的心都会变得柔软些?像二姐?还是他知道了自己父亲的身份?便对自己更亲近了? 正胡思乱想间,慕楚却已经伸出了手,触摸到了她的发鬓,攀上她的眉眼,又缓缓地摩挲着她的面颊,细细地勾勒着她的唇形。一如那一日,她为他所救,像是不能确定地伸出手摸索着他的容颜。 微凉的触觉让慕容烟回过神来,她惊讶地发觉一向波澜不惊的慕楚,指尖竟在微微颤抖。 “慕楚,你怎么了?”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问了出口。 慕楚微微地抿了抿唇,那动作让慕容烟一瞬间就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我怕。”他低低地开口,避开了她探究般的视线。 慕容烟有些懵地眨了眨眼睛,天呐,她没有听错吧?是面前的这个男人,是慕楚,说他害怕吗?这可能吗?怕什么?为什么? 慕楚却突然伸手一把将她揽入怀里,动作霸道,差点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但一想到自己害怕的时候确实也很想要抱抱,便没有挣脱,而是顺从地伸出了双手,从他的腋下穿过,也将他紧紧地抱住了。 “你是怕蛊还是鬼啊?”慕容烟天真地发问。 慕楚将头埋在她的颈项之间,闻着她发丝间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桐花的香气,竟没来由得一阵安心。听得女孩子发问,他心里只觉得有些好笑,转而又将她搂的更紧了些,嘴上却宠溺而轻柔地应着: “都怕。” 怕你从此便要背负命运的枷锁。怕你失去了从前的质朴与纯真。怕你不再快乐与微笑。 更怕你变得坚强,变得陌生,不再需要我的保护。 最怕你,觉得我不再重要。 116 浮生若梦为何欢(1) 【第一节】 十三日前,苏园,采月湖。 无止境的下沉、下沉,身体仿佛已经不受控制,直直地往粘稠的黑暗中坠去。起先湖水的碧蓝、人群的喧嚣和刺鼻的血腥味尚能感觉,接踵而至的却是无边的黑暗。 就这样,死了吗? 好像……也没有什么未了的事情。也对,在这尘世之中,本就没有什么追求,没有什么放不下,没有什么舍不得……原来我真的没有心啊……竟然找不到不能去死的理由…… 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只有永寂的黑拥她入怀。 脑海中突有一道光影闪过。 对了,他,如何了……倘若我未能逃脱,那他呢……也会死吗…… 好像有不甘心的情绪冒了出来,她想挣扎,却觉得无穷无尽的疲惫和沉重,压的她喘不过气来。 罢了罢了。 生死有命,既然这般都救他不得,我也无能为力。若之前未央宫对他有亏欠的,我亦以命相抵了,如此也好,也好…… 失去意识的一瞬间,她颇有些自嘲地想,没想到自己最后一丝牵念,竟然是他么…… 合上双眼。 跌入一个熟悉而温暖的怀抱。 —— 慕容汐几乎是在离了水的那一刹便醒了过来,抱着她的男人被她一个手肘扫的老远,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什么,发出了咚地一声闷响。 她却无暇他顾,反举雪渊便要朝自己刺下。 “喂——!!!”苏子易瞥见她的动作,心下突然一片惊惶,情急之下竟一把抓住了雪渊锋利的剑刃,口气急切:“我不是要抓你!你也不要这么想不开啊,我也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嘛,刚刚也是没有办法……” 慕容汐蹙着眉,像是不明白他在絮叨些什么,面色渐渐变得惨白。 苏子易以为慕容汐要轻生,仍旧苦口婆心地劝着:“虽然我们是对头,但你看,你之前救了我一命,我怎么也不能恩将仇报吧?这一次,就当我救了你,还你个人情还不行嘛?” “你再不放手,我就死了。”慕容汐平静地盯着他的血顺着雪渊一滴一滴地落下。 苏子易一愣,这才发现慕容汐一直在屏息,额发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似是在极力地压制着什么,无力地垂在身侧的左手微微地颤动,流下来的血已慢慢变成了诡异的深紫色。 “我怎么忘了,龙凤钗有毒!”苏子易恍然大悟地收回手拍了下自己的脑门,血珠撒了一地,伤口砸在脑壳上,痛的他长眉跳了跳,忍不住龇了龇嘴。 他利索地从怀中摸出了一个小青瓶,又顺手撕开了自己衣袍的边角,便伸手去捉她的手。 即便是左臂已经麻痹到难以动弹,她还是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 那动作很轻,苏子易伸出的手却一窒,与她的指尖不过相距分厘,却停在了那里,像是不敢再逾越半分。 慕容汐的脑子突然有点纷乱。她想到那日的高岗,那个白衣琴师也是这样握起了她的手为她包扎伤口,当时她是怎么的呢?是没有挣扎吗?还是没有挣脱开?为什么记忆如此模糊,那片段真的是真实发生过的吗? 自己不是已经原谅面前的男人了吗?明明能感受到他的善意,为什么还是不能接受他的触碰? 她的气息一乱,那毒气隐隐便有些压不住的架势,她的身形有些不稳地晃了晃。见她如此,苏子易便再也顾不得了,不由分说地握住了她的左手,像是怕她拒绝似的,又一口气揭开了她的长袖,动作虽快,却极有分寸。 而后他便是忍不住眉头一紧。 他从没在哪个女人身上见过那样重的伤,包裹的白色纱布不知是在方才的打斗中松散开还是被龙凤钗划破了,露出了内里尚未长好的骨头来。那手臂本就纤细,此刻更是只剩了一半的臂骨,就那样惨兮兮地再次暴露在了空气中。龙凤钗灌着浑厚的内力,力道极重,此时竟钉在了那小臂的尺骨和桡骨之间,眼见着便要将整个手臂刺穿。紫红色的血像染汁一般源源不断地从新的伤口中冒了出来,像是那里是口有毒的泉眼。 而慕容汐自始至终都没有出过声,像是感觉不到疼。 苏子易心口忽的闪过了一丝疼痛,如被一柄极薄的刀锋轻轻地擦了一道似的。 这般年纪的美貌姑娘,又是这样的身份地位,倘若只是平平常常地练些琴棋书画,诗酒花茶,再能多笑一些,必定是求亲的人能排满十里桃花街,未央宫的门槛也怕是要被磨平一尺。倘若能有幸娶到她,怕是做梦也要被笑醒,不知道怎样捧在手心里疼着,生怕她有哪里磕着碰着,便是她皱个眉也要担心个半天。又定会鞍前马后地哄着,甚至见不得她有一点点不开心。 好端端的一个姑娘,怎么就成了如今这样儿了。 苏子易麻溜地给她清理了伤口涂了药又包扎,手指翻飞竟是比常年受伤的她还要更加熟练灵活。 她低垂着头,耳畔传来苏子易饱含心疼的责问:“你为何非要挡着那飞钗?就这么小瞧我!” 她默了一会,还是开口:“你逃不掉。” “笑话!不过是区区一个飞钗,我和你斗了那么久,你也该当晓得我的功夫不比你差——” “箭。”慕容汐突然打断了他的自吹自擂。 “贱?我哪里贱?”苏子易脸上的表情是夸张的惊讶,随后又坏坏地斜眼:“原来你……也说脏话的呀!” 慕容汐有些无奈地收回了左手,淡淡地解释了下:“没有我,他们会放箭。” 她的指腹扫过他的掌心,他的手本能地一紧,握住了她即将要抽开的手。 她顿了一下,又抽了一次。 他又握紧了一点,这次却是有意的。 慕容汐抬起头来,表情像是在询问他到底想要怎样。 苏子易盯着那只纤细到有些不像话的手,沉默了好一晌。然后,他亦缓缓抬起了头来,表情竟是说不上来的认真。那样专注的神情,让慕容汐不由得就想起了幻境之中,七岁的小男孩执着而用心地一点一点和着陶泥的模样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经历了那么多磨难与坎坷,那双蓝眸还是没有变,湛蓝的如同洗过一般。 不知是该欣慰,这些年的风霜雪雨没有侵蚀他的心智。还是应该感叹,命运竟会如此让人觉得不公。 “你,为何要救我?”他开口,一字一顿,像是一定要问出个答案。 慕容汐在他的注视下淡淡地撇过了眼。 这一看,却发现了些不一般。她脚下所立之地稳稳当当,起先她并没有在意。潜意识里便以为是苏子易在自己失去意识时将她救至了一个幽暗的房间。致命的伤势缓解之后,她才发觉她们所处的这处密室非比寻常。 幽暗的光线并不来源于室内的灯盏或者火把,而是整个密室都在散发着微微白浅浅的光亮,星星点点,但却又布满了整个空间,甚至连脚下所立之处也发着光,光影斑驳,散发着迷离的味道。凝神细细看去,发现着密室竟然是极厚的透明脂状物什围裹而成的,那些脂状物上有着一些细微至极的孔隙,几乎超出了肉眼可见的极限。慕容汐半眯着眼,隐约能分辨一些来。 偶尔有一阵光亮急速地从他们的头顶掠过,隐隐带起了水一样的波纹。几乎是在同时,她发现,整个空间都在晃动! 水!她们还在水里! 她竖起耳朵贴上了脂状物的墙壁,这些厚厚的油脂显然有着很好的隔音效果,她只能听到些碎浪拍石的细微声响,弱到无法确定她的判断。 她的目光转向苏子易,无言地等他的解释。 “我们确实仍旧在水里,这密室我此前已经准备好用来逃生。”苏子易开口解惑,笑容有些发苦,他是真没想到慕容汐会把她自己也搭进来。 “这是什么?”慕容汐微微仰头,盯着倾斜的天顶与一闪一闪的光源。 “宛州最潮湿最古老的林子里,有一种极其罕见的树,当地人叫它们‘流泪的树’。这些树体内有乳状汁液,若是切割它们,会如同怕痛一般流出透明的胶乳。这些胶乳凝结之后,刀枪不入,防水透气,用来做水底密室的外壳,再合适不过了。而攀附在乳胶的外侧则是一种来自相思海底的夜光藻,这种藻类很神奇,透明而没有固定的形状,在黑暗中便会闪闪发光。” “它在动。”慕容汐直戳重点。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苏子易哼哼唧:“是啊,它会动。而且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我们大概是已经进入了地下河道之中了。水底洞穴很多,要小心些才行。” “以何为动力?”慕容汐追问。 “喂!好像是我先问你问题的啊!你不回答就算了,怎么还没完没了了呢……”苏子易两手一摊,又恢复了不正经。 慕容汐已经将这件密室来来回回逡巡了许多遍,不得其解。 她转过身,通透无比地开口:“这个密室最终到达的地方,于我而言,是有去无回。对吗?” 117 浮生若梦为何欢(2) 苏子易抱臂,神色躲闪:“你总是这么让我意外。” 慕容汐缓缓握紧了手中的雪渊。 眼尖地察觉了她暗自的发力,苏子易哑然失笑:“你以为我要干什么?杀了你灭口吗?那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又是救你又是替你解毒呢?” “糖衣炮弹,我也曾领略过。”慕容汐的语调偏冷,眼神晦暗了一寸。 她想起了不久前的北荒,那个她以为憨厚腼腆的男子,口口声声地表达着不舍之情,却在最后亲手为她制造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死亡陷阱。 那个人,有着双一模一样的蓝眼睛,有着和面前之人一模一样的容颜。 慕容汐觉得,自己渐渐开始有些分不清,虚情与真心,假意与赤诚。 “宫主怕是对我有很大的误解。”苏子易没有放过她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锲而不舍地尝试着博取她的信任:“我苏子易或许是真小人,但却不屑与做伪君子。你,我救了便是救了。若要害你,必不会如此拐弯抹角。” 慕容汐抬起头来,面前的男子风姿卓越地立在那里,倒真真切切是副坦坦荡荡的模样。 她心中微动,话音却仍旧是冷的:“我这么好的人质,怕是苏公子的意外收获吧。” “唉!!!”苏子易几乎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一屁股靠在了胶壁之上,惹得整个空间一阵晃动。他生无可恋地抱怨:“这年头,哄个姑娘开心怎么就这么难呢?我明明就是想和你套个近乎,你非得说我别有所图?!可真是冤枉死了我哟!” 那口气,委屈的像是个小媳妇儿似的。说完他还嫌不够,又极其配合地冲慕容汐眨巴眨巴了眼。 慕容汐嫌弃地别过了脸。 他却又恬不知耻地凑到了她的面前,笑的不怀好意:“我说宫主,你说我们这孤男寡女黑灯瞎火地同处一室,若是传出去,是不是你就嫁不出去咯?” 慕容汐警惕地和他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嘿嘿嘿……”他显然沉浸在什么香艳甜蜜的幻想里,眸光里闪动着色兮兮的精光:“那我岂不是捡了个大便宜……” 没想到慕容汐听了,既不怒也不恼,反倒一本正经地面向了他:“你是要入赘于我?” 这倒是把苏子易问的瞠目结舌:“怎……怎么?你愿意?” “若是入了未央宫,你终生只能面对我一人。”慕容汐平淡地转回头来,她几乎已经可以料定他的反应。像他这般风流无度的人,一定会跳起来大声控诉这惨无人道的规矩,然后再叨唠一通什么人生在世及时行乐何必被条条框框弄的自己浑身不开心之类的,再也不会以此事来开玩笑。 可她却猜错了。 烟花巷里打滚多年,脂粉堆里左拥右抱,枕过无数玉臂柔软,尝过无数朱唇甜香的男人呆呆地杵在那里,有些反应不过来地盯着女子干净利落的侧颜,如同喃喃自语般地开口:“那是自然……” 慕容汐微微有些惊讶地偏过头来,眉眼微挑,凉薄地将他打量着。 男人却像是被人戳中了什么心事一般,表情有些惶惶不安。见她审视的目光望过来,他更是窘迫到手足无措,像是个情窦初开的大男孩。他这般模样若是叫永安城里他的那些旧相好见着了,怕是一个个都要惊诧到下巴掉下来。 慕容汐自是对男人的变化感应迟钝,她仍旧是漠然地:“那就让我相信。” “我放你出去!”苏子易脑袋一热,急切地想证明着什么:“在半路!我有办法!” 慕容汐却对他的热情许诺完全无动于衷,语气毫无波澜:“方才我已检查过,这座能移动的密室内全无动力装置,那么必然是有外力因素的牵引。你莫不要告诉我这密室是随水流瞎漂的吧。” 事到如今,苏子易也只能如实交代:“永安城之所以为历朝历代的都城,除却其位于整个大陆的咽喉地带,更因为它复杂难辨的地下河网。只要进入了地下河道之中,便能够顺着水底洞穴前往中州、冥州、宛州的各个节点枢纽。只是轩辕帝创建大炎后,惧怕如此庞大发达的水路会威胁王朝的长治久安,故而将永安大部分通往外界的河道都用水闸封锁了起来。但是仍然有些河道或新生或隐蔽,逃脱了掌控……”苏子易眉飞色舞。 “说重点。”慕容汐平静如水。 “好好好,我的好宫主!这个能移动的密室叫做‘水明珠’,我事先便将它安排在苏园的采月湖水底。我的那汪采月湖虽然不大,却极深,正是连通着一处未被封锁的地下河道。这 水明珠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应有尽有!这胶乳壁有着天然的微孔,而覆盖其上的夜光藻除了发光,最大的功效却是净化浊气,因此我们在这水明珠里待上个十天半个月也绝对不成问题!”苏子易口如悬河。 “说重点!”慕容汐意兴阑珊。 “是是是!水明珠的构造其实参考了膨胀鱼的鱼鳔,在它的底部你看不见的地方,有着成千上百的气囊,随着水流和压力的变化而变化,才使得我们的水明珠能够始终在河底平稳地穿行,不至于忽上忽下。厉害不!”苏子易舌灿莲花。 慕容汐蹭地一下亮出了雪渊。 苏子易吓的一个哆嗦,恨不得跑的远远地,嘴里依旧喋喋:“我说大妹子,你到底要听啥呀!” “为何动?去何处?怎么逃?”慕容汐用雪渊指着他,不让他继续再装疯卖傻。 “行行行……我说汐儿你能先把雪渊放下来成不?咱们有话好好说,好好说啊?拔剑伤感情!没准还伤性命!”苏子易笑的一脸谄媚。 慕容汐又蹭地收回了雪渊,眼神里饱含警告,示意他不要耍花样。 “唉……姐姐哎,怕了你了!我保证把你送出去行不?其他的我真的不能说,会掉脑袋的哎!你就饶了小的成不?我身世悲惨成这样,直到现在也是身不由己,为了生计所迫处处受制于人。姑奶奶你就行行好,放我一条生路好不好?”苏子易得了便宜还卖乖,就差跪下来抱着慕容汐声泪俱下地哭诉一番了。 慕容汐没有再说话,只是挑了水明珠的一个角落,缓缓地坐下,闭目养神。 聊天聊到一半便突然被闲置了的苏子易一脸蒙圈,等了半天也不见慕容汐有开口的意思,他有些按捺不住地问:“那现在你该告诉我你救我的理由了吧?” “若我死了,便没有提起的必要。” 苏子易气的直翻白眼。 【第二节】 转眼他们便在水明珠中待足了整整七日。期间慕容汐除了必要的进食、休息,便是原地打坐,休养生息。这般的日子她早已习以为常,竟不觉得有丝毫不适。反倒是苏子易,起先还能保持些耐心,渐渐地却急不可耐,总是来回踱步,左翻右腾,闷的快要发了霉。本料想着好歹有个人作陪,日子应当不那么苦闷,可慕容汐完完全全当他不存在一般。这便就算了,他常常偷偷地窥一窥慕容汐在做什么,这一窥窥的自己常常把持不住地血气上涌,想入非非…… 这般待到第七日,他差不多已经快疯了。 可是这第七日的傍晚,苏子易却突然凑近了慕容汐。 “宫主,起来,到时辰了。”他的语调竟严肃到有些不可思议。 端坐的慕容汐嚯地睁开了眼,无声无息地站立了起来。如今这样的境地,她除了相信苏子易以外,没有任何别的退路。 但愿他是不会让她失望的人。 “宫主记住,接下来便是亥时和子时交接之时,此时水明珠的前进速度最慢。并且,我们即将要走出这个已经穿行了一天一夜的地下洞穴,进入凉州地界的某处河流之中,因此水明珠必会上浮。天时地利,可以一赌!”苏子易极快地解释着,目光亮的发烫。 “出口在哪?”慕容汐问到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 “ 跟我来!”苏子易不由分说地拉了她来到了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与整个水明珠其余各处并无不同。苏子易却指着面前两处胶壁的缝隙处:“水明珠的出入口是由术法控制的。这里有个隐藏的空间,同周围的一切都隔开了,唯有以我挂着的这颗火瑰石作为凭介,方能通行。” 苏子易从里衣里抽出一个吊坠来,那颗火瑰石看似是个球形,却有着无数面平的棱面,内里似是有个红彤彤的心脏,那幽深的红芒从不同的平面里纵横交错着映射了出来,一时之间教人仿佛如同坠入了层层叠叠的多重空间。 “别看。”苏子易伸出另一只手捂住了火瑰石,出声提醒道。 眼中铺天盖地的红色瞬间消失,慕容汐这才感觉到方才那眩晕的感觉渐渐散去,周围仍旧是夜光藻散发出的惨淡白光。 “那你?”慕容汐有些犹疑。 “放心吧!我会把你安全送出交界口。”苏子易明白她的担忧,她是怕他把火瑰石给了自己,便要永远被困死在这密闭的空间里。 他心头一暖,觉得面前的这个女孩儿是前所未有的可爱。即便是传闻中的冷面罗刹,内心也总有些什么不一样的人吧?那些清冷话语里的纵容与关心,每一句他都能读懂…… 那么,他是那个不一样的人吗? “抱紧我!”他在她的唇边耳语,带着亮晶晶的笑意。 118 浮生若梦为何欢(3) 慕容汐毫不迟疑地就以右手勾住了他的脖子,白衣贴上了他的身体。 慕容汐身量高挑,高挑到苏子易只要稍一低头,便能看到那秀挺的琼鼻,色泽淡而薄的桃唇,以及那脖颈之下随着呼吸规律起伏的柔软。 美人在怀,光是想想就够让人意乱情迷。更何况苏子易还切肤地感受着那美妙的滋味……苦于时机不对,苏子易艰难地克制了自己的心猿意马,别过脸去强装出和慕容汐一样的无所谓:“首先,我会陪着你穿过这第一道屏障,从水明珠到达隐藏空间的内核里。我会根据火瑰石计算出正确的路,你抱紧我就行。” “什么意思?”慕容汐秀眉稍扬。 “解释起来有些复杂。简单说吧,这隐藏空间就如同这颗火瑰石,内里有颗红色的圆球,便是连接整个空间的内核。而这火瑰石有着许多块不同的棱面,每一棱面从四面八方同内核连接起来,便将整个隐藏空间切割成无数无数的子胞。我这么说你能懂吗?” 慕容汐点头。 “那好。我们要从隐藏空间的这一面去往另一面呢,首先必须在水明珠这一侧找到一个连接着内核的入口子胞,然后进入内核之中,再找到连接着水面的那个出口子胞。” “入口和出口只有一个?” “没错,有且只有一个,复杂程度堪比一个迷宫。而比迷宫更难以寻找的是,这入口和出口会不停的开启又闭合,如果没有火瑰石并掌握它的变化规律的话,只要进入了一个封闭的子胞,就极有可能会被永远关在里面……”苏子易故弄玄虚地恐吓着,希望慕容汐能够感到害怕或者不安,继而对他产生源源不断地崇拜。 可他显然想多了,慕容汐只是微微点头示意:“好,我知道了。开始吧。” 苏子易没动。 “我可以了。”慕容汐提醒。 苏子易还是没动。 慕容汐打算放开他一探究竟。苏子易这次倒是反应敏捷,一把将她在自己的怀里搂的更紧。慕容汐抬头看去,只见他闭着眼睛,一脸高深莫测:“嘘……我正在计算入口出现的时刻与位置。” 他这样子倒是唬人,慕容汐却不买账,她冷冷地开口:“那为何你方才就叫我抱你?” “这……”苏子易见心事被拆穿,微微窘了一下,却依旧厚着脸皮抱着慕容汐不肯撒手:“就让我多抱一会儿嘛~一会儿出去了就再没得抱了!” “无耻。”慕容汐嫌弃地开口,姿势却仍旧一动未动。 他不说话,她也不说,她就那样任苏子易抱着,一时之间气氛暧昧的连慕容汐都能感觉些异样。她之前毫无忸怩,干脆地抱着他,是因心里只有逃生与任务,并不做他想。可她现在既然知道了苏子易存着怎样的心思,便渐渐地觉得手脚四肢哪儿哪儿都不对了起来。 他的怀抱很灼热、胸膛滚烫,像是能把如一团寒冰的她融化。 他的呼吸很粗重,刻意的压抑反而让那气息更加地紊乱了起来。 慕容汐的脸颊升起了微微的红,有种奇怪的感觉在经络里蔓延游走,她习武多年,从未有过如此感觉。像是有一根草屑裹挟在了奔涌的血脉之中,一路蜿蜒钻转,搔的她浑身酥酥麻麻,攒不起来力气。 她暗叫不好,便欲挣开他的怀抱,偏偏苏子易亦于此刻发力,看不清他是如何动作的,便裹着慕容汐从那道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缝隙里消失了。 水明珠悠悠地晃了几下,珠底的气囊像是有感应一般缓缓地胀大,整个水明珠便开始慢腾腾地向上爬去。 【第三节】 苏子易抱着慕容汐冲入了一个子胞之中。他们冲进去后的瞬间,水明珠内的景象便完全被隔绝开了,慕容汐趴在苏子易的肩膀之上,眼睁睁地看着她们进来的那一处变成了一堵看似牢不可破的坚墙。 苏子易却不知是哪儿来的力气,足不点地,风驰电掣般地从子胞的另一面急速地穿了过去。 几乎是她们堪堪穿过子胞的那一刹,子胞与内核连通时才会出现的绿色荧光便飞速流转着消失了。极速奔跑中慕容汐扬起的白色裙裾尚未完全通过入口,在通道闭合的瞬间,空气中传来刺啦裂帛的声音,而后那片裙裾竟像是被吞噬了一般,什么也没有留下。 原来入口存在的时间是这般的短,晚一步,都是生死难料! 苏子易由于跑的太猛烈,势头太快来不及刹住,到达内核后便克制不住地扑倒了下去,连带着怀里的慕容汐一起。 ‘咔嚓’一声脆响。 苏子易环抱着慕容汐的左手在落地前的瞬间变换了姿势,手臂垫在了她的背部,手掌稳当当地托住了她的脖子。慕容汐重重地落了下去,却几乎没感觉到什么疼痛,却听到了骨头撞击地面的沉闷钝响。 而那清脆的咔嚓声,来源于苏子易的右手。怕自己压坏了身下伤势还没复原的慕容汐,苏子易强行用自己的右臂撑住了自身的重量。由于事发太过突然来不及蓄力,此时他的手臂想必是已经脱臼无疑了。 电光石火的瞬间,苏子易稳稳当当地将慕容汐护在了身下,没让她受到一丁点儿的伤害。 慕容汐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悬在她眼前的那双漂亮的蓝眼睛,她看到了那抹疼痛一闪而逝,又看到了他刻意挑起的嘴角。 然后就看到了他作势要落下来的唇。 苏子易的唇凑的极近,他的速度也够快,可慕容汐比他更快。她微微眯起了双眼,干脆果断地曲起了膝。 然后苏子易就在下一瞬突地放弃了近在咫尺的娇唇,发出了一声惨绝人寰的嚎叫。继而翻身倒在了她的身侧,表情痛苦地缩成了一团。 “你你你不但要命,还还还要命根子!!!!”他含泪控诉。 “活该。”慕容汐坐了起来,丝毫不为所动。 “我我我这般拼了性命救你,就亲一下怎么了?你看为了保护你,我还把自己弄成了这样,你好没良心啊……”苏子易痛苦地在地下打着滚,中间许是又磕着脱臼了的胳膊,痛的嗷嗷直叫,也不知道是真疼还是装的。 慕容汐提着雪渊走到了他面前。 苏子易吓了立马就乖乖不敢动了,他愤愤地瞪着慕容汐:“你想干嘛!想杀了我灭口是不是!我可告诉你哦,这外面还有一层,没有我你可是出不去的……” 慕容汐却平静地俯视着他,破天荒地冲他伸出了手:“来。” “你会有这么好心?”苏子易对慕容汐突然间发的善心受宠若惊,虽然心底里仍有些狐疑,但还是慢腾腾地伸出了右手。 右手传来了针扎一般的刺痛,他这才想起来右臂还脱着臼,正打算换成另外一只手,却已被慕容汐眼疾手快地一把捉住,极其用力地将他半拉了起来。 苏子易觉得自己的眼泪就差点忍不住冒了出来。上天派慕容汐来到他身边,一定是认为他过的还不够惨的吧! 苏子易不得不自己发力站起来以摆脱她的折磨,眼看着慕容汐松了手,可他还没来的松上一口气,慕容汐却又翻手为掌,又狠又准地猛然对了他一掌,他差点没稳住又要栽倒。 又是‘咔哒’一声。 苏子易简直欲哭无泪:“姑奶奶……” “动动看。”慕容汐淡然地收回了右手,无视了他饱含怨念的眼神。 苏子易闻言配合地扭了扭右臂,又前后左右一阵张牙舞爪的挥舞了一番,发觉脱臼的胳膊竟然神奇地接上了。 “哎呀!好了!不过不是我说你啊,你这给我正骨之前就不能打声招呼吗?也好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呀!”苏子易哭笑不得,说不清是感激还是埋怨。 “正骨本就要出其不意。”慕容汐似是已经习惯了同他这般对话,竟也能自然地接上几句。 “哈哈哈~没想到堂堂未央宫清尘宫主也给人接骨,这要是说出肯定没人信……”苏子易真是典型的给点和颜悦色就开染坊,转眼就蹬鼻子上脸了。 慕容汐凉嗖嗖地向他瞥了过去。 他的笑声立马就戛然而止了。 她不说话,他也一动不动,这般安静了一会儿,他面上的表情却是飞速的变幻着,而后忽然低低地说了句:“快到了。” 若非亲眼所见,慕容汐很难将面前不苟言笑表情正经的苏子易同方才那个唧唧哇哇乱叫的苏子易联系起来。 真的有人能如此喜怒无常吗?如同身体里住着两个灵魂。 “你送我到对应的子胞出口即可,无需再送我入水了。”既不是询问亦不是商量,慕容汐用的是陈述般的口气,教人说不出多余的话来。 “也好。”苏子易也没有坚持。 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虽然一路朝夕相处了整整七日,但无形中的那道壁垒仍旧没有丝毫的松动。他们都没有忘记各自的身份,也没有放松过对对方的任何一丝防备。说到底,他们除了自己,本就是谁都不信的。 也许就如同那道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光壁,也许只会敞开一刹那,而后便永远地,永远地关闭。 光壁至少曾须臾地敞开过,可你的心呢? 119 浮生若梦为何欢(4) 分别的那一刻终于到来。 苏子易挑选的子胞高速旋转着打开了闪着翠芒的圆门,慕容汐白衣一闪便欺近那道光壁,毫不犹疑地踏了进去。 然而她尚未完全没入绿圈之时,便已然看到了这子胞的另一侧,并无出口。 她听到了自己心底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说不上来失望,也谈不上原谅。 她本不曾怪过他,一次也没有。 她活的很简单,想的也很简单。她只希望他能够放下那些不堪的过去,好好活下去,仅此而已。 只是如此世道,此等身份,想要好好活下去,又谈何容易? 是她强求了。 她微微垂眸,还是迈完了剩下的半步。 本以为对什么都不在意的女子,身体却有些克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只是那样轻微的动作,身后的那个人想必也不能察觉吧。 就如同一直以来的她,他也从未真正地看懂过。 即便知晓这是最后一刻,白衣执剑的女子也是极其克制的,依旧平静地回眸看了一眼。 那个男人就那样不拘礼节地随意站在离她咫尺之远的门边,闪烁的光圈将他的整个人也渡上了一抹柔和。而他亦配合地笑吟吟地把她望着,嘴角微挑,眉眼弯弯。 那笑容兀地就刺得她眼睛有些疼。 十年的光阴呼啸而过,那个曾纯净的让人心疼的孩子,终究还是长成了一个精于算计,笑里藏刀的男人。 若是还有机会,她真想同他说一句:苏子易,你本不必多此一举。 我早已是林中之鸟,插翅也难飞。那日你其实不该替我解毒,让我就那般死了,岂不是最省心。 你又何苦如此苦心设陷,步步为营。欠我的那条命,我本也没打算让你还。 反正,最后都是要死的,不是吗? 绿圈快速地流转着,那绿意越发深沉,裂口也在渐渐地闭合。最后被光壁吞噬的那双蓝眸就那样定定地凝视着她,眸色深邃浓郁,如同缥缈着魆魆的寒色。 入口已关,并无出路。子胞陷入了一片死寂的黑暗之中,而后继续以复杂的规律高速飞转着,如同抛入了宇宙洪荒中的一粒微尘。 慕容汐的右手覆上了已经完全闭合的光壁,一滴晶莹的泪滑过她的脸颊,啪嗒一声落在了手背上。 我虽作了必死的准备,却也……也曾有过些许不该有的期待。 可莫达罕啊,你终究还是让我失望了。 —— 苏子易目送着她的离去。她离开的毫无留恋,背影决绝。光壁流转着消失之前,依稀间仿佛能见到那个女子微微地侧过了脸,像是要回过头来。 饶是他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离去的身影,可还是没能看清最后一刻她的表情。 就这样……便是分别吗? 是应该庆幸,还是应该释然,为何心底却像是缠绕的丝线打了结,仔细探究过去却又空空如也。他调转过头来,再次拿起火瑰石准备计算回水明珠的路线,被托至面前的火瑰石却突然出现了诡异莫辨的变化。 苏子易的面色一寒。 不知何时,那火瑰石中心的红色心脏开始渐渐变深、变灰暗,眼看着就要失去那夺目的色泽。那些红色的如同血液一般的细线在透明的内体里渗漏,如同可怕的裂纹。恰在此刻,按照方才计算应当为水明珠入口的子胞流转着光芒向他敞开了路。 来不及思考火瑰石出现异常的原因,苏子易一脚跨了进去。 不对!是死路!他眼疾脚快地撤回了脚,那裂口追赶着他的脚步闭合了起来,宛如吃人的妖兽。 怎么回事?苏子易的心头涌上了一丝不安,他不会要被困在这里吧? 他眉头紧蹙,再次捧出了火瑰石,却发现火瑰石不知何时已经又恢复了原状,仿佛刚才那一幕不过是他眼花一般,如果不是他以差点断了一条腿的代价证明了的话。 为了确认火瑰石的功效是否如它的外表一般恢复如初,苏子易再次计算入口的位置,静静地等待着它的到来。. 独自等待的光阴漫长的像是没有尽头,与之相比起来,同她七日来同处的时光短暂的像是弹指间。 一想到她,他的脑海里便突兀地划过了她最后一刻的回眸来。 那时候……她似乎有话要说? 难道!一个可怕的想法突然冒了出来,苏子易攥着手中的火瑰石,突然就不能确定他在给慕容汐计算出口时,这块火瑰石,是尚且正常呢?还是已经开始出现了错误? 这个想法让他莫名地就闪过了一丝慌,但很快又镇定了下来。 他自嘲般地笑笑。就算她真的进入了一个死的子胞,现在又能怎么办呢?那么多的空间,每一个眨眼都会千变万化,每一次呼吸便会此消彼长,如果真的进错了,那便只有死路一条。人各有命,他是尽心尽力救了的。倘若她真的进错了,那只能说明她命不好。 和自己一丁点儿的关系都没有。 他无需介怀,也不必愧疚。这是命!都是命啊! 重新计算选定的子胞便旋转着在他的面前撕裂开越来越大的入口。他谨慎地探入了半个身子,虽然隔着长长的甬道,但他还是看到了幽暗的子胞里,传来另一侧进出口散发的碧凌凌的微光。只要他进入这个子胞,跑过这个算不得多长的甬道,再迈过那一道碧门,他便能够安然无恙地回到水明珠内。 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同他的计划分毫不差。 可他却不知为何没能迈出那一步。 跨啊!跨啊!他听到自己的意志不停地发出指令催促着,可全身的每一处骨骼肌肉像是失去了知觉似的,依旧停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以为他用方才的那些理由说服了自己,可他没有。 “慕容汐!”他大喊一声,语气咬牙切齿,又恨又急。她的名字缠绕在他的唇齿之间,挥之不去,像是他拿她毫无办法。 最后,他在绿圈消失之前堪堪退了回来,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好几步,险些被切成了两半。 “我真是怕了你了!”他嘴里骂骂咧咧,脚下却片刻不停地朝着相反的方向奔去。 他之前的想法并没有错。凭着火瑰石虽然可以在各个子胞空间里穿梭无阻,但是这如同镜像一般被切割而成的子胞有千千万万个,想要找到慕容汐无异于大海捞针。更让人绝望的是,这些子胞如同活物一般,旧灭新生,周而复始,循环往复。也就是说……每一个子胞的存在时间是有限的。 如果他没能在慕容汐被困住的那个子胞湮灭前找到她。 她就会消失在这个世界。 干净彻底。 他想起她唇边的甘甜,片刻前的怀抱尚有余温。而她那白衣乌发的清淡模样,宛如江南烟雨里那些白山黑水,素淡又幽婉。 好像舍不得啊……他叹气着,一头扎进了无穷无尽的子胞之中,寻找那个被他弄丢的女人。 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他还是低估了找到慕容汐的难度。他从一个甬道跑到另一个甬道,从一个回廊穿到另一个回廊,竟无法分辨出它们的不同来。就在他浑浑噩噩地打算冲进下一个子胞的时候,那个子胞就在他的面前急速地坍塌、破碎、化为了齑粉,后一个子胞迅速地补充了过来,如同日升月落般自然。 突如其来的惊惶从每一个毛孔渗了进来,像是有一只手紧紧地捏住了他的心脏,呼吸有些艰难。 如果刚刚的那个子胞里…… 他突然不敢再想下去。那个女人…… 苏子易微微扬起头,只觉得喉咙堵的有些难受。身边的女人形形**,可他偏偏没见过像她这样的。看上去是那样的冷酷无情,强大无匹。他明明攒了浑身的力气准备对付她,可到头来却发现她竟一直在救他。 为什么?我是真的不明白啊,慕容汐,你还没有告诉我答案! 所以你不能死! 苏子易焦急不安地寻找着,发狠的模样如同一个被困在密室里野兽。他在无数个一模一样的子胞里穿梭,只盼着下一个子胞里便会出现她的身影,静静地拿着把雪渊指着他。可是,没有。 下一个,没有。 下下一个,也没有。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巨大的惶恐与担忧压迫的他逐渐喘不上起来。一次又一次的期待,却全都失望。他已经气喘吁吁,精疲力竭,但还是强撑着没有停下。他知道,一旦他倒下,便没有力气再多迈开一步。他不能停,如果他放弃了,她就会死。 她会害怕吗?被放逐在无垠的时空里独自挣扎,笼罩在死亡随时会降临的阴影下。 苏子易的体力已经濒临极限,脚步虚浮,他只是麻木地迈动着步伐,犹如强弩之末。更可怕的是,再也找不到慕容汐的绝望在一点一滴侵蚀着他。 终于他在机械般地穿越一个子胞的时候,避之不及地被夹住了衣角,惯性让他失去了平衡,他轰然倒下,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 他空茫地瞪着那空荡荡的不真实的白色天顶,只觉得自己的心口好像也缺了一块。 难道,竟真的是最后一面…… 120 浮生若梦为何欢(5) 她现在一定恨透了自己吧? 仰面躺倒的苏子易突然无声地裂开了嘴角,那笑容竟是无比的狰狞,如同深陷绝境的野兽般不甘心。 口口声声说要会安全送她出去的人是他,可他最后,却亲手将她送入死亡之地。 无论他是不是故意的,又有什么重要呢? 她,就要死了啊…… 他终于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有滚烫炽热的液体冒了出来,擦过他的发丝坠落,竟悄无声息地穿透了他身下的子胞壁,转瞬便无影无踪。 苏子易唰的一下猛然睁大了双眸。 等等……秘术空间……这些新陈代谢的子胞,那些转瞬即逝的绿门,连通一切的内核,都是秘术操纵的诡戏!也许她只不过与他近在咫尺,只是秘术的幻境让他们迷失其中,无法再找到彼此。 既然如此,那么,他可以打破这一切啊! 他知道该如何毁去一个隐藏空间,那个人曾经教过他! “内核晶壁之上有一块极隐秘的凹槽,它会随着内核一起不停转动,人眼无法分辨出它的位置。我现在教你如何用火瑰石来算出凹槽的方位。” 蓝眸刷的迸发出锐利的希望,苏子易突然间又像是被灌入了无穷的力气,猛地跳了起来。他握着火瑰石,状若癫狂地冲着内核跌跌撞撞地狂奔而去。 却不知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所有的神情动作齐齐一滞。狂喜从他的脸上渐渐褪去,两道如墨深眉慢慢蹙了起来。他的脚步越来越慢,最终停了下来。 但那个人却并没有告诉他,秘境毁灭之后,尚在其中的人,会怎样? 是安然无恙,还是一起殒命? 他的手掌忽然就忍不住剧烈颤抖了起来。 可时间却没有丝毫的仁慈可言。他知道,那些子胞正在一个接一个地消亡,死亡的脚步正一步一步地朝着慕容汐逼近……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啊!无非,就是赔上他自己的这条命,同她一起死去而已。 倘若她真的死了,他又有何颜面独活? 苏子易凝视着静静地摊在他手心的火瑰石,像是突然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决绝地将它狠狠地抛掷了出去。火瑰石直直地划过一道火光,稳稳地镶嵌在了那处极其隐秘的凹槽之中。 苏子易紧接着催动内力,没有半分犹豫地将那火瑰石击的粉碎。 纷纷扬扬的赤芒飘散在空中,如同一场春风撩拨的桃花,那样火红热情的颜色,像是一场令人沉醉的花雨。 空气中传来无数细微但刺耳的声响,像是血管爆裂的声音。 秘术营造的内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扭曲、在崩坏,裂纹自顶向下四散蔓延,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整个墙壁,像是蜘蛛结的网。纯白色的光壁如同纸片一样被无名的火燃为灰烬,黑暗像是裹尸布一般从头顶裹了下来。 有幽幽的荧光在他眼角的余光里明灭着飘向了远方。 那是与秘境脱离了的水明珠,正在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他再也回不去了。 是啊,回不去了,从他决定救慕容汐的那一刻开始,无论结局是生是死,他注定会失去他曾以为他绝不会再放弃的那些执着。苏子易突然就很想放声大笑。如此大费周章,千方百计挖空心思地前来救他,最后发现水明珠里不但没有慕容汐,连他也消失了。 那个人,一定会对他很失望吧? 苏子易桀桀地笑了起来。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啊,让父王失望,让师父失望,让天下人失望。不是不痛,不是不在意,只是已经麻木了。 他已经受够了那些失望的眼神,他曾发誓永远都不要再见到那样的眼神,他不会再让任何人失望。 那她呢?那个像是那天边最遥远却也最耀眼的一颗星辰,在他一片漆黑的心野里洒下了唯一一道不染尘埃的光的她。 那个女人,她可曾对自己失望? 明明已经知道了他并不是什么北荒的大皇子,明明已经知道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她,可她还是孤注一掷地将他放走,豁出了性命去替他挡了那飞钗,义无反顾地陪着他一起跳进了水里。 他想起了她最后的那个眼神,他仿佛突然间就读懂了慕容汐未能说出口的那些话。那一刻,那些他曾在意无比的眼神,统统叠加在一起,也敌不过慕容汐的一个回眸。 这样一个将自己的性命都交到了他手里的傻女人,他真的不想让她失望。 他要找到她,他还有很多很多的的话还没说…… 苏子易在那成群似海般子胞里艰难地穿梭寻找,可那些失去了秘境束缚的子胞在他的身侧如泡沫一般一个接一个地破裂,清脆的暴裂声如同除夕之夜那一朵朵绽放的烟花,美丽却又凄凉,盛满了快要溢出来的绝望。 他目睹着一次又一次的花开花谢,盼望着奇迹的出现,眸色近乎渴求。 慕容汐…… 你到底在哪里? 【第四节】 慕容汐默默地垂下了雪渊。 右手因为发力太久而酸胀不已。她的伤势尚未好全,这般不停歇的消耗让她疲惫不堪。 可是一切都是徒劳。一生自负剑术无双的她,生平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她已经感知到这些子胞因秘术的结界而存在,可她尝试了所有可能的秘术节点,整个子胞还是岿然不动地将她困在那里,像是一座牢笼。 难道在已形成的秘术面前,没有一切可以破解的方法? 慕容汐叹了一口气,靠着墙壁缓缓坐了下来。也许有吧,她想,但不在这里。 她已经无能为力了。 就这样……死去么。 怕么?她想,她应该是不怕的吧,她虽从不一心求死,但也向来毫不惜命。 一次又一次地与死亡擦肩而过,在用尽所有武器即将撞上九重天罗地网的时候,在接上龙凤钗而坠入采月湖底的时候,在看到子胞的另一侧并无出口的时候……每一次,她都觉得自己这一次真的要死了。 一直以来,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着,也没有因为死亡而失去什么的担忧。 因为感受不到活着的欢愉,所以对死亡的痛苦无所畏惧。 她阖上眼睛,平静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慕容汐觉得自己都已经归入了虚无,耳畔却突然传来了一声碎裂的轻响。绝对静止的时空里突然出现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冥想。 而后,那样的声音便越来越清晰,离她越来越近。 整个空间都随着那样的碎裂之声而急剧地震动起来,眼前的景象如川海倒流,山崩地裂,日月销毁,天地枯竭,令人心下不觉骇然,只觉得下一秒便要与这崩塌的空间一同毁灭。 这便是死吗?慕容汐那双向来清澈分明,不染一点尘埃的双眸忽然变得空蒙起来,空得有如荒漠大海,辽阔疏远。 白茫茫的天地之间,似乎有模糊的人影朝她走来。那人的身量缥缈朦胧,眉目皆模糊难辨,唯独那双碧蓝眼眸,宛如深海。 听说,人在临死之前,会再见到自己最想见的人一面。 我想见你,是因为……我好像……还有话要同你说…… 苏子易,我以为…… 我以为,你会想知道。 我为何要救你呢?那个答案,我自己也并不能确定。 大约并不是因为觉得你可怜罢。苏子易,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即便是你的父母都不要你了,你的哥哥代替了你的名字,你的族人都已经遗忘了你,你存在的痕迹被悉数抹去,可还是有一个人默默地知晓了全部。 即便是无人再知道世间尚有个叫莫达罕的孩子,纯真又善良,心里盛着一片月光,却有一个人相信这样的一个男孩子,即便是误入歧途,也必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即便我知晓你对我只有恨与利用,但我依然,希望你能好好地活下去。 只是前路漫长,我终究不能亲眼看到。 本来也曾想陪你走这一场。 可还是……来不及了。 那个人影渐渐变的淡薄、透明,宛如一阵袅袅的轻烟,下一瞬就会溶在这天地之间,再不可见。 只是还有几句话想要听你的回答…… 来不及问,那未曾将你平安送达未央宫的马车,最后将你载到了那里。 来不及问,你可曾遇到过什么女子,教了她一支不知名的曲儿,那曲儿却能召唤名动天下的汗血宝马。 来不及问,那女子是不是送了你一方自己绣的手帕,可那帕子绣脚紊乱,丝线粗细不一,鸳鸯与鸭子别无二致。 苏子易,我们……之前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如果这七日来,我能将这些说与你听,现在的我们,会不会有可能不一样…… 慕容汐再次微微地发起抖来,埋藏了太久的感情终于难以自抑,亘古洪荒中女子单薄身影颤抖的如同狂风中的一片纸叶。 周围的一切逐一崩坏、消失、灰飞烟灭。哪料到今日便是生离死别…… 可她突然间就想要活下去。她还有想要活着见到的人。 还想问一段过往,要一场以后。 还想亲口要他的答案。 还想知道,那双似海双眸,可愿为她而蓝? 121 且问莲心为谁苦(1) 在子胞碎裂消弭的前一瞬,慕容汐握着雪渊,踏着那些碎片走入了虚无的空间。 她以为她需要面对的是一番殊死搏斗。 可是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微微佝偻着的背影。那个人弯着腰,不停地扒拉着一个又一个破碎的子胞,模样是说不出来的狼狈。那袭本来明亮的蓝衣或刮或蹭,已经破败不堪。 怕是任何人也不能将这样的一个身影,同原先那风度翩翩玩世不恭的潇洒公子哥儿联系在一起。 可这样伤痕累累的苏子易,终于和她心底那个让她默默心疼的男孩子,汇聚重叠,狠狠地拨动了她的心弦。 她不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他如何变成了这样,可她看着那样惶惶然搜寻着,像是丢失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的他,突然就涌上了一抹难过。 苏子易,你是后悔了吗? 你可是在找我? 她缓缓地走了一步,衣衫摩擦着发出了些微的声响。面前的那道身影猛地停住了,然后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山河碎,时光寂,蓦然回首。 一片灰暗萧瑟的场景里,有一抹亮眼的白光渐渐点亮他的视野,像是混沌初开,鸿蒙初辟之时,初生的那轮明日。 她白衣飘飘,立在他的身后,恰恰是他最怀念的模样。 美的如同那场朦胧雨幕里的惊鸿一瞥。 她就那样微微地倚在未央宫的雕栏玉砌前,足上只裹了素绢软袜,白色的衣袂拥着风在空中飘飘坠坠,温柔的有些不像话。 那双一向惑人心神的蓝瞳,此刻却像是寒冬的水面,泛起了一层隐隐的雾气。 他们就这样静止在虚无的空间里,听着时间一寸一寸流逝的声音。 已经破损的秘术幻境已近乎于全然崩溃,久违而冰冷的河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慕容汐终于动了,挽了个剑气将两人护在了其中。 而后她再看向苏子易,却发现那双蓝眸竟比碧水还要幽深。 她突然就想说点什么。 苏子易却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她刚一启唇,他的吻就势落了下来。 慕容汐有些紊乱。她被苏子易突如其来的吻扰的更加茫然。脑海白茫茫一片也如同起了雾一般,她唯一能感受到的是唇边的触感,软软的,酥酥的,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但这一次,她竟然无法再将他推开。 那吻举重若轻,霸道而缠绵,不容她有一丝回绝。他极有章法地撬开了她的嘴,长驱直入,唇齿相依,纠缠不舍。 苏子易的呼吸渐渐变得迫切,吻着她的力道强势而又柔情。 他吻过很多女人,可是没有哪一个女人像她这般,有着如此甘冽如清泉般的甜香。闻久了也丝毫不会让人觉得腻,只会让人愈发的沉醉。就像是那陈年的佳酿,只消品上一口,便难以自抑地想要更多。 慕容汐。慕容汐。慕容汐。 极为温柔的吻落在她唇上,可是那呼吸分明是急促而炽热的,像是燃烧着的火焰掠过。 他颇有些狠狠地,如同惩罚一般轻轻地咬上她的唇角。 她吃痛一缩,他便得寸进尺地攻城略地。 他无声地笑,却不由得想起曾在苏园里吻过她的那一次。彼时他有着复杂的目的,带着无数的算计,只想让她变得听话,乖乖地做他的傀儡。如果最开始,不曾品尝过那样蚀骨销魂的滋味,他可还会像如今这样深陷? 可是一切都没有如果,他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泥足深陷,却拒绝回头。 慕容汐,明明你冷漠的像是一块冰,却为何如此让人欲罢不能? 那一刻,他终于懂了,弱水三千取一瓢饮,那销魂滋味。 且问莲心为谁苦 【第一节】 未央宫,琉璃宫殿。 殿内哔啵地燃着数根红烛,夜已经很深了。 床榻上的女子漫不经心的敲击着棋盘,发出哒哒的清脆之音,在寂静的宫殿里经久的回响。 半晌才会传来更重一些的啪嗒一声,棋子落下。停顿了一阵之后,那哒哒哒的声音才复又响起,在寂寥的夜里听的人格外心寒。 “小姐……”阿碧终于忍不住在一个间隙开口。 慕容凝默默地将手拢进袖内,正过身来,她的身旁,竟然空无一人。 “你说,下棋的人可知道,哪一步是对,又知道哪一步是错?” “小姐,你这自己和自己下棋,难道也会不知道吗?”阿碧困的直打哈欠,她实在佩服小姐一个人也能下一整晚的棋。 “等到下棋的人发现那一着不慎之时,已经满盘皆输了。”慕容凝的声音清清淡淡地,更像是自言自语。 “小姐……” “但已经回不去了啊。”慕容凝直起身来,“阿碧,替我更衣吧。” 阿碧见她起身,连忙大惊失色地过去搀扶,“小姐你剑伤还未好全,这更深露重的,更衣做什么……” "我自是要去的……毕竟,明日是他大喜的日子。"慕容凝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步履尚且不稳。 “纳妾而已,也至于那么大排场么!”阿碧替慕容凝一下一下地梳着头,手腕灵巧地将那些落发都拢在了手里。 “真心想娶的人,又怎么能让她受委屈。名分给不了,排场自然是要的。”慕容凝只看了一眼镜子里憔悴的女人,便微微别过脸。 阿碧察觉了她的心思,忙出言安慰:“小姐底子好,我给小姐化个最艳美的妆,保管什么白月亮弯月亮连小姐的一片衣角都比不上!” 慕容凝却是笑的黯然:“再怎么美,也美不过新嫁娘啊。” “走吧。”妆毕,慕容凝起身,自始至终都平静的像是同她毫无关系。 马车停在季府门口时,天尚且是麻麻地黑,季府内却是灯火通明,似乎是有许多人影在有条不紊地穿梭着,为明日的那场婚宴做着最充足的准备。 慕容凝微微吃力地仰起了头,季府牌匾上那一排张灯结彩的囍字像血一般映入了她的眼中。 她第一次觉得,原来自己喜爱的红色,竟原来是这般的扎眼。 深秋清晨的寒风吹起,梧桐叶落,又还秋色,又还寂寞。 “走吧。” 不知道在门口伫立了多久,阿碧觉得那样的寒冷之气一点一点地钻入骨髓,几乎已经将她冻僵。慕容凝才开口,语气亦冷入骨髓。 阿碧侧着身扶着慕容凝,她一抬头,只见她的小姐即便是抹了浓妆,也面色煞白,眉上凝满了寒霜,竟是点点斑白。 进了府,并没有人迎接她们。黑暗之中,也不知道那些下人是看不清,还是不想理。 她们静静地站在在来来往往的人里,像是和这里的热闹格格不入。 热闹是他们的,和她无关。 “小姐,回晚晴居吗?” 慕容凝笑的淡薄:“回晚晴居干什么,去看看新郎吧。” “小姐……”阿碧犹豫着想劝,她生怕这节骨眼上,又会节外生枝些什么。 慕容凝已经丢了阿碧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她的声音浮浮沉沉地传来。 “放心吧,我就是想再看他穿喜服的样子。” 那一日,就见了一眼。 还想多看一眼。 虽然是和别人的花好月圆夜,举案齐眉时。 隔着远远地,就听见了姬无夜低沉但不悦的叱责,还有一众下人战战兢兢地告饶之声。慕容凝微微有些意外,这般称心如意的日子,还有什么能惹他这么不高兴?心里这样想着,脚下的步子便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起来。 她也没有敲门,径直推开了风临楼的门。吱呀一声,屋内的人齐齐向她看来。 姬无夜惊讶地挑起了眉,显然是对她的到来非常意外。余下一众人等看到她,更是吓得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慕容凝却是状若平常地走进了屋子,垂下头望向个管事的人:“将军怎么这么大的火气?” 管事的那个下人将头迈的更低,声音颤抖地回道:“禀夫人,是小的们服侍的不周到,也不知是何原因,这喜服不合身,将军总是穿不好。” 我还当多大的事儿呢。慕容凝浅浅地笑了下,转身吩咐阿碧:“去我那儿将上次大婚时将军穿的那件喜袍拿过来吧,那件合身又精致,是皇上赐的。也就将军穿过一次,这会儿熨帖下,也不显旧,应当比匆匆忙忙再新制一件要好。将军觉得这法子可行?” 姬无夜被她这样一说倒是静默了下去,脸上的表情也沉了下来。 见他不答,慕容凝便知晓他是默认了,挥挥手让那些下人退下:“这里我来,你们忙别的去吧。” 一时之间,风临楼内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自那日一剑之后,姬无夜便没有再见过慕容凝。此刻见到慕容凝来,他有很多话想要同她说,想问问她身体如何了,那剑伤要不要紧,她是否心中记恨。 可偏偏是这样尴尬的时候,他浑身琳琅的红色像是个巨大的讽刺,羞臊的他甚至不敢抬起头来再看她一眼。 阿碧不一会儿便取了那喜袍回来。 慕容凝端端正正地将喜袍捧在手心里,呈在了他的面前。那喜袍果然色泽如新,描龙绣凤,领纹华美,令人眼前一亮。 那喜袍下露出的手腕却纤细的有些不像话,被那火红的新服一衬,更显得苍白万分。 姬无夜忍不住就顺着那双手看了上去。 慕容凝却微微别过头回避了他的目光,低低开口:“将军,更衣吧。” 122 且问莲心为谁苦(2) 她的手一向巧,灵活翩飞着为他妥帖地将繁复的喜服一层层地穿好。一如那日琉璃灯下,她为他披甲系带,送他远行,牵肠挂肚。 这般想来,都是很久远的事了。那一剑,仿佛穿透了太久的岁月,让他们之间一下子就碾过了无数个陌生的年年岁岁,慕容凝恍然觉得,那些年少时的相知相许,怕真的只是自己做的一场难以忘怀的梦吧? 终究是,前尘往事不可追啊。 在她缓缓地扣上最后一个暗扣之后,姬无夜终于打破了沉默。 “你可怨我?” “两件事,将军说的是哪一件?”慕容凝慢慢地直起腰来,她如今身体仍旧极其虚弱,方才这般活动已经耗尽了她的力气,只是摇摇晃晃,强撑着没有倒下。 “你怨哪一件?”姬无夜伸出手想搀扶与她,她却恰好侧身避开了。他尴尬地握拳,背到了身后。 “你刺了我一剑,可到头来,到底还是娶了她。”慕容凝转过身去,声音淡漠而疏远,“这样,我岂不是白白受了你一剑。你叫我如何不怨。” “我……”姬无夜张口就想解释。 “至于你娶了她,夫君,我该不该怨呢?”慕容凝轻轻一笑,“若我说怨,岂不是显得我太苛刻。若我说不怨,你是不是又觉得我没有真心?” “我……” “所以,我怨也好,不怨也好,又能如何呢?”慕容凝始终没有回过头来,径直迈出了门槛,像是怕被那红色灼痛了眼。 “你连喜服都已经穿上了啊。” 敞开的门卷起了一阵冷风,她单薄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第二节】 天光破晓。 喜庆的鼓乐再一次响起,一顶大红喜轿从季府侧门荡了进来。 门庭披红挂彩,嫁妆盈满家室,如此这般布置,已经是逾越了。却更惹得许多的人围观,大家都想瞧瞧这小妾是何等的倾国倾城,叫娶了未央宫主的季将军半年之内,顶着重重压力,也硬是要将这位如夫人娶进门。 然而季府的正厅却没有多少宾朋,除却主座上端坐的姬无夜和慕容凝,冷冷清清。 新人一袭粉红嫁衣,端端正正地给慕容凝奉上了一杯茶。 白月衣的眉梢眼角都溢着喜气,有着浓到不加掩饰的甜蜜。相较之下,满目风霜雨雪的慕容凝难掩疲倦,憔悴之意尽显。看着身边的一对新人,慕容凝忍不住便有些恍惚。大半年前,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那般任性地便嫁给了身侧这个男人?从此后,多肠断,少欢颜。 从春光明媚到秋风凄冷,原来她悉心浇灌的花朵,连这一场春秋都熬不过。 她的爱情,原来短的如同一场花开花落。 慕容凝瞧着白月衣的如花笑靥,终究还是浅笑着倾身接过了茶盏,笑容无懈可击。 白月衣起身的时候,胸前的抹胸却哗啦一下低下去了半截,春光乍泄,吓得她慌忙伸手去掩。手中茶盏倾斜,落在地面,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泼在了她的手上,她微微呼痛,姬无夜便连忙上前看护,好一派浓情蜜意。白月衣低头打量着,疑是自己散开喜袍裙裾被慕容凝方才的倾身踩住了一角,然慕容凝仍旧端庄地坐在那里,笑意融融地将她望着。 白月衣忽然就觉得,慕容凝的笑容似乎与方才不一样了。 细瞧去,却又说不上来是那里不一样。 姬无夜走了下来,拥着白月衣往卿暄堂的门前走去,这就算礼成了。 慕容凝看着那抹离去的背影,同样被茶水泼溅到的纤纤玉手上已是一片红痕。她伸手抚过,目光仍是定定地直视着。她想起了那日的大婚,他亦是这般,留给了她这样一个决绝的背影。那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心就已经够痛了,没有什么能比那种伤更痛,更令人无法呼吸。可今日,当他身着同样的喜袍,拥着另一个女子入洞房的时候,她发现,原来心还可以更痛一些。 除了无法呼吸,还可以钻心剜骨。 许是太久的忍耐,亦或是强撑了病体,此时一念情动,慕容凝只觉得胸口的那口血便再也抑制不住地涌入了喉间,又急又厉地喷了出来。 “陌……”她两眼一黑,昏倒在了一片喜气洋洋的红色里。 姬无夜已经走的很远了,耳畔鼓乐高喧,似乎传来了一声‘小姐’的呼唤,有些像是阿碧那尖尖的嗓音,轻的像是幻觉。他脚步一顿,有些不安地回首望去,只是卿暄堂内一片模模糊糊,他什么也看不真切。 身侧的白月衣攀附上他的臂膀,无声地紧了紧与他叠握的双手。 他静默了一瞬,终究还是继续迈步向前。 —— 一个时辰后,晚晴居。 “醒了?” 慕容凝一睁眼便见得陌上尘伫立在她的榻前,面色沉的可怕。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来,但慕容凝却知道,他生气了。 慕容凝见他这幅表情,开门见山地问道:“我还能活多久?” “至多二三年而已,你再这般折腾下去,怕是今年都过不完。”陌上尘面色凝重,口气忍不住就带了责怪。 “二三年么……”慕容凝喃喃,似是不知道那是多久的光阴一般。 “你有什么想说的?”陌上尘抱臂,叹了一口气。 “我确定了白月衣的胸口有着扶桑花的印记,如此看来她就是月儿没错了。”慕容凝气若游丝地说着她在席间的发现,“你先前曾说过发现宫内懿贵妃似乎对星辰秘术很是了解,她很有可能就是我们要找的人。接下来我们要盯紧她们之间是否有一些隐秘的联系,另外,我还想知道月儿是在被我赶出去之前、还是之后便已投奔别处……” “就这些?”陌上尘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蹙了眉:“你不顾身体虚寒硬从未央宫来参加这场纳妾之礼,就是为了这个?你吐血晕倒了喊我来,却只是为了这个?” “不然呢?”慕容凝淡淡地:“难不成我是来看他们耳鬓厮磨,郎情妾意的吗?” “你若不好好调养你的身子,以后你怕是想看他们耳鬓厮磨,郎情妾意都看不到了。”陌上尘嘴上说着,却还是默默地俯下身来,为她调着体内紊乱的真气。 “我有时候忍不住就会想,若是我死了,他是不是能多念起点我的好来?”慕容凝却冷不丁地问道。 “值得吗?”陌上尘的手一窒。 “陌,你不能老问我这个问题啊。”慕容凝叹了一口气:“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值不值得,只有自己的心知道。” “你要是想死,我不拦着你。我就问问你未央宫怎么办,就这么撒手不要了?我倒要看你忍不忍心。”陌上尘不满地看着她。 “二三年……”慕容凝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半晌复又轻轻开口,“够了,我等着烟儿长大。” 陌上尘还尝试着劝她:“你就这么不想活?” “这你可怨不得我。修行秘术本就要付出代价,历代未央宫主不都短命?又不是我一心求死,而是我活不成啊……” “你可要想好了啊。若你死了,你的姬无夜可就要归白月衣了。你就能甘心让她颠倒黑白?忍心让姬无夜被她蒙骗?舍得让他们百年好合?” 陌上尘的激将法却没让慕容凝的情绪起一丝波澜,她就像是一个行将就木的人般对一切都失去了在意。 “倘若她对无夜是真心的,他们能长长久久地相爱下去,不也挺好的么。过去的那些恩恩怨怨,若再掀起来,又是一场场血雨腥风。” 陌上尘站了起来。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慕容凝,细长的银眸里闪烁着阴晴不定的光。 “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慕容凝吗?阿凝,你如今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慕容凝将头埋进被子里,不让陌上尘看她的表情。嗡嗡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我只是累了。” “那个从不对命运妥协的慕容凝,那个无论如何也要揭露真相的慕容凝,那个对姬无夜爱到死心塌地绝不放手的慕容凝。如今便是这幅模样,躲在这里自怨自艾吗?” 锦被中的人静默了很久,而后低低地笑了起来:“是啊,如今的我,这般模样……今日,是他和另一个女人的洞房花烛夜,他们新婚燕尔,鹣鲽情浓。而我呢……而我呢!” “不是不爱……不是不恨……” “不是不想和他共赴白头,誓同尘灰。可是陌,我快要死了啊!!!” 陌上尘盯着微微耸动的团团锦被,终究什么也没能说出口。那些锦被上绣着游龙戏凤,鸳鸯交颈,花开并蒂。 可他的洞房花烛夜,她独守空闺。 “我就要死了啊……” 花团锦绣里,女子的声音沙哑而绝望。 伤势与虚弱让她很快便再次陷入了迷蒙的无意识之中。陌上尘沉重地叹了口气,将她从锦被里挖了出来,凝视着她苍白的病颜,枯坐了良久。 他合上门欲离开,却感到身后有人。 那个男人立在门槛之下,微微地仰着头。许是来的仓促,身上的一袭喜服尚未来得及褪下,殷红如血。不知道他是来了多久,又听到了什么,那张脸竟同慕容凝一般的惨无人色。陌上尘还来不及发问,姬无夜却已抢先开了口,嗓音颤抖的像是寒风中的落叶: “你方才说,她还可以……活多久?” 123 且问莲心为谁苦(3) “我想,你听清了。”陌上尘的目光扫过他,没有丝毫停留,拂袖欲走。 “等一下!”姬无夜却是不管不顾地拦住了陌上尘的步伐,极力克制之下仍难掩激动:“那一剑偏了心脏三分,悉心调养应当无碍,为何她却只能活这么短的时日?” 陌上尘长叹着一口气站定了:“没错,那一剑并不致命。但她的致命伤,还是因为你。” 陌上尘淡淡地望向天边的夕阳,那样如火如荼的鲜艳色泽,却很快就会消失在天地间。 姬无夜一怔,震惊无比地盯着陌上尘:“怎么会……” “阿凝嘱咐过莫要让你知道。但就当是我私心吧,见不得她将自己折腾成那样,而你却在这里……”陌上尘幽幽地打量了他一番,那眼神让姬无夜恨不得将自己的一身红袍撕扯下来。 “你当你和小汐是怎么从北荒逃脱的?” “难道……她替我挡的那一刀,伤了她?”姬无夜骤然就想起了那颗化为了粉末替他挡过致命一击的子云珠来。 陌上尘沉重地摇摇头:“非也。那刀砍在实物上,不会伤到施法的人。真正让她心肺具损的,是那场箭雨。” “箭雨?”姬无夜一脸茫然,“难道不是那个神秘的炎朝琴师从箭雨下救了我和小汐吗?阿凝她是这么和我说的。” “神秘的炎朝琴师?”陌上尘轻笑一声,“那是我。” “你?”姬无夜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我曾夜算天象,发觉小汐的命盘晦暗不明,心中放心不下便追随她去了北荒。后来我在北荒偶然中遇到了你,便知道阿凝已知晓此事。我提前许久便在布洛依城外设下了空缚秘术来接应你们,为的是以防万一。但却没想到北荒世子为了抓住你们,下了如此血本,事情的发展远远超过了我们的预料。” “难道不是空缚秘术制伏了那些箭?”姬无夜不明白地蹙眉。 “空缚秘术也有诸多限制,不但需要提前布设,而且只对特定区域的人物起作用。更重要的一点是,一旦空缚秘术发动后,随后进入该空间的人和物便不会再受秘术的控制了。为了将小汐在九重天罗地网下救下,我不得已提前启用了空缚秘术,便无法再抵挡那些箭雨了。” “阿凝当时远在未央宫,又如何能制住那些箭雨?”姬无夜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的确不能。即便是再顶尖的远程秘术师,如此千里之外,也是无法做到的。但当时,那里有我。”陌上尘的声音变得缥缈恍惚起来:“我其实是个死人,你可知道?” 姬无夜沉默着,陌上尘的问话已经超出了他所能接受的范围。 “前任的未央宫主慕容怜,也就是阿凝的母亲,是我的师父。在我死后,阿怜为我重塑了肉身,以束魂寂印强行封留了我的七魂六魄。从此以后,我是生是死,全凭一个咒语的开合。这便是众生羡慕的、求之不得的起死回生之术。” “听闻未央宫有活死人,生白骨的秘术,没想到竟是真的……”看着面前活生生地陌上尘,姬无夜只觉得自己入坠梦中。 “不过是陌上的一缕尘埃,却仅凭着一股游魂,强行在这个世间逗留了如此之久……这般活着,也能算是活着么……” “怎么不算?至少还能见到想见的人,完成未完成的心愿。”姬无夜并不认同他的想法。 “呵呵……到底还是年轻人……年轻的时候,总觉得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总能改变一切。可实际上啊,想见的人还是不会再见……心中期盼的事情,无论再活多久,也永远不可能再实现……” 陌上尘整个人似乎都笼罩在悲伤之中,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落寞之意:“阿凝在秘术修行方面天赋极高,不过十五岁便已可以操纵未央宫最为高深的术法。随后阿怜便将束魂寂印传承给了阿凝,从此不知所踪。” 姬无夜疑惑地问:“传承束魂寂印,是什么意思?” “说来也很简单,就是将我的生死,交到了她的手中。只要开启‘血媒’,念动咒语,打开束魂寂印,无论我和阿凝所在何处,精神却会互相连通。” “你说了这么多,可我还是不明白,为何你说是阿凝救了我?”姬无夜对复杂的秘术一无所知,他关心的只是慕容凝为何会受如此重的伤。 “哎……秘术的施放需要消耗秘术师的精神之力,越是威力强大的秘术消耗的则越多。而已经死去的我,虽然对秘术的领悟登峰造极,体内却已经没有源源不断的精神力作为依托……释放空缚秘术已将我体内的秘术消耗殆尽,对于接下来的箭雨只能是束手无策。” “所以你是说,你挡住箭雨所用的精神力……”姬无夜听懂了陌上尘的意思,面色猛地更白了一分。 “没错。就在那时,我感受到了阿凝打算动用束魂寂印的召唤。小汐同阿凝是血脉至亲,我沾了她的血,接受了阿凝输送而来的精神之力。在当时的情况下,要想保住你们的命,我们没有其他办法。” “那……那些箭雨都是冲着我来的,我……我知道……”姬无夜像是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他的面色灰暗破败,表情像是重新死了一次一般痛苦不已。 “秘术师看上去风光无比,难以匹敌,实际上却要为他们的逆天而行付出惨重的多的代价。每一次施法,都是在消耗生命。几乎所有的秘术师最终都是因为精力耗尽,气竭而死,无一幸免。”姬无夜的反应像是在陌上尘的意料之中,他只是淡淡地解释着,又像是劝慰:“这或许就是阿凝的命,逃不掉的,并不能怨你。” “总共……多少箭?”姬无夜全身都在颤抖着,无法想象当时慕容凝所承受的是怎样巨大痛苦。 “一共一万三千五十九只白羽箭。阿凝以一己之力悉数揽下,单单是这一场搏斗,便至少夺去了她二十年的寿命。更何况……”陌上尘摇了摇头:“或许你刺她那一剑时不曾注意,伤口里流出的血并非鲜红之色。她的经脉已经断了十之有八,那些紫黑色的血液都已经是坏血,她如今不过是以一口气强撑在那里。” “我之所以告诉你这些,不是要你承情。只不过是我觉得那傻丫头,太委屈了点。”说到最后,陌上尘的话音里也携了丝不忍。 “她这又是何必……”姬无夜低下了头,深红深红的枫叶堆积在晚晴居的门口,萧索荒凉,刺的他的心口有些说不上来的疼。 “是啊,何必呢?方才她说的那些话,将军你也都听见了。莫说是二十年的寿命了,只要能救将军你的命,怕是立即让她去死,我想她也必是毫不犹豫的。难道时至今日,将军你还怀疑阿凝对你的心吗?” “不……我不是怀疑……只是,我原以为我这一生,只想爱一个人,守护一个人,从一而终而已。如此,竟错了吗?”姬无夜有些迷惘地喃喃,似是对自己的信念都产生了动摇。 “错了。”陌上尘看着他,细碎的银眸里盛满了悲悯。 “为何?!”姬无夜猛然抬头,激烈反问。 “人错了。”陌上尘与他对视着,银眸和墨瞳里各自流转着难以言说的倒影。 姬无夜一下子就平静了下来,像是被人一剑封喉的一般哑了音。 “白月衣和我失忆之事,我会亲自去查清楚的。”少年将军突然一把扯碎了身上的喜袍,动作决绝,像是艰难下定了什么决心。 陌上尘却像是不甚在意一般,从他的身边擦肩而过:“她已时日无多,我只希望你能在她最后的这段时光里,好好陪陪她。” 走了几步,他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顿住,却并没有回过头来。暮秋的冷风捎来他一声残忍的提醒: “她是不能再重新活一次了。” 【第三节】 姬无夜在晚晴居的门口平复了许久的情绪,方才鼓起勇气推开了那扇门。 该面对的人,总是要面对的。 内榻侧身而睡的慕容凝听得声响,迷迷糊糊间并不曾睁开眼来,只极其困倦地问了一声:“阿碧?” 姬无夜的目光落在了这间不大的雅室里。这间屋子,他从来都不曾踏足过,亦不会想到,这屋子的主人会将它布置的如此精简,同白月衣的赏心院有着天壤之别。白墙之上挂着一幅画像,画像上的少年不过是寥寥几笔草草勾勒,他却认出了那是他年少时的模样。画上的少年神色温柔,静静地悬在这里,似乎会陪她到地老天荒。 他心下一酸,便急忙抹过脸来不忍再看。视线却落在了面前的一方檀木桌上,桌上斜斜地放了几张手稿,看墨迹已经是有些时日了。他从未见过慕容凝写字,却不知道原来她的一手簪花小楷写的这般好。他便忍不住凝神细看了下去,竟是一首祝酒小令: 春日宴 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 岁岁长相见…… 124 且问莲心为谁苦(4) 久久未等到回答的慕容凝略略诧异,她转过身来慵懒地挑了一角红帐:“阿碧,什么时辰了……” 话音刚刚落地,她方才抬眼瞧见了来人,一张瘦若刀刻的面上饱含动容之色,如墨深瞳中风起云涌。 “看来我果然病的不轻。”慕容凝失笑地摇摇头:“怕还是在梦中。” 揽着红帐的手指一垂,掩去了女子憔悴无比的容颜,只余一抹单薄消瘦的身影隐约晃动。 “阿凝……”少年将军缓步踱至她的榻前,语气吞吐,终究还是没有勇气揭开那最后一层屏障,就那般垂手不知所措地杵在那里,如同过往的无数个日日夜夜。 红拂帐内的身影似乎晃了晃,半晌才压抑着低低开口,隐有哭腔:“你怎么来这儿了?你莫不是走错了……” “阿凝,我……”姬无夜伸出手来,帐上冰冷的银钩让他的手指微微发抖。 “是不是阿碧叫你来的?我不碍事的,你莫要碍于面子,误了你的大喜之日,回头白姑娘怨我,你便也要怨我……”帐内传来的声音似嗔还怨,字字句句却都是赶他走的意思。 姬无夜不知该如何辩解,只笨嘴笨舌地涨红了脸:“不是的、不是阿碧叫我来的。” “那你来我这里做什么?你也看到了,我如今躺在这里半死不活的,自是不能去给你们添乱了。姬大将军大可放宽了心与心上人春宵一刻,洞房花烛了。” 不是不怨,不是不怪,只是一直以来都太过隐忍,总怕自己说错了一句,做错了一件,便要惹得他不开心,将他的心推远去。此刻她分明知道姬无夜的来意,嘴上却偏偏还是这样不饶人,口是心非地叫两个人都折磨一番,方才能好受些。 仿佛间又回到了十四岁那年,她站在未央宫高高的台阶上面,见得他来寻自己,心里不知道有多开心,却仍旧板着脸唬他。 姬无夜却一直是个痴傻的,他听不出慕容凝那话里分明暗蕴的一丝欣喜,只当她这般误会他,一个着急便一把揭开了红拂帐,心焦地表明心迹:“不是的,阿凝,你误会我了。我,我……” “你怎么?”慕容凝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张精致小巧的脸来,尖俏俏的下巴搁在膝盖上,半偏着头,睁大了双雾蒙蒙的双眼将他瞧着。 那种刻骨的熟悉让姬无夜的心里瞬间就泛起了涟漪,似是有什么呼啸着要在他的心房中破土而出。青梅竹马朝夕相处的白月衣的面容突然就变得模糊不堪起来,他的整个脑海只剩下了那双眸子,明亮又纯澈,带着微勾的眼角,像是要直直看到人心里去。 “我……对不起……”认识她以来的点滴回忆汹涌而来,让姬无夜的眸子黯淡了下去,想到自己对她的伤害,他只能无言以对。 一句对不起,太轻,太薄,配不上她受的那些苦。 她却已知足。 “夫妻之间,本该同甘共苦,何来的对得起对不起。此生能嫁给将军,阿凝已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了,便是此刻死了……” 姬无夜突然沉下去的表情落在了慕容凝的眼里,她摇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淡淡地挂着笑容看向了窗外。 虽然窗外的枫叶早已飘落,繁花凋零,草木枯黄,她却像是看到了什么美景一般笑的甜蜜而憧憬:“等到明年春天,桃花开了,便带你去未央宫的十里长街看看,你还从来没有去过呢,那可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景色……” “嗯。”姬无夜低低应了一声,不敢抬头看她的表情。 看着她愈发苍白的面色,姬无夜抬手将她按回了被里,语气竟是难得的柔和:“你快再好好休息一下,不能再说话了。” 慕容凝顺从地窝在了被子里,手指乖巧地攀着锦被的边缘,亮晶晶的眸子里的期待之意掩盖不住:“那……我若是睡了,你还会再来吗?” 那样渴望期盼的目光像是针一般扎在了姬无夜的心底,他赶忙垂头不敢再看。视线落在了嫣红的锦被之上,锦被上绣着鸳鸯交颈,并蒂荷花。 那些烛泪空流的夜晚,她是不是也曾期待过? 可这大半年,他一次都不曾来过。空余她一人形单影只,衾寒枕单,直至今日这般境地。 为何此前的自己,从不肯好好听她说上一句? 他只觉得喉间堵的难受,强忍着长抒了一口气,状作轻松地抬起头来,语气像是哄个小女孩儿:“来,此后我日日都来。” 许是察觉到他刻意的安慰,慕容凝往被里钻了钻,眉眼含笑:“就算你是哄我的,我也高兴。” 她便就那样笑意盈盈地目送他离去。 晚晴居镂花炉中的香料袅袅地将海棠花香送满每一个角落,恍惚间叫人以为此刻已经是春风送暖,十里花开。 良久,静默的黑暗里,红拂帐内传来了一声低低的喟叹:“陌,我后悔了……真想还能活的久一点。” 自小心翼翼关了晚晴居的门便守在门外不曾离开的姬无夜,此刻便再也克制不住地撑着门,泪水无声无息地流淌了下来。 将军眼眶通红,却死死地咬住了嘴唇,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若是再这般下去,怕是连今年都过不完…… 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第四节】 此后的时光平淡安宁到有些匪夷所思。姬无夜却的确不是哄她,自那以后,他日日都来晚晴居。她昏睡的时辰比醒着的还要多,往往是睁开眼见他坐在榻前,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他依然在,也不知道他到底是陪了她多久,久到他们彼此都已经习惯了这样无言的相伴。 这般往复了大半个月余,慕容凝的身子终于好了些,偶尔也能在阿碧和姬无夜的搀扶下,在季府里走走转转,晒晒太阳,真是她一生中都从未享受过的悠闲的好时光。 只是那片竹林却不曾撤去。 如今季府上下她已经可以随意走动,姬无夜再也没有什么秘密需要对她藏着掖着。但是那竹林,她却是一次也没再走进去过。没有再去探究,那个清幽的赏心院还在不在,那个唤作潇湘夫人的白月衣还在不在。 他不提,她便也从不问,竟是难得的默契,像是那个女人真的不曾存在过一般。 但胸口的那道剑伤却总还是隐隐作痛,好不了的疤痕似乎无时无刻不再提醒着她,眼前的幸福也许不过只是一场表象,倘若硬要撕开,便是血淋淋的真相。 他不过是因着她时日无多,因着欠她性命,对她的怜悯而已。 只是他心肠软,见她可怜,于心不忍。 在太阳一圈一圈的暖意洋洋的轻拂下,她不止一次地忍不住走神,想如果她真的命不该绝,多活了个一年半载,他会怎样? 还会这样无微不至吗?还会这样委屈白月衣吗? 无论她是死是活,他们都没有以后啊。 慕容凝歪着头闭上了眼睛,困意侵袭之前,她常常希望自己能就这样平静地死去。 只是这一日,她从迷迷糊糊中醒来,却迎来了一个故人。 太久没有见到他,慕容凝一时恍惚,竟没认出来面前这个面色黯淡,神色忧桑的男人,竟是曾经那个眉宇飞扬,器宇轩昂的二皇子楚扬来。 “看来这半年,二皇子过的不尽如人意啊。”慕容凝依旧倚在美人靠里,唇边的笑意淡的深远。 “都这般模样了,还能嘲笑我,真不愧是慕容凝。”两人一见面,又忍不住拌起了嘴,楚扬斜睨了她一眼:“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就你这样的,肯定死不了!” 慕容凝被他的话激的一笑,也不虚绕:“楚扬,你该盼着我死了,这样对你才好啊。” “不管你死了还是活着,我都好不了。”楚扬幽幽地叹了口气,随手往她身边的榻椅里一歪,倒真像是来谈心的好友。 “前不久,大理寺在平川彻查了慕家灭门的案子,平川太守韩业和你舅舅徐世昌为幕后主使,除了革职,更是秋后问斩。此事引得皇上震怒,朝中徐世一党尽除,各位王公大臣纷纷重新站队,乱了好一阵子。你怎么反倒有空来我这儿了?”慕容凝了然地先开口问道。 “朝中诸臣如今不明白父皇的意思,尚且观望的居多。新任的左相杨舜羽摸不清底细,倒像是油盐不进的硬骨头。懿贵妃和皇后娘娘明里暗里对他各种拉拢,倒也收效甚微。时局如此,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楚扬目不转睛地瞪着她。 “我一个深闺妇人,又重伤养病,朝中之事莫不是听我夫君转述一二,能有什么想说的,二皇子莫不是问错人了。”慕容凝闭目养神,并不理会他的逼问。 “阿凝,这一切同未央宫到底有没有干系?未央宫到底想要干什么?”楚扬却不依不饶。 “百年来,未央宫所作所为,无不是恪守宫规。心系天下苍生疾苦,守我大炎朝万世安宁。”慕容凝缓缓睁开了眼,眸色是前所未有的坚定。那样认真的神色,倒叫楚扬一时无法反驳。 “那……”他犹豫着,像是有个难以启齿的问题,不知道该不该问出口。 慕容凝就静静地等待着,不催促,亦不询问。 过了好半晌,夕阳已迟暮,楚扬略带凄凉的低沉嗓音才再次响起:“是不是我父皇,从来就没打算将皇位传给过我?” 125 且问莲心为谁苦(5) 慕容凝的美人靠顿了一瞬,复又恢复了一贯的吱呀吱呀。 “这是又受什么刺激了,来我这里说胡话。” “想必你也很清楚,我之所以出卖我舅舅,明里暗里都是受到了父皇的暗示。他曾说怕我舅舅势力做大,恐我日后难以管制。这意思分明就是……”楚扬迷惑不解地蹙着长眉:“可是,我舅舅倒台了这么些时日,父皇却一点表示都没有!眼看着我孤立无援,朝中重臣却因为他不发话而不敢投靠于我!我不明白!” 慕容凝笑笑,不置可否。 “可你若是说父皇利用我,想扶持老四或者老九,我更觉得不可能。父皇是个明白人,谁更适合做这个位置,他比谁都更看的清楚。难道……他对我还未完全放下心来,仍旧要考验吗?”楚扬腾地从塌椅上跨了起来,心烦意乱地踱着步子。 “他是你父皇,又不是我父皇。”慕容凝漫不经心地回着,同楚扬焦躁的模样对比鲜明。 “阿凝,你一定早就知道,对不对!”楚扬突然转向她来,眸含怒气。 “知道什么?”慕容凝有些好笑地看向他。 楚扬被她问的面色一沉,像是负气一般背手而立,行至她的面前,压低了嗓音:“知道我父皇只不过是利用我,除去我舅舅!” “怎么?你怪我没告诉你?”慕容凝轻讥了一声:“我又为何要告诉你?” 楚扬一把按上她的美人靠,将她禁锢在身下,神情晦暗不明:“阿凝,我手中,也有一个你的秘密!” “哦?”慕容凝挑眉,不以为意地睨了他一眼。 “哼。如今的季卿扬季将军,就是当年同你形影不离的那个姬无夜,我说的没错吧?”他死死地盯着慕容凝,不放过她面上的一丝表情。 慕容凝的笑容极快地定格了一下,复又盛开的明媚:“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你能瞒过所有人,让别人相信你已经移情别恋。可是你骗不了我!你认识了他十年,而我便就这样注视了你十年!你看着他的那种眼神,我这辈子也忘不了!除了他之外,我不相信你还会用那种目光注视另一个人……” “二皇子原来是这么空穴来风的人吗?”慕容凝打断了他的推测,恰到好处地反击:“还是说,也许你只是不肯承认,你又输了一次?” “阿凝……”楚扬被她噎的嘴角抽了抽,愤恨地叹了口气,语气转为无奈:“我知道你怀疑当年将姬家灭口的事情和我有关,我也知道我怎么解释你也不肯听,毕竟年少的那次……可如今我虽然已经知道了他就是姬无夜,却也不曾泄露过他的身份……” “如此说来,我应当对二皇子感恩戴德咯?”慕容凝像是丝毫不惧怕于他的威胁,出口仍旧满是讥讽。 “阿凝!你要怎样才肯相信……”楚扬原先的愤怒不甘此刻统统化为了委屈:“你总觉得我是因为你的身份地位而喜欢你,可是如今,汐儿是未央宫主,你又已经嫁为人妇,我又何苦非要缠着你不放呢?” 楚扬在她的面前半跪了下来,不再咄咄逼人,目光恳切地同她平视。 “是啊,你又何苦非要缠着我不放呢?”慕容凝眸中无光,死气沉沉地将他瞧着。 “执念……不是你一个人才有的。”楚扬看着她的反应,摇头苦笑:“我这般竭力地想够到那个位置,除了不得不,还存了丝私心……当年的轩辕帝和未央宫主离,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心向往……” “向往他们?”慕容凝冷笑一声,语若寒冰地提醒:“你莫不是忘了,他们后来的结局,是永世不复相见。” “是啊,即便是已经得到了一切,轩辕帝还是没能和离在一起……”楚扬苦涩一笑:“倘若我只是个普通的闲散王爷,什么也没有,岂不是更是无法与你相配!只怕是只能越来越远……” “楚扬,你错了。”慕容凝抬起头来,罕见地正色看向楚扬:“没准那样,我们能更近一点。” “为什么?”楚扬错愣,自幼便活在滔天权欲里的皇子,自然也认为权力就代表着一切。尘世间的很多情情爱爱的道理,他大约是真的一分也不明白。 慕容凝看着这个她自幼就万分讨厌的皇子,也许是人之将死,竟突然心里也生出了一些柔软来。争争斗斗了十余年,到头来,他们都不过只是别人棋盘中的一个棋子,无法笑到最后。最可笑的是,他们还尤不自知,口口声声地声称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原来这般像啊,被命运捉弄的可怜人。 她叹了口气,突然接起了上一个话题:“皇上他,大概是要多收些人,归为己用吧。” “收归己用?父皇在位这么多年,除却党争,哪个不是他提拔上来的人,难道还能有谁存了造反之心不成?眼下除了立储,还有什么需要他……”楚扬重复着慕容凝的话,说着说着便变了脸色。 他突然发觉,他从未看透过他父皇的深意。他的父皇如今所作所为,一点一滴,不是在放权,而是在收权啊! 这样可怕的权杖,父皇最后到底要传到谁的手里? 传到谁的手里,竟需要如此的大费周章?他想到了他和舅舅之所以屠杀了慕家满门,就是因为那个人……难道,难道父皇也已经知晓了那个人的身份??? 他的脸色瞬间就变得难看至极。 “怎么,想明白了?”慕容凝看着他难以置信的震惊神色,嘲笑般地扯了扯嘴角。 “怎么可能……这不可能!倘若父皇早就知道了他的身份,又怎么会对慕家灭门案如此的不上心?又怎么会任由锦官卫追杀他?”楚扬慌乱地摇着头,心乱如麻。 “你再想想。” 楚扬苦着脸,一筹莫展地瞪着慕容凝,可她只是慵懒地晒着太阳,似乎对眼下的朝局漠不关心。 “知道,也是分很多种的。是真的知道,还是自以为的知道?”慕容凝终究还是无可奈何地出声提醒。 “你的意思是……父皇他……已经知道这个人还活着,但不知道这个人是他,对吗!”楚扬突然眼前一亮,急急地攥住了她的衣角。 “放手吧。”慕容凝悲悯地看着兀自挣扎的楚扬,还是劝慰了一句:“你不是他们的对手。” “他们……”楚扬像是突然变得激动了起来:“阿凝,我现在放手还来得及吗?现在放手,我就会一无所有!我不能!我早就不能回头了!” “人总是这样的不知足啊……”慕容凝摇摇头叹息:“等到真的失去一切再回首时,才会发现当初的自己,拥有的是那样的多。” “那你呢?”楚扬喃喃:“你可知足?” 慕容凝抿唇淡淡地笑了笑,那笑容远的如同无欲无求:“无夜坠崖而亡的那些时日,我曾日夜在佛前祈祷,愿意用一切代价去换他的生命。也许是漫天神佛听到了我的愿望,无夜他竟真的活着回来了,可代价却是忘了我。我嫁给了他,却始终不甘心,千方百计地想让他再爱上我,直到差点搭上了他的命,如今又搭上了我的命……” 她看着远方即将坠落的红彤彤的夕阳,笑容渐渐消失:“现在想来,知道他还活着的那一刻,我是多么欣喜啊……倘若那时能就那样远远地注视着他,默默地保护着他,他一定会比现在要更加幸福。而我,至少还能饱含期望地,看着他是如何幸福……” “是我太贪心,毁了这一切。如今这般命不久矣,全是我应得的。”她低下头来,似已看透一切。红尘之中,了无牵挂。 “阿凝……你别这样说!”看着她这幅生无可恋的模样,楚扬觉得自己的心里像是被人用刀捅过一般,他情难自禁地捉住她的手:“早就告诉过你,有些人离的越近越受伤,你总不听……你看看,你把自己折腾成什么样子了……” 慕容凝定定地看着他握住她的手,有些出神地开口:“你说,我这样的女人,是不是真的不配得到幸福?” “胡说!”楚扬激动地一把将她从美人靠中捞起来抱在怀里,口气坚定:“我带你走!” 他还未来得及转身,身后一声沉若寒冰的声音陡然响起:“不知二皇子要将吾妻带去哪里?” 慕容凝和楚扬的神色皆是一僵。慕容凝毫无力气,只能任由楚扬抱着面向姬无夜来。 见楚扬仍不放手,姬无夜墨瞳之中的寒色蓄积更甚,隐约像是风雨欲来前天空中翻滚的乌云。此刻他的唇边的肌肉死死地咬合着,慕容凝知道,他现在正强忍着怒气。 她忍不住在心里觉得有些好笑,看来即便是不爱的妻子,也总还是要宣誓自己的所有权的啊。 “放下她!”姬无夜再次出声警告,毫不顾忌楚扬的身份。 “你的妻子?放下?你怎么不看看她如今变成了什么样子?新婚半年,她为你生命垂危,你倒好,迫不及待便又娶了一个!”楚扬神色张扬,将慕容凝在怀中搂的更紧:“姬无夜,堂堂未央宫宫主,你就是这么好好对她的?我爱了十余年当宝贝似的姑娘,便是由你这般糟蹋的?” 126 百蛊化峒无人归(1) 【第一节】 幽冥之森,清水寨。 众人在清水寨歇脚了不过一晚,天光破晓时便马不停蹄地赶路了。本以为这一路少不得阴雨绵绵,谁知这冥州的天气着实诡异,昨夜尚且乌云翻滚,此刻阳光竟如同万缕金丝般洒落了下来。好天气让大家的心情都变得愉悦起来,所有人都想去一睹古盈秋描绘的那个繁华而又肆意的祭鼓节是何风光,憧憬着那百蛊峒会不会给他们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 “蛊神已经上路喽……你们要被蛊神附体哟。” 临走前,一个年迈衰老的巫民蹲在破败的寨门口盯着一行人,那双眼球浑浊不堪,目光却像是能落到人心里去一般,刺的人浑身不舒服。慕容烟回头就想问个究竟,被慕楚一把拖住了衣袖,无言地摇了摇头。 他们再次钻入了渺无人迹的雨林,但这一次就要轻松许多了,顺着巫民们的指点,只消稍稍拨开些障目的蕨叶,便若影若现地显出了一条巫民们踩出来的小道。张六喜不自禁,忙招呼着大家加快脚程。 “前辈,方才那个老巫民何意?”及至走远了,慕楚才问向古盈秋。 “就跟中州人相信天上住着神仙一般,这冥州的巫民也相信幽冥之森有个统管所有蛊毒的神。在祭鼓节前十天,他们就要派人将蛊神从幽冥之森里迎出来,请他一同观看祭鼓节。这祭鼓节,其实就是为了祭祀这个蛊神。” “这个蛊神管着那些可怕的蛊,岂不是凶神恶煞?”慕容烟咂舌,觉得这个神听上去就不像是什么好神。 古盈秋笑着偏过头来:“巫民们可不管他是好神还是凶神,他们这般尊敬蛊神,其实是盼望着蛊神能保佑巫民们能够制伏那些蛊毒,莫要被反噬了去。” “蛊神附体又做何解?”慕楚面露担忧,那老巫民的眼神在他的脑海里久久不散。 “巫民中有个说法,蛊神到了晚上,也会看不清路。要是有行人走兽等等活物晚上还在赶路,蛊神便会附身到他们身上,用蛊控制他们的身体,到了白天再丢弃。你想想,被蛊神附身过,还能留命在吗?所以这些巫民,都怕在晚上赶路,必然会在林中或者洞穴中休憩一晚。”古盈秋描述的绘声绘色,仿佛亲眼见过一般。 “这些巫民可真有意思,自己供奉的神,自己却又怕的要死,真是叶公好龙!”慕容烟却不是十分相信。 “难怪那些巫民比我们早出发好几天。如今我们还要再经过九个寨子和三个峒才能到达百蛊峒,若想在祭鼓节前到达,我们就不得不在晚上赶路……”慕楚蹙着眉,神色认真地想着什么。 “不是吧慕楚?你还真的相信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吗?”慕容烟倍感意外地瞪着他。 “这片林子里处处透露出诡异,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慕楚小心翼翼地揽着马缰,眯着眼睛看着前方令人窒息的丛林。 “诡异?钟兄弟,莫不是被吓破胆儿了吧!”前方的张六听得了他们的碎语,放声地嘲笑起来。 “蛇!”一直眯眼不答的慕楚却突然睁开了双眼,目光灼亮,又急又促地喊了一声。 张六被他突然的低喝唬的一愣,手中的砍山刀却仍旧不由自主地惯性砍着前方的蕨叶。那一片蕨叶应声缓缓地向一侧撇去,其上蓄积的雨水扑面而来,扑簌簌地溅上了众人的衣袖。 那携雨卷来的阵风里,有冰凉的腥气。 暴露在众人面前的,便是盘踞在一棵老树上的巨蟒,那黄底黑纹的蛇身节节盘错在树干上,一眼竟然望不到全貌。显然张六方才的那一刀惊醒了它,此刻它扁平的三角头上那双诡异的金黄色眼睛缓缓地睁开了,嘴中吐着一条猩红的信子,随时准备扑向这送到嘴边的可口午餐。 千钧一发的瞬间,一个人影突然从人群中疾闪了过去。那速度太快,快到众人无法分辨。耳畔只闻一声清锐的刀鸣,随后便是鲜血猛喷的声音,丛丛翠绿里便绽放了一朵巨大的妖冶血花。 待众人回过神来时候,那如脸盆般大小的蛇头已经骨碌碌滚在一边,无头的蛇身尚且向前扑了一段,前进了一半便没了气力垂了下去,颈洞里的哗哗地涌出了温热腥甜的血柱,瞬间便在地下聚集了一汪,渐渐漏进泥土里,渗透向四面八方。 慕楚就提着那柄众人从未见过的刀,静静地站在一旁,守着这条巨蟒死透。直到那些蛇血流尽,断颈之上只挂着黏黏的血涎,他方才提步走了回来。 “钟兄弟?你这刀……”古盈秋看着那柄再普通不过的刀,出鞘的刀并不曾发射着什么耀眼的寒光,可不知为何,他竟隐隐地察觉到这刀的不同寻常来。 “不过是把不知名的刀,投机取巧用了些机关,上不得台面的。”慕楚笑不露底,衣袖一挥那柄刀便复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但是那把削铁如泥一击斩落巨蟒头颅的无名刀,还是同慕楚一样,让摸不清底细的众人难易忽视。 “哎……都说蛇鼠一窝,只要见到了一条,就说明……”小石头打着哆嗦,空气中黏腻的腥味萦绕在他的鼻尖挥之不去。 “呸!”张六一巴掌呼在了他的头上:“不过是一条长虫横路,又怕!这些玩意儿,来一个老子杀它一个,来一窝老子端了它一窝!” 队伍继续在丛林间穿梭着,不一会儿天便黑了下来。张六命人点了火把,在黑暗中继续摸索着前行。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了起来,湿湿凉凉的,将众人心中的那些热切一点一点浇灭。 “头儿,前面好像是个寨子?”眼尖的小燕突然高亢地叫了一声。 众人心中皆是一喜,抬头望去,那点喜悦却被埋了半截。隐在高岗半腰的一大片没有树木遮挡,隐约可见些低矮房屋的模糊轮廓。只是令人心中不安的是,这个寨子竟是漆黑一片,并无一盏灯亮。 仿若死寂之地,并无一个活人。 “还是……先去看看吧?”张六咕噜一声咽了口唾沫,按捺下心中的那丝紧张。他知道弟兄们都已经很疲倦了,迫切需要找个地方休整下。 慕楚却突然一把拉住他,面色沉重地微微竖着耳朵,几近耳语:“你听。” 张六也学着他的模样,可是除了马帮伙计们沉重的呼吸声,他什么也没有听到。他正待出声嚷嚷,身下的马匹却忽然躁动不安了起来,响鼻越打越响亮,蹄子不住地踏在松软的泥土里,沉闷的声音一声紧似一声。 动物远比人要敏锐,这是它们感到了危险来临。张六突然就觉得心中有些发虚。 他紧了紧手中的剑,突然就听到了空气中那丝若有如无的丝丝声。 所有人都听到了。像是指甲刮擦着丝绸的声音,又像是微风轻拂下摇摆的草地。但他们很快就反应过来那声音是什么。 是蛇,很多蛇。 “跑!!!”张六大喝一声,夹紧马肚开始狂奔。马帮的兄弟们逃命的速度绝对一流,跟着张六就直往寨子里飞驰而去,一点也不似片刻前的纠结犹豫。 寨子入口处简易的木门楼很快便出现在他们面前,火把明明灭灭之中,映入他们眼帘的是门楼上狰狞可怖的野兽一般的图案,因为被雨水冲刷了太久,那些粗制滥造的色料已经有大片大片的溶了,红红绿绿的糊在了一起,唯有那双血红的眸子仍旧鲜活地大睁着,看的人心里直直地发憷。 马匹却在此刻不受控制地减慢了速度,任凭他们的主人怎样抽打催促也不肯多迈出几步,围在木门之下团团地打转,看上去惊恐万状。 慕楚愣了一下,猛地顺着马匹的视线向上看去,只见那门楼横梁之上巨大的黑影,如同黑色的水流一般缓缓地蠕动。 他还没来得及出声,便见得那条已经张开了血盆大口的巨蟒飞扑着降落了下来, 兜头一口咬住了马背上的一个伙计!巨大的獠牙插入了伙计的腹中,血随着蟒蛇扬起头颅泼溅了众人一脸。那伙计没有立即毙命,尚露在外的两条腿在空中剧烈地瞪着,做着最后的垂死挣扎。 含混不清的支吾振动从蟒蛇的喉间断断续续地传来,是伙计在喊着救命,可是没有谁能救得了他的命。 那蟒蛇旋转着身体将他往门楼上重重地一砸,只听得骨头咔嚓断成两截的脆响,那伙计顿时便没了声响。蟒蛇瞪着那双金黄色的眼睛幽幽地扫过了众人,张六觉得他甚至从那畜生的眼神里看出了复仇的快意。那蟒蛇将伙计衔在嘴里,从门楼上攀上接踵绵延的屋宇,那粗长的身子摇摆了好一会儿才完全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里。 与此同时,从四面八方涌来的蛇群已经赶了上来,将他们团团包围,挑衅般地扬起了蛇头,丝丝吐信的声音将恐惧散入每一个毛孔之中。那一个个通黄发亮的眼睛,怨毒的像是要将他们全部吃干抹净,拆分入腹。 “它们……它们报仇来了……”小石头绝望地哭喊。 127 百蛊化峒无人归(2) 他们顺着那些高昂的三角形的脑袋看去,发现整个路面已经被无数条纠缠在一起的蛇堵的毫无缝隙,除了这些领头的巨蟒,还有各种各样的小蛇,那些蛇有几万条,也许是几十万条,它们交错层叠在一起,密密麻麻,在这样沉闷地雨夜里让人除了绝望,还是绝望。 挥刀吧,别无退路。 那些巨蟒齐齐朝他们扑来,古盈秋和慕楚像两条黑色的闪电一般从马上弹射了出去,一前一后地落在了那些巨蟒的空隙之间,又准又狠地削下了它们的头颅。张六组织着马帮的兄弟们围成了圆圈,死守着他们脚下唯一的寸土。 巨蟒的行动笨拙,远不如这群练过的武夫们,一时之间竟也攻不进来。 可人群中突然传来了一声惊呼。张六心中一惊,那声音竟然是阿青!阿青不是那种轻易会叫出来的人……他惊惶地向身侧看去,只见阿青面色血红,左手拼命地在自己的腿上扯着什么,他摇摇晃晃,右手已然快要拿不稳武器。 一条通体黄的发亮的细蛇正死死地咬住了他,任他怎么拉扯也不松口。显然这条蛇有着剧毒,那毒液很快进入了心脏,阿青眼珠翻白,倒在了地下不住地抽搐着,片刻后就断了气。 随着阿青的倒下,阵型被撕开了一道缺口,眼看着一条巨蟒就冲着内里的慕容烟张大了嘴。 腥臭的风迎面扑来,慕容烟吓得下意识地就闭上了眼睛,脑海中一片空白。 “烟儿!!!” 耳畔传来了慕楚的怒吼,男人的语气带着十二分的着急与惊惧,没了往日的波澜不惊。 慕容烟惶惶然地睁开眼睛寻找慕楚,千钧一发间,不远处的慕楚借力跳上一个巨蟒昂起的头发狠地劈砍了过来,袭击慕容烟的巨蟒在半空中被砍了头,那张大的嘴失了准头,擦着慕容烟的脖子滚落在地,滚烫的血淋漓地泼了她一身。 “慕楚……”慕容烟呆呆地看着他。 那一跳的势头用尽,慕楚艰难地避过了身后同样张大了嘴的巨蟒,但却还是避之不及地被那巨蟒迅速地缠绕上了腰身。那巨蟒的身子一带,就将慕楚拖至了远处。 “慕楚!!!”慕容烟突然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撕心裂肺地大喊。 慕楚趁着那巨蟒没有完全缠绕上来之前一咬牙发力砍去了巨蟒的头,但是这样粗大的巨蟒即便是被砍了头,一时半会也不会死绝,缠着慕楚的蛇身仍旧不断抽紧,眼看着就要将他绞成碎片。 “快救他!!!!”慕容烟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推搡着张六的背,可她的力气太小,张六纹丝不动地立在那里,像是足下生了根。 蟒蛇从肩到脚,片刻间就把慕楚缠满了,只有一只筋骨外露的手探出来,握着那柄无名的刀。蛇身紧了一寸,那只血污中仍洁白如玉的手终是一松,刀无力地落在地下。 “慕楚……”慕容烟再也顾不得地从马背上跳了下来,连滚带爬地要奔向慕楚的身边。 “你疯了!”从另一侧赶回的古盈秋一把捉住了她的衣领,堪堪将她从蛇群下抱了起来。 慕容烟却状若癫狂地一口咬在了古盈秋的手腕上,那一口太狠,咬的古盈秋意识都模糊了一刹,差点拿不稳手中的长刀。饶是这样,他还是死死地将慕容烟按在怀中,阻止她的继续送死。 “你放开我!!!!!”慕容烟肝胆俱裂地大喊,竟又用头重重地撞上了古盈秋的下颌。这一下就算是铁打的汉子也受不了,古盈秋的手一松,慕容烟便已经冲了出去。 “慕楚,我来救你了!”女孩子脸上的眼泪和血迹和在一起流下,她竟就这样踩着那些无数的毒蛇奔至了慕楚的身边,堪堪在蛇群将无名刀淹没之前握住了它,耳畔蛇鳞刮擦抽紧的声音和骨骼碎裂的之声让她快要丧失理智。 她毫无力气,没有章法,只是凭着心中的意念,闭着眼睛冲着那层层包裹的蛇身全力劈砍了下去! 慕楚……你可不能死啊…… 慕容烟能够清楚地感觉到那刀几乎是所向披靡地切开了蛇的鳞片,而后是肌肉,再把脊骨一刀两段,刀一顺地斩切下去,血从蛇身的断口里喷出来直溅到她脸上,整条蛇在这一刀里被斩作七八段,琳琅地散了一地。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浑身都是血污的慕楚冲她虚弱地笑着,那双美目却依旧明亮。 “慕楚……”她鼻头一酸,眼泪就翻江倒海地倾泻了下来。 “别哭,不过是断了几根肋骨。我命大,死不了。”慕楚完全没有劫后余生的自觉,依旧是淡淡地笑着。他想伸手抚摸她的头,却发现自己浑身黏糊糊脏的不成形,也只好笑笑作罢。慕容烟见得一向出尘不染的慕楚如今的这般模样,便又难以自抑地哭的更凶。 “好了,好了,你这哭的我都不敢夸你方才多勇敢了。”慕楚无奈地看着她,眸色是前所未有的动容。方才他在蛇身的缝隙里,还是将她拼命三郎的模样一一看在了眼里,那样不顾一切也要救他的架势,怕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忍不住被打动。 慕容烟哭着哭着,突然发现了哪里不对。 “那些蛇呢?”她茫然地抬起了头来,却突然发现这么久了,竟然没有蛇过来攻击他们。 “喏。”慕楚随手抹掉无名刀上的血污,漫不经心地朝着后方一瞥。 慕容烟被吓了一跳,不知何时,那些蛇竟然全部都退到了木门楼之外,面露不甘地冲他们丝丝吐着信子,却似乎是极为惧惮滴,不敢再上前一步。马帮的伙计们个个抄着家伙,紧张地和这些蛇群对峙着。 那些蛇群却不知收到了什么信号,又突然间齐齐地往后倒退了一步,而后一个,又一个,接二连三地调转蛇头,游曳着远去,像是退潮的海水一般,不一会儿便消失的干干净净,只留下不明所以的众人。 “这寨子看来不一般。”慕楚率先打破沉默,四处打量着。 回过神来的慕容烟却是气得不打一处来:“你们这些人!方才竟一个个见死不救!慕楚,我们不要和他们一起走了……” “原来钟毓小兄弟叫慕楚。”古盈秋若有所思地抱拳:“方才情况紧急,没有全力施救,还望慕兄弟见谅。” 张六也随声附和着,假装没看见慕容烟那鄙夷的眼神。 “既然来了这儿,自然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谁也怨不得谁。”慕楚倒是依旧不以为意地笑着,却又意味深长地补充了句:“谁能走到最后,全凭各自的本事了。” “那些蛇为啥又突然全都退了?要是它们真的攻上来,咱们的命都得交待在这儿!”张六疑惑不解。 “我想——是因为她。”慕楚微微仰着头,看向远方。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低回勾连的屋檐之上,一个娇俏小姑娘正冲着他们无声地扮着鬼脸。在这一派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冷不丁冒出来这样一个活生生地豆蔻少女,教人心底直发凉。 那小姑娘倒也不避讳众人打量的目光,灵巧地从屋檐上翻身跳了下来,脚腕上束着的小铃铛发出清脆的叮叮作响,在寂静的夜里像是拍打在了众人的心里。小姑娘约莫和慕容烟一般大的年纪,但是却完全不像慕容烟一脸的天真无邪,而是罕见的妖娆妩媚。她只着了简单的粉色抹胸和甚至遮不住腿跟的短裙,窈窕的身段几乎不加遮掩地暴露在了一众男人们的面前。那款款扭动的腰肢像是水蛇般柔软,迈步的双腿笔直修长,那样的娇媚春情,看的人忍不住心中荡漾。 “你是蛊神?”慕容烟本能地就不喜欢这个小姑娘,才不是因为她一直绕着慕楚打转。 “蛊神?”小姑娘发出了一串笑声,那声音甜脆的如同她脚下的那个小铃铛,直勾勾地钻进人心里去:“奴家哪里像那个凶老儿了?” 慕楚任由小姑娘的手有意无意地扫过他的腰带,并不反抗。这举动落在慕容烟的眼里,又是一阵醋意翻涌,她从鼻孔里发出了一声哼,不满地别过脸去。 “你为什么要放那些蛇咬我们?”不同于要古盈秋翻译才能听懂的巫民土话,眼前这女子说着的竟然是中州话,虽然带着浓浓的口音,但慕楚还是本能地察觉了异样,没有同其他汉子一般被迷得七晕八素。 “哎呀!好没良心的小官人!”小姑娘埋怨地在慕楚的腰间掐了一把,娇笑着:“不谢我救了你们,倒先怪起奴家了……真教奴家伤心呢~” 慕楚却不为所动,依旧沉着声:“那你又为什么要救我们?” 小姑娘听得他这般问话,便突然停止了绕着他转圈,只是在他的面前停了下来。她一只手揽着慕楚的腰,整个人绵软的似乎恨不得镶到慕楚的衣服里去,另一只手不安分地摸索着,像一条小蛇一般顺着慕楚的腰向下游走。仿佛还嫌这样不够似的,小姑娘抬起头来,极其诱惑地舔了舔自己的唇角,使坏般地叉开了自己的双腿,让那些玲珑隐秘的线条便再也隐藏不住。 她凑至慕楚的耳畔轻轻吹气:“小官人这般俊俏,叫奴家好生舍不得呢~” 128 百蛊化峒无人归(3) 这厢慕容烟已经忍不得了,她正要冲上来将那个小姑娘拉开,慕楚却比她更快一步。 他恰到关键处便身手敏捷地退了开去,那双明眸清醒而冰冷,倒教那个依附在他身上的小姑娘差点栽了个趔趄。 那小姑娘稳住了身形,面上的暖色和勾引消失了,话语渐渐冰寒:“原以为是个解风情的,哪料到竟是个榆木疙瘩。你们这些中州人,真是好生无趣。” 她说这话的时候,显然是忽略了身后一众双眼放光想入非非流着口水的马帮汉子们。他们见那小姑娘如此大胆诱人,个个恨不得以身代替慕楚试试那滋味儿。 “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呢?”慕楚勾唇浅笑,美的不可方物的容颜简直是诱人犯罪。 那小姑娘却转而打量起了冲近的慕容烟,旋即轻蔑一笑:“你拒绝我,难不成是因为这么个小丫头片子?瞧瞧~这圆鼓鼓的脸蛋儿平平的胸脯,啧啧,没想到你这小官人模样生的不赖,眼却是个瞎的。当真是可惜了~” “你竟然说慕楚瞎了眼才会看上我!”慕容烟被她说的怒火中烧,搜肠刮肚地挤出了自己仅有的骂人的话: “你个狐狸精!” “臭不要脸!” “呜呜……”慕容烟还欲再继续,却被慕楚一把抱着腰提了过来,立马捂住了她的嘴。 “小娘子~”张六从背后谄媚地唤了一声,那语气里不加掩饰的欲望听得人一阵恶心:“这小兄弟不巧是个有主的,你看看哥儿几个,就没那么多的穷讲究,乐意陪小娘子玩个够,嘿嘿嘿……” “就你们?”小姑娘似乎连头都懒得回,这些汉子同慕楚比起来,当真是云泥之别。即便是古盈秋那样儒雅气度的人站在慕楚身边,也不由得失色三分。她虽热辣开放,却也不是什么人都愿意的。 许是好心情被破坏了,小姑娘没了逗弄的心思,只是懒懒地搅着自己的发丝,冷冰冰地开口:“我知道你们要去百蛊峒,巧了,我也正好要去那里。” “为何要与我们同行?”慕楚一刻不停地审视着她。 小姑娘却又咯咯咯地笑了起来,那笑意在空旷荒芜的寨子里飘散的老远老远。 “我一个女孩子家家,当然是需要你们保护我呀。”她拿眼角扫着慕楚,媚眼如丝,风情万种。 “你还需要别人来保护吗?”古盈秋看着地下散落的零零散散的蛇头和蛇身,不住地皱着眉头,实在无法把这些蛇同面前这样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联系在一起。 “哎呀~”小姑娘又朝古盈秋扭去,满含委屈,楚楚动人:“百蛊峒里的那些蛊婆们,要是都像哥哥们这般怜香惜玉就好了……人家不过是练了个蛇蛊,她们就将人家赶了出来,嘤嘤嘤……” “既然是被赶了出来,你又为何要回去?”古盈秋不解。 “百蛊峒是我的家,我不回家,还能去哪里?”小姑娘眼泪汪汪,声声控诉:“你们也瞧见了,奴家和蛇宝贝儿们只能在外面晃荡,瞧把宝贝儿们给饿的……都心疼死我了……” 全都饿死了才好吧!慕容烟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就这么群祸害人的东西,她实在是觉得百蛊峒的蛊婆们做的对极了。 “既是如此,我们这一群外乡人,怕是爱莫能助了。烦请姑娘还是同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吧。”慕楚只觉得来者不善,便要就此拜别。 “嘤嘤嘤,小官人好狠的心呢!”小姑娘哭的梨花带雨:“诸位可是稀客,蛊司她们可巴不得你们去呢~~~” “此话何解?”慕楚的眉蹙的更深。 小姑娘突然又娇笑了起来,当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你们同奴家一起去百蛊峒,不就什么都知道了。是不是呀,小官人?” 旁边的张六和马帮的汉子们都巴不得有这样的美色与他们一路同行,即便是吃不着看看也是好的呀,一个个都忙不迭迟地随声附和。慕容烟看着这群精虫上脑的男人,完全忘记了片刻前那些夺命凶险的蛇群,不由得又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阵。 慕楚尚且犹豫,古盈秋凑近他压低了声音:“光靠我们自己摸索着去百蛊峒不知道还要多久,这一路又如此凶险……这个小姑娘看上去很有些本事,和她一起至少能保证我们安全到达百蛊峒!此后的事我们以后再便宜行事,慕兄弟你看如何?” 慕楚没有再说什么,携着慕容烟翻身上了马。他这番举动无异于默许,马帮汉子们一个个都笑开了花儿,竞相邀请小姑娘与他们同骑。最后小姑娘选择了张六的马背,这把张六给开心的,一路上嘚瑟的和炸毛的公鸡似得,虎虎生风。当然他的那一双手也没老实着,磨磨蹭蹭地不知道揩了多少油。 接连几日,他们都在小姑娘的指引下马不停蹄地前行着。这一路果然没有再遇到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但是一行人也越来越疲惫不堪。马上就要到达终点的意念在死撑着,一时之间连百蛊峒这样阴森恐怖的名字也变成了最饱含期待的字眼。 “盈秋前辈,我们之中只有你来过百蛊峒。这小姑娘带的路,靠谱吗?”慕楚寻得张六和小姑娘离的老远的一个间隙,悄悄地附在古盈秋耳畔,问出了他一直以来的担忧。 古盈秋盯着前方打情骂俏的背影,也有些拿不定主意,犹疑道:“这小姑娘应该不会故意带错路吧?她要是真想要我们的命,前几天晚上我们统统都喂蛇了。” 慕楚却摇摇头:“我是担心,甚至可能要付出比命更加惨痛的代价。” 古盈秋一愣:“这世上,还有比命更重要的吗?” 慕楚盯了他一会儿,突然反问:“难道前辈没有吗?” 古盈秋被他问的脸色微微一变,颇有些不自然地笑着:“慕小兄弟说笑了,某这条命,也是不值钱的。” 一时再无人接话,云层低处隐隐雷鸣。 慕楚一仰头,便看见天空压的极低,那些墨黑的浓云翻滚着,厚重的像是随时都要掉落。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扑面而来,打在身上又急又痛,那些嫩一些的蕨叶上瞬间便多出了一个又一个的雨洞。 夜晚转瞬袭来,他们又看到了半山腰的寨子,同样的一片死寂,同样的无一光亮。 慕楚觉察了不对劲,一拉缰绳停了下来。却没注意何时,本该坐在前方张六马背上的小姑娘已亭亭地立在了他的马前。 “走啊,怎么不走了?”小姑娘冲着慕楚咧嘴,笑的一脸天真无邪。 “你……”慕楚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却没有丝毫的轻视:“又派蛇吃了这寨子里所有的人?” “哈哈哈!哈哈哈……”小姑娘突然间放声笑了起来,笑声尖锐刺耳的像个魔鬼。她一翻身便轻巧地立在了慕楚的马头之上,逼迫他不得不微微仰起头来与她对视。 “不愧是奴家看上的男人,真是懂奴家呢~~~”她的嗓音如同蛇一般滑腻冰黏,让为她美色所迷的马帮汉子们都惊的竖起了汗毛。她便俯视着众人,笑的猖狂:“蛇宝贝儿们饿坏了,总是吃不饱嘛~” “那你为什么要让它们吃人?”慕楚沉声问。 “谁让这些蛊婆不在自家寨子里好好待着,偏偏要凑热闹去百蛊峒参加那什么劳什子的祭鼓节呐。”小姑娘抱着臂,回答的理直气壮。 “你就不怕她们回来后找你算账吗?” “怕!怕呀!奴家好怕的呢~”小姑娘滴溜溜地转了下眼睛,转而又拍着手高兴了起来:“所以呀,奴家才要去百蛊峒嘛,让她们都回不来不就好咯!嘻嘻嘻,真是个好主意呢!” “你恨她们。”慕楚平静地说道。 “恨是什么?”小姑娘像是听不懂似的,天真的说道:“恨是什么呀?那个人没有教奴家呢!奴家不知道嘛!奴家只是想让她们死!统统都去死!” 即便是说出来这样的毒咒,她依旧美的如同一个不染污泥的仙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你到底是谁?”慕楚始终想弄清楚她的身份。 “奴家才不告诉你呢!”她嘟起了小嘴儿,奶声奶气地撒娇:“除非你们带人家进去百蛊峒,好不好嘛~~~~” “你若是不说,我们便不包庇你进去。”慕楚看穿了她的目的,她是想伪装成他们中的一员,混进百蛊峒里。 “你!!!”小姑娘显然是被他气到,杏木圆瞪着威胁:“你们若是不配合,我现在就放蛇将你们通通吃了!” 马队中发出了一阵骚乱,被千千万万条毒蛇蟒蛇支配的害怕重回他们的脑海,吓得他们忍不住就想要求饶。慕楚却是笑的不以为意:“姑娘不妨试试,究竟是你的号令快,还是我的刀快。” 语毕,未容小姑娘发出任何一丝指令,发出一个音节,一道黑影一晃,慕楚极速起身,而那柄无名刀已然抵在了她的脖间。她亦见过这把刀削铁如泥的威力,砍断她的脖子用不了一瞬间。 她恨恨地剜着慕楚,目色中透露出一丝恐惧。她不想死,至少,不想死在这里。 那一抹惧色没能逃过慕楚的眼睛,他仍旧纹丝不动地立在马背上,笑容冷的有些残忍:“现在该说了吗?” 129 百蛊化峒无人归(4) “你不敢杀我的。”小姑娘恢复了镇静,看向慕楚的眼神里饱含嘲笑:“若是我死了,你们也活不过今晚。要知道,我的蛇宝贝们可是等的都有些急不可耐了呢,都快要不听话了。” 气氛一时陷入了僵局。 半晌,小姑娘却幽幽地叹了口气:“何必呢外乡人?一个一个地,非要来这里送死。这里的是非恩怨,同你们又有什么关系呢?偏爱深一脚浅一脚地掺和,生怕自己活的长了似的。” 她正儿八经地说话的样子倒是教人十分的不习惯,慕楚竟从那样的语气里听出了丝丝的悲伤。 “百蛊峒,是个有去无回的地方啊。” 慕楚却笑了:“你这样恫吓我们,就不怕我们真的被唬的不去了?那你自己要怎么进去呢?” 谁料小姑娘却笑的更灿烂,像是把他们都看透了似的:“不管你们是为了什么来到这里,但既然都到了这里,你们又怎么可能因为我的三言两语便轻易放弃?你们一定会千方百计地到达百蛊峒,然后,把命留在那里。” “我同意你的前半句。”慕楚收回了刀。不论多少遍,他的动作快到众人仍旧无法看清。 “走吧,不要耍什么花样。” 【第二节】 又是无穷无尽地跋涉了五天,那些马已经瘦弱的无法再载人,而众人也都虚脱至体力的极限。偏偏雨从那日起便没再停过,雨水汇成一股一股倾泻而下,狂风咆哮着四处肆虐,将那些蕨叶刮的疯狂飞舞,将瓢泼的雨水砸在众人的脸上。 而众人却已经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逐渐木然了。他们为什么来到这里,为什么要拼了性命地赚钱,又为什么都已经快死了却还不回头,这些都已经无法在脑海里汇聚成一个成型的想法。一路上,那些巫民和小姑娘的话他们也都听到了,百蛊峒不是什么好地方,但他们现在也不愿意去多想了,至少百蛊峒那里是个镇子,有避雨、烤火的地方,有床可以躺下休息,有别的活人可以见到。 剩下的人,不过全凭一口气撑着。如果继续走下去,怕是不死也得疯了。 “我能感觉到,我们快到了……”古盈秋突然开口喃喃:“我能闻到那些与众不同的气息……” 他的话却没有激起波澜,人们都沉默着,没有力气搭话。一路上他们听了太多次的快到了,快到了已经无法让他们振奋起来,他们要的是到了。 “到了。”前头领路的小姑娘突然回过头来,语调奇怪,竟说不上来是喜还是忧。 “到了?”有伙计迷茫地抬起无神的双眼,尚且并不十分相信。慕楚却敏锐地感觉到他脚下的土地已经不是松软的泥土了,虽然一刻不停的雨水在地下蓄积,几乎没过众人的鞋子。但泥水之下的他们的立足之地坚硬而平整,竟然是石路!这样一条笔直规律的石路,只可能是人工修砌的。他们,真的到了! 整个马帮都兴奋起来,终点近在咫尺!雨雾让前方的一切仍旧模糊不清,但是他们能感到脚下的路越来越宽阔,越来越平整!他们都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等待着胜利的那一刻的到来。 穿着慕容烟衣物的小姑娘不知何时已经隐入了人群之中,带头的张六隔着渺渺茫茫的雨幕,突然间看到前方隐隐约约的火光。 “有光!”张六大喊起来,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那星星点点的橘黄色是那样的微弱,晃晃悠悠,仿佛随时都会熄灭。可它却像是在茫茫大海中迷失方向的水手突然间看到的灯塔,是那样的令人欣喜若狂,恨不得化身飞蛾,就此扑火。 伙计们争先恐后地冲着火光飞奔而去,只余下慕楚和古盈秋不紧不慢地落在了后面。 “总算是到了。”饶是一直平静如水的慕楚,此刻也颇感欣慰。 可古盈秋却没有回答慕楚,他凝视着那一点火光,神色哀恸到几乎不能自己。慕楚默然,没有再出声打扰。这个离开了二十多年的男人,到底为什么如此执着地要回来这种地方呢? 慕楚突然觉得他从来都没有懂过古盈秋。不光是古盈秋,还有面前那些狂奔的马帮汉子,突然间就让他感到无比地陌生。他和慕容烟懵懂无知地一头扎进了幽冥之森和百蛊峒,可他们呢?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驱使着这些人千艰万险地来到了这里? 他不自觉地将慕容烟的手牵的更紧了一些,换来了她温柔的回应。 “烟儿,除了我,谁都不要相信。”慕楚一向温和如水的眼眸突然变得犀利无比,紧紧地盯着不远处看似温暖的那点火光。 “除了你,我本就谁都不信。”慕容烟坚定地抱住他的小臂,他们相携着向未知的命运一步一步地走去。 持火把的人静静地站在道路的尽头。 那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巫民女子,她双手静静地举着火把,那火把在这样大的雨势里竟依旧哔啵地燃烧着,丝毫也不受影响。她穿的同那日小姑娘很是类似,只不过是淡淡的黄色,露出了大片大片娇嫩洁白的肌肤。想来年轻巫民女子的装束应当就是如此的露骨,毫不吝啬地向别人展示着她们的一切美好。 略略有些遗憾的是,女子的脸上罩着银色的面具,教人无法领略她的容颜是何等的美丽,唯有那双眸子顾盼生辉,似是好奇地打量着罕见的外乡人。 “您好,我们是——”张六开口,五大三粗的汉子竟也知道笨拙的行礼。 “我已经等你们很久了。”那女子却打断了他的话,声音是令人意外的沉稳平静,并不是料想中的娇柔软语。 “呃……那个我们来……”张六支支吾吾着,反倒有些难以启齿起来。 “你们的来意我已知晓。”女子平静地做了个请的手势,马帮汉子们便一个接一个地路过她的身边,进入了传说中的百蛊峒。 女子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擦肩而过的众人,却在那小姑娘经过时正好眨了下眼睛,最后的古盈秋通过时,她再次眨了下双眼。等慕容烟好奇地再回头看去的时候,那女子竟已经消失不见,连一片衣角都没有留下。 “我觉得刚刚那个女的……好奇怪啊……”她有些匪夷所思地看向慕楚:“我感觉她好像什么都知道……” 慕楚正欲说些什么,路边却突然出现了更多的火把和脚步声,那些巫民整齐有素地将他们围在了中间,夹道排成了两排。没待伙计们拔刀警戒,只见这些巫民们从华丽的服饰里掏出花朵、米粒和不知名的粉末,不停地向他们抛洒着,手舞足蹈,像是一场热烈的欢迎,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慕楚发觉,从踏上百蛊峒的那一刻起,雨水似乎就停止了。这里的地面温暖干燥,那些欢迎他们的巫民们都赤着足,跳起来的时候足板却不曾粘上一丝灰尘。他环顾四周,发现这里碧树连天,芳草萋萋,美的如同世外桃源,人间仙境。 马帮众伙计们很快就被热情的巫民们簇拥着来到了一座精美的竹楼面前,竹楼的第一层是镂空的,花花草草长的异常繁茂,而那些体态轻盈,妩媚多姿的少女们就趴在二楼的篱笆上,冲他们不停地抛着媚眼,有好色一点的伙计立时就把持不住,蹭蹭蹭地便蹿上了楼,便被好几个少女连推带搡地请进了楼里,楼里是热腾腾冒着热气的药浴桶,正好让吃尽了苦头九死一生的伙计们洗去一身的泥泞与血污。 这群汉子们被那些巫民女子捏腿捶肩,沐浴更衣,端茶递水,服侍的无比周到,体贴备至。他们中大多数人这辈子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这种待遇他们在梦里连想都不敢想,轻飘飘地仿佛飘浮在云端一般,只觉得这百蛊峒真是个神仙难寻的好地方,让人一辈子都不想再离开。 慕楚却挥退了那些竞相献殷勤的巫民女子,久久地浸泡在浴桶里,心里幽幽地沉不到底。 这一切都美好的有些太不像话,就像是饥肠辘辘快要饿死的人的面前,突然出现了又香又白的肉包子,那滋味好是好极了,却裹胁着巨大的未知的危险。那个放蛇咬他们的小姑娘刚一进百蛊峒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她是谁?那个在峒门前迎接的女人为什么知道他们的身份?这些巫民又为什么会用隆重的礼节来欢迎他们,如此热情关怀? 疑问在慕楚的心中盘旋,但这些线索太乱,乱到他找不到头绪,无法窥探到背后的全貌来。想他运筹帷幄,精于算计,可在此等蛮荒诡异之地,竟也有捉摸不透的事情。这种感觉不太妙,像是溺水者抱着块浮木漂漂荡荡,触不到底,上不了岸。 他唯一可以确定的一点就是,这是一场精心布置的陷阱,目的就是麻痹对手,使人丧失清醒。 他哗啦一声从浴池里站了起来,突然的动作羞的门边一众偷窥的巫民小女子一阵骚乱。他抓起了旁边特意为他准备的换洗衣物。那丝锦袍子入手又软又轻,他只在中州最上乘的制衣店里挑到过。他只顿了一下,还是利落地披上了锦袍,一把拉开了门。 门口空无一人,慕楚却依旧淡淡地开了口:“我要见你们蛊司。” 130 百蛊化峒无人归(5) “尊贵的客人,对不起。在祭鼓节结束前,我们的蛊司不会客。”门边一个会说中州话的小女孩恭恭敬敬地回答。 “祭鼓节什么时候结束?”慕楚意料之中地问道,束好了身上的衣袍。 “祭鼓节今夜开始,将会一直持续三天三夜。蛊司说了,请客人一同参与我们的盛世祭典,其余的事情之后再议。” 慕楚迈步而出,沉默着从竹楼上望下去。只见一片空旷干净的场地之上,巫民们三三五五围火而坐,热情洋溢地同马帮汉子们推杯递盏,高谈阔论,不时地爆发出阵阵豪迈的笑声。另一边,慕容烟也已经穿戴一新,笼着巫民少女们的薄纱长裙,围着篝火和那些少女们嬉笑打闹着融成了一片,玲珑的身段若隐若现。 无论怎么看,这里都是一个友好的地方。 视线流转,慕楚看到了最角落里的那个男人,他一个人独坐在一个火堆前,那火堆却并没有点燃。明明灭灭的是男人手中的旱烟,像是难以启齿的心事。男子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模样凶狠,身边东倒西歪地摆了一排空的酒罐。 慕楚走到颓废男人的面前,面色微微有些不忍:“盈秋前辈。” 古盈秋醉醺醺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慕楚,随后竟四仰八叉地躺了下去,口中念念叨叨:“我就知道是你这小子!” 慕楚在他身旁挑了个干净的地儿坐了下来,提起一罐酒仰脖喝了一口。辛辣烈酒碾过喉舌,滚落肺腑,慕楚抿了抿唇:“前辈这般拼命只为了来这百蛊峒吧?怎么现在已经来了,却反而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 古盈秋却醉眼朦胧地发出了毫不相关的感慨:“无论身处何时何地,起码抬起头来看到的这轮明月,至少是一样的……” 慕楚也抬起头来。夜凉如水,圆月高悬,当真与在中州度过的那些不眠之夜,没有半丝不同。 “你曾问过我,蛊司既告诫了我永不能回来,若我回来了会怎样……”古盈秋突然又恢复了清醒,教人分不清他到底是不是真的醉了,只是那嗓子被烈酒浸润的有些沙哑:“离开百蛊峒的人,便不能再回来。再回来的人,便要把命留下。” 这一路经历了太多的生死,丢命这样的恐吓几乎已经让慕楚麻木了,他失笑:“可前辈还是来了,看来是并不相信啊。” 古盈秋却突然坐直了身体,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肃穆,他的视线落在了百蛊峒里交替错落的竹楼深处,语调里带着淡淡的悲伤:“不。人生在世,终有一死……而我的愿望,便死在这里。” 【第三节】 这时候有三三两两的巫民从那些竹楼里冒了出来,向着此处广场走来。慕楚感觉得到,传说中古老又神秘的祭鼓节就快要开始了。 人越来越多,但都有条不紊地围成圈子,默契地将空地中央的一个圆形祭坛留了出来。他们外来的一行人也戴上了统一制式的银色面具,穿着一样的服饰,融入了成百上千的巫民之中。饶是慕楚这样出挑的人物,在人山人海中推搡几番,便也很快就再难找到了。 他一直紧紧地牵着慕容烟的手。很多时候,他们之间隔了好些男男女女,彼此都看不见对方在何处,胳膊都已经被迫伸直又弯扭,慕楚却始终坚定地牵着她,而后再灵巧地绕回她的身边,仿佛没什么能将他们分散。 时间久了,慕容烟只觉得和慕楚交握的手心里渐渐传来了汗湿的暖意,那样的触觉,让她的心似乎也要酥软了。 隔着面具,她似乎也能感觉他唇边的笑意,那双不时看向她的眸子里盛满了柔情。 百蛊峒真是个充满魔力的地方啊,慕容烟不由得想。 祭坛尽头的道路上有清脆的鼓声传来。 前一刻还喧闹的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巫民们不再推挤着向前,就在各自的位置站定,齐齐地看向路的远方。慕楚却突然感觉到他空着的那只手被一只柔软而滑腻的小手握住了。他不露痕迹地想要挣脱,却反而被缠的更紧。他不再挣扎的时候,便有根手指悄悄的在他掌心中间画着圈,纤软的手像是要融在他手心里。 大幅度的动作会引来不必要的注目。慕楚没有打破这份静谧,只微微偏了头以眼角的余光看去。那个巫民女子也戴着一样的面具,此刻也正向他看来,眼波流转,浓烈的挑逗藏也藏不住。慕楚眯着眼睛向下看去,发现她果然没有穿鞋,脚腕上的银铃流动着如水的月光。 是那个小姑娘。 慕楚嗅到了阴谋得逞的味道,但他却猜不透这个胆大妄为的小姑娘到底要做什么。 那小姑娘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怀疑,伸出又尖又长的指甲在他的手心狠狠一掐,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慕楚疼的面色一抽,转回头来的时候却发现那木鼓的声音已经欺近。 那领头敲击木鼓的巫民身后,赫然跟随着一只体型庞大的牛。中州来的外乡人从未见过这般大的牛,像是传说中的象一般雄壮威武。它缓慢而有力地踏着牛蹄,每踩一步,巫民便击一次鼓,竟透出了一股**神圣的气势来。牛的两侧分别跟着两列的巫民,左侧的汉子们裹着黑布,赤着上身,身上浓墨重彩地描绘着古老繁复的图腾,有些像那一夜被雨水冲刷的木门楼。 这样的感觉让马帮汉子们打了个寒颤,但很快右侧美丽妖娆的女子们便叫他们的身子都软了半分。她们套着薄如蝉翼般的白纱,曼妙的曲线随着步伐若隐若现,正一步一步地向众人走来。 白与黑的的鲜明对比,美与恶的层叠交错,单调重复的鼓声里,第一次参加这样祭祀盛会的众人们都有点紧张,又忍不住亢奋。 “鼓声,同蛊神谐音,这便是将蛊神迎来了。”身后有声音向他们解释着,压的极低,慕楚还是听出了那是古盈秋的声音。 有些疑问在慕楚的心中盘旋,但此刻他也无法回头问个究竟。 祭牛已经行至了祭坛的面前,慕楚这才发现高耸的牛背上竟似乎还绑着一个人,那样的白花花的优美线条,竟像是个赤身裸体的女子!!! 慕楚被这样的想法惊了一瞬,与此同时,那个击鼓的男子却突然抽出了一把闪亮的弯刀,干净利落地捅入了牛的脖颈之中。那把弯刀有两尺多长,竟已全部没入了牛的身体里。他又立即将弯刀拔了出来,那些随行的巫民汉子麻溜地扑上来按住了抽搐挣扎的牛,随行的女子不知从何处捧出了银碗去接那些不断流出的血。整个流程训练有素,一气呵成。 围观的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欢呼。 “这便是有名的"椎牛祭祖",这些巫民认为祖先的灵魂会追随蛊神,在祭鼓这一天一同回来。祭鼓就是敲击木鼓召唤祖先的灵魂来享用儿孙的供品。主祭者称为牯脏头,这祭品牯脏牛是专门为了祭鼓节而饲养的。”古盈秋继续在他的身后解释着,慕容烟连连点头,她垫着脚,但还是被前排的巫民们挡着,看的模模糊糊。 慕楚却仿佛对古盈秋的话闻所未闻。 因为,这次他看清了。 那牛背上确实有个浑身**的女子。牯脏牛倒下来被汉子们按住,那些汉子的手有很多就按在了那娇嫩如花的肌肤之上,随着他们的用力,那洁白的胸脯、腰腹、腿根出浮现了道道的红痕。可那个女子的表情却是痴痴含笑,仿佛丝毫感觉不到疼痛。这般诡异的景象,可却像是无人看见一般。 慕楚环顾四周,看到了那些贪婪而疯狂的目光。 他知道,他们看的见。 并且喜闻乐见。 有细碎的愤怒一点一点从血脉里升起,不用古盈秋解释他也明白,这个女子同这个祭牛的命运一样,都是用来祭献给蛊神享用的祭品。可如今这般境地,他除了忍耐,却毫无办法。 身后传来了古盈秋低低的叹气:“慕小兄弟莫怪,这个女孩儿已经被许给了蛊神,从此后她就是下一任的落花洞女了。凡属落洞的女子,必眼睛光亮,性情纯和,聪明而美丽,方才有可能被选上。她的一生将不会同任何世俗的男子走进婚姻的殿堂,也不必经历一切生儿育女盼夫心切又妒怨煎熬的烦恼。” 慕楚看着那个被抬下来的落洞女子,她的面色灿若桃花,眼睛亮如星辰,一丝不挂的身体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神色却未见丝毫不适,仿若进入了一种痴迷了的状态。 她皮肤白得令人惊叹,泛着玉质般的光辉。男人们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的胴体,为她的美丽所倾倒。很快就有侍女围了上来,开始在她的身上描绘各种花纹与图案。不知那画笔是触到了何处敏感的地方,她发出了轻轻地一声吟哦,声音如丝竹般悦耳,身体里发出一种馨人的清香。 静默的人群里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吞口水的声音,他们恨不得自己化身成为那一只只笔刷,贪婪而留恋地爱抚过女子全身的每一寸肌肤。没有人说话,但空气中飘浮着满满的情欲,血液在男人们的体内奔腾。 131 百蛊化峒无人归(6) 慕楚看着眼前的场景,神色沉着而悲悯。 古盈秋将落洞描绘的那般轻描淡写,可他知道那不过是安慰自己的话。此后这个美不胜收的女子便要被蛊神带走,在无数大大小小的神秘洞穴中挑选一个,与世隔绝地过着守活寡的日子,直到下一轮的祭鼓节,又一个美丽的女子要重复着同样的命运。可那些落洞的女孩子十有八九必死无疑,偶尔也有能活着回来的,也会变成痴颠,仿佛精神已被蛊神诱惑带走。 她们一生的幸福与人生,都在被选为落洞女的那一刻终止了。 此时,那个落洞女已经被安置在了祭坛之下,身体被摆成了一个最羞耻的姿势,有巫民的男子在她的身边打着圈,口中振振有词地吟唱着他们听不懂的祭祀曲调,粗糙的手掌抚摸着落洞女娇嫩的肌肤。 伴随着那样古老而有节奏的歌谣,广场上黑压压的巫民们如潮水般涌动了起来。他们有节奏地拍着手,一下下踩着地面,声音沉闷而整齐,仿佛可以穿透整个幽冥之森。 歌声结束,几个强壮的汉子将落洞女举了起来,围绕着祭坛缓缓地旋转一圈。分散站立的侍女们在她靠近时,便将捧着的银碗里的牛血泼洒在落洞女的身上。每一次,人群都会爆发出一阵欢呼,渐渐地将整个祭祀的氛围推上**。 慕楚觉得心尖上传来了一丝疼痛,他不自主地攥紧了拳头。这一攥他却猛地发现,身侧的那个小姑娘不知何时已经失去了踪影,如鬼魅一般来无影去无踪。 他猛地回头,发现连古盈秋也不见了。 他意识到不对,想要拉开慕容烟离开,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轻笑声从前方传来,清脆跳跃,宛如银铃。虽然周围人声鼎沸,这声音还是落入了慕楚的心里,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明白这一场是是非非,他们终究还是卷了进来。 正中央的祭坛上突然多出来的一个浅粉搭肩筒裙的娇俏小姑娘并没有引起巫民们的警觉,他们甚至以为这是祭祀仪式的一部分,笑声和欢呼声越**荡。却没有人注意到小姑娘那娇媚诱惑的眼底,那抹刻骨的冰冷与仇恨。 只除了慕楚。 “大家小心!!!”他大喊,却发现眼前的这群巫民根本听不懂中州话。他们只是诧异于慕楚为何要发出如此大声的叫喊,看向他的目光里带着被打扰的不悦与愤怒。 祭坛上的小姑娘也看向了慕楚,唇边的笑容甜的快要腻死人,紧盯着他的眸子却饱含挑衅,像是在嘲笑他的无可奈何。 她摆了个妖娆的姿势,随意地踢了踢她笔直修长的小腿,脚腕上的银铃叮铃叮铃地响了三声,不多不少。 底下的巫民们拍手大声叫好,慕楚却突然醒悟了过来,那小姑娘脚腕上的铃铛,从未如此清晰地响过! 她在召唤蛇! 随着铃声的响起,那祭坛不知被什么力量顶开了,从其中突然冒出了千千万万条蛇!祭坛像是一**的蛇井,黑白相间的蟒蛇、翠绿色的毒蛇源源不断地从祭坛里冒出来,那蛇比那晚他们见过的还要多、还要快,疯狂地吞噬着眼前所见的一切活物,那些巫民们根本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有些便被蟒蛇咬掉了半截身子,更多的则是被那些毒蛇咬中,一时间惨叫声、嚎啕声不绝于耳,片刻前还其乐融融场面香艳的祭祀盛典竟于片刻间就变成了蛇的海洋。 那些蛇像是来自地狱的幽冥,所过之处,将一切生命都吞噬。 一片惨呼叫喊声中,只有那个小姑娘在放声大笑,她是真的开心,笑声肆意而猖狂,直插肺腑。 慕楚一手护着慕容烟,一手执着无名刀挥砍着扑来的长蛇,边走边退,已经无暇他及。那个让他唏嘘同情的落洞女,早已找不到踪影,那样别致的美丽,此刻怕是已经葬身蛇腹之中。 死亡和等待死亡,实在不知道哪一种命运更加的悲哀啊。 祭坛上的小姑娘收敛了笑容,她此刻站在一条巨蟒的蛇头之上,那巨蟒大的匪夷所思,周围的那些蟒蛇同它比起来细小的像是刚出生。慕楚毫不怀疑,倘若这条巨蟒张开血盆大口,怕是能吞下方才那一整头牛。 那巨蟒托着小姑娘缓缓来到了祭坛边一幢毫不起眼的竹楼面前。 慕楚这才注意到了广场边那些高大巍峨的竹楼的阴影下,竟然还有那样玲珑袖珍的一座小屋。那小屋笼罩在月光照耀不到的阴影里,没有窗户,没有门,黑漆漆地一片死寂。里面没有传出过任何灯光和声音,慕楚没怀疑过那里也能住人。 可此刻那小姑娘却对着那个小黑屋大喊:“蛊司,快出来看看吧!你的百蛊峒就要完啦!” 她的喊话里满含复仇成功后的快意,那娇媚的容颜此刻如同毒蛇一般狰狞。可那间小黑屋里却没有传来任何回答,静悄悄地,似乎根本没人。 “蛊司!你再不现身,我就要将你的巫民统统都吃光!”小姑娘指挥着巨蟒,凑的离小黑屋更近。 依旧无人回应。 小姑娘冷笑一声:“哼!我还当这百蛊峒的蛊司有多么的厉害呢,却没想到只是个懦妇!等你的子民都没了,便要轮到你!最擅制蛊又如何?还不是一辈子只能躲在这不见天日的小黑屋里!” 小黑屋前却突然吹起了一阵冷风,那风阴毒刮骨,在竹楼的间隙里发出尖啸,像是一阵悠长的叹息。 小姑娘忽然紧张起来,如临大敌地左顾右盼着,不再虚张声势地放着狠话。 “蛊司,有本事就出来!不要装神弄鬼!” 应着她的叫唤,小黑屋的后面转出来了一个带着面具的女子,慕楚向这边瞥了一眼,立即认出了那竟是白天举着火把将他们引入百蛊峒的娇小女人! “怎么是你?”小姑娘显然也感到有些意外,她厉声呵斥:“蛊司她人呢?” “蛊司让我转告你,倘若你现在收手,她可以饶你一命,你便代替今日的那个祭品,前去落洞。”一身浅黄的女子垂手转述着,语调平静如水,仿佛眼前血沫横飞不停被蛇群夺命的族人和她没有分毫关系。 “哈哈哈!哈哈哈!”小姑娘像是听到了什么好听的笑话一般笑弯了腰:“饶过我?当初我是怎样跪在她面前求饶的?她饶过我了吗?”笑着笑着,她的笑容化为了一把利刃,语气狠毒:“蛊司她是不是还在做梦呢?我等了整整十三年,十三年来我无时无刻不盼着这一天!叫她睁大那双瞎眼看看如今你们的处境,只要我再一声令下,整个百蛊峒就会彻彻底底、干干净净地消失!现在我就要她同样跪在我面前,舔我的脚!!!” 黄衫女子却丝毫波澜未起:“你是不愿意落洞了?” “落洞?哈哈!落洞!十三年前,你们不是已经将我赶到那些阴森冰冷的洞里面了吗?我被你们当作牲畜一样践踏,当作祭品一般宰割!可有人管过我的死活?” 小姑娘笑着笑着,语气再次变得狠厉:“你们都得死!都得死……” “会死的,只有你。”黄衫女子甚至没有抬头看她一眼,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动了几个关节。 这样不起眼的动作,落在小姑娘的眼里,却让她勃然变了脸色。 “你在做什——”她仿佛有预感地回头看去,话音就那样生生地卡在了喉间。她惊恐地发现她的蛇竟然行动的越来越缓慢,身躯越来越沉重,最可怕的是,它们的颜色正在渐渐变得暗淡、灰白,越来越像……一块石头。 “石头蛊!”她失声喊了出来。伴随着她的叫声,冲在最前面的一条蟒蛇已经被石头蛊夺去了全部的生命力,高昂的蛇头失去了支撑,连带着半截蛇身沉重地砸向了地面,那已经僵硬石化的身躯发出了嘭地一声闷响,四散着碎裂成了无数块。紧接着,嘭嘭嘭的声音接二连三地响起,石块迸溅的声响不绝于耳。 小姑娘呆呆地目睹着她的蛇竞相化为了死物,像是难以置信自己突然间的失败。所有复仇的希望,翻身的资本,统统在一瞬之间变为了梦幻泡影。 她缓缓地转过头来,泪珠尚且挂在唇边,有些不可思议地喃喃:“怎么会这样……” “百蛊峒外都有层层的蛊术屏障,没有我的牵引你的蛇根本进不来。你很聪明,找到了祭坛连通的那一处水源,将你的蛇都召唤去了那里待命。而后设法破去了祭坛上的蛊术限制,将它们放了进来。” “我明明计划的天衣无缝……她又是怎么知道的……”小姑娘不住地摇着头,满是失败后的不甘心。 “你已经离开的太久了,久到失去了对蛊司和蛊神的敬畏之心。你大概忘了,蛊司一直在默默地注视着这片森林,没有什么能逃过她的眼睛。”黄衫女子说着便又有动手的意图。 “我知道了!是那帮中州人!出卖了我!”小姑娘像是突然想明白了,她目光怨毒地扫视过侥幸活命的巫民,可是每一个人都带着银制的面具,她找不到想找的人。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角落里,身材高挑的男子将一个娇小的女子紧紧地护在怀里,那拥抱在一起的两个身影兀地就刺痛了她的双眼。 巨蟒托着她来到了他们的身边,小姑娘定定地凝视着慕楚,犹挂泪痕的面庞上突然展开了如花笑靥: “你一直问我是谁。现在我告诉你,你要不要听?” 132 百蛊化峒无人归(7) 不待慕楚回答,她便自顾自地说开了:“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那会儿,我怕是也同你身旁的姑娘一般大的年纪,一样的天真。我模样生的俊俏,追求我的小伙子能从寨子这头排到那头去。可偏偏我在情窦初开的时候,认识了一个来自中州的少年。他生的和寨子里黝黑的汉子们不同,白白净净的,可真好看。虽然不如你好看,但却和你一般体贴,疼爱我。” 小姑娘沉浸在过往甜蜜的回忆里,连面容都柔和了下来:“他教会了我中州话,告诉我那里繁华似锦,许诺早晚有一天要带我离开这里。那个时候,我觉得我可真幸福,遇到了这样好的一个人,我好想就这样和他相好一生……” “但是!”她的语气突然变得愤恨:“不久后的那一场万恶的祭鼓节,蛊司和那些蛊婆们,不知是嫉妒我的美貌,还是嫉妒我有这么好的他,竟然将我选为了落洞女!我自然是不愿意,在蛊司的门前跪了整整三天三夜,可却没能让她改变主意。为了让我彻底死心,她们甚至用蛊杀了他!” 即便是隔了这么多年,再次回忆起时那样刻骨的悲伤还是让她泪如雨下:“他就眼睁睁地死在了我的面前,一尾蝎子从他的胸口钻了出来,一口一口吃了他的心脏……他临死前还一直对我笑着,和我说着对不起……” “他死了,我也不想活了。可是她们却还是不放过我!她们竟然喂我吃了幻情蛊……”小姑娘哀哀地瞧向了慕楚,那眸子里盛满了悲伤与绝望:“你知道幻情蛊是什么吗?幻情蛊,会让你以为你面前的每一个人都是你最心爱的人!她们剥光了我的衣服,让那些猥琐的男人托着我游行示众,让那个肮脏的牯脏头摸遍了我的全身!而我,却以为是已经死去了的他,又回来陪在了我的身边……” “谁愿意嫁给一个凶残又可怕的蛊神?谁愿意一辈子活在那样乌漆墨黑的洞穴里?谁愿意被种下驻颜蛊,一辈子都像个老不死的妖怪!你们都不愿意,为什么偏偏是我?”她厉声诘问着,痛苦地蜷成了一团。 慕楚想起了刚刚所见的那一幕,心尖有些发酸。想不到面前这个凶残恶毒的女人,竟然还有着这样一段辛酸的往事。 “你以为这就算完了吗?呵呵,这还只是刚开始……那些送我去洞穴的男人们,垂涎我的美貌和身体,才不管我是不是嫁给了什么蛊神,将我拖到洞穴里之后,便轮番奸污了我!那时候幻情蛊已经退了,我简直是生不如死……可是他们却堵住了我的嘴,翻来覆去地在我身上发泄着他们的**,几乎将我折磨的不成人形。” 慕楚的心像是被个小锤子砸了一下,有些闷疼。原以为她的余生只是凄凉,却没想到那些巫民却是如此的不堪。 “我虚弱至极地醒来,洞里全是冰冷的蛇。那样多黄绿色的眼睛,密密麻麻地瞪着我!我怕极了,却浑身伤痕累累,无法动弹……我想大叫,可是我知道不会有人来救我……奇怪的是,这些蛇却并没有没有吃掉我,也许是因为我的体温和它们的一样冰冷。它们围着我,贴着我,我从害怕到麻木,从混沌到清醒,身体的痛比不过心中的万分之一……我想到死去的他,曾经幸福美好的自己,而那些人却将这一切都毁了!我怎么能不恨!我不能死,我要报复!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要让害我的人付出代价!” “也许是太恨,使我体内之前种下的蛊苏醒了过来,我活了下来,日日夜夜,与蛇为伴,不知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我什么希望都没了,我唯一的念头,就是要她们死!我要她们都去死!”她放声长啸,变调的嗓音凄厉如鬼哭。 “可她们却还都好好地活着……”她像是被打击的有些疯疯癫癫了,对着慕楚嘿嘿地笑着:“我知道你怨我吃了那个小落洞女,多愚蠢啊!如果她活下去,会比死要痛上千倍万倍!她应该感谢我!是我让她从无边煎熬中解脱……到了冥川,也莫要做什么怨灵,来世投胎,找个好人家……” 到了最后,她的语气化为了低声的喃喃,也不知道是在说那个落洞女,还是在说自己。 眼角的余光瞟到黄衫女子又抬起了手指,她知道自己的时辰到了。 “我才不要死在你们手里!”她突然动了,纵身一跃跳进了身下巨蟒的口中!慕楚尚未来得及去救,巨蟒的裂口一闭,血雾喷溅了出来,不知道那獠牙有没有让她立即死去,是不是能少受些苦。那巨蟒也没能逃脱石头蛊发作的命运,一点一点地变为了石头,庞然大物轰然砸落,将祭坛并着石砌的广场一并砸的稀烂。 跃步而出的慕楚默默地垂下了眼,原来到了最后,自己还是想要救她的吗?他突然想到,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开口问过她的名字。 一切都安静了下来,满地的尸体和石头都永远沉睡了下去,不会再开口说话。 “我觉得其实她也挺可怜,就这么死了……”慕容烟往脸上抹了一把,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竟落下了泪水。 慕楚叹了一口气:“其实她来百蛊峒,不,甚至在纵蛇吃掉第一个巫民的时候,就已经没有想着活下去。” “为什么?”慕容烟不解地抬起头来。 “因为她不知道该怎样活下去。”慕楚拉着慕容烟,随着那些幸存的巫民一起往竹楼里走去。 “唉……我觉得有点对不起她!我收回那个骂她是狐狸精的话……也收回臭不要脸……好吧以后我再也不骂人了……”慕容烟垂头丧气地懊恼着自己。 “希望她,来世能投个好人家。”慕楚回头望了一眼,月光静谧地洒下柔和的微光,仿佛刚才那场厮杀与泪水都不曾存在过。 月光下,一枚银铃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石路上,璀璨生辉。 【第四节】 几个时辰后,百蛊峒,议事竹楼。 马帮众人同慕楚慕容烟被请来此处等候,众人表情严肃,不发一言。慕楚环视了一圈,人群中不见了小石头和另外两个个面熟的汉子,大约是永远地去陪下面的兄弟们去了。 黄衫女子随后而来,在门口便已恭敬行礼:“方才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小插曲,让远道而来的诸位受到的惊吓。为表歉意,蛊司让我备了一些薄礼作为补偿,还望诸位笑纳。” 她侧身让开了门,有好几个精壮的巫民的汉子便抬着四五个沉甸甸的箱子进来。那箱子里装着满满的未打造过的纯银,齐齐放下来的时候连竹楼都被震的晃了晃。 马帮的汉子们个个都瞪至了眼睛,瞳孔里冒着垂涎的光,他们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银子。 “不知道诸位喜欢什么,但这一样幽冥之森的特产,想必中州来的客人都是不会拒绝的。”黄衫女子仪式般地笑着,笑容里透露着一副果然不出所料的意味。 “慕兄弟,那个……”张六吞了口口水,手掌不住地摩擦着自己的衣襟,激动到话都说不利索:“这里大概是……” “不过五十万两白银。”慕容烟有些瞧不上眼地嗤笑他:“也值得激动成这样?” 她这话一说出口,那些马帮汉子几乎是齐刷刷地向她投来了阶级般的敌视,看来果然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啊!吓得她赶紧往慕楚身后缩了缩。 慕楚却不同于众人的兴奋,沉着脸问:“我们的三个兄弟因此而白白丢了性命,蛊司便是这般轻易就打发了?莫不是当我们极好糊弄的?” 张六在旁边着急地扯着慕楚的袖子,经历过方才的事情,他自然觉得这个神秘诡异的暗黑蛊司是万万不能得罪的,否则怕是有再多的命也不够丢。如今人家主动示好,慕楚却竟然得理不饶人,他真是生怕慕楚再捅出什么篓子来。可慕楚却摆脱了他的束缚,显然是下定了决心。 黄衫女子将他们的小动作都收在了眼底,再开口的时候语调便含了些警告的味道:“你们大概不知道,在这里丢命的外乡人,都是因为他们的贪婪。妄想带走他们带不走的东西,最后却把命留在了这里。” “我还没有说我要什么,你怎么知道我一定带不走?”慕楚仿佛对她的恐吓置若罔闻,仍旧是不依不饶。 黄衫女子笑了一下,却没有接话,只是下了逐客令:“今日不过是祭鼓节开始的序曲,明天才是最为重要的"斗蛊选司"。按照蛊司的意思,诸位最好在此之前离开这里,否则的话我们也不能保证是否会再次波及到诸位的安全。即便到时候我们给你们再多的银子,只怕你们也是没命带走了。” 众人齐刷刷地愣了一下。今日死了那么多人,可眼前的这个女人还有那个什么蛊司竟像是完全没放在心上一般,随随便便就过去了,那明日那个什么"斗蛊选司",岂不是更加凶险异常?如今他们已经得到了这样丰厚的回报,实在是不想淌这趟浑水,恨不得此刻就拔腿往回走。 偏偏慕楚仍旧纹丝不动地立在最前方,像是一座坚不可破的壁垒。 他眯着眼,口气压抑的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与我们同行的古盈秋,在哪?” 133 百蛊化峒无人归(8) “公子这话问得人好不明白,你们自己的兄弟不见了,反倒来问我?刚刚那场面公子也见了,能不能留得命在是要看运气——” “即便是我们都死了,盈秋前辈也不会被区区蛇阵要了性命。”慕楚打断她的话,手指有意无意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我们千辛万苦来到百蛊峒,却连蛊司一面都见不上,这样叫兄弟们怎么甘心呢?” 马帮的汉子们面面相觑,他们拿了钱财,很甘心,十二分的甘心,并不想见那什么劳什子蛊司。 “你到底想要什么?”女子收起了表面的虚与委蛇,嗓音也变得冰冷了起来。 “带我去见蛊司。”慕楚开口,目光是不容置喙的坚决。 那黄衫女子动了动手指,她这样的动作却叫马帮的汉子们一阵脊背发凉,谁也没有忘记,那样多的蛇是怎样在她的手势之下化为了粉末。可什么也没有发生,唯有她的脸色突然间变得难看起来。最终,她的手虚晃着比成了一个请的手势,目光盯的人发冷:“请。” 慕楚没有忽略她突然间的变卦,隐于衣袖中的无名刀无声地紧了紧,但却毫不迟疑地向小黑屋走去。 众人在小黑屋前等了许久,进去请示的黄衫女子才绕了出来,指着慕容烟:“蛊司请您进去。” “我?”慕容烟一脸不相信地指着自己,又一脸求救地看向慕楚。慕楚显然也是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不知道这蛊司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黄衫女子亦向慕楚看去,眸色复杂:“还有你。” 慕楚向她抛去了一个令人猜不透的目光,她心中一凉,想要探个究竟,慕楚却已经牵着慕容烟朝着小黑屋走去。她凝视着那个步伐稳健的背影,无声的博弈里现在仍看不出谁占着先机。 慕容烟站在黑屋的入口向里面张望着,一片黑黢黢的,果真一点光都没有。她有些紧张地和慕楚耳语:“慕楚,我怎么感觉这蛊司不是什么好人呐?她不会要对我两下毒手吧?” 慕楚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头:“放心,有我在。我本就不可能把你留给外面的这些人。” “他们有什么问题吗?”慕容烟一愣,虽然慕楚曾经叮嘱过她,可她还是轻易地就对朝夕相处看似无害的众人失去了防备之心。 慕楚摇了摇头,牵紧了她的手迈入了小黑屋之中。进屋的那一刹,两人便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似是空气中有无形的压迫力一般。 虽然这栋小黑屋比其他的竹楼要矮,但这里面没有分层,没有隔间,空荡荡的像是个吞噬人的黑洞。慕容烟仰头四望着,仿佛置身于无星无月的漆黑天穹下,教人心中只涌现出无穷无尽的荒凉与绝望。 席卷一切的黑暗里寂无人声,唯一的声响便是穿透竹墙的幽幽冷风偶尔发出的遽乎短啸,仿佛死不瞑目的怨灵的悲泣。 慕容烟实在想不明白,这样的地方怎么还有人能活下去?莫非这蛊司…… 她胆战心惊地仰头看去,眼睛渐渐能适应眼前的黑暗,只见那快接近屋顶半空中,有一抹长长的发丝垂了下来,发梢晃晃悠悠,一下一下,举重若轻地拂在人的心底。 慕容烟狠狠地哆嗦了一下,觉得自己的想法得到了证实。 慕楚感觉到慕容烟猛然绷紧的身体,他偏过头来抚摸她的脸,无声开口:“别怕。” 那温热的触感和轻柔的话语似乎带着独有的魔力,慕容烟竟真的平静了下来,同慕楚手牵着手静静地伫立在那里,接受着黑暗中的窥伺。 他们不说话,蛊司也未开口。仿佛在这样的空间里,连时间都静止了。 就在慕容烟站到腿麻忍不住想偷偷换个姿势的时候,蛊司的声音突兀兀地响起:“百里?” 那声音细腻甜美,像是黑色的蜜糖,下意识地就让人一阵恍惚。要不是知道蛊司已经活了许多年,慕容烟甚至觉得她是个比自己还小的女孩子。更令人诧异的是,原以为那个黄衫女子是蛊司与外乡人沟通的翻译,可如今她一开口,那一口中州话标准流利的令人匪夷所思。 慕容烟在黑暗中胡乱地点了点头。 慕楚感觉到蛊司无声地笑了一下,虽然他什么也看不见。 “看来,他活着回去了。” “您认识我父亲?”许是那声音太过轻柔魅惑,慕容烟觉得面前的蛊司没想象中的那么可怕了,忍不住大着胆子问道。 “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久的我都快要忘记了。那么你呢,百里家的小女孩儿,又为什么要来百蛊峒?” “我……我陪他来的!”慕容烟拉了拉身边的慕楚,示意他赶紧说句话。慕楚沉默了一下,蛊司却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 “外乡人,你如此执着想要见我的原因,我大约已经猜到了。不论你过去是什么身份,经历了什么,进了这片林子,那些都是我毫不关心的。收起你的想法吧,不必再问。” “我不是为了我想要的而来。”慕楚却给出了出乎意料的回答:“我是为了您。明天就是"斗蛊选司"了,而您会输。” 慕楚像是胸有成竹于自己的判断:“有人妄图替代您的位置。” 慕容烟完全猜不透慕楚的意图,蛊司却像是毫不惊讶,慕楚仍然感觉她在笑,像是神灵看着凡人欲盖弥彰地掩盖他们的想法。 “你以为你提醒了我,这样我赢了以后,便可以和我谈条件了。”蛊司一语戳破慕楚的心思:“可你也看到了,当蛊司不过是在这间小黑屋里孤零零地度过余生,这又有什么好呢?” 听出了蛊司话语中的厌倦之意,慕楚却没有丝毫慌乱:“您知道我为了蛊而来,但您并不想让我将它们带去中州。可如果他们得手了,那么蛊术便要流传出去,这是您想要看到的结果吗?” 黑暗中的那缕发丝停止了飘飘荡荡,像一根黑绳悬在了那里。 慕楚毫无畏惧地向前走了几步,离她更近了一些。他依稀能看清那个女人的身影,瘦弱而纤巧,一头漆黑柔软的长发垂向了地面,覆盖住了她的脸。若非亲眼所见,真的很难想象,这样一片云波诡谲的森林,却都听命于面前这个毫不起眼的小女子。 “我相信蛊司您即便是无欲无求,了无牵挂,却仍旧有些事情不想见到,也许也有什么誓言要守候。”慕楚极其恭敬地拜了下去,态度诚恳无比。慕容烟在一旁手忙脚乱地笨拙模仿着。 “你就这样出卖了生死与共的同伴,还奢望着能得到我的信任?”不知道是哪句话戳到了蛊司的痛,她突然飘向了远处,语若寒冰,黑屋里的气氛急转直下:“撒谎和花言巧语是你们中州人最擅长的,尤其是漂亮的男人!” 说到最后一句,慕楚已然感觉到了靠近脖颈那股冰凉死气的风,但他仍旧视死如归地站在那里,没有后退分毫。 那股风幽幽地拂过他的面庞,阴森而缠绵,让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但他仍没有退缩,不懈地试图游说蛊司:“他们从一开始便带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也曾对我见死不救,想必蛊司您再清楚不过。这片林子里,与我生死与共的只有烟儿,是我唯一绝对不会背叛抛弃的人。” “爱情?”蛊司突然又笑了,这次连慕容烟都感觉到她在笑,那笑却是死寂的,如同一潭死水被搅动:“有点意思。” 慕楚站在那里,紧紧地握着慕容烟的手,脊背挺的笔直。 “这样吧,年轻人。祭鼓节结束后,以十天为限,如果你和你的小娘子都能活下去,我便答应你一个条件,怎么样?” 慕楚抬起头来,眸色灼灼:“我也希望蛊司您仍旧能履行这个约定。” 蛊司却仍旧波澜不惊地笑着,荡向了更远处,声音如袅袅寒波:“是啊,我是真想看看结果呢。” 慕楚牵着慕容烟往门口走去,借着门口洒下的微弱光线,慕容烟忍不住好奇地回头看去。那个女人并非悬空,她端坐在一根极细极细的长竹筒上,两根近乎透明的蚕丝悬在屋顶的横梁之上。她的脸上覆着鎏银的面具,像是已经和血肉长成了一体。她轻盈地随着那根竹筒荡漾,像是个荡着秋千的小女孩儿。 慕容烟看着那像瀑布一样垂下的黑发,白纱随意地笼着那轻的如同几乎没有重量的身体,突然就觉得那个人是那样的孤独,孤独的像是已经死去。 她难过地迈了出来,心里乱成了一团,不知道是该同情那个死去的小姑娘,还是该同情面前的这个蛊司。 她原以为百蛊峒是个美好到近乎幻想的仙境,可她不明白为什么这里的女人,每一个都那么漂亮,却每一个都是那么的不开心。 她不由得就想起了她的长姐。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慕容凝为什么总是蹙着眉,为什么连笑起来的面容都那么悲伤。 所谓的命运,究竟是多么让人觉得沉重的字眼? 她抬头向身边的慕楚看去,方才他那般信誓旦旦地说要与她同生共死,她已经觉得很幸福了,蛊司却为什么非要他证明才肯相信?又要如何证明? 慕楚却直直地看向了前方,因为那里站着一个一直失踪了的人。 古盈秋。 134 胭脂泪尽隔彼岸(1) 【第一节】 翌日,斗蛊选司。斗蛊规则再简单不过,太阳落下之前,谁能留在小黑屋内,便是新任的蛊司。 眼前的场面和慕容烟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她原以为蛊司和九个蛊术高深的蛊婆会如同中州的那些道士一般,开坛设法,拼上性命斗它个你死我活。却不料这大半天过去了,竟然是连半个人影都没有瞧见。 已是日上三竿,小黑屋内却是一丝动静都没。慕容烟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紧绷了一上午的神经已经渐渐懈怠了下来。 “现在什么情况啊?”她强忍着席卷而来的困意,撑着眼皮问向慕楚。 “蛊婆习惯了躲在暗处,并不肯轻易示人。我们看不见,不代表危险并不存在。”慕楚凉凉地瞥着身侧围坐一圈的马帮众人,人人都沉默着,眼神在空中交汇又错开,彼此心怀鬼胎。 黄衫女子却与他们隔着一段距离,始终面无表情地伫立在那里。慕楚遥遥与她对视了一眼,拔高了音量笑道:“不知姑娘可否告知,这里边现在到底谁赢谁输呢?” 隔了半晌,黄衫女子才接了话,死气沉沉:“谁赢谁输,与你何干。” “虽然这的确和我们没什么关系,但若是姑娘能解释个一二,也好过兄弟们在这里干坐着傻等呀。”慕楚咧着嘴笑,语气一派轻松,倒真像个事不关己的看客。 “已有六个蛊婆对蛊司发起了进攻,死了两个,还有三个受蛊反噬,另一个被蛊司重伤。”黄衫女子嫌弃地背过身去,却还是开了口。 “哇,看来蛊司很厉害!”慕容烟忍不住便要拍手叫好。慕楚却用余光将角落里古盈秋不知不觉中缓和了的面色收 在了眼里。 “第七个蛊婆将疳蛊洒进了黑屋,尚且来不及放疳便被蛊司以篾片蛊痛击了全身,无法再动弹。” “第八个蛊婆放了害神。”黄衫女子的语调出现了轻微的波动,似乎这个害神颇厉害。众人陪着她静静地等了很久,她才再次轻轻地说道:“蛊司用泥鳅蛊要了她的命。” 无人能想象那间自始至终毫无一丝声响传来的黑屋里正发生着怎样惊心动魄的争斗,亦不理解这般以命相搏的斗蛊究竟为了什么。但一切仍然在继续,无人能够阻止它的发生。 “第九个蛊婆……的本命蛊竟然是穿髓蛊。”黄衫女子略略有些惊讶,难得地多说了一些:“穿髓蛊需要七十七足金蜈蚣来施展,这是在幽冥之森也极难找到的。” 所有人被她这么一说都紧张起来,古盈秋更是一眨不眨地紧盯着那间黑屋,仿佛真的能看出些什么来。可黄衫女子竟再也没有开口解说,只是静默地在那里杵了很久,直到夕阳晚照,将天边染成一片通红。 她突然开口,简短的像是在下命令:“围。” 随着她吐出了这个字,马帮的汉子竟奇迹般地以最快的速度将整个黑屋密不透风地围了起来,明晃晃的刀枪直指着慕楚慕容烟和古盈秋。 “你们……”慕容烟尚且在发愣中回不过神来,完全不理解一路同行的伙伴为何要突然兵戈相向。 “师父,果然不出我所料。没有蛊婆是你的对手,你还是赢了。”黄衫女子却并不看他们,她站在黑屋的门口,平静的表面下有什么黑暗在蠢蠢欲动。 “对啊!斗蛊结束了!蛊司赢了!”慕容烟反应了过来,还是不太摸得清楚状况。 “不。斗蛊还没有结束。”黄衫女子反驳了她:“太阳还没有落下。” “师父,你大概不知道,我等这一天,也等了许多年。你是制蛊奇才,那些老婆子练了一辈子都还比不过你,更何况是我?我比那不自量力的落洞蛇女,有自知之明的多。如果不能一击制胜,便只有死路一条。” 黑屋中没有回答,黄衫女子却能感觉到蛊司的虚弱,她蛰伏侍奉了这么多年,早已对蛊司的气息了如指掌。 她不再如平时刻意的克制,像是不吐不快一般:“你知道我有多煞费苦心才说服了这些蛊婆来百蛊峒与你斗蛊?你的蛊术已经如此闻名,几乎到了让人闻风丧胆的程度。可我却知道,即便是蛊术高深莫测如你,最多也只能同时饲养九种阴毒的大蛊,否则也会被蛊虫的怨煞之气所反噬,不是吗?” “她们虽然比不过你,却会一个一个地耗尽你这些年来修炼的毒蛊。如今,九蛊已尽,而我还在这里。师父,你知道为了以防万一,我千辛万苦地四处搜集,连七尾冰蚕这等神物都被我找到了!如今我的本命阴环蛊已练成,你难道不想试试那是什么滋味吗?” 蛊司没有回答,黄衫女却也不需要她的回答,微微颤抖的口气里有忍不住的得意。 她身后的古盈秋却再也听不下去地开口:“玛依朵!你这般挖空心思也要置蛊司于死地,到底是为什么?难道你和蛊司也有仇不成?” “有仇?怎么会呢?”她的笑容越发深刻:“蛊司在大山里捡到我,救了我,将我留在她身边,又教我学了蛊。我真是感激不尽。” “那你竟如此恩将仇报、不识好歹!”古盈秋见不得她的背叛,一双眸子里怒的像快要喷出火来。 “我也不想这样的,可我有什么办法呢?要想当上蛊司,就只有这一条路子。所以只能委屈我的好师父了。”黄衫女回过头来,笑盈盈的眼波里却分毫未见愧疚。 “当上蛊司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古盈秋很得直咬牙。 “什么好处?”黄衫女笑了起来,像是在嘲笑他的天真:“你也看见了,若非我能当上蛊司,这些中州眼高于顶的人又怎么会甘愿听我的指挥?即便是你,心心念念的,不是也只有蛊司吗?” “我、我和他们不一样!”古盈秋被她戳破心事,更加地气恼。 “你们有什么想说的话,趁现在赶紧说吧。毕竟,你们再也没机会开口了。”黄衫女看着他们的眼神如同在看死人:“刚来那日泡的木桶浴舒服吗?我特意为你们放了癫蛊,马上你们就可以体会到那种生不如死的感觉了。” 慕楚不疾不徐地走上前来,即便是死到临头他还是那副处变不惊的表情,唇边挂着笑意:“如此,我确实有几句话,不过却是想同张帮主说的。” 此刻既已撕破了脸,张六便再没了那副猥琐的样子,一手拿着剑,目光谨慎地盯着走近的慕楚。 “一路同行了这么久,张帮主竟然是一丝破绽也没露,教在下好生佩服。只是在下的好奇心实在是有些重,实在不明白这幽冥之森到底有什么,竟能让张帮主这般的执着。我还从没见过哪个贪财的人,贪到连宝物的影子都没见着却能这般不要命~” “你怀疑过我?”张六盯着慕楚,只当他是垂死挣扎。 “不该怀疑吗?张兄,我一直在想你真正的动机是什么,直到我们来到了百蛊峒,才突然想明白了。昨晚盈秋前辈告诉我,他躲在蛊司的小黑屋附近暗中探查时,撞见了你私下里来找玛依朵。于是他趁着我们都在议事楼时偷偷去了翻了你的屋子,果然找到了许多不同用途的蛊。这更证实了我的猜测,你们来这里,就是为了找到这些蛊,并带走它们。” “你们昨晚就知道了?”张六有些惊讶。 “知道了又能如何?如今一切已成定局,你们再无可能翻身了!”唤作玛依朵的女子却毫不担忧,不愿再与慕楚多浪费口舌。 “不仅如此,张帮主,我还猜到了你的身份。你们其实是影阁的人,对吗?韩太守将徐世昌的图谋告知了影阁,影阁便派了你们伪装成马队与我一同前往,必要的时候将我除去,带回邪蛊,没错吧?”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张六的语气里已经起了杀意。 “从知道你叫张六的那一刻开始,到你明明可以拔刀却眼见着我被蛇骨缠卷的时候确定。一路我都太过警惕,你无法下手,那一场意外却是个极好的机会。我在被蛇淹没的那一瞬,看到了你嘴角的笑容,可真叫人心凉啊帮主。” “那你也没道理就知道我是影阁的人!”张六以为自己已经做到了万无一失,可他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慕楚。 “这个就很好猜了嘛~您认识张七吗?” 张六的脸色一变,嗓音低沉:“那是我弟弟。我弟弟被派去刺杀一个权贵,从此再也没有回来。阁里说他任务失败,死在了对方手里。” “那张帮主想不想知道,令弟是如何死的呢?”慕楚淡淡地问。 “你难道知道?”张六满不相信地瞪着慕楚。 “承蒙厚爱,在下便是张帮主口中的那个权贵。张帮主想要杀了我报仇一点都不冤枉,令弟确实死在了我手里。”慕楚极快地抽出无名刀架住了张六因为仇恨而瞬间刺来的剑,幽幽地开口:“但我想让你知道的是,令弟死在了胭脂泪下,这种毒阴毒无比,会让服下之人整整七天也不会死去,可它发作时却犹如百箭穿肠,万蚁噬心,日日如此,无药可解。” 看着张六强忍悲恸扭曲的脸,慕楚却像是无动于衷地继续说着:“而这胭脂泪,在这幽冥之森之中,却有着另一个名字。” “彼岸蛊。” 135 胭脂泪尽隔彼岸(2) “即便如此,张帮主还仍然要遵从影阁的命令,将这些邪蛊带回中州的土地吗?”慕楚冷冷地开口。 张六虽然痛苦不堪,可眼神却并没有半丝动摇。那种眼神慕楚并不陌生,他曾在冥州督邮闵宗宪的眼神里读到过那种视死如归。 “邪蛊?呵呵,说的这么冠冕堂皇。难道你不是为此而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找师父要什么,只不过,她肯定没能让你得偿所愿。怪只怪你们太没有眼力,从一开始就选错了人.”玛依朵趾高气昂地瞥了慕楚一眼,而后小心谨慎地迈入了黑屋之内。 虽然蛊司已经施放了所有的蛊,可她仍然不敢掉以轻心。 “师父?”她仰头看向那个高高挂在秋千上的女子,生平第一次没有匍匐着跪下,大胆地盯着蛊司的脸。那脸上覆盖着银色面具,掩在如墨的长发里。 “你来了。”蛊司的声音犹如浸透了墨汁的笔尖,依然饱满而又圆润。 “师父,看在我们师徒多年的情分上,我不放阴环蛊折磨于你,你自裁吧!我会替你收尸,好生安葬,步入轮回。”玛依朵一步一步地向蛊司走去,话语间饱含胁迫。 “当年我去找到你的时候,你还就只有几岁大。”蛊司却并没有看她,自顾自的笑着:“那是我第一次用蛊杀人、很多人。然后踏着那些蛊婆的尸体,成为了新一任的蛊司。偶然间听说有个蛊婆的女儿孤弱无依,我竟不知怎地便想着收养你,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蛊司低下头来俯视着她:“玛依朵,我本也没想着瞒你。你若是想给你母亲报仇,就凭本事杀了我。” “小时候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玛依朵却对蛊司所说的过往无动于衷:“印象里我便是一直住在百蛊峒,没有父母只有师父。什么报仇雪恨、陈年旧怨统统都与我没有关系。师父,我杀你,只因为我想当蛊司。” “有意思。想当年,也是我亲手杀我师父。”蛊司笑着看着地下的玛依朵,原来当年那个不起眼的小女孩,也已经出落的这般美了。 “既是如此,师父应该是更能理解我了。”玛依朵笑了,只觉得因果循环,世事轮转,一切本该如此。 “不,玛依朵。我杀了我师父,只是因为我不想当蛊司。”秋千荡了开来,扬起了蛊司的缕缕长发,仿若柳叶一般拂过玛依朵的脸颊,玛依朵有些愕然地抬头,目光里满是不肯相信。 “这么多年,只教了你蛊术……是我的错啊。若你能活的再久些,便知道这权势,是这世上最虚妄的东西。”蛊司又晃悠悠地荡了回来,携着扑面的幽香与冷风。 “那什么又是不虚妄的呢?师父,你到底追求什么,又得到了什么?我才不想同你一样,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小黑屋里躲一辈子!”玛依朵的目光追逐着那个飘荡的身影来来回回,像是急于向她证明自己:“我也不想一辈子待在这个又潮湿又幽暗的森林里!” “玛依朵……” “师父!那些中州人带来的漂亮锦缎,如水的丝绸,还有他们身上配着的刀剑,你难道看不见吗?他们都说,中州的永安是这个世界上最富丽堂皇的城市,那里的每个人都会穿着漂亮昂贵的服饰,在铺的整整齐齐的路上走着,夜里也有万盏的灯笼和烟火,比我们的火把精致千倍。还有,还有中州来的少年郎,就像屋外的那个慕楚一般俊美柔情,一双眼睛像是会说话,会变着法儿讨女孩的欢心……”玛依朵的眼里迸发出憧憬的光芒,百蛊峒平静的生活枯燥乏味,她真的想亲眼去中州看一看,亲身体会那种繁华与美妙。 “看来他们带来的不仅仅是丝绸锦缎,还有那些膨胀的欲望啊……”蛊司似是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若那片土地真的如他们所说的一般美好,他们又为何拼了命来这里?” “因为这里有着无数的好东西!”玛依朵忽地抬头,瞳孔里像是藏着一根针:“那些我们用来制造面具的不起眼石头,在外面叫做银子,能用来换取一切!我们所制的哪怕一个随意的小蛊,也是价值连城,如同瑰宝……” 蛊司静静地停在了秋千的最高点,她好听的嗓音再次传来,带着幽幽清寒:“所以,你要将我教给你的蛊,同中州人做交易?” “有什么不可以吗?”玛依朵缓缓地动了动指节:“师父,你老了。这些事,由我来完成。” “这蛊司之位,我本打算传于你。” 蛊司的话让玛依朵的手指一顿,她迎向蛊司惋惜的眼神:“可是,我已经十八了,不能再等了。师父,对不住了!” “是啊,可惜你,等不到了。” 未等玛依朵反应过来,蛊司已经从秋千上翩然而落。她下意识地便想拨动手指催动阴环蛊,却发现自己从脚步到指尖,身体的每一寸竟然已经完全不能动弹了。 “怎么可能?你还有什么蛊可以克制我的阴环蛊?”玛依朵惊恐地看向迈步走来的蛊司,神色完全变了。 “我什么也没有了。”蛊司走至她的面前,手指一抬,玛依朵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膝盖几乎快被震碎。 “这是什么?”玛依朵跪在地下,疼痛让她流下了眼泪。 蛊司拈指轻拂,玛依朵只觉得体内有一个游虫随着蛊司的指尖在血液里流窜,痛的她恨不得立即死去。她知道自己失败了,但她不甘心。 “为什么?我的阴环蛊修炼了十年!除了你刚刚对抗最后一个蛊婆消耗的本命钉蛊,还有什么蛊可以制服?” “谁说我的本命蛊是钉蛊呢?就因为我修炼它最久吗?”蛊司轻轻一笑:“玛依朵,你绝对猜不到,我的本命蛊,其实是金蚕蛊啊。” “金蚕蛊?你骗我!金蚕蛊少于二十年根本修炼不出。可我跟在你身边十三年,从未见你修过!我不信!” “因为,它一直寄养在你的体内啊。”蛊司收回了手暂缓了她的痛苦,温柔地回答:“而如今,它已经整整存活了二十六年。” “你什么时候……”除了惊讶,玛依朵更多的是想不通,表情比刚刚金蚕蛊发作还要痛苦。 “母亲所养的蛊虫因她的死而失去控制,我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快要被它们吞噬干净。我不得已,将自己体内的金蚕蛊渡给了你。金蚕蛊虽是至毒巫蛊,但其性属阳,一旦激发气劲,可破大部分阴邪之物。这十几年你从未生病,也不曾受到制蛊反噬的痛苦,皆是因此。” “但养金蚕,必须在孤、贫、夭三种结局中选一样,法术才会灵验。所以养金蚕的人,都没有什么好结果。我迟迟不将金蚕蛊转于你,便是怕你不想当蛊司,也能去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不至于背负这样沉重的代价。” “师父,我错了……”玛依朵爬至蛊司的脚边,拽着她的衣角,痛哭流涕。 “也许是这一切都得来的太轻易,而你,终究还是走上了这条我最不希望的路。我本以为金蚕蛊可以救你,没想到最后救的,却还是自己。”蛊司任由她抱着自己的腿求饶,语气仍旧是听不出来任何情绪。 “师父,您就饶了我这一回吧……我再也不敢了!师父,我是您最疼爱的玛依朵呀……” “背叛的代价,你不是最清楚的吗?”蛊司淡淡地笑着,仿佛没有任何的感情。 玛依朵一愣,语气里含了怨毒:“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虽然怀疑你,可直到昨日才肯相信。那落洞女修的是生蛇蛊和阴蛇蛊,若非你暗中相帮,又如何能那么轻易解了祭坛蛊禁呢。” “那你为什么还要将石头蛊传授于我?”玛依朵发现自己虽跟随了面前的女人多年,却仍旧一点也窥探不到她心中的真实想法。 “不到最后一刻,我总还是希望你能迷途知返的。”蛊司突然后退了一步,玛依朵尖锐的手指甲擦着她的白纱狠狠地戳进了自己的手掌心里。 “可你并没有。”看着偷袭失败而面如死灰的玛依朵,蛊司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容忍,缓缓抬起了手,宛如死神降临。 “不!!!外面的那些人,我给他们下了癫蛊!”玛依朵在地下翻滚,因恐惧而失声吼叫了出来。 看着蛊司停下来的动作,玛依朵像是抓住了生的希望,她大喊:“你不能杀死我!否则他们都得给我陪葬!”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蛊司的口气竟染上了一抹愉悦,像是巴不得那些人死的干净。 “怎么会!那个百里家的小姑娘,你不是、不是很看好她的吗?”玛依朵慌乱地口不择言:“还有他!那个男人!你们不是认识很久了!你怎么会让他们死呢?怎么会呢!” 蛊司在她的面前半蹲了下来。 这样近的距离,玛依朵第一次看见了她的师父的脸。她并没有覆盖什么银色的面具,那银色浸入肌肤里,随着血管的脉搏而跳动,森罗可怖。 “看到了吗?”蛊司轻轻地裂开了嘴,唇瓣之上,银光森冷,“这是他们欠我的。” 手指垂落,金蚕蛊得到指令,瞬间贯穿了玛依朵的五脏六腑。她临死前的最后一幕,是眼睁睁地看着那小小的金蚕最后从她的心口钻出,金灿灿的光芒瞬间点亮了这间荫蔽的黑屋。 而后她便坠入了永寂的黑暗。 136 胭脂泪尽隔彼岸(3) 那金蚕却神奇地地没有沾染上一丝秽物,不知道从哪里伸出了一双翅膀,扑棱棱地落在了蛊司伸出的手背之上,竟慢慢融入她的肌肤之中,而后消失不见。 重新被黑暗笼罩的黑屋里,传来蛊司清澈如温泉的声音。 “小东西,欢迎回家来。” 【第二节】 小黑屋外,那些片刻前还要置他们于死地的影阁杀手们此刻全部都倒在了地下,一共十八具,不多不少,全部毙命。那些尸体横七扭八,姿势各异,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癫狂发疯般的笑容,尚未扩散的瞳孔里依稀可辨那些恐惧与痛苦折磨。 “想不到这玛依朵如此背信弃义,连与她结盟的影阁之人也一个都不放过!”慕容烟看着这些人临死之前的惨状,不由得一阵唏嘘。 “她本就没打算让任何人活下去。”慕楚淡然地翻看着那些尸体,向着古盈秋的方向低声道谢:“还要多谢盈秋前辈给的解药。” 却未料到古盈秋像是完全呆了般杵在那里,直直地盯着慕楚发愣。 “怎么了盈秋前辈?”慕楚走至他的面前,轻轻地拍了下他的肩膀。 古盈秋猛然打了个激灵,堪堪回过神来,口气惊疑:“慕楚,你方才说曾用过胭脂泪?” “也是迫不得已,影阁培养出的皆是一等一的死士。除却胭脂泪我们无法撬开他的嘴。”慕楚只当他不赞同自己在中州使用度毒蛊之术,尝试着开口解释。 “可这彼岸蛊,你又是从何处得到的?”古盈秋急急地问。 “盈秋前辈一个中州人,却对蛊术如此的了解。”慕楚却琢磨着他的反应,若有所思:“这也不奇怪,毕竟前辈曾经来过这里。可前辈之前虽说过和百里前辈来幽冥之森的往事,却对百蛊峒只字未提。如今前辈既然向我打听这彼岸蛊,是不是先该以实相告?” “你到底想知道什么?”古盈秋无奈地叹了口气。 慕楚站看向古盈秋,用着审视的表情:“在下只有一事想请教前辈。既然前辈如此心心念念地为蛊司着想,蛊司却又为何对前辈拒之不见?” “我……”古盈秋眼神晦暗:“就让我将它们带进坟墓吧,永远也不会再有人知道了。” 一时无话。 携带着秘密的彼此都不愿意先亮出自己真实的身份与意图,他们还无法完全信任对方。此次联手不过是两个人恰巧有着相同的目的,可谁也无法保证,下一刻对方的刀子是否会捅进自己的心脏里。 这座百蛊峒里的鲜血与背叛,他们已经见的太多。 最终慕楚斟酌了一下,还是沉吟着开口:“我有个青梅竹马的朋友,这胭脂泪是她父亲在她年幼时便交给她珍藏的至宝。她也只知道它的名字和功效,其他都记不清了。” 古盈秋的眼神突然变得很复杂,他的手缓缓地伸向慕楚,嗓音在克制不住地发抖:“你……有酒吗?” 慕楚从腰间解了酒壶向他抛去:“放心喝,没有蛊毒的!” 古盈秋狠狠地灌了一口酒,咧嘴发出了一声长呼,烈酒入喉,呛入肺腑,他才感觉到那种心快蹦出嗓子眼的紧张感舒缓了一些。他转头问向慕楚,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你那朋友,是不是个小女孩?” “是。” “是不是出生于医药世家?” “对。” “是不是曾经永安皇宫的御用太医柳氏一族?” “没错。” 古盈秋一连串急促地问了下来,却突然停住了。他转过身去,久久地凝视着远方,不发一言。半晌后,他颓然地坐倒了下来,面色酡红,双眼迷离,似乎那烈酒已经发挥了功效。 “她如今……可还好?” “不知前辈是她的什么人?”慕楚淡淡地回答着,没有提及她已经沦落风尘。 “我是对不起她的人。我害的她自幼得不到父慈母爱,害的她尚且年幼便流离辗转,害的她如今要拿毒蛊去害人……”古盈秋静静地靠在那里,神色悲伤。 慕楚凝视着眼前的这个男人,觉得他自从来了百蛊峒,突然便像是老了许多。仿佛这些年被岁月遗漏的风霜,于短短几日内统统都加注在了他的身上。 “古前辈——” “不。小兄弟。我不姓古,就像你也不姓慕。”古盈秋打断他的话:“我姓柳,是永安柳家的最后一个长子。我妹妹是当年洛妃的御医柳如,她瞒天过海地藏下了洛妃的孩子,这是我们柳氏家破人亡也要保守的秘密,那就是——你。” 慕楚突然沉默了下来,身影如同峭立在寒崖的孤松。 “我曾有个女儿,我却以为她早已不在世间。柳氏一族被流放,你便与我们一路辗转,如此竟是三五年……我们遭遇了无数次的追杀,族人也越来越少。终于在某一次围剿中,我无法再同时护得你们周全。我的妹妹被箭杀,而她却一直将你紧紧地护在怀里,救了你一命。但等我再回头时,我的女儿却被奸人掳的不见踪影。” 柳盈秋悲伤的语调近乎于麻木:“那以后,我心灰意冷,将你托付于至交慕青云,对外只说是他致仕前乡下发妻所生的孩子,才接来身边抚养。安顿好了你,我便放弃了一切去找我的女儿。我曾将那珍贵的胭脂泪放在了我女儿的挂坠里,可人海茫茫,我找寻了她十多年,却始终没有她的音讯。” “我女儿不过是五六岁的稚童,那些人无非是想用她来威胁我交出你来,可他们却迟迟未再出现。其实我心里隐隐知道,她必然已经是凶多吉少。可是我一日不听到她的死讯,便一日不会死心。却没想到,竟然能在这幽冥之森遇见你,而你又……” “慕楚,我女儿的名字叫……叫……”柳盈秋捂着胸口,哽咽到几乎无法言语。 “柳依依。”慕楚轻轻地吐出了那个名字。那种失而复得的欣喜里交杂着愧疚与悔恨,让他身边的柳盈秋便就那样落下了泪来。 那个名字仿佛有着千斤的重量,压得他快要无法呼吸。 慕楚却依旧是平静的,仿佛他不过是一个听故事的看客。他小呷了一口酒,唇色嫣红,唇边的笑意深远:“柳氏一族最善制毒,可前辈你却唯独将胭脂泪视若珍宝。珍贵的到底是这胭脂泪,还是和这胭脂泪背后的那个人?” “我……”柳盈秋被慕楚从五味陈杂的情绪里拉了出来,他不知道慕楚还看出了些什么,一时僵在那里。 “前辈既然是为了找依依,可却为何要到百蛊峒这样与世隔绝的地方来?恕我斗胆诳语,依依的母亲,是不是就是那个给你胭脂泪的人?” 柳盈秋无法回答,如同心事被人戳中。 “而那个人,就是如今的蛊司。”慕楚极轻极轻地吐出了这句话,惹得柳盈秋猛地向他瞪了过来。可慕楚却只是徐徐地送了一口酒,仿佛方才什么也不曾说过。 “你看出来了?”柳盈秋苦笑一声:“如此多智近妖,真不愧是那老狐狸的儿子。年轻人,你想要听我的故事,我可以说给你听。可是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柳家为天下毒宗之首,世代以制毒相传,称霸中冥宛州三界,至今已有几百年历史。而轩辕帝开国之初,柳贵妃得势,柳家入主永安皇城,主攻医术,毒术渐渐荒废失传。我是柳家长子,却不愿入宫为医,向往曾经巫蛊毒术的最高境界,前往冥州追踪溯源。在冥州,我不仅结识了长风兄,还遇到了改变了我这一生的那个女人。她叫卜羲,我这辈子都没见过比她更漂亮的女人。或许后来也见过吧,但是那个时候,已经没有什么能比的过回忆里的女人了。” “我年轻的时候也算是风流俊俏,同长风兄那个木讷寡言总是笑的二愣子比,自然更讨女孩子的欢心。那会儿,卜羲已经被百蛊峒当时的老蛊司收为了弟子,但那么多漂亮姑娘,我却唯独对她念念不忘,几乎到了神魂颠倒的程度。我想着,若是这样的姑娘能做我的妻子,便是死了也甘愿。” “你曾告诉我,女子第一次学蛊要保持处子之身。”慕楚仍旧记得柳盈秋曾经说过的不成文的规定。 “没错,但当时我不知道啊!她也不知道!年轻的男女,在一起干柴烈火,怎么能控制自己呢……很快我们的事就被老蛊司知道了,她果然雷霆震怒,非要将我弄死以绝后患。是卜羲以命死死相求,才让老蛊司留了我一条命。本来蛊司也是不会在意谁是死是活的,但卜羲在制蛊方面实在是天赋惊人,所以连蛊司也舍不得让她就这么白白丢了命。” “既然做了那种事,卜羲后来还能如何练蛊?”慕楚奇道。 “那个时候,她自己炼的蛊已经快要成了,老蛊司就将她扔进了那个蛊坛里,将她和那些蛊一起炼。那可真残忍啊,我再次看到她的时候,她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处完好,大大小小的窟窿,青青紫紫的伤痕,看上去真的是又恐怖又吓人……她看到我过去,就那么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我,问我还要不要她……” “那你呢,你是怎么回答的?” 137 胭脂泪尽隔彼岸(4) 柳盈秋抹了一把脸,不知道是酒还是泪,抹完后的掌心湿漉漉的一片,他吸溜了一口气:“要啊,当然要……小兄弟,你现在可能不明白,一个女人都成了那个样子了,看着都害怕,可那时候偏偏心里就放不下。看着她受的那些苦,那看我的眼神,我就知道,有什么东西就已经不一样了。兄弟,你这般标致可人,见过的莺莺燕燕定是比我多的,可是我问你,真正在能放在心上的又有几个?” 慕楚沉默着没有说话,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那老蛊司见卜曦都已经那样了,怕是不能再继续炼蛊,便也没有再为难我们。我们就在百蛊峒里安了家,她渐渐养好了伤,我们甜蜜恩爱,日子甜的像是裹了糖。那时候,我是真的觉得百蛊峒这么美的地方,身边有爱我至深的妻子,人生也不过如此了,便就这样过一生,也挺好。百里兄同我们住了一段时日后告辞了,至于我说的他如何失去了踪迹,是并没有说谎的,但我却不是那个时候离开的百蛊峒。” “我想,前辈离开百蛊峒,是因为厌倦了吧?” “你看这里挺美的,是不是?可你若是在这里住上个一年半载,便觉得那日子闷得像是日日浸泡在梅雨里,从头到脚都发了霉。百蛊峒修蛊成风,哪家哪户你都得赔着小心不敢得罪,否则睡一觉都不知道第二天还能不能醒的过来。这幽冥之森的蛇虫瘴气你也是见识过的,出一趟远门就和要了命似的。待久了,就觉得这日子比蹲在永安的监狱里更难熬。” “所以你打算离开。” “那时候我便常常和卜曦说一起离开这儿,可她却怎么不愿意,觉得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什么非得出去。我就没日没夜地怂恿她,和她说外面的世界多么繁华,多么美好,还说要带她去见我的父母,八抬大轿地将她娶进门。她终于被我说的也心动了,我们便打算偷偷摸摸离开百蛊峒。” “看如今的结果,你们是失败了?” “是,我们被老蛊司发现了。但这却完全怪我,怪我的贪得无厌。我想自己在这百蛊峒待了这么些年,出去的时候却两手空空,岂不是亏了。银子自然是不稀罕的,我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胆子,竟然跑去老蛊司那里偷了她当时刚刚苦炼的彼岸蛊。现在想想,来一趟百蛊峒,遇见了这辈子最爱的女人,生了个可爱的女儿,我竟然还觉得什么也没得到……” “人啊……永远不会知足。”慕楚叹息。 “我们还没逃出几个寨子,便被老蛊司带着几个蛊婆捉住了。私自潜逃事小,但我偷了老蛊司的彼岸蛊,这问题就严重了。老蛊司之前饶过我一次,这次说什么也不肯放过我,要抓我回去炼蛊。我那个害怕呀,最后还是卜曦站了出来,说是愿意听随老蛊司的差遣,只求她能放过我和我们的女儿。” “即便是回去了,惩罚也是少不了的吧?”慕楚轻轻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语气有些不忍。 “那一次的惩罚已是那般……这一次她们会对卜曦怎样我真是想都不敢想。反正她们这些蛊婆,多得是毒蛊折磨你,叫你一时半会死不掉,却会生不如死。我和卜曦都被抓了回去,却被分隔开来,再也没有见过。她们估计也对我下了蛊,那段时间我浑浑噩噩地没少受苦,醒来后却模模糊糊地什么也不记得了。最后有一天,老蛊司亲自站在了我的面前。” “她便是那个时候,告诫你永远不许再回来?” “没错。她告诉我,如果我不答应,她就会叫卜曦日日夜夜都遭受毒蛊煎熬,又叫我多想想我的女儿。当时我女儿就窝在我的怀里哇哇大哭,她哭我也哭,我知道老蛊司这是要逼着卜曦炼蛊,但我却一点办法都没有。慕兄弟,你知道吗,那时候可真绝望啊。很想一死了之,但却根本死不了。堂堂一个男人,却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眼睁睁地看着她因为自己受苦。” “前辈这么多年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吧?”慕楚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大多数时候,都只当自己从未有过什么妻子女儿,一直便是孤零零地一个人。其实很怕想起她,可是偏偏忘不掉。临去游历之前,我父亲对我说过,人这一生,对得一时,错得一世,我却总是不明白。直到离开百蛊峒才知道,大错铸成,真是一世也难忘的。” “前辈说的这些,我如今好像也能懂了一些。”慕楚略略勾了唇,似是也有些感怀。 柳盈秋看向身边少年,听着自己说着这些往事,慕楚唇边的笑容始终清澈而镇静,似乎并不感到惊奇一般。那种镇静却不是他以为的毛头小子不谙世事,而是沧桑磨练后令人敬畏的胆略和城府。 “老蛊司为了追彼岸蛊而去,最后却放任你带着彼岸蛊离开了。前辈,你难道从未觉得蹊跷吗?” “就是觉得不太对劲,我才一直想要回来。就想着看她一眼,哪怕就一眼。我怕她不肯见我,才托称自己是百里长风。可如今虽然来了,离她这样近,我却一步也不敢往那小黑屋里走。心理说是一点不怕,那是骗人的。怕她过得不好,怕自己没法面对,怕的都快要失心疯了。” “无论如何,你能回来看她,我想她的心里必然是欢喜的。多年前你不告而别,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前辈便同蛊司好好地说上一说吧,正如前辈你说的那样,人生在世走一遭,又能和几个人有着夫妻的缘分?” “是啊,你说的极是。百里兄的女儿,你可要也好好——”柳盈秋正待问些什么,慕楚却突然站了起来,那平静的表面仿佛一瞬间就碎了,他的眸子里闪动着危险的信号,嗓音暗沉: “烟儿呢?” 【第三节】 “看上去,你是来找我的。”蛊司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到了秋千之上,小黑屋内空荡荡地什么也没有留下,玛依朵像是从不曾出现过一般。 慕容烟有些害怕地缩着脑袋,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瞪大了,她鼓起勇气小声地开口:“蛊司大人!我……我有事来求您……” “有意思。一个明镜也似的小女孩儿,竟然也藏着心事?” 慕容烟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头重重地磕上了冰冷刺骨的地面,言辞恳切:“求您救救我姐姐!她为了救她的丈夫被秘术反噬,身体里的经脉都断了!” “你姐姐?:蛊司慢悠悠地扫过她:“百里家的女儿,为什么百里长风自己不救?” “我父亲他、他已经不在人世了!而我却没有学会他的全部本事……”慕容烟满脸悔恨:“我虽看出来我长姐经脉受损,却束手无策。城中危险,她却执意要将我送走。可这一路我都在心中暗暗着急,想找法子治好她!蛊司大人,您同我的父亲很久前就已经认识,又是我见过最有本事的人,您可不可以教我怎样救我姐姐?” 蛊司沉默了一会儿,大约是惊讶于百里长风的早逝。她再次开口,却没有问他是如何死去的,死都已经死了,为什么死了,又有什么重要呢。 “你那小相好也知道?” “姐姐嘱咐过,这件事莫要让任何人知道,所以连慕楚我也没说。蛊司大人,我是诚心诚意想请您救我姐姐,就算是看在我父亲的份上……”慕容烟趴在那里,小小的身躯因哭泣而一耸一耸的。 “您父亲确实救过百蛊峒一次,但那也是他曾经欠下的冤孽。”蛊司毫不留情地开口:“若你想要我帮你,就必须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什么代价?”慕容烟迷茫地抬起头来。 “还记得那个赌吗?若十日之后,你们都能活着,我便会答应你们一个条件。”蛊司的语气里带着笑意:“在他答应的那一刻,我便在你们的身上,都种上了蛊。” “什么?”慕容烟突然觉得面前的蛊司变得面目可憎了起来。 “而我会给你们一人份的解药。本来是打算给他,如今也可以给你。既然你们都有求于我,无论是害人的蛊,还是救人的蛊,其实都没什么分别。倘若你们能活下去,我便答应。” “可是,只有一份解药,我们要如何都活?”慕容烟不解。 “这是你们的事,不是我的。” “为什么?”慕容烟有种被玩弄于鼓掌之间的感觉,生气地问:“你一开始就想要我们统统去死,对不对!又何必变着花样耍我们,亏我还以为你是好人!” “怎么会呢?这里便是货真价实的解药。”蛊司将一个小瓶子抛给了慕容烟,慕容烟踉跄了几步堪堪接住,便听得蛊司一阵轻笑:“不过是小小地惩罚一下你们的贪念。生的机会还是给了你们,要知道,在百蛊峒活下来,本就是一件奢侈的事。你们只不过需要做个小小的选择,是救自己,还是救对方。很简单的,是不是?” 138 胭脂泪尽隔彼岸(5) “我不明白!你到底想要什么?”慕容烟大声质问。 “想要什么?我不想要什么呀。那日你们不是情比金坚、生死与共吗?我就是好奇,想要看看这真正的爱情,到底是什么模样。” “就算是我甘愿为慕楚而死,对你又有什么意义呢?爱就是爱了,不是用来考验的!”慕容烟不服气地辩驳着。 “那是因为——它根本经不起考验。不信,我将这解药交给你的小相好,他到底是会选择你呢,还是他自己呢?怎么样,要不要来猜猜看?” “我……”慕容烟一时语塞,心里竟然有些发虚。 “想知道答案吗?”蛊司像是完完全全地看透了她:“很快你就知道了。” 黑暗里传来急速的风声,慕容烟很快便被人一把搂在了怀里,还未等她开口,来人又携着她风一般地掠了出去。确定了她没有受伤,慕容烟感到面前的人无声地松了口气。 她将方才蛊司的话转述给了慕楚,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乖,不哭。我们一起来想办法。”慕楚安抚地拍着她的头,眉头亦紧蹙。 “慕楚,你是怎么打算的?”一直在一旁沉默不语的柳盈秋突然开口问道。 “蛊司制造的蛊,只有她自己能解吗?”慕楚问。 “除非有比她更厉害的蛊婆,如今看来这法子是行不通了。”柳盈秋摇摇头。 “那没有办法了,我只能将解药留给烟儿。”慕楚说的轻描淡写,面上仍是淡定从容,仿佛生死对他来说不是一件值得在意的事情。慕容烟瞪大了眼,尚未来得及反驳,却听得柳盈秋激动地开了口: “不行,你绝对不能死!” “叫我眼睁睁地看着烟儿在我面前死去,我同样做不到。前辈方才也说了,让我好好珍惜她,人这一辈子很短,莫要做让自己后悔终身的事。”慕楚却并没有看他,只是温柔地掖了掖慕容烟的衣角,替她挡住了深夜的冷风。 慕容烟觉得自己很想哭,整个人像是泡在温热的水里。哪怕现在就能替慕楚去死,她也心甘情愿。 柳盈秋看着拥抱在一起的两个身影,终究还是下定了决心:“如今之计,只能我去求求蛊司,让她改变主意了。” “如此,便只能拜托前辈了。” 慕楚搂着慕容烟,目送着那个缓缓朝小黑屋走去的清孤背影,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第四节】 “这么快便想明白了?”听得脚步声,蛊司轻声笑了出来。但她的笑容在瞥到来人时戛然而止。 晃晃悠悠的秋千停止了摆动,她就停在了那里,一时间连风都忘记了呼吸。 “是你。”蛊司重新笑了起来,那笑意突然就透出了冰冷而怨毒。 “是我。”柳盈秋看着黑暗里高悬的那抹微影,只觉得那样陌生而敌意的气息让他从骨子深处感到了颤栗。 “你还真是命大呀。这一路的蜚蛭魈鬼、冥川蟒蛇、石头癫蛊竟然都没能拦住你,竟然让你还能活着出现在我的面前。” “大约是因为你也想再见我一面。”柳盈秋颤抖着回答。 “见你?”蛊司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冷笑一声:“你有什么资格?” “阿曦,你早知道我来了。如果你想要我死,我绝对活不到今天!你一定也是想着我的是不是,我们分开了这么多年……” “住嘴!”蛊司突然发了怒,一抹风狠厉刺骨地打在了他的嘴角,将他的面庞抽的歪向了一边。 “在我心里,你早就是个死人了。”蛊司缓缓地坐了回去,愤怒不过一瞬,她很快便又恢复了平静。 “当年的事,我也不想的。若不是为了我们的女儿,我也不会抛下你!阿曦,你不知道这么多年我都是怎么过来的。我知道你的日子不好过,我又何尝不是日日煎熬?早知道不如同你死在一处,也好过这么多年的生生别离……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梦里反反复复都是你……” 柳盈秋说不下去了,他双腿跪在了地下,仰着头,双手捂着脸。多年的折磨已经让这个男人处在了崩溃的边缘。 蛊司看着男人动情的忏悔,却没有丝毫的动容,甚至觉得很可笑。她讥讽地笑着:“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一样地会花言巧语。你为了彼岸蛊骗了我那么久,却还在这里假惺惺地装什么深情。” 柳盈秋愣然苦笑:“却原来她将彼岸蛊留给我,便是要让你这般记恨于我……” “我让你活到今天,便是要亲自折磨你,也叫你体会体会万蛊噬心的销魂滋味。”蛊司从秋千上落了下来,无声无息地踏上了地面,卷起幽冷的风。 “死在你手里……”柳盈秋眼睁睁地看着一道黑影从她的手心飞了出来,直直地钻入了他的左胸,没在了血肉里。随着蛊司的动作,那条金蚕蛊在他的血液之中游走,所过之处,血管爆裂,肺腑俱损,撕心裂肺的疼痛让他翻滚在地,眼前阵阵发黑,青筋暴起,却仍旧强撑着咽下了**,断断续续地:“我……死也……瞑目……” “这不就是你们心心念念也要得到的蛊吗?怎么样,滋味如何?”蛊司笑的快意,似乎对他的惨状特别的满意。 柳盈秋死死地抠着地面,指甲嵌进了石板里,血迹淋漓。他不住地颤抖着,却仍旧不死心地蠕动着,一寸一寸地向着蛊司爬去。 “即便是你靠近我,也是杀不了我的,别白费力气了。”看着他的动作,蛊司冷酷地笑着。 “救救……我们的……女儿……”随着蛊司加剧了金蚕蛊的啃噬速度,柳盈秋已经爬不动了。他无力地放开了扒地的手,最后的呓语也不知道蛊司有没有听见。 面前的男人已经奄奄一息,痛苦地趴在地面,就快要失去所有的生气。蛊司却突然停了下来,明明只消再有一会儿他就会毙命,可她竟然并不想让他就这样死去。死是解脱,活着才是折磨,她才不会让他得偿所愿。她要他陪着她,鳏寡孤独,直到耗干身体里的最后一滴血。 她的语气慢慢地从报复的快意转为了刻骨的悲凉。 “柳盈秋,我就想问问你,我同你好了七年,将最美的年华和最好的一切都给了你,为你生了个女儿,为了你毫不犹豫地跳进炼蛊的坛子。九十九条鳌虫啃食全身,你可知道那是什么滋味?我明明可以选择死,却仍旧想为了你而活下来。你不肯留在百蛊峒,我也甘愿留下来炼蛊来换你的自由。只要是能救你,无论是什么我都肯做。可为什么到头来,我在你的心里,却连个蛊虫都比不上?” “阿曦……”躺在地下的男人气若游丝,他想抬起头来再看看她,可却无法做到。 “为了惩罚我们的叛逃,师父将我浸泡在融银的坛子里,用鎏银蛊灌我。灼热的银子一点一点地钻进我的皮肤,在里面冷却、凝固,我就听着我的血一点一点被银水侵蚀的声音,你可知那生不如死的痛……如此熬过整整十五日,我想见你一面,不放心师父是否真的放过了你。可你呢?你仍旧偷偷带着彼岸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百蛊峒……” “你可知道我有多恨?我再跳进熬蛊的坛子里,那些蛊虫都纷纷不敢近我的身。我的怨,我的恨,浓到那些整天不见天日、互相残杀的蛊虫都比不上……所谓的制蛊奇才,不过是因着我完全放任了自己的心,将它交给了那些毒蛊们。我的心,在那时候就死了,死的彻彻底底。” “你想再看我一眼,是吧?”蛊司突然笑了,笑的无比温柔。 她弯腰将柳盈秋翻了过来,盘腿坐在了冰凉如水的地面,将他的头托在了自己的怀里,如同过往的无数次一般,他们便是在百蛊峒的竹楼里,并肩听虫鸣,相拥赏花开。 白纱拂过柳盈秋的眼,而后又被风吹散开。她笑着低下了头,他看清了她的脸。 那张脸如同面具一样泛着银光,薄薄的皮肤惨白如纸,皮肤下的血管森然可见。那双唇也是奇异的莹白色,如同落了白灰的旧木柜。她咧嘴浅笑,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你看见了吗?不一样了。”她的嗓音淡淡地,依然是那般地悦耳动听。 “阿曦……”柳盈秋的口气仍旧满含痛惜。蛊司微微惊讶地看着那双眸子,毫无厌恶,只有心疼与懊悔。 “所以,你这般拼了命再来百蛊峒,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就为了再见一个像骷髅一样的女人?那你也太傻了。”蛊司将冰冷的银面贴上他的脸,语气缠绵悱恻。 “我想留下来。”柳盈秋感受着那彻骨的冰冷,却觉得那怀抱是那般的温暖。一颗心漂泊流浪了太久,此刻才像是回到了无比熟悉的家中。有个女人升起了袅袅炊烟,做好了香喷喷的饭等他回来。 “阿曦,再也没有人能阻拦我们在一起。这一次,我们便共赴白头可好?” 蛊司沉默地看着怀中眷念无比的男人,他也已经不再年轻,漂泊太久,倦鸟也想归巢,她不是不愿意相信他的来意。不是不恨,可是看着他那样恳求的眸子,竟在心里劝慰自己当年他也是迫不得已。她听到自己已如朽木的心,死灰复燃的声音。 但这一切,都还来得及吗? 139 胭脂泪尽隔彼岸(6) 【第五节】 “我解了你体内的星蛊,但她的没有。她需要留在这里,直到你将依依带回我们身边。”蛊司终于带着面纱从小黑屋中走出,来到了议事竹楼,如同重新活了过来。柳盈秋跟在她的身边,亦步亦趋。此时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对面的慕楚和慕容烟,与其说是交着条件,倒不如说是威胁。 “我说过了,烟儿必须要随时同我在一起。”慕楚一口回绝。 “可以,但她体内的蛊虫若没有我的压制,不出半月必然发作暴亡。”蛊司挑明了他其实没有选择的权利,只能服从。 “若蛊司执意如此,那我便也只能做最坏的打算了。依依现在由舍弟照料,而我舍弟对烟儿却是极其珍爱,若是她不幸出事,我想……”慕楚亦毫不退缩。 柳盈秋变了脸色,不善地责问慕楚:“依依同你交情匪浅,你却用她的命相要挟?” “百里长风同你交情匪浅,你们不也用他女儿的命相要挟?彼此彼此而已。”慕楚反唇相讥。 柳盈秋正待再叱责,蛊司却按住了他的手,口气含笑:“我们在这里争来争去的,有什么意思?不如,你自己问问她的意愿?” 三人齐齐地向坐在一旁垂手不语的慕容烟看去。 “百里家的小姑娘,先前我便说过,续命蛊除非是亲传弟子,否则绝无可能转赠于外人,这是规矩。怎么样,想好了吗?到底是留,还是不留?” “你的意思是要让烟儿拜你为师,留在这百蛊峒学蛊。”慕楚默默地垂下了眼睑。 “是不是很惊讶?没想到你这个小娘子,她想要这续命蛊,却比你要执着许多呢。”蛊司笑吟吟地,像是在嘲笑慕楚的不自知。 “烟儿,是真的吗?”慕楚痛心无比地看向慕容烟。 “我……”慕容烟抬起头来,一双清澈的大眼睛蓄满了泪花:“对不起慕楚,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但我必须要学会这续命蛊,否则我长姊很快就会死……” 她低下头,泪水便大颗大颗地砸了下来,任谁也能感觉她的难过。 “续命蛊?就算它真的能续你姐姐的命,你又要用多久才能学会呢?学会了之后呢?蛊司她会轻易地放你走吗?”慕楚痛惜于慕容烟如此的好骗,却又无可奈何。 “这些就不劳慕公子操心了。一旦烟儿炼成了她的第一只蛊,我便会差人将续命蛊给她的姐姐送去,绝对不耽误。”蛊司开口。 “差人?也就是说,你根本没打算放烟儿回去?”慕楚紧紧地盯着蛊司。 蛊司有些好笑地看着他:“既然都已经做了我的徒弟,未来该如何,难道你们不清楚吗?” “烟儿,我们回去!”任慕楚再怎样处变不惊,此刻也难掩焦急,他一把拉住慕容烟:“一定有别的方法能救你姐姐的!你难道真的要把一辈子都葬送在这里吗?”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慕容烟却一反往日的乖巧顺从,流着泪挣开了他的手。 慕楚的口气已近乎于恳求:“我曾答应过你姐,将你毫发无伤地带回去。你若是在这里日日与蛊虫相伴,我就算回去了,又怎么同她交代……”。 “哈哈哈!如果你当真那么舍不得她,为何不陪她留在这里,永世为好?我这百蛊峒也不是那么不好的地方吧,你看,盈秋这不是回来了?”蛊司依偎进柳盈秋的怀里,笑的娇俏。 慕楚咬唇不答。 蛊司轻笑,语气淡淡地:“说到底,还是舍不得呢。又何必在这里苦大愁深,和我害了你们似的?以你的深沉心思,她即便是同你出了这百蛊峒,就一定能幸福得了吗?” “既然如此。”慕楚深吸了一口气:“烟儿不走,我便会一直留在这里等她。” “哦?”蛊司挑了挑眉,伸手按住了柳盈秋欲言又止的唇:“莫要以依依做威胁。你想留多久,便留多久。我倒要看看,是你等得,还是我等得。” —— 一晃已过半月有余。 慕楚竟真的在百蛊峒就这样住了下来,日日挑水做农活,同寨子里那些汉子没什么区别。每天和蛊司学完蛊的慕容烟都会去峒前的大槐树下等他回来。看着他操劳的身影,慕容烟不得不感叹,慕楚这样的人,即便是踩在泥地里,那气质却依旧出尘,连挥舞锄头的动作都是那般的优雅好看,惹得慕容烟常常不由得出神地想,倘若真的能和他在这百蛊峒度过一生,也未尝不好。 但现在的她已经知晓,这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在又一个辗转难眠的深夜,她终于忍不住看向榻沿的慕楚,开口问道:“慕楚,你到底为什么要留下来?” 身侧的人并没有回答,可慕容烟却感觉得到他并没有睡着。 “你一定是想着法子把我带出去,对不对?”慕容烟试探着问,同时拱着身子向着他的身边靠了靠。 身畔传来慕楚节奏匀净的呼吸,如同真的睡着了一般。月光静静地倾撒了下来,将他的侧影渡得朦胧又圣洁。一切有如初遇的那个夜晚,但如今他们已经数历生死,早已有了许多不言而喻的改变。 她心中蠢蠢欲动,便一寸一寸地向他挪去,而后侧过了身,怕吵醒他似的蹑手蹑脚地从身后虚环住了慕楚的腰。见他毫无反应,慕容烟的胆子便又大了一些,搁在他腰上空的手臂慢慢地往下沉,眼看着就要抱上他的腰,慕楚却突然翻过身来,速度快的让慕容烟眼前一黑,便被慕楚压在了身下。 慕容烟猝不及防被正过身来,欲胡作非为的手臂被按在了绵枕之上,慕楚修长的手指伸入她的指缝之中,将她按捺的丝毫也动弹不得。他的腿钳制着她,让她毫无反抗的余地。他整个身子都覆在了她的身上,以手肘支撑着自己,那力道控制的极其巧妙,既不让慕容烟感到压迫,却又结结实实地让她感觉到他的存在。 慕容烟还想继续挣扎,慕楚的另一只手便同样侵袭了过来,强迫着她与他对视。如此严丝合缝的贴合,慕楚那双亮的发烫的眸子,让慕容烟浑身的温度都急剧地上升了,她觉得自己只怕是已经烧熟了。 如此幽闭的竹楼,软香的床榻,交叠在一起的孤男寡女,气氛一时暧昧的有些不像话。 慕楚的吻就那样理所当然地落了下来,不同于前几次的欲拒还迎,他的吻是霸道而热烈的,偏偏又轻柔而缱绻,仿佛要将慕容烟拆吃入腹,吃干抹净一般。慕容烟根本无法思考,只觉得眼前一片星光闪烁,本能地随着慕楚的动作而笨拙地回应着,唇齿交缠,相濡以沫。 慕楚的呼吸渐渐变得粗重,绵长而又沉闷,灼热的气息悉数而缓慢地喷洒在慕容烟的耳颈之处,惹得她忍不住想要嘤咛出声,偏偏慕楚堵住了她的嘴,只能模模糊糊地发出细碎的音调,听在慕楚心里像是有只小猫在挠。他兀地放开了她的唇,那吻便细细密密地落在了她的耳后、颈侧和下颚之上。阵阵麻麻的感觉让慕容烟不由得发出了细微的低吟,尽管她尽力控制,还是有一缕逸了出来。 那样妩媚的朱颜,直教人想要更多。 慕楚一直波澜不惊的气息就那样乱了,他的手缓缓地扫过了她的柔软,在她的衣襟开口处危险地游荡。那冰凉的指尖触碰到慕容烟滚烫的肌肤,让她从骨子里打了个激灵,有如电流一般的感觉密密麻麻地传遍了她的全身,渐渐让她浑身失去力气,动弹不得。 她觉得自己有些口干舌燥,还有些奇妙陌生的感觉在体内涌动…… “慕楚。”她吞咽了一下。 “嗯?”慕楚的吻继续毫不停歇地在她的每一寸肌肤上游走,只从喉间滚出了一声含混蚀骨的低音。 “我好热……”慕容烟觉得自己已经难受的快要窒息了,感觉下一秒就会死过去。 慕楚察觉到了她的异样,立即停了下来,发现慕容烟浑身烫的如同火球一般。起先他以为她只是情动,可如今看来必有蹊跷。 他翻身下榻,麻利地点上了火把。慕容烟被突如其来的光明刺的睁不开,躲避着别过了头去。与此同时,慕楚便看清了她脖颈之上闪动着幽幽银光的一个标记,像是星星的形状,唯美而纯净。那光芒却并非实质,在黑暗中遁于无形,如同一个可怕的诅咒。 慕楚微微眯起眼睛,火把的暖光之下,他清晰地看到那星斑正随着慕容烟起伏的呼吸而一点一点地长大。他迅速地点住了慕容烟的穴道,用浸透了凉水的手帕擦遍她的全身,强迫着为她降温。冷与热的刺激让慕容烟难受的瑟瑟发抖,慕楚紧紧地将她抱住,等着她慢慢地平复下来。 “慕楚,我怎么了?”慕容烟缩在慕楚的怀里,尚余后怕。 “你的星蛊发作了。” “明日我便要正式开始炼蛊了……所以今日,你原本是打算破了我的处子之身,对吗?”慕容烟本诧异于慕楚突然的奔放,他一向那般自持节制,常常让她挫败于自己毫无吸引力。 “对不起烟儿。”慕楚的眼色晦暗莫名,语气亦沉重无比:“我知道你会记恨于我,但为了将你带出去,我不得不出此下策。” “我……我不怪你。”慕容烟往他的怀里缩了缩,不想让他看见自己通红的脸。 “但显然我低估蛊司了,她早已想到这一点。你只要稍一情动,这星蛊便会要了你的命。幸亏刚刚发现的及时,否则……” 140 胭脂泪尽隔彼岸(7) “蛊司她……真的打算要了我的命?”慕容烟难以置信地瞠大了眼睛。 “背叛的人,都是一个下场。她教了玛依朵十三年,最后亦没有丝毫手下留情。”慕楚只叹慕容烟还认不清现实。 慕容烟这才有些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那我若是不小心得罪了蛊司,岂不是会死的很惨?” “你才发现?”慕楚恨铁不成钢地敲了下她的头,却到底还是舍不得地减轻了力道。 “那怎么办啊?”慕容烟哭丧着脸,一筹莫展,表情隐隐有些后悔。 “续命蛊必须得到,你也必须得离开这里。”慕楚坚决而缓慢地看向窗外广袤的夜色:“这段时间,你只消安心学蛊,什么也不要多想。余下的一切,有我。” 【第六节】 一个月后。 “师父,我只想学救人的蛊,不想学害人的蛊。这肿蛊……”慕容烟抗拒地看向蛊司。 “蛊便是蛊,所谓的好坏之分,不过是施蛊之人心中的善恶之念。肿蛊最为基础,你连这般简单的蛊都不学,如何精进蛊术?”蛊司口气严厉,显然是对慕容烟的冥顽不灵不满意。 “您方才说这肿蛊密而不闻,中蛊者腹大肚鸣、一耳常塞,幻听有厉鬼缠身,饱受折磨,但是却困而不死。这般阴毒的蛊术,心存善念的人又如何会用它?恕徒儿驽钝,怎么也想不明白!”慕容烟执拗地不肯服软。 “若这人早已密谋要毒害别人全家良善,而恰巧被你发现。你若用着肿蛊去惩治他,算不算善念,算不算救人?”蛊司反问。 “我……”慕容烟低下头来,她想起不久前,慕楚也同她说过这番类似的话。难道一直以来,真的是她错了吗? “若你学会了肿蛊,接下来我便会教你星蛊。怎么,难道你不想解开自己体内的蛊吗?”蛊司继续循循善诱。 “我要多久才能学会星蛊?”慕容烟的急切都落在了蛊司的眼里,她如何看不出来慕容烟的归心似箭。 “即便是百里挑一的蛊婆,学会星蛊至少也要一年的时间。” “一年?那不行,我姐姐等不了那么久的!” “你姐姐要等的不是你。” “那你到底什么时候给我姐姐送续命蛊?” “这你怎么不问问你的小相好呢?他一直赖在这里不肯走,我总不能催吧?”蛊司笑的无情,像是一眼看穿了他们的小把戏。 “你……”慕容烟不得不承认蛊司的这一招很高明很毒。蛊司有的是时间,可她姐姐没有。 “听闻你那小相好惊才绝艳,我真想看他如何来破这个局。” —— 又一夜,月黑风高。 “慕小兄弟,你就听柳叔一句劝。这人呢,各有各的选择。你要是甘心呢,就为她搭上自己这一生,将续命蛊给她姐姐送过去,再回来。要是出去了想明白了呢,不回来她也怨不得你的。”柳盈秋苦口婆心地劝着慕楚。 “柳叔,我今晚来找您,不是来听劝的。”慕楚迎向月辉,唇边挂着淡淡的笑容。 “那你这是?”柳盈秋有些诧异地打量着慕楚。 “我是来劝您的。”慕楚挑起嘴角。 “劝我?”柳盈秋一头雾水。 “柳叔先是易名,而后易姓,想来也是不难理解,行走江湖,自然是少不得有几个化名的。巧的是,烟儿她虽不叫甄灵,却也同样不叫百里芜烟的,她其实并不姓百里。” “这怎么可能呢?她既然是百里兄的女儿,又怎有不姓百里的道理?整个炎朝,除了未央宫又有——”柳盈秋的话戛然而止,在月光下渐渐变了脸色。 “柳叔,你既然不知道百里前辈活着出了这片林子,自然就不知道他的夫人是谁。但我想,方才你是已经猜到了。烟儿她,虽母姓慕容,是当今未央宫清尘宫主的幺妹。” “长风兄他……娶了未央宫主?”柳盈秋满脸震惊,一时间显然是难以接受。 “说是入赘怕是更妥当些。就像柳叔你说的那样,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选择。你口中那个沉默寡言不善言辞的百里长风,同未央宫上一代宫主慕容怜,整整做了二十年的夫妻,育有三女。” 短暂的震惊之后,柳盈秋很快地平复了下来,明白慕楚显然不是和他叙旧这么简单。 “慕楚,用未央宫作为筹码来威胁是没有用的。你也看到了,这百蛊峒和幽冥之森有着得天独厚的天然屏障,即便是大炎皇帝亲自率领千军万马来了,也多半是要全军覆没的。这里山高皇帝远,天不怕地不怕,即便是叱咤风云的未央宫,对蛊司也是束手无策的。” “看来,整个五州大陆确实是安逸太久了。久到世人都已经渐渐忘了,未央宫的安身立命之本,并不是位高权重啊。”慕楚轻笑,笑容高深莫测。 “未央首任宫主离从宛州青障中追随轩辕帝走出,一身秘术冠绝天地,威慑五州,震惊四野,只怕是世人皆知。我记得这一代未央宫修行秘术的是年初将将下嫁的夜月宫主,想必也就是烟儿口口声声要救的长姊了。” “正是。”慕楚点头。 “她在我们出发来冥州之时突然遇刺,生死未卜。慕兄弟若真是要以她来恐吓我,怕是消息得更灵通些。”柳盈秋亦笑,似乎是告诫慕楚莫要自不量力。 慕楚却对他的口气并无反感之意,只依旧笑的讳莫如深:“正如柳叔所说,夜月宫主快要死了。烟儿说她经脉俱断顶多可以撑过一年,她又生生受了一剑,只怕是活不过明年开春。百蛊峒中没有四季流转,两个多月倏忽而过,此刻大炎想必已经是腊月寒冬,她已无几日可活。” “你既已知晓,为何还能如斯淡定?就不怕你去晚了,她的命保不住,你的烟儿怕是要一辈子记恨于你了。”柳盈秋有些看不透慕楚。 慕楚不语,只是笑。 柳盈秋被他笑的头皮发麻,他不解问道:“你笑什么?” “我笑若是依依的命若是保不住的话,蛊司会不会也一辈子记恨于你呢?你们才刚刚和好,我可是真是不忍心看到呢。” “你这话什么意思?”柳盈秋紧张起来。 “柳叔不过是仗着我与依依感情甚笃,不忍心要她的命。这倒确实是事实,可惜啊,都是曾经了。就在前不久,我发觉了她的欺骗与背叛。背叛的下场,柳叔你不是比我更清楚不过了吗?” 慕楚看向柳盈秋,眼波浩渺,纯粹的丝毫不含邪念。可柳盈秋突然就觉得面前的这个后生很可怕,有着常人一辈子也难以企及的城府与胆略。 “你想怎么样?”柳盈秋生生地被慕楚夺去了主动权。 “我离开前嘱咐过我弟弟,若到期限了我还未归,他便会依计划除去依依和她背后的势力。到时候,柳叔只怕是来不及和失而复得的女儿抱头痛哭了,当然,痛哭倒是还有可能的。” “你!难道,你就不在乎慕容凝的命吗!”柳盈秋颤抖着指向慕楚,仍旧不愿意相信面前这个温润少年有如此狠硬的心肠。 “在乎。自然是在乎的。但只怕这在乎,比不上一个父亲对女儿的在乎。”慕楚目光一片诚恳。 “你……”柳盈秋不住地摇着头,显然也是无可奈何。 “蛊司不是最喜欢让别人做选择吗?怎么样,柳叔,我方才提的这个选择,还满意吗?”慕楚抱着臂,仿佛是再自然不过的一次谈心。 “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柳盈秋面露痛苦。 “我不在乎过程,只在乎结果。”慕楚意料之中地笑了笑,朝他走了过来:“十五日后,让我和烟儿带着续命蛊安全离开百蛊峒。” 慕楚擦过柳盈秋的身侧,感觉到他在微微地颤抖。他却没有丝毫停留:“如果你还想见到活着的柳依依的话。” 风中传来压抑的低声啜泣。 慕楚顿住脚步,半偏过头来:“当然,我要好心提醒柳叔一句,这怕是不能让蛊司知道。她没有去过中州,自然是不知道中州的那些手段。但我相信柳叔你,是很明白的。” “我再一次见你的时候,就知道你有着胸怀天下的野心。你注定是要被万千人仰望的人,这小小的幽冥之森,又怎能困住你?只是慕楚,如今你做的一切,恩将仇报,背信弃义,日后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看来前辈这是后悔了。是后悔当初逃离了百蛊峒?还是后悔当初救下了我?亦或是后悔带我们进了这幽冥之森?柳叔,人这一生,只有一次机会。即便是后悔的肠子都青了,也是不能再重来的。” 慕楚的语气仍旧是淡然地,仿佛比柳盈秋活的还要久。 “而我,永远不会后悔。因为,没有用。”他丢下这句话,便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开了。只丢下柳盈秋凝视着那俊俏挺拔的背影渐渐模糊、遥远,深夜的风卷起怅惘和悔恨,将他久久地钉在了那里。 慕楚在峒口的大榕树下找到了抱膝蜷缩在一起的慕容烟。他关切地在她的面前蹲了下来,默默地为她擦拭着泪水。 “你们方才说我姐姐又被人刺了一剑,是真的吗?”她泪眼汪汪地问。 “嗯……” 慕容烟却突然一把扑在了慕楚的怀里,哭成了一个泪人儿:“我不想让我姐姐死……” 月光将两个相拥的身影拉成了长长的影子,柔声劝慰的低语在风中飘散。 141 胭脂泪尽隔彼岸(8) 【第七节】 十五日后。 “师父,你要将金蚕蛊转赠于我?”慕容烟惊讶的近乎喊了出来。 “十日之内你竟已掌握了肿蛊的要诀,若说炼蛊奇才,我绝对比不上你。你体质特殊,内力竟至阳至刚,且百毒不侵,正好和金蚕蛊相得益彰。一般修炼蛊术的女子多会体寒,练的越久越甚,很难驾驭这金蚕蛊,你简直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蛊司赞叹道。 “可是师父,我要付出什么代价呢?”慕容烟却并没有被蛊司唬的头脑发热,短短的这些时日,她已经明白天上是不会白白掉馅饼的。 “……这时候倒变聪明了。这代价便是,你的余生注定要在孤独、贫困和早夭中选一样。这修习金蚕的命运,即便是我也无法逃脱。” “那我可以拒绝吗?”慕容烟不情愿地问。 “自然可以。只不过你注定要留在这里当蛊司,同孤贫夭又有什么分别呢?”蛊司笑着看向她,目光犹如看着陷入陷阱中猎物在徒劳挣扎。 她的笑容兀地一痛。 蛊司突然痛苦地捂住了自己耳朵,她的腹部渐渐隆起,表情狰狞地滚至了屋子的最角落,像是极度的害怕着某物的靠近,身体不住地瑟瑟发抖。 “别过来……不是我非要将你送去落洞的……啊!!!” 慕容烟快速地站了起来,朝小黑屋的门口飞奔而去。到了门口,她到底还是不忍心地转过头来,冲着黑暗中的女人鞠了一躬:“师父对不起,谢谢你教会了我蛊术!我不想害你,但我不得不走。” 可蛊司却像是对她是身影极为忌惮,本就瘦弱的身躯缩成了一团,双手抱着头喃喃大喊:“别过来,玛依朵……不是我害死的你……” 慕容烟一头扎进了阳光里,外面慕楚正牵着两匹快马,他一把将慕容烟捞进了自己的怀里。只见道路的另一头,柳盈秋正从竹楼里朝他们飞奔而来。 “走!!!”他遥遥地便冲他们大喊,在空中翻身上马,骏马长嘶着撒开了蹄子狂奔,似乎明白此处蕴藏的巨大危险。 小黑屋中,金蚕蛊很快游走了蛊司的全身,替她解去了肿蛊所制造的幻境。一直以来,她无时无刻不在提防着慕容烟的一举一动,那小丫头片子绝无机会在自己的面前催动肿蛊。唯一一个能近她身的,让她失去防备的,只有那个人…… 她静静地瘫倒在屋角,仰头对着无穷无尽的黑暗。 被银汁浇灌过的眼睛,没有泪水可以流下来。 —— 风卷着蕨叶拍打在他们的面上,割的慕容烟几乎疼的要喊出来。他们已经出了百蛊峒的范围,茂密的雨林让他们不得不放慢了速度。 “他们会不会追上来?”慕容烟担忧地频频回头。 “不会。”柳盈秋摇头,一把挥开了面前挡路的一根蕨叶,清晨蓄积的一弯露水泼洒了他一身,让本就风尘仆仆的他看上去格外狼狈。 “呃,柳前辈……”慕容烟正待给他递上手帕,柳盈秋却似浑不在意地向前走去。 慕容烟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为什么今天的百蛊峒那么安静?” 慕楚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慕容烟便没有再继续发问,两个人静静地凝视着前方柳盈秋沉重的背影,像是一朵低气压的乌云。 约莫走了一刻钟的光景,柳盈秋突然停了下来,他拨了拨脚下繁杂的野草,竟依稀现出了一条分叉的路。他指着其中的一边,回头对两人说道:“我就送你们到这里了。顺着这条路跟着太阳一直往下走,便能到达幽冥之森的出口。我相信以你们的能力,走出这里已经不是什么难事。” 接着他又从兜里掏出了一小块什么来,用黑布层层叠叠地包裹着,似是极为珍贵:“这里面是一人份续命蛊,记住不能见光不能遇水,否则会变得剧毒无比。这玩意儿只适合治疗那些身受重伤的病人,正常人吃了只会适得其反,切莫起什么贪心。” “说什么呢,这是给我姐姐救命用的!”慕容烟小心翼翼地将续命蛊双手捧过,又宝贝似得贴身妥帖放置。 “柳叔,你真的不同我们走吗?如今这般,蛊司只怕不会轻易再原谅你。”慕楚却出声挽留。 “不了。说好了这次要永远陪着她,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的。她不原谅我,我便用余生来求她原谅。慕楚,我本希望有生之年再见依依一面,现在想想,只要她能好好的,又何必见我这么个没用的爹,徒增伤感。你见了她,再给她一次机会,好好相处,就当是叔求你了,行吗?” 慕楚盯着面前微微仰头看着自己的汉子,目光殷切,饱含哀求,微微佝偻着背,发丝和衣饰湿漉漉的。 他有些唏嘘地想,柳盈秋大概是真的老了。腥风血雨地活了大半辈子,临了了,便只想在这世外桃源里,和过去的那个女人,一起活下去。 他无法拒绝,只能点头,心底竟有一丝隐约地歆羡。 身后却传来了急速的风。 他们齐齐回头看去,只见蛊司竟借着蕨叶足不沾地向他们飞速袭来,一时间整个幽冥之森间无数的虫鸣鸟兽似乎都匍匐着发出了敬畏的低鸣,像是在恭迎它们的造物神。 “走啊!”柳盈秋最先反应过来,一掌拍向慕楚和慕容烟的马臀。骏马受惊,一溜烟地顺着山坡风驰电掣地跑了下去。而柳盈秋却仍旧岿然不动地立在那里,面色毫无惧意。 蛊司在他的面前停了下来,并没有要追慕楚他们的意思。 她一笑,整个森林都发出了沙沙的声响。她开口,嗓音妩媚婉转:“跑啊,怎么不跑了?” “阿曦,你冷静一下!我可以解释的。”柳盈秋心中暗道不妙。 “冷静?我还不够冷静吗?”她停在一棵枝丫之上,悠悠地晃荡着双腿,目光柔情似水:“二十年前,你为彼岸蛊离开了我。如今,你又为了续命蛊再次离开我……” “我没打算离开……”柳盈秋解释着,他才发现语言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没打算离开?你在整个百蛊峒的水井里放肿蛊,吓得无人敢出门,连我也不放过。真是我的好夫君!哈哈!” “我……是怕大家会拦着烟儿……” “慕容烟!真看不出来那般透彻的小女孩,竟也存了算计我的心思。真是我教出来的好徒儿啊,才不过短短两个月,竟然就将蛊下到我身上了。其实你们本就是一伙的吧,来我百蛊峒盗取续命蛊。柳盈秋,你真是骗的我好惨啊。”蛊司轻盈地笑着,那笑容竟有些癫狂的味道。 “阿曦!我没有!你信我!”柳盈秋着急地抬着头:“你先下来!我们慢慢说!” 蛊司却仿佛恍然不觉,她眺望着远方,嗓音缱绻:“柳郎,你可还记得你我初遇那日?” “记得。当然记得。”柳盈秋有些艰难地启唇,语气晦涩。 蛊司却仿佛像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儿般追忆往昔:“那天的阳光便也如今日一般灿烂明媚,我坐在百蛊峒前的大榕树上避着日头,你在树下喊我下来。那是我第一次遇见你。” “我喜欢飘荡在空中的感觉,不喜欢总待在地下。你用竹筒为我做了个秋千,日日陪我在大榕树下玩耍,饿了渴了,总有你的照应。柳郎,那个时候我心里可真欢喜。” “阿曦,别说了……你若是喜欢,我以后日日陪你荡秋千……” “喜欢?”蛊司突然又笑了开来:“谁说我喜欢?我在小黑屋里,整整飘荡了二十年!谁喜欢?哈哈哈!” “当初你为何一言不发就离开了我,我可以不追究。可你到底为什么要回来呢?我用金蚕蛊试探你,可你竟然连死都不怕。我信了你,以为你这次终究不一样。却原来,你从一开始便吃定了我不会杀你!柳郎,你好狠的心啊。到底要将我骗到什么程度,你才肯罢休?” “阿曦,你下来……”柳盈秋痴痴地仰望着她,神色哀求。 蛊司俯视着他,那眼神中却杀意四溢。他坦然地看着她一袭白衣飘落,一如初见那日一般将她揽在了怀里。 金蚕蛊噗嗤一声钻进了他的身体里,与此同时,他的刀穿透了蛊司的胸膛。 “却原来……你是要我的命。”蛊司脸色惨白,唇角依旧勾笑,眸里的杀意散了,心中那最后的一丝眷恋也化为了无边的利刃。金蚕蛊急速地钻进了柳盈秋的心脏,咬断了根根血管。他的面色瞬间委顿枯败,死气覆上了他的双眸,抱着蛊司的双手无力地垂下。 他微启的唇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却终究没能说出口。 蛊司轻轻一推,他的身体轰然倒了下去,那柄黑色的刀无声地滑落,刀尖一抹嫣红。金蚕蛊已经跳回了蛊司的体内,通灵地为她疗着伤。 “柳郎,终究还是我赢了。”她轻声细语,温柔无匹,唇边的笑意却残酷。 笑着笑着,她却突然发现柳盈秋尸体的胸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心口的伤口上,一只青尾的蝎子破体而出,张牙舞爪地挥舞两个钳子,摇晃着带毒钩的尾巴,却不知为何突然挣扎了两下,便变成了一具死物。 与此同时,蛊司感到自己胸口被柳盈秋刺伤的地方,传来微弱的震动,在面前的蝎子死去的瞬间,她的伤口亦恢复了寂静。蛊司愣愣地站在了那里,像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柳郎——!!!”漫天席地传来蛊司的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啸,在幽冥之森久久飘荡,惊了飞鸟扑棱棱飞向了远方。 已经走远的慕楚忍不住回过头去,一片青葱绿意,他什么也不能看见。但听得蛊司那声凄厉的叫喊,他知道,柳盈秋已经死了,蛊司也明白了一切。 柳盈秋曾告诉过他,当年老蛊司答应放他离开还有个条件,那就是同时在他和卜曦的体内种上情蛊。这情蛊进入人的身体,会幻化成两个青尾蝎子,就一直盘踞在心脏上。如果其中一方先变了心,那个蝎子便会在心脏上钻个窟窿,从内而外把人吃了。这情蛊还是同生共死的蛊,若是其中一个人死了,另一个人也必然活不成。 情蛊是这蛊寨女子留住情郎的常用的蛊,为的是求他们永不变心,实在不行还可以生死与共。那老蛊司给他种这个蛊,料想着他进了中州的花花世界,必然会变心,到时候他死了,老蛊司再救卜曦一命,好叫她心甘情愿地听话。 柳盈秋说这些的时候,只随意的灌了一口酒,满不在意:“怕是要叫老蛊司失望了,我和卜曦注定是要一辈子爱到老的。” 那个时候慕楚明白了柳盈秋为何要如此执着地来到百蛊峒,他还想看见一个女人,想陪她度过余生,可是他很多年前离开了她。离开百蛊峒的人不能再回来。再回来的人,便要把命留下。 柳盈秋回来了,所以他死了。 他终究还是实现了他的心愿,死在了她的怀里,把命留在了百蛊峒。 142 北风萧凉烽烟断(1) 【第一节】 “哗啦——”一声水响。 苏子易好不容易从水中钻了出来,慕容汐却已烘干衣发,背负雪渊立在河边等他,一袭白衣飘逸似雪。 “我说你也太没良心了……我不过就随手摸了几下,你竟然下那么重的手,我差点就永远沉底了啊喂!”苏子易拍打着水花,赖在水里耍赖。 “你还说。”慕容汐作势要从袖中放出落雨针,一张秀脸难得地有些红,不知是不是在水里憋了太久的缘故。 “救命啊!有人谋杀亲夫啦——”苏子易立马扑腾着跑远,依旧是没个正形。 慕容汐看着那抹和湖水融为一体的蓝,莫名地竟觉得了一丝暖。他是个热闹的人,过去她总觉得他聒噪,如今却似乎已经习惯了他在她身边活蹦乱跳的模样,鲜活而明亮,会让人觉得自己是真正地活着。 “在想什么呢?”她发愣的时候,苏子易竟不知什么时候从河里爬了上来,一把环住了她的纤腰,从背后将她揽在温暖舒适的怀里,搁在她肩上的脑袋半歪着探了出来,一双蓝眸亮的摄人。 “你这么看着我作甚?”被他的目光盯得不自在起来,慕容汐移开了视线,一时竟忘了挣脱他的怀抱。 他却是受到了鼓舞般更加开心,笑如弯月:“因为你好看呀!” 说罢他还嫌看不够似的将她转过身来,放肆地盯着她腾红的脸,目不转睛地赞叹着:“可真好看~怎么也看不够……” “不要脸!”慕容汐拍开他的禄山之爪,四处走走打探着她们逃生的此处。 “我的脸可是很值钱的。”苏子易得意地接过话,跟屁虫般地踩着她留在河滩浅浅的脚印,眉目含笑。 “我们现在在凉州。”慕容汐肯定地下了结论。 “何以见得?”苏子易却漫不经心地接着话,似乎对她们身处何处无甚在意。 “凉州南接中州,北通苍州,山脉前隔,沙漠后绕。你看不远处那些起起伏伏的高山,越近了山势渐渐降为中山、低山、和丘陵,这正是凉州特有的地貌。” “要不要这么认真……”苏子易不满地嘟哝着。 “而且我差不多可以断定,此处乃凉州与苍州交接的要塞,雍凉城。整个雍凉,西边是天梯山脉,东边是腾格和巴丹两大沙漠,素有‘通一线于广漠,控五郡之咽喉’之称,因为扼住了雍凉,就等于扼住了大炎的咽喉。” “你的意思是,我们离北荒只有一城之隔?”苏子易眯起了眼睛。 “是。我们逃生的这条河,应当就是整个内陆最大的孔雀河,发源于天山极寒之地,在苍州境地分为厄罗河、密西河和唐泽河,在凉州的古浪峡前汇聚,形成了巨大的冲积扇,水势变缓,我们方才能逃出来。” “山的那一头……就是北荒吗?”苏子易低沉的声音里蕴了丝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慕容汐却还是敏锐地洞察了他情绪的波动。她顺着他的目光一同眺望着,可是天梯山脉太高,山的那头,谁也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古浪峡有一道狭长的走廊,峭壁千仞,势若蜂腰,中有小道,蜿蜒西窜,被称为大炎的‘金关银锁’,最窄处宽仅数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你就别想从这里回北荒了。”慕容汐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思绪。 “谁说我要回北荒了?”苏子易洒然一笑,“早就回不去了。” “不想吗?”慕容汐默默地与他比肩而立。 他像是明白了她的所指,侧首看了过来,笑容有增无减:“王权富贵名,怎敌的过醉卧美人膝?自打我遇上了你,便从没再觉得过命运对我不公平。娘子,我可是等着你八抬大轿娶我呢,如今你赶我走,莫不是反悔了吧?” “谁是你娘子!”慕容汐翻了个白眼,抽身而去。 “我可告诉你,现在反悔也来不及了昂!我赖定你了!”苏子易急忙跟在她身后追赶:“那个啥,大女子一言九鼎啊!还有那啥,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千金一诺!” “哎哎哎!我说娘子,你这方向好像不大对啊?咱们不是应该往雍凉城去吗,你往那大山深处干嘛去?”苏子易顿住了脚步,一头雾水地看着她。 慕容汐头也不回,背影越飘越远,声音遥遥:“去古浪峡转转。” “得,姑奶奶还赏起风景来了……”苏子易一边腹诽,却又服服帖帖地朝着慕容汐飞奔而去。 —— “再往前去便是古浪峡重兵把守的要塞,以你目前的身份,会被活捉着送去永安。”两人身上功夫了得,攀附在古浪峡高处的一块稍凸的石头之上,俯视着向下张望。 “又不是我要来的~”苏子易咬牙切齿。 “我来摸清此处的地形,未来也好以防万一。”慕容汐压低了声音,防止被守塞的将士听见。 “什么万一?”苏子易缩在她身后探头探脑。 慕容汐突然侧过身来面向他,他被她撞得脚下一个不稳险些掉下悬崖,幸亏慕容汐眼疾手快将他捞了回来,算是有惊无险。苏子易却偏偏在她怀里窝着死活不撒手,嘴上也不放过任何一次可以调戏慕容汐的机会: “娘子可真是主动~~~这么快就投怀送抱了,这叫为夫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呢~” 慕容汐却完全没有同他嬉闹的心思,面色是少有的认真严肃:“若有朝一日,大炎与北荒兵戈相向,你会怎么选择?” “我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若真是打起仗来,肯定是能有多远跑多远咯……”苏子易满是不以为意。 “别装。”慕容汐逼迫他与她对视,执着地要一个答案。 苏子易无声地叹了口气,无奈正色道:“纵使北荒如何抛我弃我,它终究是孕育抚养我的故土。纵使龙琰家族如何负我薄我,他们终究是我的父母族人。若是之前,我定然是要帮助北荒一同抵御炎朝的。” “其实这也是这么多年你一直在做的事吧?”慕容汐的嗓音冷冷地,一时倒教他有些不习惯。 苏子易却巧妙地避而不答,只依旧悠悠地解释:“但如今我遇到了你,自然是希望我与你也能好好的。所以便期盼着这大炎和北荒啊一直打不起来,就像现在这样相安无事最好了,起码也要到我们入土了之后——” “恐怕来不及了。”慕容汐却突然出声打断他。 苏子易有些莫名其妙地看向她,却发现她早已移开了目光,视线直直地盯着峡口的要塞之中。 随之,他也不由得变了脸色。 那处墙角的位置极为隐秘,除了巡逻的士兵以外不会再有人靠近。又位于要塞的最后一层,占据了至高点,可以将来来往往的士兵一览无遗,就如同慕容汐她们现在这般。他们大约是确保了万无一失,才自信地连面容都不曾隐去,教目力极好的慕容汐看了个真切。 左手边的炎朝将军,头似黑虎,脸若磨盘,一袭军装虎虎生威。慕容汐曾在朝堂之中见过他来叙事,正是凉州州牧魏文曜。 右手边的亦是炎朝将士的打扮,方脸阔眉,虎背熊腰,人高七丈,一身盔戎,但慕容汐却认出了他正是不久前才打过照面的,北荒世子的左膀右臂——勇士厄鲁! 光是两人如此的级别身份,慕容汐便已确定她无意中撞破的这场密谋意味着什么。 手指嵌入石壁,按出了五个深深的指印。她极力地克制着雪渊感应她的想法而发出的低低嗡鸣,努力镇定下来试图听清二人的交谈。 奈何这古浪峡呼啸的风声太过尖锐狂暴,她什么也无法听见。 只能看见两人脸上不时浮现的笑容,耳畔便同时会传来细碎的笑音。她几乎就要克制不住自己去挥剑劈斩,她实在无法容忍凉州州牧对大炎的如此背叛。 唯有用鲜血来偿还。 她的衣袖却被拉住了,一回头,对上身后的人面上带着关切的明眸。 “你不能去!”苏子易死死地将她抱在怀里,在她的耳畔耳语:“底下这些士兵定都是凉州州牧的人,只等他一声令下便能将你团团包围,到时候插翅也难飞。且不说你如今有伤在身,就是平时,厄鲁怕是也能与你过上百招,你这样贸然前去,岂不是自讨苦吃!” “也就是说,你不打算帮我了。”慕容汐缓缓垂下了雪渊,眸色和音调一样的冷。 “不是不帮,而是兹事体大,需要从长计议。若是此刻你姐姐在这里,也一定会劝你不要轻举妄动的。汐儿,毕竟他们人多势众……” “我不怕。” “我知道你不怕,也见不得如此龌龊龃龉的勾当。只是这天下,终究还是有太多不能用刀剑能解决的事。你便是如今能把他们都杀了,又能如何呢?难道就不会再有第二个凉州州牧,第二个厄鲁,去完成他们想要完成的计划?” 慕容汐沉默了。 苏子易以为是自己的一番言辞终于起了效果,颇有些欣慰地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也慢慢放松了下来。 雪渊却静静地架在了他的脖子之上,冰凉刺骨。他难以回神地抬头向慕容汐看去。 “你为何知道那是凉州州牧?” 143 北风萧凉烽烟断(2) “汐儿别闹~你下不了手的。”苏子易沉稳地并指移开她的剑尖。 慕容汐并没有反驳他的话,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那眸色亮的令人无法逼视。 “你又没问过,怎知道我不愿意坦白?”苏子易伸出手臂将她圈进怀里,嘴角挑笑:“为夫过门前,肯定得交代身家底细,亮出养家糊口的本领,不然怎叫那爱你如命的姐姐放宽心?” “你的话也能当真。”慕容汐并不买他的帐。 “你看!我便是肯说,娘子也须得肯信才行啊!”苏子易难得地认真交代:“此前我曾与二皇子楚扬结盟,我帮他问鼎皇位,他助我重返北荒为王。岂料你竟会孤身前往北荒,虽未发觉我与二皇子的交易,却提前暴露了我的身份。现在想必无论是大炎还是北荒,都已经知晓了我的存在。” “这些我早已知晓。”慕容汐面色依旧冷峻:“你尚未回答,是谁用水明珠前来接应。” 苏子易面露为难之色。 “半路逃脱,必有截杀。我亦可在这雍凉城中等着揭露你身份的人来。”慕容汐看出了他的犹豫,面上寒霜更甚。 “不是我不愿说,只是这本是为夫的烂摊子,怎好将娘子卷进来受苦?”苏子易用着颇为苦恼的口气,眷恋地摩挲着她尖细的耳垂,神情藏着一抹难以察觉的阴冷。 “如此说来,你是不会与我一路同行了。”慕容汐听懂了他话里有话。 “未央宫主久失复归,必震惊四野,拥簇者众。还望娘子原谅为夫如今尚且见不得光,不能一路伴你左右。但我想以娘子之剑术无双,带着我怕是多个累赘。”苏子易笑嘻嘻地眯着眼。 “你去哪?”慕容汐眸色幽沉。 “自然是去未央宫等着娘子。我如今已是无处可去,不知爱妻可愿为夫君提供一丝荫庇?”苏子易笑眯眯地蹭着她,像只讨巧的大宠物。 慕容汐嫌弃地挣开了他的怀抱,面色却柔和了些许。 “以十日为期。你若按时到达,我便信你。” “太好了,竟然不需要断个胳膊或者以死明志啥的,媳妇儿我真是爱死你了!”苏子易在她的身后欢呼雀跃,也不知道这么一小块石头如何经得起他的折腾。 他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嘱咐道:“娘子接下来去这雍凉城中,可以亮明自己的身份,却绝不能暴露方才我们知道的事。一州州牧已然叛变,你又如何保证这凉州尚有何人仍是忠心一片?眼下你最该做的事就是尽快回到未央宫去。” 慕容汐背对着他,没有给他一星半点的回应。他的话中殷殷关心,她本该领情才是。可不知怎的莫达尔的音容笑貌就那样浮现,前一刻尚且赤忱眷恋,下一刻便森冷地为她布好了九重天罗地网阵。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她无法分辨,亦不愿去多想,只以结果来判断。 她便毫无征兆地踩着悬崖上的碎石飞身落下,留下身后的苏子易呆若木鸡。 “好歹说一声再见吧……”苏子易看着那翩飞下坠的身影,苦笑着摇头,真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第二节】 雍凉郡尉府。 郡尉庞承天一族早年在永安为官,犯事被贬,还是未央宫从中周旋,方能在雍凉领郡尉一职,安稳至今。庞家对未央宫感恩戴德,逢年过节必有厚礼相送,唯未央宫马首是瞻。是以慕容汐未经通报直接跃入郡尉府内之后,庞承天便立即认出她来,恭敬热情到有些令人招架。 慕容汐却不顾那些虚礼,径直开口:“庞郡尉,我失踪的这七天可有大事发生。” 庞承天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一张脸被西北的风沙磨的又糙又砺,一看就是常年只习武的粗人。他显然对慕容汐的话有些不解,拿不定主意地疑道:“宫主您不是失踪了整整一个半月吗?” “一个半?”饶是慕容汐,也不由得错愣了一下。她在水明珠中数的真切,不多不少七天而已。 庞承天却又接着说道:“这大事嘛,雍凉城没有,京城倒是有两桩!一个是原先那徐丞相啊算是彻底倒台喽!听说辰贵妃在长乐宫殿前哭了三天三夜都不管用,徐家还是被满门抄斩了,再远点儿的亲也是统统流放……那叫一个惨啊!原先多么有钱有势啊,说没就没了。连亲妹妹辰贵妃都被他连累了,现在降成辰妃了,本来据说皇帝还准备把这皇位啊传给二皇子呢,这下估计也没戏了!谁叫这徐世昌忒心狠手辣呢,把人家平川慕家灭门了,看看,这下报应来了吧!” 没想到这郡尉说起八卦来倒是眉飞色舞,连嗓音都提高了八度:“听说啊,新上任的左相杨舜羽大人啊,可真真是一朵奇葩!不说是朝中官员了, 就是我附近几个郡的弟兄们想去讨好一二,也没少吃苦头!你说这可以怪了啊,堂堂一个大老爷们儿,不爱真金白银啥的也就算了,毕竟人家位高权重瞅不上也可以理解,可你说这绝色的美女献上去,他咋也能无动于衷地给哄出来呢?” 慕容汐极力忍耐着,奈何那边庞承天仍旧是毫无眼力劲地絮絮叨叨:“就说这慕家吧,竟然还存了个独苗!慕家老兄生前烧的香啊可算管点用,好歹不至于断子绝孙,两个儿子,小儿子命大,活了下来。也不知是真有些本事还是皇帝觉得对不起他老子,竟然直接给了将军的军衔!这可羡煞我等哟,一辈子在这凉州吹西北风也不见得能混得个都尉的名分,好小子,一上来就是三品将军!这可真是踩着老子升官发财啊——” 最后她实在是忍无可忍地打断庞承天:“这第二件呢?” “哦……第二件啊,说来可就和未央宫有关了。”庞承天有些为难地挠了挠头,忐忑地盯着慕容汐的脸色,可她却面无表情,他啥也揣度不出来,只好硬着头皮回答:“夜月宫主遇刺,生死未卜……季将军娶妾……” 他只觉得喉咙有点发涩,干巴巴地说了两句,同刚刚的口若悬河简直判若两人,一面惴惴不安地紧张着慕容汐的反应。 可慕容汐自始至终都端坐在那里,除了在他说‘生死未卜’之时紧了手中的雪渊,始终平静的有些骇人。 久久地等不到她的回答,庞承天感到有些喘不过来气,他小心地开口:“宫主,这……您看?” “我知道了。”慕容汐淡淡地启唇,又问了一句:“和我一起失踪的那个犯人呢?” 庞承天重重地一拍脑门,又忍不住啰嗦起来:“瞧我!怎么把这给忘了!陛下在北荒的探子可打探的一清二楚了,季将军在炎朝发现并追到北荒捉的那个世子啊,是假的!其实倒也不能说是假的,说是这世子的孪生兄弟,一直秘而不宣,却不知道在我大炎做些什么勾当,想想就令人不寒而栗啊!皇帝派重金悬赏,却一直没找到。哦对了,还说找到了未央宫主,也有重金……宫主,您看……” 慕容汐瞥了一眼庞承天讨好的笑脸,也明白了他的意有所指。 她起身往门口走去,庞承天不明就里地盯着她的背影,直到她终于开口说了一句:“本宫自是庞郡尉所救。” 庞承天被这突如其来的好运砸中,忙不迭迟地就要追上慕容汐道谢:“未央宫真是我庞家的大恩人,宫主请随下官……” 待他小跑出门来,长风邈邈,哪里还有那白衣清瘦的影子。 —— 未及走远,慕容汐却被人拦住了。 拦住她的是一整只精兵,长勾阔戟,严阵以待,像是在等着她的到来。 为首之人,正是凉州州牧魏文曜。 这么短的时间,绝无可能是庞承天出卖了她,那么便只有一种解释了,魏文曜早已得到消息,她在凉州地界逃脱。此番挡住她出城的必经之路,难道是发现了她的偷听,意图灭口吗?那苏子易又如何了? 她如今伤势未愈,不宜硬拼,且必须火速赶往永安,一刻也耽误不得。那个人临别前的嘱咐言犹在耳,句句在理,她却不肯听。 她握紧了雪渊,目光掠过面前黑压压的士兵,寻找着最佳的逃生机会。 魏文曜却翻身下马,一步一步地向她走来。他身后的士兵亦随着他的动作无声下马,动作训练有素,整齐划一。 慕容汐后退了一步,魏文曜未携武器,可她仍旧未放松警惕。传闻这魏文曜身高奇伟,勇猛无双,惯于赤手空拳。三杯酒下肚,横扫军帐,无人能敌。更是铜拳铁臂,即便不挂甲胄,亦是刀枪不进,在凉州驻扎二十余年,未逢敌手。 她实在想不通这样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赫赫功勋,却为何要通敌叛国!到底为了什么? 魏文曜已经走至了她的面前,是挥起手臂掌风已可伤人的距离。他停住了,慕容汐也没有动。她盯着他浑身上下暴露的命门,自信于雪渊可以瞬间取了他的性命。 可接下来,魏文曜却出乎她意料地,轰然跪了下来,磕地有声。他身后的士兵亦哗啦啦地跪成了一片,铁甲嗡鸣之声剐蹭着她的耳膜。 “恭迎未央宫主!下官有失远迎,万望宫主恕罪。”魏文曜以头匍地,毕恭毕敬。 “恭迎未央宫主!”如潮水一般的声音层叠响起,响彻云霄。 144 北风萧凉烽烟断(3) 未央宫主久失复归,必震惊四野,拥簇者众。她又想起了他的话来,他什么都为她计算好了,可却又偏偏什么都不肯说。 苏子易,该拿你如何是好? 底下跪着的众人还在等着她的指令,可她迟迟地不发声,他们便就无声无息地跪在那里,并无一丝波动。 “魏将军怎知本宫在此。”慕容汐看着匍匐在她脚下的魁梧汉子,白天所见的一幕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连腔调都是冷的。 显然能感觉到她的怀疑,魏文曜却并无慌乱地解释:“回禀宫主,早些时候渔民从孔雀河下游中打捞出一个甚为奇怪的容器,合百人之力才艰难破开,里面空无一物,唯余此龙凤钗。下官猜想应是宫主乘坐此容器漂落此处,又已经脱困上岸,故而率兵在此回永安必经之路恭候宫主凤驾。” 慕容汐接过魏文曜双手托奉的龙凤钗,钗上沾染她的血已经凝固,红黑一片,和着金属冷硬的质感,泛着幽光晃过她的眼。 她抬步欲走,魏文曜却悄然换了个方向,前前后后始终拦住了她的步伐。 “魏将军。”她略略抬高的话音暗含警告。 “请允许在下将宫主安全护送出凉州,也好歹算下官尽过地主之谊。”魏文曜言辞诚恳,不似有假。一州州牧相当于从一品的官职,慕容汐再怎样也要给他几分薄面的。 她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径自跨上了为她备好的马匹,由军队簇拥着离开了雍凉。 【第三节】 雍凉城,黄昏时分。 苏子易在一家酒肆里闲坐,吊儿郎当地翘着二郎腿,一杯接一杯地往嘴里送酒,模样好不惬意。酒肆之中人来人往,待几个戴着斗笠毫不起眼的男人跨进门槛的时候,散漫瘫坐的苏子易却抬眼冷哼了一声,扔了手中的酒壶,灵巧地从敞开的窗户中翻了出去。 他将将落至城郊的小树林之中,身后频率一致的呼吸声便不加掩饰地显了出来。 “没想到啊!我一个碌碌无名之辈,竟能惊动堂堂‘六鬼剑’前来捉拿,真是荣幸至极~死也瞑目喽~”苏子易大笑着转过身来。 被称为六鬼剑的剑客们从各个方向现身,剑阵已成,苏子易也不打算挣扎,一副束手就擒的模样。 “喂~你们怎么还不动手啊?等待被抓的滋味可是很难熬的!”苏子易斜挑着眉,不满地抱怨着。 “师尊问话,你为何放走未央宫主?”六个人都带着斗笠,话音奇特地从四面八方传来,竟分不清是哪个人在说话,又像是每个人都在说话。那声音飘渺不定,如鬼似魅。 “这我和你们说了也是对牛弹琴!快快快,捉我去见师尊!”苏子易将双手一并伸出去,倒像是巴不得被抓一般。 六鬼剑一动不动,周身的气息越来越冷。苏子易看着他们那要吃人的眼神,只好摇头晃脑地妥协:“好好好,我说还不行嘛!” “眼下各处都已布置妥当,唯有未央宫仍是个不定数,极有可能妨碍我们计划的实施。就算抓住了清尘宫主,我想以夜月宫主的精明,也不一定会被我们所钳制。所谓招招妙计,攻心为上。我冒死救了清尘宫主,已经获得了她的信任。甚至是我提出要入赘未央宫,她也不曾拒绝。倘若我顺利打入了未央宫内部,益处无法比拟。事发突然,我也无从和师尊商议,只得先斩后奏了。” 苏子易两手一摊,随意地往地下一坐,六把剑齐刷刷地跟着向下,防止他的突然发难。 “就说你们不懂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吧!我都说的这么明白了~我若真的打算叛变,又何必去州牧府上告知清尘宫主的去向呢?你们不能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冤枉好人啊!”苏子易委屈地蹲坐着,双手托着腮,一脸苦瓜相。 “哈哈哈……”天色渐渐发黑,幽深的树林里突然传来了一阵沙沙的低笑,那笑声如同无数长蛇游曳,鳞片刮擦过地面的声音,嘶哑而危险,听得人忍不住头皮发麻,汗毛倒立。 苏子易并着六鬼剑冲着声音来源的方向齐齐地跪趴了下去,匍匐着贴地,恨不得将身体融进地面。 “师尊。”苏子易一阵心惊,没料到师父竟已在这雍凉城中。 “ 小易,你一向灵活。方才你说的这主意,着实妙。”仍旧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仿佛他便是那无处不在的黑暗。 “多谢师尊赞扬。”苏子易没了往日的嬉皮笑脸,诚惶诚恐。 “不过,你却为何不告诉魏文曜,他已经暴露了?”那声音继续皮笑肉不笑地,叫人如芒刺在背。 苏子易唰地白了脸色,却极快地镇定下来:“清尘宫主多疑,我怕她会失去对我的信任。我本打算即刻前往未央宫,阻拦她将此事捅破。” 黑暗中的影子打量着苏子易,像是在掂量他话中的真假,半晌才嘶嘶地开口:“小易,你们当时站的很高,但是,还不够高。” “自然没有什么能逃过师尊的眼睛。弟子一片赤诚坦荡,师父明鉴!”苏子易跪在地下,掌心一片汗意。 “小易,你很聪明。但此事,却有个更好的法子。” “什么?”苏子易腾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那个奇怪的声音笑的高深莫测,苏子易听出了一抹难掩的快意,他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却听得师尊再次开口:“你对那个宫主,动心了。” “徒儿该死!怎么就那么管不住自己呢!贪恋女色真是要不得, 好几次差点误事……唉,徒儿知错,请师尊责罚!”他不住地掐着自己的下半身,言辞懊恼。身侧的六鬼剑从鼻孔里发出了轻微的嗤笑声,大概是不耻苏子易的行径。他却仍旧不嫌丢人地嗷嗷叫。 “沉迷美色,人之常情,我不责罚于你。但你莫要忘了,这未央宫主同你的关系。” 苏子易的心一沉,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默然了一会儿,他终究妥协般地叩首:“徒儿明白,请师尊放心。” “我的确很放心。”那声音竟已渐渐飘远,只余回音缭绕。 苏子易爬了起来,拍了拍膝下的尘土,没好气地瞪着六鬼剑:“这下我要去未央宫,你们还拦着不成?” 六鬼剑亦没多吭声,抱了抱拳便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在了树林深处。 只余苏子易一袭蓝衣,空空荡荡地伫立在树林的间隙里,像是一颗孤独而不合群的怪树。 他终于仰面躺倒,不堪重负地喃喃:“汐儿,我该怎么办……” —— 五日后,凉州与中州交界处。 “前方便是中州界,魏将军可止步。”慕容汐勒住马缰,意欲告别。 “宫主自然可以在凉州与中州随意出入,但有些东西,宫主怕是要留下来。”魏文曜的声音突然变的低沉,慕容汐发现那些兵马竟都悄无声息地将她围在了中间。 “哦?本宫的命?”慕容汐淡淡地开口,似是并不意外。 “不,宫主,只要您留下雍凉城内的秘密。”魏文曜仍旧是恭敬地,如同不是在开口威胁一般。 “没区别。”慕容汐依旧稳跨马上,悠悠地扫视了一圈众人:“动手吧。” “如此,便恕下官得罪了。” 魏文曜退至一侧,无数刀剑便明晃晃地冲着她而来。 慕容汐的心里忽地涌上了一股悲凉。不久前,她也是这般,面对着北荒密密麻麻的骑兵,毫不退缩,毫无畏惧。剑客挥剑,总需要一个理由。未央宫主,总有要负起的责任。那时候,她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即便不谈正义,也是为了炎朝的每个子民。 可眼下向她挥刀而来的,难道不就是她用命去守护的子民吗? 可笑啊。 她拔出雪渊。从前,她的剑很快,但却总会犹疑。为什么要杀人?难道他们就该死吗?难道就为了证明自己比他们强?如今已不同于以往。她还有想要见到的人,还有人在未央宫等着她,她要活下去。 一切都变得再简单不过。 手起剑落,雪渊太久没有饮血,此番一旦出鞘,剑剑致命,毫不拖泥带水,酣畅淋漓。那些士兵在雪渊下过不了三招,连她的身都近不了,一个接一个地倒在了血泊之中。 慕容汐冷冷地盯着魏文曜:“魏将军不会是指望他们能拦住我吧?” “宫主剑术无双,即便是我难以招架,这些小士兵又如何能是宫主的对手呢?”魏文曜弯腰行礼。 “你就让他们这般白白送死?”慕容汐默然地环视着一地的尸体。 “不,他们虽然死了,却并非白白送死,而是死得其所,死得有价值。”魏文曜笑着向慕容汐走来:“宫主,您输了。” 慕容汐看着几乎与扬起马首一样高的汉子,缓缓地提起了雪渊。 “不,宫主。即便是您杀了我,也还是输了。”魏文曜仰头对上她的视线,带着掌控般的微笑:“五日前,一封秘状已经快马加鞭送往了永安。清尘宫主于古浪峡私通北荒勇士厄鲁,凉州州牧率兵阻拦,属下悉数阵亡,州牧生死未卜。宫主,如今无论如何,您是赶不及去永安先告我一状了。” “如果宫主还要杀我,那就请便吧。”魏文曜终于哈哈大笑,肆意而猖狂。 145 北风萧凉烽烟断(4) 【第四节】 五日后,永安,季府。 “我给你带了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陌上尘看到慵懒地趴在曲水边喂鱼的慕容凝,遥遥便朗声问道。 “我向来喜欢先听好的。” “慕楚和烟儿已平安从冥州折返。” “这果真算得一个好消息。”慕容凝将手中鱼食递给阿碧,重新躺卧在了美人靠上。 “不,这还不够好。烟儿这丫头在幽冥之森弄着了彼岸蛊,这才是再好不过的。”陌上尘已走至她的面前,面色是难得的欣喜:“阿凝,你有救了。” “彼岸蛊倒的确是个好东西,接骨通脉,舒筋活血。若我从此不再动用秘术,怕是还能撑上十余年。烟儿这丫头临走前问过我的伤,我不过随口一敷衍,她倒真是有心了,看来是长大了啊。”慕容凝面露欣慰,安然浅笑。 “可算是没白疼。这坏消息呢,也是我刚刚入季府前得知的。那户部尚书段长海说是有急事要求见于你,却又苦于季卿扬不准任何人探视的命令,在门口急得抓耳挠腮。我便问了他缘由,替他转达了来。” “我领他的情便是了,也要你说这许多。”慕容凝拉了他坐下,亲自为他斟了上好的冬片茶。 “有份密报从雍凉来,写着汐儿在古浪峡私通北荒大将,重伤凉州州牧,砍杀官兵二十四人,正逃回永安。这密信只怕不消一刻便要送至左相杨舜羽那里。” “汐儿要回来了?这也是个好消息呀。”慕容凝唇边笑意更深,似是完全抓不住事态的紧急。 “只怕回来要受委屈了。杨舜羽那边可是相当棘手,他定会将此事捅至昭和帝那里,而皇帝已经知晓汐儿上次私往北荒之事,此前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作罢。此事一出,只怕皇帝对未央宫的信任便危如累卵。此局,要如何解?”陌上尘思索着。 “怎么,老狐狸也没招了?”慕容凝看着他罕有犯难的模样,竟笑得更加开怀。 “如此,你竟是有拆招的法子了?”陌上尘略感惊奇。 “汐儿绝无可能通敌,因此与她交手之人,必有问题。魏文曜……若我记得没错,他的奶奶似乎是北荒的一个舞姬。一个有着北荒血统的人,便有足够的理由怀疑他的忠诚。” 慕容凝抿了一口茶,目光眺望着西北方的晚霞:“皇帝绝对不能先知道此事。万幸这段时日已是寒冬腊月,年关将至,早朝已经不必,此事传至他的耳朵里,还需经过一层又一层。你回宫后,且先让懿贵妃这几日陪好皇上,让他暂无心政务。让皇后娘娘去打通右相,批驳杨舜羽的奏章,以防万一。” “这几位人物如何肯供我差遣……”陌上尘苦笑。 “这还不简单,你便和她们说这次就将楚扬从朝中除去,保准她们一个比一个乐意。” “你真的要这样做?”陌上尘凝视着她,银眸幽深。 “我这都是为他好。”慕容凝捧着茶盏,热气袅袅,她的语气也轻轻地,似是不愿意多提。 “即便是右相拦得了杨舜羽一时,他也定是要进宫亲自向皇帝禀报的。他这人,为相半年,能得罪的人统统都得罪完了,实在是个油盐不进。”陌上尘叹气,他混迹宫廷多年,倒是从未见过如此清高傲骨之人,真是说不上来钦佩还是头大。 “拦住一时便够了,我们需要等到汐儿回来,再翻盘。” 慕容凝突然坐直了身,陌上尘和阿碧齐齐伸手扶上她,拥着她站起。却听得她继续道:“阿碧替我更衣。” “你要去哪儿?”自从慕容凝病了一场,心思竟越发深沉,往往竟连陌上尘也摸不透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左相府啊。”她回头瞥了他一眼,莞尔一笑:“只要是人,就会有软肋。你们以为没有,只不过是因为没找对。” “如今你倒是越发像个老狐狸了。”陌上尘笑着看着她。 “没办法,毕竟和老狐狸待久了。”慕容凝心情不错地接了他一句调侃。还未走几步,便有一抹黑影大步流星地朝他们走来。 姬无夜看着慕容凝朝季府门边移着,心中一沉:“你要出门?” “不得不去。”她温柔地回应着,眉眼含笑,却没有解释更多,错身告辞离去。 姬无夜看着那个被搀扶着离去的背影,五指成拳,眸中黑翳愈发寒沉。 【第五节】 一个时辰后,左相府。 “夜月宫主请回吧,我知你是为了清尘宫主而来,但我必须要将这密报呈送给皇上,没得商量。” 慕容凝刚刚通报进府,尚未坐定,便被杨舜羽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年轻的左相陷在连篇累牍的桌案前,甚至连头也没抬。 慕容凝却也不恼,只微笑着打量起了这间不大的屋子。说来这新左相府也实在是太寒酸破败了点儿,隐在东街口最偏僻的角落里,门前毫无点缀装饰,牌匾小的可怜,木门几乎可以撞开。她入府后便径直来了此刻所在的屋子,桌案边就是再简单不过的一张床榻,看来这杨舜羽什么都在这一间屋子里解决了,倒也省时省力。 “杨丞相可真是清廉,实在是大炎之幸,百姓之福啊。”慕容凝不由得赞叹。 杨舜羽刚刚完成了一封密奏,啪嗒一声合起收好,方才站起身来简单行了一礼:“府上清寒,连杯清茶也无,实在是没什么能招待宫主的,宫主请回吧。” “这茶嘛我倒不稀罕,只不过这酒却是好酒。”慕容凝倒是不客气地坐了下来,毫不见外地自斟自饮了一杯,一副来叙旧的模样:“杨相,说来你可与我未央宫颇有缘分呢。” 杨舜羽不悦地盯着慕容凝,搞不清楚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杨相初次在朝堂之上崭露锋芒,要将盐铁之重利还于天下万民。本宫记性不太好,不知道最后是谁替杨相收的场?”慕容凝娇俏一笑,语气徐徐。 杨舜羽蹙眉:“清尘宫主揽下了此事。” “如此,杨相觉得舍妹会做那通敌叛国之人吗?”慕容凝倒了一杯酒,也递给了杨舜羽,可他却没有接。 在他看来,慕容凝无非是想以当日之事强迫他给慕容汐网开一面,心中更升反感:“此前未央宫确实不曾为非作恶,是以我也从不曾找过未央宫的麻烦,我们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毫无瓜葛恩怨。但此事关系重大,我不能妄断,必须要交由陛下定夺!” 慕容凝一口饮尽杯中酒,竟突兀地笑了起来。那笑容无声无息,偏偏开怀中又携了丝若有似无的讥诮。 杨舜羽瞪了她许久,慕容凝却仍是不说话,他到底还是忍不住奇道:“宫主为何发笑?” 慕容凝懒懒地斜靠在桌榻前,目光却出奇地摄人:“毫无瓜葛?没有恩怨?杨相,我笑你太天真啊!” “请宫主说话放尊重点!”杨舜羽已是强忍着怒气。 慕容凝却像是怕他不够气一般撑着桌榻站了起来,语气更显凌人:“你一个笔杆子,肩不能抗手不能提,谁给你在朝堂之上指点江山的权力?皇上吗?对,是皇上没错。那首先也得你有命在!” “你什么意思?”杨舜羽变了脸色。 “我什么意思?这大半年来,朝堂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你触碰到的黑暗有多少?你妨碍的利益能算清吗?你以为你是凭什么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还能在这里和我理直气壮地争辩?难道是靠着这几扇破门和你那些一丁点儿用都没有的鬼画符吗?”慕容凝不退反进,句句咄咄,逼迫的杨舜羽直直往后退。 “你到底要干嘛……” “杨舜羽,本宫今天就和你把帐算清楚,免得你说出什么和未央宫毫无恩怨的话来!从你当上左相的那一天起,我未央宫便派出十余名顶尖高手日夜护你周全!你可知,这半年来,我未央宫折了多少了人?又解决了多少来暗杀你的人?” “怎么可能?”杨舜羽倍感吃惊地皱眉。 “为保护你而死去的未央影卫一十八人,斩杀刺客八十七人!你这样说,对得起为你默默流血的他们吗?你个榆木脑袋,我多少以为你明白……”慕容凝越说越气,只觉得心口阵阵发疼,一口气血差点提不上来,眼前一黑。 杨舜羽一把上前扶住了她,面色煞白,语气却已迟疑:“不可能啊,那她……” “是啊,她。”慕容凝好容易平复下来,撑着桌案喘气:“你当她那日是单枪匹马前来刺杀于你?那一日,他们一行十八人势必要取你性命,未央宫十名高手奋力斩杀,全部阵亡。她是唯一的漏网之鱼,侥幸落在了你的屋前。” “青青……”杨舜羽已经震惊的无法再言语。 “我连夜收到消息,心急如焚,只道是此次你恐怕是凶多吉少,自责于未能护你周全。哪料你这傻小子福大命大,竟然在青青的刀尖下挺了过来,我便也就没有再露面。” “怎么会……”杨舜羽连连摇头,语气慌乱。 “所以你当你和青青,是如何平安无虞地活了下来?”慕容凝步步紧逼,要他卸下心中的最后一丝防线。 146 芳草青青正垂杨(1) 特别篇:舜羽与青青 【第一节】 皇城的夜晚明亮如昼,即便是杨舜羽位于东街口最末最偏的角落里,还隐约能听到丝竹鼓乐之声,伴着女子柔婉细腻的嗓音,直直地吸入了他的耳膜。是那些王公大臣们在寻欢作乐,靡靡之音,一连多日,搅的他心烦意乱。 他烦躁地从床榻之上爬起,打开了西侧的窗户透透气。清凉的晚风扑面而来,卷起了暗夜的冷雨,稍稍冲淡了那些浑浊的胭脂之味。 他长吸了一口气,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屋子和贫民窟西街只有一墙之隔,此刻眼前的夜色漆黑如墨,冷寂如铁。什么都没有的穷人们早早地便已经睡了,永安的热闹浮华同他们没有一丁点儿关系,更何况明日还有繁重的生活等着他们。 雨如同断线的珠子从屋檐上落下来,站在窗前的清俊瘦峭男子默默望着那一片浓墨般的夜色,只觉得这漫漫长夜烦闷的令人窒息。 黑暗中却似是有什么光芒微微一闪。他以为是自己眼花,凝神看了许久,突然又有一道光芒耀了一瞬,割裂了黑夜,像是天边骤现的闪电。 他觉得大约是自己眼花,因为飘洒进来的雨水、在昏黄的煤油灯下竟然泛出了如血的殷红之色。 那雨水溅落上他的白色布衫,竟然真的是淡淡的粉色,像是春日的桃花朵朵。 这是真的! 雨势突然变大了许多,雨混着血如瀑布般倾泻而下。他还未来得及反应,一只苍白纤细的手便攀上了窗檐。 他本能地后退一步,白光陡然一现,一道黑影落入了他的房间。 杨舜羽这才看清了,那白芒是黑衣人手中发出的刀光!那道白刃直直刺来,万幸他并没有站在窗户的正中央,否则此刻便被刺了个对儿穿。 那黑衣人却毫不停歇,一刀未成,另一刀便旋转着向他劈来。 杨舜羽慌忙蹲下,那一剑砍上了窗边的衣架,衣物稀里哗啦地撒了一地,晃得人眼花。他赶忙抱头逃窜至桌案的另一侧,大喊:“好汉等等!” 那人居然真的停了下来。 不是因为杨舜羽的喊叫,而是因为他似乎也受了不轻的伤,接连两刀未中,更是耗费了他不少元气,此刻他一手撑着已经分做两瓣的衣架,喘气之声又粗又重。 杨舜羽见有机会,清了清嗓子镇定了下来:“在下虽不是怕死之人,却也想死个明白。扪心自问,杨某上无愧于皇上厚爱,下对得起天下万民,不知是何事得罪了阁下,要深夜前来取某的性命?” 那人丝毫反应也无,仍旧是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杨舜羽想了想,竟大着胆子从桌案后探出身来:“我想阁下怕是对某有点误会。不如这样,正是夜深人静,阁下不妨与我点灯夜坐,畅谈己志,没准能与杨某结为知己……”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只见黑影一闪,他口中的‘知己’便挥刀直向他的面门刺来,没有一星半点儿的犹豫。 杨舜羽一介文弱书生,这舌战群儒是他的擅长,论武力他那单薄的小身板的几乎是手无缚鸡之力。是以他看着那向他直直袭来的长剑,本能地就抬手挡住了脸。 完了完了,壮志未酬身先死,他认命地闭上了眼。 可是想象中的刺痛却没有传来。他耐心地等了一会儿,依旧一点动静都没有。他忍不住偷偷地将眼睑抬开了一道小缝,映入眼帘的是那个杀手瞠大的双眼,秀气亮丽的像是个女人。 他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忍不住仔细地打量着来人,眼眸越睁越开。这一看,发现面前的这个夜行衣包裹的杀手,还真是个身段凹凸有致的女人。 此刻这个女人堪堪停住了手中的刀势,那白晃晃的刀尖离他的喉咙只有危险的窄窄一厘。 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个女人为什么又突然停了下来,但捡了一条命的杨舜羽还是吓得大气也不敢喘一声,睨着剑尖一步一步地向左侧移开,像是生怕她突然又有所动作。 终于完全脱离了危险范围,杨舜羽赶忙躲地远远地,胡乱地在房间里抄了一根板凳防身……好歹聊胜于无嘛!可那个女杀手任由他在房间里乱窜,依旧维持着方才那一刺的动作一动不动,像是被人定格在了那里。 他抱着板凳可怜兮兮地躲在床角,一脸的惊魂未定。 不知道过了多久,杨舜羽觉得自己的眼睛都盯得有点发酸,才见到那个女杀手缓缓地垂下了手中的剑,却仍旧纹丝不动,始终背对着他。 “听闻新上任的杨左相是个极其厉害的人物,却没想到也是如此的贪生怕死。”女杀手竟然开了口,嗓音清澈却冰冷,如同她手中的那把刀,精致却又危险。 这突然又是愿意聊天的意思?都说这女人翻脸比翻书还快,杨舜羽在心里嘀咕着,今天他总算是见识到了。 他从角落里站了起来,嫌弃地丢了手中的板凳,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笼着手装模作样地轻咳了几声:“姑娘,杨某并非贪生怕死之徒。只是这大丈夫当死得其所,不能这般不明不白。” 女杀手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冷哼:“说的好听,还是舍不得这条小命。” “当然,圣人说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更应惜命……” “闭嘴!”女杀手暴喝一声,手中长刀再次架上他的脖子:“我生平最讨厌你们这些当官的,张口闭口圣人如何如何,一副救世菩萨的模样,可背地里呢,一个个衣冠禽兽,干净了不耻的勾当!没有一个是好东西!今天我就是杀了你,你也不冤!” “那为何姑娘却手下留了情?”出乎意料地,杨舜羽这次竟然没有躲,任由那长刀威胁着他的性命,脊背挺得笔直,面上毫无惧意,语气坦坦荡荡。 女杀手也微微有些不解于他的变化,两道秀眉蹙的更深。 “姑娘既如此痛恨为官之人,杨某很可以理解。大炎朝延续近二百年来已是弊端重重,皇帝年事已高渐不问事,各个皇子嫔妃之间勾心斗角、朝中文官结党营私、武官贪污军饷,尤以前左相为甚。徐党权势熏天,卖官鬻爵、欺上瞒下,着实可恨!如今徐世昌虽已下台,朝中风气尚需拨正,边关更是军情紧急。所以,我不能死!我还没有涤除这满朝浊气,没有荡尽世间贼寇,没有还天下万民一个朗朗乾坤!” 杨舜羽完全沉浸般地侃侃而谈,心怀多年的梦想将他的眼眸染的透亮。女杀手惊讶地发觉这个文弱的男人身上,似乎突然迸发出了夺目的光采,将这件破败简陋的屋宇也映衬的蓬荜生辉。 “只有你吗?”她似是也有些动容,杨舜羽能感觉到脖间那冰凉的刀身在微微颤抖。 “想必姑娘对我也不是一无所知,杨某师出无名,为官十余载,却从未做过一分伤天害理、对不起百姓之事!姑娘若是信我,今日便留我一条命在,我一定会向姑娘证明杨某今日所言非虚!” “我想你等不到那一天。”她默默地收回了长刀,表情木然。 “无论到了哪一天,杨某心中的信念永不会变!”杨舜羽亦万分激动,一时间竟忘了男女授受不亲之礼,拉着她的手臂盟誓,像是生怕她不信似的。 女杀手瞟了一眼他拉着她衣袖的手,他像是被那目光烫着了一般猛然将手收回了来,双手不住地搓着,嘿嘿傻笑,显得局促不安。一时竟又回到了那个弱鸡的书生模样,方才光芒万丈的气势全无。 “即便是今日我不杀你,日后也定会有千千万万的人想要杀你。”女杀手放弃了他,目光在这间不大的小屋里来回逡巡,半天才找到了可以歇脚的一处矮旧的茶几凳,疲惫不堪地坐了下来。 “我早有对策。”杨舜羽突然神秘兮兮地笑了起来。 她又累又渴,也不管凉不凉,端起茶几上的茶杯便仰脖全灌了,模糊地接了句:“什么?” 不料杨舜羽突然‘哎呀’大叫了一声,惊得她手一抖差点将茶杯摔在了地上。她不满地向他看来,只见他一副见了鬼的表情瞪着她,半晌才从嗓子里憋了句:“我在茶水里下了毒……” “噗——” 女杀手一口茶水全部喷了出来,表情比吃了一只苍蝇还难看。她抠着自己的嗓子,恨不得把刚刚喝下的茶水全部吐出来,眼角的余光瞥到杨舜羽呆呆地站在她的身边。 “你长得可真好看……”方才剧烈的动作让她的面纱挣掉了,此时她一张未施粉黛的柔美容颜暴露在他的面前,惊得他喃喃出声,那口气说不上是痴迷还是惋惜。 看着自己吐得上气不接下气,身旁的人还有空评价她的容貌,她真是恨不得一刀捅了他。 “解药!”她咬牙切齿地挥舞了手中的刀,威慑他最好乖乖听话。 “哦……哦……我这就去给你找!”杨舜羽被她吓得回过神来,一阵翻箱倒柜。 半晌过去,她打坐让自己恢复了平静,只是面上的凝重之色却丝毫未缓。杨舜羽在她身边,小心地观察着她的脸色。 “这就是你的对策?”她出声讥讽。 “是啊!若有杀手再来,我会先请他喝茶。然后判断他是无可救药还只是误会,再决定给不给他解药……”他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谁杀你前还会喝你的茶!”她简直要被他的天真气哭。 “你……”他弱弱地瞥了她一眼。 她很无语,恨不得立马给他一刀。 “对了,刚才你为什么突然就停下来了呢?我说的话还挺有效的是不是?是不是很能打动人?我自幼这口才就还是不错地……” “是个屁!” “你……你怎么骂人呢……”杨舜羽涨红了脸,期期艾艾地有些不服气:“那是为啥!” “下次再说。”女杀手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了,起身走至了窗前。 眼看着她有要走的趋势,杨舜羽手忙脚乱地不知道该说些啥挽留:“下次,下次是什么时候……哎喂……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名字呢……” 冷风一卷,她的身影转瞬就没于茫茫黑夜,一闪即逝。雨仍旧在下,淅淅沥沥。 “青青。” 147 芳草青青正垂杨(2) 【第二节】 杨舜羽也没料到下一次会来的那么快,依旧是一个风雨飘摇的冷夜,他看着被砸的稀巴烂的窗户,心情复杂。 “其实,我家还是有门的。”他哭笑不得,却在看到浑身是血的她的时候慌乱了起来:“青青!你怎么了青青……” “借我……躲一下。”她气若游丝,应该是伤的很重:“一下……就好。”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她便昏倒在了他的怀里。 不知道她伤的是哪里,他不敢用力,只能将她虚抱着。那些血在黑色的夜行衣上尚且不明显,在他的青衫上一蹭,蕴上了一大片一大片的红,越染越深。 “青青……”他看着气息越来越微弱的她,生平第一次痛恨自己的无用。 最终,他一咬牙,打算抱着她去叫大夫。毕竟再这样下去,她一定是活不成了。外面狂风肆掠,呼啸之声摧枯拉朽,教他根本听不见风中携裹的刀剑短促的交鸣之声,也察觉不到那些隐在黑暗中的危险。 他将将发力将她抱起,她的身子一斜,一个圆咕隆咚的小瓶子就从她的怀里掉了出来,砸在地板上铿锵有声。他用脚尖轻轻地踢了一下,小瓶子懒懒地翻了个面,上面贴着皱巴巴的一张红纸,黑墨写着斗大的四个字: 吃我救命。 这……杨舜羽犯了难,她随身携带的瓶子,想来是真的管点用吧?总不能是毒药懵人的吧……还是试试看好了!他将青青安放置床榻上,喂她吃了瓶子里乌漆墨黑的小丸子,然后忐忑地等着她的反应。 她一点都没反应。 他疑惑了半天,突然哦了一声,取了茶水来一口气全喂了她嘴里。 “噗——” 这下她倒是反应激烈,刚喂的茶水全喷了出来,然后便止不住一通猛咳。 他一边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一边安慰:“你放心,别激动,这次没毒……” 她呛得脸颊通红,一口气都提不上来。方才的咳嗽牵动了全身的伤口,痛的她龇牙咧嘴,表情狰狞。 “真没毒……”杨舜羽莫名地有些心虚。 只见她在怀中窸窸窣窣地又摸出了个小瓶子,不由分说地塞在了杨舜羽的手里。他借着光线一看,还是斗大的四个字:抹我止血。 “这……不太好吧……”他犹豫着,渐渐红了脸,内心剧烈地自我斗争了许久。一瞥头,只见她又无声无息地躺在了那里,顿时慌乱了起来。 情势所迫他也是什么都顾不得了,伸手扯上了她的衣襟,那手抖的和筛糠似的。好不容易鼓足勇气那么轻轻一拉,他也猛地抹开了脸去。而后才又颤巍巍地将眼睛眯成一条小缝,将那止血药粉悉数撒在了她胸前的一大片伤口之上。 他分毫掌握不了分量,那药粉洒的没轻没重,剧烈的疼痛刺激的她再次醒了过来,忍不住倒抽着丝丝凉气,咬着牙强忍着不发出呼痛之声,那薄唇几乎要被她咬出血来。 杨舜羽看她这幅模样不免怜香惜玉满是心疼,英雄救美般地捋起袖子将胳膊送至她的嘴边:“要咬就咬我吧!” “啊——痛痛痛——” 哪料到她却是一点也不客气地张嘴就咬了下去,那一嘴用了十成十的力,杨舜羽毫无出息地惨叫出声,觉得自己的胳膊似乎都折在她的嘴里了,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 他觉得她简直就是成心的。 屋外风雨之声渐消,狂风渐渐平息,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屋内亦寂静如斯,一盏煤油灯昏黄如豆。 青青再次睁眼的时候,药力已经退去,她像是重新活了过来。作为一个杀手,她已经太习惯了这种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从来没想过还有哪一日能在一张温暖的床榻之上醒来。 她拥着棉被,那被子原本应当是红色的,不知是被水洗过多少遍,已经褪成了浅红,却依旧干净,有好闻的皂荚香味。她看着他伏案专心致志地写着奏章,笔走龙蛇,挥斥方遒,那沉稳侧脸在煤油灯下竟平添了一抹帅气的味道,和刀尖下那个唯唯诺诺的书生判若两人。 那煤油灯虽然单薄,却仍旧在深夜里执着地发光发热,她突然间似乎也能感受到那一抹微弱的温暖。 “你醒了?”杨舜羽看到她坐了起来,放下手中的笔纸,提步向她走来:“没事吧?” “一点小伤,不碍事。”她别过头,不知为何竟有些不敢看他的脸。 “也不知道你饿了没有,大晚上的也买不到吃的。我这里还有两个包子,热热还能吃。”他笑了笑,便离开忙活去了。 青青有些呆愣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堂堂一个左丞相,竟然还要自己去热包子? 她杀过很多人,非富即贵,因为他们才有被杀的价值。那些人里不乏所谓的清官,死在她刀下之前,还拼命地和她提着报酬,从各个角落里掏出各种各样的珍宝。她所做的,就是冷哼一声,将刀送进他们的胸膛,然后将财宝统统掳走。不义之财,取了便也是取了。起先她尚且犹豫,随后也渐渐冷了心,如今已几近麻木。她早已不记得自己杀过多少人了,只知道他们无一例外不是什么好人,死有余辜。 她真是从未见过杨舜羽这样的男人。 他就像是和这个污浊官场格格不入的一股清泉,那踌躇满志不是装出来的,那些大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竟也不觉得的假,教人也能同他一起期盼起他描绘的未来。他浑身虽无一处绫罗绸缎,傲骨却铮铮。 是能让女人心动的男人啊。 四处发呆打量着的时候,杨舜羽托着两个包子回来了。见她立在他的桌案前观望,他原本还笑嘻嘻的表情突然就变得紧张而严肃。他立马三步并两步地蹿了过来,仔细地检查着那些案卷是否完好,有没有被动过的痕迹,眉头紧蹙。 青青看着他的模样也知道他是怀疑自己意图窃取什么机密,默默后退了一步,眼神黯了黯。 “你放心好了,我不识字的。”她看着他前前后后地忙碌着,忍不住开口,心里却不是滋味。 杨舜羽翻找的动作一滞,过了好半晌他才转过头来,目光同情而又不忍,声音却柔和了下来:“你不认字?” “是啊!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杀手会杀人就好了,认什么字!”她小声地嘀咕着,眼神却绕着被他搁置在一旁的包子打转。 热腾腾的包子散发着令人垂涎的香气,她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很久都没有吃东西了,肚子咕噜噜地叫着。 杨舜羽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端起一盘包子递给她:“吃吧,都给你的。” 她也不推辞,往茶几上一坐,就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着包子,吃相全无。 “慢点吃,不够还有。”杨舜羽在一旁给她端茶递水,生怕她噎着。 待她填饱了肚子,杨舜羽显然是还耿耿于怀于她方才的话题:“你说你好好一个姑娘,竟然不识字,真是可惜了……” “可惜?有多可惜?比我好好一个姑娘当了杀手还可惜?”青青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对他的想法嗤之以鼻。 “是啊,你为什么要当杀手呢?”杨舜羽的表情当真是万分惋惜的样子。 “这个说来可就话长了。”青青嘀咕了一声。 “没事,长夜漫漫,正好无事可做。”杨舜羽倒是饶有兴趣。 看着杨舜羽不依不饶的架势,青青只好不情不愿地回忆道:“我还很小的时候,应当也是有个幸福美满的家的。我爹去给镇上的大户当帮工,我娘就在家里做针线活,照看我。后来大户来家里收租子,看到我娘长得很漂亮,便起了坏心眼儿。他趁着我爹在他们家做工的时候,把他害死了。我娘告到衙门去,没想到那县官收了大户的银子,和他串通一气,颠倒黑白,不但判我爹要害大户未遂,还将我娘判给大户做填房。” 青青的眼神黯淡了下来:“什么是填房啊,就是连妾都不算,就是偶尔想起来满足下那大户的淫欲,其他的时候和丫鬟没两样,甚至比丫鬟还要糟糕。我娘长得美,那些丫鬟便都欺负她,那管事的也给她干不完的活……在我的记忆里,记不清我爹长什么样了,但还记得我娘,一直哭一直哭,没日没夜的哭……” “后来,我娘便受不了那折磨,投井死了。那时候我还太小,干粗活也不行,送去妓院还太小。她们便把我赶了出来,任由我自生自灭。我在街上游荡,当小叫花子,好几次都差点饿死了。后来有人过来问我,愿不愿学武,有饭吃,不受人欺负,还能报仇。我自然就跟着走了。”她语调毫无波澜,像是在说别人的身世一般。 “我练的最用功,武功也最好,他们都不把我当女人,我自己也习惯了。我十五岁杀的第一个人,就是那个大户,我看着他吓得屁滚尿流,肥头耷脑地跪在我脚下痛哭流涕求饶的样子,可真是解恨啊。那是第一次,我觉得我的那些苦没白受,觉得当一个杀手没什么不好。后来我又杀了那个县官,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杀一个也是杀,杀两个也是杀。既然无人替我做主,就让我手中的刀替天行道!”青青有一瞬间的激动,然后又平静了下来,又恢复了一副对什么都蛮不在乎的模样。 杨舜羽沉默了很久,眼神中有对她的同情,也有对那些为非作歹之人的痛恨,但更多的却是困惑不解:“那青青,你为何独独对我手下留情?” “这个……有机会再告诉你吧。”青青摆了摆手,竟自顾自回床榻上睡了。 148 芳草青青正垂杨(3) 【第三节】 “吃包子喽——”青青兴高采烈地从院子里蹦跶进来,将一大盘热乎乎的包子‘哒’地放在杨舜羽的桌前。 杨舜羽却一副苦瓜脸。 “干嘛!嫌弃啊!你不吃我可全吃了啊!”青青看着他的反应,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不是~我说青青,这包子虽然好吃,但你这五天从早到晚每顿都吃包子……这不会腻么……”他小声地抱怨。 “不吃拉倒!”青青叼了个包子就塞嘴里,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一边不忘指责他:“我每天都挑各种不同的馅买,嫩韭鱼肉、芝麻红豆、马齿苋猪肉豆腐、酱牛肉儿……各个都好吃的不得了,你还挑三拣四,真不愧是当官的人~~~” “要是换成这些菜就太好了……”杨舜羽掂起一个包子,假想着这包子其实并没有皮,只有馅儿。 “再说了,我也没找你要一分钱,每天免费请你吃包子,你还这么多讲究!知足吧你,本青爷可是出了名了的铁公鸡——” “咳…咳咳……”杨舜羽一口噎着,上气不接下气,忙不迭迟地去找水喝,青青在他身后比着鬼脸,幸灾乐祸于他狼狈的模样。 “好好的一个姑娘,叫什么青爷……”杨舜羽好容易顺过气来,不满地锁着眉。 青青一愣,隐约有些明白他的意思大概是嫌弃。心中一窒,手中馅大皮薄的包子也顿时没了滋味,她闷声不响地继续往嘴里塞着,好半天才闷声开口,语气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我不是什么好好的姑娘,我不识字,不会做女红,也不会做饭。我唯一会的就是杀人,怎么一刀毙命、怎么见血封喉,他们都比不上我,叫我青爷。” 她将剩下的包子一口塞进嘴里,使劲地咽了咽,像是把那些苦楚和委屈统统咽进了肚子里。她拍了拍肚皮,眼神落在那扇被她撞的洞开的窗棂上,瓮声瓮气地:“我不是什么好姑娘,别老叨叨,神烦!” 这下倒是杨舜羽半晌接不上话来,他舔了舔嘴唇,有些干巴巴地开口:“那个,其实这包子确实还挺好吃的……” 见青青不给反应,他有些着急地解释着:“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就是那个意思!”青青猛地转过头来,秀眉倒竖,杏目圆瞪,模样凶神恶煞,微微泛红的眼眶和嘟起的樱唇却出卖了她。 杨舜羽忍不住‘扑哧’一笑。 这一笑可不得了,青青就像是遇着明火的干柴,火花刺啦一下就冒的老高!她一骨碌从茶几上跳下来,恼羞成怒地拔出了刀大喝:“你笑什么!!!” “哎哎哎——君子动口不动手啊,刀剑无眼,误伤了怎么办!快把你那刀放下、放下!我就是笑你刚刚那样子特别可爱,就像年关时街上叫卖的那些‘纸老虎’——哎哎哎,你别过来啊……” “叫你看看我青爷是不是纸老虎!是纸老虎还是真老虎!”青青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提着刀追着杨舜羽满屋子乱窜,热闹极了。 待闹的累了,也差不多该是休息的时辰了。 青青收拾妥了,向杨舜羽望了望。接连几日,他为了将床铺让给她,每每都推辞自己不困或者是要写奏章便躲在桌案后不出来。每天早上青青醒来都只见他趴在桌子上,清瘦的肩胛微微耸着,似是那姿势极其憋屈。往往是她刚刚起身他便也一同抬起了头,想来应该是睡得极浅。这般下来,如今他脸上的憔悴之意已经愈发明显,眼下淤着的那团青黛之色浓的无法遮掩,整个人都虚弱了一层。 见他又要‘识趣’地向桌案挪去,她终于还是不忍心地叫住了他:“喂!” “嗯?”他摇摇晃晃地站住脚,双眼无神地看向她。 “那个……今晚你睡床?”青青试探性地问道。 “哦。”杨舜羽应是极为困倦,怕是都没仔细想想她的话,拖着步子便向她挪来,尚未走到床边便一头歪了下去,整个人栽在床榻上人事不省。 “……”青青望天翻了个白眼,觉得自己的心疼都白瞎了。 “喂!傻子羽!醒醒!”青青摇晃着他的身躯,却不知为何看似那般弱不禁风的人竟如此死沉,任她左推右搡,他自纹丝不动。 青青实在是气不打一处来,双手叉腰气沉丹田地大吼了一声:“抓——刺——客——啊!!!!” 杨舜羽陡然打了个激灵,干脆利落地从床榻上翻身滚下缩进床底,随手还捞了个窗木防身。青青将他从床底捞上来的时候,他还一脸的惊魂甫定,警觉地四处盯着周围。 “这下肯醒了吧?”青青不客气地绕到床榻另一侧坐下,没好气地问。 “啊?青青你干嘛?”杨舜羽从迷茫中回过神来,一转头看到青青脱鞋的动作,大吃一惊地往回缩了缩身子。 “不干嘛啊!”青青莫名其妙地扫了他一眼,依然故我地将脚抬了起来:“刚刚我大概是没说清楚,我再说一遍,今晚你!也!睡!床!” “一……一起……睡?”杨舜羽满脸惶然,似是比刚刚以为遭了刺客更加的惊恐。 “这床睡两个人没问题啊。你干嘛每天都在桌子上凑合,是不是傻啊。快上来睡觉啊!”青青仰面躺好,一边招呼着。 “不!绝对不行!这男女授受不亲!” 所以说青青最受不了文人书生那副墨守成规的样子。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这般榆木脑袋,不知变通,怪不得有几条命都不够丢。 “我们同处一室实属无奈,本已逾矩。又如何能再一错再错,同床共枕……”杨舜羽连滚带爬地翻身下床,一边在心里狠狠地骂着自己。 “我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别忸怩了,快睡吧,你明天不要上朝了?”青青有些诧异,这人方才不是困得都不清醒了么,这会儿又在神神叨叨些什么。 哪料到杨舜羽听得此话却转过了身,无比认真地盯着她,青青觉得自己被那样的眼神看的浑身都不自在了起来。 “青青,你是个好姑娘,只要你放下屠刀,将来定能找个好人家,一生无忧。我不能平白和你卧榻同眠,毁你清白。” 他难得不苟言笑,听在她的耳里却格外刺耳。她迎向他的视线,负气般地开口:“我不想放下屠刀,不想做那什么劳什子好姑娘!” 他却继续苦口婆心地劝着:“青青,相信我,世间大奸大恶之人,光凭刀剑无法除尽。这样胆战心惊、朝不保夕的日子你难道还没过够吗?我希望你能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惩奸除恶之事,交由我去做……” “我不想找什么好婆家,根本就没什么好婆家!”青青将头闷进被子里,抗拒他的说法。 “这可急不得。慢慢找,总归是能找到好的。”杨舜羽听出来她的不开心,只当她是没信心,好脾气地劝慰着。 “你有完没完!能不能先管好你自己!娶媳妇了吗?家里穷成这样去哪儿讨老婆……”青青猛然掀了被子嗷嗷了起来,嗷到一半对上了杨舜羽的眼神,突然便没了声。 他却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仍旧是那般地好脾气:“娶不到就娶不到嘛。” “是不是有喜欢你的姑娘,可你却嫌弃她……”青青捏着被角,表情竟有些莫名的忐忑。 “有吗?”这下倒是杨舜羽错愣了一下,而后笑了笑:“你方才也说了,我家徒四壁,性格也不讨人喜欢。这么多年,早习惯独来独往了。” “你看,反正你也娶不着媳妇,我也不想嫁人,你便就将就将就躺下睡一觉,我保证不把你怎么样,还不行嘛!”青青拍了拍身下的床褥,信誓旦旦地和他保证。 “我还是去桌案吧……”他却固执地拂袖欲走。 “你这人怎么这么多穷讲究啊!”青青在他背后气急败坏地大吼:“实在在意的话咱两凑合凑合行不行啊!” 那袭青衫突然就顿住了,如果青青没眼花的话,他还不自然地抖了一下。 像是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青青从激动中也缓过神来,渐渐红透了脸,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没出息,这种时候你怎么能先怂呢!她在心里数落着自己。 杨舜羽隔了好半晌都没有反应,像是化身成了青色的石雕。青青自我挣扎了许久,才看到他缓缓转回了身来。看到他脸上沉穆的神情,她的心就咯噔了一声悠悠地沉了下去。 “不行。”他义正辞严地拒绝了。 青青坐在床榻上,那柄她从不离身的刀放在了枕边,没握在她手里,让她看上去竟比平时柔弱了半分。她梗着脖颈,吸溜了一下鼻子,闷声要一个理由:“为什么?” “凡配婚姻,必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绝无凑合之理。”他态度诚恳,表情虔诚。 “……”青青只觉得自己一口血都已经堵在了喉间,又硬生生地压了回去。 “你也知道,我父母都不在了。”青青竟也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绝对不是被他传染的! “我亦如此。连尊师也早已驾鹤西去。”杨舜羽垂下了眼眸,似是有些感伤。 “那这媒人呢……”青青托着腮苦苦思索。 “青青姑娘,婚姻大事,岂容儿戏,须得细细思量。你我不过初识,还……” “你这又是什么意思?”青青猛然抬起头来。 149 芳草青青正垂杨(4) “我虽然不识字,但却不傻。你是不是压根就不想娶我!”小姑娘的玲珑心思格外敏感,不依不饶地追问。 “你别激动……我不是这个意思……”杨舜羽简直是百口莫辩。 “还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我的身子你抱也抱过了,看也看过了,现在还装什么清高!说白了,你就是嫌弃我,嫌弃我不识字,没身份没地位,不是正经人家的姑娘!说什么不想污我清白,其实就是根本不想对我负责!” “我不是……”青青连珠炮似的根本不给他解释的机会。 “满嘴的仁义道德,实际上却是嘴甜心苦!”青青愤怒地骂着骂着,突然鼻头一酸,不知从何处涌上了无边无尽的酸楚,竟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她强忍着不落下泪来,穿好鞋袜抽出长刀便要离去。 见她一言不合就要走的架势,杨舜羽已经有了经验,眼疾手快地用自己身体和四肢挡住了漏风的破窗。 青青瞥了他一眼,径直拉开了门迈了出去。 “哎,别走……”杨舜羽慌慌张张地追了出去,险些被门槛而绊倒,院落里却已空无一人。 “青青……”年轻左相觉得自己的心里突然间就空了一块,一瞬间的失落像块石头压的他难以呼吸。他心里隐约明白,若是她此番就这样走了,怕是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还有话没有说完啊,她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听完他的解释呢? “青青!!!”他站在空荡而简陋的院落里,仰头对着漆黑的黑夜大喊,嗓音颤抖,“回来——” “喊什么,吵死了。”一声清丽的嗓音传来,虽是抱怨,却含着藏不住的愉悦。 没想到竟然能收到她的回答,杨舜羽一瞬间窘迫的无地自容,恨不得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偏偏他左右环顾,却连她的一片衣角都没有瞧见。 “笨死了,上面!”她看着他像个无头苍蝇似的乱转,不由得哧笑出声,心情大好。 他仰头看去,只见一袭明黄的少女孤傲地立在屋宇的飞檐之上,英姿飒爽,长刀迎风。他从没在永安城里见过这样的女人,天不怕地不怕,似是下一秒就要振翅远去的飞雁,傲视长空。偏偏此刻,她亦俯首看他,目光灵动的如同春日的山泉,叮咚着撩拨过他的心间。 “青青……”他喃喃,竟是看的痴了。 “傻子羽,原来你这么舍不得我啊?”她好整以暇地在屋瓦上坐了下来,抱着刀惬意地吹弹着:“那也行啊,你给我一个不走的理由,本青爷也是可以考虑考虑的嘛。” “那个……”杨舜羽红着脸,脑海里突然间一片空白。 等了许久也没见他支吾出个所以然来,青青有些不耐地踮起脚尖,催促道:“到底行不行啊?不行我可走了啊~” “哎等等!”看她真的要走,杨舜羽是真的有些急了,一时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道:“我愿意和你一起睡觉——” 青青被他吓得脚下一个不稳就倒栽葱摔了下来。 不用说了,他肯定没接住。 【第四节】 更深露重,夜已深。 青青躺在床的左半边儿,却总觉得今夜哪儿哪儿地都不对劲。向左翻,觉得这枕头有点儿硌人,向右翻,又觉得这身下的被褥不够平整。翻来覆去了大半宿,却还是没睡着。动作幅度倒是越来越大,到最后几乎是要将整张床都要滚上一遍。 偏偏坦荡无阻。 杨舜羽正可怜兮兮地侧躺在床的最右边,背对着青青,整个人都像是挂在床上一般,只要稍稍一推就能掉下去。他却是忍着一丁点儿声音也没有发出,硬生生地也僵硬了大半宿,像是床边的一个摆设似的。 青青对着他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傻子羽。” 黑暗里立刻就传来杨舜羽蚊子般的哼哼:“真巧啊,你也没睡着?” 你这样我能睡着才怪……她默默地翻了个白眼,无奈道:“你给我下来!” “啊?”闻言他扳着床沿的手指一松,竟‘哐当’一声翻下了床榻,‘咚’地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地下,听得青青都替他感到疼。 没想到他竟就再没了声响,似是砸睡着了一般。青青到底有些不放心,滚至他这一边,探出了半颗脑袋。 然后便对上他在黑夜也灼灼发亮的眸子,隐隐竟还藏着笑意。 青青像是被他的目光烫到了一般缩了回去,双手捂住了胸口,感到自己的心突然加快了跳动。 杨舜羽近乎低语般的声音在黑暗中向起:“呐,青青,你要一直待在这里吗?” “干嘛!你真的烦我了是不是!”青青没好气地回。 “你看你又瞎猜。我是想说,你本来…呃…那个是来杀我的,然后现在这样……真的没问题吗?”杨舜羽犹豫着,这个疑问在他心中盘旋很久了。 青青半天没吭气,好像在想着什么,好半天才模模糊糊地应了声:“应该没事。” 说罢她滚回了床里,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呵欠,显然是不想再聊下去的意思。 杨舜羽却没有那个觉悟,他的疑问一个接着一个:“那——那个教你武功的师父……” 青青等待着自己心跳慢慢平复,血液渐渐变冷的声音。 他终于还是开口问了。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一并问了吧。”青青听到空气中浮动的女声,陌生的不像是从她自己的喉咙里发出来的。 听出了她口气里的抗拒,杨舜羽一骨碌爬了起来,攀在床榻边缘,露出了半个脑袋,无辜地眨巴着双眼:“青青,对不起啊,我是不是又惹你不开心了?” 青青背对着他,一声不吭。 “其实,我是想着,既然我们的父母都已仙逝,如果能征得你师父的同意,那我们——”他巴巴地解释着,却被青青一口打断。 “不必了!”她的口气又恢复了初遇时的清澈,冷漠又疏离。 “青青,你怎么了?”杨舜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脸茫然地看着她蜷卧的背影。 像是被他扰的不厌其烦,她猛地坐起身来,直勾勾地盯着他,目光冷的像刀子:“那我就和你直说了吧,我师父是绝对不会同意我们的婚事的,别想了!还有,我不过是开开玩笑,你别傻了,谁真的要嫁给你?” 杨舜羽的颜色瞬间变得很难堪,他有些不敢相信地仰视着青青,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可是青青,我要对你负责的……” “谁稀罕你的负责?我本就打算勾引勾引你,钓个金龟婿。谁知道你堂堂一个左丞相,竟然家徒四壁,穷的叮当响,可真是看走眼了!本姑娘要身材有身材,要样貌有样貌,勾勾手指头还不是什么样的男人都来了,谁稀罕嫁你?你真是傻的令人心疼,可笑至极!” 她翻身下床,再次穿靴提刀,可杨舜羽却感觉得到,这一次有什么再也不一样了。 “青青对不起,我不该问的。这些我都不想知道,你莫要说气话,我知道你不是这样想的,你是个好姑娘……”杨舜羽急的团团转,不知该如何是好。 “去你的大爷的好姑娘!”青青嫌弃地呸了一口。 “给你青爷让开!”青青看着又用整个身子和四肢拦在门上的杨舜羽,大喝。 “青青不要走……”杨舜羽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这次该用什么理由留下她,憋了半天才道:“我还想你给我买包子……” “杨舜羽!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我不会杀你!”青青提起长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白光噌亮,冷风扑面,吓得他一个哆嗦。 “怕了吧?不想死的话,就别挡路!”青青眸色冰冷,言语间毫不留情。 杨舜羽本来还燃着期待的眼神慢慢黯了,化为了无穷无尽的无奈,他缓缓地垂下了双手,默默地让到了一边。 他低着头,没看到她眸子里一闪而逝的失望和已经红了的眼眶。 “你说的对,也许我是真的配不上你。就像我之前说的,你该找个锦衣玉食的好人家,不教你受一点委屈。你跟着我,只能受苦……方才,是我一时鬼迷心窍,痴心妄想了,你莫要放在心上。” 青青强忍着一刀砍了他的冲动,没想到这样的一个傻子,说出来的话竟这般伤人。 “青青,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同我说的吗?”他到底还是心有不甘地抬起头来。 她的侧脸冷若冰霜。 不是不想说些祝福的临别赠言,什么祝你平安无虞、寿长命大、壮志早酬、伉俪情深、多子多福……可是她怕自己一开口,眼泪就会忍不住落下来。 “青青。”他勉强挤出了丝笑容来:“你还没有告诉我,那日你为何对我手下留情?” 她依然没有回答,下了决心转出了门外,背影决绝。 他追了出去,庭堂空空如也。 他喊她的名字,只余回音。 他知道,她要是想躲他,他根本找不到。失魂落魄地回到房内,床榻之上,尚有余温。佳人已无踪,独坐至天明。 你曾说,下次见面,你便会告诉我原因。 如今我尚不知晓答案,是不是因为,还有下一次机会,能让我再遇见你? 他推开府门,东篱之外,芳草青青。 —— 特别篇:舜羽与青青【完】 150 天寒日暮红颜旧(1) 【第一节】 “自那以后,我便再也没见过青青,转眼怕是已有三月。”杨舜羽从回忆中抬起头来,眉宇紧锁:“难道青青第二次浑身是伤地滚落进来,是因为你们对她的追杀?” “恰恰相反。”慕容凝无奈叹息:“这么久了难道你还没有想明白吗?为何青青前后变化判若两人,那是因为你提到了一个不该提的人啊!” “她师父?”杨舜羽错愣。 “没错。派她来杀你的人,就是她师父。因为任务失败要对她赶尽杀绝的人,还是她师父。事实上,她并不是入了什么收钱买命的杀手帮派,而是一个等级森严、结构严密的庞大的地下组织。” “这个隐藏在黑暗中的地下组织,叫影阁。而青青曾是影阁的天字一号杀手,专门负责刺杀妨碍了他们计划和行动的达官显贵。面对影阁的高压,他们通常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妥协,要么去死。杨相,只有你是个意外而已。” “影阁……”杨舜羽的眉头蹙的更深。 “可以说他们是目前对大炎最潜在威胁,也是最危险的一颗毒瘤。我甚至怀疑凉州的这场叛变也逃不了影阁的掌控。他们的爪牙已经遍布五州四海,所要图谋之事也日渐浮出了水面。” “他们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应当是这天下吧。”慕容凝苍白地笑了笑:“一百多年前,影阁阁主曾是轩辕帝的至交好友,没想到吧?他武功了得,精于暗杀,为轩辕帝打下江山立下了汗马功劳。这影阁初始之时,是他为轩辕帝而建,日夜保护着轩辕帝的安全,可比如今的锦官卫忠心的多。” “那后来呢?” “后来发生之事众所周知,轩辕帝去了一趟宛州清障,带来了此后的未央宫主离。起先他们三人关系亦十分要好,好到两个男人同时爱上了一个女人。他们彼此心照不宣,从不曾逼迫她做选择。可她自己却有了选择。她在凤凰台上看到了影阁阁主必然会反叛的未来,还是选择了告之轩辕帝。” “影阁阁主究竟为什么会反叛现今已经无从知晓,也许是为了她,也许是为了江山,也许是因为曾经携手并肩的信任与爱护已经走到了尽头。二十年后,他终是将杀人的剑指向了他一生的挚友。因为离的预言,轩辕帝早有准备,影阁阁主败了,一败涂地。他受了很重的伤,但却没有死,携着剩下的人手隐退江湖,从此不知所踪。轩辕帝一生铁血手腕,朝堂之上追随他的老臣旧将,皆被他以各种理由处理的干干净净。可也许是顾念旧情,他却唯独没有下令追杀影阁阁主。岂料一时心软,却是纵虎归山。” “影阁从此很少在江湖上再出现,进行着漫长的蛰伏。这么多年来,大炎王朝已经失去了当年初建时的蓬勃新生、锐不可当之势,反而渐渐固步自封,像是老旧的轱辘生了锈,艰难而缓慢地运转着。而与此同时,我却能感觉到,影阁反而一直在暗中不停地休养生息、扩展壮大,像是一匹暗中窥伺的恶狼,只等着大炎王朝这只雄狮打盹儿的时候扑咬上来,扼住咽喉,一击毙命!” “这影阁现任的阁主是谁?他们到底有多少人?总据点在何处?”杨舜羽紧张地喋声发问。 “我们对影阁,一无所知。”慕容凝无能为力地摇摇头。 “对了,青青!青青她不会……”杨舜羽听得入神,一时竟然忘了询问青青的下落,此时才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都怪我!把青青气跑了,这个影阁这么可怕,她要是被他们抓住了可怎么办……” “你放心吧,青青可比你聪明多了。你当她为何在你府上赖着不肯走?第一次交手她便知道你府中有高人保护,所以第二次她被影阁追杀的时候便径直逃了过来。为了保护你未央影卫解决了那些来追杀她的人,也算是救了她的命。那段日子,她都只敢去你家门口买包子吃,多走远一步她都不肯。” “啊?”杨舜羽呆呆地,显然是没想到还有这层原因。 “后来她虽从你府中出走,却也无处可去,便始终盘旋在你屋顶上始终不肯离去,口口声声说要保护你。未央影卫无奈请示过我,我已同意让她加入护卫你的分队之中。所以啊,你以为你与她多日未见,实际上,她却日日夜夜守护在你身边。” “青青……”杨舜羽心中五味陈杂,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姑娘啊!”慕容凝感慨:“就不知道所遇之人,是否也有情有义……” 杨舜羽紧紧的盯着慕容凝,心中不由得妄加揣度:“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要用青青威胁我?让我压下那份奏章!我可告诉你我杨某——” “谁要威胁你了?”慕容凝有些好笑地看着他的反应,伸出手随意地拍了三声:“青青,出来吧。” 一只纤细洁白的手攀上窗棂,一个身影应声而落。 “青青见过未央宫主!” 杨舜羽惊喜的说不出话来,目光恋恋不舍地在青青的身上流连。一段时间不见,只见她换了极简的布衣青衫,精神却神采飞扬,竟也会服帖地冲着慕容凝行礼,那姿势别说还有模有样。 青青却目不斜视并不看他,只是一张俏脸却越憋越红。 见着两人久别重逢的别扭模样,慕容凝亦莞尔,起了逗弄杨舜羽的心思:“杨相方才可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了啊~教本宫好生委屈呢!” 杨舜羽哪料到这堂堂夜月宫主也会撒娇,颇为不好意思地道着歉:“实在是对不住宫主,是杨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惭愧!惭愧!” “如此,便不打扰两位述旧了。方才本宫所言,字字属实,句句肺腑。舍妹实在不是能做出此事之人,其中必有什么误会。本宫不是要杨相徇私枉法,只是希望杨相能宽限些时日,待舍妹赶回永安,即便是同这奏章一同面圣亦可。此事牵连甚广,是非曲直都系与杨相一人之手,万望杨相三思!” 慕容凝一番言辞恳切,加上杨舜羽方才又听闻了这许多闻所未闻的消息,一时心中也拿不定主意,只冲着慕容凝作了一揖,应了下来。 —— “青青……”慕容凝走后,房间里便又重新只剩他们二人。三月未见,杨舜羽一时间有些不好意思地扭捏起来。 “傻子羽!”青青倒一如既往地豪迈,冲着他嗤笑一声,眉宇间满含光彩。 “你这次回来,还走吗?”杨舜羽期待地看向她。 “不走了!死也不走,行了吧~”青青好笑地看着他的模样,心里却是暖暖的。 “对了!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他突然眼前一亮。 “什么?” “我们可以叫夜月宫主给我们当媒人啊~这样我就能名正言顺娶你了!青青你说好不好?”他激动地转头看向她,却见青青愣愣地站在那里,目光定定地把他瞧着。 “青青,你不愿意吗?”他心里有些没底。 “没出息!”她骂道,眼中却泛起泪光。 【第二节】 当日,入夜。 杨舜羽一如往常正在修改奏章,青青却突然听到了屋外的一阵异响。大约是又来了刺客吧,年关将至,刺杀活动总是频繁,一波接着一波。 她无声无息地站了起来,没有打扰他。而后轻巧地绕出屋去,想多少能替外面的未央影卫分担一些。 可这次他们却都没有料到。 刺客似乎别有所图,并不恋战,只隔着远远地放箭。饶是他们全力击落那些羽箭,奈何来人实在太多,仍有一只穿透那一戳就破的窗户,稳稳地钉在了屋内的衣柜之上。 青青暗道不好,火速从屋外掠了进来。然而那衣柜离杨舜羽的桌案极近,待青青赶回时,他已经起身拔了羽箭不住打量着。 青青眼尖地看到了那羽箭的末梢挂着的布条。 “把箭给我——”青青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他的面前,偏偏此刻杨舜羽也看见了那布条。 “有字哎!”他惊讶地将箭一缩,青青伸出去的手落了空,羽箭擦着她的手掌心刮过,留下了一道血痕。 杨舜羽本该关心青青的伤势,可布条上的寥寥几语却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午前递状,逾期青亡。” 午前递状,逾期青亡。青亡。青亡…… 杨舜羽反复读者那粗布条上七扭八歪的八个字,每条墨迹都在他的脑海里成百上千倍地扩大着,像是张牙舞爪的吃人怪兽。他的潜意识里却拒绝着理解它们的意思。 可是却又有两箭接连破空而入,无一例外地挂着一模一样的字条,教他无法逃避,无法忽略。 这是个事实。 他颤抖着双手,将字条捧给了青青。青青不识字,但是看着他的表情,她已猜到了八九不离十。 “是不是正如夜月宫主所说,这场叛变,果然是影阁所指使?”青青将手背过,并没有接。 “我不知道。”杨舜羽默默地抬起头看向她:“但是青青,布条上为什么说你会死?” 青青浑身一颤,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 “青青,告诉我。”杨舜羽扳正了她的身体,一字一顿地开口。 151 天寒日暮红颜旧(2) “他们这是吓唬你呢,我如今同未央影卫是队友,个个都是顶尖儿的高手,我能有什么性命之忧啊!瞧把你给紧张的,真是傻子羽。”青青露出了一抹不自然的笑,故作轻松地挣开了他的钳制。 “青青,你同我说实话。”杨舜羽不依不饶,竟不顾礼仪地抓住了她的手。摸到了她掌心的那抹箭痕,他更加心疼不已。 “我……”青青本就不善于撒谎,心事埋藏了许久,又被他这样一拉扯,眼见着眼底就要泛起泪光。 杨舜羽一咬牙,下了狠心将她搂在了怀里,抵在她耳边说道:“青青,给我个机会,让我娶你好不好?” 青青的眼泪一忍再忍,到底还是没忍住,默默地全部流进了他的衣领里,无声而苦涩。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她哽咽。 “怎么会?”他吃惊地看着哭成了一个泪人儿似的她,不知道该从何劝起。 “你以为影阁培养了十余年的杀手,是那么轻易说叛逃就能叛逃的?从我刺杀你失败的那天起,我的命运就已经注定和那天所有死去的同伴一样了。师父喂我们吃了一种毒药,那毒每三个月发作一次,必须有特制的解药才能解,否则必死无疑。”青青止不住地流着泪。 杨舜羽却是意料之外地镇静,他问青青:“明日午时,三月之期已到,你就会毒发身亡,对吗?” 青青痛苦地点了点头:“只是没想到,他们又是如何知道我们之间……要用我来威胁于你……” “看来夜月宫主说得对,敌人比想象中的更加可怕。”杨舜羽踱至桌案前,翻看着不久前他刚刚完成的奏章,面色凝重。 “你打算干什么?”余光瞥到他提起了笔,青青惊讶地止住了哭泣。 “青青……”杨舜羽无奈地看着冲过来的青青,长叹了一口气:“我总不能弃你的性命于不顾,眼睁睁地看着你——” “啪!” 清脆之声乍响,宛如银瓶碎破,刺耳响亮。杨舜羽被青青打得歪至了一边,脑袋发出了嗡嗡的蜂鸣之声,白皙干净的面庞上立时就浮现了五根红痕。 这一巴掌青青用了浑身的力气,打的毫不留情,力道重到连她自己的手掌心都痛到麻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杨舜羽,我真是看错了你!我原来敬你是条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汉子,却没想到你是这么个卑躬屈膝、毫无原则的弱鸡!你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去死,那你就能眼睁睁地看着清尘宫主去死吗?就能眼睁睁地看着未央宫被诬陷着背上通敌叛国的罪名吗?就能眼睁睁地看着影阁奸计得逞、覆灭大炎吗?”青青暴跳如雷。 杨舜羽耷拉着脑袋,自知理亏地任由她骂着,默不作声。 “你的理想抱负呢!说好的惩奸除恶呢!要让我看到的太平天下呢?都喂狗了吗?杨舜羽,刚刚你是怎么答应夜月宫主的?这难道就是你的誓言?就特么这么的不值钱!早知道你会做出如今的这番决定,我倒还不如当初就一刀宰了你!反正像你这样的狗官,留着也是个祸害,倒不如死了干净!”说罢青青便火急火燎地扬起了刀,作势欲砍。 “青青我……”杨舜羽并没有躲,他捂着脸抬起了头来,鼻子渐渐冒出了血,模样狼狈不堪。 看着这样的杨舜羽,青青高扬的刀却是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去。 “我就是死了也不会嫁给你!”她气急败坏地将刀砸在地上,也不知道是气他的没骨气,还是气自己的不忍心。 杨舜羽默默地蹲了下来,替她捡起了长刀。他被她打的有些懵,捡起长刀的动作显得吃力无比,而后又踉踉跄跄地挪至她的面前,双手托着长刀高举过头顶,一副负荆请罪的架势。 “青青对不起,方才是我一时糊涂。想着你救了我的命,却害的自己要丢了命……我替你感到不值。你说的没错,不如就用此刀结果了我,回去复命吧。让你遇见我,是我的错。” “你认为现在还来得及吗?”青青拿起刀,看着半跪在她面前的男人,满脸的恨铁不成钢。 “如果青青愿意留我一命,那就请你相信我,等我回来。”杨舜羽站了起来,朝着门口走去。 “你要去哪儿?”青青在他背后不放心地问。 “去求夜月宫主,她一定有办法。”杨舜羽含糊的回答。 青青看着那跌跌撞撞脚步虚浮的背影,想到他曾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可如今为了她,却什么都没了…… 【第三节】 半个时辰后,季府。 “去请慕将军,让他带上柳依依姑娘去杨相府上一趟。” “是!”一名影卫领命而去。 “传令前去迎接三小姐的车队日夜兼程,务必于明晨到达左相府,片刻不得耽误!” “是!”又一道身影划过夜色。 “都退下吧。”慕容凝挥了挥手,转向左侧的杨舜羽:“我心中隐有一个法子,但无完全把握,只能斗胆一试了。” “宫主肯出手相帮,杨某心中已不胜感激。”杨舜羽面色稍霁,却仍是凝着雨云。 “还要感谢杨相对未央宫的信任,肯来此处与我相商。否则即便是本宫有意施援,也是有心无力。” “多亏了青青。”杨舜羽苦笑。 “青青是个好姑娘。”慕容凝亦笑:“我也希望你们能平安渡过此劫,来日讨你们一杯喜酒喝。” “借宫主吉言。”杨舜羽恭敬地行礼。 —— 又半个时辰后,杨府。 “青青姑娘体内确有一种奇毒,名为抠心散。这种毒我也只是听闻,只知道它发作之时,会经脉尽断、痛不欲生,像是被人将心抠出来一般。此毒差不多要发作两个时辰,备受煎熬才死,着实可怕。”柳依依对着青青望闻问切了好半晌,才缓缓地下了结论。 “柳姑娘乃毒宗柳氏嫡系传人,也无法解吗?”慕容凝问道。 柳依依也束手无策地摇了摇头:“宫主想必有所不知,这毒不同于治病救人,最不希望的就是别人知道。越是珍贵的毒药往往包含了越多的毒物配方,也就越难解。柳氏毒药之所以闻名,就是因为制作出来的毒药无人可解。而这抠心散,却不是柳氏所制,除非我能拿到此药,仔细研制,否则一时半刻是绝无可能拿出解药来。” “看来此路是不通了,需得另想法子。只是这深更半夜的,还要劳烦柳姑娘亲自走了一趟,实在是过意不去了,改日必当重谢。” “宫主言重了。既然如此,依依便告辞了。”柳依依盈盈一拜,屋外慕白正牵着马车等候在那里。 快要步出府外之时,柳依依却似是想到了什么回过头来添了一句:“此毒发作时间未必准时,我方才见青青姑娘隐有黑紫之气,想来是抠心散即将发作的征兆,宫主可要早做打算。” “多谢依依姑娘好心提醒。”慕容凝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目送着她远去。 “她方才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杨舜羽有些不解地向慕容凝问过来:“既然此毒连她也解不了,宫主,我们该怎么办?” “杨相,莫急。我本就没指望她能为青青解毒。”慕容凝安慰道。 “那是?” “她是影阁派在慕将军身侧的卧底。” “什么!!!”杨舜羽震惊了,他万万没想到影阁的势力竟然如此的无孔不入,一时之间周围似乎什么都和影阁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自然不会替青青解了毒,但是为了恐吓你乖乖就范,她会将毒发后的惨状描述的惨不忍睹些,将解毒的法子说的困难些。她方才那最后一句,看似说给我听的,目光却一直流转在你身边。”慕容凝向他解释着。 “真是什么都逃不过宫主的眼睛……”杨舜羽想起柳依依刚刚的描述,不由得一阵胆战心惊:“那宫主,青青到底还有救吗?” “有。”慕容凝笃定地笑了笑:“但现在,我们唯一能做的事情,只有等。” “等什么?” “等青青的抠心散发作。” “什么?!”杨舜羽一个激灵差点就要蹦起来,被青青一眼给瞪了回去,示意他安静点。 “这就要看二位信不信的过我了。”慕容凝依旧笑。 未等杨舜羽开口,青青便抢先回答:“信!青青的这条命本就是宫主救的,否则早不知是何处的孤魂野鬼了。宫主劝我弃暗投明,给了我改过自新的机会,我说什么也是对宫主无条件相信的!” 说罢她又掐着杨舜羽小声地在他耳边警告着:“我告诉你傻子羽,不管最后结果怎么样,你给我老老实实地据实禀报给皇上,否则我就算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杨舜羽被她掐的面容扭曲,慌不迭迟地连连点头。 慕容凝起身往屋外走去:“今夜注定无眠,你们在屋内能休息则休息吧,我去庭院走走。” 隆冬寒夜,衣着单薄的女子倚在阑干边眺望着远方,整个人几乎都快要化为一座冰雕。 青青蹑手蹑脚地跑了出来,手中抖着件披风:“宫主,这大冷天的,当心着凉。” “谢谢青青。”慕容凝微笑着接过,一点架子也无,倒像是邻家的大姐姐,叫青青觉得分外亲切。她如今已受抠心散的影响,内力全无,陪着慕容凝站了一会儿便冻得受不了了,不住地跺着脚呵着气。 她终究还是没忍住问道:“宫主,你到底在看什么?” 慕容凝轻笑着收回了视线,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温柔地回答:“我在等我的妹妹回家。” 152 天寒日暮红颜旧(3) 【第四节】 翌日,天光破晓。 杨府门外吱呀的车轱辘声惊醒了屋内睡眼朦胧的众人。慕容凝尚未完全走出门外,便听得了一迭声甜糯糯的呼唤:“姐姐!姐姐!姐姐~~~” 毫无意外地,慕容烟扑进了她的怀里,左蹭右蹭,死活也不撒手。 慕容凝忍俊不禁地摸了摸她的头,调笑着她:“傻丫头也不看看是在别人家门口,没羞没臊的~” “姐!都快四个月没见了,你怎么一见我还是要说我呀~一点都不说你想我,哼!”慕容烟撒娇般地噘着嘴。 “你呀!”慕容凝宠溺地点上她翘起的鼻尖:“还不就是想我多夸你几句!这还没夸你呢,瞧这得意的劲儿,要是夸你,你还不得飘到天上去?” “哎呀姐!你又取笑我!”慕容烟气恼地蹦跶了几下,好奇地左瞧右看这陌生的地方:“阿姐,为什么我们不在未央宫或者季府见啊,这杨府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要来这里?” 正巧这时,杨舜羽和青青一齐走出了门外迎接。 “这是左相杨舜羽杨大人,朝堂之上,你见过的。”慕容凝牵着慕容烟为她介绍着。 “见过三小姐。”杨舜羽行了一礼。 慕容烟却并不买账,她定定地看着杨舜羽,不说话的时候竟也有了几分气度。 “我记得你!那日在皇帝大人面前,你可没少说未央宫的坏话。”慕容烟开口,语气显然蕴含着不满,教杨舜羽一愣,没想到这小丫头片子这么记仇。 “烟儿!”慕容凝将她拉至身侧,状若责备:“杨相当日只是就事论事,公私分明,既不偏袒、也不留情,你莫要这般不懂事。” 说罢她抬头冲杨舜羽抱歉地笑了笑,又介绍了青青:“这是青青,武功很厉害的哦!” “这个姐姐倒是瞧着挺顺眼的。”慕容烟重新笑了开来,朗声地打着招呼:“我二姐的武功也很厉害,你们切磋过了吗?” 众人的面色皆是一暗。 慕容凝让杨舜羽和青青二人先屋内暂候,她则领了慕容烟在简单的庭院中转转。 慕容烟却像是委屈了似的抱着慕容凝的手臂:“姐姐,我不想待在这里~我想回家……” “烟儿乖,姐姐有一件事有求于你。不知道烟儿愿不愿意帮姐姐这个忙呢?”慕容凝笑意盈盈地问向慕容烟。 慕容烟心里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她咬着唇犹豫着,难得地没有接话。 “怎么?连姐姐的忙也不愿意帮了?”慕容凝显然也是没想到,唇边笑意稍微有些僵。 “我好几个月没回家,刚回来却被接到了这里。若不是什么特别重大的事情,姐姐你怎么会说有求于我?而姐姐能求我的事,只能是救人了。到底要救什么人,还要姐姐来求我?”慕容烟直直地平视着慕容凝,如今她几乎已经长的与姐姐一般高了。 “出去了一趟,倒还真是长本事了,慕楚教的好啊。”慕容凝眼神复杂,斟酌了一下还是开口:“姐姐确实想让你帮我救一个人,用你带回来的续命蛊。” “不行!”慕容烟想也没想就直截了当地拒绝了。 “我还没说救谁,你就急着说不行了?”慕容凝看着她这意料之中的反应,继续耐心地劝着。 “救谁都不行!反正我知道肯定不是用来救你自己的!”慕容烟倒是斩钉切铁般的决绝。 “你往日不是常说,医者仁心,天下众人的性命,不应有门第家国的偏见,更不该因高低贵贱而区别对待,只要是需要你救治的人,你都会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吗?”慕容凝瞥见她倔强无比的眼神,换了更加柔和的口气:“方才的青青姑娘你也说很喜欢了,她中了抠心散,急需续命蛊来救命,否则活不过今天午时。你难道就要眼睁睁地看着她在你的面前,痛苦地死去吗?” “我……”慕容凝对她的这个妹妹最了解不过,这番话说下来,慕容烟已是说不出话来反驳,心里多少也有些不忍心。她隔着层层衣物摸着胸口保存完好的续命蛊,在幽冥之森和百蛊峒出生入死的一幕一幕再次浮上她的心头,她看着慕容凝,看着看着,眼中就渐渐蓄起了一汪眼泪,泫然欲泣。 “之前父亲和我说人不可能做到大公无私,我还满不在乎地不相信。直到到了自己的头上,才知道毫无私心是多么难。姐,你知道吗?我和慕楚是有多艰难才拿到这个续命蛊的?那个森林特别可怕,那里面的每个人都怪怪的,我很害怕,很想回家,但是一想到那里也许能拿到救你的灵药,我一次又一次地打消了拔腿就跑的念头……” 她的眼泪哗啦啦地落了下来,那些泪水像刀子一样扎在慕容凝的心里,心疼无比。 “以前的我错了,真的错了。即便是医者,也有最想救的人,也有不想将自己千辛万苦得到的药去救一个不相关的人,却要看着自己的姐姐无药可救……姐姐,我不想让你死……” “傻烟儿。”慕容凝心疼地将她揽在怀里,语气亦是无限感伤:“姐姐知道你心里苦,一心为了姐姐好。方才是我急了些,没将这其中的曲直利害同你说清楚,烟儿对不起。” “没关系的……姐姐,你……你嗦……”慕容烟搂着慕容凝的腰,哭的越发不可收拾。 “说来,救青青的命,就是救汐儿的命。”慕容凝温柔地为她擦拭着泪水。 “二姐?”慕容烟无比茫然,她甚至都不知道慕容汐失踪,更不知道她如今身陷险境。 慕容凝叹了口气,同她一一道明了事情的原委。慕容烟不知何时已经止住了哭泣,沉默地站在那里,竟是出乎意料地平静。 “毕竟如今你也是个大人了,姐姐听你自己的决定。”慕容凝看着她的小妹妹,恍然间觉得她真的成长了许多。 慕容烟咬着唇,还是有些不甘心:“没有别的方法救二姐了吗?” “事发突然,已经来不及想其他法子了。烟儿,我的身体还能再拖一拖,也许还能找到别的法子去救也说不定。但是青青和你二姐,是无论如何也等不得了,你说呢?” “我……”慕容烟万分沮丧地垂下头去,大姐二姐都要救,她只恨当初没能再多带一份续命蛊。 可情势却没有给她纠结的时间,杨舜羽突然满脸惊惶地从屋内冲了出来,什么礼节也顾不得地拽着慕容凝的衣袍,几乎快要跪下来地哀求着:“宫主,快救救青青吧,她……” 慕容凝和慕容烟交换了一个眼神,慕容烟一咬牙就火速往屋内冲去,杨舜羽也急急忙忙地跟了进去。 只余下慕容凝却仍伫在寥落的空庭里,天寒地冻。 她微微仰头,尚且东斜的日光却昏黄惨淡,如同薄暮。 【第五节】 掀开车帘,慕容凝抬头瞥见等在季府门口前的那抹黑影时,颇感到有些意外。 未及她开口,姬无夜便已迎了上来,稳稳地托着她的手,小心地将她扶了下来。慕容凝这才看清了他的神情,墨眉舒展,薄唇微挑,竟是少有的喜色。 “何事让你这般开怀?”慕容凝亦轻轻笑了开来。 姬无夜想来是真的开心,也顾不得大庭广众之下尚有旁人在场,执了她的手不放:“我听阿碧说,烟儿找到了救治你的药!” 慕容凝的手一顿,唇边的浅笑凝固了一瞬。 正欲起身迈出马车的慕容烟动作也一顿,随后又默默钻回了轿子里。 姬无夜却没察觉她的异样,感觉到她的手微微发抖,他赶忙嘱咐身后的阿碧递来披风,难得贴心地将她裹了起来,那动作笨手笨脚,竟是折腾了好半天。 慕容凝发觉自己冰凉的手却也没感觉到他手心的温度,抬起头来看到他的鼻尖也冻得通红。她心中一暖,轻轻地问:“你一直在门口等我?” “你这大半夜的突然出去了,也不说一声……”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那模样竟有些痴傻。 “烟儿呢?你不是接她回来的吗?”姬无夜看向轿子,有些奇怪于为何半天无人再出来。 “她大约是还生着闷气,没事儿,我们先进府去吧,让她们照顾好她。”慕容凝说罢揽着姬无夜欲走。 “生什么气?”姬无夜不解。 未走几步,身后却传来慕容烟气恼又委屈的叫喊:“这一切都怪你!现在续命蛊——” “烟儿!”慕容凝突然高声喝断了慕容烟的声音,语气携了一抹严厉:“好好叫姐夫,别没大没小的。” “原来是生我的气。”姬无夜的语气里含了浓浓的愧疚,“怪我是应该的。我还要多谢烟儿找到了灵药,让我还有机会弥补…… 慕容烟还要再说些什么,被慕容凝以眼神无声地喝止了。她只好干瞪着眼,满脸的不甘心。 “对了,烟儿方才说那续命的什么,现在怎么了?”姬无夜似乎也发觉了一丝不寻常。 “没什么,她是说我现在虽然吃了续命的灵药,更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能总把身体不当回事儿。”慕容凝巧妙地揽过了话来。 “阿凝,你已经吃了那灵药了吗?感觉怎么样?”姬无夜焦急地追问。 “嗯,好多了,已经没事了。”慕容凝笑的眉眼弯弯,宽慰地拍着丈夫的手。 “太好了,阿凝……我……高兴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姬无夜不停地搓着手,激动之情溢于言表,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慕容烟看着前方相携着并肩离去的身影,身后跟随的一众侍女影卫也各个面露喜色,一片其乐融融的欢愉氛围。 她很想哭。 153 天寒日暮红颜旧(4) “姐,我不明白。你为何要让大家以为你已经没事了?”慕容凝将和姬无夜分开,慕容烟便迫不及待地开门见山问。 “若大家都以为我时日无多,朝中的局势会怎样?影阁又会如何打算?只有让他们以为我无碍了,才不敢轻举妄动。你和汐儿,如今都还太嫩了些,尚且不能独当一面。”慕容凝一边换着衣服打点妆容,一边说道。 慕容烟蹙着眉掂量着:“有这么严重?” 慕容凝无奈地笑了笑:“你大约是不知道,明里暗里,有多少人盼着我去死。” “即便如此,你却为何连姐夫也一起瞒过?他对你做了那么过分的事,你却竟然这么轻易就原谅了他!要是我、要是我——”慕容烟气的打磕。 “要是你,会怎样?”慕容凝有些好笑地看着她的支吾,语气淡淡地:“又能如何呢?” 瞥见慕容凝换好衣服有出门的打算,慕容烟瞬间就将刚刚的问题统统忘了,惊讶地问:“姐,你穿的这么正式要去哪里,难道要进宫见皇上不成?” “烟儿可真聪明。”慕容凝笑眯眯地摸了摸她的头,转身出了晚晴居。 “还真是!”慕容烟赶忙追出去:“可是姐,从杨府出来前你和那苦瓜脸不是说好了等二姐回来一起去见皇上的吗?” 慕容凝猛然止住了急匆匆地步伐,沉声问:“你信你二姐吗?” 慕容烟被问得一愣,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自然相信啊!” “可皇帝信谁呢?一个是未央宫主,一个是戍边大将、一州州牧,无论是谁,对皇帝来说都是了不得的背叛。雷霆之怒,谁都承受不起。如今并无真凭实据,靠的就是先发制人。我拖住杨舜羽,为的就是抢占这么点先机而已。” 慕容烟看着慕容凝离去的背影,那身子瘦不经风,却笼罩在艳丽盛装之下。慕容凝的步伐失了以往的稳健,仿佛随时都会支撑不住那沉重的头饰而倒下,然而她却并没有。只是一直颤巍巍地走着,直至消失在季府的门前。 这样翻飞深沉的朱色,慕容烟不知道自己还能再看几回。 【第六节】 天命十一年腊月十八,夜月宫主密奏凉州州牧意图谋反,昭和帝震怒,下密旨捉拿。两日后,清尘宫主抵京,左相呈密状与证物,言清尘宫主私通北荒,落下龙凤钗为证。昭和帝擢清尘宫主殿前质问,清尘宫主所递龙凤钗确系伪造,入森罗狱。 刑部,森罗狱。 “姐,你如何来了?”慕容汐一袭白衣,除却腰间少了雪渊,同往日并无什么不同,连语气都仍是波澜不惊的。 “想来便来了。”慕容凝摘下兜帽,唇边浅浅笑意,眉间却是掩藏不住的倦惫。 “是我连累了你。”慕容汐垂首。 “我们姐妹间不说这些。”慕容凝笑着宽慰:“因着我先启奏,纵有物证,陛下也并非全然相信魏文曜的一面之词。如今他已被押来永安,五日后便需再定夺一次。你放心,姐姐无论如何也要救你出来。” 慕容汐定定地直视着慕容凝的容颜,似是全然不在意自己的安危般地开口:“姐,你病了。” 慕容凝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笑得无奈:“这般明显吗?我还当今日这妆容看不出呢。” 慕容汐的眸色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 慕容凝却已察觉:“你有话要同我说?” “没什么。”慕容汐别过脸。 “此处终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待你出来,咱们姐们三人再好好叙叙不迟。”慕容凝了然地笑笑:“我亦不能久留,还得委屈你几日。” “无妨。” 五日后,凉州州牧与清尘宫主御前对质,突现转机。锦官卫统领明经亘上报,那日施放龙凤钗的那名锦官卫禁不住严刑拷打,招出自己和已经死去的同伴们实乃影阁所派杀手,混入锦官卫欲救出苏子易,那龙凤钗本就是假造。小小一枚龙凤钗,却成了魏文曜勾结影阁,陷害未央宫的关键证据,更是逃不掉通敌叛国的罪名。 堂堂凉州州牧、从一品大将魏文曜,机关算尽反而弄巧成拙,最终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边关不可一日无将领,夜月宫主举荐,如今边关未稳、人心叵测,需皇家亲自坐镇,二皇子楚扬战功赫赫,实乃不二人选。昭和帝允,正式册封楚扬为翼王,统领凉州,明日出发。 —— 回未央宫的马车上。 “锦官卫何时倒与我们化敌为友了。”慕容汐冷淡地开口。 “哪有什么敌人啊朋友啊,无非都是为了各自的利益。接连发生了这些事,皇帝已对锦官卫失去了信任,明经亘当然得挽回些什么了。” “将祸水引到影阁头上,是姐的主意吧。” “与他们这些人打交道,既不可能全说真话,免得树敌。也不能全说假话,教人很快能识破。半真半假,亦真亦假,才会让人相信。如今诸事的矛头都直指影阁,就算是多算了一桩,也是无妨的。” 马车路过季府,慕容凝喊了停。 “姐不回未央宫?”慕容汐蹙眉。 “你既已经回来,未央宫迎来了它真正的主人,我就不回了。”慕容凝笑着揭开了车帘。 “姐……”慕容汐欲言又止,生平第一次,竟也有了难以启齿的心事。 慕容凝已经落下马来,同她遥遥相对,嗓音温润:“怎么了?” “若和人约好了再见面,可他却没有来,该怎么办?”慕容汐放下车帘,传出来的声音有些飘忽不定。 “你尚未赴约,怎知他不来?”慕容凝笑盈盈地反问,猜到了她口中的那人是谁。 “可他若是来了呢?” “若是来了,你便同他一起来见我吧。” 马车哒哒远去,似是去赴一场厮守终身的长约。慕容凝立在季府门前看着远去的妹妹,面上的笑容却渐渐敛去。 【第七节】 未央宫,十里桃花街下,慕容汐闭着眼睛坐在轿内。 马车已经抵达未央宫入口很久了,可她却久久地不下车,自然也是无人敢催促,一等便是大半天。 除却风过帘动,周遭一片安静,慕容汐的心也渐渐地冷了下去。 明日便是十日之期,他到底还是没有来。 结局早该料到,她还那般可笑地向姐姐讨教该如何是好,可他终究还是让她的期许和希望统统都落了空。 “这几日可有陌生人来过?” 冰冷的裂谷之音乍响在一个站岗的侍卫耳畔,惊的他几乎就要跪下去,不明白这个鬼魅似的的宫主是何时无声无息地来到他身侧的。 他咽了一口口水,狠狠地摇着头,似是极其肯定般地答道:“没有!” 久久没有再等到任何回应,他忍不住大着胆子抬起头来,只见那一袭白衣已然远去,翩若惊鸿影。 —— 入夜,半山腰,未央行宫。 余光瞥到未央行宫之后,慕容汐竟鬼使神差地停下了步伐,竟就此住了下来。 此刻她静静地躺在床上,目光盯着帐顶,脑海里克制不住地浮现了苏子易那张总是没个正经的脸。她想起也是在这个行宫里,自己毫不留情地将四根落雨针定入了他的身体里。那时候他蓝眸里的恨意多么明显啊,而自己又是多么决绝啊。 这样恨过对立过的他们,真的还会有未来吗?是不是他早已看透这一点,所以才迟迟不肯出现。 又或者自始至终,之前的种种不过是他精心编织的一个谎言? 正在她胡思乱想之际,突然传来了敲门声。 她默而不答,屋外的人却先开了口,是个又尖又细的女声。 “奴婢来伺候宫主。” 这个声音慕容汐听过一次,却绝对不会忘记。那一瞬间她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寒冬夜晚里周身冰冻的血液重新开始奔腾,失去温度的身体感受到了火堆的温暖,她却依旧躺在那里,平静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来人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屋内没有点灯,黑漆漆地一片。他探头探脑地打探了一番,才装模作样地钻了进来,却仍旧是不放心地蹑手蹑脚。 “既是来伺候,是不是该准备的齐全些?”是慕容汐的声音,失了冷漠,唯余清澈。 “来的匆忙,宫主体谅一下嘛。”他仍是学着女子尖声细语朝慕容汐走来,模样好不滑稽。 “可以,怎么伺候?”慕容汐枕着胳膊看着他欺近,毫不避讳地掀开白纱帐帷与她对视着,悬在她头顶上方的蓝眸瑰丽的如同盛夏里遍布繁星的银河,稍不注意便会沉溺其中。 “这伺候嘛——当然是在床上好好伺候咯!”他一个灵活地翻身滚落至她的身侧,半撑着脑袋,仍旧不害臊地盯着她看。 “恐怕我是无福消受了。”慕容汐对他这般没皮没脸的调戏已经见怪不怪,突然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挑了挑嘴角:“不过说来,我也该好好招待公子,毕竟远来是客。” 他心中暗道不好,想起身却已然来不及。只见白影一闪贴着他的身子转至了另一侧,慕容汐仍旧纹丝不动地躺在床榻上,他却已然浑身动弹不得,十八根落雨针分别定住了他的每一处衣角,偏偏稍一挣扎就能碰到脖颈处的雪渊。 除了认输,他毫无办法。 “我就知道,哪次见面能不被你用雪渊指着,那才叫奇怪呢——” “苏子易,这可是你自投罗网的。” 154 山河人间辞旧岁(1) 【第一节】 翌日,永安城门。 齐整威严的军队列阵行进,楚扬一身戎装,统领着同样毫无生气的士兵们。此前他们都是皇城中人人又怕又惧的御林军,是父母兄弟的骄傲,可如今年关将至,正是阖家团圆之际,他们却被派去同翼王一起戍守边关,从此聚少离多,这一生怕是都要奉献给茫茫大漠。 不过一夕之间,任谁也不能接受这样巨大的心里落差,甚至连离别和感伤都来不及,便麻木地行径在队伍之中,所有人都一言不发,空气静默的如同他们身上死气沉沉的铁甲。 楚扬控制着身下的骏马,步伐迈的很慢很慢。他在等一个人。 等一个女人。 他知道她应该是绝无可能会来的,这一切不过是他的痴念。他爱了她十年,却也看着她爱了别人十年。他一直在想,自己于她,究竟是什么呢?是儿时总拌嘴的玩伴?是多年来的老友?还是一直追求她的男人? 可她却用事实告诉他,其实他什么都不是。 只是一个可利用可抛弃的二皇子,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她甚至都不屑于多看他一眼。她的心中有天下百姓,有大炎未央,有至亲妹妹,有挚爱夫君,明明有那么多在乎的人,却偏偏没有他。而这些,他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纵然自己输得一败涂地,可他却无怨无悔。他还想见她一面,不是想找她要什么解释,也不想追问什么答案,只是想再见她一眼。 他慢吞吞地拖了很久,不住地频频回望。身侧的景象已经越来越荒凉,他最后回望了一眼已笼罩在一片云雾蒙蒙的永安城,隐隐绰绰的城门只剩轮廓,却空无一人。 她终究还没有来。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夹紧了马腹,扬鞭启程。 别了,永安。别了,故土。别了,父皇母妃。 别了……阿凝。 —— 与此同时,季府。 “你真要去见他?”姬无夜堵在门口,脸色暗沉,语气一脸不悦。 “说到底,还是我在皇上面前的那番话,将他送至了莽莽西北。从此后荒凉沙漠,边境苦寒,远不如永安的繁华安逸。我既如此待他,心中过意不去,理当去送送他。”慕容凝驻足台阶下,柔声地解释着,态度却是坚决无比的。 “将他派去凉州的皇帝,又不是你。或许他本不知情,你此番前去,岂不是平白让他记恨。”姬无夜却也固执地立在门口,拦着她的去路。 “他不会记恨我的,我前去与他好好说。”慕容凝仍旧好言好语劝着。 “他既是不会记恨你,你又何必非去不可?”出乎意料地,姬无夜异与往日地难说话,死活不愿让她出门。 慕容凝看着她面前矗立的像是一座山的男人,颇有些无奈地解释着:“相识一场,他待我不薄,于情于理,自然该去。” “好一个待你不薄!”姬无夜似是被她的话激怒,面上一片寒霜:“是不是都怪我那日将你们拦下,否则你早和他走了!” 慕容凝被他问得蹙起了眉头,声音也沉了下来:“当着这么多下人的面,你也要这般编排我?” “我……”姬无夜本不善言辞,此刻更是无话可说。 “我去去便回。实在不行,你与我同去便是。”慕容凝知晓他是因对自己在意才如此不肯相让,便怎样也发不出火来。 “你当真无论如何都要去吗?”姬无夜的眼神黯淡了,声音也低了下去。 慕容凝不忍心见他这幅颓丧的模样,却也觉得自己欠着楚扬一个交代,一咬牙还是不松口:“无论如何。” 姬无夜终于彻底死了心,无力地垂下了横栏在门边的手,沉默着让到了一边。 “就这一回。”她路过他身侧时,仍旧不忘安慰了他一句,可他却是置若罔闻的模样,仍低垂着眉眼。 她跨上马车,忍不住回望。他却没有伫立门口目送她的离去,一袭黑袍不知没入了何处。 “驾——” 骏马撒着蹄子将谁的心碎统统踩在了脚下,碾落成泥。 —— 待她赶到时,城门前空余一排排马蹄脚印,扬起的灰尘尚未完全散去。 “楚扬……” 年轻的女人定定地看着面前空荡荡的景象,竟然生了丝茫然无措。就这样走了吗?这一场送别,她到底还是没赶上。 本以为还能再见最后一面,她的的确确是有话要同他说啊。 楚扬,我本想说,此去凉州虽难免受苦,却好过在永安的处处排挤、日夜提防,你终于能睡个安慰觉了,是不是应当谢我才是,你莫不是还在心里怪我吧。 边关即将不太平,天下将遭大变。你有将帅之才,镇守凉州,统领一方兵马,进可攻退可守,变故来时尚能自保,这是我的一番苦心,你可体谅? 还有那日你说,姬家灭门案不是你做的,你解释了三年整我都不肯信。可如今我信了,你不是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你没有将无夜的秘密说出去,便是最好的证明。你本可以不接受这样的安排,却还是去了凉州,楚扬,我终于信了你,还想同你说一句早就该说的对不起。 本以为今日会是我们的最后一面,却没想到季府一别,竟无缘再见。那日我选择留下,是否伤了你的心?我不是不知道你的心意,只是我这颗心却早已许了无夜,此生再也容不下他人,你可愿原谅我?我本以为自己终能有救,还想着向你讨要凉州油糕和米汤油撒子吃,可如今…… 唯愿你珍重自己。 来世,还是莫要遇见我的好。 【第二节】 渐入黄昏,暝色逼人。 季府门前。 “你不必等我。”慕容凝见到等在门口的姬无夜,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地没有和颜悦色地迎上去。 “我……都听说了。”姬无夜支吾着,模样无辜。 “听说了什么?”慕容凝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唇角的笑容就有了一抹嘲讽的意味:“是听说了我未能见成他,所以就肯前来接我了?” “阿凝,你误会我了……”姬无夜此时没了几个时辰前的脾气,连说话都小声了几分。 “我误会你了?那你倒是说说,我误会你什么了?” 慕容凝径自走进季府,姬无夜追在她的身后,更加地心虚:“我本不是有意阻拦……” “你不是有意阻拦?你在门口堵了整整一个时辰,这叫无意阻拦?如今我连他的最后一面也未能见着,你满意了吗?”慕容凝气呼呼地,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多久没有发过脾气了。 “不是的,阿凝……”他追着她的步伐急急地解释着:“是我的错,是我多心了,我以为你要和他走……” 慕容凝猛然顿住,幸好姬无夜反应迅捷地侧绕过身,才堪堪站在了她的面前。 “我和他走?”慕容凝显然是气急,面色都更白了几分:“姬无夜,事到如今你怎么还能说出这种话!” 姬无夜低下了头去,像是个被训斥而不敢还嘴的小男孩。那姿势兀地就刺的慕容凝的胸口一疼,剩下的话堵在胸口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我做的很糟糕,阿凝,他们都说,从没见过比我更差劲的丈夫了。”他低低地开口,她看不见他的表情。 即便是她尚且在气头上,也无法将那句‘你本来就是’说出口。 “我知道你为我做了很多,我也欠了你许多。从那日刺了你一剑,我便无时无刻不想着要弥补你。” 果然只是愧疚和弥补么……是她想多了吧,她自嘲地扯扯嘴角:“如果只是弥补,那就大可不必了。” “不是的阿凝,我本以为我只要多陪陪你,多关心你一些,你我就能同原来一样……可直到那日我看到了二皇子来季府后花园里找你。你不知道我多么慌张,我看着他将你抱走,那一瞬间竟然像是比死了还要难受……” 慕容凝未料到他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梗在那里无法言语。 他却像是隐忍沉寂了很久的火山终于爆发:“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你也可能会走,可能会爱别人,可能会放弃我……虽然你已经嫁给了我,但却……却没有……阿凝,我真的害怕,很害怕……” “二皇子他身份显赫,我知道你并非看中荣华富贵之人,可偏偏他又对你痴心不二,教我不得不服。我知道自己做的不好,可却也见不得别人对你好。今日见你又要去见他,我只当你是在季府过的不开心,你反悔了想要同他走……我顿时慌乱的没了主意,竟生生拦了你那么久……对不起阿凝,我真的不是存心的,你肯不肯原谅我?” “你这个大傻子……”慕容凝看着几近于哽咽的男人,只觉得自己的喉间也发堵。 他抬起了头,却仍旧是不敢直视她的眸子:“你走了之后,我气恼了很久,又反思了很久。陌上尘钦天监说的对,我是个自私自利的人,不配做你的丈夫,也不配得到你如此的深情。如今你想通了去追寻你的真爱,我确实不应该阻拦。如今幸而他没走多远,我派好马送你……” 他说着说着便说不下去了,不时地抬头望望天,又转身假意地望着平静无澜的曲水湖面,不想叫慕容凝看见他的失态。 155 山河人间辞旧岁(2) 慕容凝看着突然背对她的清瘦身影,竟然被他气得又想哭又想笑,他的那些纠结忸怩心思她看的分明,他却还拼命地掩饰着装作大度洒脱。 她竟突然就有心逗逗他,便清了清嗓子淡淡地开口:“如此也好。” 她就看着那单薄的背影陡然一颤,剩下的话便再也不忍心说下去。 这辈子,大概是真的栽在了这个男人手里了吧,连他皱下眉头都要心疼半天,又如何能见着他为自己黯然神伤。见得他吞吞吐吐地表明心迹,她心里竟是沉甸甸地欢喜。 她伸手环上他的腰,侧脸贴上他的背,语气也柔情似水:“我何时说过要走了?” 姬无夜沉默着,摸不透她的想法。 “你可去查了白月衣,结果如何了?”慕容凝再次开口提到那个名字,竟恍惚觉得那个横亘于他们之间的女人似乎自始至终都不存在似的。 姬无夜蹙起了眉头:“说来也奇怪,竟然一点儿也查不出来……” “既查不出来,为何觉得奇怪?”慕容凝反问。 “我在永安城待了十五年,整族灭门、改头换面、易容改姓才能够逃脱过去的身份,可月衣自幼与我青梅竹马,理应在席殊书院与我同窗,却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倒是——”姬无夜犹豫了一下,顿住了。 “倒是什么?”慕容凝抱着他不撒手,他倒似已经接受了一般自然。 “倒是你……确实在席殊书院待了许久,还曾与姬无夜同桌共读、形影不离,直至姬家被灭门的那一夜,你在无岆崖杀了一百八十六个人,自此妖艳蛇蝎之名盛传。”姬无夜的声音渐渐冷硬了下去。大婚那日,他也以为她不过是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怎知到头来,这一切竟然都是为了自己,叫他如何不悔,不愧,不觉亏欠啊…… 即便是多年以后,这段回忆于他们两人而言,仍旧沉重到令人难以喘息。 “所以如今,你终于肯相信了?不是信我,而是信你自己的调查。”慕容凝默默放开了他,亦背对而立。 “那然后呢,怎么样了?”姬无夜却转过身来,却没有勇气去拥抱她的背影。 风吹起她的发丝,飘拂过他的脸颊,柔柔的,还有微微的痒意,犹如春风拂面。 可她的话却是冰冷地:“之后?事情不清不楚,我却杀了那么多人。皇上也很生气,觉得无法向天下人交代。呵呵,可笑,姬家满门忠烈,十朝元老,就因为人死完了,便不需要交代了吗?帝王的血,可真彻头彻尾都是冷的。” “那后来……” “后来,救我的是我的母亲。她谎称自己重病,无法再担任未央宫主,执意要将宫主之位相传于我。陛下无方,只得同意母亲的请求,却也给我定了一个条件,那就是不得执着于姬家灭门案。是以这几年来,我都只能暗中调查真凶,却是一无所获。” “我却为何独独不记得你?甚至还将你错认成月衣?”姬无夜蹙眉,显然无法忽略自己失忆的事实。 “如今未央宫已经查明,你的白月衣和宫中的懿贵妃不但早有勾结,同时还与宛州的秘术教派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想必你的失忆是中了某种奇异的秘术所导致的。只是我体弱至今,无法分神亲自去查探清楚,却不知她们究竟在图谋些什么。” “宛州?你为何要亲自去?”姬无夜不解。 “你莫要忘了,宛州青障可是秘术的起源之处。宛州的秘术教派极其神秘,自从首任未央宫主离从宛州走出,便与那边彻彻底底地断了联系,这么多年也只是代代沿袭着离所传授的星辰秘术之法,鲜有变更。我若不去,又怎能知己知彼,取得胜利?” “这太冒险了!”姬无夜激动地揽住了她的肩头,也顾不得什么地将她抱在了怀里,低低地附在她的耳边警告:“我不许你去!” 冷风中蹂躏了许久,他的怀抱冰冷硌人,让她忍不住颤抖,可却也不想离开。她反身攀住他的脖子,紧紧地贴在他的胸膛之上,直勾勾地盯着他:“我若不去,如何揭露白月衣的真实面目,如何查清姬家灭门案的真相,如何让你重新找回我们之间的记忆?” “那我陪你一起去!”姬无夜被她灼热的视线所感染,握着她盈盈一握的纤腰更贴近了自己一分。 “别傻了。”慕容凝埋在他怀里,唇边漾起丝丝笑意。 “阿凝,我们可不可以从长计议,待我做好万全的准备再去,嗯?”姬无夜微微弯腰抵住她的额,语气是难得一见的温柔。 他怀里的人儿身子一僵,他尚来不及询问,便听得她带着笑意的应允:“好,我听你的。” 【第三节】 大炎王朝天命十一年,除夕。 未央宫正门上挑着角灯,两旁高照。其余处处亦张灯结彩,迎新夜宴。宫内上下人等,更是打扮的花团锦簇。一夜人声杂沓,语笑喧阗,爆竹起火,络绎不绝。 “转瞬之间,又逢新岁矣。往年只有我们姐妹三人,今年却幸邀诸位,更添热闹。”慕容凝遥遥举杯庆贺,琳琅宴席,酒浆罗列,灯烛辉煌,可真是好不热闹。 她这一番话对着苏子易与慕楚,是以二人忙举盏回应。 慕楚尚且应礼:“承蒙宫主不弃。”那边苏子易已经仰头饮尽杯中酒,不住咂舌:“好酒,真是好酒!”两厢鲜明对比,教人不由莞尔。 “还望日后家宴,两位也能如今日这般把酒言欢。”慕容凝浅抿一口,一句话里有话。 众人却也都听得分明,苏子易便忍不住向身边滴酒不沾袖手端坐的慕容汐看去,她却微微低下了头,只是灯影幢幢下,那云鬓花颜,竟也平添几分娇羞。慕容烟傻呵呵地冲着慕楚痴痴望着,他亦忍俊不禁地摸摸她的头,宠溺疼爱之情溢于言表。 慕容凝看在眼里,唇边的那抹笑意便也渐渐渗透进了眼底。桌下放在膝上的手却突然被人轻轻覆住,她略略惊讶地张了张嘴,眼神向身侧的将军瞥去,但见姬无夜神情专注地盯着面前的珍珠翡翠汤圆,正襟危坐似是什么也没有做过一般,只是耳垂甚至都蔓向脖颈的可疑红晕却出卖了他此刻的心情。 慕容凝不由得扬起嘴角,翻转了手掌与他伸过来的手交叠相握,见她回应,他更是受了鼓舞一般将她的手掌心握的更紧,那样的用力,那样的长久,仿佛一世也不肯放开。 若真的还有一生一世的光阴,就好了。 她敛了思绪,笑着给姬无夜夹菜,嘴上调笑着:“夫君盯了着汤圆这么久,怎么也不下筷?谁还能不让你吃不成?” 他便埋头更甚。 此情此景,教人不由得感叹,可真是鎏金盏,描金碗,觥筹交错珍馐满,灯红映新衫。 及亥子之际,天光愈黑,鞭炮益繁,爆竹在耳,喜气盈庭。众人掷骰斗叶、饮酒作乐正酣,阿碧却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眉目发丝皆沾染了一丝白,语气更是掩饰不住兴奋:“小姐们,下雪啦!” 慕容烟立马蹦跶而起,振臂高呼:“好耶!我们去打雪仗啦!” 说罢不由分说便拖了慕楚往宫殿前的空地迈去。待推开殿门,便见漫天雪花随风飞舞,寂静而又喧闹,温柔地落在每个人的肩头,盘亘着不肯走。 慕容烟率先扯着慕楚踏入了风雪之中,留下了两排相偎相依的深深浅浅的脚印,层叠着交叠在一起。慕容烟看的心中一动,牵着慕楚的手分开了距离,将两人的手臂拉至最开,眉梢眼角都是璀璨的笑意:“慕楚,我们来将我们的名字写在一起吧!” “好,我写你的。”慕楚任由她闹,毫无微辞地配合着。 “那我写你的!你完了,我肯定比你快!”慕容烟立即在雪地里蹦跳着留下深刻的印记来。 “谁说要比写的快?我们要比谁写的好看~”慕楚却仍旧笔挺地站在那里,目光追随着那个蹦蹦跳跳的身影。 “好哇!慕楚你欺负人!”慕容烟怕踩乱了好不容易写出的名字,不敢跑来打他,无可奈何地气的直跳脚,逗得他唇边的笑意越裂越深。 身边却突然传来苏子易的一声怪喝:“呔!看招!” 慕容汐几乎是出于本能便抬起雪渊格挡,一个大雪团便啪地砸在了雪渊剑鞘之上,反弹了苏子易满脸,只余一双浩瀚的蓝眸无辜地眨巴眨巴。 “不带你这样的,竟然拿雪渊挡——”苏子易一开口说话,脸上的雪便扑簌簌地直落,那模样要多滑稽有多滑稽,手上却片刻不停地搓着雪团。 “是啊,二姐,你看你这误伤!”慕容烟抖落着身上被溅上的碎雪,嘟着嘴娇滴滴地抱怨着。 “好,不用雪渊。”慕容汐一本正经地点头应允。 “看这边!”“看这里!”苏子易和慕容烟同时捏好了一个雪块,从不同的方向冲慕容汐扑去,料想她一定中招。 扑扑两声,落雨针从慕容汐袖中飞出直击两团雪球,而慕容汐却依旧纹丝不动地稳稳立在风雪之中,白衣拂动,衣袖长舞。 “真是一点都不可——爱……”苏子易的话尚未说完,便被慕容汐袖中暗藏的雪团正正地砸进了他微敞的衣领之中,那雪团触着他温暖的身体顷刻化成了一团冰水,浸透了贴身里衣,那销魂滋味……叫苏子易哆嗦着明白了什么叫最毒妇人心。 “还、还挺可爱、的……”他轰隆一身扑地,阵亡。 “哎呀哎呀,别撞着了。”苏子易听得慕容凝声音,以为大姐到底还是关照的,感激涕零地抬起头来,却见慕容凝极其宝贝地护着自己堆着的小雪人儿,警惕地盯着他,生怕他不小心给破坏了,那眸子里分分明明说着‘倒一边去’! 苏子易感觉自己很想吐出一口血,终于死透了。 “无夜,你堆得这个是谁?”慕容凝看着那个眼斜嘴歪,四肢不全,胖不溜秋的雪人,忍不住好奇道。 “是你。”姬无夜冻得十指通红,却忍不住兴奋地偷偷地期待着她的反应。 于是她生生把那句‘好丑’给咽了回去,违心地夸了一句:“真好看。” 他使劲地搓着自己的手,待到觉得不那么冰了才去牵起慕容凝,将她从苏子易遮挡的视线里拉过来,指着地上紧挨在一起的雪人儿向她介绍:“这个围着红围巾的是你,戴着小盔甲的是我……” “咦?这中间好像还有个矮矮胖胖的小雪人啊?”慕容凝眼尖地指出。 “嗯,这是我们将来的孩子。”姬无夜腼腆地笑了笑,面上幸福四溢。 慕容凝定定地望着那紧挨在一起的一家三口,眼眶一瞬间竟就涌上了温热的液体。她扬起头看向身边的男人,看见她泛起泪光的眸子,他霎时便慌乱了起来,却被慕容凝一把抱在了怀里。 “夫君。”此刻是如此的圆满、幸福,倘若是一场美梦,她真希望永远也不要醒过来。 “阿凝……”姬无夜将她紧紧地拥在怀里,贴着她的耳畔又低低地唤了一声:“夫人。” 好想就这样,永远永远,在一起。 与你们共享这一场,山河人间。 那雪花静静地,沉积在每一个人的心底,连同着这个鲜花着锦、团团圆圆的除夕夜,成为所有人这一生最刻骨铭心的温暖回忆。 156 山河人间辞旧岁(3) 【第四节】 一场欢宴,终有散时。慕容汐与慕容烟自是回各自的汐暇阁和如烟阁,碍于慕容凝尚在,苏子易也只得不情不愿地同慕楚一同前往了栖凤阁和翔鸾阁,仍不住向慕容汐离去的背影频频回望,却总对上了慕容烟同样频频回望的视线,两人都是一通挤眉弄眼,终是各自远去了。 “走吧。”慕容凝亦迈出未央宫正殿,身后的人却迟疑着没有跟上了来。 “怎么了?”她驻足回望,带笑的眸如含春水,一颦一笑间,雍容端艳,美的教人难以自抑。是以姬无夜终究没能问出那句‘我去哪儿’,便糊里糊涂地跟随在她的身后。 琉璃宫。怕是他在这尚显陌生的未央宫里唯一熟悉的一处了。 “将军今日便歇息在此处吧。”她回眸一笑,锦衣雪华,玉般颜色,竟是提步便要走。 姬无夜万万没料到她竟只是送他前来,想来他们已经分居太久,她早已习惯,可偏偏如斯良夜,雪漫华庭,她难道当真就不明白自己的心意?没听懂雪地里他含沙射影的告白? 擦肩而过之时,姬无夜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落在他掌心的素手细润莹彻,柔似无骨,好似融在了肌肤之上。光看着那只手,便是白月衣再怎样貌美动人,也尚不及三分。 “叫夫君。”她被他带回了一步,发髻上的步摇掠过了他的脸颊,触感冰凉。可是他手中那温软滑腻的柔夷,却美好的让他不舍得放开。 “知道了,夫君。”他抬起的目光便对上了她水光粼粼的双眸,她抿唇而笑,雪肤红颜,映着漫天飞雪,美的惊心动魄。 “你要去哪里?”姬无夜将她箍在自己的双臂之间,那姿势强横的近乎霸道。 “夫君曾说,不愿与我……哎呀——”话未说完,慕容凝便感到自己被打横抱起,竟稳稳当当地落在姬无夜的怀里,也不知道这个看似瘦削的男人体内如何蕴着这样强壮的力气。 “不许再提过去的那个混账家伙了,如今我是你夫君。”他抱着她的手一收,便觉得身周似乎缠绕上熟悉的幽香,便是大婚那日与她夫妻对拜之时,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那抹海棠冷香。 独独属于她的气息,教他欲罢不能。 他抱着她往琉璃殿一步一步走去,一众侍女丫鬟都低垂下了头不敢瞧,却忍不住发出了低声的窃笑。 “无夜,你莫不是喝多了,快放我下来~”饶是慕容凝也羞的将脸埋在他的怀里,不敢教众人看去她此刻已经绯红的脸颊。 他凑近她的耳畔,低沉嗓音惹得她浑身更是娇软:“怎么能喝多呢,我还要和你生个孩子——” 这句话说的热辣直白,顿时羞的她连一星半点儿的言语也说不出来。姬无夜微微颔首,便能见着她娇羞欲滴的柔媚模样,脚下的步伐便不由得更加快了几分。 阿碧体贴地为他们关好琉璃殿的宫门,捂着嘴偷笑着跑远了。 他将她安置在芙蓉帐内,俯身为她褪了绣履,抽去足下缠裹的稠袜,露出一只娇嫩莹白的纤足,教他想起了曲水边同她相依相偎的那一夜,更是情动。待他合上床帏,但见她的衣襟滑落下了肩头,那一片洁白晶莹的肌肤在墨发的映衬下更显洁白。 少年将军向来自持,亦重礼节,从未做过越矩的放浪之事。此时那样的如玉般的色泽几乎让他无法自控,慌忙撇过脸,甚至不敢多看一眼。 随即,他感到颊边一凉,慕容凝竟是双手捧住了他的脸,与他面对着面只几寸的距离。 “无夜,你可是后悔了?”近在咫尺的素齿朱唇,开合之间,幽韵撩人。 他定定地看着她,突然狠狠地将她抱住,真是恨不得能永远不撒手:“傻瓜,我是怕你后悔啊。” “只怕是来世也不会。”她伸出一双嫩生生的藕臂交叠在他肩后,与他亲密相贴,主动送上了娇唇。 她的吻细细密密的,间或从口中逸出如兰似麝的香气,轻拂在姬无夜的耳际,将那履薄的肌肤熨帖的微红。 “那就来世再问一次。”他健壮的手臂此刻紧紧箍着她纤细的腰肢,仿佛要将她揉入骨血。 帷帐微动,掩去一室旖旎。 屋外,新雪无声无息地飘洒。 【第五节】 转眼便快到元宵佳节,慕容凝指挥着未央宫人里里外外地忙碌着。 “姐,我发现你这小半个月气色越来越好啊!怎么这大过年了,也没把你给忙坏?”慕容烟一边往嘴里塞着糖豆子,一边啧啧称奇地打量着慕容凝。 “有吗?”慕容凝被她盯的有些不好意思,素净的容颜竟染上了一丝胭脂红。 “有啊!你看还红扑扑的、粉嫩嫩的,真想去咬一口!咦,这么一说我好像饿了……”慕容烟吃的一刻不停, 竟还好意思喊饿。 “兴许是那灵药起了功效,姐姐这些时日确实好了许多。”慕容汐点了点头。为了怕她愧疚,慕容凝连她也没有告之实情,这件事成了她和慕容烟之间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 慕容烟连忙转移了一个话题:“那个……对了!我发现姐夫最近也很奇怪!” “如何奇怪了?”慕容凝竟然颇为关心地朝她问来。 “呃……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发现!姐夫最近啊吃的很多!总是和我抢吃的,他以前不这样的——”慕容烟想想那些统统被姬无夜扫荡入腹的好吃的,还是忍不住一阵委屈。 “其实你吃的更多吧。”慕容汐对慕容烟张口闭口就是吃的已经见怪不怪了。 慕容凝却难得没有接话,一张粉脸更加地透红,唇边笑意浅浅入深。 “姐,上元节将至,皇帝宴邀群臣,同观鳌山,你真的要走吗?”慕容汐出言挽留。 “元宵灯会,文武百官同朝庆贺,万民同乐。如此盛况,多我一个少我一个无甚不可,你如今以未央宫主身份前去赴宴,若皇上问起,替我随意告个假即可。”慕容凝笑道。 “啊?姐姐你要出远门?去哪里?别忘了你的身子如今还……”慕容烟惊讶地插话。 “此前瘟疫风波一案,虽早已平息,却仍有端倪。我曾发现,那七叶金钱草所造成的瘟疫爆发之处,恰恰是未央宫历代出宫的男子们所在的地方。我早已打算前去查探清楚,却总被种种意外耽搁至今。此事一直压在我心头,叫我心神不宁,寝室难安。如今借着新春佳节的机会,正好前去拜访,打探清楚。”慕容凝的语调严肃了起来。 “如此之巧,必有问题。姐让我前去查探吧。”慕容汐开口请命。 “不可。且不说如今你的身份是未央宫主,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便是,苏子易的身份尚且成谜,这便是你接下来的任务。我并非对他有所怀疑,只是这十余年他在大炎都做了些什么,结交过何人,总该查探清楚,我未央宫从不能收底细不明的人。” 看着慕容汐沉默了下去,慕容凝缓和了语气叹道:“我这也是为了你好。” “明白。”慕容汐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便推开门离开了。看着那平静离开的背影,慕容烟却怎么都觉得她是有些不开心了。 “姐,二姐这样,真的没问题吗?”慕容烟担忧地托着腮。 “她如今对苏子易意乱情迷,很多事情如雾里看花一片朦胧,若要她平白去调查苏子易,她自然会不高兴。但她做事向来有分寸,我相信她还是会去办好的。若苏子易身家干净,那是最好不过了,我定会排除万难也会促成他们这段姻缘的。” “哎,只是觉得二姐她也挺不容易的,什么都憋在心里不说,其实也不是冷酷无情啊。”慕容烟感叹。 “难不成你今日才发现?”慕容凝好笑地看着她故作深沉的样子。 “我笨,行了吧!”慕容烟气鼓鼓地,又开始替慕容凝操心:“可是爆发瘟疫的城市那么多,姐你难道一个一个去查探吗?那怎么看的过来?” “那自然不会,我只去冥州长冥山顶拜访琅琊山人便可。”慕容凝随口一答。 慕容烟却差点被糖豆子噎住,她慌忙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顺气:“姐你要去拜访琅琊山人?” “怎么,难道你认识?”慕容凝有些狐疑于她熟悉的口气。 “这个……可能……差一点点就认识了!”慕容烟被她也噎了噎,不服气道:“他是慕楚的师父嘛!” “这他也告诉你了,好吧,不过你肯定不知道的是,他还是我们的嫡亲舅爷爷。” “早知道就该上山去看看舅爷爷到底长什么样子。”慕容烟有些后悔于自己当时的犯懒,她一咬牙和慕容凝请求:“我要和你一起去!” “又瞎胡闹。你去干什么,在永安待着难道不好吗?”慕容凝无奈地摇摇头。 “好,当然好。我还和慕楚约好了上元节一起去看花灯呢……”慕容烟哭丧着脸,显然是心痛不已,神色却是坚定的:“但我一定要再去冥州一次!” “不可以,我决不允许你再去幽冥之森冒险了。”慕容凝想也不想得一口回绝,语气没得商量。 “姐,我不去幽冥之森。”慕容烟拽着慕容凝的衣袖,目光炯炯有神。她一字一顿地开口,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我去找天下药宗之首,百里世家。” 157 山河人间辞旧岁(4) 【第六节】 元宵,上元夜。 昭和帝坐着车驾,率领文武百官,先到五岳观祥池,后绕堆砌而成的灯山逡巡一圈。从灯山到宣德门大街,方圆百余丈,立有高达数十丈的长竿,上面绑有灯笼,用纸糊成百戏人物,宛若天仙下凡。 在相国寺大殿前设有乐棚,请了瑞金河畔最负盛名的名伶前来歌舞助兴。正对的宣德楼还挂有一丈方圆的巨大灯球。这个灯球内的蜡烛,粗如木椽。在宣德楼下,用木头搭成一个露台,专供皇帝赏灯。 这一场声势浩大的赏灯活动破例对百姓开放,是以被前来围观的民众围堵的水泄不通,摩肩接踵,妇人着白绫衫队而宵行,连转身都困难。这可苦了维持秩序的皇城金吾卫,身为金吾卫上将军的慕白更是忙的焦头烂额。 慕容烟却与慕楚躲在乐棚前的露台里,悠然自得地嗑着瓜子,听着小曲儿,惬意的不行。 “慕白可真是可怜,这大过年的也没得歇!谁让他非要当啥上将军呢,看看,当官就清闲不了吧。”慕容烟眺望着不远处黑压压的一众金吾卫,无法寻找到慕白的身影。 “不然可就没饭吃了。”慕楚剥了个瓜子放入小瓷盆,立马被慕容烟丢进了嘴里:“话说,回来这么些天,你还没见到过他吧?马上又要走了。” “是啊,我可是死乞白赖求姐姐多等我一天,明天就非走不可了。确实好久没见慕白了,还怪想他的呢!”慕容烟左右张望着,嘴上片刻不得闲。 “待会儿他换班的时候你去见见他吧,不然他肯定又要念叨个好久。”慕楚浅淡地笑了一下,不知道都想了些什么。 慕容烟点头应允,转而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歪着头凑上前去:“那你呢?” 慕楚看着身边突然冒出来的一颗脑袋,瞪着滴溜溜的大眼睛把他望着。他像是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我留在永安还有事要做,此番怕是不能陪你前去了。” 慕容烟失望地抬起了头,不满地嘟哝着:“仇也报了,你也不想做官,还能有什么要紧事嘛——” 慕楚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口气柔和:“乖,我就在永安,不会有事的,你放心。” “我不放心!才不放心!二十四个不放心!”慕容烟气恼地扒开他的手,赌气般地一叠声闹着:“这京城里的世家姑娘们就喜欢你这样子的翩翩公子!若是让她们撞见了你,定是魂儿也要被勾了去,哭着喊着要嫁给你,到时候你要怎么办?” 慕楚忍着笑:“我就当三小姐这是对在下的夸奖了。” 慕容烟恼的就要去掐他的腰:“笑笑笑,你还笑~我是真的很担心嘛!这永安的莺莺燕燕啊,可各个都和柳依依——” 她突然打住了嘴,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们是怎么得到续命蛊的,怎么从百蛊峒逃出来的,怎么躲过蛊司的追杀的,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那是柳盈秋用他自己的命换来了他们的命。而柳盈秋唯一拜托他们的事,就是好生对待柳依依。 慕容烟突然想到了一个很可怕的问题,她可以给柳依依财富与地位,可以不计较她身份与立场,可以给她她想要的任何东西来弥补,可是,如果她向自己要慕楚呢?自己会如何做? 更可怕的是,慕楚又会如何选择?柳依依与他有竹马青梅之谊,柳盈秋又对他有救命之恩。自己和柳依依,他会如何选? 她突然就不想知道答案,一点也不。 眼看着慕楚启唇欲说话,慕容烟立马慌乱地站起来制止他开口:“那个,我去看看慕白在干嘛哈!” 她倒退了几步,打翻了桌几上的茶杯,茶水有一大半泼洒在小瓷盆里,将片刻前还饱满莹亮的瓜子仁统统濡湿,那都是慕楚一个一个亲手剥出来的。 慕楚的目光落在了一桌的狼藉之上,语气仍旧是分辨不出任何喜怒哀乐来,只是淡淡地道别:“去吧,我等你回来。” 慕容烟只好从他的身边离去,脚下的步伐似有千斤重。金吾卫蜿蜒成一条长龙,她并不知道慕白身在何方,心下一片茫然,只是胡乱地走着,漫无目的地。 慕白却率先看到了她。茫茫人海之中,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个粉团子似的小姑娘,精心打扮的丸子头已经有些散乱了,似乎是迷了路,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上的表情难过的快要哭出来一般,看的他心痛不已。他骑在马上,和她隔了好一段距离,偏偏人群推搡着他离她越来越远,他几乎是什么也顾不得地便开口呼唤她的名字。 “烟儿姐姐!” 却有一声清甜却不稚嫩的嗓音先于他开口,慕白循声望去,只见那开口的公子极其年轻,身量却已初长成,容颜清隽,却有着一双令人无法忽视的弧度飞扬、漂亮薄寒的凤眸。小公子向慕容烟伸出手去,那抬起的黑色袍袖上绣着华丽繁复的暗纹,低调而奢丽。 慕容烟艰难地回过头来,慕白只见她那张愁眉苦脸的容颜竟然瞬间就明媚了起来,唇边的笑容像是春日里含苞待放花骨朵儿的初绽,她伸出手去与小公子的手交握,被他顺着人流的缝隙拉至了身边。 他没有听清她开合的唇瓣唤了他一句什么,拥挤的人潮已经挟裹着他远去,连同着他没有唤出口的那一句。 烟儿,好久不见。 她终究淹没在人山人海和万千灯火之中,没有抬起头看他一眼。 纵然那一刻他的身边,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 “楚琅?你怎么在这里?”慕容烟看着已经高出她一个头的少年,有些不服气地捶了他一下:“好小子,不过大半年不见,竟然比我高这么多了!” 衣着富贵的小公子,正是当今懿贵妃的独子,九皇子燕王楚琅。此刻他笑得那双凤眸也眯成了一条好看的弧线,看上去极为愉悦。 “姐姐还说,这么久都不来宫内看我。若非我趁着上元节背着父皇母妃偷偷跑出来,不知道要到何年马月才能再见到姐姐呢。姐姐可真没良心,怕是早就把阿琅忘到一边了吧!”楚琅极为自然地牵着慕容烟的手,在闹市中随着人群一起停停走走。 楚琅顺手从旁边的小摊里提了支糖葫芦递给慕容烟,看她吃的开心,他也极其开心,笑的眉眼弯弯。 慕容烟没来由地一阵心虚,支支吾吾地搪塞过去:“当然不是啦……这个,因为我及笄了嘛,不能总是往宫里跑了。” “姐姐,我可听说,这女孩子及笄呢,就是可以嫁人了。姐姐莫不是要嫁人了吗?”楚琅却突然停了下来,那开心的表情竟瞬间就万分沮丧起来。 “可以嫁人和嫁人之间还有着天差地别的距离,我的傻弟弟!二姐都还没嫁人,我还早着呢!”慕容烟说着说着,便又想起了慕楚临别时的那张毫无表情的侧脸。 即便是自己能嫁,想嫁,可自己心里的那个人,可肯娶呢…… 手中的糖葫芦红彤彤的,鲜艳欲滴,入口香甜,可她却突然就觉得不是滋味。抬起头来,满目金碧相对,锦绣交辉。可此刻身边牵着她的手的人,却不是他。 “姐姐,姐姐在想什么呢?”楚琅摇晃着她的手,面上不知何时又恢复了满满的笑意。 “啊……我在惆怅啊,这辈子大概嫁不出去了……”慕容烟看着还像个小孩子般笑嘻嘻的楚琅,深沉地叹了口气,觉得他白长了这么高个儿了,怕是还什么都还不懂呢。 “姐姐嫁不出去最好了,就可以一直一直陪着我了呀。”楚琅笑嘻嘻地,十五岁的少年面上一片天真无邪。 “呸!小琅子,你可别咒我啊。我要是真嫁不出去,可就赖你!”慕容烟不由分说地拉着他,非要他去拍三下木头才肯罢休。 “我不怕姐姐赖着我,姐姐,要不你嫁给我可好?”楚琅一脸委屈地抬起头来。 慕容烟正要说他不懂事,却见少年的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一双凤眸里的流光竟是十二分的认真,教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慕容烟对上楚琅微微低垂的眉眼,他的肤色偏白,双眉有致,檀发微微遮住了一对稍显冷厉的凤眸,笑起来的时候明眸皓齿,带着令人怦然心动的气息。 此刻她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个总是跟在她身后叫着‘姐姐,姐姐’的跟屁虫如今终于成长为一个男人,一个好看的会迷倒许多少女的男人。 偏偏他又火上添油地表明着心迹:“姐姐,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那一刻慕容烟觉得自己大约是真的与以往不同了。若是一年前,她大约是对从小一起玩到大的楚琅没什么抵抗力的,他长的又俊,对她又好,没准稀里糊涂的就嫁了。可偏偏教她遇上了慕楚,那样天仙也似的人物,教其他的男人统统都被比了下去,硬生生地将她宠坏了,是以她才会发出那样的感叹啊。如果不能嫁给慕楚,她大概是谁也不愿意嫁了的罢。 但她看着面前满脸期待的楚琅,第一个蹦出脑海的想法却是,未央宫的女孩儿,是不应该嫁给皇子的,那样会对这整个天下都有着天翻地覆的影响。 “我……”她正欲开口拒绝,却被一阵高昂的声音打断。 158 山河人间辞旧岁(5) “火龙灯!快看哪是火龙灯!” 人群中有人高声呼喊,大家只消稍稍仰头,便能看见那从灯山中飞舞而来的火龙。这火龙灯是用草缚成龙状,用青布为罩,在草龙上面插上灯烛万盏,点燃后就变成一条火龙,在半空中蜿蜒卷曲着向着宣德门飞来。 那游龙片片鲛冰,吐清辉而交碧月,惹得围观群众爆发出一阵高过一阵的赞叹,那行行龙烛,腾宝焰而灿珠杓,如此盛景,仿若太平盛世,繁华人间。 眼看着那游龙就到达了相国寺的大殿之上,变故却陡生。不知是何缘故,那些插在草龙上的灯烛在空中飞腾变幻了许久也相安无事,却偏偏在相国寺大殿之上纷纷坠落。百姓隔得甚远,以为这是一场精心安排的灯火表演,纷纷拍手叫好,殊不知相国寺大殿已经是乱做了一团。 金吾卫急忙护着昭和帝及各宫嫔妃撤离,文武百官更是抱头逃窜,坠落的灯烛落地便熊熊燃烧了起来。将整个大殿化为了一片火海,场面极其混乱,几近失去了控制。 慕容烟突然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看着那些纷纷坠落的灯烛,她只觉得有什么狠狠地攥紧了她的心脏,让她惊惧到说不出话来。她几乎是完全无意识地甩开了楚琅的手,便不管不顾地逆着人流往相国寺大殿的方向艰难地跋涉而去。 她的眼里已经没有一丝一毫楚琅的身影,也同样没有看到,在她转身的刹那,一直笑的天真无邪的男孩子面上划过的一抹阴郁。 楚琅久久地望着慕容烟离去的方向,凤眸黯沉。他背起双手,牢牢地记住了那个她下意识里便喊出的名字。 慕楚。 —— 与此同时,相国寺大殿。 慕楚看着那些从半空中纷纷坠下的灯烛,甚至还不紧不慢地磕了个瓜子,才一派云淡风轻地起身打算离去。料想慕容烟此时有慕白的保护应当无事,宫中的这趟浑水他也无意参和,便提步往客栈的方向走去。 面前都是慌慌忙忙逃窜的内宫之人,仓惶狼狈的模样让慕楚嗤笑着摇了摇头,不过是一些灯烛,又不是天上下箭雨,也值得这般慌张吗?看上去这大炎王朝的心脏,还真是不堪一击啊。 眼角的余光却突然瞥到了一个粉嫩嫩的身影,小姑娘的发丝已经全乱了,双手害怕地捂着头,看不清她的面容。此刻她踉踉跄跄地躲避着周围熊熊燃烧的火焰,单薄的模样仿佛下一刻就要被火海吞噬。 突然她的脚下不知是绊着了什么,整个人重重地跌坐到地上去,半天也爬不起来。慕楚看着心疼,虽已加快了步伐,却仍旧无法立即到达她的身边。 恰于此刻,半空中再次坠下了一只灯烛,眼见着就要直直地砸在了她的身上,可她仍然跪伏在那里,似乎是在低低地啜泣着。她的身边,偏偏又空无一人。 有一道身影极快地划破了夜幕,在漫天的火光里如同流瀑一般飞速移到女孩儿的面前,又在电光火石的瞬间将她打横抱起,衣袂翩飞着旋转开了一寸,那道灯烛便擦着他的衣袖啪地坠落在片刻前女孩儿所在的地方。 慕楚环顾了四周,确定了并无人注意这边他的动作,略略松了一口气,便低头关心着怀里的人儿:“烟儿你没——” 那是一张陌生的脸。 女孩儿的模样就像个甜娃娃,圆澄澄的杏眸清润透彻,皮肤白皙滑腻,樱粉色的软唇微微一弯,就仿佛能闻到一股蜜糖融化的香气。她的身量体段同慕容烟极其相似,今日又都穿着粉色的衣裳,也难怪慕楚认错。 他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于自己多管闲事,便要将怀里的小姑娘放下。 可小姑娘却勾着他的脖子,感觉到他的动作后竟然搂的更紧。 他蹙眉向怀中的小姑娘看去,只见她呆呆地凝视着自己的脸,似是看得痴了。不知为何,往日时常被慕容烟这样大胆地盯着,他早已经习以为常。可如今被这个陌生的小姑娘这般看了去,竟觉得心里浮了些不舒服,生了些反感来。 小姑娘似是感受到了他的不悦,慌忙低下了头,泪水涟涟:“谢谢哥哥救命之恩,刚刚长宁太害怕,好像崴了脚,哥哥……” 慕楚蹙起的眉渐渐舒展开来,明白了怀中女孩子的身份。当今皇后娘娘唯一的子嗣,皇帝的掌上明珠,众星拱月的长宁公主。 “如此,恕草民僭越了。”慕楚开口,那嗓音柔润,并无丝毫惶恐,听得长宁全身一酥,忍不住偷偷地抬眼瞥向他的容颜,只见面前男子下颚弧度精致优美,仿佛拿了尺子毫厘不差的篆刻出来。 怎么还会有这般好看的人,长宁心想,往日父皇母后难道故意藏着不成? “哥哥,我的侍女和仆从们都不见了,能不能麻烦哥哥将我送到长宁宫啊?长宁感激不尽……”长宁公主窝在他的怀里,压低的嗓音里有着刻意的婉转。 慕楚的脚步一顿,顿的长宁心中一慌。 他听出了长宁公主屡次三番明示暗示自己的身份,也看到了她暗中对靠近的侍女仆从所使的眼色。如今他籍籍无名,一介布衣,若说长宁公主贪图他什么,那点小心思他心里再清楚不过。 “好。”他低低地笑了起来,即便他的音色真的好听,清朗若泉,但语气中的冷意也是令人无法忽视的。长宁愣愣地,不过是一个字而已,大概是自己想多了。 一路上慕容烟慌里慌张,不仅蹭乱了发丝,还跑掉了一只鞋子,可是当她狼狈地匆忙赶到相国寺大殿时,看到的就是慕楚抱着长宁公主离去的身影。 在灯烛火光的抚触下,他的笑颜就像是精雕细琢的玉色雕像,和依偎在他怀中笑容腼腆的女子,相得益彰。 那笑容兀地就刺痛了她的双眼,可她却安安静静地目送着他们离去,没有同往日一般非得冲上去同他理论。也许,眼前所见的画面就是她担忧了无数次的场景,她害怕自己离去之后,他便就这样被永安的其他女子所熟知,不再是她一个人的慕楚。如同自己怀揣着美玉,便终日里提心吊胆着担心他人的觊觎。 可今日她突然就明白了,他会不会结识其他女人,发生什么不同寻常的故事,其实同她离不离去,原本就没有什么关系。 他原本就不是她一个人的慕楚。 甚至,并不是她的慕楚。 她终于可以下定决心,心无旁骛地同姐姐一起远去。 【第七节】 未央宫。 “苏公子呢?”慕容汐的声音冷入肺腑,让那名在她面前俯首的未央影卫统领如坠冰窖。 “属下办事不利,跟丢了苏公子,还请宫主责罚。”他单膝跪在地下,甚至不敢抬头看慕容汐的一片衣角。 他久久地跪在那里,没有发现慕容汐早已御风远去。 一刻钟后,凤凰台。 “你果然在这里。” 苏子易吓了一大跳地回头,但见慕容汐悄无声息地立在了雕栏玉砌之上,白衣临风,雪渊剑虚指长空。 最关键的是,那张被月光映照的面颊清清冷冷,嗓音更是低沉的可怕。 “做什么哦,走路一点声响都没得,可吓死人了!”苏子易从惊吓中回过神来,瘫坐在凤凰台的星盘之上,尤自拍着胸脯大声喘气,仿佛没有感觉到慕容汐周身森冷的气场。 “这凤凰台是禁区。”雪渊在慕容汐的手中转了个个儿,月光流过剑鞘,“我记得曾警告过你。” “禁区不禁区什么的,不就是让人闯的嘛!”苏子易蛮不在乎地撇了撇嘴,似乎这才看出了慕容汐的生气,两手一摊,赔着笑道:“别那么当真嘛,你看我什么也没拿,什么也没破坏啊!” “坦白吧,苏子易。”慕容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见得如此元宵佳节,团圆之夜,她却仍旧只着了一袭白衣,清淡的让人无所适从,冰冷的似乎无论如何也捂不热。 “你还在怀疑我?”苏子易面上仍旧没心没肺地笑着,但那笑容不知怎地就有些发僵。 “你费尽心机,为的不就是来未央宫做卧底么。否则这深更半夜,你来这梵音山顶的凤凰台,总不能是来看风景的吧。” “你怎么知道?”苏子易一骨碌爬起来,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些星盘星轨向她走来。 “凤凰台的秘密,不是你我所能窥探的,趁早死心吧。”雪渊已经握在了手里,可一向冷言少语的她,明明在心里已经认定了他是奸细,却还是迟迟地不愿意出手。可笑啊,她在心里嘲笑自己,难道时至今日,她仍旧想要他回心转意不成? 过往种种皆是假,只是她自己一直在自欺欺人罢了。 苏子易却像是听不懂她的话似得,依旧是不怕死地一步一步地向她靠近,冲她遥遥伸出了手。 瞥见他的动作,雪渊蹭地出鞘,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堪堪抵住了他的手掌,刺破了掌心,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红痕。 苏子易举起掌心看着那道只是冒着血丝的伤口,痴痴地笑道:“我早说过,你下不了手的。” 他仰头向她看去,溢彩流光的蓝眸渐渐暗沉,笑容却愈发夺目,如同昙花绽放,勾魂摄魄:“汐,我真的只是想同你看一世的风景,你却无论如何都不肯信。”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也不知是他刚刚施了什么法术还是耍了小把戏,竟有千万盏红彤彤的灯烛同时点亮,远缀天幕,繁光如昼。灯火的热度让那些明灯接连升起,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 月色融融,灯火辉煌。慕容汐静静地伫立在阑珊处,玉容似乎也被染上了温和的弧度。 苏子易但见她的面色冰雪消融,更得寸进尺地吟诗调笑,尽显风流:“春到人间人似玉, 灯烧月下月如银。不展芳尊开口笑,如何消得此良辰。美人儿,给爷笑一个如何?” 159 魑魅魍魉暗夜行(1) 【第一节】 永安,甘泉宫。 “你怎么来了?”懿贵妃屏退左右,嗓音冷然,完全不复之前人前的娇媚。 “来请贵妃娘娘安。”一直低着头的来人揭开面纱,正是季府新娶的小妾白月衣。 “你不好好在你的季府待着,来我这里做什么?这宫里上上下下都是眼线,你难道不知道吗?”懿贵妃拂袖,似是极为不满于她的贸然前来。 “若非事情紧急,月衣也定不会突然冒昧打扰娘娘。只是我如今虽已嫁给无夜,可他待我却一日不如一日,反倒被慕容凝那个贱人迷得七晕八素的,如今更是连我的面都不肯见了!”一说起慕容凝,白月衣连眉梢眼角都是扭曲的恨意。 “呵,自己的男人都没用留住,没用!”懿贵妃讥讽地冷哼一声,想自己入宫近二十年,昭和帝不但对自己服服帖帖,更是恩宠日盛,便忍不住得意地扬起了嘴角,对下跪的白月衣更似不屑。 白月衣被她傲慢的态度激怒,却只压抑着不发作,面上仍旧是恭敬谦卑:“娘娘,一定是慕容凝从中作梗,教无夜发现我们对他记忆所动的手脚。我打探得慕容凝此番出了远门,正是我们再次下手的好时机!” “我早就说过此法子不可行,你却为了一己私心偏要一意孤行。如今我又为何要动用‘织梦’这样耗费精神力的术法来满足你的私欲?”懿贵妃端坐在贵妃榻上,显然是对自己的这个盟友充满了厌弃。 “你不要忘了我们的计划,幽母曾——” “你不要动不动就拿幽母的计划来压我!白月衣,我且问你,难道计划不是要获得未央宫的扶持吗?你却为何处处与未央宫作对?对计划有什么好处?该是我提醒你才对吧,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你不是只为你自己而活!”懿贵妃陡然拔高了音量,她本就气势逼人,如今更是呛得白月衣说不出话来。 白月衣平复了情绪,冷静地针锋相对道:“那交给你的任务呢?楚琅争夺帝位顺利吗?因着和未央宫的结盟,楚扬被迫退出了角逐。可然后呢?未央宫这次难道还会插手吗?又凭什么一定站在你这一边呢?那么皇后和右相两座大山你准备如何拔除?难道就凭着皇帝对你的宠爱吗?” “你!!!”懿贵妃气的花容失色,似乎是被她戳到了痛处。 “我可还听说,贵妃娘娘的靠山兵部尚书刘翡似乎倒了呢。元宵节为了陷害刚上任的金吾卫上将军慕白,他竟然不顾皇上和群臣的安危在火龙上做了手脚,如今怕是在刑部的森罗狱里待着了吧?贵妃娘娘难道就一点都不着急吗?”撕开虚伪的表皮,白月衣不再对懿贵妃下跪,目光直直地盯着她的反应,似是吃定了她的被动。 “急不急也是我的事,难道你还能有什么好主意不成!”懿贵妃没好气地剜了白月衣一眼。 “懿贵妃想要讨好未央宫,我说的没错吧?”满意地看着懿贵妃的嚣张气焰渐渐被打压下去,白月衣继续娓娓道来:“可惜啊,未央宫的三小姐虽自幼与楚琅相识,但她的一颗心却完全不在楚琅这里。懿贵妃想让楚琅娶慕容烟的这如意算盘,怕是要落空了。” “三小姐她属意谁?”懿贵妃紧紧地蹙着眉,怪不得阿琅吃了个闭门羹,至今仍旧闷闷不乐,原来这个慕容烟喜欢的竟然不是阿琅吗? “三小姐中意谁并不重要,贵妃娘娘。重要的是,我对未央宫的了解比你多得多,也知道该如何对症下药,因此讥讽我,挖苦我,是个很不明智的选择。谁没有私心?没有私心又为何要心甘情愿地为别人买命?难道贵妃娘娘一心想要让楚琅做皇帝,真的只是为了幽母的计划而已吗?”白月衣了然地笑笑,毫不留情地戳破了懿贵妃的深沉心思。 “你到底想要怎样?”懿贵妃瞳孔收缩,恨恨地瞪着白月衣。 “贵妃娘娘莫慌,我和娘娘的命运早在三年前就已经拴在一起,谁也摆脱不了彼此了,不是吗?因此才更应该互帮互助,莫要互相中伤,彼此置气才是呀。最后贵妃娘娘得到自己想要的权势,我得到自己想要的爱情,难道不是皆大欢喜吗?”白月衣笑了起来,带着人皮面具的笑脸僵硬而虚假。 “说来说去,不还是让我帮你么。”懿贵妃亦平静了下来,只是语气却仍旧是冷的。 白月衣却并不在意地笑的更深:“我早就说过,姬无夜绝对比你想的更重要。他如今不光升任兵部尚书,手握兵权,还是钳制未央宫的关键。不需要我再提醒你一遍吧,不论未央宫主换成了哪一个,真正说话的人是慕容凝,除非她死了。” “说吧,要让我怎么做。”白月衣句句说的在理,懿贵妃是个明白人,自然不会不识趣。 “再为他织一次梦,这一次他的梦里,只允许有我。”白月衣勾起嘴角,笑容阴郁痴狂。 【第二节】 永安,慕将军府。 “御赐的将军府果然气派非凡,与季府也快差不离了。弟弟来永安不过大半年的光景,已能安家置府,爹娘在天之灵,想必也倍感欣慰。”慕楚在新将军府走走转转,不免感叹。 “大哥别取笑我了,这一切还不都是因为大哥的帮忙。”慕白不好意思地挠着脑袋,看来即便是当了将军,这憨憨傻傻的模样还是没改。 “不,这大将军之位,本就是你应得的。至于如今领了这兵部侍郎一职责也算凑巧,往后跟着季将军好好保家卫国。” “哥,你说这兵部尚书刘翡和我无冤无仇,我的官也没他的大,他又何必非要做出这么大的乱子呢?”慕白不解地看向慕楚,一脸困惑。 “这个嘛,你大哥我顺便帮了点小忙。”慕楚浅笑着停了下来,花园池水边的柳树,已有数枝冒出了新芽。 “大哥,这这这是你干的?”慕白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 慕楚唇边笑意不减,眼神却眺望向苍茫天际。波澜不急的话语传至慕白耳边,却听得他胆战心惊:“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狼心狗行之辈,滚滚当道。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慕白,你虽是我弟弟,可也切莫做让我失望之事,辜负我的一片栽培之心。” “是!”慕白铿锵有力地抱拳半跪,那一刻他仿佛觉得自己面前所站之人并非是他的哥哥,而是胸怀天下、心系苍生的万民之主,让人忍不住想要去信仰,去臣服。而他,甘愿追随面前这个人,直至天地洪荒,日月尽头。 “我不过随口一说,也值得你这般认真。”慕楚伸手将他揽起,笑容依旧温和:“依依怕是就要到了,我们去前厅应迎一迎吧。” 慕白却蹙起了眉来:“先前大哥说依依是安插在我们身边的卧底,我非不信。可如今我已查明她的确是影阁派来的奸细,为何大哥却又转换了态度?” “或许,她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吧。”慕楚的眼神突然就盛满了不忍与惋惜:“人生在世,总难免会错行差池。若她本性不坏,也该给她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你说呢?” “大哥你能这么想真是太好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劝你,幸好你果然还是念着旧情的,是我多想了,嘿嘿。毕竟依依她在我们身边这么多年,也没把我们怎么样啊……”慕白满脸欣喜,他最是心软,怎么也不能对柳依依狠下心来。 慕楚但笑不语地摇了摇头,无可奈何于他的天真。 “公子~”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声柔婉动听的呼唤,语调娇侬清丽,惹得两人齐齐看去,但见柳依依盈盈立于中堂,笑容秀美,柳眉如烟,明眸微嗔,一派风情脉脉。 “公子这一走便是小半年,杳无音信,回来后也不与依依说一声,叫依依好等。”柳依依语气嗔怪,更似撒娇。 “此去冥州遭遇了影阁之人,险些没命回来,还望依依莫怪。”慕楚亦笑着迎上去,状若无意地提起了影阁二字,却见柳依依恰好低下头去。 “公子平安回来就好。”柳依依堆着笑脸,眼波流转:“只是这以后啊,公子想必不会再远游了。” “此话何解?”慕楚亦配合她的话中有话。 “公子莫不是还不知道?难道慕将军也不知道?哎呀——这在永安的皇城之中可传遍啦!说是这皇帝最疼爱的长宁公主呀,看上了慕将军的哥哥,死活闹着要召为驸马呐。” “啊?”慕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的回不过神来,慕楚却依旧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仿佛事不关己似的。 “不然以慕将军一无军功,二无背景,如何短短数月之内便得了皇帝的青睐,从一个金吾卫统领擢升为了兵部的二把手?”柳依依看着慕白的呆傻反应,忍不住提点道。 “公子,你快想想办法呀!”柳依依又绕至慕楚的身侧,恨不得整个人贴上去。 160 魑魅魍魉暗夜行(2) “何须如此费神。我如今尚需守孝三年,如何娶亲?即便是皇帝公主,也不能枉顾孝道。”慕楚淡淡地一笔带过,不愿多提。 “对呀,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柳依依看似长舒了一口气,恢复了千娇百媚:“不过这长宁公主啊怎么和未央宫三小姐似的,动不动就逼着公子娶——” “依依。”慕楚打断了她的话,面上的笑容消失不见:“莫要提到烟儿,她从不曾要求我做过什么。” 柳依依面色一沉,语气亦微变:“公子这意思是,依依倒是对公子百般要求了?” 慕楚一挑眉,显然是不明白女人这逻辑从何而来。 却见柳依依继续说道,语气已携了自怨自艾的意味:“依依自幼父母双亡,流落妓院,幸能与公子重逢……” 慕楚却突然睁开了眼,目光里的怀疑一闪而逝:“父母双亡?你是如何得知的?” 柳依依闻言一愣,不明白慕楚为何有此一问,赔着小心地低语:“父亲母亲相继过世,公子还曾在母亲临终前许下娶我的誓言……公子难道不记得了么……” 慕楚眸中的阴翳越积越深,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那时候我尚年幼,许多事情早已不记得了。这些也都是相逢以后,听依依说的。说来也巧,中州那么多城市,依依你如何恰巧流落到了平川郡呢?” 柳依依听出了慕楚话中的质问,泪水瞬间便涌上眼眶:“公子这是在怀疑依依吗?” 慕白在一旁不住地戳着慕楚的后背,以为他明明知道依依的身份还要刻意为难,急的怜香惜玉的他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信,自然信的。”慕楚却依旧笑的纤尘不染,语气有些宽慰的意味:“只是突然有些怀念过往种种,想听依依再同我说一遍。” 柳依依显然也是没有料到,反倒对自己过激的反应不好意思起来,硬生生地将眼泪憋了回去,有些羞赧地低头:“依依再也无依无靠,才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挨个郡县地寻找公子。天可怜见,最终还是让我找着了公子……” “那时你我模样皆已大变,凭着彼此自幼的信物相认,我母亲予我的玉佩,你父亲予你的胭脂泪,想来还真是帮了大忙。”慕楚似也沉浸在了回忆里,只是那表情不知怎的总叫人觉得哀伤。 “是啊,倘若父亲在天有灵,想必也倍感欣慰。”柳依依鼓起勇气执起了慕楚的手,而他竟然出乎意料地没有拒绝。 那样如白净修长的手指握在她的掌心,让柳依依难掩激动地颤抖起来,她抬起的眸子里满含渴望:“依依相信,无论公子遇到怎样位高权重的女子,经历了许多依依无法想象之事,也仍旧不会忘记与依依自幼患难与共的情谊的。只要公子的心中尚有一丝半分依依的位置,依依便已经知足了。” “依依。”慕楚看着她恭敬地托握着自己的手,忍不住长叹了一声,终是没有将手抽出。 “依依有自知之明,绝不奢求不属于自己的那些。只愿此生能服侍公子左右,望公子成全。”柳依依竟然跪了下来,诚恳虔诚的模样叫人无法拒绝。 慕楚无言地点了点头,柳依依方才如临大赦地站了起来,又陪伴了许久,方才起身离去。 “大哥……”待柳依依走后,慕白有些欲言又止地看向慕楚。 “好生厉害的一个角色,赶不得。”慕楚明白他的意思,却也没打算多加解释,目光遥遥不知落在何处,叹息之声愈重。 依依…… “那三年之后,大哥你真的要娶长宁公主吗?”慕白忍不住问道。 “三年之后的事,谁还能说得准呢?”慕楚一手斜撑着额头,一双向来沉着的深邃寒眸萦绕着微微的躁郁。他另一只手的食指轻轻扣着桌面,一声一声似是藏着什么沉默的心事。 “倘若大哥应允成为准驸马,朝堂上上下下岂不是都会以为我是四皇子楚灏的人?”慕白虽然迟钝,但也不是个傻的,长宁公主是皇后娘娘的唯一血脉,怎可能嫁给与自己不同立场的氏族。 “你没得拒绝。”慕楚看得透彻,微微眯起了双眸,又接道:“我也没有。” “那烟儿,她怎么办?若是她从冥州回来,知道你已经许了婚约,还不知道要怎样哭闹……”慕白担忧地揣测着慕容烟的反应。 “如今三足鼎立之局已破,只余四皇子与九皇子针锋相对,谁都对太子之位志在必得。皇后娘娘既已下手,懿贵妃绝对不会坐视不管,定会采取行动。”慕楚淡淡地同他分析着朝堂局势,似是没听见慕白方才的话一般。 “这……同烟儿有什么关系……” “你大约不知道,九皇子楚琅与未央宫三小姐,自幼一起长大。懿贵妃日夜筹备厚礼,要去未央宫提亲。” 慕白的心似乎被什么虫蚁啃噬了一口,他僵着脸忍着没有表现出来,但那日慕容烟与那个小公子笑靥如花的画面在他的脑海中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这样一想,慕白的话音便也就没了底气:“烟儿她那般喜欢大哥,怕是绝不会答应的吧?” “她同样也没的拒绝。” 慕楚的嗓音很是低沉,在慕白听来,那句话仿佛带着说不出的沉重意味。慕白惊讶地看去,只见慕楚的双眸沉郁,整个人同以往温润亲和的模样全然不同。 些微的阴影落在他身上,将他整个人都笼上了一层迷雾似的黑。 【第三节】 冥州,洛溪城,长冥山顶。 “未央宫不孝侄孙女慕容凝前来问舅爷爷安。”慕容凝屈膝跪地,左手按右手,拱手于地,额头贴住冰冷的地面许久,恭恭敬敬地行了跪拜礼中最重的稽首礼。 琅邪山人却是颇不以为意地笑吟吟将她扶起:“老朽不过是一介山野村夫,理应向宫主行礼才是,如何受得起宫主如此大礼,快起来快起来!” “舅爷爷是凝儿的长辈,怎样的大礼也是不为过的。倒是舅爷爷一口唤凝儿一个宫主,莫不是恼凝儿这许久不来,生凝儿的气了?”慕容凝扶着琅邪山人坐下,语气里满是撒娇的口吻。 “小丫头的这张嘴哟。这么多年逢年过节总能收到你一堆一堆的贺礼,你也不想想我一个半截身子都快入土的老头子,又常年住在这深山老林里,如何用的完那些。”琅邪山人拍着她的手,笑容堆了满脸,整个人都精神焕发。 “凝儿也没有别的心愿,总盼着舅爷爷身体依旧康健如昔,好多庇佑庇佑侄孙女儿们嘛!”慕容凝体贴地为琅邪山人捶肩捏背,让他舒服地眯起了眼,很是享受的模样。 “上次见你的时候,你还只有那么丁点儿大,转眼都长成大姑娘了!哦呵呵,看我这老糊涂了,都已经嫁人喽!可真是岁月如梭、白驹过隙啊!”琅邪山人悠悠地感叹着,花白的胡子一颤一颤地。 “凝儿之前便提过要接舅爷爷回去享福,未央宫应有尽有,青城山也颇适合舅爷爷清修。可舅爷爷偏要来这偏僻的长冥山顶,可教凝儿找的好苦。” 琅邪山人缓缓地睁开眼睛,眸中光芒不减当年,他如明镜也似地笑了笑:“凝儿此番前来寻老朽,所为何事?” “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舅爷爷的法眼。”慕容凝也不隐瞒,索性敞开了说话:“凝儿来是有一事想求舅爷爷帮忙。” “我且猜猜看,是否与上次我那不肖徒儿所为之事有关。”琅邪山人笑着看向慕容凝,目光锐利的像是能将她一眼看穿。 “正是。”慕容凝老老实实地点头,难得地没存了别的心思。 “若是别的事,老朽断然没有不帮未央宫之理。但此事,就恕老朽不能管了,也没法管。”琅邪山人摆了摆手,话语里都是拒绝的意思。 “凝儿也知道此事带舅爷爷为难了,毕竟这手心手背,说来皆是您的骨肉血亲。但即便是尚未分家的大家族里,也总会闹出些矛盾不是?按祖宗规矩,需得一个德高望重的族长来主持公道。”慕容凝早已料想了琅邪山人的反应,不疾不徐地摆出道理,倒也教人挑不出毛病来。 “那凝儿这意思,是要老朽做这个主持公道的人了?”琅邪山人的笑意高深莫测,叫人揣摩不透。 “舅爷爷非但辈分最长,更是德厚流光。若是能得舅爷爷出面调剂此事,必定是不偏不倚,定能叫晚辈们信服。”慕容凝再次叩首,伏身跪下,两手扶地,以头着地,极尽恭谨。 琅邪山人却没有看她,只逗着窗边常来啄食的云雀儿,口气清清淡淡地:“此事未央宫占着理,你三番五次说要请我裁决,无非是借着我压一压他们罢了。” “舅爷爷这意思,是怎样也不肯了?”慕容凝站了起来,面上如沐春风的笑容亦收敛了些。 “老朽活了一把年纪,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难道还怕你个后辈的威胁不成?”琅邪山人有些好笑地背过身去。 “舅爷爷此言差矣,凝儿如能能威胁于您,也不是要您去压着其他离开未央宫的宗亲。事实上,凝儿此次前来,费尽嘴皮子说的这番话,其实是为了他们好。” “哦?” “未央宫的雷霆手段,舅爷爷活了这一大把年纪,难道不是比凝儿更清楚些么?” 161 魑魅魍魉暗夜行(3) “好歹是血脉至亲,你执掌未央宫不过数年,当真能下得如此狠手?”琅邪山人微微打量着慕容凝,似是要重新审视一番。 “凝虽然年轻,但一向将未央宫规谨记于心,一日不敢忘怀。所作所为,也处处以未央宫为先,凝问心无愧。舅爷爷虽隐居遁世,但是这世间之事,想必无一能逃过舅爷爷的预料之外。我未央宫待诸位长辈如何,可诸位长辈又是如何回报未央宫的?舅爷爷您看在眼里,难道还要责怪是凝先不仁不义吗?”慕容凝一席话说的不卑不亢,合情合理。 “他们之于未央宫,不过是螳臂当车、蚍蜉撼树。可是未央宫若是将他们当做了眼中钉,只怕他们顷刻间便要家破人亡、灰飞烟灭。”琅邪山人仍是劝道。 “如此说来,舅爷爷是觉得未央宫恃强凌弱,得理不饶人了。”慕容凝态度仍是恭敬,只是语气却是冷的:“古语有云,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如今未央宫虽表面仍旧风光无匹,实际上却是内忧外患、危如累卵,说是危急存亡之秋也不为过。影阁想要对付大炎,未央宫必是首当其冲。而诸位舅舅兄长非但不与未央宫团结一致、共御外敌,反而勾结敌寇,引狼入室,怎叫我不忧心?” “你却不问问他们为何要这样做?” 听得此话的慕容凝突然冷哼一声,大约明白了此行注定坎坷:“未央宫何曾亏待他们?吃穿用度从不短缺,安家立业更是尽力相帮,哪一个未央宫出去的男子受过怎样大的委屈?他们得未央宫如此荫庇,不思回报,反而贪得无厌地想要更多,挑战祖制,想要取而代之。他们难道不知道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不知道皇帝如何容忍身边会有这样位高权重的男子来威胁统治?不知道这个位置是有多么的殚精竭虑,焦头烂额?”慕容凝显然是有些激动了,她可以面对万千敌人毫不改色,但却无法对自己至亲的背叛无动于衷。 琅邪山人却仍旧是风轻云淡地笑着:“他们不是不知道,只是不肯信。” 慕容凝一愣,语气携了些自嘲:“凝却未曾想,舅爷爷原是与他们同气连枝的。也对,毕竟舅爷爷也不肯信,只当我们是舍不得这皇权富贵。莫非,舅爷爷是不是也想取而代之,亲身验证下这种呼风唤雨的感觉?” 面对慕容凝含沙射影的指责,琅邪山人却不以为意,只是慢悠悠地捋了捋胡须,笑道:“既说古语,自然也该明白过犹不及的道理。所谓一斗米养个恩人,一石米养个仇人,份外的付出并不能产生更多的感激,反倒是滋生了仇恨的种子。不是他们不知感恩,而是过多的恩情使他们变得麻木,当他们把这些好处当作是习以为常,甚至是理所应当时,也就该是至亲变为至仇的时候了。” 慕容凝无法反驳,只是强撑着笑容:“如此看来,未央宫尽心尽力去实现他们所提的要求之后,他们反而以为这些不过是因着权势而唾手可得。有时候因未央宫自顾不暇稍有所怠慢,他们反而觉得受到冷遇而心生不满,渐生反叛之心。没想到我们如此身心疲惫,居然换来的是他们的颇有微词,真叫人心寒。” “人人都可能如此,如你,如我,如其他芸芸众生。”琅邪山人羽扇轻摇,面上的怡然自得神色仿若红尘之外。 “依舅爷爷之意,此事当如何处置?”慕容凝再拜一揖,对琅邪山人佩服的心服口服。 “未央宫秘史你也应当知晓,一百八十年间发生过二次相似之事,一次赶尽杀绝,引发的风波百年才得以平息;一次手下留情,险遭颠覆易主。”琅邪山人笑眯眯地看着慕容凝,似是已给出了答案。 慕容凝点头:“杀鸡儆猴,以儆效尤。多谢舅爷爷指点,凝儿知道该如何做了。” 琅邪山人对此等纷扰兴趣缺缺,倒是闲话起了家常来:“未央宫历代都出奇女子,但一代便出了你们姐妹三人这般,倒是绝无仅有。你们三人之中,我只见过你,不过倒是听闻你们亲密非常,着实令人羡慕。” “爹娘皆不在了,家中只余我姐妹三人,自是感情好的。”提起两个妹妹,慕容凝的嘴角忍不住微微地上扬,显然是极其心爱。 “这也就亏了你们是女儿身,若是男儿……”琅邪山人摇摇头:“祖制百般规矩,一代传一代有许多都已僵化过时,迂腐不堪。偏偏未央宫传女不传男这一条,就实在是高明。我也是在这尘世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才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这一点,不得不佩服宫主离的远见。” “舅爷爷高义,只是又有几人能通晓宫主离的苦心。”慕容凝亦叹气,面上总笼着些愁云难以散去。 “说来,你虽然隔了一辈,但倒是与我那妹妹慕容歌最为相似。我如今与你这般说话,竟仿佛回到了年轻那时候,似乎她还站在我的面前,一颦一笑都生动。”琅邪山人感慨万千,语气里饱含眷恋。 “舅爷爷早已不问世事,此番还愿提点,想必是因着奶奶的缘故。” “是啊,她要守护的未央宫,自然就是我要守护的未央宫。”琅邪山人负手立于窗前,阳光倾洒在他的周身,他眉眼含笑,似乎沉浸在了那些年的往事之中。 【第四节】 冥州,洛溪城,长冥山半山腰。 半年前慕容烟无意中发现的那一大片七叶金钱草早就已经枯萎了,此时虽已是初春时节,面前的一大片开垦过的田地却是光秃秃地,寸草不生。慕容凝也不顾那些松软的泥土沾上了她的软履,步伐随意地行至了不远处一个隐蔽的木房子前,敲开了那扇简陋到关不住风的木板门。 开门的是个中年的糙汉子,模样憨厚,粗布麻衫,一脸风霜侵袭后的沧桑。 “狄叔,别来无恙。”慕容凝的笑容落落拓拓,可那位她口中的那位狄叔的脸色却突然变得很难看,瞳仁骤缩,一瞬间便露出了无穷无尽的惧意。 “都准备好了吗?”慕容凝侧身低低地问向身边的影卫统领未。 “三州七郡所有出未央宫自立男子皆已被控制,云珠已连接好,准备完毕。”她的身后,数排影卫分工有序,母云珠更是旋转着将这边的景象源源不断地送至三州七郡的各处。 “很好。”慕容凝转过头来,唇边的笑容如春风拂面:“此前从未谋面,狄叔大约认不识我。我是慕容歌长孙,慕容怜长女,当今未央宫主慕容汐的亲姐姐,御封夜月宫主慕容凝。说了这许多,不知可能帮狄叔回忆起来?” 慕容狄嗫喏着嘴唇,显然是没见过这样的阵势,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按照族谱,狄叔虽是另一支,辈分却在慕容凝之上,理应尊称一声狄叔。未央宫这些年对狄叔也算照顾有加,不曾有半分亏待。”说着慕容凝的手中便多了一份账单,她竟真的仔仔细细地读了出来。 “天命元年,未央宫第十代孙慕容狄修葺府邸,拨资一千两。” “天命三年,慕容狄娶亲,彩礼五百两。” “天命五年,慕容狄得第十一代孙慕容清,贺礼两千两。” “……” “凡此种种,不胜枚举。慕容凝便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狄叔,你到底为何对未央宫如此不满?”若非亲眼所见,慕容凝也不能相信,煽动大家背叛未央宫的竟然是这样一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汉子。 “我……对未央宫并无不满。”慕容狄低下了头,有些心虚地不敢看慕容凝的脸。 “并无不满?那你为何勾结影阁,种下这七叶金钱草,陷害未央宫?若非烟儿及时查明,如今世上早已不复再有未央宫!”慕容凝将手中的账单掷至他的面前,白纸黑字,似乎都在叱责他的狼心狗肺。 慕容狄看着那份账单,突然就嘿嘿嘿地笑了起来:“你倒是算的清楚,未央宫果然不做赔本的买卖。这么点银子对于未央宫又算的了什么?还同我斤斤计较起来!难道兄弟们不是该反!” “嫌少?狄叔,这么多银子足够你在这洛溪城中过上富足无忧的日子了。你如今住在这破败的茅草屋,身无分文家无斗米,究竟是何原因你自己难道不是再清楚不过了吗?”慕容凝冷笑地看着他。 “我是赌!可是那又怎样?”慕容狄猛然站了起来,面露凶光,带着十二分的恨恨然:“此后我屡屡向未央宫写信求助,可是你们理我了吗?是谁将我逼到了如今的境地?是你们!是你们这帮可恶的女人!整个天下都是男人的,你们几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凭什么霸占着未央宫?未央宫本该是我们的!” “可笑,看看你如今这幅样子,也好意思说未央宫是你的?既然你还执迷不悔不知悔改,便莫要怪我手下无情,替先祖肃清门户了!”慕容凝不欲与他多费口舌,后退了一步,缓缓伸出了手。 “你要干什么?”瞥见慕容凝动作中的狠厉, 慕容狄连连后退了几步,开始慌乱了起来。 “叫你,和未央宫的男人们都看看,我慕容凝一脉继承这未央宫主之位,是否是浪得虚名!” 162 魑魅魍魉暗夜行(4) 语毕,她抬起的手掌心中陡现火光,那火焰竟透明如同琉璃一般,有种难以名状的美感。 若非慕容狄的一声惨叫惊回了众人的神志。 无尽的火光将他围裹,他痛苦地跌倒在地,不断地滚打,却扑灭不了那火焰分毫。奇异的是那火焰明明如此明亮耀眼,然而并没有燃烧他的衣物与皮肤分毫,但他的表情却是惨无人状的狰狞与扭曲,似是受到了极大的酷刑折磨。 此乃意念之火,由内而外,不熄不灭,不消不止,全凭慕容凝的控制。 “饶命!饶命……饶……命……” 慕容狄的哀嚎响彻四野,也透过无数的子云珠传递到了三州七郡的每一处。他的惨叫声整整维持了十几分钟,声音才渐渐微弱了下去,整个人似乎被榨干一般失去了人形,枯萎地瘫缩在地下,,噩梦般地留在每个人的心间。 “此事便到此为止,不再追究。”慕容凝目光严厉地扫过虚空,子云珠所连接的各处却早已是稀里哗啦地跪了一地,无人敢抬头。 “若再对未央宫存有异心的,便也是如此下场。不怕死的,尽可以试试。”慕容凝平静地收回手,语气里的严厉与杀气令人胆寒。 一切都已处理妥善,破败的茅草屋后,却突然传来了一丝异样的声响。虽然极其轻微,却仍没逃过统领未的耳朵,他提着剑就向声音来源处斩去。 “停手。”慕容凝及时地喝停了未的劈砍,他的剑堪堪偏离了一分,一人高的灌木丛被他的剑气连根斩开,便露出了对面藏匿的人来。 那是个生的颇为俊秀的少年,虽着布衣麻鞋,却难掩一身的芳华气度。即便是差点被未这样凌厉的剑气所伤,他的面容却仍旧是毫无表情的,那样的俊鼻高挺,唇色浅淡,天然便携了股冷厉的神色。 “此人身份不明,不知隐匿在此多时,留不得。”未回身禀报,按照规矩,此人自然是非杀不可。 “莫要无端再造杀孽。”慕容凝朝他们看过来,她淡淡地嘱咐,神色间似有些厌倦了。 “这!”未猛地抬头,他跟了慕容凝多年,见着她踏着一路腥风血雨走来,杀伐决断,从未有过一丝妇人之仁,却未料到她竟是要放了面前这个少年。 慕容凝看着属下困惑的眼神,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开口解释了:“此少年身后药篓中全是药草,显然是来此山采药的医家弟子,偶然路过罢了。不知还有多少人等着他救命呢,若杀了他一人,怕是更不知道害了多少无辜之人。” “可若他是伪装的呢?若是就这般轻易就放他走了……” “无妨。”慕容凝罢了罢手,提起裙裾一步一步向那个少年走去。少年神色冷漠地看着一点一点逼近的美艳女人,那抹朱色如同火光一般在他的眸底跳跃,遮盖了那眸子里一贯的阴郁之色。 “伸出手来。”慕容凝冲着少年浅浅的一笑,带着蛊惑般的安宁亲切,让他不由自主地便失了防备,竟听话地伸出了手去。 慕容凝便伸出了一根手指,在他的掌心轻轻点点。她的手指很美,纤细修长,只是那指尖的指甲却淡到几乎透明。尚不容他细看,慕容凝便摊开手心轻轻拂过,一瞬间酥酥麻麻的触觉让他走神了片刻。 再看去,他的掌心竟多了一道泛着金光的暗纹,此刻光线渐渐消失,那道如弯月一般的暗纹也逐渐隐没在他的肌肤之中。片刻后,竟似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这是闭口咒,今天发生的这一段记忆你不能再同任何人说出口。”慕容凝迎向他微微困惑的眸子,那双眸色极浅,连带着他整个人清淡的眉眼,如同江南的一卷水墨画一般清雅。 他只是犹豫了一瞬间后便恢复了冷漠,收起了手,冷冰冰道:“莫以为这样,我便会领你的情。” 那嗓音清清淡淡地,竟似凉风拂过幽竹,满盛清凉之意,慕容凝闻言漾开笑容:“自然谈不上什么恩情。公子途经此地,反而是我们叨扰了公子的清静,还望公子莫怪才是。” 那俊秀少年本是盯着未央影卫处理那慕容狄的尸体,目光里暗含着嫌恶与不满。耳畔听得慕容凝这番话说得恭谦又滴水不漏,倒教他有些难以将眼前笑靥晏晏的女子同片刻前那个狠厉的女声重叠起来。 “告辞。”他不欲多言,转身便离开了,背影孤傲清冷。 慕容凝目送着他的远去,方才恢复了惯常的表情,吩咐下去:“去同琅邪山人拜别,便去城中寻三小姐。” 【第一节】 冥州,洛溪城郊,百里家。 在慕容烟的想象中,这百里世家就算不至于同季府一般占地千顷、气派非凡,也必然是这洛溪城中响当当的高门广户,才对得起天下药宗这响当当的名号啊!可她万万没想到,堂堂百里世家不过是城郊外几处再简陋不过的院落,倒像是哪户人家搬走后剩下的遗迹。 若非那飘浮在空气中的淡淡药香和门口一些来寻医问药的病人,她甚至要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了地方。 “烦请通报一下,未央宫三小姐慕容烟求见。”慕容烟好不容易抓住一个小伙计模样的孩子问道。 “通报?”那小孩一脸懵逼地看着慕容烟。 “哎呀那个,就是告诉你们这里管事的!”慕容烟简直是无语。 “这个,师父说他……不见。”不一会儿,小伙计便从内堂跑了出来,面露为难。 “什么??不见??”慕容烟还从来没被谁拒之门外过,当场差点没跳脚,但一想到自己此番前来是有事求人,便耐着性子又想了个法子:“那你就说是百里长风的幺女百里芜烟求见。” “那个,师父他还是说……不见。”小伙计再次垂手站在慕容烟面前。 “为什么?”慕容烟百思不得其解,抓住小伙计的胳膊不撒手:“我都没说我为何而来,你师父为何说不见就不见?” “这个……”小伙计挠挠头,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哒哒哒地拿来个门牌,冲着慕容烟努着嘴:“听你口音不像是我们冥州本地人,怕是不知道我们这里的规矩,诺,你看看先。” 慕容烟看向那简陋门牌,上面的字迹却清隽好看,端端正正地写着: 凡治病救人,亦看机缘。不想见之人,说不见就不见。 “噗——”慕容烟差点一口血喷出来,这是什么狗屁规矩啊!特奶奶地,堂堂百里世家竟然这么任性妄为,传出去简直是砸招牌!不行,我一定要拯救这个已经误入歧途的家主,重振百里家的事业! 慕容烟下定决心,趁着那小伙计一个不备,便机灵巧妙地一路钻至了内堂,一路可谓是畅通无阻。 切。我还当有多厉害,就这么三两间屋子,连个拦我的人都没有,还要摆什么臭架子,可真是不要脸!慕容烟一边腹诽,一边打量着这间看上去不大却包含乾坤的内室,密密麻麻的壁橱里全是各种各样珍稀的药材,有些甚至连她也不曾见闻过,不由得赞叹不已。 整间屋子里只有一个模样俊俏的少年低头伏案,正在抄写着什么。慕容烟闯进来许久,他确实淡定地连头都没有抬起来过,仍旧是埋首在那一堆书卷药经里边,当她是空气一般。 “喂!你家遭贼了!”慕容烟没好气地出声提醒道。 “你倒是挺有自知之明。”少年开口,嗓音清冷似凉玉。 “不是我说……这么多珍稀药材就这么摆放着,你也不怕人偷走吗?”慕容烟强忍着告诫自己莫要同他一般计较。 岂料她等了半天,却没有等到那少年的半丝回应,似是他根本不屑于回答。 慕容烟无语地抬眼看青天,大声问道:“我要见你们家主,他在哪里?” “何事?” “同你说不清楚,你告诉我他在何处,我同他好好说。”慕容烟气哼哼地叉腰站在少年面前。 少年握笔的手缓缓放下,合起了书卷,这才不紧不慢地抬起头来,慕容烟于是便看清了他的容颜,竟然叫见惯了美色的她有片刻失神。 对着她的那一张脸庞,精致妍丽,竟然有几分阴柔似女子,若说美中不足,便是那双浅淡的美眸里,却氤氲了一层浓郁的阴翳。当他这般静静的望过来时,眉目之间,似妖似仙,即便神色冷厉,却抹不去那几分瑰姿丽逸。 “我就是。” “……”慕容烟此时大概是真的无语了,这百里世家实在是让她接二连三地吃惊,现在连这个家主都这么不靠谱。亏她还幻想过这家主是个慈眉善目的老爷爷,须发洁白,笑意吟吟地很好说话……和面前这个模样比女人还好看的小白脸的形象差距的实在是有点大。不过转念一想,能写下那样规矩的家主,想必怎么会是个中规中矩好说话的。 无奈她现在有求于人,只能消化了半天,强行转变了个笑脸:“那个我想求——” “不救。” 163 逆天改命冷医仙(1) “为何不救?”慕容烟急道。 “为何要救?”少年反问,依旧是事不关己的冷漠神情。 慕容烟气得快要头冒青烟了,她这辈子怕是没受过这种气,却到底识时务地强忍着,双手撑在了他的桌案上,锲而不舍地做着打动他的努力:“冒冒失失闯进来是我的不对,但是事出紧急,家主您大人有大量嘛就原谅我呗?” 少年埋头不答。 “我知道您不待见我,但是我求您救的人也不是我,而是我的姐姐!她可是全天下一等一的大好人,您可一定要救救她啊……” 少年沉默不语。 “您生的如此俊美好看,又年纪轻轻就继任了家主之位,真可谓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啊!这一手精湛医术,简直就是那华佗再世,扁鹊重生,就是那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少年缓缓地抬起头来,慕容烟不由得心中一阵窃喜。看来她的这番说辞有效,这少年原来这么喜欢别人夸他呀,那还非得挂着副冰山脸,让人误以为他有多清高呢,切,装模作样! “说完了吗?” “啊?”慕容烟一愣。 “说完了,就请你出去。”慕容烟仿佛看到那冰山脸上的寒色似乎更沉了。 眼看着大半天的努力都付诸东流,我们的三小姐不干了,她委屈地看着年轻的百里家主,眼泪就快要冒了出来:“我们的父亲是百里长风啊!说来也肯定和你沾亲带故,血脉相连吧,你不能这么见死不救啊!” “百里世家历代只传医术最高明的弟子,赐姓百里,同你们世袭不同。”少年冷淡地拒绝,话里行间还带着隐隐的讽刺。 不过慕容烟可听不出来,她只是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这个传闻中的百里世家,绝不能放开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不依不饶地撒娇:“我不明白,为何这门口的这么些病人你都救得,偏偏我姐姐你却救不得?你只要能治好我姐姐,你想要什么,我、哦不对、未央宫都可以满足你!” 少年终于不耐烦地站了起来,霎时便压灭了慕容烟虚张出来的一半气焰,说出的话更是彻彻底底地打消了另一半:“不过小小年纪,都已经学会了这一套恩威并施,果真是官家好手段。” “你、你什么意思啊你!”慕容烟不服气地嚷道。 “你们这些人,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便以为什么都能用条件来换取,更是以为自己的命就比别人的命更精贵。可笑的是,却偏偏也逃不开生老病死的命运。我说了不救,便就是不救。” “你胡说!我姐姐她是不一样的!她很温柔,对谁都温柔!” “未央宫夜月宫主吗?一个蛇蝎女子,满手血腥,雷霆手段,利欲熏天。这样的女人,我莫说救了,甚至巴不得她早点死的干净。”提起那个传闻中的女子,面前的少年的表情有了些微的变化,一双秀眉微微拧在了一处。 “却原来,百里家主这般讨厌我呀。”慕容烟尚未来得及反驳,屋外竟传来了一声娇笑。 低眉敛目的女人随着阳光一同流转了进来,她随意地拨了拨发丝,微微有些蓬松的墨发洒在肩畔,另有几缕垂在耳边,竟是说不出的妩媚慵懒,半分也没有他口中所说的蛇蝎女子的模样。 “姐姐!”慕容烟欣喜地蹦到了慕容凝的身边,揽着她的胳膊。 片刻前尚且掷掷有声的少年微微挑着眉,显然是有些惊讶,口气也有些犹疑:“是你?” “半日前长冥山匆匆一面,尚未来得及向家主自我介绍一番。家主口中的蛇蝎女子,夜月宫主慕容凝,正是在下。”慕容凝勾唇一笑,容颜绝色,唇边笑意却是喜怒莫测。 这片刻前自己还痛骂的人此刻就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的面前,换成了是谁也会是说不出的尴尬,少年只好抿唇不答。 慕容凝唇边的笑意却越积越深:“尚未请教家主尊名?” “百里长卿。”少年浅淡地行礼,莫名地难以直视她温柔似水的双眸。 “姐姐,你们之前见过啊?”慕容烟好奇地瞪大了眼问道。 “真不是一场愉快的见面,倒是真应了百里家主的那番话,是个手染鲜血的蛇蝎女子了。”慕容凝亦还礼,周身气度温润亲和,竟叫人如沐春风。 她看向冷着脸的百里长卿,淡然笑着:“舍妹不懂事,无意冒犯,还望百里家主海涵。凝这便携她离去。” “不是啊姐姐,你明明是去清理那帮未央宫的叛逆嘛!”慕容烟不服气地嘟哝着,拽着百里长卿的衣袖不肯走:“这些都是姐姐不得不做的事,不能算的!” 百里长卿挥开了慕容烟的手,目光却紧锁着慕容凝,语气竟有些质问,像是在等着她的解释:“叛逆不叛逆,还不是你们说了算?我亲眼看见你杀了那个人,装什么无辜。” 慕容凝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似是早已习惯了这种指责:“苦衷若是能够说的出口,还叫什么苦衷呢?百里家主若是不想救,便不救好了。烟儿,我们走罢。” “可是姐……”慕容烟尚且不甘心,却也只得被慕容凝牵着离去。 “你竟不威胁于我?”百里长卿看着慕容凝即将迈出门去的背影,到底是稍稍有些意外。 “我为何要威胁于你?”慕容凝有些好笑地回过头来,“家主手心的那道符咒不过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平安符罢了。即便是真的让你不能说,还能控制你不写出来吗?” 百里长卿看着自己方才埋头写下的卷状,手心的灼热似乎还未完全散去,连带着那清幽的冷香。他看着慕容凝娇艳的容颜,一时竟突生了迷茫。 眼前的这个女人,当真有那般好心? “等等。”眼看着她便要离去,他竟出乎意料地出声挽留。 “嗯?”慕容凝果真顿了步伐,就势便斜斜依靠在门边,那举手投足间的风情教人不由得目眩情迷,她却更是轻柔地浅笑:“家主莫不是改变主意了?” 百里长卿无言地点了点头。 “为何?”慕容凝半偏着头问道,那模样芳菲妩媚,情致两饶,只怕是她自己都不自知。 “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多迫不得已的苦衷。”少年避开了她探究般的视线,竟第一次觉得目光也会有温度。 “如你所愿。”慕容凝会心一笑,天赋荣光。 【第二节】 永安,季府,卿暄堂内。 “夫人走了几日了?”姬无夜有些烦躁地踱着,步伐间隐隐有些急切。 “回将军,如今已是二月中旬,小姐去了冥州已一月有余。”阿碧回道。 “料想也该返程了,怎么竟迟迟没有书信传来,莫不是有什么变故?”姬无夜不安地问道,心里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小姐她吉人自有天相,必会逢凶化吉,平安归来,将军且放宽心吧。”阿碧捂嘴偷笑,拜离了卿暄堂,还是掩饰不住嘴角的笑意。如今将军与小姐这般浓情蜜意,情投意合,真是让她打心眼里替小姐感到开心。 是以她没有注意到,那季府一向偏僻死寂的竹林里,此时无声无息多出了两个身影。 “你怎么来了?”姬无夜甫一看清迈入卿暄堂的人影,声音便陡然冷了下去,带着十二分的戒备之意。 “将军好狠的心,自从娶了月衣,竟无一日来探望月衣,甚至连洞房花烛夜也……”白月衣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下,掩面便开始哭泣。 “我是问你,我既已将你禁足赏心院,你又是如何出来的?”姬无夜没有多看她一眼,只是冷淡地抿了口茶,满心只有被欺骗的心冷与隔阂。 “将军当真如此一点不念旧情?”白月衣停止了假惺惺的哭泣,面有愤恨地抬起头来。 “旧情?是真的那些?还是你造作出来的那些?”姬无夜冷哼一声。 “你都已经知道了?”白月衣见姬无夜如此,便也不再故作姿态,她站了起来,语调亦是冷的。 “是说你篡改我记忆一事?还是说你勾结懿贵妃一事?”姬无夜嘭地放下茶盏,目光凌厉如剑地向她刺来。 白月衣看着他恩断义绝一般的眼神,笑容凄狠:“姬无夜,当年你为慕容凝坠下悬崖,可是我不顾一切救了你!你和她的缘分早在那一世便终了,这余下的光阴,都是我给你的,所以你只能是我的!” “若非顾忌那场救命之恩,你以为你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同我说话?白月衣,若是让我查明当年姬家的灭门案前因后果,你最好莫要牵连其中。”姬无夜冰冷地警告。 白月衣的眸子里划过一抹不自然的慌乱,她竟然没料到姬无夜已经知晓了这么多,当年之事…… “看来你这情郎,知道的当真是有点太多了呀。”一声娇笑传来,衣容华贵的女人踏步而入。她的面容陌生,姬无夜此前从未见过,但此刻他也能猜到,这贵妇人便是那与白月衣勾结在一起的懿贵妃。 果然她们有阴谋,待阿凝回来,我一定要提醒她小心提防!姬无夜暗自攥紧了拳头。 懿贵妃似乎是猜到了他的想法,讥讽一笑:“怎么,还想着告诉慕容凝吗?可惜呀,你很快就又会彻底地忘了她,心甘情愿地投入月衣的怀抱了。” “你们休想!”姬无夜哗地站了起来,却居然感觉到了一阵头晕目眩。他挥手一扫,桌边茶盏应声而落,那碎裂之声落入他的耳畔已经极度模糊。 茶水有问题!难道是阿碧?这不可能…… 他轰隆一声栽倒在地,彻底失去了知觉。 164 逆天改命冷医仙(2) 【第三节】 冥州,洛溪城,百里家。 百里长卿的手搭在慕容凝的手腕之上,面色凝重,如此这般已经过去了许久许久。 久到慕容烟都开始有些不耐烦,她趴在慕容凝的耳边极小声说道:“也不知道这个百里家主靠不靠谱,没准是雷声大雨点小啊,姐,我怎么觉得有点悬……” 慕容凝用眼神示意她安静一些,百里长卿专注而认真的神情落在她的眼里,莫名地就让她觉得值得相信。 又过了漫长的时间,百里长卿才收回了手,只是面上的凝重之色却是分毫未减。 “怎么样?看出什么来了吗?我姐姐的病还有救吗?”慕容烟紧张地迭声问道。 百里长卿却是看着慕容凝,语气仍旧不善:“你到底是怎么把身体折腾成如今这样?” 慕容凝却似乎不在意似的洒然一笑:“这便说来话长了。凝虽不畏死,但尚有许多未尽之事,若能宽宥几日,再好不过。若是连百里家主也无力回天,凝也无怨。” “从脉象上来看,你长年劳神过度,暗耗阴血,心脾皆伤。非但没有好好调养,反而动辄发动内力,近期内受过很严重的内伤,肺腑受损,经脉堵塞。左胸的伤口亦没有完全复原,耗损日盛。” “这些我都替我姐看过了,所以就问你要怎么救呀!” “总而言之,你如今的身躯可谓是千疮百孔,药石罔效,神仙难救。”百里长卿漠然道。 “啥?感情费了这么大半天的劲,就换来一句你救不了呗?这边的百姓都夸赞你什么什么,生死人,肉白骨,敢改阎王令,逆天能改命,绝世冷医仙。如今看来,你也不过是浪得虚名,名不副实!”慕容烟气得口不择言,更多的是替慕容凝深深的担忧。 “烟儿,莫要无理。”慕容凝无奈地制止,奈何慕容烟看百里长卿一副冷淡的模样就二十四个不顺眼。 “她虽然聒噪,却是一心为了你好,也算难能可贵,我不与她计较。”百里长卿竟意外地夸了慕容烟一句,将她的话统统都堵了回去,却到底还是哭丧着脸。 “我自己的身子我再清楚不过,此番让家主为难了。叨扰良久,凝心中过意不去,略备薄礼,这便告辞。”说着慕容凝便有起身离去的打算。 百里长卿瞥了她一眼便收回目光,自负地开口:“你这般不信任我的医术么。” “家主的意思是?”慕容凝听出了他话语里的转机。 “此番恰好有个好机缘,与其说是我有法子救你,倒不如说是你自己救了自己。”百里长卿负手道:“你腹中胎儿如今尚未长成,你的身体会为它而自我调整,若配合着我的独门秘方,或许有救。” “你说什么?”慕容凝震惊地看向他,满脸的难以置信。 “姐姐有、有孩子了?”慕容烟双眸瞪得老大,显然也是受到了惊吓。 百里长卿显然是预料到了两人的反应,只是轻拂衣袖,如斯淡定。 “不可能啊,我来冥州前还给姐姐把过脉……”慕容烟不相信地抚上慕容凝的皓腕,便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滑脉,那种如同有个小珠子在脉里滑动的感觉,虽然微弱,但却鲜活。 “竟是真的……”慕容烟喃喃地盯着尚未回过神来的慕容凝:“姐姐,真的是喜脉!” “胚珠落床后要一月半左右方能在脉象中显现出来,此番正是时候。” 慕容凝似是这才慢慢回过神来,她双手颤抖地摸上了自己如今仍旧平坦的小腹,无法想象那里竟然已经悄然无息地孕育了一个小生命。那是她和无夜的孩子啊,是她和他都梦寐以求的事情…… 她强忍着激动的泪水,垂眸浅笑的模样安然的像是任何一个初为人母的妇人。 百里长卿默默地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心头竟有些难以言说的滋味。 “慕容凝,如今,你可想要活下去?” “是的,我想活下去。百里家主,如今我求求你,无论如何我也想活下去!至少,至少能平安地诞下这个孩子,能亲眼看看他的模样……”慕容凝抬起头来,那双片刻前还平静无波的眸子已是水光粼粼,盛满了渴望与哀求。 “很好,我百里长卿从不救不惜命之人。”百里长卿站起身来,随意地走至了房间的某处,按下了机关,霎时整间屋子都神奇地变换了模样,呈现在她们面前的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密室。 “这以后你便睡在这里。”百里长卿嘱咐道。 “寒玉床?”慕容凝看着那砌成整块的透明寒玉床,那是由来自于苍州极北寒渊里百万年不化的数百丈坚冰之下挖出的寒玉制成,一直以为只不过是传说而已,却没想到有朝一日竟能亲眼见到。 “这寒玉乃天下至阴至寒之物,却又不会将寒气浸入肺腑,反而会心火自清,对调养生息、养护心脉再好不过。” “那……依家主的意思,我需要在这里住上多久?”慕容凝忧心地问道。 “依你目前的身子,须得养护七七四十九天方可用药。” “这么久。”慕容凝犹豫地蹙起了眉头。 “姐,要不我们先飞鸽传书告诉姐夫吧!”慕容烟兴奋地说道。 “不,我想要亲口告诉他……虽然时间久了点,但没关系,我可以等。”慕容凝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肚子,不知是沉浸在怎样的场景里,嘴角的笑容浓的化不开。 【第四节】 转眼已是半月有余,慕容凝和慕容烟在百里家大大方方地住了下来,一切尚且安好。 “夜深了,你不好好休养, 怎么反而出来了?”听得身后端正的脚步声,百里长卿头也没回,便知从密室走出来的是慕容凝,语气里便暗含了丝责备。 “天天在暗室睡得昏天暗地的,都不分白天黑夜了。我实在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便想出来散散心,没想到打扰了家主。”慕容凝饱含歉意地解释道。 “无妨。”百里长卿搁下笔,收起了手中研习的医书,口气竟是难得地平和:“家中简陋,委屈你们这么些时日了。” “此处的点滴摆设,满屋的药香,都是凝自幼熟悉的,很是亲切。”慕容凝笑着坐在了他的身边,他默默地看了一眼,默许了。 “说来百里长风是我的师叔,你我年纪相仿,唤我声长卿便可。” “来冥州前我曾在凤凰台为自己推算过命数,说是此行会遇到位贵人。我设想过很多种可能,却竟没想到长卿公子如此年轻。” “宫主也很年轻。” “大约是受这幅身子的拖累,每每总觉得自己不过是苟延残喘、行将就木,久而久之便也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已经活了很久了。长卿你不一样,你的医术如此高超,还有更广阔的天地等着你。你这一辈子,还很长……” 百里长卿却是许久都没有再接话,眼底的忧郁在烛火下摇曳不定。 半晌后他才淡淡开口:“没有什么天纵奇才,无非是久病成医。我的身体也同你一样,朝不保夕。” 慕容凝略略有些惊讶,她原以为少年只是身子单薄,面容阴柔,却不曾想他却也是久病缠身,倒真是应了那句医人不医己的话来。 “那我还劳烦长卿日夜为我诊治,心中真是万分过意不去。”慕容凝叹了口气,语气里的愧意是真。 “你也看到了,想要救一个人是多么的难,而杀一个人却如此的轻易。无论是多么罪大恶极的人,也有着需要活下去的理由,没有人有权利决定别人的生命。”百里长卿面向她看来,灯火下的女人看上去格外的柔弱,每每让他觉得此情此景不过是幻觉。 “我知道你心中仍然怪我。即便如此,你还是救了我,当真是医者仁心。”慕容凝低下了头斜靠在椅背上,模样竟像个被教训了的小女孩儿一般叫人狠不下心。 “医可为而不可为。为医者,必先天资敏悟,读万卷书,而后可借术以济世,否则鲜有不杀人者。我见过太多误入歧途的医者,皆以药饵为刀刃,并未明白这世间的善恶因果。我救你,不是因为我医者仁心。”百里长卿冷冷地解释着,并不要她承情。 慕容凝偏着头倚在那里,似乎在思考着他的那番大道理。 “长卿的意思是,那日我救了你,所以才有你救了我,是吗?” “不是吗?” “可那日你分明说的是‘莫以为这样,我便会领你的情’啊?”慕容凝歪着头,竟说得百里长卿无言以对。 他有些局促地咳了咳嗓子,正色问:“你大半夜来此,怕不只是来与我寒暄的吧。” “确实有一事想要问问长卿,待我四十九日期满,长卿可愿与我一同回永安?”慕容凝开口问道,是鲜有的毫无把握。 “我会为你调好药方,保你无碍。此后,便无我陪在身边的必要了。”百里长卿漠然地拒绝了。 “不是的长卿,我是欣赏你的医术。洛溪城,太小了,小的施展不开你的才华。如你这样的医仙,若能去永安,定能救更多的人。” “你错了。我不是什么医仙,也不是什么济世神医,我只救我想救之人。”慕容凝的提议显然一点也没能让他心动,实际上,并没有人知道这位寡言少语的冷漠医仙,到底在想些什么。大概这样的人,多少都是有些怪癖的吧。 “如此,凝也不好强求。只是烟儿那孩子,总是让我放心不下。若长卿觉得她尚非朽木之资,可否指点一二?”三番五次地求助于面前的少年,慕容凝心底总有些过意不去,却也没有更好的法子。 少年医仙沉默了良久,终究是点了点头。 “好。” 165 逆天改命冷医仙(3) 【第五节】 “慢点儿……哎,长卿哥哥,你等等我啊……”慕容烟吃力地跟在百里长卿的身后向着长冥山脉进发,她向来最怕爬山,没过一会儿便累的气喘吁吁,不得不要求休息。 百里长卿停下脚步,表情漠然:“我说过,不要这么叫我。” “姐姐唤你长卿都唤得,亏我还加了个哥哥呢!”慕容烟坐在石头上,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非亲非故,当不得哥哥二字。” “喂!我说你要不要这么认真啊!再说了,你不是都答应我姐教我些医术了吗?不叫你哥哥难道叫师父吗?不会吧……我可是不会叫你师父的啊……”慕容烟像是突然想起了这一层,不情愿地瞥向百里长卿。 “我本也就没什么可教你的。”百里长卿留给了她一个冷漠的背影。 慕容烟不得不极不情愿地追上他的步伐,一边不理解地抱怨:“为何采药这种小事,还要堂堂百里家主亲自出马啊?” 她埋头嘟哝着,是以就没有注意到前方百里长卿突然顿住的脚步,下一刻便结结实实地撞了上去。百里长卿看着瘦弱,脊梁骨却硬的和石头一样,痛得她捂着头就蹲在了地下,龇牙咧嘴。 未待她开口,百里长卿便转过身来,垂眸俯视着她:“我想我知道你姐姐要我指点你什么了。” “什么啊?不就是你医术比我高明点嘛,有什么了不起啊!我比你少活了这么多年,少看了那么多医书,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嘛!”慕容烟不服气地仰着头瞪着他。 “你的医术迟迟无法精进,无非是因为你没有敬畏之心。” “敬畏之心?” “这世间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都有它自己存在的意义与规律,而不是为人而存在的。我们既然将它们收为己用,就更应该心怀感激之情,不要只顾着一味索取,太过贪心。” 慕容烟眨眨眼睛,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到百里长卿虔诚认真的表情。 “如今所拥有的一切,已经足够多了,要珍惜。” 话音尚未落尽,百里长卿却已经是头也不回地走远了,那一番话也不知道说的是慕容烟还是他自己。 “莫名其妙。”此时此刻,慕容烟自然是无法理解的。 “哎哎哎!我很好奇哎,为什么你突然就决定救我姐姐了呢?你之前不是一副很讨厌她的样子吗?难道就就因为她在长冥山上放了你一命?”慕容烟追上百里长卿,忍不住开口问了这个困扰她很久的问题。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救都救了,有什么紧要。” “紧要!想当紧要啊!我可和你说,我姐姐可是很少对别人如此温柔、如此欣赏的!所以,你该不会是——对我姐姐动心了吧?”慕容烟一脸八卦地凑至了他的面前。 百里长卿嫌弃地扒拉开慕容烟,懒得理她。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啊!”慕容烟在他的身后笑的满脸邪恶。 “试问,谁会喜欢一个怀着别的男人孩子的孕妇?你脑子不好使不要传染给我。”百里长卿忍无可忍,到底还是毒舌地回了她一句。 “开个玩笑,要不要说的这么难听……”慕容烟没好气地问了句:“喂,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你救我姐姐的法子啊。”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还差得远呢。”百里长卿毫不留情地打击她。 “什么嘛!亏我还以为自己医术十分高明呢!父亲没可能藏私啊,难道真的是我学的太不到家?”慕容烟开始对自己产生了自我怀疑。 “纸上得来终觉浅,这就是你最大的问题,不知人间疾苦,又如何成为一名好的医者?”百里长卿摇头。 “好吧,随你怎么说。不过,我说你到底愿不愿意同我们一起去永安啊?反正你也说了我一时半会学不会的嘛……”慕容烟嘟着嘴,时刻不忘忽悠他与她们同归。 一抬头,却发现百里长卿的身影早已走远了。 “哎,等等我啊!!!” —— 日暮时分。 “唉,这爬山简直就是姑奶奶我的克星,实在是太累了——”慕容烟一回到百里家瘫坐在椅子上,再也爬不起来。 “已经过了一整天,你不用去看看你姐姐如何了么。”百里长卿却毫不留情地提醒着。 “我是真的不行了,不如你代劳一下嘛,行行好……”一句话没说完,慕容烟竟然就悄无声息地歪在椅子上人事不省。 百里长卿无奈地在心里叹了口气,沉思了一下,按开了暗室的入口。 慕容凝端坐在寒玉床上疗伤,此刻应该是全神贯注地运功抵挡着身下无边的寒气,星眸紧闭,额发间竟隐隐有了汗珠,似是极为消耗。 听闻脚步声,她渐渐地放松下来,却仍旧闭目养神,慢慢调整着呼吸。 “今日收获如何?长卿他可有松口?”待到她觉得好一些了,便开口问道。 久久没有得到回答,她意料之中地微微一笑:“别气馁,他不松口也是正常的,毕竟是那样性子的人啊。” 衣衫摩擦的窸窣之声再次传来,来人似乎朝着寒玉床又近了几步。这次慕容凝听清了那缓慢却又沉稳的脚步声,在密不透风的密室里沉沉回荡。 自她住进这暗室以来,似乎是为了避嫌,百里长卿从未踏足过一次。久而久之,她也已经习惯进进出出的只有慕容烟一人,却没有想到此次竟然会是百里长卿亲自前来,让她略略感到意外。 “我哪样的性子?”百里长卿不疾不徐地问道。 慕容凝干脆闭着眼睛,语气也未见得丝毫慌乱:“自然是淡泊无欲的性子。” “看来宫主是对在下的性子不满了。”百里长卿已经走至了寒玉床畔,与她离得极近,气息喷抚在她的额发上,莫名就携了抹压迫的意味。 “啊哦,长卿这可是生我的气了。”慕容凝缓缓地睁开双眼,一双微挑的凤眸流光溢彩,教人不由自主便沉溺其中,再难自拔。 百里长卿后退了一步,留给了她一个冷漠的侧颜。 “你为何如此执着?非让我与你同去永安不可?” “我若是说出缘由,你可愿同我走?”慕容凝执着他的衣袖,不允许他的突然离去。 他的目光落在她牵着他衣袍的纤纤玉手之上,半晌才低低地应了句:“你若说服了我,我便应了你。” 慕容凝斟酌了一下语言,浅笑开口:“长卿的故乡,怕就是永安吧。” 他微不可觉地皱了皱眉,眼神微暗:“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父亲在世的那些年,鲜有出未央宫的时候。在我记忆中,印象深刻的就那么一次,父亲连连下山十余次。我幼时任性肆意,忍不住好奇跟过我父亲一同下了山。” “你想要说什么。”百里长卿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 “若非遇到了长卿,我也不会将这两件事联系起来。那时候父亲秘密送走了一个孩子,我远远地看过一眼,只记得那孩子年纪与我相仿,却十分娇弱,我一直以为是个女孩子,还因此猜忌父亲是不是出轨了,还恼了父亲许久。”慕容凝的嗓音很好听,娓娓道来的模样仿佛说的是一个与两人均毫无关系的故事。 “原来当年将我送至百里世家的便是长风师叔。确实,在永安,又有几人能知道百里世家。不过,这些年我勤修医术,救死扶伤,也算是对得起师叔当年的救命之恩了。”百里长卿始终是一副淡淡的口吻,像是没有什么事能真正落在他的心上。 “在我和烟儿来同时来到这里的那天,你便已经想到了吧?否则非亲非故,你又何必要救我呢?你到底还是顾念着我父亲当年举手之劳的恩情,是个知恩图报的君子。” “都已是前尘往事,我既已报恩,便无须再提及。”百里长卿并没有反驳她,语气却仍旧是波澜不惊的。 “长卿,你的心里,有没有想过报仇?”慕容凝试探着问道。 百里长卿眸中骤然覆了一层阴郁,他似是倦怠地阖上了双眼,话语中的漠然冷意更甚于往日:“报仇,不报仇,有什么紧要。我如今在洛溪一切安好,并不想回永安复仇。若宫主是为了这个原因前来劝我,长卿怕是要让您失望了。” 语罢,他起身朝慕容凝敷衍地拜了一拜,便要转身离去。 “果真如此吗?”慕容凝拔高了音量,突然的质问让他的脚步也为之一顿。 “宫主这是不愿信我了?”百里长卿的话里覆上了一层寒意。 “我本对长卿的话毫无怀疑,你在洛溪城中隐姓埋名一十五年,我也没有理由怀疑。” “但,这要怎么解释?”慕容凝的话锋一转,伸手用内力震开了密室隐蔽的一角,竟又露出个暗格来,里面黑漆漆地看不清有什么,百里长卿却陡然变了脸色。 慕容凝看着他的反应,便知晓自己是猜中了。她紧紧地盯着百里长卿,神色复杂:“多有误入歧途的医者,皆以药饵为刀刃。长卿,这话你亲口说于我的。” 百里长卿很快镇定下来,反倒是坦坦荡荡地迎向慕容凝的目光:“既然已被宫主发现,便只能听由宫主处置了,我知道你不会放手不管的。” “你还可以杀了我,对你来说轻而易举。”慕容凝随意地笑着,话里却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 “我尚未如此无药可救。” “所以我自然也要全心全力助你。救人,你擅长。但杀人,却是我的专长。” “宫主要如何助我?”百里长卿眉眼微抬,神色清隽,眸里的寒潭之色渐渐散去。 “长卿,随我回永安。”慕容凝遥遥冲他伸出手去。 166 逆天改命冷医仙(4) 【第六节】 四月芳菲时节,永安城门。 一辆低调却考究的铁梨木马车缓缓地驶向城门口,而城门口也早有一队人马远远相迎,为首的窈窕身影,白衣映春华,竟平添了几分柔和之意。 “堂堂未央宫主竟亲自前来迎接,真是百年难见,叫人受宠若惊啊。”轿内之人调笑着,抬起轿帘将慕容汐迎进了轿内。 “大姐,三妹。”慕容汐的嗓音却莫名有些沉。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慕容凝敏锐地察觉了她的异常,敛了唇角的笑意。 慕容汐深深地看了慕容凝一眼,终究还是欲言又止地移开目光,不咸不淡地应了句:“无妨。” 慕容凝也不再逼问,只有慕容烟还在四处张望,似是在搜寻着谁的身影。 直到马车再次缓缓发动,她才倍感失望地垂下头来,拽着慕容汐的衣角沮丧地问:“二姐,今日我和大姐回来的事,是不是很隐秘地,只有你知道啊?” “知晓之人不多,却也并非绝密。”慕容汐说的斟酌,一旁的慕容凝却已明白了她的意有所指。 “绕至季府停一下吧。”慕容凝淡淡吩咐道。 “我也是!我也是!在慕将军府将我也放下来!”慕容烟随声附和道。 “同我一起回未央宫。”慕容汐竟难得地拂了慕容凝的意思,一向清明的双眸有些令人意外地躲闪,她的目光流连在慕容凝已经微微有了形状的腹部,冷峻的神色不言而喻地表明了什么。 慕容凝叹了一口气,没有再坚持。 一路再也无话,姐妹三人各怀心事地沉默着。 马车终究还是骨轱辘辘地路过了季府,红艳的府门紧闭着,门前空荡荡地,只有石狮默默地矗立着一如往日。虽已是暮春时节,并无一丝姹紫嫣红点缀的季府显得有些死气沉沉。 果然,他没有在。 不知道心里还报着怎样的期待,料想自己一别数月,音信寥寥,他此刻应当在季府门前忐忑不安地踱步才是,如那些已经再回不来的冬日一般等待着她的回来,会难掩激动地执着她的手,眸中的牵挂甚过千言万语。 在冥州安胎养病的那些日子里,她曾千万次地设想过这样的场景啊。 也许,他只是被什么要紧的事情耽搁了吧,或许被皇上召唤去了也说不定。对,一定是这样的。她不断地在心里给他找着理由,为他的缺席而解释,却不愿意承认心底那已经知道的真相。她曾是那样的拒绝欺骗,即便是他坠崖身死让她痛苦不堪,她终日以泪洗面却也不曾欺骗自己他还活着。可如今,明明汐儿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第一次,她却觉得自己如此软弱地沉浸在一场美梦中,不想醒来。 也失去了推开那扇朱门的勇气,去问一个答案。 “走吧。”她颤抖地开口,终究没有亲手去打碎它。 马车吱呀着在东街口穿行,一成不变的频率的颠簸让慕容烟几乎昏昏欲睡。若非转弯后突然的一个急刹,她几乎已经快要睡过去。马车剧烈摇晃的那一刹,猛地撩起了侧帘,而慕容烟恰在这个时候,睁开了双眼。 后来她无数次地回想起那个让她心碎的场景,只觉得谁也不想去怨恨,若一定要怨,就怨自己恰到好处地睁开了眼吧。 马车骤刹的原因是路口停着另一辆黑楠木马车,镶金嵌宝的窗牖被一帘淡粉色的绉纱遮挡,轿身之上雕梁画栋,巧夺天工。如此豪华排场,除了皇室,不做他想。果然,视线流转,慕容烟便看见了那个她朝思暮想的人。 扶着那个千娇百媚的小公主。 慕容烟一时并不能反应过来。虽然她临行前确实看着慕楚抱着长宁公主离开的身影,并为此生了好几天的闷气,但长久的分别早已冲淡了那因吃醋而起的责怪,她早就在心里将那日的不愉快忘的一干二净,反而心心念念的都是慕楚对她的照顾与爱护。在冥州被百里长卿嘲讽的那些日子里,她日日夜夜都是想着他俊美无双的笑颜入睡,在他带着温度的亲吻中悠悠转醒。她的一颗心早已被对他的思念与爱意占满,容不下一丝一毫的杂念。 她虽恼他不来接她,却也早在心里做了盘算,待她偷偷溜下未央宫,一定会拿他是问,好好地要他补偿自己。 可她的心上人,此刻正耐心地扶着长宁公主踏上马车,俊秀的面孔被煦日轻抚,眸中的关心与呵护的神色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模样。 “公主小心。” 男子充满魅惑的嗓音仿佛一记重锤,重重的击在她的心口。 她的手无力地一松,宝蓝色的绉纱悠悠地垂下,遮住了这刺眼的一幕。明明是温暖明媚的春日,她的心却像是被人狠狠丢进了寒冬腊月里浸泡了一般,冰冷地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慕容烟死死地咬着唇,没有出声也没有闹,她如今已经学会了这般脆弱的逞强模样,也许做的还不够好,但她会继续努力的。 马车小心地避开了障碍继续前行,马不停蹄地携走了她滚滚的泪水。 一时间马车内的空气沉重的让人无法喘息。 慕容凝无言地顺着慕容烟的背,目光淡淡地瞥向慕容汐,语气亦沉重:“看来我以为无波无澜的潮水下,早已是天翻地覆的暗流。” 慕容汐默了一下,还是开口:“慕楚已与长宁公主定亲,守孝期满后便招为驸马。” 慕容凝感到怀中的人狠狠地抖了一下,便再没了动静。胸前的衣襟却渐渐被一大片悲伤的泪水浸透。 慕容凝却仍旧一下一下地轻抚着慕容烟的背,垂首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姐,姐夫他——” “你与苏子易如何了?”慕容汐刚一开口,慕容凝却突然打断了她,似是不想再听。只是她的这个问题,倒教慕容汐一时也无法回答。 “日后再说吧。”慕容凝顿了一下,似是也并不要求个答案。 —— 马车在未央宫十里桃花街下停下的时候,百里长卿才从另一个轿子里缓步下来,并肩站在了慕容凝的身边。 “我以为你会迫不及待地去见你夫君。”他仍旧是那副淡然超脱的姿态。 慕容凝却望着面前的景象,怔怔出神,似是答非所问,唇边的笑容隐隐苍白:“我回来的太晚了,十里桃花,早已经谢了。” “花开花谢本是世间自然规律,如同潮涨潮落、日盈月亏一般自然,你又何须为此而伤怀。” “曾约了别人一同来赏这十里桃林的盛景,却不知道来年可还有这个机会。”慕容凝却笑的伤感。 “有我在,自然可以。”百里长卿笃定地扫了她一眼。 慕容凝这才明白眼前这总是冷言冷语的少年是在安慰她,当她是担心自己命不久矣,信誓旦旦地给她一个保证。可她与那个人定下的约定,来年可还作数吗? “人生在世,总有很多的事无法控制。若是真的无缘,错过也非不可。凝,你要学会放下,莫强求。”百里长卿难得认真地盯着她的眸子,似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想。 见他说的头头是道,慕容凝竟也有了几分好奇问道:“一直不曾知晓,你莫不是已娶了妻?” 百里长卿不明白这话题怎么就突然跳到了自己身上,微微有些不解地蹙眉:“不曾。” “也曾经历过这情情爱爱之事?” “亦不曾。”百里长卿的眉蹙的更紧。 “对谁家女子动过旖旎心思?” “从不曾。”百里长卿转过头来,一副你到底要问什么的表情。 “是了,我就说你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既然你从未经历过情事,会这样想自然不足为奇。”慕容凝笑着说道:“等到你真的对哪个女子情根深种,便无论如何也想要与她日日相伴,拼死拼活也想着同她长相厮守。” “如你这般?” “如不如我这般我不知,但也断不是你现在这般看透世事的淡薄模样。想我二妹本也是与这风花雪月毫不相关之人,却偏偏被一个尚且身份不明的小子从三清幻境拉入了万丈红尘,如今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有了丝人味儿。” “你是说我没人味儿?”百里长卿的重点有些偏。 慕容凝轻轻地咳了咳,心底积压的沉重稍稍散开了些许,她颇有些感激地看向百里长卿:“不,长卿,你很好。” 被她的目光盯得有些别扭,他不由自主地别开脸去,面上按捺着一派镇定:“不用客气,你也帮了我许多。” “报仇一事,来日方长,切不可意气用事。他们根深叶茂,非一朝一夕可以撼动,无论是用毒,还是用刀,皆除不干净。唯有兵不血刃,连根拔起,连党羽也一并除去,方解心头之恨,你看如何?” “我听你的。”百里长卿竟是难得地顺从。 “所以你不妨就在未央宫之中住下来,忘记自己的身份和目的,就当是在这里真真正正地活着。反正你已等待了这么多年,左右不过多等几年。”慕容凝继续为他指明该如何做。 百里长卿却没立即回答,慕容凝偏头看去,却见身边的男子略略有些心不在焉,眸色变幻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长卿?你可有在听?” 少年却突然回过神,侧目向她望了过来,肤如霜雪,墨眉秀逸,一双清浅的眸子恍若笼着薄纱,却又分明带着浓郁的深遂,皎皎其华地将她笼在了目光之中。 “凝,我仔细想过了。若我有朝一日真的动了情,也必然不会强求与她有何姻缘羁绊,惟愿她幸福安康便已足够。” “长卿……” 167 山盟空在锦书断(1) 【第一节】 未央宫,如烟阁外。 “烟儿姐姐,你真的不打算理我了吗?” 慕容烟翻了个身将自己整个人裹在了被子里,妄图将屋外令她心烦意乱的声音驱赶出耳际。自那日从冥州归来,未央宫的三小姐便卧床一病不起,百里长卿前来探望了一回,摇摇头没说什么便离开了。 所谓心病,自然要自己医。 “烟儿姐姐,你看我都给你带什么来啦?”见慕容烟不答,楚琅也不恼,自顾自地站在门外说了开来:“这是那日你说垂涎了很久的天香楼的桃花酥,我特意给你藏了两个来,真的不吃吗?闻着可真香啊。” 慕容烟郁闷地用手塞住了耳朵,可她虽然什么都听不见了,但被楚琅那么一说,她的鼻尖似乎都萦绕上了那抹香馥的桃花香气,久久挥之不去。这下她便更加烦躁,死活也静不下来心。 过了许久,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地从床上跳下来,嘭地打开了如烟阁的大门吼道:“楚琅你到底有完没完?!” 被她陡然吼了一嗓子的少年却丝毫不恼,反而笑眯眯地看着终于出现了的她,嘴角的笑容比春水还要荡漾:“尝尝嘛,烟儿姐姐。” 慕容烟看着他双手小心翼翼地捧上的那桃花酥,色如皓月,金面银帮,酥皮参差,香甜满溢,便是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骂他,更何况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一片赤诚苦心,她倒也不好教他伤心失望而归。 她也有两日不曾进食,抓起桃花酥便毫不客气地咬了一口,这桃花酥当真是人间美味,皮酥而不散,馅绵而不柴,入口化渣,凉舌渗齿,甜润适口。慕容烟食髓知味,忙不迭迟地往嘴里送,根本停不下来,终于不出所料地噎住了。只见这楚琅又不知从何处变戏法儿似的又掏出了一个精雕细琢的小瓶子递至她的嘴边,她没多想便接过来仰脖一饮而尽了。 那水入口清雅绵甜,慕容烟忍不住砸了砸嘴,有些意犹未尽道:“这是哪儿来的神仙水,当真好喝!” 楚琅关切地拍着她的背,眉眼含笑地看着她:“当真是一点也藏私不得,不过偶然间得了这难得的桃花醉,倒也叫烟儿姐姐缴去了。” 慕容烟惊诧地看着手中已经空了的玉瓶,陡然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啥?你说这是酒?” “是呀。”楚琅笑盈盈。 “我醉了——”慕容烟哐啷一声歪斜下去,被楚琅温柔地接在怀里打横抱起,往如烟阁里走去。 慕容烟被楚琅放置床榻之上时便已清醒了许多。 说来她对酒的恐惧主要是幼年时候造成的心理阴影,那次她趁着父亲不备偷喝了几口他葫芦里的酒,未几便觉得天旋地转,脚步虚浮,人影晃动,轰隆一声栽倒在地,半天才被发现,更是大醉了三日,惹得未央宫上上下下都提心吊胆了许久。从此后她便‘谈酒色变’,方才她骤然晕倒,显然一大半是被吓唬的不轻。 但她当年偷喝她父亲的可是烈酒霹雳春,与这桃花醉可有着天壤之别。 “哎?好像也没什么事儿啊?”她摇头晃脑了一阵儿,发现除了有点晕之外并无什么特别之处,更何况这晕乎劲儿八成是她自己晃悠的。 “烟儿姐姐好酒量。”楚琅看着她的模样颇为忍俊不禁。 难道这个,随着年龄的增长,酒量也会增加不成?她腹诽道,不经意间一抬头,竟觉得楚琅与慕楚的容颜竟有半分相似,她愣了片刻,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头晕眼花,但心中兀地一痛却是真真切切。 她如今这般模样,日日不肯下床,连楚琅都已被惊动,他又怎可能不知呢? 他明明已经知道了,却不来关心她,也不派人来问问自己到底如何了,看来他果然是变心了…… 想到这里的慕容烟便又是一阵心酸,克制不住地想他曾经是如何如何,如今不过是隔了数月,便转身将她忘得一干二净,亏她还可怜巴巴地惦记了他这么久,果真应了姐姐的那句话,莫要为情所困一身是伤。 “好端端地,怎么哭了?”温热的手掌抚上她的脸颊,温柔地替她拭去源源不断滚落的泪珠,极其地耐心。 慕容烟被楚琅这样一问,便想起慕楚也曾是这般柔情似海地安抚过自己,言犹在耳,一点一滴涌上心头,她不由得哭得更凶,抱紧自己蜷缩成一团,小声地抽噎:“他不要我了……” 楚琅将她揽在怀里,眸里的晦暗与阴冷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聚集盘旋,语气却是出奇地柔和:“乖,哭出来就好了……” “小琅子……我是不是真的……很糟糕啊……”慕容烟任由他抱着,哭得浑浑噩噩。 “怎么会呢?”他温柔地抚着她蓬松柔软的发丝,缱绻地叹着。 “那为什么他要去娶那个长宁公主?她哪里比我好?呜呜呜……” “可能是因为,老天爷觉得你值得更好的。”楚琅将她扳坐起来,毫不嫌弃地用昂贵的袖袍替她揩去鼻涕泡,认真地逼着她与自己对视。 “啊?”慕容烟茫然地抬头看向他。 “烟儿,你是如何看我的?”这一句话问的直白,连着少年炽热的眸色,不知道要令多少大家闺秀倾倒在他的怀中,被他迷得七荤八素,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但慕容烟显然不在此范畴之中,她从楚琅还在穿开裆裤时就已经认识他了,这十几年间和他站着踢过毽子坐着交头接耳爬着捣过鸟窝趴着挨过板子,简直已经熟到不能再熟了。对于他突然就蹿的比自己高长得比自己漂亮这件事她也渐渐心平气和地接受了,不再与他多计较了。 是以,她的关注点便完全跑了个偏,喃喃道:“小琅子,你为啥不喊我烟儿姐姐了?” 楚琅默了一默,继续说的更直白一些:“因为,我不愿意你再做我的姐姐了。” 慕容烟一阵心惊,不由自主地便脱口而出:“难道一年前我离开皇宫时在你茶水里放了巴豆被你发现了?我给你道个歉,你别这么小气啊。“ 楚琅再次默了一默,依旧锲而不舍地表白:“姐姐,我喜欢你,我想要娶你!” 慕容烟呆愣了半晌,似乎是在认真地沉思。 楚琅忐忑不安地等着她考虑的结果。半晌后,慕容烟悠悠地开口:“小琅子,这话你是不是好像说过一次啊?” “上元节那日,姐姐尚未给我一个答案。”楚琅咬牙。 “哦,我已经——”余下的半句话卡在嘴里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她已经无法向那日一般,理直气壮地就说出那个名字,再冠冕堂皇地说一句我喜欢他。 楚琅的目光殷殷切切,带着滚烫的热度,似是无比期待她的回答。慕容烟已经知道那种被心爱之人所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她心疼楚琅,便想着要尽量说的委婉一些。 “那个小琅子,其实——”到底还是说不出口,她气恼地拔了拔自己的发丝。 楚琅看着她纠结的反应,缓缓地收回了目光,垂手站在她的面前,语调亦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没关系的姐姐,我可以等。” —— 不远处,一白一红两道身影远远地看着两人没入如烟阁的身影。 慕容汐看向了慕容凝。 “不碍事,在未央宫内,楚琅这孩子再怎样也不敢造次。”慕容凝微微眯着眼睛,淡淡地叹道:“如今慕楚已有婚约,烟儿她要趁早走出来才是。” “若未央宫插手,必不能叫那长宁公主如此顺利便插足。”提及此事,慕容汐的话音又恢复了以往的冷厉。 “若慕楚真的不想娶,不用未央宫插手他便也能推得一干二净。他此番应下这桩婚事,不过是为了慕白能够更得皇上的信任,委以重用罢了。三年后的事,谁又能说得清?彼时有没有皇后,有没有长宁公主,都还不一定呢。”慕容凝冷笑。 “可小妹她却未必能看透这一层。” “她不需要看透,不,她看不透才好。慕楚,本非她的良人,我不想看着她一腔真情终究错付,不如趁此机会,断了干净才好。” “我对慕楚此人并无了解,是以他对小妹种种情意,扑朔迷离,不知真假。” “是真是假又如何呢?慕楚是何等身份的人,又终究会迈出哪一步,你我心中皆清楚不过。小妹跟在他的身边,又如何能获得幸福。他若是不爱还好,她不过是伤心一时,以后的路还长的很。只怕他执意纠缠,小妹这一辈子怕都要交待在他手里。做姐姐的,总归会存着私心,希望她能找个如意郎君,呵护她爱惜她捧在手心里,而不是时时便会惹她伤心难过,如今日这般。” 慕容汐眉头微凝,慕容凝笑了笑,看透了她的担忧,接着道: “依如今之势,烟儿定会被楚琅说服,与他订下婚约。且不论他的花言巧语是否有效,追求烟儿的手段是否对症,单凭着她与他自幼相熟,如今伤心之下极容易轻信。更重要的一点是,因为她见慕楚定了婚约,心中赌着一口气不肯认输,自然是也拿这婚约当了儿戏,稀里糊涂之下便会答应。” “我去拦上一拦。” “不必。懿贵妃如今尚且不知我已开始怀疑于她,只有让她以为未央宫已经与她站在一边可供借力,她才会接着露出她的狐狸尾巴。”慕容凝说明了自己的打算。 “那小妹?”慕容汐不解,未料到慕容凝竟愿意将慕容烟的终身幸福搭进去。 “终究不能事事都由着她胡闹。”慕容凝自信地,缓缓勾起嘴角。 168 山盟空在锦书断(2) 【第二节】 转眼又过了十余日,慕容烟像是活在梦里一般,不知道自己这段时间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先是她经不住楚琅的软磨硬泡,稀里糊涂地便答应了同他定亲。其实这不过是她自欺欺人的想法,她为什么会答应楚琅,她自己心里其实再清楚不过了。若非楚琅的那句‘醒醒吧,他已经同长宁有了婚约’刺激的她头脑一热,心血上涌地也想激慕楚一激,事情断然不会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 可她一旦松了口,事情便再也不由她控制半分了。先是楚琅生怕她反悔一般当即便拉着她去找慕容凝做了个见证,本来料想着她姐姐如此深明大义,他们这番任性的举动必然不会通过,到时候她再闹上一闹,没准会有一丝半点儿就传到了慕楚的耳里呢,她就是想试试他会是什么反应。 结果没想到慕容凝二话未说便轻描淡写地同意了,倒教她措手不及。结果懿贵妃的效率简直是快的令人匪夷所思,第二天定亲的彩礼便一样不落地抬进了未央宫,慕容凝竟笑眯眯地全部纳下了。更可怕的是,不知道懿贵妃给昭和帝吹了什么耳旁风,这么重大的事情皇帝大人竟然一星半点的反应都没有,于是皇城上下里里外外全当是默许了。 如今未央宫三小姐与九皇子楚琅的亲事已是永安城街头巷尾众口相传新的八卦了,说这两位自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如何如何,郎才女貌恩爱异常这般这般,传得是神乎其神,完全盖过了长宁公主不知道嫁给哪儿冒出来的一个无权无势的小白脸的风头,教慕容烟目瞪口呆。 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慕容烟也是万分不想的。 虽然她同楚琅几乎都熟的只差穿一条裤子了,但若是论男女之情,怕是要从零开始。没准因着之前太知根知底的印象,还要从负分开始。更何况自从去年开春慕楚出现在了她的身边,她更是将楚琅这个玩伴儿忘到了九霄云外去。此时因为自己一时之气,竟然就要嫁给他,慕容烟觉得自己只怕做着梦还没有醒过来。 不幸的是,慕容凝在敲定了她的婚事之后,便带着百里长卿回季府安胎去了。若是让她去找慕容汐商量退婚的事,她觉得自己还是老老实实地嫁给楚琅比较好。认清这些现实让慕容烟分外沮丧,她日日埋在如烟阁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同以往活蹦乱跳的性子判若两人。 最要命的是,未央宫日日都有人前来贺喜有人表示惋惜,可偏偏她最在意的那个人,却始终没有再上未央宫来。她在如烟阁里流尽了眼泪,却始终还是想不明白为何慕楚竟能说抽身离去便抽身离去,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决绝至此。 她只要闭上眼睛,便是他绝美的容颜浮现在脑海,怀中尚能感觉到他温柔地揽她入怀的温暖,即便是捂住耳朵,他信誓旦旦说要保护她一生一世的誓言尚且温热,他的吻还带着缠绵的温度,伸出手似乎还能感受到那绵延的心跳起伏,可为何,他却要将要娶别人了? 每每噩梦惊醒,她总是要出一身冷汗。卧榻之侧空空如也,早已不是在百蛊峒的那些时日,只要她一个翻身,总能感觉他伸出手去将她护住,深怕她跌下床去。那时候他们深陷绝境,除了彼此什么都不曾拥有,那种相依为命的感觉,也许就是造成她以为他也是深情如许的罪魁祸首。可如今她泪水涟涟地孤单醒来,脑海中的最后一幕,不是那一日上元节的火海之中,他抱着长宁离去的背影,抑或是掀帘的一瞥,他握着长宁的手依依送别的样子,深情如斯,在她的噩梦中交替出现。 如此辗转痛苦了许多时日,二八年华的慕容烟终于知道了这世间不是所有的事都能遂着她的心愿,也终于明白了那句酸不溜秋的‘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诗句中饱含了多少的泪水与绝望。 如烟阁里的少女在床榻上卧了十天十夜,终究于一夕之间,改了性子。 【第三节】 有道是想见的人却总是见不到,不想见一个人的时候,他偏偏会在你的面前来回的晃悠。 慕容烟没想到她这么快便能与慕楚再次见面,因为三日之后,恰逢昭和帝一年一度的万寿节。 皇帝的诞辰,自然是要多大排场便有多大排场,京城内外,金碧相辉,霏雾氤氲,弥漫周匝。紫禁城及御苑,绣幙相连,笙歌互起,金石千声,云霞万色,即便是世间最好的丹青手,也莫能描画尽致。 那时,好不容易趁着楚琅与文武百官前去祝酒的当口逃出来的慕容烟,正斜倚着一棵一统万年青,华灯宝烛之下,晃悠悠地品着一盏桃花醉。 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就毫无征兆地在背后轻响了起来,带着明亮的笑意:“你不是说,你滴酒也不能沾的吗?” 慕容烟借酒消愁的身影就情不自禁地一僵,然她回过头来的时候,僵上一僵的便是慕楚的笑容了。从背后认出她的时候,她尚裹在重重锦绮之中,一时分辨不出身量如何了,但此番她回过头来,清减的面容上挂着无懈可击的笑意,一时教他恍惚不敢相认。 “烟儿?”在她散漫无神的目光里,那双无可挑剔的长眉渐渐蹙起。 那句你怎么了尚在唇边,慕容烟却向他盈盈一拜,低眉敛目的模样像是任何一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原来是慕家大公子,未央宫慕容烟这厢有礼了。” 慕楚有些好笑地瞅了她一眼,并未当回事:“一段时间没见,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 说是心中毫无一丝波澜却是不可能的,但慕楚越是这般没事人一般的模样,慕容烟的心便越是如坠了石头一般沉了下去,却仍旧咬着牙强忍着唇边的笑,彬彬有礼地回道:“先前是烟胡搅蛮缠不懂事,还望慕公子海涵。” 慕楚被她这番阴阳怪气的模样弄的一头雾水,便待继续询问下去,远处却传来一声遥遥的甜糯呼喊。 “慕楚哥哥!” 慕容烟微微抬起头来,她的目光直视着从远处奔来的长宁公主,却像是没有对焦般不知落在了何处,唇边噙着的一抹笑容冷冽又心伤。 如今清瘦的她不再是圆鼓鼓的包子脸,笼在袖中的手交叠紧握,含蓄沉稳间隐见风采绝伦之姿,一时间倒教慕楚说不出话来,只觉得面前所立的少女,似乎由内而外地都不同了,宛如脱胎换骨了一般。 慕容烟却没有注意到慕楚若有所思的眼神,只是觉得那一声甜腻腻的慕楚哥哥听在耳畔却是有着说不出来的苦涩之意,她突然走神地想到,难怪百里长卿不喜欢她叫他长卿哥哥,真是讨厌,讨厌死了。 她发愣的时候,长宁公主已经蹦跶至了慕楚身边,毫不见外地一把揽住了他的衣袖。 慕容烟的视线就缓缓地移到了长宁握在慕楚衣袖上的那双手,再往上看去,便见慕楚一张祸国妖民的容颜之上,挂着比她虚伪的笑容自然百倍的浅浅微笑。 她突然有些恨自己为何没有方才便掉头离去,不知道心底还在期待些什么,盼望些什么。真是可笑啊慕容烟,他若是想解释,十几日来的哪一日不可以,又何必等到今天? 她终于也体会了一把哀莫大于心不死的滋味,机械地行了一礼:“长宁公主,请恕慕容烟不胜酒力,这便告辞了。” 长宁公主却不知道慕容烟同慕楚之间的关系,好久不见慕容烟,更是巴不得拉着慕楚向她炫耀:“小烟小烟,这是我的慕楚!” 慕容烟从来不讨厌长宁公主,她们年龄相仿,小时候还做过一段时间的好姐妹,她离开皇城回未央宫的时候,长宁还轰轰烈烈地为她撒了一把泪。如今看着长宁脸上飞扬的神色,她便觉得仿佛见到了一年前的自己,因着慕楚对着自己倾城一笑,便觉得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多么可怜啊。她甚至差点忍不住想笑出声。 慕楚却是不动声色地撇开了长宁的手,微微站开了一步,似是刻意要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一样,落在慕容烟的眼里,便更是鄙薄了一分。 “长宁公主与慕公子实乃天作之合。”她感觉到自己嘴唇在动,耳畔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却全然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长宁得了她的夸赞,不由得觉得十分受用,继而又好心地同样夸了她一句:“那时候楚琅待你就比待我好多了,我还笑他胳膊肘往外拐呢,如今见你们修成了正果,真是幸亏当初忍住没有闹小脾气呀,嘻嘻!” 若慕容烟当真同楚琅情投意合,长宁的这番话说的倒也是无可厚非,可是她前一刻还挽着自己的心上人宣誓着主权,此刻又提及了她最不想提的婚约。不管她是有心还是无意,落在慕容烟的耳里总是说不出的刺耳,即便是个大度的人怕是也没法再继续聊下去。 更何况慕容烟她,还是个小心眼。 她正琢磨着怎么委婉又不失体面地呛上长宁几句,身后又传来了另一个她无比熟悉的声音。 “烟儿,你怎么躲在这里,害我好找。” 分花拂柳,笑意盈盈前来的,正是她未来的夫君,楚琅。 169 山盟空在锦书断(3) “我还当你去了哪儿呢,却原来躲在这里偷喝桃花醉呀。”楚琅自然而然地牵上了慕容烟的手。 慕容烟条件反射地几乎便要甩开,动作进行到一半,突地想起来此番是是慕楚与长宁面前,便硬生生地按捺了下来,楚琅像是明白了她的想法似的,示威般地将她的手握的更紧。 慕楚的视线悠悠地落在了两人紧紧交握的手上,眸色微不可察地幽深了几分,面上却仍是风度翩翩地笑着。 “草民见过九皇子。”他礼数周全地行礼,周身教人挑不出一丝毛病。 楚琅看着面对皇室也已然如此淡定从容的慕楚,眸中的寒光一闪而逝,在慕楚抬起头后又全然消失不见,依然是春风和煦地笑着:“慕公子以后若娶了长宁姐姐,当是楚琅理应唤一声姐夫,便莫要这般见外了。” 慕容烟见不得这番虚与委蛇的景象,便微露了不耐地收回了手:“你干嘛来了?” 楚琅这才看向长宁:“我是来寻长宁的,父皇让我们皇子公主们都过去,他有话要交代。” 长宁恋恋不舍地随着楚琅离开,仍忍不住一步三回头地频频回望着。楚琅亦附耳慕容烟的耳畔嘱咐着:“我去去就回来,你乖乖等我。” 见得两人离去,慕容烟自觉无话可说,亦打算迈步离开,慕楚却毫不识趣地出声挽留。 “哎呀,慢着。”也不见得他怎样动作,竟恰到好处地挡在了她的面前,凑得她很近,近到熟悉无比的幽竹般的清香又在她的鼻尖萦绕。 她防备地后退了一步,充满警惕地看着他。 却不料他只是哀哀地叹了口气,说出口的话亦饱含委屈:“说的好好的让我在永安等你回来,你可让我好等。可好不容易等到了,你又是这般模样。” 他竟然还能这么大言不惭地说出这番话来!慕容烟只觉得被他气得双眼发黑,自己若是再继续待下去,定要好好地发他一通脾气不可。可既然下定决心不与他多做纠缠,就该有做了断的样子。是以她强忍着咽下了一口气,绕过他便大踏步地离去。 “烟儿!” 慕容烟头也没回。 “你当真想要嫁给九皇子吗?” 慕容烟顿住了脚步,硬生生地搬扯了个高兴的音:“是,我与他青梅竹马,情投意合。若非中间与你插了这一段,我也不会知晓真正对我好的人,原来一直在我身边。” “却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吗?我一直以为你不过是与我置气……”慕楚试探地问道。 “慕楚,我慕容烟平日里是顽劣了些,却也并非是全然胡闹不识大体之人。婚姻乃终身大事,岂可儿戏?姐姐自然不会逼迫与我,不爱的人我自然也不会委屈自己。这次,你真的多虑了。”慕容烟的一番话说的情真意切,竟是少有的平静。 慕楚看着那笔挺挺俏立的背影,突然就觉得自己仿佛突然间就错过了什么。那时,他尚且说不上心中的那抹怅然从何而来,只是颓丧地垂下了欲伸出去将她扳向自己的手,目光黯然: “如此说来,却是慕楚将自己高看了。” 那样低沉无力的语气,让慕容烟的心里狠狠一颤。她从来就不曾见慕楚有过如此沮丧的口吻,即便是那时被蛊司威胁着性命,身后的这个男人也依然是无所畏惧地从容,说出来的话亦是气定神闲,力定千钧。 但她仍旧强忍着心中的颤抖,背对着慕楚:“如今你已深得长宁的喜爱,也与她说定了亲。长宁自幼也与我一起长大,希望你能好好待她。过往种种,是我不懂事,还请慕公子都忘了吧。” “烟儿,你可是恼了我与长宁定亲?”慕楚自然能捕捉她话语里的嗔怪,心下便安稳了些,知晓她还是在意自己的,便笑着同她解释道:“我可以慢慢说与你听的。” “说什么?说你其实也是苦衷的吗?”慕容烟深吸了一口气,说出来的话又急又厉:“有什么样的苦衷,你非要抱着她送回长宁宫不可?难道就那么不能拒绝吗?有什么样的苦衷,要你扶着她的手送上马车?像慕白那样看着她进去不行吗?” 慕楚无奈地苦笑,这番她怕是真的生了气,怕是真的要花很久的功夫才能哄好。 见他不答,慕容烟只当他是无言以对,忍不住一吐为快:“先前你无权无势,凡事都要依仗我未央宫,我又对你百般殷勤,你自然是对我百依百顺。如今慕白已在朝廷站稳了脚跟,入赘未央宫又怎么比得上做公主的乘龙快婿呢?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怎么选择是你的自由,我自是无权干涉。只是慕楚,你这样的人,知道什么是真心吗?” “却原来,你是这般想我的吗?” “难道不是吗?”若说先前慕容烟对慕楚只是单纯的生气,气他为何背叛了她,恼他为何长久地不来看她,却一直自欺欺人地不肯承认,真正的原因也许是他根本就不爱她,没有在乎过她,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在利用她。如今当她终于肯承认的时候,才发现很多事情都有了答案,她虽然心凉,却也终于有了面对他的勇气,不用再害怕自己的心会为他的三言两语动摇。她一向为他的美色所迷,晕头转向地昏了头,如今才幡然醒悟过来。 她转过身来,看向慕楚的目光是少有的清明透彻,话语亦平静:“慕楚,除却初遇那日,你正好撞在了我的怀里,而我又恰巧救了你之外,你我之间,本没有什么缘分,亦没有什么情深,一切不过都是我在死撑。而我只不过是稍稍一放手,你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随风远走,无论如何也抓不住。” “烟儿……”慕楚蹙眉看着强忍泪水的女孩儿,不明白她突然说这一番沉重的话来是为何。 看着他关切而又有些怜悯的神情,她到底还是勉强挤出了个笑容来,姐姐说过,离开不值得人的时候要潇洒要决绝,这样他日后想起来的时候,会觉得自己亏了,而你却过得洒脱,每每想来心中还是放不下,这样你便也长长久久地就落在了他的心里。 “你也不必觉得要还我的恩情,毕竟后来你也救了我那么多次,当然我也有救了你,既然也都算不清楚了,就当两清了吧。往后你有你的缘,我有我的路,过往这一段,算我叨扰了。” 慕楚看着慕容烟,眸色复杂。他从没想过她能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合情合理,声情并茂,往日,竟是他小瞧了她。迂迂回回,他听出了她话里的关键,左右不过是要自己表明心意,但他活了这么些年,隐忍克制早已是命里注定了的习惯,一时教他剖清自己的心扉,他怕是连自己都说不明。 是以,他换了个委婉的法子,想要挽回这小宫主一颗破碎的玻璃心。 他斟酌了一下,开了口:“你怎知我对你并非真心呢?” 慕容烟有些悲哀地看着慕楚,那样的神色让他有着说不上来的扎眼,只见她于一夜之间似乎是经历了大彻大悟:“真心究竟是如何,我不好妄说,却也并没有见过。譬如我长姐为了我姐夫心甘情愿卸下了未央宫主之位,明知往后每一步都是艰难险阻却从未悔过,譬如我二姐为了苏子易冒了生死未卜的巨大风险,替他上了刀山下了火海,陪他一同流落至了凉州却未多说过一句。我每每想到,心向往之,便觉得若能确定所爱之人的一颗真心,便是死也能死的瞑目。” 慕楚缓缓沉吟道:“若是如此说来,烟儿,百蛊峒之中,我可曾赌上了性命也要救你?” “过往每当我想要怀疑你的时候,也曾常常用百蛊峒之中的种种来劝慰自己。可是慕楚,你扪心自问,你救我究竟是因为不得不,是因为责任,还是因为你心中爱我?若你不能将我安全救出百蛊峒,我姐姐定然也不会放过你,所以我的命便也就是你的命,不是吗?” “却原来,你一直是这般想的吗……”慕楚哑然失笑。 “若非如此,你又为何答应要娶长宁公主?你又如何眼睁睁地看着我和楚琅定下了婚约?你分明就是不在乎!不在乎我嫁给了谁,不在乎我到底是怎么想的!” “这不是一回事。” “那一次,柳依依对我的万般质问虽然是她耍了心机,却没有一桩事情说的不对。我一直都记在心里,巴望着有一天你能亲口说与我听,可是我一直等啊盼啊,非但没有盼到这一天,还等到了你娶别人的大好消息……慕楚,你的血海深仇、你的鸿鹄之志、你心中牵挂之人,你所图谋之事,你的所思所想,可曾告诉过我半分?慕楚,在你的眼里,我是不是就是个很好骗的被你牵着鼻子走的傻子?” 慕容烟说的酣畅淋漓,慕楚却在她最后的话里渐渐缄默了下去。 “慕楚,我且问你,你所畅想的未来里,有没有我的身影?你所期望的身边,有没有过我的位置?” 慕楚叹了一口气,似是在斟酌着言辞。 慕容烟却没给他再次开口的机会,她梗着脖子,渐渐平复了下来,话音冷淡无比:“我知道了,你不必再说。” “慕楚,你我今日,便一刀两断吧。” 170 山盟空在锦书断(4) 【第四节】 季府,晚晴居。 “小姐,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阿碧跪在慕容凝的脚边,哭的梨花带雨:“两个月前我去见将军他尚且挂念着小姐何时回来,之后将军就突然转了性子,日日往那白月衣的赏心院跑……” “这便是你知道的全部了?”慕容凝撇开了一尾清茶,那实际上是百里长卿为她特制的药,每每苦的让她皱眉。 见她皱眉,阿碧匍的更低,语调间也哭的更凶:“小姐,阿碧对您一片真心,日月可鉴啊,小姐……” 慕容凝伸手将她扶起,语调是温和的:“我自是信你的,莫要再哭了。往后我这肚子里的小公子或是小宫主,少不得还要你照顾的。” 阿碧慌忙抹去了脸上的泪水,揉着哭红肿的眼硬生生又破涕为笑了起来:“小姐好不容易有了身孕,阿碧真是替小姐开心,日后阿碧定当更尽心尽力照顾小宝宝!” 阿碧退下后,陌上尘方沉吟着开了口:“还没把她们怎么样,恶人倒先动上手了。” 慕容凝摸了摸肚子笑道:“眼见着我与无夜感情日笃,怎由她不着急。好不容易逮着我不在的机会,她不使点手段也对不起她煞费苦心演的这一出了。” 陌上尘垂首瞥见了她的动作,面露不忍:“你因着姬无夜的缘故对她一忍再忍,可如今落下了什么个好结果?你都回来这么些时日了,他却连面都不曾露过,更不知道你已经怀了他的骨肉。” “如此你可冤枉我了,我可没有对她手下留情啊。走之前,我曾在季府设下过法术结界,以白月衣的本事,断无可能在我的结界里尚能施法,这场织梦,不是她。” “说来,织梦这种逆天的术法,不是早已被禁,应该消亡了才是。如今懿贵妃在永安皇城如此明目张胆地使用织梦,岂不是不把你这未央宫放在眼里。”陌上尘懒懒地给她房中的插花修枝,一副看热闹的神情。 “不也没把你这钦天监放在眼里?”慕容凝白了他一眼。 “你倒是气定神闲,如今宛州那边歇了二十多年,终于又蠢蠢欲动了,拿个主意啊我的宫主。”陌上尘提醒她。 “歇了二十余年?她们哪一刻不是在蠢蠢欲动啊,只不过最近越发按捺不住罢了。二十年前你同母亲怎么拿的主意,如今我便怎么拿主意呗,不然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慕容凝轻描淡写地,似是根本不为此而忧心。 “你莫要忘了,那一场争斗,付出了怎样惨痛的代价。”陌上尘放了下花剪,语气间终于严肃了几分。 “知道,所以我才打算生完了孩子去。”慕容凝靠进了贵妃椅里,仍旧是闲话家常般的稀疏平常。 “有时候,我觉得你固执的有些不可理喻,几乎什么都要求个结果。可有的时候,又觉得你着实看的非常开,似乎这天地万物都入不了你的眼,对什么都不甚在意似的。”陌上尘在她的身侧斜靠了下来。 “有些事自己能做,也责无旁贷必须去做,自然放手去做,没有什么顾虑。有些事是自己想做,心里期盼着一个结果,自然就会费尽神思,瞻前顾后地想去做好。你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啊,感觉我很不可理喻似的。” 陌上尘细长的银眸却像是看到了她完好无损表面下的伤痕累累,连表情都有些勾人神伤:“阿凝,其实他如今这样待你,你心里是非常难过的吧?” 慕容凝哑了一哑。 “我发现你自从有了身孕,便活的不如以前通透,什么都囫囵着不愿意细想,可即便是这样欺骗自己,阿凝,你又几时是真的开心呢?” “我几时欺骗自己了?”慕容凝抿了口茶,抵死不愿承认。 “织梦这法子虽然强大,但却并非没有限制。想要将记忆篡改成功,非得要合情合理才行。否则若记忆前后矛盾,禁不起推敲,那被施法的人多半会疯癫。就算四年前无夜坠下悬崖后受了伤,被强行篡改了记忆尚能说得通。此番无缘无故就被改了记忆,这几月又相安无事,便多半能想到,你前段时日同他是何等亲密,此时他与白月衣便是怎样一番景象了。” “说来你也是我的忘年交了,没见过这么往心口上戳刀子的。”她的话说的轻描淡写,茶烟袅袅,慕容凝的表情隔着朦胧雾色,倒教他有些看不清了。 “即便是日后他能找回记忆与你破镜重圆,这中间的种种,你又能轻易便原谅了的吗?” “自是不会。”慕容凝顿一顿,复笑:“若真有以后,我与他之间,也不会有轻易二字。” “阿凝,待你养好胎,再从宛州回来,便莫要再像如今这般,为了他苦苦委屈自己,成吗?”陌上尘长叹了口气,妥协地劝着,似是全然拿她没办法。 “好,陌,我答应你。” 慕容凝抬起头看着一直为她操心的背影,有些话在心底盘旋了许久,却终是没有说出口。 —— 又昏昏过了些时日。 自慕容凝有喜约莫过了已有五个月的光景,她害喜害的十分严重,常常是喝口水都吐的撕心裂肺,几乎是快将胆汁吐了出来。百里长卿虽日日来看她,开些安胎的药方,但毕竟怀孕是个折磨人的事,加上她身子骨又薄,所以几乎是日日夜夜都受着折磨。 那日,她正皱着眉对着面前深褐色的药碗,苦思冥想着怎样一饮而尽能让那苦味蔓延的少一些。 阿碧却急急忙忙地闯了进来,一脸的焦急之色,似乎立马就要忍不住开口说些什么,却被百里长卿的一记眼风喝止住了。 “夫人眼下正需要静养安胎,莫要拿旁的事来烦她。”百里长卿的语调轻飘飘地,却带着一股不容反驳的气势。阿碧对谁都不曾有过惧意,却偏偏对这个冷冰冰的医仙怕的很,是以立马就垂手站到了一边,吓得大气也不敢喘,只是眼神却总是往慕容凝这边瞟着。 “我日日待在房内被你灌药,灌的都觉着自己是个废人了。如今好不容易有了点新鲜事,你就让阿碧说与我听嘛。”大约是整日在床榻上歪久了,说出来的话软绵绵的,好听到教人不忍心拒绝。 百里长卿却一口回绝:“不行。” 慕容凝被他坚决的态度唬的一愣,总是浑噩的灵台似乎也恢复了丝清明,她抬手捉住了百里长卿的衣袖,声音恢复了丝淡然:“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没有,你莫要胡思乱想,好好养着。”百里长卿捧住她的手,示意她安心。大约从她认识他的那天起,他怕是还没有这么温柔过,温柔的有些蹊跷。眼角的余光却见阿碧在一旁隐忍的神色,双手紧张不安地搓动着,下嘴唇都无意识地被咬的发白。就算她不了解百里长卿突然的柔情从何而来,但她对阿碧这幅模样可是再熟悉不过,通常只有出了对她不利的事情,阿碧才会如此慌乱失措。 她颓然地摆开了百里长卿的手,唇边的笑容就洇成了凄苦:“是不是如今在你们眼里,我就成了个只会养胎的废人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明明都知道,却独独瞒着我?” “孕妇的情绪最不稳定,有被人抛弃、忽视的心理是孕期正常的表现,凝,控制一下。”百里长卿一本正经地与她解释道。 “你们是怕我承受不住吗?是不是太小瞧本宫了?你们不说,就当本宫不会自己查出来吗?”她很少拿本宫去压身边的人,如今这样说话,就是真的生气了。百里长卿不清楚,阿碧却是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再抬头的时候,泪水就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阿碧、同百里公子不是有意要瞒着小姐的,只是觉得小姐能到如今这一步实在是太不容易,若是,若是告诉了小姐,小姐岂不是要更委屈……” “阿碧,我怎么同你说的?若有人欺负你,断不能示弱,总要找个机会还回去的。你不说,我就不委屈了?” 阿碧将头磕的咚咚响,断断续续地开口:“将军娶的那位侧室……也有喜了……此番我急忙前来,是因为,将军见那白月衣害喜的厉害,又听闻百里公子医术了得,便要差人来这里将百里公子借去……” 阿碧的啜泣声渐渐小了下去,空气中是漫长的沉默。 良久,慕容凝端起了榻边已经被她放凉的一碗苦药,仰脖灌了下去。却原来,自以为的苦药,却也并不怎样苦的。 她却是异常平静地开口:“吩咐下去,就说除非将军亲自来要,否则百里公子绝不会去。” 阿碧领了命急匆匆地走了,百里长卿负手无言地看着慕容凝,目光里全然是痛惜。 “你莫要怪我夫君,他中了高深的术法,失了忆。”慕容凝看出了他的欲言又止,到底还是维护了姬无夜一句。 “我却为何要怪他?端看你怪不怪了。”见慕容凝抿唇不答,他幽幽地问:“若是他当真亲自来要了,该当如何?” “给不给是我的事,看不看是你的事。” 171 山盟空在锦书断(5) 再次见到姬无夜的时候,慕容凝只觉得恍若隔世。 还要多谢阿碧提前的通报,让她尚有时间支撑着从床榻爬起来,换了身宽便的常服,描了个不浓不淡的妆,挽了个简单的随雲髻,门口便传来了他一贯的脚步声,不快不慢,沉稳有力,曾是她最爱听的频率,此刻却像是烙铁一样印在她的心里。 “你来了。”她倚在门边,唇角的笑容挑的恰到好处,既不失世家贵族的端庄,亦不显得过分地拘泥呆板,所有澎湃汹涌的情感一滴不漏地被她揽在了如花笑靥间。 不知道姬无夜对她的印象如今倒回到了过往的哪一层,但他显然是没见过这样的慕容凝,愣了一愣之后,却依旧恭敬地行了一礼:“宫主,听闻您身边的百里公子医术了得,不知可否借与在下?” 慕容凝看着他疏离拘谨的态度,明白过来白月衣是不知该如何编纂婚后她与姬无夜的这一段,便索性悉数抹去了,只余自己与姬无夜的不离不弃、伉俪情深。 她看着面前那让她朝思暮想的身影,说出口的话却是相敬如宾的:“不知将军要借百里公子何用?” “这……”姬无夜倒被她问得犯了难,虽然月衣有了身孕他也并未做刻意的隐瞒,但毕竟眼前的这位未央宫主才是自己的正妻,虽然几乎是个摆设,可自己总不好堂而皇之地说是为了给妾室安胎吧。 好在慕容凝却未多与他为难,只依旧笑道:“百里公子来本宫这里做客,自是贵宾,说借不借的倒不够礼貌。不如问问百里公子意下如何吧。” 她侧身让出了百里长卿的身影。 百里长卿面无表情地审视着面前一袭玄袍的清瘦男子,心中却难以苟同他究竟有何魅力竟能让慕容凝舍身至此。他向前跨了一步,冷冷道:“我同你走一趟。” —— 一路无话,姬无夜和百里长卿皆步履匆匆,可从晚晴居通往风临楼的路仍旧显得格外地漫长。对了,自从半个月前白月衣被诊出喜脉来,姬无夜便顾不得什么礼仪同旁人的目光,直接将她接来风临楼中随身照料,日夜看护,倒真是应了情深爱重四个字。 眼看着脚下的路仍没有到头的架势,百里长卿想了想,打破了压抑的氛围:“季将军可知,为何在下会常驻于季府之中?” 姬无夜想了片刻,似是揣摩了下他此话的深意,方才谨慎回道:“素闻宫主身体不大好,想来百里公子是来为她调养身子的。” “这倒也不假,不过,最主要的一点,还是因为她怀了孩子。” 姬无夜的脚步猛地一顿。 百里长卿亦随他停下了脚步,侧身将他的反应收入眼底,面上却仍是毫无表情地继续说着:“宫主在冥州与我初识之日,便已怀有二月身孕,如今正好五个月整。将军,竟然不知吗?” 姬无夜缓缓地向他看过来,那双墨瞳里汹涌的情绪复杂难辨,但从那难以置信的表情里,百里长卿没有看到惊喜,有的只是意外与震惊。 “怪不得将军一次也没来看过宫主,也不知道她如今寝食难安,害喜十分严重。毕竟五个月大的孩子已渐渐成形,到底是闹腾的很。”百里长卿的口气淡淡的,似乎只是陈述着事实,却到底暗含了丝责怪的意思。 姬无夜却像是完全没听见他的话一般,仍旧是满脸不相信,犹疑着开口:“怎么会?我与她……从未亲近……她腹中的孩子,是谁的?” 百里长卿的眉刷地就拧了起来,显然姬无夜这话问的极其混账,他忍着怒气,语气却已冰冷:“她对你如此一片痴情,你如今竟然怀疑她的忠贞?素闻季将军铁血无情,今日一见,才发现真是过犹不及。” “若果真是我的孩子,为何从未听她提起?”姬无夜面对着百里长卿无端的指责,心中便涌起了一阵不快。 “她曾想,亲口说与你听,给你一个惊喜。”百里长卿倒平静了下来,明白如今说什么都是徒劳,只重新迈开了步伐,淡淡道:“我想,她迟迟没有开口,大概是知道你注定会让她失望吧。” “我——”姬无夜正欲在说些什么,眼前竟晃过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脑海中有一张娇俏艳丽的笑颜一闪而过,快的让他难以分辨究竟是谁,只是,他却知道,不是月衣。 他沉默了下去,可百里长卿本没有要他的回答。 风临楼。 “侧夫人只是因怀了孕有些不舒服,在下开几服药便能好了,算不得多严重。若说严重,在下今日照顾的那位才叫个严重。”百里长卿收回把脉的手,不痛不痒地说道。 一旁的姬无夜听得他这么说,脸色便白了几分。 “夫君,可是月衣还是好难受啊,莫不是要死了……”白月衣靠在姬无夜的肩头,似是整个人都要腻到他的怀里去。 姬无夜尚未来得及回话,百里长卿倒是尽职尽责地答了:“侧夫人放心,通常怀孕时是不会死人的,生孩子的时候撑不过的多。” 姬无夜的脸色更是白了好几层,白月衣这才转了个脸打量起百里长卿来,话音矫揉:“原来这便是姐姐金屋藏娇的那位冷医仙呀,这说出来的话可真是让妾身耳目一新呢。原本妾身也不想这么兴师动众地,还将百里公子从姐姐那里借来,本来姐姐身子也不好,身边总归是需要个男人帮扶着。可偏偏将军听说公子的医术了得,非要为妾身去请公子,可真叫妾身有些羞赧得慌呢……” 这一番话说的夹枪带棒,栽赃示威兼而有之,若此时她面对的是慕容凝,怕是少不得要一桩一桩地还回去。但白月衣显然是觉得百里长卿文弱的模样很好欺负,也并不知道他曾将慕容烟气哭的光辉战绩,所以她有恃无恐地丢出了这番话,便窝在姬无夜的怀里连讥带讽地等着他的回答,心里暗自得意于这一场稳赢。 “将军找在下来是应该的,毕竟侧夫人这病,只有在下能治。”百里长卿一脸严肃,半分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你说什么?”白月衣一愣,接下来的笑声可谓刺耳:“你是不是搞错了,将军请你来可是安胎的!” “侧夫人这意思,是这病不治了?”百里长卿收好药箱,竟有几分要走的架势。 白月衣急了,话音陡然尖锐:“你给我说清楚,我身子有什么问题?你莫不是因着和慕容凝交情好,故意框我的不成?” “月衣,别激动。百里公子医品卓然,断然不会信口开河的,且听公子怎么说。”姬无夜低声劝慰着白月衣,一面询问般地向百里长卿看了过来。 “那在下便直言不讳了,侧夫人可曾在宛州——” “不要说了!”白月衣猛地打断了百里长卿的话,突然间变的有些慌乱起来,似是有些惧怕地喃喃:“竟然、竟然这么快……” “月衣,怎么了?”姬无夜执起白月衣的手,关切地问。可她却担惊受怕地无法作答,眼神躲闪。他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又看向百里长卿。 “哦?原来季将军不知道啊?看来这是侧夫人的秘密。”百里长卿负手冷睨着她气焰全无的模样,目光里的不待见毫不掩饰。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白月衣恨恨地抬起头来。 “侧夫人这话问的可笑,若在下没记错,不是您请在下来的吗?” 白月衣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看着姬无夜蹙眉凝神思索的模样,她更加地痛恨起了已打算转身离去的百里长卿:“你到底是何人?为什么能看出来?” “我劝侧夫人还是好好想想自己该怎么办吧。”百里长卿扔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 待百里长卿走近晚晴居时,遥遥便看见慕容凝依旧倚门而立的身影,脚下便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你莫一直在这里吹风做什么?难道还指望你那便宜夫君会将我送回来不成?” 她却不同他计较,面上挂着的笑容有些虚弱,声音却放的柔柔的:“我在等你。” 百里长卿稍稍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便听得她继续问道:“如何了?” “自然是包你满意的。只是,我却有个疑问,如此机密之事,你为何告诉了我,就不怕我心怀异端,坏了你的大事吗?”百里长卿抵着门,神情有些莫测。 慕容凝似乎料到了他有此一问,笑道:“若我不信你,又为何要心心念念地将你从冥州请来?长卿,你已是我计划里不可或缺的一环了。” “我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百里长卿与她并肩而立,天边晚霞艳丽如火,温暖地镀在两人的眼眸之中。 “放心,不会把你的命搭进去的。”她笑着保证着,缓缓地阖上了双眸。 “那你自己的命呢?” 再也没有应答之声传来。 他微微侧目,但见她唇边的笑容,浅而淡,却真切而热烈,似是沉浸在什么美好的回忆之中。 晚风拂起她的长发,柔软地擦过他的面颊。他心中微动,却终究没有伸手去触碰。只映着夕阳晚照,任由那缕轻盈的发丝随风飘飘又荡荡,与他来来回回错过又擦肩。 172 山盟空在锦书断(6) 【第五节】 近来姬无夜有些心事重重,常常心不在焉。这一夜,他又从漫漫心事中悠悠地回过神来,脚下的步伐一滞,定睛抬眸看去,前方竟然是晚晴居。他微微有些诧异,为何自己不自觉竟走到了慕容凝的房门口来?偏偏这一路他走的顺畅无比,似是再熟悉不过。 他摇摇头,自我否决了脑海中不切实际的想法。正打算不露痕迹地转身离去,晚晴居的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他愣愣看去,却见慕容凝亭亭俏立在月色下,宛如身披了一笼银色轻纱。 两人都是僵立在那里。 姬无夜很想拔腿离去,奈何足下像是生了根,腿似是灌了铅,将他牢牢地钉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还是慕容凝先回过神来,唇边弯了抹笑打破尴尬:“今晚月色正好,我正打算出来散散心。” 她只着了件宽松的月白中衣,随意地披了件藕荷色薄衫,清淡温和的模样一时叫姬无夜一句话也说不出。看着他迷惘的神色,她拈起裙角向他盈盈走了几步,语调轻柔:“夫君,你何时来的?” 许是那声夫君唤回了姬无夜的神志,他笼起手轻咳了一声:“那个,我也是为了赏月,随便走走。” “这样啊……我还以为夫君站在晚晴居门前,是因为……”慕容凝的长睫微微地颤了颤,一双似水明眸渐渐地暗了下去,那话音里浓浓的失望听得人于心不忍。 “顺便找你。”不知为何他竟十分见不得她失望的模样,没来由便脱口而出了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的话。 慕容凝重新抬起了头,眸里亮晶晶地:“不知夫君来找阿凝所为何事?” 阿凝…… 姬无夜突然感到一阵天晕地转般的模糊感自脑海之中传来,阿凝……好熟悉的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可为什么,什么都想不起来?再要细想下去的时候,剧烈的疼痛宛如一把利斧劈开头颅,痛的他不得不放弃继续思寻。 “无夜,你怎么了?无夜?无夜?” 再恢复清明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慕容凝焦急的面容,那面容是那样刻骨的熟悉,似乎曾不止一次地在在他的梦境的片段中显现过。被她紧握住的手掌传来冰凉的触感,让姬无夜一瞬间醒悟过来,慌忙地抽出手避开了她关切的视线。 “你没事就好。”慕容凝的眼眸中划过痛惜与自责,她如何不知那是织梦术法的后遗症,她希望他能想起她,却又害怕他因此而痛苦受伤,不知不觉中便攥紧了拳头。 姬无夜却并未察觉,他有些纠结地小声问道:“那个……百里公子有没有同你说些什么?” “该说些什么?”慕容凝无意识地微微偏头思索了一下。 这样的动作落在姬无夜的眼里又是一阵胸闷窒息,他赶忙开口:“没、没什么,你不知道就好。我总感觉有些事模模糊糊地,自己也记不太清,不是怀疑你……” 慕容凝有些困惑地看向他。姬无夜不知他那番伤人的话,百里长卿是绝对不会说来让慕容凝添堵的。他发自肺腑地觉得愧疚,一心想着要怎样对慕容凝好一点,好弥补一二。 “要不……你也搬来风临楼吧!”苦思冥想了半晌,他方才期期艾艾地开口。 慕容凝定定地看着他,一点反应也没给,眸中翻涌的颜色让他有些看不懂。他有些心虚地解释着:“我想着你如今怀孕了,我总该、总该做点什么,那个,你若是觉得这里住得好,不想搬也行……只要你开心、开心就好。” 慕容凝动容地看着垂首于她面前的姬无夜,他如今已经比她高了整整一个头,是手握重权的大将军,刀光剑影间可令天地变色的人物。可她看着紧张而不住搓手的他,仿佛还是看到了那个一和她对视就磕巴说不出话来的沉默少年。时光轰隆隆碾过多少年岁,将太多的人和事都变得物是人非,偏偏眼前的这个人,是她这么多年了,一直埋藏在强势坚韧内心唯一的一抹柔软。 “夫君,你是看阿凝如今可怜吗?”明明知道他失了忆,可她还是不死心地想要知道,他的心里是不是始终还有一丝位置留给自己,藏在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的地方。 “不是的!”姬无夜极快地否认,第一次道出了这么多日来的所思所想:“知道你怀孕后,我是真不知该怎么面对你,总觉得自己亏欠了月衣。可这几日,我渐渐想明白了,既然事情已经是这样了,我应该负起责任来。” 仿佛觉得这样说还不能剖明心迹似的,他犹豫了一下,有些别扭地唤了她的名字:“阿……凝,我想要好好照顾你,真心的。” “知道你有了孩子,我心中……甚是欢喜。” 明亮的月色下,慕容凝眸中的点点星光映着琉璃般的光辉,脆弱的仿佛一碰就碎。 —— 风临楼是季府的主楼,之所以名为风临,乃是因为其共有五层,从最顶层的阁楼眺望去,能将整个东街口都尽收眼底。不知昭和帝挑这一处赐宅给姬无夜的时候,是否别有深意。风临楼底层有左右厢房,如今慕容凝和白月衣各占一间,中间仅有一间书房相隔。慕容凝已经搬至风临楼月余,却连白月衣的一面都没有见着,连偶遇都不曾有过,可见白月衣躲她躲的多么干净彻底,她也乐得清静,只当这风临楼上上下下都只有自己一个人一般随意。 偶尔姬无夜不在的时候,慕容凝便也会去书房坐上一坐,她如今行动不便,却也不愿意整日闷在厢房之中。所幸虽然许久不曾执笔,她一手的簪花小楷写的却依旧如昔日一般漂亮。那日她刚刚写完一阕词,突感不适便回去休息,一时竟忘了将那张宣纸一并收去。 当晚,姬无夜就敲开了她的厢门。 沉默半晌,他坐在她的榻边,目光有些游离:“没曾想,你的簪花小楷写的这般好。” “嗯?”慕容凝将将吐了一场,有些病恹恹地随口应着。 “我是个粗人,对诗词歌赋连皮毛都没入门。只是有句话想问,不知这首词,可是你亲自所作?”姬无夜忍着有些紊乱的呼吸,有些迫不及待地等着她的回答。 慕容凝半倚着床榻,抬眼看着他小心翼翼捧在手里的那张宣纸,复又敛了眉,淡淡地回:“确是昔时之作,一时情绪罢了。” “果真……是你……”姬无夜颤抖着唇,那唇上竟失了半分血色,捧着宣纸的手有些难以克制地抖。 瞧见他的反应,慕容凝心下一动,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眸中陡然亮起了色彩。 “你记得?你竟然记得我给你写的诗?” 姬无夜面上的表情复杂又痛苦,他微微地点了点头:“我从未怀疑过月衣,唯有那一件事。说来,也是极小的一件事,便就是这首诗。我也不记得这首诗怎的就在我的案前,我似乎也不曾翻看过,若不是那日我正巧撞见了月衣将那张纸撕碎,我甚至都没注意过它的存在。” “不知怎地,我只捡了几张残片,脑海里竟浮现出整首词的全貌来。我虽不懂书法,那一横一勾却都跟刻在脑海里似的,熟悉无比。我也不懂韵律,却觉得这首诗再朗朗上口不过。 而今才知别离苦,心绪凄迷。红泪偷坠,满城春色还无味。 情知此后来无计,不知归期。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 正是这一首。” 他的嗓音低沉喑哑,吟起词来的时候沉稳有力,微微颤抖的声线更是平添了一抹凄迷,几乎让慕容凝沉醉,她强忍着情绪,克制着问:“她是怎么和你说的?” “月衣说那是她闲来练笔之作,因觉得写得不好,便撕了想再写一首给我。可我让她将这首诗再念给我听的时候,她却不肯说。后来,她果真给我再作了一首,但那字迹虽有七分相似,我却能分辨与原先的那首并非一人所作。当时我虽奇怪,却也没有再纠察下去。却没想到,竟是你……” “是啊,是我。几月前我与你分别,在冥州但看春意盎然,心心念念全是你。却又因为我们的孩子,不得不在那里等至春尽,几乎是一日一日数着日子过的。你不知我写这阕词的时候,是有多么地思念你。然而待我归来之日,桃花谢了,梨花落了,一切都不一样了。”她回想起当时期待又甜蜜的心情,只觉得是发自肺腑的伤感。 姬无夜捧着那副宣纸,笔墨隽秀,一字一字,相思之意,缠绵刻骨。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抬起了头,墨瞳之中隐有山崩地裂之势,面上动摇之色难言而喻:“我们之间……” 慕容凝看着几欲崩溃的姬无夜,她微微仰起头,直直的凝着他的双眼,双手费力的抚上他的面颊。 只见她极力地勾起嘴角,扯出个宽慰的笑容来:“我们之间,还真是从来就没有容易两个字呢。那时,你的记忆也没有找回来,却能那样记着我的词,我很欢喜。” 她此刻的面色苍白,却更加令人怜惜,他不知为何,竟欲哽咽。 “我觉得,这便够了,夫君。” 173 山盟空在锦书断(7) 【第六节】 转眼又过了十来日晨昏。 “时逢初夏,厢房热闷,姐姐与我皆有孕在身,宜多走动。诚邀姐姐明日巳时于风临楼顶阁一叙,殷期。” 慕容凝将字条揉了,冷笑一声:“有意思,走几步就能见,硬是躲了整整一个月。要约,竟约在顶阁,啧啧。” 阿碧接过字条,没好气道:“这个白月衣明明见了小姐就和耗子见了猫似的,这次又要作什么妖!” “那你可小瞧她了。”慕容凝嘴角微勾。 “我这就去回了她,说小姐不见客。” 慕容凝却唤住了阿碧,笑容精明:“她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肯迈出这一步,本宫又怎么能不成全她呢。” “不是吧,小姐你要去?”阿碧瞪大了眼。 “她可真叫我好等啊。”慕容凝睨着那张字条,有些好笑道:“她对我倒是崇拜的紧。可惜啊,这字空有架构没有筋骨,软趴趴的可真入不得眼。这倒又教我想起那张脸来,你们都说有七分似我,本宫难道长得那般不能看?” 阿碧被慕容凝噗嗤逗笑了:“她一辈子都活在小姐的影子下,处处都想模仿小姐,却处处都不得精髓。美人在骨不在皮,小姐您的绝世风韵,她怕是下辈子也学不来的。” “影子虽是一团黑暗,却可能藏着致命的危险。本宫之前从未将她当回事,可她确是让本宫最栽跟头的一个。”慕容凝敛了笑容,看着无风自动的帷幔,眸里的寒刃之色迎着晨曦:“也是时候了。” —— 第二日却不是个适合登高望远的好天气。本该是日头一日盛过一日的夏日,却毫无征兆地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凉雨,既不滂沱,也不细细,就那般不大不小地,密密匝匝地从阴沉沉的天幕坠落,无穷无尽。风临楼的顶阁本就是个凉亭,四面通透,风意倒灌,冷意肆虐,偶尔携卷几串雨珠拍打进来,落在肌肤上有丝丝微凉。 “小姐,这里的风这般大,我们还是回去吧,对宝宝不好。”阿碧担忧地说。 “无妨。”慕容凝将几缕被吹乱的发丝别回耳后,安慰般地拍了拍她的手,目光落在站在凉亭斜对角的白月衣身上:“你先下去吧,她肯定有话要单独对我说。” 本来临台听雨的白月衣闻声转过头来,柔柔弱弱地福了一福:“姐姐果真是重诺守时之人。” “若我不来,岂不是辜负妹妹精心布置的这一场心意?”慕容凝缓步走近白月衣,纵然衣袍宽松,却活生生被她走出了极致的妖娆来,唇边的笑意深不可测:“正是将军上朝的时辰,可容我们姐妹说说体己话,再好不过。” 姬无夜不在,白月衣很快便收起了她虚伪的那一套,话音冰冷:“想必姐姐是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 见白月衣这么快便按捺不住撕开了脸皮,慕容凝唇边的笑意越发荡漾:“不知妹妹说的是做我未央宫婢女的身份,还是宛州天水教圣女的身份?” “百里长卿既然能察到种在我体内若水毒,当真厉害。既然有陌上尘在,我的身份自然就暴露了。”白月衣抿着嘴,突然又笑了起来:“不过,知道我就是小月的那一刻,宫主,后悔吗?小月还要多谢宫主当年的不杀之恩,才有了小月的今日。” “你的今日?看上去也不如何啊。”慕容凝莞尔。 “哦?是吗?宫主,你怕是没照照镜子瞧瞧你如今的处境的吧?”白月衣得意地笑了起来:“一直都没机会问宫主,看着心爱的男人丝毫记不得你,却对我百依百顺的样子,感觉如何啊?被无夜用你送他的碧海苍穹剑插入胸口,那滋味可销魂?哦不,这些都不是最惨的,最惨的莫过于你也怀了他的孩子,可他却一心只惦记着我肚子里的娃娃,日日巴望着小家伙早点出生……” 她本想将慕容凝激上一激,奈何慕容凝早已深谙此道,丝毫不为所动,脸颊的笑涡更甜更深:“看来妹妹还真是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啊,这若水毒都没剩多少时日便要发作了,竟还有如此兴致来说风凉话。” 白月衣的眉头一拧,显然是不想提这件事,面色渐渐阴沉了下来:“用不着你来猫哭耗子,难道你会让百里长卿给我解毒不成?我可没指望过。” “妹妹倒还是挺有自知之明,你体内的若水毒,还是让天水教主给你解吧,可别忘了要双份的解药。”慕容凝唇边挂着关怀的浅笑,看上去比珍珠还真。 “慕容凝,你不觉得你知道的有点太多了吗?”白月衣目光阴郁。 “多?这也叫多吗?小月啊,你该不会认为你换了张脸,便隐藏的天衣无缝吧?好歹在我身边耳濡目染了那么久,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呢,可真叫本宫颇为失望啊。你与懿贵妃在密谋什么,当真以为不知道吗?” 白月衣眯了眯眼睛:“不妨说来听听。” “懿贵妃那点狼子野心,真可谓是路人皆知。她一心想将昭和帝变为傀儡,再扶持幼子继位,独揽朝政,坐拥江山。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鱼儿,也妄想掀起这滔天的巨浪,真是不自量力。二十年前,我的母亲便早已在这皇城上下设置了结界,更是为皇帝下了道道符咒,保他无虞。不知,懿贵妃在皇帝身边苦心造诣了这么久,可找到什么可趁之机了吗?” “所有的术法,都会有失效的那一天。”白月衣恨恨道。 “没错,这些加持只在二十年期限内有效。如今虽然二十年之期将满,但有本宫在的一日,她的那点小心思,便永远都是痴心妄想。”慕容凝轻蔑一笑。 “慕容凝,你有没有想过,总有一天你也会死?”白月衣昂起了头,即便如此,她也只是堪堪能与慕容凝平视。 “凡人总有一死。”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死期、便是今日!!!”白月衣眸中的杀意突然大盛,话音尚未落下,慕容凝便被猝不及防地被她抓住衣领,她怀孕的日子比白月衣长,身子便也不如白月衣轻便,被白月衣推搡着跌跌撞撞了倒退了好几步,回过神来的时候,慕容凝的脚跟已经抵在了白玉的砖瓦之上。 由于这里是个观景台,当初在建造之时,为了不阻挡视线,四周只不过象征性地砌了一些栏杆,堪堪不过至膝弯处。倘若白月衣再多用半分力,慕容凝必然要翻下身去无疑。 慕容凝一手撑着后背,一手护住自己的肚子,便就那样任由白月衣捉着,一双凤眼微挑,眸中毫无惧意:“怎么,白月衣,不推了?我还当你多大的胆量。” “慕容凝!你知不知道我最恨的就是你这幅样子!十年!我整整忍了十年!凭什么所有的好事都被你占了,你却还做出这幅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你不是最不想做未央宫主吗?如今霸占着权势不肯放手的又是谁?”白月衣死死地瞪着慕容凝,说出了她在心底咆哮了无数遍的痛恨。 “正是因为你们这帮幺蛾子,才害的我不能去过逍遥的日子。”风裹着雨水砸在慕容凝的背上、肩上、侧脸边,可她仿佛根本感觉不到危险一般,仍旧笑的让白月衣恨不得抓烂她的脸。 “慕容凝,你知道你有多可恨吗?你早就成了我们计划里最大的绊脚石。如果没有你,无夜早就乖乖地听我的话,成为了我们的坚实后盾。而昭和帝也很快就会成为懿贵妃的傀儡,慕容烟会以未央宫为嫁妆嫁给楚琅,整个天下都将会是我们的!”白月衣沉浸在计划完美实施后的美梦中,状若癫狂。 “既然你如此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不如便杀了我呀。”慕容凝依旧笑的从容,仿佛生杀不过是一场儿戏一般。 “我可以成全你,送你上路。慕容凝,你一向自负,可如今你也就栽在你的自大上。你真的觉得我杀不了你?我的好宫主,这一次我绝对不会让你失望的!”白月衣枭枭地笑起来,那本清丽的容颜已然扭曲不堪。 “哦?口气不小啊,本宫可是很期待呢。”雨点一波接一波地打在慕容凝的身后,凉意渐渐汇聚,她已经做好了准备。 “慕容凝,你回头看看下面,等待着你的是什么?”白月衣残忍而兴奋地提醒,她迫不及待地想看到慕容凝害怕、畏惧、痛苦的样子,想亲眼见到她的平静表面会怎样破碎。 风临楼旁,慕容凝坠落后的必经之地,常人看不到的复杂阵法璀璨流光,金黄的符咒随着阵法缓慢地转动,如同一个完美的死亡陷阱,正张着口迫不及待地等待着它的猎物。 “诛魂收魄修罗阵。”慕容凝轻轻地吐出了猎人的名字,面上仍旧是看不出情绪来:“呵,如此精妙阵法,真是让你们破费了。” “慕容凝,你既识得此阵,为何不怕?”白月衣不甘心地咬牙切齿。 “为何要怕?”慕容凝反笑。 “你不要忘了,当年陌上尘可就是惨死在这修罗阵里!此阵无人能解,无人能躲。既然是为了对付你,自然要一击必杀!” 一阵风雨声过,两人都突然听到了楼梯口传来了脚步声。 174 山盟空在锦书断(8) 正吵得不可开交的两个女人俱是一愣,无论是谁的到来对她们来说都是一场意外。 容不得白月衣细想,她的眸中划过一抹狠厉的杀意,拎着慕容凝衣领的手一松再一送,慕容凝的膝盖不由得一弯,身体倾斜了下去。她还来得及看那个携着风雨而来的人,他的手中捧着一小盆糕点,微微上扬的嘴角表明了他此刻的心情不错。 可当他抬起头来看清面前的一幕时,眉梢眼角的笑意便通通消失了。 慕容凝就那样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柔情似水的眼神,仰面倾进了风雨里。 巨大的恐慌攥紧了他的心脏,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冻结成了冰。他几乎是以生平仅有的速度冲了过去,势头猛到自己也控制不住地差点一头栽了下去,可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那鲜红的衣袍从他手心划过,温软又流连。而那个女子宛如一颗燃烧着的流星般陨落,如火的朱裙摆摇曳的如同风中盛开的海棠。 “不!!!”他撕心裂肺地大喊。 “不!!!” 他的耳畔竟然传来了尖锐的回声,嘶哑而陌生,不,那不是他的声音。那是……是她的! 空荡荡的脑海里突兀地现出了他从未见过、从不记得的场景来。是一片茫茫的夜色,有一对狼狈的少年少女正在全力奔跑,少年的脸颊上全是鞭痕,火辣辣地肿的老高,一时分辨不出容貌。少女紧紧地攥着他的手腕,拖拽着他毫不停歇。 这是……什么?姬无夜感觉头痛的快要裂了开来。 少女放开了对少年的桎梏,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腕,面色铁青。 “我们分开逃吧。”少年开口,竟然是自己的声音。 “你不是他们的对手。没有我秘术的限制,他们不消片刻就能追上你。”少女和他并肩奔跑,冷静开口。 空气静默了下去,直到身后脚步声四起。 少女念动着极为复杂的符咒,足尖却分毫未停。“起!”她大喝一声,无根之火在他们的身后凭空腾腾燃烧,暂时阻挡住了追杀者的脚步。 但她也因为连续过度的施法而精疲力竭,不得不大口的喘气,已渐渐赶不上少年的速度。 “你回去吧,我不能将你牵连进来。”少年再次开口相劝。 “绝无可能。”少女斩钉切铁地拒绝。 “你何苦如此固执?”少年面露痛苦,忍不住怒斥。 “那你呢?”少女反问,让少年顿时哑口无言。 “我和你一样,都有着想守护的人。哪怕粉身碎骨、万劫不复。”少女凄绝地笑了笑:“没想到,竟会是这种结局。” 不远处便是一片森林,郁郁葱葱,宛如人间仙境,他们都曾以为他们会逃出生天。 奈何前方横亘,万丈悬崖。 此时此景,有太多的话埋在心间,萦在嘴边,却再也来不及说出口。 “感谢你送我这一程。”少年如释重负地笑了一下:“这样也好。” “对不起。”少女哽咽的声音传来,“我还不够强大,不能保护你。对不起。对不起……” 有泪水滴落,砸在青草地里,闷无声息。 少年却艰难地笑了笑:“没关系的呢。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阿凝。” “大不了,与他们同归于尽!”少女抬起头来,目光决绝。 “不,阿凝,不。”少年摇摇头,“来,我们一起跳下去吧。去一个只有我们的地方,再也不会被人找到。” 少年的声音是致命般的温柔,蛊惑的她鬼使神差般地点了点头,任凭他牵起了她的手。 “来,别害怕。”他拉着她来到悬崖边,风卷起他们的衣角,缱绻热烈。 “有你在,我不怕。”少女偏头看向他目光是可以燃烧一切的炽热柔情。 眼角的余光瞥到黑影已经追近,少女不再犹豫,牵着少年的手就毫无畏惧地纵身一跃而下。 可少年却比她快了一步,坠下的时候,他快了她半个身子的高度。 他要救她。姬无夜似是能读懂少年的想法一般,完全明白他在想什么。果然,只见少年在少女快要下坠的时候,突然反手推在了她的掌心,将毫无防备的她送至了对面。 真好。姬无夜在心底舒了一口气。 “不!!!”她双膝跪地,放声大叫,似乎哭了。 “阿凝,活下去。”他听见自己说。 “凭什么!凭什么要活下去的人是我!”她吼他,是他最熟悉的语调,他曾经最怕她这样吼她,因为这说明她真的生气了,可以后,以后的以后,都再也听不到了。 “对不起。”他遥遥地冲她伸出手,却再也不能伸手替她抹去脸上的泪珠。 “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凭什么!!!”这悬崖真的很高,她的面容都已经模糊了,可他却仍在坠落,仿佛毫无止境。 看来,她是真的不打算原谅自己了。不过,没关系,这样也好。她最好生他的气,再也不要想他,安安稳稳地去过自己剩下的幸福人生。 她的一辈子,还很长。不该陪自己葬送在这种地方。 阿凝,忘了我吧。 漫长的坠落终于到了尽头,他重重地撞上了什么,而后彻底失去了知觉。 一刹那,被封存的记忆汹涌地倒回了脑海。是了,是那日,他满门被屠,是她及时赶来,将他救出生天,又差点为了他将自己的命都送了。 那个少女,他唤她,阿凝。 那样深情炽热的眸子,那样倾国倾城的笑容,和眼前面向他如同风筝一般坠落的女人毫无意外地重叠。 “阿凝!!!”他墨瞳一黯,不管不顾地跟着跳了下去。 —— 他这一跳,又跳出了两个女人的意料。 慕容凝知道,往日这个时候,姬无夜都在皇宫上朝,是以白月衣才敢在此时布下陷阱,匡她赴约,而她自己,亦是将他排除在了所有的计划之外。 从冥州归来之后,她曾上凤凰台为自己占了一卦,卦象凶险,表明她竟活不过数月。她不是对百里长卿的医术没有信心,但是命运这种东西,往往就是那样的说不清道不明,不由得她不信。她也侥幸地希望是自己算错了,但在揣测天意的同时,她却不得不将一些事情完成,因为事关重大,容不得一丝丝的闪失与意外。 那便是母亲临去前的遗愿。 慕容怜已经不在人世间了,但除了慕容凝,谁也不知道。即便是慕容汐与慕容烟,也以为母亲不过是远遁尘世而已。 世间的秘术师,几乎皆因精神力耗尽而早逝,慕容怜也是秘术师,这也是她逃不出的宿命。她半生的精神力都耗费在让陌上尘死而复生的逆天法术里,而余下的另一半,也在慕容凝即了宫主位不久之后,因为参破了诛魂收魄修罗阵的解法而几乎耗费殆尽。慕容怜自知命不久矣,将毕生心血都传授于了长女后,便撒手人寰。 而那个遗愿,就是要除去这么多年来,所有的未央宫主都未曾完成的心病——除去宛州幽母。 “凝儿,你对秘术的领悟能力远超于我,假以时日必能登峰造极。若说还能有谁能除去那个老妖怪,普天之下,非你不可了。” 慕容凝也曾想,假以时日,来日方长,定能有机会除去这个命定的宿敌,她可以等,等她们按捺不住,等她们自投罗网。 可曾经的她并不知道,自己的一生竟然会这样短暂,短暂到什么都来不及去完成。 这一次,她等不及了。 她将楚扬贬去边关,将慕容烟赐给楚琅,通过百里长卿之口提醒白月衣自己已经发现了她们密谋,所有一切的威逼利诱,都是引蛇出洞的计谋。果然,白月衣按捺不住地欲除她以绝后患,她本也打算就此机会假死。她故意将皇帝身边的秘术结界在这几天最为薄弱透露给了白月衣,只有这样,白月衣和懿贵妃才会尽快动手。 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内,只除了他。 在坠落前的那一刹,她看着他震惊的眼神,突然就很想知道,他会是什么反应呢?会眼睁睁地看着她掉下去吗?还是会尽力救上一救? 在看到他奋力地扑来抓她衣袖的时候,看着那双墨瞳里的隐藏不住的害怕与担忧,她其实已经很知足了。 虽然过去恩爱刻骨的种种你已悉数忘却,可你的心里,也还是有我的,是不是? 我终于明白当初,你为了我义无反顾地坠下悬崖的时候,为何竟能那般视死如归。 无夜,无夜,你要好好活下去。 她微微地合上了眼,不忍心再与那双眸子对视。可她尚未来得及阖眸,便见得姬无夜浑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竟松了握住栏杆的手,冲她伸开双臂一同坠了下来。 慕容凝的脑海轰隆一声。 诛魂收魄修罗阵,即便是法术高强如自己,并且已经掌握了破解之法,也须得集中全部精神力方能抵挡。而他一介武夫,除了白白丢了性命,一点别的可能都没有。 慕容凝突然就信了命。 廉贞星的宿命。囚与杀的命运,生来便注定,容不得她一丝丝的挣扎,没有一点点可以回旋的余地。 那一年,万丈高崖,他拼尽全力救了她的命。 如今,修罗恶阵,便让她,以命来抵。 175 山盟空在锦书断(9) 姬无夜恍惚地看着离他咫尺之遥的慕容凝,她的发丝拂过他的面庞,她的笑容是那样美,美的有些不真实。 突然之间,扑面而来的风雨砸在身上,竟然让他的四肢百骸都痛苦地战栗了起来。 难道这就是死神光顾前的痛觉? 这一生,就要这样结束了吧? 即便如此,阿凝,我也想要拥抱着你一起奔赴死亡。这辈子未尽的情缘,我们来生再续,可好?你曾说过,下辈子我们还要在一起,我一直相信。 他看到她向他伸出了手。他就知道,她一定会同意的。他释然地想要握住她伸来的柔夷,唇边挂着得偿所愿的笑意。 阿凝,我在下一世等你。 可是他却没能握住她的手。 一股狂风也似的能量由下而上席卷而来,他感到胸口仿佛被人重重地拍上了一口,只是那力道掌握的却十分巧妙,柔柔地分散在他胸膛上的每一处,倒教他并不感到怎样疼痛。 那股强大的压迫力直接将他拍回了凉阁之内,跌撞在栏杆之上。 如此似曾相识的场景,他几乎是不假思索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慕容凝在心底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幸好,幸好在他即将进入诛魂收魄修罗阵法之前,她强行运功聚集的密缚之力起了效果,否则,他怕是真的要与自己一起,坠入这万劫不复之境了。 可她被分散的精神力却再也没有办法完全与满含戾气的诛魂收魄修罗阵相衡,她曾想毫发无伤地活下来,可如今看来也是绝无可能了。诛魂收魄修罗阵中的怨恶如同无数根针扎进了身体里,根根刮过骨髓,穿透整个五脏六腑,正在毫不留情地吞噬着她的生命。她想,自己怕是快要死了。 没关系,无夜,只要你没事就好。 忘了我,好好活下去。 她缓缓地阖上了双眸。 “阿凝——”他肝胆俱裂地攀过栏杆,腰身却被人紧紧地拉住了。白月衣的那点力道和他相比不值一提,但当他挣开再欲跳下之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她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石面上,整个世界安静的没有一丝声响。 她的面容是那般安宁,那般寻常,仿佛不过是她如平日里一般躺在榻上小憩了一场。朱色长裙迤逦地铺洒开来,宛如风雨里一朵盛放的海棠。 无尽的雨水缠缠绵绵地落下,为她的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芒。片刻前还喧嚣不止的风也突然间消停了,缱绻地在她的身边无声地徘徊,似是舍不得她的离去。 他跌坐在地,神魂俱散,五感皆失,六识尽灭。仿佛慕容凝离开了,也将他的魂魄带走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一袭青衫撑着一柄素淡的油纸伞,一步一步地朝她走来。 他眼睁睁地看着百里长卿将她抱起,她的手无力地垂在了身侧,层叠的衣袖在风中翻飞。 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步一步地离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在雨幕的尽头。 幕天席地里,空荡荡地,似乎只剩下了他一个人。若非被无尽雨水冲刷成淡淡粉红的那摊血迹,他甚至觉得,刚刚发生的那一幕不过是他的臆想。 她死了……她一定是死了……不然为什么百里长卿抬起头来的时候,眼角滑落了一行泪? 不,她没死,她只是受了点伤!百里长卿脸上的、一定是淋上了雨水!对!一定是这样的!她没死!她怎么会死呢……她怎么能死呢…… 似乎有人在急切地摇晃着他,不停地在眼前晃动的那张脸却是那般的陌生。他呆愣愣地看着白月衣的嘴唇在一张一合,可他完全听不见她说了些什么。 阿凝,你不是说过最放不下我吗?可我还好好地活着,你怎么忍心放下我独自离去了呢…… 等等!沉浸在悲伤中难以自己的姬无夜脑海中突然划过了一丝清明,为何?为何阿凝会死?他刚刚上楼来的时候,分明看见…… 他一把攥住在他面前摇晃的白月衣,死死地禁锢着她,声嘶力竭地质问:“你为什么要害她?!” 白月衣被他钳制的疼痛不已,又万分委屈,眼泪和倒豆子似的直往下掉,不住地替自己辩解:“不是的,不是我害的姐姐,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的?你倒是说说看!”姬无夜将她推到在地,刷地亮出了碧海苍穹剑,语气里弥漫着前所未有的杀气:“你要是说不出来,我便将你送予她陪葬!” 白月衣吓得浑身一抖,哆嗦着匍匐在他的脚下,心中暗道不好。方才无夜看着慕容凝坠楼,竟然毫不犹豫地就跟着一起跳了下去,此种深情,非一朝一夕便能达到的。而现下他又对自己如此狠厉无情,莫不是想起什么了?不行,绝对不行!连慕容凝都已经除去了,眼看着离胜利只有一步之遥,她怎么能允许她即将唾手可得的幸福在此刻行差偏池? 她滴溜溜地转了转眼珠,决定铤而走险一把。她要赌,赌姬无夜并没有想起与慕容凝的种种,赌他对慕容凝仍旧是一无所知。 念及此,她立即摆出了一副可怜兮兮的无辜模样:“是姐姐,是姐姐她自己要跳下去的。” “胡说八道!”姬无夜的怒气果然更甚:“你尽管再胡诌的离谱点,再问问我手中的剑信不信!” 白月衣跪趴在地,抽噎着耸着肩膀,口气却坚决:“妾何曾对夫君撒过一丝半点的谎话?月衣的心,夫君难道不知吗?难道我与夫君这十余年的情分,抵不过姐姐这一跳?” 姬无夜皱眉,他显然不擅长与女人讲道理,只是冷着嗓子强调着重点:“我分明看见你将她推了下去,你还有何话说!” “既然夫君已经替妾定了性,又要妾再说些什么呢?”白月衣抬起头来,泪水涟涟:“夫君这般不信任月衣,真真叫月衣寒了心,倒不如死了痛快。夫君便快些将月衣杀了吧,黄泉路上,还能与姐姐做个伴!” 说罢,她挺直了身子,将自己往碧海苍穹剑的剑尖送了送,一副任由他要杀要剐的模样。 姬无夜见她如此不要命地往剑上送,多少信了她也有自己的苦衷。他默默地收了剑,语气仍旧是冷硬的:“有什么委屈就说,我不是不信你。” “妾身本已以为今日天气甚好,想着我与姐姐皆有孕在身,理应出来走走,便约姐姐来了这凉亭闲坐。姐姐也如期赴约,起先真是一点端倪都没有。可我与姐姐说着说着,她便开始唉声叹气,直叹自己命不好。我自然是要劝慰一番的,说姐姐与夫君如今情投意合,又怀了夫君的骨肉,这以后还不知道要多恩爱、多幸福呢,哪能的命不好呢。可是我这一说,却惹得姐姐更惆怅。却原来,我不经意间戳中了姐姐这些时日来藏在心中的一桩心事。” “什么心事?”姬无夜眉头渐蹙。 “姐姐说……说……不行夫君,这些是姐姐说与妾听的体己话,妾本该听了就忘记的。更何况如今姐姐人已经不在了,妾又怎能再非议姐姐的不是……”白月衣故意诺诺着,卖着关子。 “她怎么就不在了。”姬无夜听着她的话,只觉得十分刺耳,下意识里便反驳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明白接下来白月衣说的事自己肯定不爱听,但他又不得不听下去。 “我是你们的夫君,没有什么是不能与我说的。说下去。” “姐姐说,她并不想生下这个孩子……”白月衣小心翼翼地探究着他的反应。 “你说什么?”姬无夜有一瞬间的失神,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可接下来白月衣又真真切切地补充: “姐姐说了,她在季府,从来就过的不开心。她在永安待了二十年,可这二十年的时光统统加起来也抵不过在冥州的那两个月。而她终于明白,真正爱一个人,不是想和他相敬如宾,而是会犹如飞蛾扑火。” “什么意思?”姬无夜拧起的眉头间有道深深沟壑。 “姐姐说,她与夫君大婚已一年有余,虽然与夫君并不常常一处,但也相处的彬彬有礼,和和气气。过年那些日,夫君喝醉了酒也曾在她房中宿了几晚,她也不曾拒绝过。那是,她以为那便是夫妻之间的相处之道,以为世间的男女不过如此。可是,当她去了冥州,她才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爱情。” 姬无夜觉得自己的心在抖,手在抖,嘴唇也在抖:“你是说,她爱上了百里长卿?” “没错,真正走进了姐姐心间的人,正是百里公子。百里公子数次救了姐姐的命,在冥州更是将姐姐照顾的无微不至,姐姐喜欢他的温柔,倾慕他的俊俏,爱他的深情款款。可正是这份不该出现的爱,将姐姐推向了如今这样的结局。她已经嫁给了夫君您,又怀了夫君的孩子,这是整个五州四海有目共睹的事。姐姐这一辈子,便只能和夫君绑在一处,再也没有别的可能了。她也曾想着与百里公子做个了断,可百里公子却也痴情地追着姐姐来了永安。她放不下他,却又觉得对不起你,所以就……” 姬无夜踉跄地后退了一步,嘴唇和脸色统统失了血色。 “这不可能……” 176 青史一笔载浮沉(1) “妾知夫君不信,因妾身本也不信。岂料姐姐却越说越是激动,说自己既妄得了夫君的垂怜,亦辜负了百里公子的痴情,她无以为报,只能以死谢罪。妾知姐姐不过是一时想不开,故而冲至姐姐身边想要阻止她跳下去,却到底还是没来得及……没想到夫君见了此情景,竟就开始无端怀疑妾!难道妾在夫君心中,竟然如此不堪吗?”白月衣以袖掩面,哭得委屈至极。 姬无夜却犹且不信,仍旧沉浸在方才的震惊之中:“不会的,阿凝她不会的,她舍命救了我,她还曾与我从容赴死,阿凝她……” “若非姐姐一心求死,为何夫君跳下去救她,她反而将夫君推了上来?”白月衣顺着他的话接道。 “那为何,为何她还为我写了那样的诗?满城春色还无味、还无味,一别如斯……”姬无夜哽住,痛苦地抱着头,无法再言语。 白月衣暗暗惊了一惊,他竟然已经知道这许多,却要如何圆过去?她正暗地思忖,但见姬无夜悲伤不已的神情,想他此时必然已经心绪大乱,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既然这样,只要再火上浇油即可。 “夫君,此一时、彼一时罢了。方才百里公子将姐姐的遗骸敛去,如何痛楚如何心碎的模样,夫君也是亲眼所见的,难道即便是这样,夫君也要自欺欺人,不肯相信吗?” “够了。”姬无夜喝断了她的‘好言劝慰’,面色灰败,可见心如死灰。 “夫君,虽然姐姐去了,但这对姐姐来说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夫君你就放她走吧。您还有妾身啊!这么多年来,妾身一直一心一意地爱着您,也发誓要一生一世地追随着您,如今妾身腹中已有了夫君的孩儿,夫君您就是为了我们娘俩儿,也要节哀——” “我说,够了。”姬无夜一双漆黑如墨的深瞳落在她的身上,却像是黑洞一般毫无神采,直直地吞噬了一切,连一丝光影的流转也无。 “夫君不信我?”白月衣看他起身,不由得急了。 “我信也好,不信也罢,只要她活着,这些又有什么紧要呢?”姬无夜仿佛于一瞬间沧桑了许多,步伐失魂落魄:“可她已经不在了。” 是夜,大炎王朝最负盛名的铁血将军,站在风里雨里,在晚晴居门前伫立了一整夜。 无人知道他都想了些什么。 【第一节】 同夜,季府的另一边,赏心院。 “她当真如此说?”懿贵妃激动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没错,她说皇宫周围封印,将会在近日消失。”白月衣肯定地点头。 “可惜近日进入了梅雨季节,无法观测星象,卜不得慕容凝到底有没有死。”懿贵妃蹙眉,显然有所顾忌。 “娘娘一直果敢,怎么此时反倒犹豫不决起来!那慕容凝坠进诛魂收魄修罗阵之中,是我亲眼所见,她如何还能有命活下来?” “我曾听闻,从上一代宫主慕容怜开始,未央宫便一直在研究诛魂收魄修罗阵的解法,万一,慕容凝已经掌握了破解之法,故意放话,匡我们入局呢?慕容凝心思诡谲,不得不防。我总觉得此番她如此轻易便丢了命,有些说不出的蹊跷。” “娘娘的疑心可真是重呢。实不相瞒,无夜为了救她也从凤临楼上跳了下去,而她对无夜倒是一片情深,硬生生拨了心神将他推了上来。纵然她慕容凝有通天的本事,如此一分神,还如何能在我们的精心布局下讨得性命?难道姐姐竟如此妄自菲薄,小瞧耗费了我们如此之大精力布置的诛魂收魄修罗阵吗?” “没想到那姬无夜竟为了她做到了如此地步,却到头来反而是害了她。这慕容凝聪明一世,却到底还是败在情这一字上。”懿贵妃有些意外,唏嘘道。 “我费了好一番说辞才让无夜打消了对我的怀疑,这一着实在是太冒险了。娘娘,既然谋害慕容凝的事我们已经做了,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应该趁着未央宫和皇帝都没反应过来之前,快刀斩乱麻,一举成事,否则恐夜长梦多啊!” “此事自然是宜早不宜迟,还要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如今,宫中对我最大的威胁陌上尘早已被我下了昏睡咒,大约没个十天半个月醒不了。除了他,皇帝身边其他关键已被我一一打通,其他人更是不足为惧。等我发现皇帝周身术法薄弱,便立即将他控制。那么,宫外还需要你与我里应外合。如今姬无夜已经不够情倾于你,你打算如何做?” 白月衣自信地笑了笑:“我自有我的法子说服无夜对我们死心塌地的,这个就不劳娘娘费心了。只待到时候娘娘得手之后,便拟下圣旨,昭告天下将楚琅定为太子。此举必会招致皇后一党强烈反弹,但如今最大的兵权握在无夜手中,他们虽然有慕白上将军的支持,但只要有无夜的授令,他们必然不敢轻举妄动。最主要的还是朝中该如何应对,右相定然会率群臣反对。立国本乃是大事,若是得不到臣子支持,光凭皇上也是定不下来的。” “难道你忘了左相杨舜羽了吗?”懿贵妃挑眉一笑。 “此人刚正不阿,如何肯为我们所用?” “正是因为此人刚正不阿,只认死理,所以必然不会被右相所左右,只要皇上将楚琅立为太子的理由站得住脚,他定会鼎力支持的。若再能拿下未央宫的清尘宫主,朝上的局面便也能在我们的控制之内了。” “未央宫清尘宫主,素有冷面罗刹之称,是比杨舜羽更难搞定的角色。不过,只要她在朝堂之上不明确表示反对,相信跟风的官员也会不少。既然娘娘想要攻略她,可是要派楚琅一试?”白月衣心领神会地一笑。 “没错,慕容凝死的蹊跷,你的那番话骗骗姬无夜还行,想要瞒过其他人几乎不可能,未央宫更是不可能对此事善罢甘休。此事查到我们的头上,只是时间的问题。所以我们必须要在她们发现端倪之前,火速地将一切都变为定局。” “娘娘所虑甚是,我们这便分头行动。” —— 长夜已经过去,天色渐渐转亮,却仍旧是一片雾霭蒙蒙,斜风细雨。 一顶披风温柔地搭在了姬无夜的肩头。 “阿凝!”姬无夜一个激灵从迷蒙中惊醒,一把捉住了来人的手,目光里满含惊喜。 “夫君,是妾身。你怎么如此不注意自己的身体,竟然趴在书桌上就睡着了。”白月衣忍住了心中的不悦,好言劝道。 姬无夜悻悻地收回了手,渐渐清明的眸中失望之情不言而喻。 他淡淡地收敛了目光,心不在焉地回答:“只怕我还活在梦中,总觉得阿凝还活着。往日竟未曾发现,你与她竟长得有几番相像。” “夫君觉得妾身像姐姐?”白月衣的面色可谓难堪。 “不,只是乍一眼罢了。她……就是她,与任何人都并不相像。” 他自顾自说完,空气便静默了下来。白月衣抿唇而立,显然是极度地控制着情绪。姬无夜却分毫也没有察觉,静了半晌,他挥了挥手,显得十分颓然:“若没有旁的事你便退下吧,留我一个人静一静。” “为了区区一个女人,你竟然颓丧短志至此吗?眼下除了慕容凝,将军难道就没有别的牵挂之事?”白月衣的话音突然转冷,冷不丁的指责让姬无夜也恢复了几丝清醒。 “你什么意思?”姬无夜站起身来,语气已然不满。 “月衣此来,本是有桩大事想要同你商讨。但见你如今这样,怕也是半分也听不下去的,月衣也没什么好说的。” 白月衣负起般地转身欲走,却被姬无夜一把抓住了手腕,沉沉命令:“说。” “妾身请问将军,四年前将军遭受了怎样的追杀逃亡,又是怎样活了下来!一年之前,我们又为何非要回到永安?灭门之痛,血海深仇,难道将军你都忘了吗?”白月衣却是毫无惧意地盯着他。 姬无夜直视着她的双眼,墨瞳中翻涌着无尽的风暴,一字一顿地吐着字,似是连呼吸也痛:“忘?怎敢忘?怎能忘?我何曾有一日忘?” “既然未忘,将军,若是知道此为何人所为,要如何做?”白月衣满意地看到他的如此反应,她了解这个男人,也知道最能戳中他的那个死穴。 “我定要将他千刀万剐,碎尸万段!方解心头之恨!”姬无夜的声音压抑暗沉到让人透不过气来。 “将军要将此人千刀万剁,碎尸万段怕是不可能了。但却也能看到他痛不欲生,死不瞑目的样子,不知如此结果,将军可满意?”白月衣在心里轻笑,慕容凝啊慕容凝,你也不过如此,即便是他对你有情又如何,放不下又如何 ,到底还是不如灭门之仇来的重要。无夜他,现在乖乖听我的了! “是谁。”无形的暗黑之气在姬无夜的身侧聚集,一时之间,仿佛战场上神挡杀神佛挡**的那个将军又回来了。 “四年前,谋杀姬氏一族满门忠烈者,便是当今圣上,昭和帝。” 177 青史一笔载浮沉(2) “月衣,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姬无夜的脸色已经沉的不能用语言来形容。 “怎么,将军怕了?”白月衣莞尔一笑,轻轻依偎进姬无夜的怀里。 姬无夜浑身一僵,竟陡然升起了将她挥开的冲动。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她微微隆起的腹部,到底还是硬生生忍住了。他发现,自己已经越来越看不透这个曾与他亲密无间的女人了。 “你说的这般荒唐,可有何真凭实据?”他的口气近乎质问。 “妾身碰巧听闻了一桩秘闻,夫君定会感兴趣。多年前,夫君的父亲,也就是忠武将军,曾经替洛妃隐瞒过一桩天大的事。这桩事,想必夫君也是知晓的。” 姬无夜沉默着没有答话,白月衣也不意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这件事在四年前的某一日偶然被皇帝知晓了,不,其实是皇帝一直在追寻那个被以为早夭的七皇子的下落,那么多年来从未停止过。” “即便是皇上查出了我父亲曾帮助过藏匿七皇子,又何故要屠我姬家满门?父亲一生征战,立下汗马功劳,皇帝不是如此是非不分之人。” “这么久了,一直都不忍心告诉你,怕你伤心过度,怕你过于激动。然而此刻,也到了该让你知晓的时候了。夫君,你可知你母亲是何人吗?” 白月衣毫不留情地揭开了姬无夜的伤疤,果然只见他抿紧了唇,克制了半晌才勉强答道:“家母是瑞金河畔的一个优伶,无名无分。” “此话不假,但却并不是全部的真相。这大炎王朝的后宫,也有这么一个曾经无名无分的优伶。” 姬无夜的瞳仁剧烈地收缩成了一点。 那样锐利的目光几乎要洞穿白月衣将她钉死在原地,那双墨瞳中散发出灼热的温度似燃烧着的烈火,几乎会将沿途的一切都悉数化为灰烬。 “夫君,你的娘亲不是什么低贱的婢女,不是无名无姓的一个普通女人,她曾是让这五州四海所有女人都羡慕嫉妒的女人,是让昭和帝爱恨两难,悠悠十余载也难以释怀的那个,三千繁华宠爱集于一身的洛妃啊。”白月衣赞叹道。 姬无夜接连受到如此的刺激,整个脑海已近乎于空白一片。这二十年来一直他都在追寻着一个答案,是那个素未谋面却影响了他一生的女人,多少次依稀出现在梦中的女人,他曾以为她将永远只是一个追寻不得的幻影,可如今这个女人竟然就这样有名有姓地出现,竟然还是他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洛妃。 他强忍着内心的波澜汹涌,强迫自己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往日苍白的脸此刻竟涨的通红。 “你是如何得知的?” “夫君,你可还记得我在那一年被慕容凝赶出了未央宫吗?那时候我无路可走、万念俱灰,欲前往无岆崖一死了之,幸而宫中的懿贵妃娘娘踏青路过,救了月衣的一条命。贵妃娘娘心善,更是将月衣收留左右。” “她为何要赶你出未央宫?”姬无夜蹙眉,他实在是记不清还有这样一出。 “那是因为我偶然间知晓了件了不得的祸事,引起了慕容凝的怀疑。虽然我百般辩解,但她到底还是对我不放心,将我流放了出去,任由我自生自灭。而这件祸事,便是我听到未央宫接到了皇帝的命令,要对姬家下手,不留活口!那时,我还曾怂恿过你和我私奔,但我却又不敢将真实的原因说出来,无夜,难道你不记得了吗?” “你是说,阿凝她……这不可能!她明明和我一路逃亡,更是与我一起……”姬无夜的身躯狠狠地摇晃了一下,他觉得连自己的信念都几乎要动摇了。 “慕容凝是不想让你死,但姬家灭门案确实是未央宫所做的!否则当时为何那帮人为何能对你们的逃亡之路如此了如指掌、穷追不舍?又为何慕容凝口口声声说要帮你报仇,可以未央宫之力,这么多年却仍毫无斩获?” “若真如你所说,她又为何嫁我?为何从未伤害过我?”姬无夜拼命地将那些叫嚣的怀疑从脑海中赶走,不住地给自己找理由。 “往好里解释是因为她愧疚,她想要弥补你。无夜,你什么都好,就是心太善,总是把别人都想的太好。可你想想,她堂堂一个未央宫主,一无所求地嫁给你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没有可能是因为发现你的身份,特意来监视你的一举一动的吗?” “不,不会的!”姬无夜激烈地喝止了她的诱导,眸色一片冰寒:“如今她已经不在了,这些便都是你的一面之词,无从对证。除非你拿出真凭实据,否则我是不会相信的。” “好,既然你想讲证据,我便和你说证据。”白月衣扬了扬嘴角:“姬家灭门案里侥幸活下来的,不只有你一个人而已,无夜。” “还有谁?”姬无夜反而平静了下来,静静地凝视着白月衣的一举一动。 “你的弟弟,姬无玥。”白月衣看着陷入沉思中的将军,淡淡地解惑道:“你可知不久前我在何处见过他?皇城,瑜宁宫中。说来你们兄弟两个,倒确实是血脉相连的兄弟,只不过曾以为是同父异母,实则却是同母异父。” “你是说,无玥他便是七皇子?”姬无夜沉声开口,一副心事沉沉的模样。 “没错,姬无玥的生辰八字竟然与‘死去’的七皇子几乎分毫不差,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因你父亲此前是武将,从未递呈过任何文书卷案之类,因此当年昭和帝根据洛妃袖内情书大肆搜捕与其欢好之人时,你父亲才侥幸躲过一劫。可十几年小心翼翼的藏匿,终究是百密一疏,教皇帝知晓了他与洛妃之间的私情。皇帝嫉妒你父亲与洛妃相爱,下旨屠杀了你们姬家满门,带走了自己的孩子,这便是全部的理由。一个妒火中烧的男人,会有多么疯狂多么失去理智,由此可见。” “既然如此,便证明了洛妃当年没有亲手恰似小皇子,为何皇帝不将她放出来?又为何不给七皇子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 “昭和帝真可谓是心思玲珑,深不可测。二十年前他宠爱洛妃是如何遭到整个朝廷的反对的,那样血淋淋的教训,我想他绝对不会忘记。如今他已非当年年轻气盛,他想要再次宠信洛妃,立她的儿子为太子,自然需要从长计议,徐徐图之。你难道没有发现,皇帝一直在默默地纵容着三皇之争,任由他们斗的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他却不动声色地将朝臣一步一步地换成了只听命于自己的人,包括夫君你,不也是对皇帝忠心不二,死心塌地吗?” “你难道是要说明,皇帝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在为七皇子铺路吗。” “千真万确。难道你就甘心做一个棋子吗?一个为了七皇子打磨的垫脚石?更何况你听命的这个人,还杀了你的父亲、夺走了你的母亲,毁了你的一生!无夜,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想不想报仇!” “此仇不共戴天。”姬无夜一字一顿,但却异常平淡:“既然你与懿贵妃交好,定然是要利用我助楚琅谋位的吧。” 白月衣没料到他竟看得如此通透,一时间有点尴尬,她撇撇嘴,委屈道:“夫君这话可真见外,月衣明明是借助懿贵妃和楚琅来报将军的血海深仇嘛。从贵妃娘娘发现皇上私藏了七皇子的那一刻,便已经心灰意冷,对他不抱有任何希望了。除去了楚扬又如何?和皇后争宠又如何?她也仍旧不过是皇帝棋盘中的一枚棋子,而她和她的儿子,都要白白被牺牲,既然如此,她索性不管不顾,放手搏一场,无论结局是死是活,总好过为他人做嫁衣裳。我想,她们想要除去皇帝,我们也想要除去皇帝,可谓是殊途同归,对不对?至于是谁做皇帝,我们也并不在乎的嘛……” 姬无夜没有看窝在自己怀里撒娇的白月衣,只是依旧冷着脸,语气听不出喜怒来:“说吧,你们打算如何做,要我如何做。” “夫君,你这是……答应了吗?”白月衣惊喜地抬头看向他。 姬无夜微微颔首,定定地看向了白月衣的瞳仁之中。不知为何,他那样平静地态度竟让她无端地隐隐作怕,好在他很快就出声打消了她的疑虑。 “月衣尽心尽力为我,我自是知晓的。” “那……夫君还会放不下姐姐吗?”白月衣仍旧对此事耿耿于怀。 也许她不该提这个名字,寒沉之色再次覆盖上了姬无夜的眉眼,他不动声色地从白月衣的环抱中抽身而出,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回过神来的白月衣看着远方已经离去的一袭幽影,眼眶中渐渐含了泪意。无夜,对不起,原谅我小小地骗了你。我只是希望你能不要再挂念她而已……等到这件事结束以后,我们就一起归隐,去一个没有人找到我们的地方,就像那三年一样……无夜,等我,好不好?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教她看不清那个男人是不是连头也没有回。 178 青史一笔载浮沉(3) 【第二节】 “既是你叫我出来吃糖串儿的,原以为你兴致高昂,哪知道你竟是这般愁眉苦脸的模样。”慕容烟眼风生动地白了闷闷不乐的楚琅一眼。 楚琅这才堪堪回过神来,拉着慕容烟的衣袖喋声道歉:“姐姐对不起,都怪小琅子,扫惹得姐姐也不开心了……该罚、该罚!” “好啦,我又没有怪你,干嘛非要这么强颜欢笑,笑的比哭还难看似的!”慕容烟挥了挥手不和他一般计较。 “很难看吗?”楚琅楞楞地扯着自己的嘴角。 慕容烟却豪迈地拍了拍楚琅的肩膀:“小琅子,你到底为什么这么不开心啊?说出来,让姐帮你分担分担!” “没、没什么。”楚琅一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表情,怕是连傻子也能看出来他有心事。 “就凭咱这么多年的交情,你还藏着掖着,有点不够意思了啊!”慕容烟一嘴含着糖葫芦,含混不清地开口。 楚琅闻言却突然顿住了脚步,慕容烟不解地回头看去,只见灯火璀璨人声鼎沸之中,少年一双漂亮的凤眸里藏着难以言喻的忧郁。 他的声音似乎也染上了一抹落寞:“是不是直到今日,你仍然只把我当个弟弟一般看待?” 慕容烟突然就被糖渣卡了一嗓子。 “烟儿,我们已经定亲了,我是你夫君。”楚琅默默地拦在她的面前,提醒着她的无处逃避。 慕容烟的视线却越过他看向了他身后的巍巍皇城,语气亦不再嬉笑:“那你呢?楚琅,你可曾对我坦诚相告?” “烟儿,我日夜思虑,牵肠挂肚之事,始终唯有一件而已。”楚琅稳了稳心神,似是鼓足了勇气才开口:“我怕,我娶不了你。” “此话何意?”慕容烟被他说得十分茫然,她们已经定亲,从上到下并无一人反对,又何来的娶不了一说?难道是,他已经察觉到了自己的真实想法?发现了自己并不爱他、随时都有可能反悔? 这种担忧确实十分必要啊……她怜悯地偷偷瞟了一眼楚琅,只觉得迷离灯火间,他的神色越发忧郁了。 只是楚琅接下来说出口的想法却和她想的的大相径庭:“倘若本王做不成太子,与那九五之尊无缘,烟儿,你的姐姐,可还愿意将你许配给我?而你……会不会瞧不起我?” 慕容烟看着楚琅一副很忧虑的神色,只觉得匪夷所思,她奇道:“我瞧不瞧得起你,同你当不当太子有什么半点关系?” 楚琅沉默不语。他突然觉得,纵然此时此刻,他与她之间明明是近在咫尺的距离,两个人的心却像是从来都没有贴近过一分一毫一般,比天上那从不相聚的两颗星星还要遥远。 楚琅低眉顺目的沮丧模样落在了慕容烟的眼里,顿时就让她于心不忍了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并不如楚琅一般真心,她在心底对楚琅总多了一份愧疚。她真心实意地觉得,楚琅作为堂堂一个皇子,能变成如今这般不自信的样子,多半是拜她所赐。倘若楚琅娶的是除了她的任何一个姑娘,怕都是对方觉得高攀了。可偏偏到了她这里,一切都掉了个个儿。如果楚琅日后真的只能做个普普通通的籓王,即便是皇族,会在心里觉得低她一等,处处抬不起头来,似乎也是合情合理的。 这样一想,她就觉得楚琅十分委屈,连她自己都替他感到委屈。 于是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便脱口而出:“若是你因为要娶我而感到万分委屈,其实不必如此纠结为难,不如我们将亲退了就成……” 楚琅本来只是有点淡淡忧伤的脸在听到她的话之后刷地变得雪白,一双顾盼的美目像是受惊的小鹿一般充满惶恐,慕容烟立即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便赶紧想着法子挽救。 “又或者,你想当太子吗?” 慕容烟的嗓音放的轻轻的,小心翼翼的,可不知为何落在楚琅的耳里,却有着说不上来的惊心动魄的意味。他垂眸了半晌,抬起头时脸颊渐渐恢复了红润之色,天真无邪的笑容衬托的那凤眸越发晶亮。 “姐姐若是想让我当太子,本王便是竭尽全力不顾一切也要够到那个位置。倘若姐姐不想让我如此大费周章,我便就什么都不做,就这样日日夜夜能陪在姐姐身边就好。” 他的这番话说的极好,既剖明了心迹,又将这烫手的山芋甩给了慕容烟去取舍。慕容烟眼睁睁地看着楚琅将这个球向她抛来,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姐姐这般为难,莫不是……后悔了吗?”楚琅看着慕容烟久久地神游物外,嘴角的笑容渐渐一寸一寸地冷了下去,话语里是说不出的失望与受伤。 “其实,你早就知道我会怎样回答了吧?小琅子,以前每次你想从我这里要什么东西、或者要我帮你的时候,便就是这样的一番形态说辞。”慕容烟缓缓地走至了他的身侧,竟然突然让楚琅有种被拆穿的羞耻感。 “姐姐……”他小声地唤了她一句,带了丝撒娇与认错的味道。 偏偏慕容烟就受不了他这一套,虽然她知道自己即便不答应他也会毫无办法,但每每到了最后她还是会败下阵来,也不知道自己是中了什么邪。” “说吧,这次又要我怎么帮你?别告诉我是帮你登上太子之位啊,我可没那个本事。”慕容烟没好气地嘀咕。 “其实,并非是楚琅追名逐利,一心想要谋夺那太子之位。只是父皇曾在言语间透露过,似是要将我立为太子,因此我才不得不多虑一虑。” “你说皇帝大人本就打算把皇位传给你?那你只消耐心等着便是了,还有什么好瞎操心的。”慕容烟完全不能理解楚琅的纠结从何而来。 “父皇属意我,不代表朝中那些臣子支持我。我大炎历来开明,凡是国家大事,即便是皇帝本人的决定,也要经过东台西台两相的同意方可生效。” “既是如此,那你就努力证明给他们看,你有这个资格和能力做他们的皇,不行吗?”慕容烟天真地问。 “朝中之事岂会如此简单?你难道不见你长姐每每思虑至心竭,却仍旧焦头烂额吗?若那些重臣都被皇后娘娘收买,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不支持我,该当如何?”虽然楚琅小于慕容烟数月,但因其常年成长在尔虞我诈的深宫后院,又经历了这么多年的三皇之争,早已磨砺成了一个城府与心机俱深的老成少年。他不过是随口一问,却问得慕容烟哑口无言。 她沮丧地低下头,垂头丧气地叹道:“怪不得姐姐说我这性子,丢在皇宫里早就被啃的骨头渣都不剩。你们皇宫,真是想想就可怕……” 她打了个寒噤,对身边的楚琅愈发的同情起来。 楚琅像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的情绪,竟大着胆子来牵她的手。她尚未来得及挣脱,便见他附在她的耳畔说:“别怕烟儿,你若来了皇宫,我定视你若珍宝,绝不叫人伤了你一分一毫。” 火热的情话要命地喷薄在她的耳边、发际,让她一瞬间竟有些克制不住汹涌而来的回忆。 记忆里,也曾有过这样的一个人,将她护在怀里,轻声细语地安慰她。 烟儿,有我在,不用怕。 烟儿,除了我,谁也不要相信。 烟儿、烟儿……辗转在他唇舌之间的那两个字婉转千回,那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字是那样的好听,怎么听也听不腻。 如今,我什么也不怕,谁也不会轻易相信,可是那个教会我成长的人,你如今在哪里?拥何人入怀?许了谁的深情厚爱? 我不是不想知道,也不是没法知道,只是如今,再想赖在你的身边死活不肯走,又能有什么理由? 慕楚、慕楚,你好狠的心…… “姐姐,姐姐,你怎么哭了?”楚琅揽着她的肩膀轻轻地摇晃着,面上满是担忧与一丝莫名的阴暗。 她伸手胡乱地摸了摸脸,却不曾想蹭了满手的泪水。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像是不明白这些泪水从何而来、为何而来。 “刚刚我所说的,姐姐可愿意?”楚琅收敛了不悦的心绪,转眼又像个没事人一般跳回了话题。 “什么?我刚刚没听清,你再说一遍。”慕容烟一边拾掇着,一边心不在焉地应着。 “我说,如今我们关系已然这般亲密,你二姐她,应该不会为难我的吧?”一句话楚琅说的极慢,狠狠地咬了几个重音,显然是怕她再忽略过去。 慕容烟默默地擦干了泪水,面色竟隐约有几分清冷,倒真是似极了慕容汐。 “我明白了。我自然会找机会和二姐说的,让她对你手下留情。” “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还是媳妇儿本事大!”楚琅长舒了一口气,压抑了一整日的阴霾似乎都在这一刻全部烟消云散了,天知道,他一直都在等这个答案,已经等了很久了,久到他自己都已经分不清是真是假了。 “楚琅,你究竟为何这般想要娶我?”慕容烟突然开口,犀利直接:“是因为我是慕容烟,还是因为我是慕容烟?” 楚琅被她突如其来的严肃唬的愣了愣,旋即又笑的满眼宠溺:“自然是因为,你就是你。” “那再好不过。”慕容烟丢下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向前走了几步。 人山人海,瞬间淹没了她娇小的身影。 179 青史一笔载浮沉(4) 【第三节】 未央宫。 “哟!这青天白日的,苏子易你就想占我二姐便宜!红袖添香也就算了,你凑得离我二姐这么近做什么?”慕容烟刚一脚跨进大门,便见得苏子易一副恨不得贴在慕容汐身旁的情形,忍不住出声调笑。 埋首公务的慕容汐和在一旁‘红袖添香’的苏子易齐齐抬起头来,一些时日未见,她二人却依旧是除夕时那般默契登对的模样,仿佛时光偏心地在他们之间停止了流转。 而短短数月之间,慕容烟却觉得经历了沧海桑田般的变故,物仍是,人却非。 苏子易没有一点点被人戳穿的自觉,腆着脸凑的离慕容汐更近了一些,桌案下藏着的一只手大胆地攀上了她的腰,像是吃定了她不会在慕容烟面前表露似的。 这一套动作做得行云流水却又极其自然,分毫不见猥琐好色之意,七八分要归功于他的那副好皮相,剩下的两三分便就依赖于他那阳光一般灿烂的笑容了。他笑眯眯地看着慕容烟,语调甜的快要腻死人:“小妹妹,你怎么挑这个时候来了嘛?” “也对,现在不是好时候~”慕容烟拖长了音:“那我半夜再去汐暇阁找二姐好了~~~” “哎哎哎,你这小丫头,咋怎么欺负人捏!仗着你二姐给你撑腰是吧?作孽啊,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苍天无眼啊~~~” 苏子易一番含泪控诉,却被慕容汐直接忽视个彻底,她淡淡地看向慕容烟,示意她有事便说。 慕容烟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姐,我有正经事要和你商量……”她的眼风往苏子易身上瞟了瞟,这下苏子易可不乐意了,小声地嘀咕,更像是撒娇:“再怎么不正经的事我也听得,这正经事又有什么听不得的!” 慕容汐放下笔:“他不碍事。” 苏子易开心地冲慕容烟比了个调皮的鬼脸,慕容烟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继续说:“皇帝很快就要下旨将太子之位传给楚琅了,二姐你知道吗?” “不知道。”可慕容汐却是分外平静,丝毫不显惊讶。 “姐——你怎么看?”慕容烟走至桌案边斜斜倚靠着,隐隐有些担忧,不断地在心里打着腹稿意图说服慕容汐。 “与我何干。”慕容汐却是异常冷漠,连表情都没有给一下。 “这么说,姐姐你不会反对咯?”慕容烟的眼神一亮。 慕容汐停了一瞬,然后安静地凝视着她:“你竟这般开心吗?” 慕容烟刚刚绽放的笑容兀地就僵在那里,收也不是放也不是,神色颇为尴尬地解释着:“我没有啊姐,只是你也知道的,我自幼和楚琅一切长大,感情也算深厚。如今他既能当上太子,我自然是替他开心的。” 这理由落在慕容汐的耳里却并不显得那么理所当然,她用自己独有的平淡口气重复了一遍:“他要当太子,你却替他开心么。” “替他开心归开心,唉……却要替自己忧愁再忧愁喽。”慕容烟心事忡忡地叹息。 “难道不该是同喜同喜?”苏子易冷不丁插话,笑得满面春风,尽显揶揄。 “他要是当上了太子,我再想要退婚,底气就不如先前那般足了。”慕容烟沮丧地垂下了头,自顾自念叨:“最近这段时间,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却又始终说不上来到底是为什么。现下我似乎终于找到答案了!从我和大姐从宛州回来,我就觉得你们都很反常,尤其是大姐!” “我不该是这样么。”慕容汐似乎是不想谈论这个话题。 慕容烟却并没有察觉:“不是这种不正常,而是你们竟然都不再管着我了!我说要嫁给楚琅,你们竟然同意了!竟然就这么同意了!未央宫的女子是不该嫁给皇子的,于情于理都不合适,百年来几乎都已经是不成文的规矩,连我都晓得的道理,为何你们却不晓得?” “既是你自己的选择,我们为什么要拦你?”慕容汐冷着眼扫了她一眼:“你既明知这道理却还执意将楚琅领至了我们面前,自然是情深义重,做姐姐的又怎么会不成全你呢。” “我……”慕容烟不安地搅着自己的裙带,表情忐忑。 慕容汐却是毫不留情:“还是说,你料定我们会反对,所以特意前来气我们一场。” “不,不是的二姐,我不是为了气你们!是为了气……”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慕容烟赶紧闭上了嘴,一副霜打了的茄子般模样。 “你特意前来请求成全的姻缘,原来只是逞一时之气。”不见慕容汐如何动作,竟巧妙地从苏子易的环绕中脱了出来,绕开桌案来到慕容烟的面前,冰冷的气息吓得她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姐姐,我知道错了。”慕容烟可怜巴巴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你无需向我道歉。既然是自己做错了的事,就要学会自己承担。无论是和楚琅退婚,还是陪着他登上皇位,都是你自己的选择,姐姐和我都不会再插手。”慕容汐转向了宫门,留给她一个负手而立的背影。 “为什么?!”慕容烟猛地瞪大了眼睛,似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你早已及笄,本该如此。”慕容汐的声音却依旧冰冷,仿佛没有丝毫的感情。 “姐姐的意思,是再也不会管烟儿了吗?”慕容烟的双眸陡然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水雾:“为什么?就因为烟儿任性、不懂事,姐姐们、难道就不要烟儿了吗?” 慕容烟几近哽咽的声音却没有感染到慕容汐,她仍旧背对着泫然欲泣的小妹妹,眺望着虚无缥缈的茫茫远方。 “或早或晚,你终将不会再有姐姐。”她的声音也变得空灵、淡漠,像是天边一朵抓不住的浮云。 慕容烟的泪水终于难以自抑地落了下来,啪嗒一声滴落在地毯上,沉闷压抑。她死死地咬着唇,竟不敢哭出声来,像是怕再惹得慕容汐的厌恶。 连一直沉默在旁的苏子易也终于不忍心看到她这般模样,赶紧出来打圆场:“哎呀,刚刚还好好的,怎么一言不合就掉泪豆子呢?你二姐她说话就那副德行,你还不了解她嘛!她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啦,快别哭了……” “我就是这个意思。”慕容汐却一不做二不休,恰到好处地火上添油。 慕容烟哭的更凶了。 “我知道是我不好,之前为了慕楚各种无理取闹,害姐姐们操碎了心,都是我的错。只是……只是我一直以为,未央宫是我的家,姐姐们最是疼我,无论我怎么胡闹,她们无论如何也不会丢下我不管的,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会是这个样子……如今,慕楚不要我就算了,连姐姐们也不要我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你干嘛啊?她还是个孩子!天塌下来不是还有你我顶着,你犯的着这么为难她嘛!”苏子易难得正经地护着慕容烟,不住地为她擦拭着源源不断滚落的泪珠。 慕容汐闻言,微微偏了头,浑身散发着的强大气息令人胆寒,教一贯天不怕地不怕的苏子易也识相地闭了嘴。 “我要去季府,我要去找长姐……她最疼我了,对!她一定不会不要我的!”慕容烟像是在黑暗里摸爬滚打的人突然看见了一道曙光,跌跌撞撞地就要冲出门去。 “我劝你还是死心的好,你见不到她的。”慕容汐的嗓音更是莫名其妙地冷了三分。 慕容烟的脚步一顿,却还是很快又不死心地奔下了山去。 慕容汐目送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并没有出声阻拦,眸色一片暗沉。 接着,她缓缓地转过身来。 “本宫教训妹妹,还轮不到你来护。”她没有拿雪渊指着他,说出来的话却像利刃一般插入了他的心口。 苏子易的神情同动作俱是一僵,他缓缓地直起身来,直视着慕容汐的蓝瞳里蕴着无法弥补的伤痕。 “慕容汐,在你的心里,我是不是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外人?” 慕容汐收了收令人退避三舍的气场,只淡淡回应:“你本就不是我未央宫的人。” 他仍是笑的没心没肺,只是话语间的口气却有着撕心裂肺的味道:“慕容汐,我为了你差点连命都丢了,心愿抱负也统统都不要了。日日夜夜守在这未央宫陪着你,挖空心思地逗你开心,小心翼翼地护着你,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你……都这么些时日了,我就是孵个蛋也早就该破壳了,捂个冰块怕是也能沸腾了,难道你的心,真的是石头做的吗?” “若想入赘未央宫,条件苛刻的很,有些人怕是连迈出第一步的勇气都没有。” 宫殿之中诡异地沉默了许久,突然传来了苏子易石破天惊的一声惊呼:“汐儿,你可是恨嫁了?” 慕容汐意味深刻地剜了他一眼,剜的他浑身的骨头都酥了半分。他顿时恢复了元气,打鸡血似的围着慕容汐团团转:“这事吧确实怪我没有早点向你提亲,你看如今连三丫头都有了婚约了却还因为你待字闺中而嫁不了,的确是我的疏忽!跟那个下手贼快的楚琅相比,你在心里埋怨我这般拖拖拉拉是完全有理由的!这样,你也别生气,我这就去向你大姐提亲,定能抢在烟儿那丫头面前——” “来不及了。”慕容汐却突然打断了他的絮絮叨叨,眼神不知怎地竟又冷了。 苏子易一脸懵逼地摊手:“是……是我又说错什么了嘛……” “我姐姐她,已经不在了。” 180 青史一笔载浮沉(5) 【第四节】 未央宫,栖凤阁。 关上门的那一刹,明亮的笑意就统统从苏子易的唇边干净利落地消失了。日光照不透的黑暗里,他面色深冷地坐在角落里,偶尔挑起的长眉不知是在沉思着什么。 直到一阵古怪奇异的响声惊动了他。那声音透露着说不出来的怪异,咕噜咕噜似是一锅极其黏稠的液体汩汩地冒着泡,随后再被淹没被吞噬,夹杂着窸窸窣窣的碎裂之声。 那种湿气与寒意从空气慢慢渗透进每一个毛孔里,让人克制不住地就想战栗。 苏子易暗道糟糕,急忙从地下爬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掀开了床板,那里面不知何时竟已经被凿空,苏子易没有一丝犹豫地滚落了进去,顺手合上了床板,一切才又重新归于安静。 “师尊,你怎么将神识抽调到这里来了?”令人窒息的黑暗里,苏子易压着嗓子紧张地问。 再次响起来的生硬空洞的如同一抹幽灵,粘腻而又缓慢:“不——能——来——吗——” 苏子易出了一身冷汗,心中暗忖:自己也不过是将将才得了如此了不得的消息,师父怎能于片刻后就知晓了?可若非重大事情,师父从不会轻易露面,这绝对不仅仅是个巧合。定是他通过自己用了什么歪门左道的法子,自己更应该小心谨慎才是。 “徒儿只是担心师尊安危,毕竟这未央宫守卫森严,着实危险。不过此番师父来的却正好,徒儿正有要事要禀报,方才便是坐在那里想着对策。” “呵——呵——我——都——知——道——” 苏子易心下一沉,唯一的一丢丢火星也被扑地浇灭,他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极其恭敬地问道:“徒儿驽钝,不知师父竟高明至此,竟然无需徒儿言说,是徒儿无用。” 那声音的主人却似乎颇为心情舒畅,笑的一抽一抽地:“你——和——传——音——镜——都——要——” 传音镜?难道师尊是通过传音镜偷听到他和慕容姐妹的谈话?可是这传音镜的有效范围不过是一间屋子罢了,整个未央宫中只有他这栖凤阁的床底下用术法镶了一个,师尊又是如何听到远在好几里之外的未央宫内的动静呢?即便是他的法术高强,可似慕容凝这般的高手难道不会在未央宫中设立各种屏障结界的吗?又这样轻易便能破解的吗?奇哉怪哉~ 苏子易心下疑惑着,嘴上却丝毫不敢怠慢,一副诚诚恳恳地样子:“既然师尊已经知晓,那我们接下来该如何做呢?徒儿斗胆以为,这楚琅和懿贵妃身后并没有强硬的靠山,此番他们搞事若是成了,以后也好受我们控制;若是输了,也必要将这皇城叫搅得个鸡飞狗跳、不得安宁,也是我们喜闻乐见的结果,所以我们不如按兵不动,且看他们要如何。不知师尊意下如何?” 传音镜中没有传来回答,只有些呼呼的嘈杂噪音。 苏子易只得硬着头皮接着说下去:“至于慕容凝的死,死在这时候,实在是太巧、太蹊跷!我本想细问下去,慕容汐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告之,只得随意揣测一二。徒儿觉得,这慕容凝极有可能是假死,在暗中谋划着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说不定就和这楚琅夺位有关……慕容凝那般轻易地就一口答应了慕容烟和楚琅的婚事,难道说她们已经达成了什么秘密协议?如果是这样的话,以后除去未央宫和大炎皇帝岂不是会更难?所以我们要不要暗中除掉……” “不。”传音镜里这次传来了干脆果决的一个再简短不过的命令。 “你对真相一无所知。”传音镜中的声音突然变了,变得如同一个恭敏敦厚的中年人的腔调,听起来很能令人信服:“懿贵妃的靠山是宛州幽母,是连本阁也要忌惮三分的女人。而宛州幽母,与未央宫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她们只会斗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绝无联盟的可能。” “竟然还有这样深远的一层渊源。”苏子易确实对这一段纠葛一无所知,感慨间,他又一次腾起了如同以往无数次一样的感觉,那就是他总觉得他的师尊,其实已经活的很久很久了,久到……匪夷所思。可惜,苏子易从未见过师尊的真容,他总是笼在一团黑色的罩衣之中,来无影去无踪,宛如跟随在任何人身边的黑色幽影。 无所不在的影子,是会让人感到恐惧的存在。 “这次,你就袖手旁观,她们会亲自送上我们想看到的结果。” 未等苏子易答了一声诺,传音镜便失去了流转的色泽,变成了一枚再普通不过的铜镜。附着在它之上的那一丁点儿神识,已经不知游荡往了何方。 苏子易静静地平躺在四合的床里,缓缓伸出手抚上了传音镜上冰冷的青铜纹饰,悲伤的有些浑然忘我。 慕容汐……我该拿你怎么办? 如果你是我,你会如何选择?会不会因为不得已的苦衷,而欺骗背叛于我?若果真如此,你又会不会如此心痛犹豫,如我此刻这般? 应当不会的吧。 毕竟,你是那样一个人啊。 【第五节】 数日后,长乐宫,夜深。 “陛下,时辰不早了,今夜是否要召哪位娘娘来侍寝?”贴身伺候的内侍见昭和帝懒洋洋地放下了书卷,极有眼力劲儿地跟上前来,毕恭毕敬地托着后宫各位嫔妃的侍寝牌子。 昭和帝有些困倦地揉揉眉心,正打算挥手让他退下,却不料挥的低了些,龙袍擦上了那些侍寝的牌子,原本摆放整齐的一个个牌子瞬间被扫的七倒八歪。 好巧不巧地,有一支牌子就不偏不倚地落了下来,砸在了昭和帝的脚背上。 懿贵妃。 昭和帝默了默,转而吩咐道:“就懿贵妃吧。” 内侍领命而去,不过片刻后懿贵妃便妆容精致身姿妩媚地跨进了长乐宫内,唇角噙着的一抹笑甜的发腻。 “皇上这么久都没有召见臣妾,莫不是将臣妾忘了呀~臣妾想皇上,可想的好苦!”懿贵妃趴在皇帝的胸口上,与其说是埋怨倒不如说是撒娇,斜飞的眼波几乎能将昭和帝淹没,可偏偏昭和帝就很吃这一套。 “很久吗?不过十余天而已,原来爱妃竟这般挂念朕吗?”昭和帝伸手揽住她的腰,将她带进了床榻里。 “何止是挂念,简直是望眼欲穿嘛~”懿贵妃的双手如蛇一般在昭和帝的身上游走,唇边的笑意越发深刻起来。 果然,往日无形地游走于昭和帝周身的龙吟之息如今已经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地步,慕容凝倒是没有说谎,但是,说实话是要付出代价的。慕容怜!慕容凝!你们苦苦守护的这个皇帝,从年轻到年迈,整整二十年了。而我,也整整等了二十年!终于,他很快就要摆脱了你们的钳制,要永永远远地投入我的怀抱了。只等子时一到,他就会死心塌地地追随我、听我的话!这万里的江山,大炎王朝的天下,都是我的了,哈哈哈哈…… 她满脸的喜悦之色按捺不住,叫覆在她身上的昭和帝也跟着笑了起来:“爱妃竟高兴成这样吗?那朕日后便常唤你来,不教你等太久。” “臣妾可真高兴,此后便能与陛下日日相伴了呢。”懿贵妃在昭和帝耳畔低语,嗓音魅的能叫男人血脉喷张,也叫昭和帝再难自持。 一番激烈地翻云覆雨之后,昭和帝疲惫地睡了过去,面上挂着满足的浅淡笑容。 对于这个与自己同床共枕了二十余年的枕边人,他并没有过多的防备之心,也完全不知道,在一场好梦的背后,紧紧地盯着他的那双眼眸里,渐渐从弥漫着情欲到清明,再从清清明明变幻成了诡异的狠毒。 宫闱之内,梆子之声终于响起。 懿贵妃缓缓地从床榻之上撑坐了起来,浑身软的像是没有重量,连一丝声响也不曾发出,如同蛰伏在黑暗中的鬼魅,随时可能发出致命的一击。 陛下,永远地沉睡下去吧! 她伸手成爪,无声开合的嘴唇里念着密密麻麻的复杂咒语,便有数缕妖冶的紫红之气从她的指尖逸了出来,蜿蜒着越来越长,越来越细,闪烁着的色泽也越来越诡异,像是飘浮在空气中的虫子,缓慢地蠕动着向昭和帝的方向延伸。 显然傀儡之术对精神力的消耗是巨大的,不一会儿懿贵妃的额头眉梢便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而她面色潮红,呼吸之间也越来越显粗重。那些深紫色的细线已有一根就近触碰到了昭和帝脖颈处的皮肤,毫无阻碍地顺着血脉钻进了身体里。昭和帝被刺激的打了个哆嗦,渐渐蹙紧了眉头,似乎极为难受,身体出现了细微的挣扎与晃动。 傀儡之主最忌打断,稍有不慎便会反噬主人,所以要格外小心。幸好她为了以防万一,在施法前又捏了个昏睡咒给了皇上,才保证了他此时被困在梦魇之中无法转醒。 懿贵妃继续坚持着,努力将那一根根并非实质却能够控制活人的细线一条一条地埋进昭和帝的体内,全神贯注,一丝也怠慢不得。就这样过了约莫有半刻钟的光景,终于只剩最后一条束线归位,整个傀儡术便要大功告成了。 她尚未来得及在心里暗自舒一口气,门却突然开了。 181 青史一笔载浮沉(6) 在最后一根长丝触到昭和帝的那一刹,应着宫门开合的声音,一道如月华般的光轮极速掠至,瞬间将空间中覆满的缕缕丝线根根斩断。 懿贵妃避之不及,已经发出的法力无法收回,硬生生遭了反噬,转头就吐了一大口鲜血。 她撑着床榻,尚且不能完全相信地抬起眼眸来。 但见陌上尘一袭月白长衫,优雅地半伸出手来。一双银眸微微挑起,长发无风自动,浑身风华气度令人不敢逼视。 “你……不是被我封在了怜陌轩了吗?”懿贵妃恨恨地抹去了嘴角的血迹。 陌上尘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闲话家常一般的轻松语调:“我隐约记得,娘娘是在那件事的后一年进了宫来,想来怕是对下官没多少了解。所以,也并不知道为什么下官二十年不曾上朝,却还能在这宫中担一个钦天监之职。贵妃娘娘该不会觉得,下官只是个摆设吧?” “本宫自是不会小瞧了你,但那四九三十六道昏睡咒一同笼罩,即便是未央宫主也抵不过,你又是如何逃脱的!” 陌上尘往榻前走了几步,笑容干净纯澈,纤尘不染:“娘娘莫非忘了,下官其实是个死人啊。” 懿贵妃的脸色瞬间惨白的如同冰山冻雪。 “世间,还有什么法术对死人能生效吗?”将她的神色一一收进眼底,他又是一笑:“娘娘这番模样,倒教下官不由得想起了临死之前的情形呢。” “你想做什么?”懿贵妃死死地盯着他,妩媚娇俏之韵尽失。她当然也知晓,对一个死人,自己对付男人的那一套也完全不会起作用。 “巧了,下官碰巧也有此一问。请问,娘娘如此苦心积虑地设计害死了夜月宫主,到底想做什么呢?” 陌上尘来到她的面前,明明笑意温和,却让懿贵妃如置寒窖。 “陌上尘!你不要忘了,你也是宛州白家的人,却就这样做了叛徒!慕容怜是给了你什么金山银山的好处,还是陪了你一夜风流,能让你如此心甘情愿地当皇帝和未央宫的一条狗……” 如此恶毒的言语,陌上尘却仍旧半眯着双眼,丝毫也没有动怒的意思,倒教懿贵妃一拳打在棉花上,软绵绵地着不上力。 “这倒是提醒了我,贵妃娘娘如今做的这些事,宛州那边怕是也分毫不知的吧?”陌上尘笑眯眯地在榻边坐了下来,一副看热闹的神情:“不知幽母如果知道你将当今世上唯一能解开她封印的夜月宫主杀了,她会如何对你呢?啧啧。” 懿贵妃的瞳孔明显地瑟缩了一下,可她旋即又恢复了镇静:“只要我成了这天下的主,即便是幽母,又能奈我何?本宫才不怕那个老女人!还有陌上尘,莫以为你打断了本宫的傀儡术,本宫就会乖乖地束手就擒了!法术已经侵入了皇上的脑海,他就算变不成傀儡,也会一直昏睡不醒。而这朝堂之上的争斗,本宫也必不会输!” “贵妃娘娘真是思虑周全,计划周详啊。”陌上尘浅笑:“不知娘娘可觉得,今夜这皇宫内院,似乎格外地安静呢。” 懿贵妃听出了他话中的古怪,却一时没有想透是为何。 陌上尘体贴地为她解惑:“娘娘想不想知道,这道长乐宫门外,此刻是何种景象?” 听得他这一副也不像是虚张声势的口吻,懿贵妃也顾不得自己伤的不轻,三步并两步地爬下了床,急急忙忙地向着门口扑撞而去。 长乐宫门却如同有感应一般,于此刻突然洞开。 “啊——”懿贵妃刚一看清面前人的脸庞,便惨叫一声跌坐在了地上,双唇颤抖着失去了血色。 她哆哆嗦嗦地指着来人,瞳孔剧烈地收缩着,抖出来的话语支离破碎:“你、你……不是死了么?” “真巧啊,她见到我的时候,说的话也同娘娘别无二致呢。” 来人的手一挥,一道白色的身影便被丢了进来。 “别碰我孩子、别碰我孩子……啊……走开!走开!”被扔进来的正是白月衣,此时正头发蓬乱、衣冠不整地慌乱地护着自己的肚子,先前的嚣张气焰与精明算计之势全无。 “你怎么——我们哪里泄露了吗?”懿贵妃好不容易看清了白月衣的脸,克制不住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骗子!大骗子!”白月衣万念俱灰地看着懿贵妃焦急的面庞,双眼痛苦地滚出了一行泪水:“慕容凝,她好狠!从一开始,就挖了这么大的一个坑,引着我们跳了进来……” 出现在她们面前的来人,正是半个月前被她们联手算计推入鬼门关的夜月宫主——慕容凝。 月光下的慕容凝已经瘦弱的几乎快要站不起来,面容憔悴苍白,无论画着怎样的妆容也遮盖不过,的的确确是一副阳寿将尽的模样,此刻不过只是强撑。即便是她如今这样,可只消往那里一站,也仍旧夺目的令人无法忽视。 只因那双眸子里的风华,自始至终却从未变过。 教白月衣黯然失色,令懿贵妃肝胆俱裂,普天之下,再无人有此等气魄。 “能这么快就明白过来,你果然是个聪明的,教本宫很欣赏。”慕容凝看也没看地下的两个女人,一瞬不瞬地盯着不远处的床榻,话音悠悠地:“只是,如今本宫的孩子折在你手里,怕是你一个人的命,还远远不够还。” “你——你难道要我孩子的命吗?”白月衣大惊失色:“无夜他、他绝不会允许你这样做的!” “对,我们还没有输!兵权还在我们手里,我们还可以拥兵自立,将她们统统杀光!慕容凝,你既然已经诈死了一次,不如这一次,就真正地死去吧!本宫一定会亲眼目睹你断气,守着你尸体凉透!”懿贵妃重新燃起了希望,她苦心孤诣地谋划了二十年,又怎么能接受如今这般失败的局面,无论如何,她也要放手一搏。 “兵权?这三山五关的兵权在各自的都护府上,御林军的兵权在无夜手上,皇城禁军的兵权在慕白手上,本宫竟不知,还有哪一支兵权竟在贵妃娘娘的手上吗?” 懿贵妃正欲说话,便见她寄托了全部希望的季将军默默地站在了慕容凝的身后,盔甲后的面色冷酷无情,光是看着那样冰冷的眼神,懿贵妃也该明白,她所仰仗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断了。 “无夜,为什么……”白月衣啜泣着跪行至姬无夜的脚边,抱着他的腿痛哭流涕:“为何你不信我?明明我们说好了的啊,我不明白,你怎么能就……” “白月衣,你不是自诩为最了解无夜吗?”慕容凝睨了她一眼:“却竟然会以为他会做出弑君叛国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吗?是你太高估了织梦法术下他对你那虚妄的爱,还是觉得他心眼单纯很好骗呢?” “不!不是这样的,无夜,你信我!我是爱你的,没有半分要利用你的意思……”白月衣可怜兮兮地攀着姬无夜的盔甲,可他却丝毫也无动于衷,仍旧是板着脸目光空洞地盯着前方,整张脸自始至终都木然的没有表情。 “你曾说过,无论我做错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你都会原谅我,不会不要我,你明明说过的啊……” 姬无夜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怎样哭闹,仿佛是被定格在那里的一尊雕塑。 “说来还应该感谢你,告诉了我们一个难能可贵秘密。”慕容凝笑了一下:“做为回报,我也同你说一个秘密,你要不要听?” “慕容凝,你又要耍什么花招?!”白月衣警惕地抬起头来。 “皇上藏在宫里的姬无玥的生辰,并不与七皇子相同。其实呢,他并不是洛妃的孩子,你们对他的误会有点深。” “怎么可能!” “你怎么知道!” 两道声音交杂着响起,一道惊讶,一道震惊。 “所有的事情串联在一起,本宫终于有了答案。白月衣,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无夜没有站在你这一边?纵然你机关算尽,却终究还是忽略了一个最不应该忽略的人。” “你是说慕楚?那又如何?难道无夜仅仅会因为他与皇后走的近,便会弃我于不顾吗?”白月衣仇恨地盯着慕容凝。 “这也难怪,你太过自信,以为自己手中握着的便是真相。可惜啊,却是掺了假的真相。难道你就没有疑惑过吗?中州督邮家的长子,与永安相隔了百八十里远,为何会与无夜如此亲近?你我与无夜一同长大,可曾见过他与谁这般要好?” “无夜他能有什么秘密,竟然连我都不曾知晓?” “白月衣,你听好了,慕楚他的真名叫——楚毓,昭和帝与洛妃唯一的皇子。” “这……怎么可能?”白月衣的脸色终于也同懿贵妃一般苍白:“难道昭和帝竟能错认自己的儿子吗?!” “为何不能?他与他的皇七子素未谋面,凭什么断定姬无玥便是他的儿子,就凭对外宣称的生辰吗?只是他自己不肯怀疑罢了。” “那你又凭什么证明慕楚就是真正的七皇子呢?” “我的确无法证明,但是有人可以。” 182 青史一笔载浮沉(7) “白月衣,到此为止了。”慕容凝微微眯起了凤眸,寒光一闪,晃过了众人的眼:“你欠我的这一笔账,如今是该还的时候了。” “白月衣,弑君谋反可是要受三千六百刀的凌迟之刑,你不会不知道吧?”慕 白月衣惊恐地缩到了姬无夜的身后,声嘶力竭:“无夜,救我……” “救你?如今谁还能救得了你?”慕容凝看着瘫软成一团的懿贵妃,以及兀自苦苦挣扎的白月衣,突然就失了兴致,转身欲回。 “无夜,求求你,就算是看在我们孩子的份上……”白月衣仍在哭喊。 一直杵着犹如个木桩的、一丝表情也无的姬无夜竟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在了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 那一跪,跪的姬无夜膝甲欲碎,跪的慕容凝心臆震痛。 “你为何挡住我的去路?”她的声音仍旧是那样的清淡,飘飘荡荡地,仿佛着不了岸的一尾空船。 姬无夜沉闷地低着头,从他方才跟在她的身后,便没有抬头看过她的脸,一次也没有。少年将军领着同他一样沉默如水的军队,默默地控制了整个皇城。只是他的心中究竟是波澜汹涌还是池水不波,始终无人知晓。 可他却在此刻跪在了她的面前,明明白白地直抒着心意:“月衣罪无可恕,无人能救,除了宫主。” “我为何要救?”慕容凝漠然地看着地下跪着的男人,却看不见他此刻的神情。 “求宫主看在与我夫妻一场的份上,饶过月衣和孩子一命。” “夫妻一场?”慕容凝哑然失笑:“姬无夜,你我夫妻一场,到头来你却要将这份情意,用在救另一个女人身上么?” “月衣曾救过我的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是救命之恩。无夜身无长物,只能斗胆恳请宫主网开一面。” “网开一面?呵,姬无夜,就在几天前,你口口声声护在身后的这个女人,还曾一把将我推下了风临楼,那摄魂夺魄修罗阵的滋味,可真是叫我没齿难忘。我在阎王殿里滚了一遭,凭着一口气吊着才没有死透,可我们的孩子他却福薄,受不了那遍体鳞伤的刑罚,尚未出世便永远地离开了。你不与她计较便也就罢了,事到如今,你竟然跪在我的面前,求我饶了她和她孩子的性命?” “那孩子走了也好,也好过来尘世间受一世的苦。”姬无夜的语气凉凉的,仿佛凝着无边的苦涩。 “你说什么?走了也好?”慕容凝猛地颤抖一下,嗓音再也无法保持平静:“好一个走了也好,好一幅轻描淡写!而她的孩子,却值得你这般以死相护。呵呵,姬无夜……你果真好狠的心!” 他的每一句话都如利锥刺入胸口,那样的疼痛,更甚碧海苍穹剑刺中,宛如摄魂夺魄修罗阵中再滚了一遭。慕容凝只觉得双眼渐渐变得模糊,这个男人也曾豁出性命去救自己,多少让她在彻骨的寒夜里找到了一丝丝支撑下去的勇气,好歹并不是全世界都将她抛弃。可现在想来,那多半只是一种本能罢了,不管是她还是还是别人,他也都会拼着命去救一救的,这是他一贯的好心肠,同她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 “月衣说她并没有推你,是你自己跳下了风临楼。慕容凝,你不想生下我的孩子,我不能说什么。可你非要如此赶尽杀绝,竟也不允许我有孩子么?”姬无夜大约也是对她心冷心怨,一番话说出来十分薄凉。 “你信她?你以为是我自己不想要这孩子?姬无夜,你可知、你可知这些天,我都是怎么过来的?” 姬无夜沉默了很久,他不说话,慕容凝也不说。陌上尘早就缚着懿贵妃离开了,长乐宫里只剩白月衣断断续续的抽泣,在这样的深夜里格外引人心悸。 最终,姬无夜还是打破了这漫长的寂静:“慕楚将这期间的事粗略地同我说了一说,我也大约知道了是月衣使了些手段,这件事,我并不是信她。” 白月衣的哭泣突然就断了声,慕容凝略略有些惊讶地回过神来。 只是一向寡言少语的将军却又接着说了下去,嗓音沉沉,压迫的人快要喘不过气来:“但是慕容凝,那日你坠下风临楼,我舍命救你,你却将我一把推开,我当时看着你的眼神,就觉得你是真的不想活下去了。后来,百里长卿将你抱走,我在你的屋外守了整整三天三夜,进进出出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却始终没人来与我说你是死是活。我不知道你是如何过来的,你却也不知道我是如何过来的。那时候,我觉得,自己明明活着,却像是死了。” 慕容凝的眸色暗了暗。 “后来,他们都说你死了。我也以为你真的死了。在晚晴居的门外,我又一次见到了你真正倾心的人。百里长卿对我说,孩子没了。我浑浑噩噩地想,你都没了,孩子自然也没了,什么都没了,又何须他再说呢。直到刚刚,我在长乐宫的殿前,才明白了他真正的意思。慕容凝,世人皆传你手腕通天,不择手段。我与你做了这些日夫妻,总觉得你并不似传闻中所说的那样。只是我却万万没想到你为了引蛇出洞,竟不惜将自己都算计了进去,这一场假死,真是瞒过了所有的人。” “我也是不得已。”慕容凝神色翻涌,她似是很想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只是我今日才能看清,这一出戏码,却与我没有分毫的关系。陌上尘百里长卿慕容汐应当都知道你只是假死吧,而我,却只有我,因你的死而魂不守舍万念俱灰,恨不得同你一起去死。现在想来,自己真是傻的透了顶。慕楚告诉我,本来与我青梅竹马了那么些年的人,其实是你。他说我们曾两情相悦,我虽丝毫想不起,心里却也觉得欢喜。你我大婚之后,又都生了些什么我亦忘了,只是我看到你用簪花小楷写的那诗,心中的触动前所未有,那样刻骨铭心之情,我相信你我也曾彼此真心相爱。这些时日,你既已有了身孕,我与你朝夕相对,竟觉得每日都愉悦满溢,就在你跳下风临楼的那一刻,我难得讨到了你最爱的桂花糕,满心期待地去找你……” “你……”慕容凝震惊到难以言喻。 “虽然记忆已经混沌,但感觉却不会骗人。当慕楚说我曾深爱于你之时,我心中确实相信的。那一刻,我很恨自己为何要失忆,巴不得无论如何也要想起与你曾经的点点滴滴。可是,现在我却又可笑地,庆幸自己什么也想不起。” “你若真是还有一丝一毫地在乎我,又怎会忍心看着我为你的死心伤至此?又怎会拿着我们孩子的性命前去冒险?又怎会任我听信月衣的挑唆?慕容凝,这么多年来,怕是一直都是我一厢情愿而已吧?” 他低着头,感受着慕容凝的沉默,心中一寸一寸地冷了下去。 倘若他肯抬起头,便会看到她哽咽到无法言语的样子。 可他没有。他只是依旧顺着自己的所思所想说了下去:“这么多年,是我束缚了你。既然如今你心有所属,待伤好后,便与他双宿双飞吧……我愿意,放你自由。” “所以,作为交换,你让我饶了白月衣?” “对,望宫主成全。”姬无夜站了起来,却仍旧低着头。 慕容凝苦涩地笑了。说了这许多,绕了一大圈,最终还是回到了原点。若是要讲条件,直接说出来便是,又为何非要说出那些话来,徒增人伤感?说到底,他还是放弃了她,选择原谅白月衣了吧。毕竟,在他看来,是自己先放弃了他们之间的爱情,没有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孩子啊。她将一切都安排的滴水不漏,却偏偏算漏了一个他。她没想到他会不顾一切地为她跳下,没想到自己会护不住肚子里的孩子,没想到虽然他一次次地被篡改了记忆,但还是一次又一次地爱上了自己。这一切,委实都是自己的错。他可以质疑一切,责怪一切,却不该怀疑她已经移情别恋啊。 可究竟有多爱他,连自己都已说不清了吧?不让他参与到整个计划中,只是因为想让他好好活着。曾经她有太多的愿望,想找回他的记忆,想为他生个孩子,想与他共赴地老天荒,可如今,她别无所求,只求他能安稳地活着。 其实现在这般,是再好不过的了。这样,他就会当她只是一场情劫,在以后没有她的时光里,慢慢地忘了她,好好地活下去。 至于我会怎样,你如何看我,无夜,在生与死面前,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好,我答应你,但却要讲一讲价。白月衣生下的孩子归你,可这之后,白月衣却必须要交给我处置。若你接受,便成交;不接受,就免谈了。”慕容凝的声音恢复了清冷高傲,精明的让人咬牙切齿。 “不,不要……夫君,不要把我交出去……”白月衣抱着姬无夜嚎啕大哭。 “好。”姬无夜竟应了下来。 “将军可真是识时务。”慕容凝挑眉一笑,缓缓地蹲了下来,俯身在白月衣的耳畔轻语:“我会将你的孩子好好抚养长大,让他一辈子都记恨一个叫白月衣的女人。” “慕容凝,别以为你赢了!我和你没完!”被姬无夜带走的时候,白月衣的嚎叫还在耳边久久回荡。 慕容凝走向榻边,她还要唤醒一无所知的昭和帝。目光偶然扫到了侧手边的铜镜,她茫然地看了进去,只觉得镜中倒映的那个憔悴女人的眸子里,盛满了宏大到快要溢出来的悲伤。 在与他的对决里,她从没赢过啊。 183 青史一笔载浮沉(8) 【第六节】 天命十二年六月七日,懿贵妃意图谋反篡位,处以三千六百刀凌迟之刑,九皇子楚琅判绞刑,所牵连一百八十七人,皆枭示众。? 历经多年的‘三皇之争’就此落下帷幕。 即日,慕将军府。 “此时正是朝局震荡,势力重新划分之际,为何殿下你还要按兵不动?局面明明对我们很有利。”说话的正是刚刚因护驾有功而擢升为正一品兵部尚书的姬无夜。 “将军觉得眼下是个好时机?我看却未必。”慕楚不疾不徐地摇着一把羽扇,闲适的模样似是一个看客:“倘若真是个好时机,皇帝早就将你弟弟推至幕前了。眼下朝中之势,仍旧泰半都是皇后娘娘的党羽,贸然探头,只会死相难看。懿贵妃的谋反是没走到面对朝堂的那一步,否则她会现,即便是手中握着个皇帝,想将楚琅定为太子还是难于上青天。不过是个深宫妇人,到底是太天真了。” “既然现在皇后娘娘势力已然了得,假以时日岂不是会遍布朝纲?若此时不拔,待长成参天大树,盘根错节,岂不是再难撼动?”姬无夜忧心道。 慕楚却仍旧悠悠地啜着酒,似乎天下大势悉数落在眼前的一方棋盘之中,从容笑道:“将军觉得,我大炎传承百余年,近些年来的展如何?” “官场**不堪,百姓有口难言,整个大炎,已呈颓势。”姬无夜沉痛地叹息。 “不错,大炎已经不是当初你我要誓守护的那个大炎了。面对一个由内而外腐朽的朝纲,我们最应该做的,就是将他们连根拔除!所以我们必须等,等待一个绝佳的时机。” 姬无夜略略有些吃惊地看着慕楚光彩夺目的眸子,没想到眼前的这个少年郎竟有着如斯志气,不光是为了复仇,不仅是为了皇位,而是要做一个圣贤明君!他竟然不由自主地就愿意追随他的脚步,甘愿为他抛头颅洒热血,只为了看到他口中所描绘的那个盛世大炎。 察觉到了将军眼神的明灭,慕楚微偏过头来,是承诺也是誓言:“这大炎的万里江山,还需将军与我一同守护。待到那一日,我绝不阻拦将军报杀父之仇。” 姬无夜深吸一口气,一口饮尽杯中酒:“为母亲。” 慕楚亦仰脖而尽:“为母妃。” 【第七节】 即日,未央宫。 慕容凝与慕容汐方坐定,便见慕容烟火急火燎地奔了进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下。 “求姐姐们救救楚琅!” 慕容汐沉默不语,慕容凝一声叹息:“此事不同以往,如今他谋反之罪已坐定,怎能救?如何救?” “谋反之事是懿贵妃所为,楚琅他毫不知情,他是无辜的!” “他是不是和你说了些什么?”慕容凝皱眉。 “不管他有没有和我说什么,姐,你一定要救救他啊!他和我一起长大,我怎么眼睁睁看着他就这么死了呢?他还只有十六岁啊……”慕容烟说着说着,泪水就滚落了下来。 “我竟不知,你对他的感情竟如此之深。原以为这件事多少能让你多长个心眼,没想到你却还是一如既往地单纯。烟儿,我问你,你自始至终难道从没怀疑过楚琅向你求亲的动机吗?” 慕容烟低着头,泪水啪嗒啪嗒地落在了地下,小声答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可姐姐,他也并非全无真心,难道我就要这样见死不救地看着他被绞死吗?” “那是他应得的。”慕容凝的嗓音竟是说不出来的冷:“若你在懿贵妃谋反之前来求我,也许能给他一线生机。可如今事情既已如此,就必须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我这样说,你明白吗?” 慕容烟霍然抬起头来,那泪水涟涟的眸子里竟突然生了些明显的恨意。慕容凝端坐的身子晃了晃,以为是自己一时眼花。 可接下来慕容烟的一番话说得真真切切,直插肺腑:“找你?姐姐,我何曾没有找过你?可连你的面都没有见到,便被百里长卿拦了下来,说你如今要养胎、谁也不见。如今你有了姐夫有了孩子,还会像往日一般关心我吗?从冥州回来的这么多日,你对我不管不问,任由我自生自灭,你还记得有我这个妹妹吗?” 慕容汐蹭地站了起来,被慕容凝不动声色地按住了,示意她不要解释,唇边仍然挂着淡淡的笑意:“往日我事事都管束于你,你不是十分地嫌姐姐烦吗?如今你也长大了可以独当一面了,自然是不要姐姐事事过问的。关于楚琅,你自己心里也明白的,不是吗?” 慕容烟抹去了眼角的泪水,倔强地站了起来,面色一片冰冷:“我自是知道的。明白这自始至终,都是姐姐设下的一个局,任何妄图与姐姐相抗的人,都不过是自不量力。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为姐姐骄傲,可没想到如今,姐姐竟然连自己的亲妹妹都算了进去!果然,人都是会变的,而姐姐你,变的如此冷血而陌生。” “慕容烟,好好用你的脑子想想再说话。”慕容汐出声喝止。 若是往日,慕容汐这样定是要叫慕容烟怕上三分的,可是今天她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与怨气,大声地顶了回去:“难道我说的不对吗?你们明明……明明都知道楚琅早晚会有今天这样的结局,却还利用我去博取他们的信任,好让他们放松警惕露出马脚来!你们的眼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个妹妹!” “不错,能看出这一层,说明有长进了。”慕容凝欣慰地点点头。 “我在你们的眼里究竟是什么?慕楚利用我,楚琅利用我,现在连我的亲姐姐也利用我……为什么你们都要如此待我?难道就因为我傻,就活该如此吗?”慕容烟整个眼眶都红了,却死死地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的心也渐渐地变冷变硬,甚至不愿意在姐姐们面前示起弱来。 “弱肉强食,这本就是生存的法则。只有让你切身地去体会,你才能明白其中蕴含的深意。毕竟你拥有这样显赫的身份,若不明白这些道理,又怎能安然无虞地渡过这一生?姐姐们总不能永远陪伴在你左右,你总会有一天要独自面对风雨,就当没有姐姐一样活下去……” “我现在就当自己从没有姐姐,剩下的路我自己走,不劳你们费心!”慕容凝的话音未落,慕容烟便大声地吼了出来,一半是赌气,一半是决心,头也不回地大步地跑远了。 彼时,她并不知晓,那是她与慕容凝此生的最后一面。 未央宫的两人目送着她的身影渐渐化为一个小点,慕容汐方才开口:“这丫头竟都没现你如今瘦弱成这样,又哪里来的孩子。” “她怪我是应该的。因着我时日无多,对她又极为不放心,才想了这么个揠苗助长的法子,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毕竟成长的道路始终伴随着抽丝剥茧般的痛苦。” “难道真的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想到了慕容凝的那个预言,一向无喜无悲的慕容汐的嗓音里也携了一抹波动。 “天命如此,我能奈何?这段时日,我会将身后事都打理一下转托与你。往后没有我在,你要一切多加小心。对了,上次我教你试探苏子易的法子,结果如何了?” “将姐姐不在的消息透露给他,但他并没有任何异动。” “如此甚好。这大半年,他对你的好我也看在了眼里。如今既确定了他并无二心,便择日将你二人的婚事敲定了吧,趁着我还能见到,也算是了却了我的一桩心事。” 慕容汐却意外地沉默不应。 “怎么了?莫非不想嫁了?还是你们之间生了什么?”慕容凝看着她的神色,不免也隐隐担忧起来。 “姐,有件事我一直没有机会开口问你。我是不是,忘记过什么?”慕容汐的话音突然万分地严肃,气氛霎时凝重了起来。 慕容凝的眉头一皱,凤眸也缓缓地挑了起来,语气亦压抑不堪:“你可是想起什么?” “没有。只是有些事想确定一下。” “既然我也没有多少时日可活,这件事本也没打算瞒你一辈子。如今你既然也已经走出了那一段阴影快要成亲了,想来告诉你也无妨。” 慕容凝沉吟着斟酌了下该如何说起:“其实,你十岁至十三岁间的记忆,都被母亲以三根金针封存了起来。” “为何?” “是你自己向母亲求的。因为那三年,你委实过的很是伤情,我们甚至都以为那是你这辈子都过不去的槛,那之后,你在青城山顶整整待了一年,从没有下山半步,未曾与任何人说过只言片语,着实吓坏了我们。后来,你自己跪在了母亲的殿前,求她将你的记忆封住。” 从慕容凝口中说出的那段往事落在慕容汐的耳里却是无比陌生,毫无印象,仿佛是说着别人的人生。 她平静至极地看向慕容凝,漆如点墨的瞳孔一瞬不瞬:“那三年,到底生了什么。” “唉……”慕容凝的叹息之声在未央宫内经久不息。 慕容汐却站了起来,淡淡地开口:“我先去确认一些事情,再来向姐姐要一个答案。” 184 一夕梦醒易陌路(1) 【第一节】 未央宫,栖凤阁。 “不是吧?是我做梦没睡醒吗?还是大炎快要亡了?清尘宫主竟‘亲自’前来栖凤阁探望在下,可真叫人受宠若惊欣喜若狂不知所措啊……”苏子易本是懒懒地斜靠在床榻之上,看到推门而入的慕容汐之时立刻一骨碌翻身而起,甚至连蓝眸都夺夺着光。 “你方才在做什么?”慕容汐原本如常的神色却突然就冷了。 “躺在床上犯懒啊,怎么这样不开心,莫不是嫌弃我了?”苏子易委屈巴巴地来到她的身边,厚着脸皮就要去牵她的手,慕容汐倒是并没有拒绝,就任由他轻轻握着,一路被带到了床榻之上。 只是眸光却微微地变了变,不知道都想了些什么。 这显然逃不过苏子易的眼睛,他笑眯眯地执了她的手,在她的额间蜻蜓点水般地啄了一口,又在她反应过来之前迅地退了回来,再巧妙地转移了话题:“你来找我定是有什么事吧?”,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真可谓是游历花丛中的一把好手。 只是慕容汐此番确实少有地满腹心事,并没有心思计较他的不正经,只顺着他的话开口:“确是正事。你在未央宫住了也有半年光景,总是这样没名没分地也不甚像话。” 苏子易的眸子刷地一亮:“你这意思,是终于肯给我个名分了?” 慕容汐微微抬眼将他的表情收在了眼里,面上却无一丝欣喜。 苏子易被她看的颇为尴尬,只得自己打个圆场:“好像是有哪里怪怪的哦~也是,应该我向你提亲才对,这事怎么都该由我先提,害你等了这么久,最后还要亲自来提,实在是小的疏忽,小的不对,求我的好宫主千万莫要生小的气,气坏了凤体可如何是好?” 看着苏子易一副沉痛忏悔做小伏低的模样,慕容汐知道他是为了逗自己开心,可是有些事,终究是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哪怕她知道,那绝非是什么令她欢愉之事。 “成亲之前,我尚有几句话要问你,你如实回答便可。”慕容汐淡淡地转了视线,随意地落在了房间内的某一处。 “这是自然的!应该的!必不可少的!宫主请问,苏某定当一百二十个认真!”苏子易清了清嗓子,难得正经地坐直了身子,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眨一下眼算我输的架势。 “九岁那年生辰之后,你母亲将你托付于未央宫,但事实上你却并没有来。为何?” “我醒来之时,便绝浑身酸痛无比,躺在马车里惶惶不可终日,不知道这辆马车要将我送往何处,前方等待着我的,又是何种命运……所以我休养了几日后,便趁着他们不注意,逃了。”回忆往事,苏子易却像是毫无感触一般,语调间甚是轻松。 “那随后你又去了哪里?如何活?”慕容汐却不依不饶。 “我跳车之处离永安非常之近,此后我便流落在永安的大街小巷,幸亏机灵,学会了永安话,替各个商贩戏班子打杂,混口饭吃,如此这般度过了许多年。”他轻描淡写地笑了笑,说出口的话滴水不漏,挑不出丝毫毛病。 “那你如今又是何种身份?为何人做事?” “其实本质上说呢,苏某真的只是个生意人。只不过,却并非一般的生意人。一般的商人只贪钱财之利,而我却来者不拒,权钱皆沾。只要是对自己有利的,来者不拒,才是为商之道。”苏子易笑眯眯地弯着眼睛,许久不曾见他露出这番模样,活脱脱一个奸诈狡黠的老狐狸。 “什么又是对你有利的?”慕容汐直逼着要他捅破最后一层伪装,说出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苏子易却是面不改色心不跳,没有半分犹豫地回答:“在遇见你之前,我的确想左右逢源投机取巧见缝插针地将大炎王朝搅上那么一搅。但如今,所有能让我娶到你、与你长相厮守下去的事,就是对我最有利的事。” 慕容汐停了一会儿方才开口,是清淡淡的语气:“看来你在永安待的这几年,成语倒的确学的不错,知道这几个都是贬义词。” 苏子易默了一默,一本正经地:“我觉得你的重点有些不对。” “确实不对。苏子易,我只是想问,你我年少之时,是否曾相识过?”慕容汐突然转头看向了苏子易,那样凝聚于一点的深邃,几乎让他避无可避,他不可避免地愣了一愣。 半晌之后,他才恢复了不那么正经的笑容:“肯定不曾见过吧?否则我又怎么会等到近日才对你采取行动?” “我确实也没有印象见过你。”慕容汐回过头来,依旧淡然:“我姐说我曾因为一些事封了自己的记忆,我只是确认一下,和你没关系。” “你封了自己的记忆?对自己这么狠?是哪个王八蛋将你伤的这么深,让你非要忘了他不可呢?”苏子易痛心疾地惋惜道,转眼又恢复了热血亢奋的模样:“不过没关系,往后的日子里有我的悉心照料无微不至的陪伴,保准你能将那些不愉快的事情统统忘得一干二净!” “我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慕容汐站起身来,留给了苏子易一个孤傲的背影,以及接下来一番惊心动魄的言语。 “但我去北荒走的那一遭,却存了一丝疑惑。我想,这些疑惑,大概苏公子能为我解答。苏公子若是不记得了也没有关系,我一定帮苏公子好好回忆回忆。” “宫主请说。”苏子易竟莫名地有阵难以名状的心虚。 “在莫达尔的宴席上,我混入炎朝的舞姬中,领舞了一曲凤舞九天。”慕容汐的语调不疾不徐,落在人的心底,却莫名地如同被阵阵的鼓点砸上,沉闷地让人难以招架。 苏子易堪堪地稳着笑:“能领舞凤舞九天可真是一件稀罕事,苏某竟没想到宫主竟还有此等本事,实在是佩服,佩服的紧!” 慕容汐却转过身来,手中不知何时竟多了一支骨笛。她将它递至苏子易的面前:“不知苏公子可识得这把骨笛?” “这骨笛色泽幽暗,手感柔滑,定是有许多年头了,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笛子,想必能吹奏出天下至情至美之音。”苏子易赞叹道,手指在骨笛之上反复摩挲流连,似是爱不释手。只是那双蓝眸里,除了迷恋,确实也没有其他暗藏的情绪。 慕容汐不动声色地将骨笛从他的手中抽出,缓缓地放置了唇边。 那一曲,吹的其实是缠绵悠长,空旷深远的音调。 苏子易的面色却瞬间完全变了。慕容汐很难形容当时苏子易的表情,就像是本来微风徐徐碧波粼粼的湖面,突然被人投了一块巨石,只是那巨石虽打破了那湖水表面的平静,却竟然没能出一星半点儿的声音,就只是豁开了一道口子,一直一直地沉了下去,却始终沉不到底。那湖水却因着那深不见底的漩涡,虽然看上去什么都没有改变,却由内而外地,一切都不一样了。 “看样子,苏公子终于想起来了。”慕容汐放下骨笛,一颗心也悠悠地沉了下去,如同那块巨石一般沉不到底。 苏子易极慢极慢地抬起头来,那般痛苦的神色是慕容汐平生仅见。那一刻,她突然觉得,面前的这个男人,大概是自内心地爱她,因为爱她,而知道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 可是苏子易接下来说的话,却让她并不十分能理解。 “竟然是你。”他抱住了自己头,脆弱的模样像是那一年坐在哥哥宫殿前哭泣的孩子,只是通红的眼眶里却泛不起丝毫泪水,大概是眼泪也知道一切都已经于事无补。 “原来是你。”苏子易就那样蜷缩在那里,绝望的模样教她无法将剩下的话全部问出口。 但看他如今这般反应,她也该知道,自己失去记忆多半和面前之人有着无法忽略的联系。久久萦绕在心底的疑问终于有了个模糊的结论,可她却感觉到了更深的沉痛扑面而来。 “那你我如今,该当如何?”慕容汐却依旧保持着冷静,前尘往事她已经悉数抛却,自己竟然接连两次栽在这个人手里,想想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听得她的话,苏子易猛然抬起头来,像是濒死之人突然看到了一丝生机,他几乎是扑至慕容汐的身边,死死地箍住她的臂膀,近乎失控地哀求着:“小汐,不要恢复记忆,好不好?我们就像现在这样,一直在一起,成亲,生娃,在这未央宫里慢慢变老,好不好?” 慕容汐被他摇晃的有些心慌,只得推开他的钳制,嗓音却隐约是动摇的:“过去你做的那些事,是不是绝无可能得到我的原谅?” 苏子易颓然地放开了手,片刻前还明亮如星辰的蓝眸此刻覆着一片灰蒙蒙的雾霭,失魂落魄地开口:“绝无可能……绝无可能……小汐,如果你想起来了,我们就再也没有以后了……” 他无助地抬起头来,备受打击的模样仿佛被人抽走了三魂七魄。 “那我,就不消除封印了。”慕容汐的语气仍旧是淡然的。 “你说什么?!”苏子易一个激灵,所有的神志刷刷刷地全部涌回脑海。 “我不想和你没有以后。”慕容汐凝视着他恢复神采的蓝眸,突然间便觉得这个决定其实并不难做。 愣了足足有大半刻的苏子易救那样呆呆地任由慕容汐望着,待到终于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激动地一把将慕容汐拥入了怀中,力气之大,仿佛誓要将她揉入骨血才肯罢休。 185 一夕梦醒易陌路(2) 【第二节】 慕将军府。 这一日,慕将军府劈头盖脸地迎进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贵客。这姑娘前些日才说出恩断义绝的话来,今日便一言不地立在了正厅之中。慕白颇有些眼力劲儿,二话不说就将慕楚请了来。 厅堂中,两人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你怎么知道我是来寻你的?”慕容烟有些抹不开面子,别扭了半天才尴尬地小声问。 “难道宫主不是来寻在下的吗?”慕楚轻飘飘地摇着一柄折扇,竟像是那日什么也不曾生过似的,笑意融融。 “我确实是来寻你的。”瞅着他这幅没事人一般的模样,慕容烟好不容易攒着的一股气一下子泄了,看来放不下的堵心的庸人自扰的、自始至终只有一个自己罢了。原本还想着他多少能顾恋旧情,可如今看来,曾经的一切于他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自己的一番心思,怕是注定要落空了。是以她恹恹地垂下了头,音调微弱:“我想请你帮个忙。” “哦?”慕楚微微地挑了挑眉,生动又不突兀,唇边依旧挂着淡淡的笑意:“还有什么是未央宫三宫主搞不定的事,要来请我这个一无是处的闲人帮忙?” “我知道你有了不得的本事,你就说这忙你帮还是不帮?给个痛快。”慕容烟也讨厌极了自己这般反反复复的模样,一咬牙便也不再客套。 “你姐姐慕容凝,我救不了。”慕楚摇摇头。 慕容烟却是一愣,难道慕楚竟不知道姐姐的病已有百里长卿来治了吗?等等,他又是怎么知道姐姐去年没有服下续命蛊呢?她心中有诸多疑问,只是眼下却有更要紧的事情需要解决,便没有再细想下去,只开门见山地问道:“我是想请你想个法子救楚琅,可以吗?” 慕楚的笑容突然就凝固在了唇边,渐渐地有些僵硬。收起折扇的时候,他一同敛去了笑容,有些不能确定地反问:“你要救楚琅?” “没错!他本非奸邪恶人,却无故被牵连谋反大案之中,年纪轻轻却要被绞死,我替他不值,更不能什么也不做地看着他去死。”慕容烟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慕楚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一双清澈眸子渐渐深不见底:“若楚琅不死,你可是要嫁给他的,这样也没关系吗?” “他若不死,我自是应当嫁给他的。难道为了不嫁给他,我便盼着他死吗?”慕容烟有些哽咽。 慕楚默默地将她的反应收入眼底,缓缓一叹:“依你那般从不肯低头的性子,如今竟然来求我,想必是你的姐姐们并不愿意救他吧。虽然不知道她们为何不曾将事情的全貌告知于你,但有一件事,我想是时候该让你知道了。” “何事?”慕楚既不说帮还是不帮,反而兜着圈扯着别的事,让慕容烟一头雾水。 “其实我不姓慕。烟儿,我本名楚毓,是这大炎皇朝的第七个皇子。我的母妃是你也许都不曾听说过的洛妃,我与你口口声声要救的楚琅,实则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慕楚随意地说出了自己隐藏多年的秘密,事到如今,这个秘密已经不需要再如何费尽心力地掩盖了。 慕容烟的反应却是出乎意料地平静,她没有去纠责慕楚这么久以来的隐瞒,毕竟在她的心中早已有预感,他本就是个隐藏了太多秘密身份成谜之人,他其实是慕家的长子还是皇帝的儿子,其实从来就同她并没有什么干系。 但是慕楚在此刻挑明了自己的身份,至少让她明白了一点:“看来,这个忙你是铁定不会帮了。如此,就当是我慕容烟不要脸,叨扰了。告辞!” “等等。”慕楚却依旧出声唤住了她,随即又将她的身子扳正与自己对视着,神色郑重:“你忘了,长宁公主她,其实是我的妹妹。” 慕容烟琉璃般的瞳孔里映出了一瞬间的裂痕,旋即泛出了清亮的光色。只不过是片刻后她便恢复如常,将自己的情绪小心翼翼地隐藏的很好。 而后,她梗着脖子,倔强地板着脸,冷冷地回应他:“与我何干。” 他知道,她听懂了。长宁与自己是血脉至亲,必然不能娶的,他将这样的消息告诉她,原以为她会开心,会扑进自己的怀里,会委屈地痛骂自己一顿,却没有想到,她只是一脸冷漠地站在那里,说出了一句与我何干。 何干吗? “烟儿,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我与长宁的婚约早晚算不得数的。你——” “可我不知道。”慕容烟打断了他的解释,忍不住出言讥讽:“你不是一直将你的身份藏着掖着嘛,怎么此时又肯同我讲了?是不是现我这个未央宫三宫主还是有点用的,哄好了好帮你日后登上皇位,是吗?” 慕楚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只是隐隐地提了一句:“你觉得楚琅他便是毫无私心么。” “私心又如何?至少他肯真心实意地来骗我,肯费尽心机地来讨好我,肯昭告天下与我订了亲,慕楚,这些统统都是你从未曾做过,也永远也做不到的!” “所以,如今你的这一颗心,是已经放在他那里了,是吗?”慕楚的嗓音轻轻的,依旧是那般好听,只隐约藏了丝难以察觉的喑哑。 “我要救他,不惜一切代价。”慕容烟没有直面回答慕楚的问题,救楚琅的态度却坚决。 “不惜一切代价么……那好,我答应你,帮你救他一命。”看着她突然点亮的眸子,慕容的唇边划过一抹苦涩的笑:“只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慕容烟警惕地瞪着他,一脸防备的模样如同细密的针一般扎了过来。那样的眼神,慕楚从未见过,因为慕容烟从不曾用如此陌生的眼神看过他。 只不过短短的一个浮夏,他与她的距离,竟就变得如此之辽远。 “我救了他之后,不许你嫁给他。”其实他本不想同她讲什么条件,她不顾一切求他救楚琅,他纵然再不该救,心里却是没有半丝犹豫也想要帮她达成心愿,不忍见她伤心失望的模样。只是,他突然就有些怕,怕她就这样被别人抢走,怕她自此就再也与他毫无干系。 就当是自己的私心吧,他想要留住她,不管用什么理由。 “虽然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但是慕楚,我答应你,只要你救活他。”慕容烟点头应允,再没有一丝留恋地离开了慕府。 他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竟突然觉,她已经越来越习惯将背影留给了自己。 【第三节】 既然慕容凝已卸任交权不再管事,眼看着慕容汐与苏子易两情相悦已入佳境,一番思量之后,两人的婚事便定在了七月七日。 久未逢喜事的未央宫近日实在是热闹的很,且不说这五州四海前来拜贺的官员几乎各个都送了一箩筐的礼,就光是皇帝赏赐的聘礼都堆满了十里长街。用皇帝的话说就是,未央宫的娘家便是天家。既然是天家娶亲的排场,定是不能被比下去的。 最令人惊讶的是,原以为厌倦这种热闹场合的慕容汐竟然时常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不时地指点着这囍字是否贴的有点歪,那边的红绸挂的是否对称,叫一众忙里忙外的下人们心里都捏了把汗。好在每每这个时候,苏子易总能笑吟吟地寻个借口将慕容汐拉去了一边,解救了一帮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的下人们。如此几番下来,众人对这位未来的新姑爷又刷刷刷地多增了许多好感。 “原以为你是个不喜热闹的呢,我竟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苏子易打趣道。 “别人的热闹有什么好凑的。”慕容汐站在高台上,仍不放心地眺望着忙忙碌碌的人群。 “哦?看来你为了让自己的热闹更热闹些,倒是尽心尽力。”苏子易与她并肩而立,远处的晚霞灿如云锦,美的如同新娘的嫁衣。 慕容汐却突然盯住他,神色是罕有的专注与认真:“我与你,一生也只有这一回。我只不过不想有什么遗憾罢了。” 风撩起她的素色裙摆,清淡简单的颜色,却衬得她是如此的明艳动人,宛如红尘浊世里最亮的那抹色泽。苏子易突然就觉得为她受的那些苦难放弃的那些过往全都是值得的,没有半丝的不甘。 “在想什么。”慕容汐打断了他痴痴地凝望。 “我在想,堂堂清尘宫主说起情话来,可真叫人难以招架啊~你瞧,我这半边身子都酥得难以动弹了……” “我几时说了情话。”她自然而然地斜了他一眼,本是再寻常不过的动作,却不知怎地竟眼波流转,百态横生,教苏子易本已经空了一半的血槽霎时就见了底。 “以前,我总觉得你冷漠的无可救药。可真正和你处在一处,却现也并非全然是那么回事。你往常只是不擅长与人相处,便只能作出一副冷漠的样子来,这半年却倒是变了许多。你看如今你也每每能与我调笑几句,真真让人感到受宠若惊。待你我婚后,定要让你时时如近日这般模样,真是可爱的紧。”苏子易温柔地从背后揽住她的腰,凑在她的耳畔轻语。 “没羞没臊。”慕容汐仍板着脸,只是耳根却红了。他眼尖地瞧见,唇边的笑容便愈地没了谱,倒真是应了副没羞没臊的样子。 倘若此刻有人抬头向汐暇阁看去,便能看到两个相叠在一起的身影,是怎样的一派脉脉深情。 182 青史一笔载浮沉〔7〕 “白月衣,到此为止了。”慕容凝微微眯起了凤眸,寒光一闪,晃过了众人的眼:“你欠我的这一笔账,如今是该还的时候了。” “白月衣,弑君谋反可是要受三千六百刀的凌迟之刑,你不会不知道吧?”慕 白月衣惊恐地缩到了姬无夜的身后,声嘶力竭:“无夜,救我……” “救你?如今谁还能救得了你?”慕容凝看着瘫软成一团的懿贵妃,以及兀自苦苦挣扎的白月衣,突然就失了兴致,转身欲回。 “无夜,求求你,就算是看在我们孩子的份上……”白月衣仍在哭喊。 一直杵着犹如个木桩的、一丝表情也无的姬无夜竟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在了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 那一跪,跪的姬无夜膝甲欲碎,跪的慕容凝心臆震痛。 “你为何挡住我的去路?”她的声音仍旧是那样的清淡,飘飘荡荡地,仿佛着不了岸的一尾空船。 姬无夜沉闷地低着头,从他方才跟在她的身后,便没有抬头看过她的脸,一次也没有。少年将军领着同他一样沉默如水的军队,默默地控制了整个皇城。只是他的心中究竟是波澜汹涌还是池水不波,始终无人知晓。 可他却在此刻跪在了她的面前,明明白白地直抒着心意:“月衣罪无可恕,无人能救,除了宫主。” “我为何要救?”慕容凝漠然地看着地下跪着的男人,却看不见他此刻的神情。 “求宫主看在与我夫妻一场的份上,饶过月衣和孩子一命。” “夫妻一场?”慕容凝哑然失笑:“姬无夜,你我夫妻一场,到头来你却要将这份情意,用在救另一个女人身上么?” “月衣曾救过我的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是救命之恩。无夜身无长物,只能斗胆恳请宫主网开一面。” “网开一面?呵,姬无夜,就在几天前,你口口声声护在身后的这个女人,还曾一把将我推下了风临楼,那摄魂夺魄修罗阵的滋味,可真是叫我没齿难忘。我在阎王殿里滚了一遭,凭着一口气吊着才没有死透,可我们的孩子他却福薄,受不了那遍体鳞伤的刑罚,尚未出世便永远地离开了。你不与她计较便也就罢了,事到如今,你竟然跪在我的面前,求我饶了她和她孩子的性命?” “那孩子走了也好,也好过来尘世间受一世的苦。”姬无夜的语气凉凉的,仿佛凝着无边的苦涩。 “你说什么?走了也好?”慕容凝猛地颤抖一下,嗓音再也无法保持平静:“好一个走了也好,好一幅轻描淡写!而她的孩子,却值得你这般以死相护。呵呵,姬无夜……你果真好狠的心!” 他的每一句话都如利锥刺入胸口,那样的疼痛,更甚碧海苍穹剑刺中,宛如摄魂夺魄修罗阵中再滚了一遭。慕容凝只觉得双眼渐渐变得模糊,这个男人也曾豁出性命去救自己,多少让她在彻骨的寒夜里找到了一丝丝支撑下去的勇气,好歹并不是全世界都将她抛弃。可现在想来,那多半只是一种本能罢了,不管是她还是还是别人,他也都会拼着命去救一救的,这是他一贯的好心肠,同她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 “月衣说她并没有推你,是你自己跳下了风临楼。慕容凝,你不想生下我的孩子,我不能说什么。可你非要如此赶尽杀绝,竟也不允许我有孩子么?”姬无夜大约也是对她心冷心怨,一番话说出来十分薄凉。 “你信她?你以为是我自己不想要这孩子?姬无夜,你可知、你可知这些天,我都是怎么过来的?” 姬无夜沉默了很久,他不说话,慕容凝也不说。陌上尘早就缚着懿贵妃离开了,长乐宫里只剩白月衣断断续续的抽泣,在这样的深夜里格外引人心悸。 最终,姬无夜还是打破了这漫长的寂静:“慕楚将这期间的事粗略地同我说了一说,我也大约知道了是月衣使了些手段,这件事,我并不是信她。” 白月衣的哭泣突然就断了声,慕容凝略略有些惊讶地回过神来。 只是一向寡言少语的将军却又接着说了下去,嗓音沉沉,压迫的人快要喘不过气来:“但是慕容凝,那日你坠下风临楼,我舍命救你,你却将我一把推开,我当时看着你的眼神,就觉得你是真的不想活下去了。后来,百里长卿将你抱走,我在你的屋外守了整整三天三夜,进进出出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却始终没人来与我说你是死是活。我不知道你是如何过来的,你却也不知道我是如何过来的。那时候,我觉得,自己明明活着,却像是死了。” 慕容凝的眸色暗了暗。 “后来,他们都说你死了。我也以为你真的死了。在晚晴居的门外,我又一次见到了你真正倾心的人。百里长卿对我说,孩子没了。我浑浑噩噩地想,你都没了,孩子自然也没了,什么都没了,又何须他再说呢。直到刚刚,我在长乐宫的殿前,才明白了他真正的意思。慕容凝,世人皆传你手腕通天,不择手段。我与你做了这些日夫妻,总觉得你并不似传闻中所说的那样。只是我却万万没想到你为了引蛇出洞,竟不惜将自己都算计了进去,这一场假死,真是瞒过了所有的人。” “我也是不得已。”慕容凝神色翻涌,她似是很想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只是我今日才能看清,这一出戏码,却与我没有分毫的关系。陌上尘百里长卿慕容汐应当都知道你只是假死吧,而我,却只有我,因你的死而魂不守舍万念俱灰,恨不得同你一起去死。现在想来,自己真是傻的透了顶。慕楚告诉我,本来与我青梅竹马了那么些年的人,其实是你。他说我们曾两情相悦,我虽丝毫想不起,心里却也觉得欢喜。你我大婚之后,又都发生了些什么我亦忘了,只是我看到你用簪花小楷写的那首诗,心中的触动前所未有,那样刻骨铭心之情,我相信你我也曾彼此真心相爱。这些时日,你既已有了身孕,我与你朝夕相对,竟觉得每日都愉悦满溢,就在你跳下风临楼的那一刻,我难得讨到了你最爱的桂花糕,满心期待地去找你……” “你……”慕容凝震惊到难以言喻。 “虽然记忆已经混沌,但感觉却不会骗人。当慕楚说我曾深爱于你之时,我心中确实相信的。那一刻,我很恨自己为何要失忆,巴不得无论如何也要想起与你曾经的点点滴滴。可是,现在我却又可笑地,庆幸自己什么也想不起。” “你若真是还有一丝一毫地在乎我,又怎会忍心看着我为你的死心伤至此?又怎会拿着我们孩子的性命前去冒险?又怎会任我听信月衣的挑唆?慕容凝,这么多年来,怕是一直都是我一厢情愿而已吧?” 他低着头,感受着慕容凝的沉默,心中一寸一寸地冷了下去。 倘若他肯抬起头,便会看到她哽咽到无法言语的样子。 可他没有。他只是依旧顺着自己的所思所想说了下去:“这么多年,是我束缚了你。既然如今你心有所属,待伤好后,便与他双宿双飞吧……我愿意,放你自由。” “所以,作为交换,你让我饶了白月衣?” “对,望宫主成全。”姬无夜站了起来,却仍旧低着头。 慕容凝苦涩地笑了。说了这许多,绕了一大圈,最终还是回到了原点。若是要讲条件,直接说出来便是,又为何非要说出那些话来,徒增人伤感?说到底,他还是放弃了她,选择原谅白月衣了吧。毕竟,在他看来,是自己先放弃了他们之间的爱情,没有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孩子啊。她将一切都安排的滴水不漏,却偏偏算漏了一个他。她没想到他会不顾一切地为她跳下,没想到自己会护不住肚子里的孩子,没想到虽然他一次次地被篡改了记忆,但还是一次又一次地爱上了自己。这一切,委实都是自己的错。他可以质疑一切,责怪一切,却不该怀疑她已经移情别恋啊。 可究竟有多爱他,连自己都已说不清了吧?不让他参与到整个计划中,只是因为想让他好好活着。曾经她有太多的愿望,想找回他的记忆,想为他生个孩子,想与他共赴地老天荒,可如今,她别无所求,只求他能安稳地活着。 其实现在这般,是再好不过的了。这样,他就会当她只是一场情劫,在以后没有她的时光里,慢慢地忘了她,好好地活下去。 至于我会怎样,你如何看我,无夜,在生与死面前,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好,我答应你,但却要讲一讲价。白月衣生下的孩子归你,可这之后,白月衣却必须要交给我处置。若你接受,便成交;不接受,就免谈了。”慕容凝的声音恢复了清冷高傲,精明的让人咬牙切齿。 “不,不要……夫君,不要把我交出去……”白月衣抱着姬无夜嚎啕大哭。 “好。”姬无夜竟应了下来。 “将军可真是识时务。”慕容凝挑眉一笑,缓缓地蹲了下来,俯身在白月衣的耳畔轻语:“我会将你的孩子好好抚养长大,让他一辈子都记恨一个叫白月衣的女人。” “慕容凝,别以为你赢了!我和你没完!”被姬无夜带走的时候,白月衣的嚎叫还在耳边久久回荡。 慕容凝走向榻边,她还要唤醒一无所知的昭和帝。目光偶然扫到了侧手边的铜镜,她茫然地看了进去,只觉得镜中倒映的那个憔悴女人的眸子里,盛满了宏大到快要溢出来的悲伤。 在与他的对决里,她从没赢过啊。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183 青史一笔载浮沉〔8〕 【第六节】 天命十二年六月七日,懿贵妃意图谋反篡位,处以三千六百刀凌迟之刑,九皇子楚琅判绞刑,所牵连一百八十七人,皆枭首示众。历经多年的‘三皇之争’就此落下帷幕。 即日,慕将军府。 “此时正是朝局震荡,势力重新划分之际,为何殿下你还要按兵不动?局面明明对我们很有利。”说话的正是刚刚因护驾有功而擢升为正一品兵部尚书的姬无夜。 “将军觉得眼下是个好时机?我看却未必。”慕楚不疾不徐地摇着一把羽扇,闲适的模样似是一个看客:“倘若真是个好时机,皇帝早就将你弟弟推至幕前了。眼下朝中之势,仍旧泰半都是皇后娘娘的党羽,贸然探头,只会死相难看。懿贵妃的谋反是没走到面对朝堂的那一步,否则她会发现,即便是手中握着个皇帝,想将楚琅定为太子还是难于上青天。不过是个深宫妇人,到底是太天真了。” “既然现在皇后娘娘势力已然了得,假以时日岂不是会遍布朝纲?若此时不拔,待长成参天大树,盘根错节,岂不是再难撼动?”姬无夜忧心道。 慕楚却仍旧悠悠地啜着酒,似乎天下大势悉数落在眼前的一方棋盘之中,从容笑道:“将军觉得,我大炎传承百余年,近些年来的发展如何?” “官场腐败不堪,百姓有口难言,整个大炎,已呈颓势。”姬无夜沉痛地叹息。 “不错,大炎已经不是当初你我要发誓守护的那个大炎了。面对一个由内而外腐朽的朝纲,我们最应该做的,就是将他们连根拔除!所以我们必须等,等待一个绝佳的时机。” 姬无夜略略有些吃惊地看着慕楚光彩夺目的眸子,没想到眼前的这个少年郎竟有着如斯志气,不光是为了复仇,不仅是为了皇位,而是要做一个圣贤明君!他竟然不由自主地就愿意追随他的脚步,甘愿为他抛头颅洒热血,只为了看到他口中所描绘的那个盛世大炎。 察觉到了将军眼神的明灭,慕楚微偏过头来,是承诺也是誓言:“这大炎的万里江山,还需将军与我一同守护。待到那一日,我绝不阻拦将军报杀父之仇。” 姬无夜深吸一口气,一口饮尽杯中酒:“为母亲。” 慕楚亦仰脖而尽:“为母妃。” 【第七节】 即日,未央宫。 慕容凝与慕容汐方坐定,便见慕容烟火急火燎地奔了进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下。 “求姐姐们救救楚琅!” 慕容汐沉默不语,慕容凝一声叹息:“此事不同以往,如今他谋反之罪已坐定,怎能救?如何救?” “谋反之事是懿贵妃所为,楚琅他毫不知情,他是无辜的!” “他是不是和你说了些什么?”慕容凝皱眉。 “不管他有没有和我说什么,姐,你一定要救救他啊!他和我一起长大,我怎么眼睁睁看着他就这么死了呢?他还只有十六岁啊……”慕容烟说着说着,泪水就滚落了下来。 “我竟不知,你对他的感情竟如此之深。原以为这件事多少能让你多长个心眼,没想到你却还是一如既往地单纯。烟儿,我问你,你自始至终难道从没怀疑过楚琅向你求亲的动机吗?” 慕容烟低着头,泪水啪嗒啪嗒地落在了地下,小声答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可姐姐,他也并非全无真心,难道我就要这样见死不救地看着他被绞死吗?” “那是他应得的。”慕容凝的嗓音竟是说不出来的冷:“若你在懿贵妃谋反之前来求我,也许能给他一线生机。可如今事情既已如此,就必须要有人为此付出代价。我这样说,你明白吗?” 慕容烟霍然抬起头来,那泪水涟涟的眸子里竟突然生了些明显的恨意。慕容凝端坐的身子晃了晃,以为是自己一时眼花。 可接下来慕容烟的一番话说得真真切切,直插肺腑:“找你?姐姐,我何曾没有找过你?可连你的面都没有见到,便被百里长卿拦了下来,说你如今要养胎、谁也不见。如今你有了姐夫有了孩子,还会像往日一般关心我吗?从冥州回来的这么多日,你对我不管不问,任由我自生自灭,你还记得有我这个妹妹吗?” 慕容汐蹭地站了起来,被慕容凝不动声色地按住了,示意她不要解释,唇边仍然挂着淡淡的笑意:“往日我事事都管束于你,你不是十分地嫌姐姐烦吗?如今你也长大了可以独当一面了,自然是不要姐姐事事过问的。关于楚琅,你自己心里也明白的,不是吗?” 慕容烟抹去了眼角的泪水,倔强地站了起来,面色一片冰冷:“我自是知道的。明白这自始至终,都是姐姐设下的一个局,任何妄图与姐姐相抗的人,都不过是自不量力。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为姐姐骄傲,可没想到如今,姐姐竟然连自己的亲妹妹都算了进去!果然,人都是会变的,而姐姐你,变的如此冷血而陌生。” “慕容烟,好好用你的脑子想想再说话。”慕容汐出声喝止。 若是往日,慕容汐这样定是要叫慕容烟怕上三分的,可是今天她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与怨气,大声地顶了回去:“难道我说的不对吗?你们明明……明明都知道楚琅早晚会有今天这样的结局,却还利用我去博取他们的信任,好让他们放松警惕露出马脚来!你们的眼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个妹妹!” “不错,能看出这一层,说明有长进了。”慕容凝欣慰地点点头。 “我在你们的眼里究竟是什么?慕楚利用我,楚琅利用我,现在连我的亲姐姐也利用我……为什么你们都要如此待我?难道就因为我傻,就活该如此吗?”慕容烟整个眼眶都红了,却死死地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的心也渐渐地变冷变硬,甚至不愿意在姐姐们面前示起弱来。 “弱肉强食,这本就是生存的法则。只有让你切身地去体会,你才能明白其中蕴含的深意。毕竟你拥有这样显赫的身份,若不明白这些道理,又怎能安然无虞地渡过这一生?姐姐们总不能永远陪伴在你左右,你总会有一天要独自面对风雨,就当没有姐姐一样活下去……” “我现在就当自己从没有姐姐,剩下的路我自己走,不劳你们费心!”慕容凝的话音未落,慕容烟便大声地吼了出来,一半是赌气,一半是决心,头也不回地大步地跑远了。 彼时,她并不知晓,那是她与慕容凝此生的最后一面。 未央宫的两人目送着她的身影渐渐化为一个小点,慕容汐方才开口:“这丫头竟都没发现你如今瘦弱成这样,又哪里来的孩子。” “她怪我是应该的。因着我时日无多,对她又极为不放心,才想了这么个揠苗助长的法子,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毕竟成长的道路始终伴随着抽丝剥茧般的痛苦。” “难道真的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想到了慕容凝的那个预言,一向无喜无悲的慕容汐的嗓音里也携了一抹波动。 “天命如此,我能奈何?这段时日,我会将身后事都打理一下转托与你。往后没有我在,你要一切多加小心。对了,上次我教你试探苏子易的法子,结果如何了?” “将姐姐不在的消息透露给他,但他并没有任何异动。” “如此甚好。这大半年,他对你的好我也看在了眼里。如今既确定了他并无二心,便择日将你二人的婚事敲定了吧,趁着我还能见到,也算是了却了我的一桩心事。” 慕容汐却意外地沉默不应。 “怎么了?莫非不想嫁了?还是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慕容凝看着她的神色,不免也隐隐担忧起来。 “姐,有件事我一直没有机会开口问你。我是不是,忘记过什么?”慕容汐的话音突然万分地严肃,气氛霎时凝重了起来。 慕容凝的眉头一皱,凤眸也缓缓地挑了起来,语气亦压抑不堪:“你可是想起什么?” “没有。只是有些事想确定一下。” “既然我也没有多少时日可活,这件事本也没打算瞒你一辈子。如今你既然也已经走出了那一段阴影快要成亲了,想来告诉你也无妨。” 慕容凝沉吟着斟酌了下该如何说起:“其实,你十岁至十三岁间的记忆,都被母亲以三根金针封存了起来。” “为何?” “是你自己向母亲求的。因为那三年,你委实过的很是伤情,我们甚至都以为那是你这辈子都过不去的槛,那之后,你在青城山顶整整待了一年,从没有下山半步,未曾与任何人说过只言片语,着实吓坏了我们。后来,你自己跪在了母亲的殿前,求她将你的记忆封住。” 从慕容凝口中说出的那段往事落在慕容汐的耳里却是无比陌生,毫无印象,仿佛是说着别人的人生。 她平静至极地看向慕容凝,漆如点墨的瞳孔一瞬不瞬:“那三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唉……”慕容凝的叹息之声在未央宫内经久不息。 慕容汐却站了起来,淡淡地开口:“我先去确认一些事情,再来向姐姐要一个答案。”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184 一夕梦醒易陌路〔1〕 【第一节】 未央宫,栖凤阁。 “不是吧?是我做梦没睡醒吗?还是大炎快要亡了?清尘宫主竟‘亲自’前来栖凤阁探望在下,可真叫人受宠若惊欣喜若狂不知所措啊……”苏子易本是懒懒地斜靠在床榻之上,看到推门而入的慕容汐之时立刻一骨碌翻身而起,甚至连蓝眸都夺夺发着光。 “你方才在做什么?”慕容汐原本如常的神色却突然就冷了。 “躺在床上犯懒啊,怎么这样不开心,莫不是嫌弃我了?”苏子易委屈巴巴地来到她的身边,厚着脸皮就要去牵她的手,慕容汐倒是并没有拒绝,就任由他轻轻握着,一路被带到了床榻之上。 只是眸光却微微地变了变,不知道都想了些什么。 这显然逃不过苏子易的眼睛,他笑眯眯地执了她的手,在她的额间蜻蜓点水般地啄了一口,又在她反应过来之前迅速地退了回来,再巧妙地转移了话题:“你来找我定是有什么事吧?”,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真可谓是游历花丛中的一把好手。 只是慕容汐此番确实少有地满腹心事,并没有心思计较他的不正经,只顺着他的话开口:“确是正事。你在未央宫住了也有半年光景,总是这样没名没分地也不甚像话。” 苏子易的眸子刷地一亮:“你这意思,是终于肯给我个名分了?” 慕容汐微微抬眼将他的表情收在了眼里,面上却无一丝欣喜。 苏子易被她看的颇为尴尬,只得自己打个圆场:“好像是有哪里怪怪的哦~也是,应该我向你提亲才对,这事怎么都该由我先提,害你等了这么久,最后还要亲自来提,实在是小的疏忽,小的不对,求我的好宫主千万莫要生小的气,气坏了凤体可如何是好?” 看着苏子易一副沉痛忏悔做小伏低的模样,慕容汐知道他是为了逗自己开心,可是有些事, 终究是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哪怕她知道,那绝非是什么令她欢愉之事。 “成亲之前,我尚有几句话要问你,你如实回答便可。”慕容汐淡淡地转了视线,随意地落在了房间内的某一处。 “这是自然的!应该的!必不可少的!宫主请问,苏某定当一百二十个认真!”苏子易清了清嗓子,难得正经地坐直了身子,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眨一下眼算我输的架势。 “九岁那年生辰之后,你母亲将你托付于未央宫,但事实上你却并没有来。为何?” “我醒来之时,便绝浑身酸痛无比,躺在马车里惶惶不可终日,不知道这辆马车要将我送往何处,前方等待着我的,又是何种命运……所以我休养了几日后,便趁着他们不注意,逃了。”回忆往事,苏子易却像是毫无感触一般,语调间甚是轻松。 “那随后你又去了哪里?如何活?”慕容汐却不依不饶。 “我跳车之处离永安非常之近,此后我便流落在永安的大街小巷,幸亏机灵,学会了永安话,替各个商贩戏班子打杂,混口饭吃,如此这般度过了许多年。”他轻描淡写地笑了笑,说出口的话滴水不漏,挑不出丝毫毛病。 “那你如今又是何种身份?为何人做事?” “其实本质上说呢,苏某真的只是个生意人。只不过,却并非一般的生意人。一般的商人只贪钱财之利,而我却来者不拒,权钱皆沾。只要是对自己有利的,来者不拒,才是为商之道。”苏子易笑眯眯地弯着眼睛,许久不曾见他露出这番模样,活脱脱一个奸诈狡黠的老狐狸。 “什么又是对你有利的?”慕容汐直逼着要他捅破最后一层伪装,说出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苏子易却是面不改色心不跳,没有半分犹豫地回答:“在遇见你之前,我的确想左右逢源投机取巧见缝插针地将大炎王朝搅上那么一搅。但如今,所有能让我娶到你、与你长相厮守下去的事,就是对我最有利的事。” 慕容汐停了一会儿方才开口,是清淡淡的语气:“看来你在永安待的这几年,成语倒的确学的不错,知道这几个都是贬义词。” 苏子易默了一默,一本正经地:“我觉得你的重点有些不对。” “确实不对。苏子易,我只是想问,你我年少之时,是否曾相识过?”慕容汐突然转头看向了苏子易,那样凝聚于一点的深邃,几乎让他避无可避,他不可避免地愣了一愣。 半晌之后,他才恢复了不那么正经的笑容:“肯定不曾见过吧?否则我又怎么会等到近日才对你采取行动?” “我确实也没有印象见过你。”慕容汐回过头来,依旧淡然:“我姐说我曾因为一些事封了自己的记忆,我只是确认一下,和你没关系。” “你封了自己的记忆?对自己这么狠?是哪个王八蛋将你伤的这么深,让你非要忘了他不可呢?”苏子易痛心疾首地惋惜道,转眼又恢复了热血亢奋的模样:“不过没关系,往后的日子里有我的悉心照料无微不至的陪伴,保准你能将那些不愉快的事情统统忘得一干二净!” “我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慕容汐站起身来,留给了苏子易一个孤傲的背影,以及接下来一番惊心动魄的言语。 “但我去北荒走的那一遭,却存了一丝疑惑。我想,这些疑惑,大概苏公子能为我解答。苏公子若是不记得了也没有关系,我一定帮苏公子好好回忆回忆。” “宫主请说。”苏子易竟莫名地有阵难以名状的心虚。 “在莫达尔的宴席上,我混入炎朝的舞姬中,领舞了一曲凤舞九天。”慕容汐的语调不疾不徐,落在人的心底,却莫名地如同被阵阵的鼓点砸上,沉闷地让人难以招架。 苏子易堪堪地稳着笑:“能领舞凤舞九天可真是一件稀罕事,苏某竟没想到宫主竟还有此等本事,实在是佩服,佩服的紧!” 慕容汐却转过身来,手中不知何时竟多了一支骨笛。她将它递至苏子易的面前:“不知苏公子可识得这把骨笛?” “这骨笛色泽幽暗,手感柔滑,定是有许多年头了,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笛子,想必能吹奏出天下至情至美之音。”苏子易赞叹道,手指在骨笛之上反复摩挲流连,似是爱不释手。只是那双蓝眸里,除了迷恋,确实也没有其他暗藏的情绪。 慕容汐不动声色地将骨笛从他的手中抽出,缓缓地放置了唇边。 那一曲,吹的其实是缠绵悠长,空旷深远的音调。 苏子易的面色却瞬间完全变了。慕容汐很难形容当时苏子易的表情,就像是本来微风徐徐碧波粼粼的湖面,突然被人投了一块巨石,只是那巨石虽打破了那湖水表面的平静,却竟然没能发出一星半点儿的声音,就只是豁开了一道口子,一直一直地沉了下去,却始终沉不到底。那湖水却因着那深不见底的漩涡,虽然看上去什么都没有改变,却由内而外地,一切都不一样了。 “看样子,苏公子终于想起来了。”慕容汐放下骨笛,一颗心也悠悠地沉了下去,如同那块巨石一般沉不到底。 苏子易极慢极慢地抬起头来,那般痛苦的神色是慕容汐平生仅见。那一刻,她突然觉得,面前的这个男人,大概是发自内心地爱她,因为爱她,而知道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 可是苏子易接下来说的话,却让她并不十分能理解。 “竟然是你。”他抱住了自己头,脆弱的模样像是那一年坐在哥哥宫殿前哭泣的孩子,只是通红的眼眶里却泛不起丝毫泪水,大概是眼泪也知道一切都已经于事无补。 “原来是你。”苏子易就那样蜷缩在那里,绝望的模样教她无法将剩下的话全部问出口。 但看他如今这般反应,她也该知道,自己失去记忆多半和面前之人有着无法忽略的联系。久久萦绕在心底的疑问终于有了个模糊的结论,可她却感觉到了更深的沉痛扑面而来。 “那你我如今,该当如何?”慕容汐却依旧保持着冷静,前尘往事她已经悉数抛却,自己竟然接连两次栽在这个人手里,想想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听得她的话,苏子易猛然抬起头来,像是濒死之人突然看到了一丝生机,他几乎是扑至慕容汐的身边, 死死地箍住她的臂膀,近乎失控地哀求着:“小汐,不要恢复记忆,好不好?我们就像现在这样,一直在一起,成亲,生娃,在这未央宫里慢慢变老,好不好?” 慕容汐被他摇晃的有些心慌,只得推开他的钳制,嗓音却隐约是动摇的:“过去你做的那些事,是不是绝无可能得到我的原谅?” 苏子易颓然地放开了手,片刻前还明亮如星辰的蓝眸此刻覆着一片灰蒙蒙的雾霭,失魂落魄地开口:“绝无可能……绝无可能……小汐,如果你想起来了,我们就再也没有以后了……” 他无助地抬起头来,备受打击的模样仿佛被人抽走了三魂七魄。 “那我,就不消除封印了。”慕容汐的语气仍旧是淡然的。 “你说什么?!”苏子易一个激灵,所有的神志刷刷刷地全部涌回脑海。 “我不想和你没有以后。”慕容汐凝视着他恢复神采的蓝眸,突然间便觉得这个决定其实并不难做。 愣了足足有大半刻的苏子易救那样呆呆地任由慕容汐望着,待到终于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激动地一把将慕容汐拥入了怀中,力气之大,仿佛誓要将她揉入骨血才肯罢休。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185 一夕梦醒易陌路〔2〕 【第二节】 慕将军府。 这一日,慕将军府劈头盖脸地迎进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贵客。这姑娘前些日才说出恩断义绝的话来,今日便一言不发地立在了正厅之中。慕白颇有些眼力劲儿,二话不说就将慕楚请了来。 厅堂中,两人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你怎么知道我是来寻你的?”慕容烟有些抹不开面子,别扭了半天才尴尬地小声问。 “难道宫主不是来寻在下的吗?”慕楚轻飘飘地摇着一柄折扇,竟像是那日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似的,笑意融融。 “我确实是来寻你的。”瞅着他这幅没事人一般的模样,慕容烟好不容易攒着的一股气一下子泄了,看来放不下的堵心的庸人自扰的、自始至终只有一个自己罢了。原本还想着他多少能顾恋旧情,可如今看来,曾经的一切于他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自己的一番心思,怕是注定要落空了。是以她恹恹地垂下了头,音调微弱:“我想请你帮个忙。” “哦?”慕楚微微地挑了挑眉,生动又不突兀,唇边依旧挂着淡淡的笑意:“还有什么是未央宫三宫主搞不定的事,要来请我这个一无是处的闲人帮忙?” “我知道你有了不得的本事,你就说这忙你帮还是不帮?给个痛快。”慕容烟也讨厌极了自己这般反反复复的模样,一咬牙便也不再客套。 “你姐姐慕容凝,我救不了。”慕楚摇摇头。 慕容烟却是一愣,难道慕楚竟不知道姐姐的病已有百里长卿来治了吗?等等,他又是怎么知道姐姐去年没有服下续命蛊呢?她心中有诸多疑问,只是眼下却有更要紧的事情需要解决,便没有再细想下去,只开门见山地问道:“我是想请你想个法子救楚琅,可以吗?” 慕楚的笑容突然就凝固在了唇边,渐渐地有些僵硬。收起折扇的时候,他一同敛去了笑容,有些不能确定地反问:“你要救楚琅?” “没错!他本非奸邪恶人,却无故被牵连谋反大案之中,年纪轻轻却要被绞死,我替他不值,更不能什么也不做地看着他去死。”慕容烟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慕楚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一双清澈眸子渐渐深不见底:“若楚琅不死,你可是要嫁给他的,这样也没关系吗?” “他若不死,我自是应当嫁给他的。难道为了不嫁给他,我便盼着他死吗?”慕容烟有些哽咽。 慕楚默默地将她的反应收入眼底,缓缓一叹:“依你那般从不肯低头的性子,如今竟然来求我,想必是你的姐姐们并不愿意救他吧。虽然不知道她们为何不曾将事情的全貌告知于你,但有一件事,我想是时候该让你知道了。” “何事?”慕楚既不说帮还是不帮,反而兜着圈扯着别的事,让慕容烟一头雾水。 “其实我不姓慕。烟儿,我本名楚毓,是这大炎皇朝的第七个皇子。我的母妃是你也许都不曾听说过的洛妃,我与你口口声声要救的楚琅,实则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慕楚随意地说出了自己隐藏多年的秘密,事到如今,这个秘密已经不需要再如何费尽心力地掩盖了。 慕容烟的反应却是出乎意料地平静,她没有去纠责慕楚这么久以来的隐瞒,毕竟在她的心中早已有预感,他本就是个隐藏了太多秘密身份成谜之人,他其实是慕家的长子还是皇帝的儿子,其实从来就同她并没有什么干系。 但是慕楚在此刻挑明了自己的身份,至少让她明白了一点:“看来,这个忙你是铁定不会帮了。如此,就当是我慕容烟不要脸,叨扰了。告辞!” “等等。”慕楚却依旧出声唤住了她,随即又将她的身子扳正与自己对视着,神色郑重:“你忘了,长宁公主她,其实是我的妹妹。” 慕容烟琉璃般的瞳孔里映出了一瞬间的裂痕,旋即泛出了清亮的光色。只不过是片刻后她便恢复如常,将自己的情绪小心翼翼地隐藏的很好。 而后,她梗着脖子,倔强地板着脸,冷冷地回应他:“与我何干。” 他知道,她听懂了。长宁与自己是血脉至亲,必然不能娶的,他将这样的消息告诉她,原以为她会开心,会扑进自己的怀里,会委屈地痛骂自己一顿,却没有想到,她只是一脸冷漠地站在那里,说出了一句与我何干。 何干吗? “烟儿,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我与长宁的婚约早晚算不得数的。你——” “可我不知道。”慕容烟打断了他的解释,忍不住出言讥讽:“你不是一直将你的身份藏着掖着嘛,怎么此时又肯同我讲了?是不是发现我这个未央宫三宫主还是有点用的,哄好了好帮你日后登上皇位,是吗?” 慕楚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只是隐隐地提了一句:“你觉得楚琅他便是毫无私心么。” “私心又如何?至少他肯真心实意地来骗我,肯费尽心机地来讨好我,肯昭告天下与我订了亲,慕楚,这些统统都是你从未曾做过,也永远也做不到的!” “所以,如今你的这一颗心,是已经放在他那里了,是吗?”慕楚的嗓音轻轻的,依旧是那般好听,只隐约藏了丝难以察觉的喑哑。 “我要救他,不惜一切代价。”慕容烟没有直面回答慕楚的问题,救楚琅的态度却坚决。 “不惜一切代价么……那好,我答应你,帮你救他一命。”看着她突然点亮的眸子,慕容的唇边划过一抹苦涩的笑:“只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慕容烟警惕地瞪着他,一脸防备的模样如同细密的针一般扎了过来。那样的眼神,慕楚从未见过,因为慕容烟从不曾用如此陌生的眼神看过他。 只不过短短的一个浮夏,他与她的距离,竟就变得如此之辽远。 “我救了他之后,不许你嫁给他。”其实他本不想同她讲什么条件,她不顾一切求他救楚琅,他纵然再不该救,心里却是没有半丝犹豫也想要帮她达成心愿,不忍见她伤心失望的模样。只是,他突然就有些怕,怕她就这样被别人抢走,怕她自此就再也与他毫无干系。 就当是自己的私心吧,他想要留住她,不管用什么理由。 “虽然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但是慕楚,我答应你,只要你救活他。”慕容烟点头应允,再没有一丝留恋地离开了慕府。 他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竟突然发觉,她已经越来越习惯将背影留给了自己。 【第三节】 既然慕容凝已卸任交权不再管事,眼看着慕容汐与苏子易两情相悦已入佳境,一番思量之后,两人的婚事便定在了七月七日。 久未逢喜事的未央宫近日实在是热闹的很,且不说这五州四海前来拜贺的官员几乎各个都送了一箩筐的礼,就光是皇帝赏赐的聘礼都堆满了十里长街。用皇帝的话说就是,未央宫的娘家便是天家。既然是天家娶亲的排场,定是不能被比下去的。 最令人惊讶的是,原以为厌倦这种热闹场合的慕容汐竟然时常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不时地指点着这囍字是否贴的有点歪,那边的红绸挂的是否对称,叫一众忙里忙外的下人们心里都捏了把汗。好在每每这个时候,苏子易总能笑吟吟地寻个借口将慕容汐拉去了一边,解救了一帮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的下人们。如此几番下来,众人对这位未来的新姑爷又刷刷刷地多增了许多好感。 “原以为你是个不喜热闹的呢,我竟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苏子易打趣道。 “别人的热闹有什么好凑的。”慕容汐站在高台上,仍不放心地眺望着忙忙碌碌的人群。 “哦?看来你为了让自己的热闹更热闹些,倒是尽心尽力。”苏子易与她并肩而立,远处的晚霞灿如云锦,美的如同新娘的嫁衣。 慕容汐却突然盯住他,神色是罕有的专注与认真:“我与你,一生也只有这一回。我只不过不想有什么遗憾罢了。” 风撩起她的素色裙摆,清淡简单的颜色,却衬得她是如此的明艳动人,宛如红尘浊世里最亮的那抹色泽。苏子易突然就觉得为她受的那些苦难放弃的那些过往全都是值得的,没有半丝的不甘。 “在想什么。”慕容汐打断了他痴痴地凝望。 “我在想,堂堂清尘宫主说起情话来,可真叫人难以招架啊~你瞧,我这半边身子都酥得难以动弹了……” “我几时说了情话。”她自然而然地斜了他一眼,本是再寻常不过的动作,却不知怎地竟眼波流转,百态横生,教苏子易本已经空了一半的血槽霎时就见了底。 “以前,我总觉得你冷漠的无可救药。可真正和你处在一处,却发现也并非全然是那么回事。你往常只是不擅长与人相处,便只能作出一副冷漠的样子来,这半年却倒是变了许多。你看如今你也每每能与我调笑几句,真真让人感到受宠若惊。待你我婚后,定要让你时时如近日这般模样,真是可爱的紧。”苏子易温柔地从背后揽住她的腰,凑在她的耳畔轻语。 “没羞没臊。”慕容汐仍板着脸,只是耳根却红了。他眼尖地瞧见,唇边的笑容便愈发地没了谱,倒真是应了副没羞没臊的样子。 倘若此刻有人抬头向汐暇阁看去,便能看到两个相叠在一起的身影,是怎样的一派脉脉深情。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186 一夕梦醒易陌路〔3〕 【第四节】 转眼便到了七月七。那一日纤云弄巧,飞星传情,是一个难得的好日子。 慕容汐一袭火红嫁衣,强忍着任由那些喜娘在她的眼前晃动,将她随意地摆布。她一向不喜这般张扬的颜色,明明是烈火般的炽热,落在她的眼中却像血一样冰冷。只是她知道,如今她隐忍着这一切,都是为了嫁给苏子易,那个自己唯一愿意嫁的男子。 为了他,她忍得。 有个喜婆眼尖地瞥到她手中仍握着雪渊,劈头盖脸就要去夺,甚至没注意到慕容汐双眸里骤然迸发的寒意。 那喜婆一抓落了空,却仍锲而不舍地上来夺,口中振振有辞:“我的姑奶奶哟,你握着件兵器要做什么,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啊!” “有何使不得。”慕容汐冰冷地执着雪渊,并不打算轻易将它放开。 “成婚之日,最忌讳兵器!这可是大凶之兆,不吉利!意味着这夫妻两日后定不合,甚至要刀剑相见。我的好宫主,你就听我老婆子一句劝,大喜之日,就将这剑放下来好不好?” 慕容汐将雪渊递至身前,捧了良久,那神情说不出是依依不舍还是别的什么,只是那样悲伤中夹杂的期盼的情绪,让喜婆再没敢上前打扰。 半晌,慕容汐仍旧将雪渊紧紧地攥在了手心里,淡淡地吩咐:“继续。” 无人再敢多说什么,一切仍旧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妆毕,慕容汐看着镜中那个满头金箔玉钗的自己,只觉得晃得头晕眼花,让她忍不住地皱了皱眉。正值盛夏,喜袍一层叠着一层,闷得她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是以她当即提着裙裾,就要迈出门去。 “使不得,使不得啊宫主!”喜婆再次出声阻拦,一脸的诚惶诚恐:“吉时未到,新娘子便不能出门,忌讳,忌讳啊!” “让开。”慕容汐觉得自己的忍耐已经濒临了极限,反正忌讳已经犯了一次,又何必介意再多一次。 最终,慕容汐终于摆脱了一众喜婆侍婢,独自一人挑未央宫的偏僻之处散散心。 多年后,慕容汐回想她这一生,清寡无味。唯一觉得有些许遗憾的事情,翻来覆去也就那么两件。 一件是,成亲那天,她一念之差,不肯不放下雪渊。 另一件,还是那一日,她推开了栖凤阁的门。 “苏子易。” 她不知道为什么苏子易的身影抖了一下,她宁愿自己没有看见,可是她看见了。同时她还致命地发现,布满红绸的房间里,除了苏子易,空无一人。 那被大片大片红色衬托的清冷,让她寒到了骨子里。 “汐,你怎么来了?这多不合规矩呀!你看你,吓我一跳。”苏子易缓缓地转过身来,略施脂粉的面庞上喜气盎然,风情脉脉。 他从未见过这样美的慕容汐,裁剪得宜的嫁衣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了她玲珑的身段,并无一处赘饰的朱裙依然将她以往的卓越风姿描绘的淋漓尽致,纵然是一身喜色,她却依旧清雅的如同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一支出水芙蓉,美不胜收。 “这嫁衣是你姐姐亲手裁的?当真是最衬你的风韵,我这辈子怕是再见不着比你更美的新娘了。汐,今日能娶你,可真是我三生有幸。”苏子易如痴如醉地打量着她,说出来的话亦如裹了蜜糖一般甜。 “你在做什么?”慕容汐的语气却是冰冷的,将他的神志一一拉回。 “我在等你。”他冲她伸出了手,唇边绽了一朵笑花。 她却并没有接。 她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细致地打量过什么地方了,只是多年来已经融于血液中的本能却并没有消退。她的目光在这间再简单不过的屋子里逡巡,专注的模样像是完全忘记了今日是她的大喜之日。 “怎么,你还怀疑我偷藏了哪个小姑娘不成?我早就从良了,眼里心里都只有你一个……我的亲亲娘子,有你在我哪敢啊……”苏子易亦步亦趋地追逐着她打转,却悄悄不动声色站在了恰当的位置上。 “让开。”检查完整个房间的慕容汐站在了他面前,嗓音平静的吓人。 苏子易的眸子也黯了下来,他敛了眉,嗓音有些沉:“就非要如此吗?” 慕容汐没有再说话,沉默却更加可怕。 苏子易默默地让开了一直所站的位置,一瞬间忧郁下去的蓝眸里满是荒凉:“即便都已经到了今日,你却仍旧不曾完全信我。” 他离开的地方,一切如常,并无任何异样。 慕容汐的面色渐渐缓和,抬眼看向颓丧地耷拉着脑袋坐在床榻之上的苏子易,似乎在斟酌着语句。 她刚要启唇,却突然发觉,苏子易随意搭在床沿的手边,那花梨木的纹路似乎有些微微的异样。光线的照耀下,那纹路隐隐曲折,只有一点点,却是齐齐弯曲至了同一个方向。 她的面色刷地变得惨白。 纵然抹过胭脂水粉,苏子易也依旧能感觉到慕容汐突然变化的情绪,因为她的瞳孔,紧紧地凝缩成了一点,那汇聚在一起的视线终点,正是他一直以来费尽心机隐藏的秘密。 慕容汐看着被翻出的传音镜,然后长久地立在了那里。 空气是死一般的寂静。 他知道,她不会再听他解释了。谁会相信,在床底下偷藏了传音镜的人,其实不是卧底呢?就算是有着再了不得的苦衷,又如何呢? 屋外隐隐传来喧嚣的鼓乐,依次寥落过,像是一个巨大的讽刺。 “我若从未信你,又为何不愿恢复记忆。”慕容汐平静地叙述着:“可时至今日,苏子易,你便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你对不起我的这番相信。” 苏子易一把拦住拂袖离去的慕容汐,语气略略有些慌:“汐你别走!我不求你现在就能相信我,你且容我慢慢证明给你看可好?” “我给过你时间。我一直在等你。苏子易,你可真叫人寒心。”慕容汐的口吻冷的像冰。 “汐!汐!你要去哪里?”苏子易追着她的步伐,一双蓝眸中充满焦虑:“今日可是我们的大婚之日……” 可是她若是不想被谁追上,那便是谁也追不上的。他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影越飘越远,那一袭嫁衣殷红如血。 —— 未央宫,琉璃殿。 “怎么这样慌慌张张的?马上就要做新娘子了,难道连你也会紧张不成?”正在殿内指挥着的慕容凝看着急急闯来的慕容汐,微微地讶了一讶。 “请姐姐为我解开封印。”慕容汐直直地看着她,一双眸子幽暗的如同深井。 慕容凝这才放下了手中事向她走来,诧异道:“好端端地,这是怎么了?” “请姐姐为我解开封印。”慕容汐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 “发生什么事了?大婚在即,偏要这个时候恢复记忆吗?不妨等你同苏子易完婚了,再从长计议这件事情。” “求姐姐为我解开封印!”慕容汐突然间就跪了下去,目光锐利的足以令人退避三舍。 “你就非要这般倔吗?我已猜到此事多半与苏子易有关,只是你若是恢复了记忆,又要如何呢?难道就不嫁了吗?你们此时的感情是真的,亦是有以后的,又何必非要拿过去来苦苦折磨彼此呢?”慕容凝苦口婆心地劝道,显然并不打算成全慕容汐突然的心血来潮。 慕容汐静静地跪了半晌,就在慕容凝以为她的想法已经有所松动之时,慕容汐却突然拔出了雪渊,剑光耀眼,下一瞬就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慕容汐的双眼已经通红,那副生狠的模样,慕容凝此生仅见过那一回,不由得悚然心惊。 “汐儿你……” “姐姐见谅,我亦是不得已,只得以命相逼。”雪渊通灵,却不愿意伤主,挣扎着在慕容汐的脖间发出了剧烈的颤鸣。 “你当真不要命了!”慕容凝恨铁不成钢,却也无计可施,只得应了她的请求。 “记忆的闸门一旦洞开,过往的那些片刻欢愉与难以磨灭的伤痛都会悉数涌上心头。五年前你痛难自抑,发誓此生断情弃爱、再不想起。五年之后的如今,你难道就能独自面对了吗?你若是真的主意已定,我便也不拦你。只是你可要想清楚,如此强力的术法,你亦无法再承受第二次。所以一旦解除了封印,便再也没有第二次选择的机会了。” “虽然我不知五年之前的那段记忆究竟如何不堪忍受,我才会选择遗忘。但这一次,我不会再逃避。我心意已决,所有事责一概由我独自承担,只求姐姐成全。” 慕容凝知道再劝也无用,将双手拢成捏诀之状,缓缓地移向了慕容汐的太元穴的上方。术法催动,金光从慕容凝的手指中迸出,直直地没入了慕容汐的天灵。 脑海之中,金光所过之处,慕容汐只觉得仿佛被火焰撩过,灼热的疼痛散落进了神经末梢的每一处。 她什么也不知道,什么都感觉不到,金光湮灭在脑海深处之后,她只感到白茫茫一片,茫茫然的,一望无际的白,将她彻底围裹。 她瘫倒在地,彻底失去了知觉。 琉璃殿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急迫的呼喊:“汐儿,不要——” 可他终究还是来晚了一步。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187 一夕梦醒易陌路〔4〕 【特别篇:慕容汐被封印的记忆】 天命四年,慕容汐十岁。 “姐,老规矩。”席殊书院的课业刚一结束,慕容汐便揽了所有课本一股脑丢给慕容凝,提着裙裾就要开溜。 慕容凝一把拉住了她,蹙着眉问:“今晚又要去?” 眼角余光扫了一眼默默立在慕容凝身后的少年,慕容汐反问道:“姐今晚也不会这么早就回家吧。” 慕容凝倒也不好再为难她来,无奈地放开她的衣袖,妥协地叮咛:“那好吧,你也莫要玩野了。亥时之前必须回来书院,我等你。” 她的话音尚未落,慕容汐却已经跑的连个衣角都不剩了。 “这丫头……”慕容凝对着姬无夜摇了摇头:“真后悔那天我们去瑞金河畔闲逛的时候把她捎上了,这下好了,也不知道是着了什么魔,连着一个月夜夜都要往那里跑。我还替她瞒着父母在,万一出了点什么事,可如何是好。” “小汐虽年幼身手却已不凡,在演武场和我也能打个平手,对付一般的江湖宵小绝对没有问题的。”姬无夜憨憨地笑着安慰她。 慕容凝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都说江湖险恶啊江湖险恶,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们习武的是不是脑子都是这么一根筋,倒让我更担心她了……” 那边两人说话的功夫,这厢慕容汐已经在瑞金河畔闲庭信步了。当然,一张玲珑精致的鲛纱严严实实地裹住了她的面容,不叫任何人觊觎了去。 她看了看将落未落的日头,心中默默算了算,差不多是时辰了。她特意拐了个弯,绕至了一条难得偏僻的小道上,提步往蜿蜒的瑞金河正中央的画舫走去。 她一边走着,一边出声地想,往先竟然从不知道,竟有人能将古琴弹得这般动听,那流淌入耳畔的琴声每一首都不同,那蕴含其中的感情仿佛活物一般时时拨动她的心弦,久久地萦绕心间,挥之不去。 只是这个弹琴之人却始终只坐在画舫里,从来不肯露面,那间画舫里也从不允许任何人进出,连婢女侍从都没有。而且每一夜,他只会在戌时开始之时,悠悠地抚上一曲,此后无论有多少人或哀求或重金求赏,却从不肯再多弹奏一首。往往等到有人好不容易钻进了围的水泄不通的画舫内时,厢房之中却已经是空空如也,连人带琴都消失的干净彻底,无人能说得清他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到悄无声息离开的。 如此神秘的一个琴师,究竟是何身份来历?慕容汐对他的好奇,甚至比他的琴声更让人难以释怀。 这般神游物外的时候,慕容汐便冷不丁撞上了一个什么物什。 她堪堪收回了脚,才发现方才撞上的东西竟然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瘦骨嶙峋的,眼看着都快没了人气了。慕容汐不是个同情心泛滥的人。即便是她如今尚且年幼,但平日里也是一贯是清冷沉默的模样,从不欲多管别人的闲事,向来也无甚事挂念在心上。用慕容凝的话说,就是忒没人味的很。 于是没人情味的慕容汐并不打算管脚下的这个小男孩究竟是被父母抛弃、还是被人欺侮、还是被坑蒙拐骗以至于凄凄惨惨地流落在此,她唯一的想法就是不想与脚下的小男孩有什么瓜葛,微微退了一步打算绕开便是。 偏偏此时那一直横亘在路中央的小男孩悠悠地从昏迷中转醒了过来,眼睛尚未完全睁开,便瞥见了白的有些不像话的衣角,和白的不像话的一双绣鞋。 他几乎是想也没想地就伸手一把抱了上去。 十个乌漆墨黑的手指印,叠握在慕容汐那纤细的脚踝之上,竟是极其地用力,也不知道突然之间瘦的如同皮包骨的小男孩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力气。 慕容汐几乎是想也没想地抬脚就踢了过去。 一切发生的有点过于突然,慕容汐条件反射地甩开小男孩之后,才发现自己方才的那一脚大约是太过用力,又好巧不巧地踢中了他的面门,只见他立马剧烈地呕了一口血出来,接着又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这下好了,她这是想脱身也没法脱身了,否则就是肇事逃逸,故意伤人,见死不救……慕容汐微微叹了口气,哀叹于自己的背运,看来姐姐早上说自己今天不宜出门的时候,还真是不应该嘲笑她的,眼下这简直就是活生生的报应。 于是她只好蹲了下来,伸出葱段一样的玉手戳了戳躺在地下的小男孩。 “喂,醒醒。” 地下的人毫无反应。慕容汐又晃了晃他,他跟着晃了晃,随后又恢复了挺尸状态。慕容汐的心中隐隐有些急,若是再耽搁下去,怕是就会错过今夜琴师唯一的一首曲子。可此路极为偏僻,半天也不会有一个人路过,若是就这样不管不问,万一这小乞丐有个三长两短,她内心总是会有一些愧疚难安的。 无奈,她只好动手开始翻起了他的衣物,希望能找到什么关于他身份的线索,好将眼前的这个烫手的山芋扔掉。可是她忍着恶心窸窸窣窣地摸索了半天之后,除了几枚叮呤哐啷掉下来的铜板,就只有一个花里胡哨的的丑角面具。 慕容汐捧着面具在手中端详了一下,粗制滥造的手艺,模糊重叠的色彩,就是满大街的杂货铺里都会卖的哄小孩的玩意儿,半点儿特点都没有。慕容汐失望地准备放下面具,面具却突然掉了个个儿,那面具里侧的左边竟然刻着一行小字,若非慕容汐非比寻常的眼力,寻常人等定是难以察觉的。 慕容汐凑近了那行字:“李崔公戏班” 这下就有了眉目了,这小子原来与这京城最大的唱戏班子有关,那她只要找到李崔公,将这小子一交差,便与她没有分毫关系了,甚好,甚好。略一思索,这会儿这李崔公的戏班子怕是也在瑞金河畔赶着热闹呢,正好顺路。 慕容汐将小男孩扶起来的时候,心下微微讶了一下。她一直都当他是个小男孩,不过是因着他蜷缩着身量极小,又瘦又弱,同永安城满大街乱跑的熊孩子没什么两样。可当她将他扶正了靠着自己肩膀的时候,才发现原来他竟比自己长的还要高。她此刻才打量起了他的脸,除却污垢与血迹,这少年生的英俊端正,浓眉悬鼻,已有了少年人的英气模样,只可惜此时他面色苍白,双眸紧闭,教人无法知晓这样的一个少年,究竟会拥有怎样的眼神。 将少年送到的时候,晚风习习,可慕容汐却出了一身冷汗,鬓角微乱,一侧的白衣皱巴又蒙尘。自打她记事以来,就不记得自己有这样狼狈的时候。是以她将少年给打发了之后,一句话也没有向那李崔公多问,径直便离开了。 只是这样一番折腾,便再也没有了去听琴的雅兴了。更何况她在路上耽搁了这么许久,想必琴师那边早就已经结束了吧。只是此时离和姐姐约定的时间尚早,她一时无事可做,竟有些茫然起来,不知不觉间还是走到了画舫边。 本料想众人应该作鸟兽状散去,此处恢复零星散客才对,可出乎她的意料,此时的画舫依旧热闹不已,人声鼎沸。 她不由得好奇地走得更近了些,便听得前头的人在议论纷纷。 “戌时都已经过了半柱香了,这琴师今儿怎么还没弹琴呢?甚是奇怪啊!” “你没听前头放出话来么,琴师说了,他在等一位知音,那知音今儿耽搁了未到,是以他才等一等的。” “你说这可奇了怪了啊,咱们都听了一年多的琴了,竟从未听说过他还有什么知音!这琴师果真神神秘秘地很!” “你懂什么?知音啊知音,无非就是红颜知己!说白了,就是看上哪家女子了,变着法儿讨人家欢心呢!” “哦?竟是如此,真是闻所未闻啊!” 前面的人讨论的热火朝天意犹未尽,落在慕容汐的耳朵里却是有些不是滋味,心中竟隐隐泛起说不上来的一丝不悦来。只是很快,琴声便娓娓地响了起来。今日的琴声竟格外柔情缱绻,听得慕容汐心中渐渐如同被熨帖了一般,安宁又温暖。 一曲袅袅而终,慕容汐尚且沉浸在琴声中久久回味,人群却突然喧嚣了起来。 被惊扰的慕容汐抬起头来,很快便明白了他们喧嚣的缘由。这也难怪他们喧嚣啊! 因为,画舫日日裹的严严实实的帷帐,此刻竟然缓缓地撩了开来。 慕容汐觉得自己的心跳突然就漏了一拍。 她从未想过竟然有男人还能如此的不尘俗,如同从浩宇苍穹静静铺洒下的月光,壮阔而又柔情,包容而又含蓄。虽然他如她一样带着面纱,但那一双直直地看向她的银色眸子,仿佛铺洒着漫山遍野的整片星光。 她兀自愣神,却见他一步一步地向她走来。周围的男人女人都难以自抑地想要靠前,想要触摸他的衣角,却不知怎地便只能后退着让出一条路来。 那条路的终点,是她。 转瞬之间,他便已经近在咫尺。即便是隔着面纱,她也能感觉到他的笑意,和他浑身上下散发出的亲切与浓情。 “我等你,很久了。”他开口,语调温暖的如同春风拂过十里桃林。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 188 一夕梦醒易陌路〔5〕 慕容汐头一次成为了万众瞩目的焦点,一时尚不能做出什么反应来。 看到她眸子里明明白白的疑问,琴师笑着解释:“往日只见你总立在画舫对岸的船头上听我弹琴,今日等了许久,却不见你来。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你——是在等我?”慕容汐微微蹙眉,她虽与琴师神交已久,很是欣赏他的琴技与情怀,却并不想无端被卷进一场风月里来,更何况,她虽身量长得高挑,实际上却仍只是个孩子。 琴师却像是一眼看穿了她的顾虑,依旧笑意盈盈:“在下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只是想邀请姑娘以后来着画舫之中听琴,莫要再立在冷风之中。” 如此这番殊荣,换成了一般人总是要受宠若惊的,但慕容汐却犹豫了。她一身男人打扮,可眼前之人竟然一眼便识破了她的女儿身,教她心中不得不提防了些。她的身份不能暴露,也不知道面前之人如此盛情邀请,究竟有何居心。但转念一想,能弹出那样曲调之人,想必也是品行俱佳的公子吧…… 见得她犹豫不决,琴师倒也没有再出言规劝下去,道了一句:“无妨,姑娘不必如此劳神。在下只是来同姑娘支会一声,若姑娘有朝一日想来了,便径直来,绝无人敢阻拦,我等你。” 语毕,白衣飘然的俊美琴师同她客气地行了礼,转身便离去了,一副清淡如水的模样。 慕容汐一直立在那里,神识都飘荡去云游四方了,是去还是不去,什么时候去以什么身份去,没有什么想法能在她的脑海里聚集起来…… 直到周围鼎沸的人声都散去了,热闹的瑞金河畔只剩了忙碌收摊的各个店铺和堪堪回神的慕容汐。 往常这个时候,她都是绕着瑞金河畔转上一圈,闻着河水传来的咸腻的味道,感受着红尘俗世里的烟火气息,再如同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悄然离开。但是今日,她在看到河岸边迎风飘扬的“李”戏班的班旗的时候,便陡然想起了不久前才被她交待了的少年来。许是被特别温柔地对待过,让她一时间竟也有些感怀。 不过是一念之间,她的脚步打了个转儿,便打算去李戏班里探上一探。 “请问——”她的一声招呼尴尬地打在了空气里,戏班里冷冷清清,竟然连个看场子的都没有。她一边张望,一边往更深处走去,走着走着,终于看到了围聚在一起的一群人,低低私语地似乎在商量着什么。 “请问……”为了防止自己做出偷听这种宵小行径,慕容汐不得不出声打断他们的谈话。只是这一声虽然不轻不重,却明显地让那一群人都齐齐地打了个哆嗦。 这种反应,多半是没什么好事。慕容汐的眉头一蹙,语气也凌厉了许多:“你们在做什么,转过来。” 率先转过头来的正是今天与慕容汐有过一面之缘的李崔公,此刻他端着个如戏台上僵硬的笑脸,嗓音尖细却又沙哑的如同被踩着脖子的鸭,听在心里便格外的不舒服。 “不知贵客驾到,老朽有失远迎。只是不知公子深夜来此,有何贵干?咱们戏班儿今日已经歇下了,若是公子想看戏听曲儿,怕是只能等到明天了。” 这摆明了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慕容汐也不和他兜圈子,径直道:“我几个时辰前送来的那个少年,现在怎么样了?” 李崔公的眸子里突然就闪过了一丝阴沉的光,不过他却极快地遮掩了过去,赔笑道:“公子真是菩萨心肠,十四能遇到公子,可真是他命中的福分啊!他本就身子薄弱,此番若非公子,我们连他昏倒在路边都不知道……” 慕容汐只觉得这个李崔公眸光闪烁,言辞躲闪,有股说不上来的邪劲,站在那里教人浑身都能不舒服。因此便不怎么相信地多问了几句:“好好的一个大男孩,怎么就能瘦成那样?正是你们戏班卖艺的好时辰,他怎的独自流落在外?” 李崔公对她的问题却是避之不谈,话语里逐客的意思很明显:“十四如今被照顾的很好,就不劳公子费心了。眼看这时辰不早了,公子若无甚要事,还是请回吧。” 慕容汐正欲发话,内室却突然传来乒乒乓乓的动静,紧接着又是一阵争斗的声音,不过很快便消停了下来,空气里仍旧是一片安静。 “崔公,这里面唱的又是那一出啊?”慕容汐冷冷地瞥了李崔公一眼,便要前往内室一探究竟。 李崔公大约明白此事是糊弄不过去了,他本是看着这小少爷的打扮像是京城里的富贵之人,不想结下梁子,可眼下看来,这小少爷却是铁了心要管这桩事了,怕是不好随意糊弄打发的掉的。既然如此,便顾忌不了太多了,总不能叫一个毛都还没长齐的小孩子坏了这道上的规矩吧! 他眸光一沉,无声地比了个手势,霎时间本在墙角待命的一众人等呼啦啦地围了上来,目光凶煞地将慕容汐包围在了中间。 “看来,我这个闲事还真是管对了。”慕容汐确是面不改色心不跳,背对着李崔公发话道。 “哼!臭小子,你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如此就别怪你李爷不客气了!道上混的哪个不知道我李爷的人不能惹不能过问,你却偏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今天若不教训教训你,怕是你还不知道天高地厚!”撕开了虚伪的面目,李崔公发狠地叫嚣着,一副张牙舞爪的嘴脸。 原以为不过是一群小混混,现在看来竟然是有头目又规模的组织。听他方才的口气,只怕背地里还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勾当,看来是真的得出手管管了。 慕容汐略一思忖,摆好了起手式,淡淡道:“一起上吧,我赶时间。” 眼前的这些人,也活该他们倒霉,并不知道他们惹上了一个怎样的主子。这些被慕容汐修理的从此有了心理阴影的人当时尚且并不完全福气,可当多年后听闻了慕容汐的种种事迹后,简直是庆幸自己祖上烧了高香才保佑自己在慕容汐的手下捡回了一条命。 这些都是后话了。当时的情形是,慕容汐一把撞开了上锁的木门,随后便倒吸了一口凉气。 因为,她看到了几乎**着躺在浴桶里的少年。 之前钳制住少年的那些人听到动静察觉不对,机警地从后门开溜了。所以此时这间不大的房间内,只余慕容汐和少年四目相对,空气中只有少年浸湿的头发滴滴答答落水的声音。 慕容汐默了一默,开口道:“我以为你有危险才闯进来的。” 少年:“……” 慕容汐:“其实我什么也没看见。” 少年:“……” 慕容汐:“介意说说你都发生了什么吗?” 少年终于满脸通红,憋不住地小声说:“你介意我先穿上衣服再说吗?” 慕容汐:“……” 从少年的口中,慕容汐终于理清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原来这个叫十四的少年早年父母双亡,他流落街头吃着百家饭长大,日子过得很是艰辛。后来这个李崔公的戏班子打他们那地儿过,一眼就挑中了他,说他颇有慧根,好好培养定能当新一代戏班的班主子,他也没的选,便跟着戏班子一起,兜兜转转地来到了永安。这一路上,正儿八经的腔调武艺却是一样没学,倒是自己不断地被带着去见各式各样的人。十四蒙圈了一阵子,后来总算明白了过来,这个所谓的戏班子,实际上背地里却干着贩卖人口的勾当,而自己,很快就要被转手了。 十一岁的少年不愿意屈服于这样的命运,任凭李崔公怎样威逼利诱都不肯折服。李崔公气不过,却又舍不得他这一副好皮相,往往只命人毒打他衣服里露不出来的部分,打得那叫一个皮开肉绽,惨不忍睹。这招不管用之后,便又将他关在笼子里,不给他饭吃,往往一饿就是好几天。如此折腾了一段时间,他也被折腾的不成人样,李崔公终于放弃了将他驯服的想法,只一心想将他转手卖了莫要砸在手里便好。 他知道李崔公已经找好买主的时候,便想尽了法子逃了出来,却因为过于虚弱体力透支在逃出来不久之后便晕倒在地了,所以才有了先前遇到慕容汐的那一幕。可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便被慕容汐一脚踢翻在地,兜兜转转竟又送了回来。当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真是连想死的心都有了。幸亏他当时并不知道是慕容汐将他送回来的,否则一定在心中问候了她的祖宗十八代。 其实买卖人口这件事在大炎朝已经是屡见不鲜,即便在是京城永安,也有胆子大的枉顾律法顶风作案,只不过这些人贩子同买卖上下家都是你情我愿,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很少能被官府抓住把柄来。这个李崔公,胆子也是忒肥了些,运气还不好。 “买一个男孩子回家,恐怕也只有做儿子和当小厮两种选择了。这李崔公将你卖给了哪户人家,你竟如此不顾一切也要逃?” 少年垂下头去,神色黯淡,像是羞于谈及此事。最后拗不过慕容汐,还是支支吾吾地说了出来:“那户人家的公子是个同性恋,还是个娈童癖……”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 请收藏本站阅读最新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