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胡天八月(一)

    乍过了端午,自江南道动身时,正是阴雨缠绵的梅雨季。风灵临行前阿母拈了拈她身上的单绫袍,笑说,这袍子也穿不上几日了,只怕过了金城便该换上夹袍了。

    果然,未到金城,西风便一日紧似一日地低啸起来。此时风灵早已裹上了石青色夹絮的窄袖小翻领胡袍,一顶卷檐虚帽裹在一袭连兜帽的斗篷内,手中带着马缰,混在长长的商队中间,不紧不慢地摇晃前行,一阵不知从哪儿横吹出来的冷风,将周遭的沙尘无序地扬卷起来,她眯起眼,不由地将脖颈上的纱帛又往脸上扯了扯,将整个脸裹得只露了一双水润润的杏眼在外头。

    身后哒哒地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骑从商队后面赶上前来。风灵没在一头头高大的骆驼和壮实的部曲之间,并不好找,那马蹄声徘徊了一阵,方才认准了她的所在,勒马靠了过去。

    “大娘,咱们已过了瓜州地界,再往前便是沙州治所。”马上仆从模样的年轻男子将纱帛压在口鼻上,闷声报道。

    风灵竖直起腰肢,向前张望了一眼长长的驼队,眉眼间流出几分担忧,“康家商队……便是在此处遇上的沙匪?世道清明,沙匪虽有却并不猖獗,怎就连康家的商队都敢劫了?”

    男子四下环顾了一转,略显出些紧张来,在马上侧身向她道:“倒是听人说起过,原不过是一两股匪盗,自不成气候,部曲能敌。去岁剿了乙毗咄陆之后,一支残部逃窜了出来,本就是些悍兵,四处劫掠,行商们也无计可施,只祈求宁肯遇上沙匪也不能碰上那些罗刹。”

    风灵垂眸沉吟了片时,那男子反倒微微一笑,宽慰道:“大娘头一次独自押货,可是教小人唬着了?那些话,倒也不必十分往心里去,咱们家的部曲,岂有匪盗不怯的?眼下只须多加些小心,捱过这一段,敦煌城也不远了。”

    风灵点点头,目光在自家那些捆扎紧实的货物上转了转,倘或是寻常货品倒也罢了,她所带的那些,俱是以金饼作价的软绸白绫,向来令匪盗垂涎三尺,她又前后张望了一回悠长笃定的商队,抬手向那男子一招,“佛奴,你去知会那几个领头探路的,令他们务必警醒,待入了敦煌城,自有他们的赏钱。”

    那被唤作佛奴的男子应了一声,抖开缰绳,一夹马肚子,向队伍的前头去传话。

    走了约莫半刻,飞沙走石的苍茫大地间似乎只有这么一支商队,风灵无端地感到寂寥,风声呜咽,犹如鬼泣,远处连绵的山脉形如伏伺待动的野兽,使得满耳凄厉的风声更显诡异森冷,听得人从心底里往外冒寒气。

    前头的队伍渐渐缓了下来,几名部曲茫然互望了几眼,一时神色都紧张起来,不由自主地将手搭在腰间的长刀柄上。风灵踩着马镫几乎站起身也望不到前头有什么异动,干脆拨转了马头,催了几声往队伍前头驰去。

    “大娘……”临近队首,佛奴惊慌失措地折返迎上前,“前头……前头……”不知是什么惊得他口吃结巴,半晌吐不出一句整话来,只颤颤地伸出一根手指头来指向身后。

    风灵脑中一凛,催马又向前跑了几步,但见队首的骆驼皆僵滞在原地,不肯再往前踏一步,几名领头人正逆着风沙,使力牵制住要往后退的骆驼。风灵正要扬声去问,突然坐下的大黑马抬了抬前蹄,受了惊吓一般往后跃了一步,险些将她甩下马背。

    待她制住大黑马,那马便如那些踯躅不前的骆驼一般,一味要往后撤。风灵深知此处万万停留不得,索性翻身跳下马,走上前去验看那几头骆驼的情形。

    她脚下的乌革高靴稍显笨重,才踏出不足十步,忽遭了什么物件重重一绊,一个趔趄,向前冲出了一大步,亏得她身形虽弱,到底也熬练过几载春秋,晃了三两下,却也稳住了。她蹙了眉,下意识地往地下去瞧绊她之物,这一眼,竟是如同当头淋了雪山融水一般,叫她浑身毛孔皆倒立起来,禁不住压低嗓音惊呼了一声。

    只见她的乌革靴边,一只干枯半腐的人手,正静静地半埋在沙石中,手指头绝望地微曲着伸出,腐坏的皮肤呈现出枯槁暗黄的颜色,与地下的沙土融为一体,纵不能立时辨出,再细看一眼便是那般触目惊心。

    顺着那只可怖的人手抬眼望去,她的头皮霎时一阵凉一阵麻,前面的沙石中半埋半现地堆放了不下五十具尸身。那些尸身也不知死了有多少日子,因此地极旱,倒也不见白骨露出,皮肉来不及腐烂脱离便已风干,紧紧裹在骨骸上,成了一具具僵直狰狞的干尸。

    风灵向后连退了几步,怨不得那些大牲口不愿再走,透过口鼻上的厚厚的纱帛,她似乎能嗅到那令人作呕的尸气。“佛奴……”她一手使劲按压住口鼻上的纱帛,另一手向身后一抓,却一把抓了个空,遂提高了几分嗓音,愈发显出她声音里的颤栗,“佛奴……哪儿来那许多的……尸身?”

    一阵含带了粗砾石的风蓦地将她的声音吞没,她忙闭了口,眯起眼,不待说出下一句话,远处一道尖利的哨声划破风沙,凌空而来。一息之间,大地微微颤动起来,带起一片若有若无的轰隆隆的低沉响声。

    风灵与领头的几名部曲抬头循声望去,西边约莫百米处的地平线上升腾起了一大团土黄的烟尘,如同一个硕大的土球,朝他们商队慢慢滚压了过来。

    “沙匪!”部曲中有粗粝的声音惊呼起来。

    这样的广阔平地上,无处隐匿,这些负载了重物的骆驼决计跑不过悍匪的马,更不必说前面又有干尸阻道,也只有撒手奋力一搏,或还有些希望。风灵咬紧后槽牙,抵制着浑身不受己控的颤抖,几乎从牙缝中挤出话来:“快!布列盾弩!每人护两头骆驼。”

    部曲们互望了一眼,脸上露出几丝怯意,常年行走在这条商道上,沙匪见了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这样的气势,却是头一遭见,莫不是沙匪们经了什么事,急了眼,狼似地扑将出来。

    部曲的犹豫令风灵本就悬吊着的一颗心又上提了几寸,情急之下,她反倒冷静下来,回身重跨上马,抽出马鞍上的长刀,指着那些骆驼高声道:“各人所护住的货物,待入了敦煌城,各分十之三!”

    “大娘……”佛奴倒吸了一口气,顾不上风沙涩眼,瞪圆了眼睛,异议未出,已被部曲们带着激动和决心的呼应给吞没了。方才的犹豫顾虑一扫而空,众人皆紧了紧短褐上的缠腰布帛,握紧手中的刃器,凝视着西边逼近的烟尘严阵以待。 


第二章 胡天八月(二)

    烟尘如土墙般推近过来,匪徒中头马的前蹄突然从烟尘中破空而出,风灵一把甩开身上的斗篷,提起浑身的劲儿,作势就要往上扑。

    岂料那头马上的人只随意向他们侧了侧脑袋,竟不理会面前的这支显见肥硕的商队,直直地朝前面铺排的干尸而去。有些手脚快的已下了马,半跪在地下以手刨扒半掩在干尸上砂砾浮土。

    风灵怔怔地注视着前面这怪异的一幕,手中的长刀依旧不敢松开丝毫。“大娘,这……这是要作什么?”近旁的部曲忍不住开腔问道。

    “莫要松懈,且先看着。”风灵一面回他一面装着胆子提马向前踏了几步。

    “大娘,你看东面。”紧随在她身后的佛奴忽然握着马鞭指向东面。风灵应声望去,又是一团巨大的黄尘自东面向他们滚来,速度极快,较之方才西边奔来的那队人马,更是快了几倍。

    不过是眨眼间的功夫,东面烟尘中显出另一队人马,虽纱帛遮面,一股子彪悍骁勇之气仍是遮盖不住地直冲过来。这队人马亦只扫了一眼商队,便专注向在地下挖掘干尸的人马冲杀过去。顷刻间刀刃砍骨的声音,受痛惨呼的声音便冲入耳中。

    风灵愣了一两息的功夫,忽然醒悟过来,瞧着情形,这两队人马竟不是为了抢夺她的货物而来,却是为了争抢这一地的尸身,这情形倒也稀奇。

    若是换在平常,这场诡异的热闹她定是不能错过的,总要将来龙去脉看个透才好,但此时显然两虎相争,获胜的一方掉头便会来吞掉她的商队。于是她扬手召过几名领头的部曲快语吩咐道:“传下话去,以队尾为队首,咱们掉头走。趁着他们厮闹,能走多远是多远。悄悄地去传,莫要声张,别闹出大动静来叫他们留意了。”

    众仆与部曲得了令,皆摘去了骆驼脖子上的铜铃,拉扯着骆驼低低呼喝几声,有条不紊地踏着来路往回移动。

    风灵心里絮絮叨叨地念着佛,硬着头皮走了一小段,身后仍旧厮杀惨叫成一团,不见有人留意他们,遂放心大胆了一些,命商队再加快几步。

    正暗暗在心底生出点庆幸来,冷不防从后头射来两支箭,仿佛是有人有意为之,不偏不倚正贴着一只货囊飞过,第一支斜斜地没入货囊中,紧接着而来的第二支几乎贴着骆驼的一侧躯体擦过,那只货囊“噗”地一声散落在地。

    货囊落地的刹那,内里的货物随风飘散开来。风灵只听得狼嚎一般的激越高呼“白绫!白绫!”,竟是突厥话。她一闭眼,心里无奈地哀叹一声,完了。转身望去,打从东边来的那队人马已分拨出了一小部分,拨转了马头朝着商队冲将过来。

    “照着方才说的法子,护住骆驼!”风灵只来得及发出这一声号令,铁器相击的“当啷”声已然响起,她提起浑身的气力,一手提缰一手死命握住手中的长刀刀柄,沉声催马,投身冲入商队尾部的混战。

    一名突厥人在马上俯身欲拾散落在地下的一匹白绫,手未触及,寒光闪过,手腕子齐齐地被割下,暗红的污血星星点点地溅落在白绫上。突厥人嚎叫一声,连人带马蹿出了老远,风灵脆爽的声音随在他身后怒斥:“便是作践了,也断不予你等贼人污了去。”

    风灵囔出的是粟特话,想来突厥人也能听懂,好泄一泄她心头的火。这清灵中带着郁火的嗓音顺着风向飘出去,引得一人心头一动:为首的突厥人手中阔刀一滞,趁着格挡住敌手兵刃的当口,目光朝风灵那边瞟去。匆忙间,只见一名十六七岁的胡装少女,纱帛掩面,稳坐马上,侧拧着腰肢双手高举起血淋淋的长刀,冲着一名突厥人照头劈下去。

    突厥首领忽弯了弯唇角,两颊如戟的须髯抖动了两下,手腕上加重了几分力,向外推挡开敌手,掉转了马头朝那引得他兴味顿起的少女奔去。

    “这家的商队没人了么,要一个女娃来押货。”突厥首领在风灵跟前勒住马,语带戏谑地笑道,出口竟是一口粟特话。风灵两弯顺畅浓秀的新月眉顿立起来,杏眼圆睁,却并不与他答话,手中的长刀顺势便劈刺出去。

    那突厥首领只随意翻了翻手腕,长刀便叫他手中的阔刀挡开,岂料长刀只是虚虚地晃过,在那突厥首领抬手翻腕的瞬间,风灵势如闪电地收回刀锋,贴着马脖子半俯下身,直朝他肋下刺去。

    突厥首领并不抵挡,眼见着刃尖离他的左肋只有两指长的距离,他蓦地向右倒去,突然自马上消失了一般,风灵一刀扑空,收不住势头,向前直冲了过去。只这一刹那的功夫,消失的突厥首领倏地从马肚下又翻坐回马背。风灵只觉手腕一阵震麻,长刀不知如何便到了那突厥人手中。他探手一划,便将风灵头上的卷檐虚帽连同遮面的纱帛一同挑飞出去。

    头顶的束缚乍然消失,一条斜斜编起的长辫落到她的一侧肩头,半散开来。风灵猝然顿住,同样目瞪口呆的还有面对面的那突厥人。她抬头望去,见他正满目疑惑地瞪着自己。

    滞了几息,突厥人摸着自己满是短髯的面颊,哈哈大笑起来,“竟是个唐家子,端的是一副好眉眼。”一面调笑一面催马朝她挨过来。

    风灵抿紧了嘴唇,一手悄悄地摸向自己的乌革靴,那处正有一柄雪亮的小弯刀,她恨不能下一刻便将那弯刀直剜入那突厥人的心口。眼见着他愈来愈靠近,已到了她身侧一探手便能抓住她胳膊的位置,风灵突朝他嫣然一笑,猛地一矮身子,自乌革靴内抽出小弯刀,横握着便刺过去。

    突厥首领大半的注意力皆在她忽展的笑颜上,正是满心探究的当口,猛不防这么刺来的一刀,弯刀上的寒光快过闪电。他避让不及,只得弯曲起一条手臂护住心口,那小弯刀直直落在他手肘上,皮肉几乎与布料同时撕裂,暗红的鲜血很快将他的衣袖浸染。

    突厥首领口中发出“嘶”的一声,怒骂道:“贱婢竟敢……”

    一语未尽,身后乱声大作,与方才的厮杀喊骂声全然不同。突厥首领提防着风灵再使阴招,忙拉开自己的马,稍离了她几步,一面警惕地回头望去。

    “叶护!叶护!”一个突厥人策马飞奔来,慌张快速地向那首领喊了几句,风灵能通突厥话,混乱中乍闻“叶护”、“唐军”几个词,大约猜着了几分。

    突厥首领即刻面色大变,回头深深望了她一眼,浮佻地一笑,“小娘子好生有意趣,在下阿史那贺鲁,改日再寻小娘子叙过。”这回却是半生不熟的河洛汉话,言罢口含手指打了一声尖利的呼哨,带着余下的突厥人往西奔去。

    风灵当下全然明白,眼前这突厥首领大约正是乙毗咄陆的残部。突厥人说有唐军,难不成自己的运道竟这样好,虎口遇险,千钧一发之际恰恰有唐军来剿?

    风灵探身望去,滚滚烟尘中果然绰绰约约地显出一队兵马来,只不见有旌旗番号竖起。再看先前那一地的干尸,大半还在那处躺着,又添了几副新亡的躯体,血水与沙土混在一处,满地狼藉,触目寒凉。

    “大娘。”佛奴不知从何处跑出来,满脸未定的惊惧,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你可伤着了?那突厥匪首……”

    “无碍。”风灵眼睛依旧紧盯着风烟沙尘中越来越清晰的兵马,随手挥了挥,“你去验看验看咱们的部曲伤了多少,货物折了多少。”佛奴答应了什么,她浑然未听见,只睁大眼睛看着风沙中跃出的第一人。

    却见那人并未披挂盔甲,只在瞧不清颜色的圆领窄袖的襕袍外裹了一身轻软的玄革甲,腰间蹀躞带上长刀短刃俱备。他身后的百多随众也大多此装扮,不过是襕袍换做了粗麻短褐。若不是一色的玄甲、乌革皂靴,又哪里瞧得出半点大唐军兵的模样。 


第三章 胡天八月(三)

    直至为首那人已至眼前,风灵才猛然回悟,来的是官家人,又刚替她解了难,不敢怠慢,忙翻身跃下马,低头屈膝一礼:“民女多谢将军解难。”

    头顶却无声无息地静默了片刻,只有闻得那匹高头大马在她上方打了个响鼻。风灵忍不住好奇抬头望去,只见马上坐着的那人年纪不足三十,深目高鼻,两道浓重的眉毛压得低低的,面庞和嘴唇的轮廓犹如雕琢,露在平头小幞外的褐色头发好似微有些卷曲,分明就是一个粟特人的面貌,长相却又较寻常粟特人更显精致一些,面颊下巴光洁干净,全无粟特男子一脸蓬乱的络腮卷髯。

    当朝海纳百川,有粟特人为官倒也不十分稀奇,风灵再礼过一回,开腔换了粟特话,将方才致谢的话又道了一遍。

    那人恍然初醒,身子如山如塔般端稳地坐在马上,只略点了下头,“不必多礼。货囊人口可有损毁?”一口再纯正不过的河洛官话。

    风灵张口刚要回话,两名兵卒架着一个受创甚重的沙匪上前,那沙匪口中嘟嘟囔囔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兵卒不耐烦地朝着他的小腿肚踢了一脚,沙匪高声呼起痛来。

    “他为匪盗之前许是疏勒城的人。”风灵指着那沙匪扬声道:“说的虽也是粟特话,却与敦煌城内的粟特商户们所说的有所不同。”

    “这位小娘子既识得粟特话,还请代为传听。”马上的人跳下马,向她拱了拱手。风灵翻了翻眼皮,随手拢了拢肩膀上半散开的发辫,心中只觉各处皆不妥帖,一个粟特人面貌的武官,听不懂粟特话,倒要叫她这个唐家子来译话,这场面怪异得令人想发笑。

    “他说……”风灵忍下心头眉梢的好笑,细辨道:“阿史那贺鲁杀了他们帐下五十余人,又将他们曝尸荒野,不许收殓,专等着他们的人去抢夺回来,好一举灭杀。为的是,能独占这条道,劫掠过往行商。”

    风灵译传至此不觉倒吸了一口气,想起那突厥首领临蹿逃前自称是阿史那贺鲁,这般歹毒凶悍,若不是有唐军路过此地,自己倘或落入他手中……当真是好险。她缩起脖子晃了晃脑袋,不敢再往下想。

    那武官拧结起眉头又问了一些话,命人清点了地下刚伤亡的沙匪,这一拨沙匪几乎死伤殆尽。佛奴低头悄悄在风灵耳边道:“这下可好了,前脚死了狼,后脚来了虎。这条商道往后可还走得?”

    风灵斜睨了他一眼,“你还想日后那许多事,总该先谢了菩萨消免了你今日的劫难才是。”佛奴偏头嘻嘻一笑,“那是自然。”

    武官已命人在荒原中坑埋新丧的沙匪及地下的干尸,待他发下令去,转脸谢过风灵,便跨上马,抖缰就要掉转马头。

    “将军请暂驻一驻,好教民女得知将军官品贵姓,日后自有酬谢送至府……”风灵见状忙跨前几步匆匆追上一句。马已转过身,马上的人带住马,回头淡淡扫了她一眼,“护我大唐民商,原属分内,不敢受谢。”

    “民女买卖向来泾渭分明,既不愿叫旁人占了便宜去,也断不肯白图了旁人的利,一来一往,清清楚楚,爽爽利利的才好。”风灵急嚷道。

    “这并非买卖,无利可图。”言罢他也不容风灵再缠,驱马离去。

    风灵怏怏地望了一回,叹了口气,这才回身找佛奴细问商队损伤。好在除开被射落的那只货囊,其余皆完好无损,因尚未同突厥人真正交上手,部曲家奴也未有折损。于是风灵重集了商队,接着往西赶路。临行忍不住又远远地向那粟特面貌的武官投望了一眼,却只看到他脊背直挺的侧影。

    一路小心谨慎,人人皆提调着,直至次日午后,风灵已能远眺到敦煌城壮伟的城楼楼观,大家方敢略略地松一口气,遂紧催着骆驼赶路,又在城门口候等勘验过所,耽搁了许久,所幸此地日落甚晚,过了酉时太阳还在天空中悬着,好歹是赶在阳光尚好时入了敦煌城。

    风灵人还未穿过深长的城门洞,热烈宏亮的一声“风灵”如雷般滚来,声音里头包含了沉沉的焦急忧虑,又有抑制不住的欢喜。到底是到了,自余杭至边塞沙州治所敦煌城,风灵在嗓子眼里扑腾了将近万里路的一颗心霎时落了下去,整个身子发软,脚踩在地下如同踏在棉籽絮上。

    “康家阿兄!”风灵快步穿过城门洞,毕竟疲累,余下的气力只够她裂开嘴,绽开一个疲惫不堪的笑容。

    城门洞那一头站了大半日的粟特胡商康达智,终是盼见了他提心吊胆三月有余的人安然完好地出现在他跟前,心口的喜悦顿时爆开了花,唇上两撇卷卷的红褐色胡须也跟着随之欢悦地抖动起来。大约是欢喜太过,他情不自禁地伸出大手掌在风灵肩上拍了一掌,却不料这一掌竟将她拍得向前冲了个趔趄。

    “可是有什么不妥?”康达智骇得忙伸手扶住,忆起在城门口候等时,有入城的商队聊起昨日瓜州与沙州间又见悍匪,不禁手腕一抖,将她从头至脚细细看过一遍,除却发辫散乱些,灰头土脸些,一双平素里最是灵动的目珠略显迟滞些,也不见有旁的不好。

    风灵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自小走惯的道,哪里会有什么不好,只是着实是累着了。”

    康达智放下心咧嘴一笑,“我这妹子好生厉害,阿兄头一遭独自押货时可远不及你。这里卸货入库的杂活便交由阿兄来做,你快些回家去,热汤新衣、羊肉馎饦、高床软枕,你阿嫂都替你整治齐备了。”

    一听这些,风灵的手脚回过些劲儿来,弯起眉眼,笑嘻嘻地谢过康达智便往城中去。康达智猛又想起了一桩事,大着嗓门追喊,“索家那小丫头,唤音娘的那个,也等了你半日,见着天色要晚,怕家里责怪,便先回去了,明日……”

    风灵换了马,早跑出老远,也不知有无听见。康达智长长舒了口气,摸摸微微渗汗的后脖颈,一面扬声指挥奴仆部曲们往库房去卸货,一面暗自摇头:他那对义父母真真是胆大,由着个不满一十七的小娘子独自从江南道跑来沙州行商,只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但望她过得恣意,随心随性便好。便是如他这世代为商的粟特商户家中,也不敢那般纵着自家女儿,放眼整个大唐,怕是再寻不出另一对这样的父母来。

    至库房大门口,康达智的目光在那群疲累不堪的奴仆身上扫了一圈,无奈地摇摇头,只得全打发回去歇觉,换上康家的劳力,直忙到后半夜方才将那些货囊尽数卸下码放齐整,亲手落了锁,这才揣上库房的大铜钥回自家宅子去。

    风灵倦怠至深,极是放心地将这些价值百万缗的绫绸绢锦一股脑地丢予康达智,伏倒在床榻上昏昏沉沉睡了一夜。 


第四章 胡天八月(四)

    至天亮时分,不知怎的迷迷蒙蒙地做起梦来,一时好似望见那突厥首领遥遥地向她驰来,一时又见荒原中满地干枯的人手伸出地面,仓皇中她强烈且执着地盼等着那位粟特郎将,执拗地告诉自己,再等一等,再等一等他便会来解救。

    忽然一阵清冽的空气直灌入口鼻中,意识一点点回复到脑中,风灵未睁开眼便能感觉到内室已十分敞亮,此地白日里光照极强,也辨不出个时辰来。隐隐约约听见屋外有细碎的说话声,凝神再一听,是这宅子里管事家的女儿阿幺,正同她阿母絮絮叨叨说着话。

    风灵睁开眼睛适应了一阵强烈的光线,将着间整两年未来过的屋子看了一圈,床榻内设倒未见有变化,睡榻前莲枝大团花饰连珠边纹的帷幔,还是往昔阿母亲手选定挂上的,色泽依旧簇亮,地下新铺了大片的白色羊毛毡毯,一双亮色丝履散放在羊毛毡上。

    “阿幺。”自水汽丰沛的江南乍到了这极旱之地,风灵的嗓子眼干得发痒,一开口便觉撕痛。

    阿幺倒是个耳聪目明的,听得她唤,忙推门进屋,笑道:“可是醒了,大娘这一觉好睡。”

    风灵一怔,阿幺的年纪比她还小了两岁,上一回见她不过是个扎着双环髻的小丫头,两年光景,已然及笄,几条编得密密的发辫垂在肩膀两侧,余发在头顶结了个简单的小螺髻,随意绾了支胡杨木的簪子,打扮得半唐半胡,不伦不类。

    阿幺笑眯眯地摊开手,递上一柄铜钥匙,“康家阿郎一早就来过,说是昨夜货已入库,让大娘只管放心。”

    风灵接过铜钥,转身在榻内的暗格中收了,顺手取过一袭簇新的胡袍,正要穿上,阿幺却按下她的手,“大娘今日还是换件衣裳吧。”

    “一会儿梳洗了好往大市上去,这袍子如何穿不得?”风灵疑道。

    阿幺仍是满脸的笑意,一面拧了一条温热的帛帕递予她净面,“康家阿郎还说,今日正午,索家要摆接风筵席,一来索阿郎要替新到的都尉接风,二来听闻大娘接替了顾家在西面的买卖,柳夫人也要借机凑个趣儿,置一席酒水相贺呢。”

    “什么都尉?沙州向来只有刺史,何时又有了劳什子的都尉?”风灵净了面,在一面硕大的双鸾飞马镜前坐下,从一只秘色小瓷罐中抠了稍许桃花面脂匀在脸上,鼓着腮帮子问道。

    “这婢子倒不甚清楚,只听阿爹提过,沙州撤刺史换置了折冲府,遣了位折冲都尉来,治所便在咱们敦煌城,阿爹说怕是不久要用兵,故朝廷才有这么一举。”阿幺嘴上一面回话,手上的活也未见丝毫怠慢,已用篦子将风灵的头发篦顺,“大娘瞧着梳个什么发式好?”

    风灵从那什么折冲府都尉的一团疑云中回过神来,从铜镜中望了望阿幺极认真的神色,不禁弯起眼睛嬉笑开来,“往年小的时候,从不听你在我跟前称‘婢子’,怎的两年不见,反倒生分了?”

    阿幺微微红了脸,“以往年幼不晓事,而今都大了,大娘又接了家里的买卖,纵是顾夫人和善不提,咱们这些家人,总要讲些规矩才是。”

    风灵伸手轻轻推搡了她一把,“好没意思,你怎也学得开口闭口规矩的,我向来最憎那些,阿母也不是个爱拿捏规矩的,你却是向哪一个学来的?”

    阿幺为难地张了张口,接不上话。

    “你不说我也知道,必是你阿爹的主意。”风灵撇嘴道:“我且问你,你是听我的,还是听你阿爹的?”

    阿幺犹豫了一息,嗫嚅道:“阿爹说我将来是要跟着大娘的,自然,自然万事皆要顺服大娘的。”

    “这便结了。既是要听我的,自此往后,再不许称什么‘婢子’,咱们还和小时候一般的称呼,可记住了?”阿幺有些不知所措地立在她身后,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心里头却是暗暗庆幸,顾家统共只这一个女儿,又富贵得紧,先时还忧心她骄纵蛮横难服侍,这么看来,这些年她的性子还和儿时一般,不曾变过。

    风灵向来不喜中正有礼的那套规矩,托腮望着阿幺谨小慎微的眉目,只觉好生无趣,打定主意日后不论花多少工夫,都要将她刻板胆小的性子抝过来些,日子才不至于过得如同嚼蜡。

    风灵怔着,阿幺也不敢行动,垂着手默立在一旁。

    风灵无奈,伸手晃了晃她的身子,“不是说要梳髻么。”阿幺这才忙手忙脚地重新摆弄起她的发丝来。

    “便梳个灵蛇髻,配上我那支犀角含翠的双股簪子。索家相请,咱们也不好失礼,自是要盛装赴约。”说着她回头将阿幺上下打量了一番,摇头道:“你这身未免失礼,也该妆扮起来才是。”她想起索家那位争强好胜得连身边婢子也要攀比一番的嫡女,揣着些促狭,翘了翘唇角。

    阿幺毕竟是年少女儿家,初见当家大娘子的局促,在风灵全没正经的笑闹中一点点消散。

    两人嘻嘻闹闹地直妆扮至正午,阿幺的阿爹在门外催了两遍出门,风灵方起身,命阿幺将她自江都带来桃花面脂拿了十来罐,收在随身的囊袋中,施施然地出了门。

    “大娘吩咐下的那几匹织锦皆备妥……”阿幺阿爹目瞪口呆地瞧着自家的女儿一副正经小娘子的气派从屋内走出,一时怔忪起来,忘了将话说全。风灵端起脸正色道:“金伯莫怪,阿幺既随了我,往后断是不能在人前失仪,出门见客少不得要头面齐整。”

    金伯哪里还能回出什么话来,只会连连点头。风灵与阿幺对望一眼,两人忍着笑,低头快步走下院子。

    这宅子并不十分大,不过是安平坊内三个横向一字排开的回字形小院落合成,风灵所居的是最靠内坊的一进,外头瞧着矮墙平房毫不起眼,内里却一应布置陈设精巧讲究,另两进,正中小些的是用作会客商谈,后巷的那进最大,用以安置家奴部曲。

    车马牲口皆在大院一侧的棚屋,风灵一路穿行而过,登上备好的马车,便朝着城东大宅聚集的永宁坊去。 


第五章 无姓都尉(一)

    自安平坊至永宁坊,须得穿过大半个敦煌城.

    风灵脸贴在车壁上的小窗口前,目不暇接地瞧了一路,里坊房屋倒不见有什么稀奇,俱是与她家一般的回字形矮房,四面墙体严实,平实的房顶,小窗小院,好抵挡风沙。殷实的人家讲究些,以砖石砌墙筑房,寻常人家不过是夯实了黄土筑的院墙房屋。

    风灵的目光掠过那些房屋,落在那各坊之间的大小集市上。整个城犹如一个大市,随处可见邸店铺子,一路载货往来的驼队不断,商户呼喝连连。

    她自幼随着阿爹阿母走过不少大小城镇,惟有这座城,早春风沙弥漫,夏季酷热严晒,又极其干旱,却因这店肆林立、买卖不绝的景致,比别处更令她着迷。

    “大娘也不是头一回来,不过这两年不来罢了,怎像头一遭来似的?”阿幺探头在另一侧的窗口望了望,也瞧不出有什么惹眼稀奇之处。

    风灵也不理会,痴痴地望了一路。马车拐进永宁坊中,体面宽阔的大宅渐多起来,又走了一阵,马车“吱呀呀”地停在一座大门最是气派的宅子跟前。

    门前已停了不少车马,几名家仆来回颠颠地小跑,拉马驱车,忙着安置那些骏马大车。风灵唬了一跳,一时猜不透索家究竟要摆什么样的筵席,造出这么大的声势来。

    有家仆上前请了她下车,风灵跟着那家仆从侧面入了府,并未往正院里去,只从一侧花木扶疏的小径拐入了后院。

    那家仆大约是新买进来的,瞧着风灵脸生,便卖弄道:“这宅子格局倒还在其次,草木养得好,亭台水榭还有些看头,人称沙州小江南,在别处怕是瞧不见这般景致。”

    “你也是个少见识的,这是江南道余杭顾家的大娘子,还稀罕什么小江南么?”低柔带笑的话语从小径旁的一丛低矮花木边传出,继而叶影微晃,一名笑吟吟的小娘子从后头转出来,一头浓密的红褐色头发,头顶紧紧扎了个单螺髻,左右各一支赤金镶宝的双股发簪固住,一袭淡黄色的水晶串子在发髻前盘了三匝,最后一匝恰到好处地垂在她饱满白皙的额头上,太阳底下光彩晞晖,衬着那满头曲卷红发煞是夺目。

    风灵目光烁烁,拉起她的手前后上下打量了一番,戏谑道:“哪里来的美人儿,莫不是从我家石窟的壁画上飞下来仙女?”

    “长远未见,昨日又在城门口巴巴地等了你大半日,乍一见你就这般拿人打趣儿,可见你没心没肠惯了的。”艳色的胡人小娘子扑闪了两下浓密的睫毛,涨红了一张面皮细声佯嗔道。

    风灵捂嘴笑了起来,又将她从头瞧到脚,见她胡粉斜红,绛唇黛眉,眉心还贴上了花子。又窄身裹腰的薄衣,上好的绸料,轻飘飘的裙裾上坠了几枚小银铃铛,随身而动,铃声细微清脆,再携了她冰凉的手,风灵脸上的笑慢慢敛了去,“音娘,你这一身可别说是为着迎我的,眼下秋凉,穿得这般单薄……”她转了转眼珠子,眸光一闪,嬉笑重回脸上,“难不成今日有人来相看?那位新到任的折冲都尉……”

    索良音微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嘴角,暗暗拽了一把她的手,目光却瞟向风灵身边那名家仆,“口里没一句正经的,再浑说我可不依了。”

    风灵知她性子忸怩,虽觉她今日这番耀目的妆扮有些古怪,却也打住了笑闹。索良音打发了家仆,领着风灵和阿幺往后院去见索府的正经女主人柳夫人。

    江南巨贾顾氏,柳夫人虽早已听人讲得烂熟,却因顾氏夫妇深居简出,不曾有过交往。风灵儿时她倒是见过几回,一则风灵的义兄康达智的宅子正在这永宁坊中,且与索府仅隔着条后巷,她时常过来顽耍。另一则,风灵与索府的庶女索良音自幼结识,一个从无年纪相仿的姊妹相亲,一个是卑贱胡姬所出上不得台面的庶女,合该有这样的机缘,凑做了一对,常顽在一处。

    日前柳夫人从康达智的夫人米氏那处得知,顾家独女将回敦煌来把持顾家在西域的经营时,大吃了一惊,心底难免有一番盘算,便迫不及待地布置下了这一席接风宴,生怕被旁的什么人抢了先机。

    丝绸的营生获利巨大,却不是人人都做得的,向来敦煌城中流水般运往西域诸国的丝绸绢绫大出处只有两处,一是从长安贩卖过来,二便是顾家自江南道运送来。长安来的货色运至敦煌,经了转卖,可得的利已然盘剥过一两层,然顾家依仗着部曲强健善武,只须一次运足三二年的货,径直自江南道原产处将货运来,少了间中盘剥,所获之利皆落入自家钱袋中,干净利落。

    豪族子弟多为官僚,按说商户较之索氏这样的高门大族原有着云泥之别,可那几个巨贾,要究起根底,晒出财资来,情形却又翻了个个儿。

    世间为人,少有不爱财的,故而便是孤高如沙州第一高门大户索氏者,也不得不仰仗一二,间或暗地里促成几桩大买卖的,抑或托赖官中关系走了便利的,少不得也抽几分利来充盈家底。

    这般受豪族在心的巨贾,昭武九姓胡商的大萨保康达智算得上一个,而今要包垄西域丝绸买卖半壁江山的顾风灵也算得上一个。

    柳夫人显然深谙个中道理,一见着风灵便绽出满脸的疼惜,左一声“我的儿”,右一口“好孩子”地唤,仿佛离散重聚的亲母女似的。

    风灵原不大习惯,柳夫人上前拽她的手时,不由自主地想要往后退两步。可转眼瞥见柳夫人身后索家那位尊贵骄矜的嫡女,正虎着脸垂手肃立,不时掀起眼皮朝她飞来一记眼刀,风灵促狭心起,反倒任由柳夫人握了她的手,亲亲热热地与她同坐一席。

    索家嫡女微微鼓起腮帮子,有些气恼地低唤:“阿母!”风灵猜想着自己所坐的席位,大约是她平素的专属,索性娇声一笑,作势轻握了一把柳夫人的手腕,“风灵可不敢冒认了阿母,昭娘姊姊要恼我了。”

    柳夫人掩口笑了几声,指着康达智的夫人米氏道:“快瞧你这妹子的嘴,当真是伶俐不让的,若不是生就了唐人的样貌,与大郎竟像是亲兄妹呢。

    “夫人是不曾见过风灵亲阿兄的品貌,岂是我家那粗粝货可胡乱攀亲的。”米夫人挥了挥手中的绢帕,伶牙俐齿地接了话,惹得一众作陪的夫人小娘子们皆掩口转脸地笑了起来。

    风灵一面在柳夫人身侧坐下,一面跟着一同笑了一回,眼波流转间却见柳夫人斜斜地向索良昭递去一个责备的眼神,索良昭紧抿了嘴,狠狠地剜了风灵一眼,欲言又止地坐回了靠边的一张席案前。

    自小跋扈张扬的索氏嫡女,今日一反常态地着了一身素净衣裙,简练的发饰,比阿幺尚素淡了几分,竟还肯吞下暗亏。

    倒是卑微不争,惯受索良昭欺辱的庶女通体华贵,妆扮得如同一朵盛放的鲜花。风灵愈来愈觉得不对劲,又怕是自己多心。悄悄四下环顾一周,恰见索良音那胡姬生母曹氏,正眉眼不展地独坐僻静角落的一席,心下几乎能肯定其中必有古怪。

    说笑了一阵,几名提着食盒的婢子鱼贯而来。女眷的筵席就设在园子里的一间宽敞亭子里头,日间阳光甚好,并不觉冷意,且有秋菊红叶可赏,不失风雅意趣。

    待女眷们相互轮着敬了一圈酒,风灵命阿幺取出带来的桃花面脂,一一分送了,年轻的小娘子们围着风灵听她细说江都时下盛行的妆容,辈分高些的夫人们则含笑合议各家儿女间的事。

    园子东边忽远远传来几声笑,风灵循声望去,原是东面另一处小园子内阁子的窗尽开了,男客们皆在那阁子内吃酒谈笑。

    那阁子两层高,朱栏画栋,与女眷们所在的园子仅隔了一道矮墙,有几名男客有意无意地俯瞰过来,这边女眷们的情形当能瞧得清清楚楚。

    风灵正诧异着索家宴客的怪异布置,身上的帔帛突然被轻扯了两下,回头见身边的阿幺正冲她递眼色,她扫看一眼别的小娘子们,她们仍旧低头说着自己的话,这样清晰的笑声似乎谁都未听见,也不知矮墙那边阁子里头有人正在瞧向这边。

    再细看各人的形态,显然较之方才矜持了不少,有一两个羞怯的甚至微微红了脸。

    忽然间,风灵恍然大悟,果真是有人在相看,却不知是谁人,在相看哪一个。 


第六章 无姓都尉(二)

    “我瞧着音娘的身姿模样,竟是一年盛过一年,她们姊妹里头,便属她容色最好,曹娘子好福气。音娘的胡旋舞,可是学成了?”一位风灵不认得的夫人笑眯眯地侧过身子,亲热地问向角落里头沉默不语的胡姬。

    曹氏楞了一愣,低眉顺眼地回道:“她哪里能同昭娘比,夫人谬赞了。舞也舞得不成个样子。”

    那位夫人却不容曹氏自谦,“谁不知道音娘得了曹娘子真传,那一手琵琶箜篌奏得甚美。再说胡旋拓枝,浑脱舞,浴佛节那日在千佛洞外设乐奉佛,音娘那一舞,可叫全城的人瞪裂了眼眶。”

    “阿曹何必藏拙。”柳夫人干笑了两声,亦侧头看去。风灵就坐在她身旁,她眼中的凌厉一目了然,逼视之下,曹氏若有似无地瑟缩了一下。

    “夫人既想看,音娘便厚着脸皮献丑了。”碎碎的一阵银铃响动,索良音站起身,拂了拂身上的绸裙,向曹氏微微一颔首,似在安抚。

    风灵在一旁瞧得真切,想是音娘生怕曹氏受柳夫人责难,索性挺身而出,又或是说,柳夫人拿曹氏为胁,迫得音娘不得不舞。

    事态至此,风灵脑中已一片清明,今日被人相看的,正是索良音,只是不知对方是何人。

    风灵忍不住又抬头遥望了一眼那两层楼的阁子,倚窗而坐的有三人,家主索慎进正与一突厥人打扮的贵气男子交头低语,另一人只露出半侧宽阔的肩背,瞧不真切。

    在她猜测相看之人的当口,席间已琵琶撩拨羯鼓阵阵,风灵将目光自那边的阁子移回来,只见索良音婷婷地立在席中空处的一张圆毡毯上,拈起十指尖尖的素手,轻移纤腰,缓缓起舞。

    席间寂静一片,时不时有人发出轻轻的倒吸气声,风灵虽不是头一回见索良音跳舞,不禁也失了失神。每每她一起舞,整个人便似脱胎换骨了一般,浑身的曲折委婉中仿若另有一种坚定,哪里还有丝毫平素里怯懦小心的影子。

    风灵偶一扭头,忽见边角席上的曹氏向阁子快速地遥望了一眼,又冲她点了点头,她疑心自己看花了眼,也转头望那阁子,雕花窗边不知何时多出了几个身影,再回过脸来,席上已不见了曹氏。

    风灵略略地扫视一圈,席间众人俱凝神观舞,无暇他顾,于是她悄悄站起身,没入距离自己最近的小径。

    柳夫人骤然发觉时,已再寻不到她半分人影。“你家大娘怎不见?”柳夫人蹙起眉问向侍立一侧的阿幺。

    阿幺正痴瞧着索良音的舞姿,冷不防被问话,惊了一跳,四下环顾,茫然地摇摇头,“并不曾同婢子说去处,想是……”

    柳夫人目光投回索良音身上,显见心思并不在风灵那边,“罢了罢了。”

    风灵沿着幽径行至矮墙边,果见曹氏在挨墙根边立着,满脸的焦急,见风灵前来,忙上前一把拽住她的手,“风灵,好孩子,瞧在阿音自小同你好的份上,万要救她一救……”曹氏的嗓子里含着泪音,言语哽塞不清。

    “曹娘子莫急,慢慢说。”风灵反握住她颤抖的手,温言安慰。

    曹氏用力深吸了几口气,勉强算是稳下,“今日阿郎请了右监门大将军前来相看阿音,她这一舞之后,这桩事怕是,怕是便要成了。”

    幽径那一边的羯鼓的节拍已急如骤雨,想来索良音的舞步也该是急转如飞了。

    “右监门大将军,可是统帅处月处密两部的阿史那弥射?”风灵迟疑了一息,又道:“依我瞧,这未必不是个好去处。曹娘子请细想,音娘在敦煌城内婚配,能配怎样的人家?若随阿史那弥射去了,好歹也是个可敦不是……”

    话未说完,便叫曹氏急急打断,“若真能做个可敦,我也是一百个愿意。她父亲的意思,是……是将她送予阿史那弥射,充作舞姬。”她的眼泪顺着脸庞滑下,热热地落到风灵手背上,异色的眼眸中盛满了哀求。

    “啊?”风灵脑中一声轰响,“曹娘子暂先回席,我且尽力试试。”放下她的手,甩开步便往矮墙那一头,通往隔壁园子的拱门走去,一路心中冷笑不止,怨不得柳夫人不许索良昭出头招摇,原是为了这个缘故。

    家仆进来向索慎进禀报顾家小娘子求见时,索良音正在一块羊毛圆毡上急速旋转,轻软的绸裙随着身子的飞旋,怒放出一朵浓丽灼烈的花。几位男客正在窗边眺望,毕竟女眷相聚,却也不好失礼直盯着瞧。

    恰索慎进身边的华服突厥男子正处于这瞧与不瞧的两难境地,听见家仆的禀报,趁势将视线从窗外收回,笑道:“索阿郎又有客至了。”

    索慎进怔了一怔,心内暗叫不好,阿史那弥射鲜少来敦煌城,错过了今日,下一回还不知要待到何时,这商家女早不来晚不来,偏挑了这当口。心中虽怨,面上却显不得,索慎进无奈地端出笑脸,命家仆将风灵请进来。

    阁子内的男客见状闻言也只得各自坐回席案后。此地商贾云集,邸店遍地,有个把女子行商原不足为奇,但索家向来一副簪缨清贵的姿态,各处规矩做得极到位。

    也不必索慎进吩咐,听见有女客要进来,两名家仆自去抬了一架薄绢单幅的屏障来,好将女客与在座的男客隔开,不叫人将女子的面容全看了去。

    风灵在家仆的引领下缓步走入阁子,迎面赫然一架在薄绢上绘了药师经变图的屏障,不禁微微皱了皱眉,这样的人家最爱摆弄这些劳什子,显弄高贵。将各人的眉目脸面皆遮挡了去,这还能瞧出什么山水来。

    她跨前一步,隔着屏障盈盈屈膝,“诸位阿郎,风灵在此见礼了。”

    索慎进知她是康达智的义妹,年纪虽长,却没脸端长辈架子,方要起身客套,却听她脆声道:“风灵在此既算得是晚辈,亦是个商客,日后少不得要仰仗各位阿郎。隔着个屏障,倒显得晚辈不尊重,且为商不诚,不若请索阿郎撤去屏障。”

    索慎进因风灵打断了他向阿史那弥射引荐自家女儿的筹划,心头原就不快,听她这般不拘礼数,自更是不喜。

    偏阿史那弥射在他身边低声笑道:“这位小娘子如此舒朗,倒有几分我阿史那家的气度。”

    索慎进跟着一同笑了笑,挥手命人撤去了屏障。

    众人眼前便出现了一名通身贵气的年轻女子,但见她精巧的灵蛇髻,发髻间缀了一把红蓝宝石镶嵌的赤金发钉,贴在髻边的有累丝鸾鸟流苏步摇一枚,末段摇曳着的竟是一颗颗浑圆的莹白珍珠,奇在大小色泽一致。湘色织锦短襦,满地暗绣白梅的白罗裙,水色细绸帔帛。

    屏障一撤去,阁子内所有的目光皆聚在风灵身上时,她的双眼却在索慎进的右席滞住了。

    席案后正襟危坐着的,正是那日荒原驱赶了阿史那贺鲁,险险救下她和商队的那位粟特郎将。

    眼下他虽无革甲裹身,戎袍也换成了寻常的鸦青色绫袍,风灵仍一眼便可确信无疑,正是他,绝不会有错。 


第七章 无姓都尉(三)

    索慎进干巴巴地笑了几声,自席上起身,一面吩咐另替风灵置一席,一面亲自引了她一一见过在座诸人。

    康达智与另一豪商她原就认得,不必赘述,另有索慎进的嫡长子索庭,敦煌县令张伯庸,那位贵重的突厥男子,正是曹氏口中的相看之人,右监门大将军,阿史那弥射。

    剩下的那一位,不待索慎进引荐,风灵已敛衽屈膝行礼,“风灵今日尚能安好地立在此处,还多赖了这位将军解难,却还不曾好好谢过,敢问恩公高姓?”

    那郎将拱手还了一礼,“在下拂耽延”。

    言罢便不再多置一词。风灵暗暗挑了挑眉,心道,这一位日后便是沙州主事的了,有了荒原上那番际遇,按说讨个亲近也是顺理成章的,可这人口风偏这般生冷,往后只怕是难了。

    又一转念,觉着这人好生奇怪。问他姓氏,却只说了个名儿。拂耽延,听着名字果然是个粟特胡人,可自己分明问的是他的姓氏,他文不对题地回了个名字,口风密实得连姓氏也不愿透露?

    也罢,既是粟特人,来来去去也就那九个大姓,莫不是生怕哪个粟特大姓同他攀扯上联系,难免行些徇私之事,便有意不肯道明?

    “这位是新到任的沙洲折冲府都尉,瞧这意思,两位早已见过了?”索慎进这一问将风灵已绕了数个弯的思绪拉扯了回来。这个故事说来繁复又离奇,风灵并不想多加解释,只弯起眉眼,向索慎进讨巧地一笑。

    “风灵结识延都尉倒是比咱们都早。”一旁的康达智热热闹闹地笑着插上了话,他已从佛奴那处得知遇劫之事,顺势执起杯盏,也向拂耽延谢道:“大娘多蒙延都尉搭救,我这做阿兄的也该诚谢一番才是,便借了索兄的一盏酒水,敬一敬都尉。”说着仰头一饮而尽。

    拂耽延依旧一脸的寡淡,起身只道了声“好说”,便执杯同饮了一盏。

    索慎进意味不明地看了看康达智,又瞧了瞧拂耽延,面颊忽地抽动了一下,旋即又回复了笑容,口气随意地问道:“听着名讳,都尉仿佛亦是粟特人,却不知是昭武九姓中的哪一支?”

    拂耽延放下杯盏坦然道:“家父原是依托在莱国公府内的良人,不知其生父为谁人,更不知姓氏,故在下无姓。”

    众人皆是一愣,一时无人接话。出身良籍却寒微,浴血沙场拼得军功,得拜官身,这样的事在当朝倒不稀奇,只是换做旁人,恐怕绝不会如此坦荡荡地直言这样的身世。

    索慎进眯了眯眼,重新审视了一番这位被人称作“延都尉”的郎将,二十七八的年纪,面相刚直不苟,说来也奇了,无依无靠,门户单薄这等为人所不齿的事,在他说来竟是坦荡寻常,毫不羞愧。索慎进的心不知不觉地向下沉去,为说道不清的将来烦乱起来。

    风灵猛然惊觉窗外的羯鼓声停了,自她进了阁子,便再没人往隔壁园子女眷群中投望过一眼,她偷偷瞥了阿史那弥射一眼,见他全副的注意力皆在拂耽延与索慎进身上,仿佛并未惦记着方才那叫人惊叹的舞姿。

    风灵不觉悄悄松了口气,顾不上理会那延都尉究竟姓什么,也顾不上揣测在座那些人心里在想些什么,********转向她的那买卖营生,遂口气欢悦地向众人道:“此番西来,带了些新织锦,东西并不贵重,只这花样织法,市面上绝少,尚还看得。风灵特替诸位各备下了一匹,权当是个见礼,还望莫辞。”

    阁子外早有人将那些织锦备好了送来,听闻风灵令下,便鱼贯搬入阁子内,一字平铺陈在正中。一色的墨绿素面,乍看起来不见有什么稀奇之处,再仔细一瞧,浓重的墨绿色的覆盖下,一层略浅些的织纹渐渐浮现,浅色纹路光泽柔和如月光,好似掺了银丝,细辨之下又不见有银丝。大幅的百雀图织纹,根根鸟羽,分毫毕现。

    在座另一豪商眨了眨眼,不由又将风灵从头至脚打量了一番,啧啧称道:“大娘好大手笔,若某瞧得不错,这便是越锦了吧?倘若这个都不能算是贵重之物,天下恐怕也难寻出几件贵重的了,顾坊果然豪气得紧。”

    纵使索慎进这样的门楣中,也不过是听人讲过几回,阿史那弥射便更是不认得眼前这流光浮动的织锦为何物,那豪商又叹息道:“便是长安市面上也不过偶尔见之,越锦产出不多,大多都是供奉宫中的,极少流入市井,纵然有,只怕没有五百金为定,连一片布都见不着。”

    “这可如何使得。”索慎进晃着脑袋推让道:“所谓无功不受禄,见礼原不过是图个利市,哪有大娘这样抵真的?”

    风灵随手拈起一段织锦,有意使它迎向窗外的光线,上头的鸟雀越发明晰,奢而不扬,沉稳中透着不可抵御的华贵。“诸位言重了,不过是一点自家的产出,风灵还怕上不得台面。大家倘要拒,可就是真瞧不上风灵了。”她说得缓慢,半是认真半是仗着年小娇嗔,再有康达智推波助澜,众人也不好再拒,各自谢过。

    风灵勾起唇角,笑容满溢,心下甚是得意。自忖沙州内大凡有头面的人物,今日皆被她的敲门砖砸到了,待日后少不得有事相求,也好说得上话。

    “顾娘子的好意,恕在下只能心领。”一片和乐的推杯换盏中,蓦地冒出个硬冷的声音。风灵放下酒杯,唇边的笑意渐渐凝住。

    众人抬起头,只见拂耽延一脸正色,先是向索慎进拱手一揖,“在下公职在身,若非有事要向索公请教,按说原不该列席这样的私家筵席。”说着又转向风灵,“这见礼便更不该收受,还请原谅则个。”

    席间霎时静如止水,索慎进胸口腾起一团愠怒,先时言明了是替这位延都尉接风洗尘,他倒是如期赴约了,可进门说不上两句客套话,直剌剌地便问那四顷公廨田的情形,酒宴初起,他又拒退了胡姬歌伎,现在倒好,索性说自己原不该来。

    康达智转眼瞥见一旁的敦煌县令面色难堪,风灵又被架在那儿下不来台,忙站起身面上堆起笑,“延都尉秉直司聪叫人敬服,只是眼下不过一场私交,与公事无干,何必这般较真,再者,延都尉也未着官服前来不是?”

    拂耽延沉吟了片刻,自点了点头,“既如此,这越锦,我便先收着了。”听他这么一说,康达智、风灵和敦煌县令皆松下口气,可这口气还未全然顺下,便听他接着又道:“还烦请顾娘子差人多走几步,将这越锦送至城西营房中,只说是敦煌商家赠给的军资便是。”

    风灵再端不住脸上的笑,绷直了面颊,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应道:“尽遂延都尉之意。”

    一旁的敦煌县令目光在那越锦上流连了一转,心道,上峰都这么说了,可见这越锦是与自己有缘无分了,遂横了横心,“既有延都尉表率在先,正是替某解了个难题。某这一匹,也请顾娘子一并送至营房,同充抵作军资使。”

    “如此,在下替沙州府军兵谢过顾娘子。”拂耽延得了应,一丝不苟地道谢,转而又向索慎进与阿史那弥射拱了拱手,“营房中还有事,便不打搅索公宴客,就此告辞。公廨田一事,还劳烦索公费心,在下半月后再来讨教。”

    阿史那弥射与索慎进一同站起身,却见那延都尉不待他们挽留,径自礼过,转身便跨步向外走。风灵紧盯了他几眼,他却恍若未见,只在经过她身侧时低了低头。阁子门口的两名侍卫见状紧步跟了上去。 


第八章 无姓都尉(四)

    风灵扭头冲着他的背影怔怔地望了一回,心思不比索慎进松快多少。

    好好的一场欢宴草草终了,阿史那弥射又再谢过风灵,继拂耽延之后,率先离了席,余者瞧着终究也没什么意趣,也便一一告辞。

    风灵心头懊恼,白白舍出去两匹越锦也就罢了,偏还在那新都尉面前生生碰了个钉子,怕是已叫他将自己看低了一头。

    索慎进亲送她与康达智至大门口,风灵有意无意地瞥了索慎进几眼,心想,今日一宴,大约这一位的心里头最不得味了,联络新任都尉未成,送女向阿史那弥射卖乖亦未成,听那都尉提了什么公廨田,只怕过后还有他接应不暇的糟乱事。

    她越过索慎进的肩头,瞧见低眉顺眼立在后头的索良音,心下不免宽纾了几分,到底也不是一事无成,好歹音娘还在。

    想到索慎进竟要将音娘当做舞姬送人,却终是未能成事,风灵脸上的笑不禁诚挚了几分,辞别的话也说的愈发甜腻了些。

    因康达智的宅子离着索府不远,风灵也不着急回去,便与米氏同走了几步,往康宅顽去。米氏得了风灵的越锦,心下欢喜得紧,在车内轻摸着柔软的布料连声称赞。

    佛奴跟在车边,为难地问道:“大娘,那余下的两匹越锦,当真要送去城西营房?”

    风灵歪着身子靠在车壁上,狠声应道:“既送了人,他说要往哪处送便往哪处送,送去了莫要同他们啰唣,什么商户赠给军资的话,随他们自己说去,咱们只管送至。”

    米氏见她立眉横眼满怀的忿然,好奇心起,才问了一句,滔滔的怨词倾泻而来。

    风灵自小哪里受过这样的气,更不必说叫她当众下不得台来,越讲越是气恼,直至进了康宅仍停不住口,倒把个康达智和米氏逗得发笑。怕她当真恼了,夫妻二人也不好肆意笑将出来,只得强忍着,只待她讲痛快了。

    不知说到了何处,风灵终猛然停了口,侧头思忖了片刻,向康达智问道:“阿兄你说,那拂耽延当真无姓么?”

    “这谁能得知,他所说的许是实情。抑或因城中胡商众多,他又爱惜官声,不愿因这副粟特人的长相授人以偏帮的话柄,便有意那般说,为的是与咱们粟特九姓楚河汉界地分立干净。”康达智抚着面颊上的虬髯,忧虑一点点地漫上了他灰褐色的眼眸,“风灵,此人,与敦煌县令那样的官僚绝非同类,你的怨气在阿兄这儿撒过便揭过了,莫再去招惹于他,你可记下了?”

    风灵撇了撇嘴,不置可否地晃晃脑袋,便缠着康达智要瞧些稀罕顽物。她那恩怨分明眦睚必报的性子康达智再熟知不过,到底放心不在,犹要再叮嘱,却见她心思全不在这事上的模样,分明还是个稚气未全褪的孩子,心里暗叹一声,罢了,若真要惹出什么来,左右还有他这个阿兄替她多担待着些。

    康达智的耽虑不无道理,索府归来后三两日,风灵果然按耐不住。原吩咐了佛奴往城西去送越锦,临到出门,她便改了主意,换了男装胡服,令佛奴驾了车,她另跨了一匹马,亲往营房送去。

    城西原无营房,因设了折冲府,匆匆新盖起来,营房后头一大片平整的开阔地,便是府兵平日习练处。马车在营房大门口被带着铁蒺藜的拒马拦挡了下来,远处有两名戍卫的府兵小步跑来盘问。

    风灵蹭地跃下车,拱手道:“在下敦煌商家,此处有越锦两匹,系敦煌县令与在下共筹捐的军资,还烦请通传你家都尉。”

    府兵愣了半晌,不知那劳什子越锦是何物,亦不知该接什么话,两人互望了望,其中一人颇为踌躇地挠了挠头,“不瞒这位小郎,都尉今日出城验看公廨田,一时怕是回不来。这军资……也不曾听都尉提起过,不若……不若……”

    风灵见那二人确实为难,料想说的必是实情了,她向身后的佛奴递了个眼色,轻声吩咐他将马车卸下,转脸笑容可掬地向府兵又拱了拱手,“在下尚有事在身,等不得延都尉回营,这越锦,我便连车一齐留下了,只是这东西可贵重得紧,劳烦二位小心搬挪。”

    说罢翻身上马,掉头便原路返还了去,佛奴哪里敢落下半步,忙不迭地也上了马,紧随而去。待两名府兵回过神来,两骑已跑出百步。

    “这……咱们是搬还是不搬?”一名府兵耷拉着眼角,指了指被佛奴卸下的车。“总不好由它在营房大门口杵着吧?不成个样子。”

    另一名府兵绕着车转了一圈,慢慢道:“越锦,仿佛听哪个胡商提起过……”忽然他停下脚步,睁大眼睛,“了不得,了不得,这,这当真是稀罕物,指不定比城中县令那宅子还值钱。这样金贵的东西,都尉未曾提起过,咱们怎好沾手。”

    两人一惊,不敢搬挪,也不敢走开,只得巴巴地守着车,寸步不移,等着拂耽延回营好讨个示下。

    那边佛奴好容易赶上风灵,喘着气儿问:“大娘,咱们家去,还是往铺子里去?”

    风灵回眸一笑,“不回去,也不去铺子。你可知道公廨田在何处?”

    “去那儿做什么,满地的脏泥,也没什么瞧头的。”佛奴哭丧着脸,极不情愿地抬起手中的马鞭指了指方向。

    “自有热闹可瞧。”风灵扬手加了一鞭。

    公廨田,又是公廨田。

    那日在索府便听他提及,当真是不依不饶,竟还身亲前往验看了。也不知是何缘故,这公廨田便如猫爪一般,在风灵心头不轻不重地挠了一把,又搔不着痒处,引逗得她火急火燎地想要前往一探。

    风灵的性子如何,佛奴自幼同她一处,最是了然,要想拦挡,怕是不能了。他心里隐约不安,招惹官家的事,于商户来讲,终究不是桩好事情。更何况,每一听那都尉的名号,总不自禁地联想起瓜州荒原上的那场夺尸屠戮,教他心底发凉。 


第九章 公田事起(一)

    出城不到一里,大沙山脚下成片的田地,便是公田。风灵以往从不曾留意到这一片,记忆中仿佛一直是索家的田庄。

    她亦不记得城防何时变得这样严刻,大群的徭役正在城墙下劳作,原有的矮墙又往上加砌了一丈有余。已砌就的墙顶上密密地布了一层尖利的铁蒺藜,浇筑固定在墙体上。

    此时正是农忙,田埂上农人来往络绎,一担担收割下的麦粟作物流水一般往仓廪内传送,几乎与不远处官道上进出城的商队一般繁忙,田间弯腰劳作的却大多是妇人,少有男丁身影。

    风灵转了一圈,并未见到拂耽延的身影,田头地间也甚是平静,她心里不免有些悻悻然。

    田边搭了个茶棚,农人们大约是不会有闲暇坐下吃茶歇息,间或有一两名赶路的行人,走到棚子底下,摸出一枚胡饼来,就着摊主奉上的热茶,胡乱对付着果腹歇脚。

    风灵捡了条看着还算齐全的长凳,拉着佛奴坐下。摊主提了一只辨不出颜色铜质提梁壶,随手又丢下两个摞在一起的粗黑土陶碗,话也懒怠多说一句。

    “这位老伯,我且问你句话。”风灵急忙唤住那摊主。“今日可有……”

    岂料摊主不听她问完,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中黑漆漆的抹布,“没有,没有。”说话间腿脚都不曾停下一步。

    忽然他身后传来“铛铛”的几声钝响,他也知那是钱串子发出的声响,再回身时,脸上已堆满了笑容。

    风灵从一串钱串子上随手捋下一把,笑问道:“烦请老伯回想回想,今日可曾有位脸生的郎将来过?”

    摊主盯了一眼桌上的铜钱,认真晃了晃脑袋,“不曾。”

    风灵微微叹了叹,将那把铜钱推向摊主。

    摊主忙不迭地道谢,躬身探臂去收拢散在桌上的铜钱,在他低头将装满铜钱的袋子挂回腰间时,忽想起了什么,抬头犹疑地又向风灵道:“小郎君说的莫不是一位胡人长相的阿郎?瞧着像是官家人派头。也在我这棚子里坐了坐,没吃茶,倒给了茶钱,走了好一会儿了。听他身边的长随唤他‘都尉’,敢情是个不小的官。”

    风灵眸光一闪,还待要问,那摊主接着又道:“不过,那官人除开身量高壮些,穿衣打扮上瞧,不像是小郎君要寻什么郎将,倒是那边一位……”摊主略侧了侧身,向茶棚的一角抛去一眼,“在这儿坐了半晌了,那身子骨,那肩背,小老也算有些眼力,是个会武的不会有错。指不定就是小郎君打听的人。”

    言罢那摊主又掂了掂钱袋子,笑眯眯地转回烧水的灶炉后去坐着。

    风灵顺着他方才暗指的方向望去,果然有一人,压低着兜帽,纱帛遮面,独坐在茶棚一角凝视着远处正修筑着的城墙。

    许是觉察到有人在望他,那人转过头,回望了风灵一眼,显然一怔,继而站起身,往她这张桌走来。

    “咱们快走。”风灵压低声音,催了一声,她一手抓按住腰间悬着的佩剑,一面就要起身。佛奴满面莫名,犹犹豫豫地耽误了几息功夫,风灵心急如焚,低声道:“是阿史那贺鲁。”

    对面来人见她要走,加快了几步,转眼已至桌边。

    佛奴大惊失色,再想要起身已然来不及。

    那人大喇喇地坐下,捋下遮面的纱帛,冲着风灵扬眉一笑,有些杂乱的眉毛下,一双特属于阿史那家族的灰碧色眼睛中燃起了一点兴奋。

    一对上那对眼眸,风灵不由一阵发凉,却要强作镇定,只当不认得,垂下眼帘若无其事地转身。

    “坐下。”来人沉声低喝,在她面前的支起一条缠着帛带的手臂,“买卖人最是讲究往来公允,你这买卖做得却不地道。那日在荒原,好狠辣的手段,今日见了竟想一走了之,破了有来有往的规矩,使我白白捱你一刀么?”

    他口吻蛮横,面上的神情却不见暴戾,反倒有几分调侃的意味。风灵心中虽然厌恶,好歹止住些慌乱,分出神瞥眼打量城门距此有多远,好伺机想个法子召来城墙边的府兵,口里胡乱搪塞道:“这位阿郎想是错认了人。”

    阿史那贺鲁挑起眉毛故作疑惑,“哦?错认了……你既不认得我,方才怎听得你口称我名讳?”

    狼崽子耳朵这般灵通,风灵暗自咒骂一声,悄然算计了一番倘或与他动了手,自己能否在城墙边的府兵赶来之前不受他所制,手脚保全性命无虞。

    阿史那贺鲁不得她应答,索性也闭了口,饶有兴致地将她自上而下打量一遍,目光最终滞留在她脸上,似笑非笑地直视着她。

    风灵深深吸了口气,又细细慢慢地自鼻尖呼出来,右手缓缓移至剑柄上。

    “你那几下子拳脚剑术,留着作个剑气浑脱舞还使得,妄图与我相敌,却是错了主意。”阿史那贺鲁向她倾了倾身子,凑近她的脸笑道:“瞧瞧周遭田地中劳作的那些妇人,唐兵自城墙那边奔至此处,至快的也须得有半盏茶的功夫,片刻之内我却能叫四下田地遍染血色,不过都是些妇人,屠之犹如切菜砍瓜。纵是我终将为唐兵拿下,有这些个殉葬,也值当了。你若不顾她们的性命,尽可以试试召来府兵缉拿于我。”

    风灵按压在剑柄上的手陡然一松,抬眼望望埋头在金黄色的田地中劳作的众人,忽莞尔一笑,“叶护高看在下了,在下不过一介商客,眼中所见大多与一个‘利’字相关,那些人同我非亲非故,他们的生死于我并无利损,叶护何故要以他们的性命相挟?”

    阿史那贺鲁压着嗓子低笑了一番,略有些夸张,直笑得捂着肚腹半伏在桌上。

    待他笑毕,又整肃了神色,眼望着正往上加砌的城墙,答非所问道:“那杂胡都尉倒有几分眼力,还知晓忌惮于我,日后大约是个好敌手。只可惜,府兵练得再精壮,若无粮供养,也是白费。”

    说话间,他将目光从远处收回,扫视了一圈周遭的田地,“这四顷公廨田明里暗里早已成了索氏的田庄,想要再归公,绝非容易事。我看,也不必他加固城墙来防我,迟早自绝于城内。”

    “与我何干?”风灵睥睨了他一眼,随意提起手边的铜质提梁壶,轻晃着热烫的壶身。

    “怎与你无关?那胡将无粮无根基,未必能守得住这座城,待我破城而入的那日,他又怎护得住全城的百姓商户,敦煌城早晚叫我牙帐下的儿郎们踩碎踏平。”阿史那贺鲁宽阔的脸庞上扬起跋扈张狂的冷笑,目珠子里头仿若燃起了一小团碧色的幽火,“你与其在那城中等着遭难,不若立时就随我去了,做我的可敦,整个西疆随你纵横驰骋,雪山上的雪莲尽献于你裙下。你可情愿?”

    风灵脸色一沉,甩手将那滚烫的提梁壶掷向他,阿史那贺鲁偏了偏肩膀,竟是径直抬臂去挡那热烫的铜壶,只听得他衣裳内钝重的一声“当啷”之后,铜壶像碰触了什么硬物,直直掉落到了地下。

    他原也不是毫不防备地便来窥探城墙防守,听声响许是在夹衫内裹了细鳞甲。风灵恼羞成怒之际,一时也不记得惧怕,霍地站起身,随手拎起桌上的马鞭,指向阿史那贺鲁:“我便在敦煌城中静候叶护破城来掠人!”

    灶台后头的老摊主听见动静,探头朝他们这边张望了一眼,他倒果真是个有眼头见识的,见风灵一身剑拔弩张的气势,只心疼地看了看地下的铜壶,默然又缩回灶台后头。 


第十章 公田事起(二)

    一旁的佛奴唬得整个人往上一蹿跳,战战兢兢嗫喏了一声“大娘……”,怒壮胆气,风灵一拂手臂,一步一步理直气壮地从阿史那贺鲁眼皮下离去,身后只传来带着笑意的浑阔话音,“顾娘子须得信守诺言,时日不长,紧着替自己备身嫁衣裳才是。”

    风灵恨不能立时折返回去痛笞他几鞭子解一解气,佛奴已从惊吓中平缓下来,见那突厥人并无意来追,便在她身后一个劲地推促,“走吧,走吧,我的好祖宗,你莫再去惹他了。”

    直至两人跨上马撒蹄子跑开,佛奴方长长地舒了口气,转脸瞧见风灵仍旧虎着脸,他抚着胸口道:“生生唬去半条性命啊。而今官家正是要缉拿此人,满城张贴的文告画像,我都见着了,他,他,怎敢……”

    “突厥人的先祖原就是母狼养大的,狼崽子有什么不敢的。”风灵冷哼一声,“敢不敢是一桩,能不能够则是另一桩,他也忒小瞧了咱们大唐兵力,无端地看低了延都尉,定要叫他吃个大亏方能掂量出自己的斤两来。”

    “我看他眼力倒是不错,也识得大娘的好处,竟想要讨了大娘去做劳什子的可敦,殊不知……大娘?”佛奴正说得兴起,突然觉出点不对来,“你说,他如何得知你的姓氏?”

    风灵手上带了一把缰绳,凝眉思忖,“运送出去的丝绸织锦咱们占了半成,出关的商道上,人皆知江南顾坊倒也不稀奇,可终究我到了敦煌城不过半月,若无城中人有意相告,他也无处可知。再,公廨田的归属,他亦摸得透底,知道得这般详尽,莫不是,莫不是……城中有人通敌?”

    “这事干系重大,前头就是城关,快些告知戍守府兵通禀了都尉要紧。”佛奴胆怯怕事,一迭声地催促风灵。

    两人将近城门,风灵忽又带住马,唤停佛奴:“且慢些!”佛奴急忙勒住马,回头惊疑地望向她。

    风灵踌躇了一阵,为难道:“我若是同他们说,受缉拿的头等要犯阿史那贺鲁方才正同我说话,亲口告知他前来打探城防,为的是有朝一日好攻破敦煌城,还顺道向我提了亲……他们,许是要以为我发了癔症。换作旁人同我这般说,我大约也是要笑痛肚腹了。”

    佛奴在马上僵直了身子,张口结舌地看着风灵,憋了半晌,方才无力地问了一句,“那该如何是好?”

    风灵扭头回望向那茶棚,远远的瞧不真切,依稀只觉方才所坐之处已空无一人,想来阿史那贺鲁亦已离去。

    “今日之事,只当不曾有过吧,回去不准外泄了一个字。”她回过头仰脸望着正加固的城关,想起适才“破城掠人”的怄气话,慢慢地叹了口气,“这回真要全赖那位延都尉庇护了,但望他千万要守得敦煌城平安无事。”

    说话间城门已至,两人不再言语,一前一后下了马,立时就有府兵上前来验看盘查,说明了出入城的原委,方能放行入城。风灵左右环顾了一圈,有两支大商队正要入城,有府兵勘验过所,更有排查所携货囊,验看有无私挟违禁物的,一板一眼,不见分毫马虎。

    平日里风灵最不耐烦的入城勘验,此时却拂去了她不少烦乱,入城查验得严苛,至少表明都尉城防完备,治军严厉,阿史那贺鲁未必轻易能入城来,这于她总不是桩坏事。

    经了这一场,风灵与佛奴二人多少皆受了些惊吓,惴惴地过了几日,眼见着风平浪静,市井依旧,方渐渐回复了心神,专心每日往市中店肆经营去了。

    这一日日中,风灵与阿幺两人在店肆后院用过午膳,正摊开近两日的报账要看,外头铺面中的管事操着手疾步走进院子,在屋门厚帘子外禀道:“娘子快出来主持主持,索家的大娘子到了,正闹着呢……”

    风灵一挑帘子,两三步跨出屋子,立在屋檐下,冲着台阶下的管事嗔笑道:“你也是个经过事的,一两个跋扈生事的贵客哄着打发了便是,也值这样大惊小怪?”

    管事面露难色,顿顿缩缩地回道:“尚有……尚有官家内眷在场,索家的大娘子不与咱们店铺吵闹,只管纠缠着官眷寻事端。小人,小人两边都开罪不起,这才进来讨个主意。”

    风灵皱了皱眉,这类的琐碎麻烦最不易清理。她撩起裙裾,蹬蹬蹬地几步跑下台阶,往前头铺面去,那管事见她肯出面,心头一松,忙在前头引着路。

    人还未得进店肆,便听着一声撕破了嗓音的怒吼,“我索家的人也是你辈随意评说的!”

    立时又有一句怒语炸开:“你又是索家的什么东西!低贱婢子罢了,也配在我家夫人跟前瞪眼立眉的!”

    先前的嘶哑声又提高了几分,“我呸!别同我一口一个‘婢子’的,认真论起来,谁不是婢子家奴的身,莫要一时略得了脸,谋了个好差事,便忘了根本。”

    风灵一听便懂,想是争端双方的婢子正开了骂阵,自己有头有脸不好太过肆意,心里又咽不下那口气,遂由身边识得眼色的伶俐婢子出头,行谩骂羞辱之事。那些个自诩高门大户家的娘子夫人们的行事,风灵自小在店肆中也是见惯了的。

    “索良昭与何人缠骂?”风灵停驻了脚,侧头询问管事。

    管事往里头望了一眼,眼带嬉笑饶有意味地回道:“好令娘子知晓,是敦煌县令的外室,尹夫人。这位夫人好生利害,进门不满一年,原在大宅子里住着,只将县令的正妻汜氏闹得大病一场,几乎要出家做尼师去。汜家也是大族,岂容个侍妾欺负了自家女儿去?自是上门要打杀了那尹氏。这一闹,倒也把尹氏吓住了,好歹略收了性子。张县令怕她再生事端,汜氏再来发难,只得另置了宅子,养在了外头,也好使汜氏缓缓气儿,养养身子。”

    风灵掩口噗嗤一笑,“那张县令我见过,不想竟是个惧内的,连个妾室也甚是惧怕。”

    “说起来却并非惧怕妾室,个中还有旁的缘故。”管事原以为小娘子不喜听这些,试探着说了一说,不见她厌烦,便放了心将他一肚子的长短是非娓娓道来:“这尹氏原是索家的家生婢,只因张县令在索家宴饮时看中了,索家便将她许予了他。尹氏有个兄长诨名尹猴儿,在索家田庄上做事,因办事周全稳妥,又是个会争功露脸的,前些年便调拨去大沙山管那一大片四顷的田地,成了一等的管事,人前好不风光,连带着他妹子尹氏也愈发轻狂起来。”

    “那与张县令何干?”风灵听得甚是有趣,不禁插言问到。

    “按说确与张县令无干,可他偏多少忌惮着尹氏,只怕是因那尹猴儿平素里没少给他孝敬,若是休出了尹氏,大约是要少一大笔进账了。”管事得意于自己的推测,顺势摸摸下巴上的一绺胡须。

    风灵乍一听见大沙山下四顷土地的话,暗道,这不是正是拂耽延向索氏讨要的公廨田么?她自顾自地想到了旁处去,也不理会管事后头说了些什么。

    屋内的吵闹声中冷不防传出“嚓”一声布帛撕裂的脆响,风灵猛地从凝想中警醒过来,心头一惊,“快进去吧,别叫她们糟践了咱们铺子里的好料。” 


第十一章 公田事起(三)

    风灵一脚踏进店肆,头一眼便瞧见索良昭虎着脸,端着手坐在一旁的一张高椅上。

    她随侍的婢女正一手叉了腰,一手点着对面的另一名婢女怒骂。对面的婢女亦是一副不休不饶的模样,作势要扑上前去厮打。

    另有一名衣着鲜亮的年轻妇人,横眉立目地叉手而立。风灵暗说,这便是那尹氏了罢。

    眼见着两名婢女就要抛却体统厮打至一处,风灵一手拽过一个,手指在她们胳膊肘上的手三里穴暗暗使力一捏。两名婢女登时酸麻得使不上力,只得仍由风灵将她们拉开。

    “二位姊姊,这是做什么呢?”风灵拉拽着婢女,弯起眉眼向尹氏和索良昭赔笑道。

    “姊姊们来我这儿挑选些绫绸原是桩舒心事,若要闹出什么不悦来,便是我的不是,不论如何,风灵先行赔罪了。”说着她撒开两名婢女,向尹氏与索良昭各屈膝行了个礼。

    索良昭只掀了掀眼皮,若有似无地冷哼一声,轻蔑鄙夷的神情尽写在了脸上。

    尹氏却是个憋屈不住的,朝索良昭狠狠瞪了一眼,扭脸傲然向风灵道:“我竟不知你这店肆做买卖的规矩,敢问可是按着家世门第来分售的?”

    “这话从何而来?”风灵隐去笑容,转身向管事责问,“定是你们招呼不周,惹恼了贵客。”

    那管事机灵地往前一凑,陪着笑脸回道:“没有的事。咱们顾坊营生的头一条训则,接人无类。说的便是待客平和,不分良贱贵贫,入了店肆的皆是客,一视同仁。”

    他一面背书一般顺溜地说着训则,一面扯过一袭被扯破了的小簇团花纨绮,“二位娘子同一刻看中此绮,不料却只剩了最后小半匹……”

    风灵拎起残破的布料,心下直呼可惜,上好的纨绮,却叫她们糟践了,短短小半匹,也要灵巧织娘劳神大半日呢。

    当下她却不好将惋惜挂在脸上,只得轻笑着道:“不巧得很,这纨绮库房中也无存货,怕是要待风灵下一回回余杭才能得。”

    说着她目光流转,瞥见索良昭面上泛起的憾色,一闪即逝,旋即又端起傲慢,毫不在意地挥挥手,“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不劳顾娘子费心。”

    “既不稀罕,方才何故不肯撒手?”尹氏冷哼一声,反唇相讥。

    索良昭霍地自胡椅中立起,指着风灵手中的破绮冷笑道:“我若想要,多少珍稀异宝不得?不过是见这绮罗还有几分妙处,原该入高门大户伴着贵女身的,不忍它落入你手致使明珠蒙尘,暴殄天物了。”

    一袭纨绮也能叫她与门第扯到一处去,当真是满心满脑的骄矜。

    风灵暗自忍着好笑,上前打圆场,“既来了我这儿,定不能叫姊姊败兴而去的,这绮罗算得上什么,这一趟带来的好东西当真不少,昭娘姊姊见多识广,不若品鉴玩赏一番?”

    她扬声唤来佛奴,“佛奴,去将那几领新样款的夹缬帔帛取一些出来,领着昭娘姊姊去后院雅室细细选上一选。”

    佛奴麻利地挑起门上的帘子,引着索良昭往后院去。索良昭抬了抬脸,颇有些得意地随着佛奴扬长而去。

    尹氏脸上的愠怒眼见着便要触发成暴怒,抚掌冷声道:“极好,极好。你这店肆果然极会经营,什么接人无类,一视同仁,全是屁话,一见索家的人,魂都丢了大半儿。我偏不信这……”

    风灵皱起眉头跺了跺脚,叹道:“阿尹姊姊当真错怪我了,风灵一介商户,又不做官,有甚好攀附索家的,这么做还不全为了姊姊着想。”

    “你们这些商户,惯会口蜜哄人的,这会儿又说是为我想,哪一个能信。”尹氏双臂交叠至胸前,瞪眼怒道。

    “罢了,罢了。”风灵甩开手中被撕破的绮罗,“阿尹姊姊若非要说风灵攀附,风灵便攀附一回吧,索家与我素无瓜葛,倒也罢了,阿尹姊姊许我攀附一回如何?”

    她向前凑近一步,放低了声音,嘟着嘴半是乞求半是撒娇,“张县令是敦煌城的父母官,咱们这些商户哪一个不得依仗一二?说句心底里的话,姊姊是我请都请不来的贵客,既来了,风灵可不让姊姊就这么归去。”

    尹氏舒展开两道眉毛,微微扬起唇角,显然这话她听着受用,心头怒气纡解了大半。风灵顺势挽了她的胳膊,将她往另一侧后院带,“纨绮算不得什么,夹缬帔帛亦不算什么,我这儿还有更好的,姊姊随我来。”

    尹氏心头阴云全散,私底下掂量,这丫头倒有些见地,总还知道亲自陪了她,而索家那骄横丫头那儿只遣了个奴人相陪,亏得索家丫头还那般趾高气扬。

    她越想越是得意,不仅先前的气恼全解了,对风灵不觉也渐亲热起来。

    阿幺早一步进了店肆后院的雅室,布好了热浆酪,又同风灵一齐将一匹华彩耀目的布料在尹氏的眼皮子底下展开:大团缠枝牡丹,蹙金绣了蝴蝶翻飞穿梭于花团锦簇间,尹氏端着琉璃盏的手不觉微微一抖。缠枝牡丹她并不觉稀奇,而那些飞舞的精妙金蝶,却着实令她开了眼。

    风灵细细地抚着崭新的料子,信口同她东拉西扯,尹氏全副的注意力皆被眼跟前的彩锦所吸引,哪里有心思应对,不过是风灵问什么,她便答什么。

    “姊姊好福气,嫁得张县令那样的官家人,阿兄在田庄上又是个缺不得的,试问敦煌城里哪个女子能像姊姊这样有福的?”风灵一面引着她看料子,一面絮絮地念道,“那****去城外逛,正路过大沙山,那里的田庄可是了得,偌大的田产,全赖尹阿郎一人打点着,这可如何斡旋得开,换了寻常人,怕十个二十个也是不顶用的。”

    尹氏也知道风灵有意奉承,自料想商户巴结她原也是情理之中,加之风灵话说得十分到位,句句皆中了她心头痒处,直听得她晕晕乎乎,浑身舒坦,不禁接口应道:“田庄上的事我一个妇道人家自是不懂,阿兄的劳苦却是瞧得真真的,论起脸面来,索家的大郎亦是要敬着三两分,更不必说那些个小娘子们。” 


第十二章 公田事起(四)

    风灵听她话里对索良昭仍是耿耿于怀,顺势连连点头,“自然是这个道理。”

    说着抖了抖手中的彩锦,“姊姊可中意这一幅?眼见着天寒下来,拿来裁制一袭对襟袄子,姊姊肤白,最衬不过了。”

    尹氏将彩锦披在一边肩臂上反复打量,心知这一幅恐是极品,价格必定叫人肉痛,偏又爱极罢不开手。

    正犹豫不定,风灵扬声唤来一名小婢,“将这一副裁下,包好了送至尹夫人车马上。”

    尹氏一惊,想要推却,风灵却不容她开口,按下她的手道:“这算是风灵赠予姊姊的见礼,姊姊要辞可就叫风灵难堪了。”

    “这如何使得……”尹氏心内又惊又喜,面上不好显现,只摆着为难,“妹妹快说个价予我,总不好白收了妹妹的好东西。”

    “怎就是白收了?”风灵听她一口一个妹妹的,料定她心下必定欢喜,“姊姊人脉广,认得的夫人娘子们多,待袄子做得了,她们瞧着好看,姊姊不忘告知她们这彩锦出自何处便好。这一幅算作是先给姊姊的酬谢。”

    尹氏也不多客套,谢过风灵便笑纳了。

    二人的话渐多了起来,话端也扯得愈加远了。风灵亲手替尹氏添了一盏热浆酪,“风灵前几日在店肆内听人说了一桩事,仿佛与尹阿郎看管的田庄有关。”

    “什么事?”尹氏皱起眉头切切地探问。

    “似乎是说大沙山下的田庄并非索家所有,竟是公田。先前咱们这儿并不设折冲府,那些田地便一向由索家打理着。这回折冲府都尉到任,欲要回公田……这索家的胆儿那样壮,占着公田不撒手……”

    不悦和戒备的神色在尹氏脸上渐渐泛起。

    风灵忙又道:“这事儿原同我并无干系,今日正巧见着姊姊,不觉就忆起了那些话来,我私想着,不论有用无用,总叫姊姊得知才好……也不知尹阿郎那边可有听见什么风声。”

    尹氏呆了一呆,随即撤下防备,轻蔑一笑,“我阿兄自然知晓。什么劳什子的都尉,初来乍到能知道些什么,那田庄本就是索家的祖产,我夫君曾说得清清楚楚,一县之长确准的事儿,难不成还能错了?”

    “那错不了。”风灵低头点了几点,忽又抬头问道:“敦煌县在沙州府治下,论品阶官衔,那都尉凌于张县令之上,他若强要,谁又能奈何得了?”

    “妹妹小瞧了索家不是。”尹氏一壁掩着得意的神色,一壁瞥向一旁随侍的阿幺。

    “她是个妥帖人,向来不多话。”风灵顺着她的目光望了望阿幺,点头示意尹氏但说无碍。

    尹氏放了心,索性倾向风灵,低声道:“我与妹妹说,妹妹切莫外传,索阿郎一早吩咐了阿兄,倘若都尉来讨要田地,他便……”

    风灵侧了身子,好听得更清楚些。如此,索慎进苦熬了许久的谋划一字不落地尽数落入了她的耳中,听得她一阵阵起心惊,不禁暗叹,好个索慎进,当真是布了一盘跋前疐后的棋局。

    隔了片时,有人来附耳回报已将索良昭妥帖地送走。风灵重新整理了笑容,歉然礼道:“原还想多留姊姊吃几盏热浆,眼下竟是不能了,店肆中杂事诸多,当真叫人扫兴……”

    尹氏得了上好的彩锦,又大大地将自己的夫兄夸耀了一番,已是心满意足,当下爽快道:“妹妹有事只管忙去,我也该回了。过几日,再带人来光顾,妹妹这儿的稀罕物可莫要藏着掖着才好。”

    风灵笑嘻嘻地应付了一回,命阿幺好好地将她送出店肆,望着她上车离去,这才作罢。

    人虽是走了,但她方才那些话着却留在风灵心坎里头,挥之不去。那日在城外,阿史那贺鲁说府兵无粮供养的话又在她心头盘桓了几转,不觉从心底暗暗滋生出几缕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忧虑。

    阿幺不知何时从外头回来,见风灵正愣神,轻唤了她两声不得应,遂伸手摇晃了她一把。风灵蓦地回过神来,仿佛被她唬了一跳,嗔了她一眼,“你这刁顽丫头……”

    阿幺揣测着她大约还想着方才尹氏所说,欲言又止,忍了片刻,终是按捺不住,劝道:“大娘何苦理会那些,那公田是官家的,自该有官家人去劳心。索家想占着,也该由他们自个儿操劳,与咱们究竟无干系。”

    风灵沉默不语,阿幺也不管她有无听入耳,煞有介事地接着道:“要我说,那些纠葛咱们本就不该知晓,须知官家的事,顶好是不闻不知不理,方能守得安稳。咱们卖咱们的绫罗锦绸,他们……”

    “绫罗锦绸”这几个字眼突地就跃入风灵心间,她眸光一亮,绽开笑容,抓起阿幺的手摇晃了几下,“你倒是提醒了我,确实不必忧心。我送去的那匹越锦,连同张县令献出的那匹,价值不菲,总该够府兵三五年的供养了吧。”

    阿幺张了张口,无奈地垂下手臂,说的分明不是同一桩事。风灵却是愈发的高兴起来,硬是拉起她的手,“不想你倒是个细密稳妥的,官家的事不闻不知不理,是哪一个教的你?”

    不待阿幺回答,她自顾自地又说道:“定是你那胆小怕事的阿爹,是也不是?金伯是不是还是时常说……”

    她清了清嗓子,学着金伯惯常的样子摇着头,“大娘常与康家那些粟特人一处,咱们唐人的规矩便浑忘了,整日里胆大如斗、肆意不羁,活脱是个粟特蛮人家的女娃……”

    阿幺毕竟年幼,看风灵将她阿爹的酸腐口吻学得惟妙惟肖,忍俊不禁,两人笑作一团。

    嬉闹了好一阵,阿幺突然“啊呀”了一声,直拍自己的脑袋,“该死该死,胡闹了这一阵,倒把个正经事给忘了。”

    “方才送尹夫人出去,正碰上康家来传话的人,说后日是望日,康家举家要往城外佛窟祈福去,邀大娘同往。”阿幺传毕话,犹豫地望着风灵,“……尹夫人告诉的事,大娘还是寻个机会同康家大郎说一说罢。”

    风灵思忖着点了几下头,也是,父兄阿母都不在,惟有康达智还算作是家人,当能信赖。

    再一则,她与康达智皆吃过城外商道上匪寇的亏,朝廷在沙州设折冲府,本意也是为了剿灭匪寇,安定边境,若府兵因索慎进的阴私谋算有了什么不妥,最终受难的仍旧是城中城外的众多商客。 


第十三章 暗潮涌动(一)

    每月的望朔两日对于敦煌城中的大多百姓来说,是不容一丝马虎的日子。

    每逢这两日,店肆铺面大抵是不开门的,商家、管事、伙计一清早便往城外去。

    官衙虽不是休沐的日子,仍循着俗例,当日不当值的诸人皆可不往官衙应卯。更不必说各家的娘子妇人,自是隔夜便要安安妥妥地打点下诸事,堪比年节。

    众生碌碌,皆为了城外那堵布满大小洞窟的山崖,那些洞窟中沉静地供奉着他们此生与来生的希冀。

    为着今生免遭苦难磨折,来世平安富贵,他们心甘情愿地倾囊而出,将辛苦积攒起来的钱帛塑成佛像,描成画壁,但望寄托那一点微不足道却亘古不变的祈愿。

    富庶人家请名匠良工,开凿大窟,金粉泥塑,青金涂绘;平实之户合族共开一窟,虽不敢同大户人家相比拟,却也是一丝不苟兢兢业业地供养着的。

    便是那困顿过活,饥饱难调之家,亦十几户凑拢在一处,想尽法子也要开一窟,佛像简陋,壁画黯淡,也无法阻了他们的向佛祈求托愿的决心。

    敦煌天黑得晚,天明亦晚。卯正时分,风灵与佛奴的马已在城门口候等出城,阿幺与她父母同往,击过五更鼓便坐着牛车先走了。

    今日出城的车马甚多,加之自打都尉上任后加强城防,出城入城都需盘查勘验,又要耽搁去不少时辰。

    这日出城的大多是礼佛的香客,盘查得倒是快,不过两盏茶的功夫,风灵便已在驰道上抖开缰绳。

    四十多里路,马不停蹄地奔了整一个时辰,待她远远望见满是洞窟的山壁时,头道阳光正将它赤红的光泼洒在满盖沙土的山体上,绵长的山崖因受了这光照,更显出它的庄严肃穆。

    风灵情不自禁地带住马,放慢速度,怔怔地望了一回。“佛奴你瞧,那么多佛窟,当真不负了千佛洞之名。”

    佛奴催马上前几步,“大娘又不是头一遭来,当年咱家开窟时,不是隔三差五地便要跟着来瞧?”

    风灵朝他翻了翻眼,“那时我才多大?不过是个总角小儿。当日所见与今日所见自是大不同。”

    待再近些,山脚下袅袅的清烟汇聚在一处,缓缓升腾,与山体上的砂砾混成一色。人声渐渐拢过来,喃喃的梵呗,锵锵的撞钟,嗡嗡的祈祷,不绝于耳。

    这边众人感慨唏嘘一片,人群中俗讲的僧人稳声念着佛号;那边琵琶羯鼓喧嚣,乐人的手指与伎人的足尖都在急速的跃动,惹来一阵阵的喝彩欢笑;更有担货招徕的商贩,尽可能地将自家的货展示在众人眼前,殷勤吆喝,笑语相询。

    风灵在人群中好容易挤开一条路,登上依着山崖而建的木栈道,自家的佛窟开在较高处,在众多洞窟中也算是不小的一窟。

    金伯早到,已领着妻女将洞窟内的佛像供案擦拭过一遍,一应供果陈设齐备。店肆中的管事也领着伙计杂役陆续赶来。

    此时太阳已十分耀眼,明晃晃的照得人睁不开眼,可阳光却在洞窟前止了步,仿若被齐刷刷地挡开。

    风灵手擎了一盏小油灯,一人当先,领着众人一步步地走入洞窟,走向洞窟正中慈悲端坐的菩萨像。

    此时再无良贱之分,亦无从属关系,进入佛窟的,皆是诚心匍匐于佛足之下的芸芸众生,虔心礼拜,暗暗诉求着各自的夙愿,或是如风灵这般,并无甚好求愿的,只心无旁骛地专心膜拜一番。

    一时礼毕,众人散去,各自呼朋唤友地集社去了。

    望朔日亦是各家社邑集社的日子。西域民众喜好结社,规模形式各异,有女眷间姊妹同好的社邑,有乡邻间左右来往的社邑,最多的是客居他乡的商户们互助扶携的社邑。

    佛奴亦有一佛社要聚,社中大多贫苦无地的佃户客户,他因顾氏宽纾待下,虽为贱籍,过得倒好过那些无依无靠的客户佃农,且为人仗义,故时常周济一二,颇受大家敬重。

    风灵知晓社邑形式虽散,规矩却是极大的,说定的时辰耽误不得,故这边礼拜一完,便催着他快些过去,自己只带了阿幺往康达智家的佛窟去赴约。

    风灵拖着阿幺的手,穿过聚听大僧俗讲的人群,绕过大寺音声儿献舞供养佛祖的高台,透过袅绕的香火,正望见康家佛窟前的台阶上哄哄闹闹地围聚了一群人,左右顾盼却不见康达智的人影。

    “都是些什么人?怎的一股脑地堵在佛窟前?且不说好端端地阻了窟主进香礼拜的道,于佛祖也甚是不敬。”风灵不悦地摇头怨道,不等阿幺回应,便皱着眉头,挤进人群一探究竟。

    人堆中间有一卖杯盏碗箸等食具的商贩正与一妇人争执,吵吵囔囔,左右不下,从旁围观的人起哄嬉笑。

    那商贩手中挥舞着一只粗瓷食盘,高声囔道:“你这妇人可是存心为难?究竟要多少食盘,你又不说,问我又如何能知道!”

    那妇人很是不服,翻了翻眼,叉腰向周边围观人群道:“我怎没说?方才分明说得清清楚楚:二人共一盘饼,三人共一盘炙肉,四人共一盘烩羊羹,共有客六十人。我家娘子正是这般告知,命我同贩售之人讲,可这贩子,愣是盘算不清,反倒怪我存心纠缠。”

    “你……”贩子当真是着恼了,发了狠扬声向四周道:“这等刁钻取闹,我今日竟把话撂下了,在场若有人能说道清个准数的,我便白送了他这些盘盏,何如?”

    围观人群瓮声哄闹,有人说,“这妇人好没道理,分明就是胡搅蛮缠。”还有人催着商贩快算,更多相互商议合计的,却没有一个能算清究竟要多少盘盏的。

    “我瞧着这妇人许是糊涂了,出门忘了她家娘子说予她的数。”阿幺好容易自人堆中挤到风灵身边,在她耳边议道:“哪有来买物什的,不明了自己要买多少,反要贩货的计数的,倘若我是那贩子,浑说一个数便罢,何苦绕上那么些个盘盏。”

    风灵抿了抿唇,嘻嘻一笑,“这倒趣得紧。”

    阿幺踮脚四下张望了一圈,扯了扯风灵的衣袖,“大娘莫顾着好顽,人聚得越发多了,偏还在康阿郎家佛窟前,一会儿要出了什么乱子可怎生是好?”

    “能出什么乱子,阿幺端的是胆小。”风灵口中虽这般说,望望周遭,亦觉着阿幺说得有理,凝神细想了一刻,忽然高高举起了手臂,踮起脚尖,在众人的头顶挥了几挥:“这位货郎,说话可作数?”

    周遭一切的杂乱热议皆被这凌空响起的清脆嗓音打断,众人静顿了一息,陆陆续续有人回过神来,跟着高声起哄,笑问那贩子。贩子稍一犹豫,一脸的不置信,“作数,自然是作数的。”

    风灵拂开眼前的人群,挤到台阶上,“我若说对了,也不必你白送我盘盏,你只需尽快从此处挪走,疏散了诸位看客便是。”

    贩子听说不必他送出盘盏,哪有不应的,连连点头,“小娘子且说说。”

    “诸位请听了。”风灵清了清嗓子,竖起两根手指头,“二人共饼,共有客六十人,可知盛饼所用的盘需三十只;三人共肉,则盛炙肉需二十只盘;四人共羹,则盛羹需一十五只盘。三十、二十、一十五,共需盘盏六十五只。”

    瞧热闹的人群俱楞了楞,那妇人忽抚掌笑道:“对了,对了,我记起来了,出门时我家娘子说的正是这个数。”

    一时又哗然开,有人讥笑那妇人糊涂,有人讽商贩夸口,大多赞小娘子机巧。

    原来真是忘了,风灵悄悄笑了笑,向贩子与妇人道:“这便了解了,烦请你二人行个方便,换个地方买卖,佛窟跟前,扰了虔诚祈愿之人的清静,终究不妥。”

    众人瞧过热闹,渐渐的散开去,那贩子与妇人也自行往别处去。阿幺蹬蹬蹬地几步跑上台阶,满脸的敬服,“大娘好生利害,怨不得我阿爹常说大娘生就该是个行商的。”

    “你阿爹可是还说了,‘可惜是位娘子,若是位郎君则更好’的话?”风灵挪揄着弯眼笑起来,一面转身要往康家佛窟里去。

    身子才刚要转,却又顿住了,她眼角目光扫过台阶下方才人群围聚之处,边角一个颇为眼熟的身影负手长身而立,全神贯注地望向她,一身洗濯得有些落色的石青色夹袍,在这个时节看来似乎单薄了些,却见他立得端直,无一丝畏寒瑟缩的模样。

    正是那位不知姓氏的延都尉。风灵转回身,扬翘起唇角,朝着拂耽延站立的方向垂目屈膝一礼,起身抬头再望,却已不见了他的踪影。

    放目四处望了一圈,竟觅不到他半分踪迹,风灵暗自嘀咕,这人怎跑得这般快。 


第十四章 暗潮涌动(二)

    “方才阿兄可是错过了一场热闹?”宏亮的嗓门伴着大大咧咧的笑声从洞窟中传出,旋即便见康达智笑容可掬地走了出来,身后跟着米氏。

    “阿兄时辰算得好,风灵才替阿兄疏通了道,这便来了。”风灵与康达智随意惯了,也不作那些个虚礼,笑吟吟地上前打趣。

    康达智粗声哈哈大笑,“出来时正赶上你这场闹腾,倒真个儿是妙算法。底下瞧热闹的,大多好事,这场热闹想是叫他们都记下了,回去与人一聊说,正能替你扬一扬名儿。”

    风灵跟着一同纵声笑了一回,偏头见米氏闷声不响地靠着一名胡婢的臂膀,面色不大好看,全无平素的伶俐爽朗。

    “阿嫂可是身子不自在?礼佛固然要紧,可讲究的还是心之所向,既身子不爽利强撑着又是何苦来的?”

    米氏白皙的脸庞上淡淡地晕上了一层绯红,竟是少有的羞涩,躲躲闪闪地语焉不详。

    “你阿嫂她……并非不爽利……”康达智唇边蜷曲翘起的胡须上下动了动,掩不住的得意欢喜,“她这是,就快给你添个侄儿啦,今日特来向菩萨还愿求福呢。”

    “原来今日阿兄相邀,便是唤我来先见见小侄儿的。”风灵愣了一愣,继而一把推开挡在她与米氏之间的康达智,拉起她的手,惊奇地上下前后一遍遍地端详,直闹得米氏羞不过,指着康达智笑骂,“尚不过三月之期,你就信口浑说,侄儿侄女岂是你能定下的?”

    站着说笑了几句,康达智因站在高处,举目扫视了一圈,指着下面不远处一家食肆向米氏道:“你且去那食肆内坐坐,他家的赤爪糕做得精细,我同风灵还有些事要办,待我了了这边的事,再去寻你。”

    米氏点点头,见风灵脸上仍是笑意不绝,顺手点了点她的额头,“待会儿随你阿兄过来歇坐,那赤爪糕,枣酪热浆,我替你留着。”

    康达智笑眯眯地望着米氏的背影自台阶上缓步下去,融入熙熙人群中,方回过头,正了正脸色,“今日唤你来,也不全是为了告知喜讯,另有桩美差,只看你愿不愿。”

    说着他目光越过风灵的头顶,引颈探望。风灵顺着他探望的方向回头一同望去,正是索家佛窟所在。依着索家礼佛的排场,想不瞧见却也不易。

    风灵遥遥地望见索慎进领着一大众家人从佛窟内步出,身后跟着夫人柳氏、长嫡索庭与索良昭。

    柳夫人左右顾盼,不知在望些什么,索良昭则一身簇新明艳的夹襦,煞是惹眼。隔了片晌,才见索良音搀扶着谨小慎微的曹氏慢慢踱出来。

    “每年近冬,沙州治下,自姑臧至敦煌,皆有一次官家布帛的采买,为的是备下布料来年开春好裁制春衣发放各衙,所需布料之量着实不小。”康达智摸了摸面颊两侧短曲的虬髯,“阿兄私想着,如今乙毗咄陆的残部也不知逃窜至大漠的哪一处,为祸商道,到底不太平,你倒不如在索慎进那处使些法子,将大批的布匹售卖于官家,不比千里迢迢亲身犯险地贩去西州、龟兹等地的好?”

    “官家购布,倒要先问过索家?”风灵蹙起眉头,回头又将目光在索慎进身上转了转。

    “你年纪尚小,涉世又浅,哪里知道其中的奥妙。”

    康达智撇了撇唇边一侧的卷胡,“索氏在西边经营将数代,少说五六十年。沙州府大小官衙治所内,有多少应卯的官人出自索家各个旁系,外来的官僚,或为求利或为求名,又乐于同索氏攀结亲缘。而咱们这些商户,依仗官家自是多多益善。索慎进自身不官不商,官商两道的关节却在他那儿。”

    “这么说来,沙州辖内他才是头一号的人物,就连张县令那样的父母官,也要看着他的脸色行事?”风灵嘀咕道:“怨不得昭娘愈发的跋扈骄横起来。”

    “正是这个理儿,明白便好。过几日便是官家采买下定的日子,趁着你前些日子送出的越锦还热乎着,定能揽下这大宗的买卖,足足千匹布帛呢。”康达智一心急,拽着风灵的胳膊就要往台阶下跑。“咱们快些去,你瞧瞧,说话功夫,已有几人上前同他搭上了话。”

    风灵走了两步,忽然道了声“不妥”,便又停下了脚步,再不肯往前去,急得康达智在原地直跺脚:“有何不妥的?”

    风灵扫看了周边不时有人往来,虽皆是不相干的人,终究那些话不能叫旁人听了去。她拉着康达智重回了康家的佛窟,佛窟内家仆婢子皆已散去,各自往各自的社邑集会去了。

    四处看过,确准了佛窟内已无人后,风灵方才放心地将尹氏与昭娘相争的那日,尹氏在她店肆雅室内所说大致向康达智转述了一遍。末了,她犹豫不定地问道:“咱们……可该早些报予延都尉知晓?”

    康达智骇得头皮一阵发紧,恨不能立时探掌遮塞了风灵的口。“祖宗,我的好祖宗,你可万万别再提这话。咱们行商,必要同官家结交,但切莫卷入官家的事中去。若无事,咱们也无多大功劳,若有事,头一个遭祸的便是咱们,不值当,不值当啊。”

    他紧紧拢起两道浓重的眉毛,极认真地注视着风灵,“阿兄要你在菩萨跟前应下,莫去理会索家与延都尉之间的事。”

    风灵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怔了许久,忽撇嘴笑了起来,一巴掌拍在神情极为紧张的康达智肩臂上,“看把阿兄唬的,风灵知道其中利害,不去招惹便是。”

    康达智这才长长吁了口气,两人一同走出佛窟,本欲往米氏歇脚的食肆去,风灵眼往远处一转,向康达智道:“阿兄快去陪着阿嫂,不必等我,我同索家音娘顽一阵便回城。”

    说着她旋身快步跑下台阶,康达智默然立在原处,瞧着她鲜亮的湖绿色身影没入人群中,良久拔不动腿脚。

    他虽郑重劝告了风灵不牵扯进索慎进与拂耽延之间的事端中,可于他而言,身为沙州诸城的大萨保,又如何逃得开这一场缠斗,终究是要两边难做。 


第十五章 暗潮涌动(三)

    风灵与索良音相约在山崖边的法常寺门前相聚,她辞过康达智,一气儿快步走向法常寺。远远地看见索良音已在寺门前的胡杨树下立着,身边另有一人,仿佛正同她说话。

    走近了才看清,那人她原也认得,正是千佛洞的佛窟画匠未生。

    未生年纪未及弱冠,在千佛洞这一带却是已远近闻名。经由他手描绘出的菩萨眉目格外慈眉善目,飞天身姿格外灵动精巧。

    大户人家修补画壁,开窟造像皆愿请他执笔,资费自是不菲。最是难得他生就一副慈悲心肠,得了空时,亦肯无偿地替穷困乡邻画上一两帧。

    也不知这未生同音娘在说些什么,见风灵近前,便向她二人拱手一揖辞过。风灵暗觉奇怪,他与音娘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人,不知有何可说的。

    索良音素爱多心,见风灵起疑惑,竟有些报赧,忙讪讪地解释,“今日原是长兄要与他相约商议我家佛窟修缮事宜,岂知长兄被父亲唤了去,这便托了我传话改期。”

    仿佛觉着这么一句还不足以开释她的尴尬,索良音向法常寺的寺门努了努嘴,“父亲在寺中设了斋席,请了延都尉共商什么事,也不知为何忽然着人唤了长兄去。”

    风灵揣摩着,音娘大约是自觉与未生独见说话不妥,正急着拿话替自己开脱,本有心挪揄她两句,忽听她提到索慎进与拂耽延议事,还叫上了索庭,心念急转,顷刻间便醒过味儿来:索家田产大多由索庭打理着,那在大沙山下照看四顷田的尹猴儿,正是索庭的左膀右臂。

    这法常寺的大门内,此时正发生的事,约莫正是义兄一再不许自己掺和的官家事端。

    风灵聚拢眉头直直望着法常寺的朱漆大门,脚下有种不听使唤的冲动,想要迈进那大门,寻个法子,将她所知的一切告知拂耽延,然心头又拂不去康达智忧虑的神情。

    索良音半晌不见她回应,却见她怔楞地望着法常寺大门,反倒觉得奇怪,伸手轻搡了她一把,“风灵,瞧什么呢?”

    她倏地收回心念,一面同索良音携了手往别处说话去,一面暗底里责备自己糊涂,怎就生出那样招惹祸端的念头来。

    禁不住在心里头一遍遍告诫自己,商人重利,无利不往,更不能做下损利的事来。却有另一个声音,细声道:向他卖个人情,依傍上延都尉这棵大树,岂不比仰索氏鼻息好?

    索良音见她心不在焉的,也便兴致缺缺,两人说了一会子话,甚是无趣,便各自回去。风灵命阿幺与她阿爹同车回城,自己去牵了马,也顾不上等佛奴散了社邑,独自闷头打马回城。

    朔日过后两天,西风更甚,风灵见过冬日前最后一拨将要翻过葱岭的贩绸人,亲往库房拨出了已售出的绸锦,又命佛奴点算过所得财资。

    冬日将临,往西的路途不久便会叫冰雪掩盖住,商客无路可行。直待来年春至,破冰化冻后,方有路可行,商道重开。介时敦煌城中的商户们才会开启封了一冬的库房,大市重回喧嚣熙攘。

    余下的不过铺面中先放着的一些散货,在年节前或有人赶制节庆服饰所需,也是不小的进账。

    既是一年将尽,风灵封妥了库房,闲闲地在店肆后头烹了一炉茶,命阿幺自墙上取下琵琶,信手轻拢慢捻了几下,泠泠之音流转。

    这一手琵琶,还是幼时曹氏教导索良音时,她从旁跟着学了几手,虽不精通,自娱有余。

    弦音滑过,由缓转急,泠泠声渐成铮铮脆响,突然风灵收住了手指,琵琶声乍然停滞,只剩一丝余音在内室萦绕。

    “这般好听的曲子,怎就停了?”门口咯咯一阵笑,尹氏带了随侍的婢子,花团锦簇地转了进来。

    风灵忙放下怀中的琵琶,起身相迎,“我这一手胡弹乱拨的,也就尹姊姊不弃了。”

    尹氏满面春风地张开手臂,原地转了一圈,“妹妹的这块锦,当真精妙,朔日礼佛那会儿,众姊妹争相询问出处,妹妹这两日铺面生意可好?”

    风灵笑谢了几句,请她落座,亲自执起小泥炉上的茶铫子,满满地给她斟了一盏。

    打量着她眼角眉梢满溢的得意之色,风灵暗忖只怕这非一块上好的彩锦能达的,依着尹氏的性子,大约此刻正巴望着她来问,好使她得机好好夸耀一番。

    “尹姊姊这几日可安好?”风灵放下茶铫子,客气热络地问道。

    尹氏只是随意一应。风灵自知未问中她下怀,略一犹豫,索性又问道:“尹阿郎一向可好?”

    风灵同那尹猴儿并不认得,这么一问未免突兀,幸而尹氏好似并不放在心上,面上的笑意更重了几分,“劳妹妹惦记,阿兄近日……”

    她顿了一顿,终是没能忍住,掩口笑出声来,“他是再好不过了,办差办得利索,才刚得了索家的赏。这回,竟赏下了甜水坊的宅子。妹妹可知道那甜水坊?坊内有两口大水井,全城过半数的用水皆出自那处……”

    “那宅子倒也罢了,虽值些钱帛,却也是个死物。索阿郎在我夫君跟前亲允了,年节后,便将我阿兄提作官仓管事,食官家俸禄……”尹氏絮絮地夸耀了一番。

    风灵含笑听了,连连点头称道,“那是该恭喜尹阿郎了。能得这样的赏识,想来也必不是寻常差事。”

    尹氏目珠发亮,挨近风灵,附在她耳边低声道:“可还记得上回我同你说的那桩事儿?公廨田的事儿,我阿兄已然办妥了。各家佃户租种大沙山下那些良田这么些年,得的恩惠比之旁的佃户多得多,听闻来了个都尉要收回那些良田,那便是晴天惊雷啊。事到如今,自是谁也不愿撒手,一听说索家自有道理,哪一个敢不配合着来?延都尉不是要田么,给他便是,待他收了田,且有他懊恼的,瞧他如何收场……”

    尹氏将前因后果一搬弄,风灵默然听着不做声,心里头早已有把火,渐渐燃起。

    且不论此事同她有否利害关系,单听索慎进的行事手段,也叫人瞧不上眼。

    少顷尹氏过了嘴瘾,志满意得,起身告辞。风灵再无心思拨弄那琵琶,在店肆内外转了好几转,终是下定了决心,吩咐了佛奴去备马。

    佛奴一听她要马,登时不住地摇头,“大娘莫莽撞,想想大萨保叮嘱过的话,咱们万不该裹挟在里头……”

    阿幺跟着连连点头,“大娘,佛奴说得不错,还是罢手吧,只当不曾听过那些话。”

    自那日康达智同她说了官家收帛的事,风灵心里一日不曾放下过,此时倒反如大石落了地,即刻定下了主意。“都道富贵险中求,咱们且不说富贵不富贵的,只看眼下商道不太平,绸锦布帛都难销,倘能在都尉跟前立下一功,待官家收帛时,总该分咱们一杯羹,也不必巴巴儿地往索慎进跟前去使力。”

    佛奴苦着张脸,垂首不语,心底里终究是不服,又辩驳不出什么话来,只重重地跺了跺脚。

    “况且,况且,敦煌城若不保,阿史那贺鲁那贼人……”风灵蹙紧了眉头,迟疑着道。佛奴脑中一个激灵,光听着这名儿都觉寒战,当下也不再劝阻,一路小跑着便去备马。 


第十六章 暗潮涌动(四)

    折冲府的府衙设在距城关三里处,府署大门口的戍卫只说都尉目下不在府署内,因寒冬临近,城外匪盗愈发猖獗,都尉在城外营房加紧演练,不定几时归府。

    风灵只得再带着佛奴往城外营房奔,一气儿到了营房门口,却又被铁蒺藜拒马拦挡。她跳下马来,向两名上前阻挡的兵卒匆匆行了一礼,“城中商户顾氏,求见延都尉。”

    一名兵卒呵斥道:“都尉岂是你一个商户想见便能见的?”

    佛奴胆小,深怕开罪兵将,忙下马赶在风灵前头,恭恭敬敬地拱手作揖,“这位郎将见谅,小人确有紧要事求见延都尉,还劳烦通传。”

    那兵卒瞥了风灵几眼,因见她是位年青小娘子,不好肆意多瞧,只将佛奴上下打量了一遍,忽地嗤笑一声,“每日不知有多少人要见都尉,个个儿说自己有紧要事,倘若都尉一一见了,莫说处理军务,怕是连用饭睡觉的时间也无半点儿了。”

    “小人不敢随意搅扰都尉,当真是紧要万分的事。”佛奴又是一揖,将腰更往下压了两分。

    另一名兵卒却无心调侃,挥动手中的军棍作势要驱,“快走罢,都尉巡查未归,并不在营中。”

    风灵拽过佛奴至自己身后,从怀中摸出一串钱币,抵住那兵卒挥来的军棍,“郎将莫怒,家人不懂道理,多有冒犯了。可眼下事急从权,还望……”

    “营房内不得有女子出入,十万火急也入不得!况且,同你说了多少回了,都尉不在。”兵卒不好使力推搡她,只挥舞着军棍将她往外驱赶。

    风灵拈起三个手指,轻巧巧地夹住军棍,一手又掏出一串钱串子道:“两位戍守辛劳,闲来买壶酒吃,便由我请了。”

    那兵卒面上一僵,回头看了看另一名兵卒,终是向那钱串子伸出了手。风灵弯起笑眼,将钱串子更往前推了推。

    钱尚未沾到那兵卒之手,一道长鞭随马蹄踏地声而至,风灵猛地觉察到耳边长鞭带风“呼”地奔啸过来,幸而她反应机警,收臂撤身不过刹那间的事。

    即刻,“啪”的一声钝响,鞭梢如乌蛇头,狠狠地在兵卒探出的手上剐出一道血痕。

    钱串子随之掉落在地,丁零当啷地滚散了一地。

    兵卒应声惨呼,风灵定睛看去,只见那兵卒的手腕上皮肉翻绽,血污四溅,旋即便抱着手腕蹲身哀嚎。

    “你二人,自去领二十军棍。”马背上的人收回鞭子,指着两名兵卒沉声斥道。那二人不敢迟疑片刻,尤其是方才遭了一鞭子的那人,强忍着痛楚,恭肃领命而去。

    风灵呆了好一阵,见那二人离去,倏地醒过神来,咂了咂舌,转脸向马背上那人盈盈一拜,“延都尉……”

    拂耽延并不看她,只向身边的裨将道:“韩校尉,营房重地,怎容市井闲杂在此胡闹,速将他们逐离了此地。”言罢一拉缰绳,便要入营。

    “都尉,延都尉!”风灵纵身跃到他马前,展开双臂挡住他的去路。拂耽延勒住缰绳,沉峻严正地瞧着她。

    风灵突然起了彷徨,不知该先说公廨田的事,还是先说那两名受罚的兵卒,彷徨了少顷,抬头道:“那位兵士并未将钱拿至手中,都尉何以这般狠手,便是有错,也是风灵之过。”

    拂耽延阴沉着脸色,“市井民众不晓军纪,我不同你计较,我的府兵却是三申五令之下立过规矩的,他二人犯了纪,若不严惩,于旁的兵将们未免不公。幸而他未将钱接至手中,倘若已在他手中,必定以收受贿赂论处,莫说是伤了手腕,他那整只手,只怕已不在腕子上了。”

    风灵微微张了张口,一时间无言以对。心里头暗骂自己愚钝,说什么不好,要先同他说这些个。偏嘴上是最不饶人的,向前一步道:“延都尉军纪严明不假,风灵敬服。只他既犯下错,也该使众兵将们知晓他********,再罚也不为过。都尉方才那一鞭,我瞧着倒像足了匪盗一流的粗蛮规矩。”

    她口舌虽利,心里却是一片苦笑:自荒原初见至眼下,这位都尉一向寡言少语,惜字如金,岂知头一遭同她说了这许多话,还是训诫之语。

    “你满口浑说什么!”拂耽延身边的裨将瞪眼怒斥,“都尉治军,岂容你置喙!”

    滚雷似的嗓门把风灵唬了一跳,不觉向一旁撤开几步。

    拂耽延见她如此,只当她受惊,料想大约裨将韩孟将话说重了,念及她到底是小娘子家,脸面上多少会有些过不去,便松缓了口气,“走罢,往后莫再来军营生事。”

    说着抖开缰绳,拨转了马头,绕过她进到营房大门,另有兵卒不敢懈怠分毫,忙不迭地将拒马重新放置合拢。

    风灵扭身眼见着他进入大营,可自己的来意尚未道出,心中一急,不禁在原地使劲跺了跺脚,高声道:“城外的公廨田,都尉原不该收,收则后患无穷!”

    拂耽延再带住了马,拽紧了缰绳任马在原地打了个圈,远远地掠了她几眼,却并不置可否,仍是纵了马跑远了。

    “大娘,你瞧,他……”佛奴忿忿,又因韩孟尚在一旁,不敢大声言语,只低声怨道:“咱们的好意,人家只当烂泥踩在脚下,又何苦来这一遭。”

    “咱们话尽于此,试也试过,于他于咱们,皆无憾无愧。”风灵眯了眯眼,冲着拂耽延远去的背影狠声道:“咱们只需等着瞧那刚愎自用之人的下场便是,想来也是一场热闹,有热闹瞧,又不干己身,何乐不为!”

    “小娘子言辞好生犀利。”一旁的韩孟皱了皱眉头,“延都尉并非那等不知礼的粗人,不过未听你进言罢了,这般恶语相向,很是不妥。”

    “我如何恶语相向了?我若真有心出恶语……”风灵瞪圆了眼睛,将怒气转至韩孟头上,却被佛奴拽至一旁。

    适才韩孟那轰雷般的怒斥尚在耳畔,余音未消,佛奴怕她再生出别的什么事来,忙向他一揖,“叨扰了,这便告辞。”说着硬将马缰绳塞至风灵手中,连推带拽,“算了,走罢走罢。”

    风灵接过缰绳,正要上马,远处火急火燎地驰来一骑,将到近前,骑者振臂大呼,“闪开!快闪开!都尉可在?折冲府署民乱!” 


第十七章 小寒生乱(一)

    风灵转头朝韩孟望去,却见他目瞪口呆杵在原处,直至来人扬声又报了一回,他猛地一个激灵,醒过神来,再顾不上风灵与佛奴二人,扯着嗓子命守兵撤开拒马,一面翻身上马,一面就已催动了马,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营房内追去。

    瞬间远处驰来的那一骑又自风灵与佛奴跟前飞奔过,扬起一片尘土。

    佛奴一手捂着口鼻一手挥散尘土,“大娘,恐是要出大乱子,咱们这就回罢。”

    连问了两遍,风灵不应。尘土渐息,佛奴侧头瞧她,却见她专注地盯着营房里头的情形。

    顷刻间,军营里传来隆隆的马蹄踏地声,才刚进去不足半盏茶功夫的拂耽延,领着韩孟并几名将士又策马奔了出来。

    缠了铁蒺藜的拒马早已撤开,佛奴拉着风灵往后退了几步,尘土更甚,呛得他连声咳嗽。好容易待扬尘散去,还未及拍拂去身上头上的落尘,风灵已跨上了马,一拍马后臀,蹿出好几步去。

    佛奴只得上马,赶上前去,“大娘这是要跟去?”

    “这样的热闹,怎能错过不瞧。”风灵坐在马上,精巧的唇角勾出一点讥诮:“菩萨有灵,才说他刚愎自用自承苦果,这便来了。方才他连句整话都不容我说完,今日之内,便该来求着我说完。”

    折冲府署门前密密匝匝地围了一圈人,任是风灵如何踮起脚尖,也无法越过那些人头看到前头的情形,人群中不时爆出一阵轰乱,咒骂、赞许、叹息、起哄的皆有,一时也辨不出个所以然来。

    风灵左右环顾了一周,左手有一家食肆,二层的小楼,若能在楼上观望,恰能将府署门前的情形看个一清二楚。当下,她便领着佛奴进到食肆,向掌柜讨要楼上雅室一间。

    那掌柜的垮下脸,躬身作了个揖,“实在对不住,今日楼上的雅室已叫人统包了去。二位若是不弃,楼下厅堂内,可单为二位僻一清静处。”

    “难不成那些人都早已知晓今日府署门前将有一场热闹,早早儿地便占好了地方?”佛奴拧起眉头,困惑地向楼梯上瞥去一眼。

    “可不是早已知晓的。”风灵凉凉一笑,竖起一根手指头向上指了指,“你当楼上雅室中的人是谁?”见佛奴仍旧不解,当着掌柜的面也不宜点破,她只轻动嘴唇,作了个“索”字的唇形。

    掌柜又赔了一番不是,风灵从怀中掏出一枚已被铰去一半的五两小金饼,推至掌柜跟前。

    掌柜为难地瞅着黄灿灿的半个金饼,又抬头打量了几眼风灵,见她一个小娘子家,随从不过一个瘦弱小家奴,心道,想来这一主一仆不过是贪看热闹,该不会惹是生非。

    “小娘子若不弃……”掌柜犹豫道:“楼上尚有一间小的,平日里存放些更替的杯盏,不免狭小些,却是最干净的……”

    风灵笑道:“自然不弃,那便极好。”一壁将金饼又往掌柜手边推了推。

    掌柜应了一声,极快地收起金饼,转身便将他们往楼上带。

    楼上的三间雅室果然紧闭木门,透过门上的木条,依稀可见门内还垂着一道帷幔,将里头的情形遮得严严实实。

    风灵跟着掌柜走入一间极小的内室,半推了窗望出去,心头不禁窃喜,果真是顶好的位置,倚在窗边便能将折冲府署的大门连带前院瞧个赫然清晰。

    掌柜转身出了内室,轻手轻脚地阖上木门,自下了楼。

    但见府署的朱漆大门前齐崭崭地跪了一排的人,看衣着打扮,俱是殷实的佃户农人,由一年长者领着头,一声声地唤着要求见都尉。

    “这些人,便是原先依附索家,种着公廨田的佃户。”风灵小声向佛奴道,“那尹猴儿倒真会来事,拉拢了这些人,抱定决心与官家作对,实不是一桩容易事。且看看拂耽延如何措置。”

    府署门前的府兵臂挽臂列成一队,以身作人墙将佃户与府署大门隔开,也将层层叠叠围观指点的百姓隔挡开来。

    不出片刻,朱漆大门内匆匆跑出一人,风灵认得,正是敦煌县令张伯庸。

    “这成何体统!”张伯庸不等站稳脚跟,指着石阶下的跪着的一排人,气急败坏地叹道:“你们这是要作什么?一个个胆子竟比斗大!有什么天大的冤情,偏要在府署门前明火执仗地滋事!口口声声囔着见都尉,你们将都尉比作何人?也是你等小民想见便能见的?”

    地下跪着的佃户似乎并不惧怕张伯庸,反倒囔得更凶了些,“小人并非滋事,只愿求都尉出来一见,也好叫老老幼幼的乡人们亲自问一问都尉,可是不理咱们的饥饱死活了!”

    张伯庸狠狠甩了甩袍袖,立眉怒斥向领头的老佃户:“大胆!但凭你方才这番民逼官的说辞,我便该替都尉赏你二十棍!”

    “你们,你们……”张伯庸似乎气急了,颤抖着手指向佃户们,“那四顷田是什么田?是公田!延都尉是什么人?朝中特指派来的,正正经经的五品折冲府都尉!今日这情形,往小里说,是聚众滋事,搅乱府署。若要往大里论,便是忤逆作乱,谋夺王土!今日我这话便撂在这儿了,若不速速散去,待延都尉恼怒了,纵是立时杖杀了你们,也无不可!”

    这话不说尚好,一说出口,莫说是那些原就怨怒的佃户,连得围聚着瞧热闹的民众都霎时轰然,当下便有人隐在人群中高喊:“要定罪要杖杀,总还有大唐律例,岂是都尉一人能裁夺的!”

    这一嗓子,似除夕夜里点燃爆竿的那一小撮火苗,霎时激得围聚的人群纷攘起来,众人纷纷指点着折冲府署的朱漆大门起哄,虽听不清在说些什么,只瞧那情势,怕是戍卫的府兵抵挡不了多久,便要叫那些人冲进府署去。

    “呸!呸!”风灵连啐了数声,一掌拍在窗棂上,“巧舌如簧,颜之厚矣!这张伯庸,哪里是在替都尉开脱,分明是要引火上他身,不知张县令政绩如何,挑唆作乱倒是一把好手。”

    风灵正义愤填膺地咒骂着,突然楼下的喧嚷像被人齐齐切断了一般,戛然而止。

    风灵忙探头张望去,只见朱漆大门前不知何时站出一人来,玄色戎袍,负手而立,眉目并无凶横,却是不怒自威。

    一见拂耽延倨傲的模样,风灵才替他打抱不平的心思顿时消失不见。自忖,方才营房前他若能稍加礼遇,至少能听完她要禀之事,便不至于如眼前这般措手不及,更不必平白地叫小人构陷。

    “一介武夫,到底粗浅。”风灵轻轻地自鼻尖哼了一声。 


第十八章 小寒生乱(二)

    拂耽延在石阶上默立了片刻,将地下的佃户一个个仔细打量过来,末了沉声问道:“你们有何诉求?”

    打头的佃户双膝在地下挪了一挪,向前行进了半步,俯身在地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叩拜,拂耽延皱了皱眉头,似有些不悦,“有何事诉求你直说便是,何须行此大礼。”

    “我等求都尉怜悯,赏一条活路走。”老佃户直起身抬起头,面上已是老泪纵横。

    “我等原都是些无依无靠的可怜人,蒙索公不弃,许咱们耕作大沙山下的那些田地。按理咱们原该每岁奉上产粮十之五以供索公,索公却道,那地本不是他家的祖产,因不忍见咱们这些人饿死,便私自准了咱们耕种,如今虽有收成,却断无收纳供奉的道理。”

    人群嗡嗡的议论又起,不外乎是对索慎进“善举”“耿直”的赞誉,风灵在小楼的窗口撇了撇嘴,“尹猴儿差事办得果真好,那样的赏赐只嫌少了呢。”

    佃户们身后还有跟着些妇孺家人,言及此,已有不少人低头啜泣起来。一思及日后恐再无殷实优渥的日子,那些个眼泪倒是淌得货真价实。

    “都尉如今要收了田去,咱们这些佃户再无地可种,无以维生,一家老幼妇人,饿死田头的情形,都尉可忍见?”老佃户适时地颤声禀道。

    拂耽延摆手止了石阶下的沸议,对那老佃户拱了拱手,“阿翁不必如此。敦煌城虽也设为军镇,却因周遭流匪外敌不断,府兵须得日日操练,厉兵秣马,平日里无暇农事。故此,公廨田仍需佃户耕作,所收米粮,八分交予折冲府充作军粮,余下二分便由佃户自留。”

    那老佃户未曾料到会有此一说,蓦地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接话。来时按着尹猴儿的吩咐,只管哭穷喊冤,迫得都尉束手无策时便由张县令出面和事,劝说都尉丢开公廨田,转而向朝中请要公廨钱。

    而今情形急转直下,他心中无底,只得拿眼偷偷地瞥拂耽延身后的张县令。

    身后有人轻扯了扯老佃户的衣摆,细声道:“索公向来只收咱们五成,若要缴八成,未免也太过吃亏……”

    又有一人低语道:“敦煌城内大多行商,田地虽少,佃户也未见得多,咱们若是不种,他未必还能寻得到如此多的佃户来接手。”

    一语点醒老佃户,他忙直起身子,指着身后的那些佃户道:“都尉开口便要八成,且问问他们,愿是不愿。”

    他身后的佃户们一齐梗直了脖子,皆道,“若分不得五成,断不再种这地的。”

    “对!五成!”佃户们纷纷应和,“若无五成,不种也罢!”

    更有胆大激进的喊道:“请都尉往别处寻军粮去!”

    韩孟忍耐至此,再压制不住火星迸发的脾气,“尔等田舍郎,敢是将折冲府署当做就地压价的集市了,当真是胆儿大得撑破胸膛!”

    一时吵囔起来,府署门前妇孺哭喊,老人哀诉,百姓激愤,混乱成一片。

    拂耽延重重地闭了闭眼,一咬牙,抬高了声音向众人道:“各位予我三日,三日后仍在此门前,必定予诸位一个称心合意的答复。”

    言罢便回身退进朱漆大门内,进门见张伯庸紧随身后,他停下脚步,“还烦请张县令疏散百姓,安抚佃户。”

    走了两步,又顿足回望门外的糟乱,唤住领命而去的张伯庸,“张县令切记,莫以刀箭相对。”

    门外众人见都尉未有句准话便抽身离去,声浪霎时更高,朱漆大门内又跑出两队府兵,架起拒马,好隔绝开人群。张伯庸立在台阶上,又是顿足又是挥手,好一通忙乱。

    “好大的声势!”风灵观了半晌,叹道:“一群口称自身无依无靠的佃户,竟敢这般要挟朝廷的五品大僚,显见未将都尉和整个折冲府放在眼中。倘若没个强健的靠山,谁人敢?”

    “索氏真如此利害?也没个一官半职,不过是与官家说得上话的乡绅,怎就无所忌惮至此?”佛奴摇了摇头,“这些个佃户也不是老实本分的,平日里得了索氏好处,早就比旁的乡民富庶了许多,而今眼见着肥水流尽,岂有不急的。要我说,不种便不种了罢,我那社邑中有的是盼着做佃户的社人。”

    风灵睁大一双杏眼,紧紧盯着拂耽延消失在朱漆大门后的身影,幽然道:“佃户也罢,索氏也罢,只怕身后有更坚实的倚靠,位高权重,全然不将折冲府都尉当做一回事。”

    “佛奴,你可探清了那延都尉究竟是何来历?”朱漆大门阖拢,她将视线转回。

    佛奴忙不迭地点头,“大娘不说我倒险些忘了,前些日子便探听着了。这位都尉出身确是寒微,父亲曾是开朝蔡国公府上的胡仆,不知姓氏,母亲或是府内的管事娘子,同咱们一般,是唐人,故那延都尉上回在索府内所言不虚,当真无姓,样貌也半似胡人半似唐人。因他父亲跟着先蔡国公出生入死了几回,也不知立下了什么样的大功,得以脱了奴籍。”

    “贞观四年,时年仅一十五,他入征玄甲军,随代国公出阴山征讨东胡人,阵前脱颖而出,后率百人奇袭颉利可汗王帐,斩杀东胡大将于牙帐前,方知他不仅骁勇无惧,竟还通晓兵法,自此在军中声名鹊起。归长安后,听闻圣人很是赏识,命他拜于左卫中郎将苏将军门下,教导过一阵,后因兵部柳侍郎看重,收于麾下。”

    听罢,风灵默了半晌,沉吟道:“按说他正该是如日中天,怎就被遣来边城戍守……”

    “大娘这便有所不知了。”佛奴轻描淡写地笑道:“似他那样的出身,任是圣人再赞赏,也越不过那些门阀士族去。偏巧他命好,新上任的兵部柳侍郎,惯会揣摩圣意,心知圣人看重于他,亦看重边境商事,便讨着巧地将他送来沙州,待他收拾了乙毗咄陆的余孽阿史那贺鲁,荡平商道匪寇之后,再回长安,军功卓著,金符加身便容易了许多。柳侍郎识人荐人,正荐在了圣人心坎上,对上合了圣意,对下拢了人心,上下逢源,上上算的买卖啊。”

    佛奴侃侃而谈,风灵缓缓偏过头,惊疑地看着他,“你何时将朝堂人心也摸透了?”

    佛奴嬉笑着住了口,连连摆手,“胡诌的。”末了仍是忍不住又多嘴了一句,“大娘可知那柳侍郎是谁?”

    不等风灵应答,他便自答道:“正是索慎进正妻柳夫人的胞兄。”

    她心头一震,眼前渐渐显出两条明晰的道来:一条是索氏,地方乡绅,于一方一呼百应,依附朝中权贵;一条是拂耽延,眼下虽是虎落平阳遭犬欺的情势,远在长安城中,他却是圣人眼中能见的贵人。

    不消多加思虑,即刻她便明白了该择哪一条道行之。

    “佛奴,快些回店肆。”风灵忽然抬手阖上支开的窗棂,急急地就要下楼,“贵客将至,拖怠不得。” 


第十九章 小寒生乱(三)

    风灵在自家店肆的后院转了几回,先前最喜敦煌城天晚得迟,而今却只觉天暗得太慢。直到天边卷起金红色暮云,阿幺来催过四五遍何时用饭,她抬头凝视了一回四合的暮色,方怏怏地回至屋内。

    屋内的食案上支着一只小泥炉,泥炉上蹲着的双耳小陶锅“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食案上另有鲜红亮泽的生肉两盘,白净剔透的禽肉一盘,几枚洒了芝麻的胡饼。

    “今日小寒,依着此地的惯例,该食烫羊肉,好抵御酷寒。”阿幺一面替她布下碗箸,一面探了探胡饼的温热,“催了数次大娘都不来,古楼子都凉了,内里的羊脂肉馅怕是要腻人,我去替大娘再烘烘。”

    风灵掀起鼻子细嗅了嗅烧滚的羊骨汤散出的香气,“去将阿兄前日送来的西州葡萄酿取两壶来。”

    阿幺笑着答应了一声,顺手端起已凉透的肉馅胡饼,旋身便去了。

    风灵在羊毛毡垫上坐稳,筷箸才刚上手,却忽听闻院内“踏踏”的急促脚步声,她蹙了蹙眉,面含了尽在意料中笑意,放下手中的筷箸。

    果不其然,仅几息的功夫,门外佛奴略有些紧张的声音禀道:“大娘,大娘,延都尉来了。”

    风灵如释重负地微微一笑,只当他今日不会来了,不想竟是在这个时候亲身前来。也对,暮色笼盖,万家灯火初上,谁能留意到都尉亲至商户店肆中。

    “快请。”风灵理了理裙裾,好整以暇地端坐在羊毛毡垫上。

    拂耽延被佛奴引着步入后院,院正中一株老梅开得正当时,沉暮中不见嫩黄娇小的花朵儿,只有清幽甜香缕缕,袅袅缠人。拂耽延披着一身腊梅幽香步上里屋的木阶,忽在门前顿住了步子。

    “小娘子的闺室,在下……恐不便入内。”他迟疑了一息,向后退了半步,“还望请出顾娘子说话。”

    佛奴愣了一愣,他自小见惯了风灵率性而为,从不觉她与闺中娇娘有何联系,乍听拂耽延这么一说,他忍不住捂嘴轻笑了一声。

    佛奴笑意未消,里屋的门便开了一扇,风灵自屋内一挑帘子钻出来,笑吟吟地向拂耽延衽敛一礼,“这屋不过是平日处置商肆杂务所在,并非风灵闺室,延都尉不必拘谨。总不能,立在屋外冷风里头说话。”

    见他尚犹豫不定,风灵笑容更深,“延都尉是守礼的君子,不愿进屋原是替风灵着想,可咱们若是在此言谈,冷风肆虐,寒意袭人,都尉可有想过风灵可否受得住?”

    她既已说了这话,拂耽延也不再迟疑,一低头,绕过半帘进了屋。

    屋内的情形倒十分出乎他的意料。

    自入了敦煌城,统共见过她三次,索府接风筵席上与千佛洞佛窟前皆见她金簪玉珠,锦衣软靴,俨然巨贾豪客的奢靡做派。本以为她日常居所也该极尽奢华,不想这间屋却简淡得出奇。

    屋内垂挂素面烟灰色纱幔,倚墙而置的博古柜上不见一件珍玩摆件,只层层叠叠地堆了不少册子,瞧着似是账册。直条窗棂下设了一张低矮的壶门榻,以供疲乏时小憩之用,面榻的墙头上悬着一把琵琶,亦是寻常器乐。

    “这个时辰,延都尉怕是还不曾用膳,任是有天大的事,也总该用膳,不若同案而食,边用边叙。”风灵向食案探了探手,请他入席。

    拂耽延紧了紧眉头,似要推辞,风灵怎能容他推却,抢先一步道:“今日正逢小寒,该食羊肉,我这食案粗鄙,想是作践了都尉,都尉再一辞让,着实令风灵惶恐。”

    拂耽延经她这一说,反倒不好推辞,只得拱拱手,“哪里。”

    风灵莞尔一笑,自先坐下,请了拂耽延在她对面的羊毛毡垫上坐下。

    她执箸夹起一片鲜红的生肉,浸入沸滚的羊骨汤中,顷刻生肉便成了嫩白的熟肉,“都尉今日乍然造访敝店,所为何?”

    风灵将带着一箸带着浓香的熟羊肉置入拂耽延面前的瓷碗中,明知故问道,随手又夹起一箸生肉投入小陶锅中。

    拂耽延自知白日里开罪了她,此刻她有意拿乔也在意料之中,心中又暗悔那时未能下马听她将话说完,到底错在自己。

    他索性开诚布公直言道:“顾娘子今日晌午在营房前所言,在下本该耐性听完,却因一时草率,辜负了娘子的一番好意,这是我的不是,现下事发,愧不当初,还望娘子胸怀疏阔,不计前嫌,将那未尽之语说予我知。公廨田如何就收不得?又是哪里来的后患?”

    说罢他拱手施礼以示诚挚。风灵咽下口中的羊肉,心底里舒坦至极,不论是羊肉的鲜嫩,还是拂耽延的愧意,皆令她通体舒畅。

    “都尉快莫如此。”她伸手虚架了一把,弯起笑眼,“世道安稳,方有我等行商的生计,这个道理,风灵大抵还懂。军粮乃军防根本,故此纵是要惹了都尉不悦,风灵也不敢不报。”

    “顾娘子识得大体,今日确是在下草率了。”拂耽延坦然直率地对上风灵的目光。

    风灵猝然与他琥珀般的瞳仁相对,也不知怎的忽就一怔,蓦然觉察自己唇上还沾着羊肉留下的油脂,头一次觉着这般不修边幅地与人相对有失妥当。

    “大娘要的可是这一壶?”阿幺不知内室有客,端着一只琉璃壶并一对狮首纹的琉璃盏,径直走了进来。进门见有生人在屋内,这才停下脚,再一瞧竟是那位延都尉,她赶忙屈膝唱礼,算是见过了拂耽延。

    风灵趁着拂耽延侧身礼让的功夫,倏地从窄袖口中抽出一方绢帕,低头极快地拭了拭自己的口唇,又将帕子藏掖在膝下。

    阿幺放下酒壶杯盏,悄然退了出去。

    风灵放下筷箸,正了正颜色,将前一阵自张县令外室尹氏那处听来的事,并张、索两家的牵连,一一细禀。

    她自是滔滔不绝地将那官僚与乡绅,乡绅与佃户之间的利害关系剖判了一回,讲得丝丝入扣,有条不紊,临末,却见拂耽延从头至尾不曾变换过神情的,自己方才仿若对着木头桩子白说了那许多话。 


第二十章 小寒生乱(四)

    该说的都已说毕,拂耽延仍是沉默不语,风灵只怕自己说得尚不够明晰,便又总结道:“总之,便是索家命尹猴儿占住公田,招募佃户租种,又将尹猴儿的妹子送予张县令,加之尹猴儿不时孝敬,好令张县令在尹氏兄妹的夹持下对那些田地视而不见。此番都尉来收地,索家自是不肯,佃户们想来受了索家小利,也未必肯,少不得要给都尉下道绊子,眼下佃户们撒手不理的招式,便活脱的是尹猴儿的痞赖做派。都尉可想得透?”

    拂耽延并不答她,只一味注视着她,“事关一方父母官的官声清誉,尚有沙州大族的脸面在里头,敢问顾娘子,方才那些话,是从何得知?”

    他的眸光仿若这边城灼烈的日光,在他的直视之下,风灵的鼻尖不觉沁出点细细密密的汗来,她虽胆大无甚忌讳,也懂得他话中的份量。

    “风灵只是将所知的据实禀告,实不实的,还请都尉自行裁夺。至于这些话的出处……”

    风灵头皮一紧,白日里在营房前,拂耽延鄙薄她市井习气的言辞在她脑中回转了一圈,她暗自思忖,倘若据实以告,说她以一段彩锦自尹氏口中撬得,难免又遭他轻视,不若不说。

    “至于出处……”风灵沉吟道:“市井之人自有市井门道,都尉信便听,不信便罢。风灵低微,既冒了风险说了这些,都尉也该略加体恤,适才所说,待都尉出了这个门,风灵再不会认。”

    说着她提起手边的酒壶,向拂耽延跟前的琉璃盏中斟了大半盏琥珀微红的酒液。

    酒液仿佛带着鲜花鲜果的香气,欢跃在两人之间。风灵自斟了半盏,仰头一口尽数落肚,放下琉璃盏,将脊背挺得笔直,端肃认真地望向拂耽延。

    几息之后,对面木雕般的人忽然动了动唇角,目光在她面颊边划过,又别眼望向一旁。

    风灵正忖度着他这可否算是“笑”,猛然惊觉,忙从膝下抽出那方绢帕子,掖过嘴角,果然帕子上出现一小团淡红色的葡萄酒渍。

    风灵困窘万分,偷眼去看拂耽延,方才的那一动似乎只是幻象,他正若无其事地打量一座单扇绢画《洛神赋图》的屏风。她不由暗骂自己:怎就这点子出息,一向自诩洒脱无拘,这会子倒扭捏起来。

    内室静默了片刻,风灵忍耐不住,又自斟了一盏,执盏敬向拂耽延,“薄酒一盏,还望都尉不弃。”

    拂耽延略一犹豫,也便执起琉璃盏,掩口一饮而尽。

    上好难觅的葡萄佳酿,便是连风灵这般见惯好东西的也不免要珍惜着饮,本以为他总要赞赏两句,不想风灵歪着脑袋候了半日,也不见他有所动,只淡淡地将琉璃盏放回食案上。

    风灵在心里干笑几声,自小在军中,想也该是个粗鄙的,怎懂得这酒的妙处。

    “今日折冲府署门前的情形,风灵正巧见了。”她撇开脑中的胡思乱想,转回正题,“都尉的难处,风灵大约还能纾解一二。”

    拂耽延抬起眼,仿佛并不意外。佃户闹事后他细想过风灵在营房前囔出的话,她既知晓内情,必定还有后话。拂耽延不敢怠慢:“愿闻其详。”

    “佃户闹事,不过是仗着敦煌城内事农之人稀少,他们认定了都尉一时间寻不到那么些农人罢了。这又有何难解?”风灵端起酒壶,替他再斟了一盏。“但……”

    “顾娘子不必顾虑,但讲无妨。”风灵顿下不语,拂耽延猜度她大约是怕开罪索氏,有所顾虑。

    风灵放下酒壶,笑道:“不怕都尉耻笑,风灵终究是个买卖人,最是讲究来往之道。我若替都尉谋得个好法子,都尉可有所报?”

    这话直白得令拂耽延一怔,他登时沉下脸:“在下向来秉公,从不以权谋私,于公于私皆不知有何可报予的。”

    风灵暗自好笑,好没道理,岂有这般求人的!

    “都尉曲解了风灵的意思。”她脑子转得飞快:这位都尉当真是个刚正不阿的,假使径直求他行个方便,他是断然不肯的,只得换个法子同他说。一面盘算着,她一面笑吟吟地道:“待明岁开春,沙州各府署皆需下发布帛,用量巨大,敝店肆中的布帛材质织工皆是上佳的,无能出我右者。风灵斗胆自荐,求都尉……”

    “此事自有折冲府中的长史掌持,原不必我过问,介时将布帛径直送至府署参与甄选便是。”拂耽延僵直地打断她的话,顿了顿,又和缓了口气道:“你的布帛织品若果真是佳品,想必也不会遭埋没了,定能脱颖而出。”

    果然如此,风灵在心底里夸张地叹一声,接着道:“风灵所求,正是一个公正的择选,若无那些个暗托门路,明攀关联的,定是不会输于旁人。”

    拂耽延郑重点了下头,“顾娘子多虑了,只管将布帛送去便是。”

    自家布帛的品质她有十足的把握,却苦于不得入选,本要花不少钱财陪不少笑脸,求着索慎进上下里外地打点,经层层盘剥,尚不能确保能参与甄选,现下他既说了要秉公择选,此事便成了十之八九,风灵心里头欢喜,不由冲他莞尔一笑。

    当下风灵顺了心,便将应对那些佃户与索慎进的法子,向拂耽延细述了一番。拂耽延向前压低了身子,皱眉仔细倾听了片刻,拧紧的眉头便渐渐疏散开了。这法子叫她讲透了,倒极是简单,只是索慎进一流同自己一样,从不曾留意贫窭小民的生计琐碎。

    风灵一口气讲完,侧头向他一笑,小陶锅里氤氲出的水汽将她的眼眸衬得晶亮。拂耽延忽地一怔,她那机敏狡黠又略带不驯的神色恍惚似曾相识,却记不起曾在何处见过。

    “都尉可听明白了?”拂耽延的怔愣猛被她打断,自觉失礼,忙胡乱点了几下头掩盖过,心里头自寻了个说辞,拂去先前的疑惑:十来岁便入了玄甲营,十多年来周遭尽是男郎,女子都不曾见过几名,又哪儿来的眼熟,想是食案上的炭炉熏得眼花。

    两人议定,心头皆松弛,风灵殷勤,替他连斟了三四回酒,可惜直至他起身告辞,仍旧未赞过一句酒好。待他离去,风灵看着空酒壶,撇了撇嘴,自语:“白糟蹋了一壶佳酿。”

    她原想唤阿幺再取一壶来自饮,想着尚有要事要同佛奴商议,事出紧急,便只得作罢。提到嗓子眼的一声“阿幺”硬生生地改换成了“佛奴”。 


第二十一章 釜底抽薪

    敦煌城本就不算大,来往商客又极多,任何消息,只需在酒肆食铺里转上半日,便不胫而走,至晚整个内城便无人不晓。

    沙州设下了军镇,敦煌城来了位折冲府都尉,这些闲话尚还在人口舌尖上打转,蓦地小寒那日又在折冲府署门前演了那么一出。

    不知情的怜悯佃户,怨怪军府要的军粮过多;知情的悄悄打量着索府的动静,暗自盘算经这一出,日后敦煌城乃至整个沙州,究竟仍是索氏说了算,还是要惟延都尉之命是从。

    至拂耽延与佃户们约定的第三日上,折冲府署换班的戍卫才刚将朱漆大门开了一道缝,便被门外层层的人群惊到了。

    两名戍卫不敢立时便开了门,只得一人守着大门,另一人往后院去催请都尉。

    风灵已早先一日命阿幺往折冲府署边的酒肆,仍予了半个金饼,定下了上回的那间堆放盘盏、视角极好的小隔间。

    不多时,辰正更鼓大作,两名戍卫推开朱漆大门,拂耽延仍旧一身玄色戎袍,不咸不淡地步出大门,仿佛并未将围堵观望的人群置于眼中,只将在石阶下垂首立成齐整整一排的佃户扫了一眼。

    为首的老佃户仰头拱了拱手,原想率先开口言语,不想正撞上拂耽延扫来的目光,他本生就一副胡人相貌,浓眉低压,眼眶深陷,此时看来更是自有一番威严,那老佃户一个瑟缩,咽回了嘴边的话,心里头悄悄嘀咕:这都尉到底什么品阶?仿佛听人说过是五品……

    “都尉……”不知几时到的张伯庸在拂耽延身后小声清了清嗓子,“不过几个田舍郎,随意打发了便是,何须同他们认真计较……”

    “张县令来得正是时候。”拂耽延回身拱了拱手,有意朗声道:“身为一地父母官,今日之事,还烦请张县令替我作个见证。”

    张伯庸低低叹了一声,垂头抱手道:“也罢,下官谨听都尉吩咐。”

    拂耽延略一点头,转向石阶下的佃户,“纳租一事,犹如三日前所定,公廨田所得八分收作军粮,二分由尔等自留。另,因念租种公田辛劳,且军粮事关紧要,遂尔等其余租调徭役一律免除。”

    佃户们乍一听仍是二八分粮,怎肯再听他后头的话,更有旁观众人起哄,立时“轰”地炸开了窝,纷纷摇头跺脚吵囔,无人肯答应。

    “都尉,你看这……”张伯庸在拂耽延身后长一声短一声地吁叹。

    拂耽延并不搭理他,抬高了嗓音,“这么说,尔等仍是不满意本官这般处置?”

    为首的老佃户“噗通”一下跪倒在地,面上恼意也不再加抑制,高声囔道:“既如此,还请都尉另寻人来租种,我等乡人尚要果腹活命,这万万作不得呀!”

    余下的佃户皆随着他伏地不起。人群中有人腾地蹿跳出来,义愤填膺,振臂高呼:“这岂非是要将人往死路上推!二十七户佃农,老老幼幼百十口人,该向天去讨要一口活命粮么?”

    小楼中,佛奴向那出头之人探了探手,“大娘你瞧,那便是尹猴儿。”

    风灵手中尚握着马鞭,咬牙道:“最可恨的便是这类小人,阿谀奉承,邀功讨赏。我看那些个佃户无非是贪图些小利,抑或碍于索氏权势,并无哪一个真心敢向折冲府发难的。若非尹猴儿挑唆糊弄,哪有这些啰嗦。”

    她一面说着一面将马鞭在手上缠了两圈,佛奴怕她一时激怒,纵了性子冲下楼去教训那尹猴儿,骇得他一把拽住了她的衣袖,“大娘千万忍耐住,莫要坏了事。”

    风灵一怔,继而随手将马鞭撇在一旁,翻了翻眼皮,“呸!他也配!那样的腌臜只怕是要脏了我的鞭子。”

    再看石阶上的拂耽延,绷直了面上的筋条,冷声道:“诸位既觉不公,不愿再租种公田,本官亦不会强扭民意,诸位请自便。”

    这一语竟是出乎大多人的意料,那尹猴儿蓦地收了声,慢慢放下手臂,有些不知所措地四下张望。

    “张县令。”拂耽延忽向张伯庸道:“今日便由县衙遣人往城内外各处张贴文告,写明细则,募集愿租种公廨田的佃农,便依方才所言,凡租种公田者,所得二分自留,八分充作军粮,其余租调徭役均蠲免。”

    这话说得清晰明了,不仅是张伯庸听明白了,石阶下的佃户、围观的民众俱听得分明,这便是要釜底抽薪了。

    佃户们互望着不知所措,待他们回过神来想再去寻尹猴儿,人群中早已不见了他的踪影。

    “我愿租种公田!”人群中有一人拂开围堵的众人,跻身至石阶前,见张县令与都尉在台阶前立着,他也不知该执何礼,只顾急切地求告:“小人城外播仙镇人,家中永业田早年已典卖予法常寺,多年来只靠四处予人做些散碎零工过活,虽做得一手好农活,家境仍是艰难。求都尉垂怜,便教小人租得一方田地,好养活家小。”

    拂耽延冲他点点头,“今日折冲府的长史与兵曹参军便会同张县令至县衙设案,你若果真会农活,只管前去应征。”

    张伯庸悻悻然地躬身应答,形势急转直下,他全然摸不透当下情形,哪里还敢有半分违逆。

    风灵临窗将拂耽延刻板僵直的神情端详了一遍,心里不住摇头,要论作戏,拂耽延远不如那领头的老佃户。头里已商议铺设过的事,临到眼前却教他演得如此生硬,好在佛奴机灵,早安排下人适时出头请愿,将这出戏作得更实在些。

    “那人可是你社邑中的?”风灵向楼下请愿之人抬了抬下巴。

    佛奴摸了摸头上的幞头笑道:“正是,正是。此人唤范六,确是个会农桑的,那****前去一说,他正巴不得求租。他道,哪怕一分粮养活全家老小都绰绰有余,不必说都尉肯予二分,又蠲免课税徭役,天大的好差事,自然是十二分的愿意。”

    此时府署门前已有十来人求请佃租公田,俱是佛奴自社邑中寻来的擅长农活却贫寒无依之人,更有三四人原就受佃户雇佣,在大沙山下耕作数年,从不曾料想有朝一日能甩脱了尹猴儿与那些旧佃户的盘剥,自耕一方田地,天降的机缘,哪肯错放了。

    楼下折冲府的人显然早有准备,长史、兵曹参军,乃至记室都已在朱漆大门内待命。

    拂耽延吩咐了几句,折冲府长史便跨步向前,朗声宣道:“自今日始,十日内,凡愿租种公廨田且善于农事者,皆可至县衙门前备案造册,待甄选过后,给予文书租券,年节过后,田土化冻,便可开耕。”

    台阶下的人群攒动起来,哄哄闹闹的,说什么的都有,有人赞有人骂,有人起哄有人拔腿便退出人群往县衙去占位次。

    风灵自上而下望去,那二十多个佃户在人堆里显得异常突兀,颓然杵在原地,此刻看来,倒有了些货真价实的苦楚模样。

    她的目光再移至朱漆大门前时,已不见了拂耽延的身影,只剩了几名府兵在疏散驱离民众。

    忽听得闷闷的一声钝响,仿若是桌案凳椅被猛力掀翻在地的动静,隐约自隔壁隔间传来。风灵与佛奴对望一眼,又骤然响起一阵杯盏落地的脆响,确是来自隔壁。

    “大娘,想必隔壁便是索家阿郎。”佛奴听得心惊,压着嗓子,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指头向着隔壁指了指,“若要叫他知晓了咱们从中所为,咱们还能在沙州过下去?”

    门外响起了一阵杂乱的脚步,仿佛有数人带着盛怒自隔间的门前疾步走过,风灵侧耳辨听了一会儿,响动渐平,她才轻晃着垂挂在一侧胸前的长辫,漫不经心回道:“理那许多作什么,你莫忘了,现下延都尉可是欠着咱们一份大人情,危难时总还靠得上吧?”

    她脑中忽现出拂耽延那副油盐不进的神情,自觉方才那话说得极无底气,便心虚地补充道:“再大不了,咱们便回余杭去,横竖……横竖还有阿爹阿母,赖着吃喝总还过得。”

    佛奴幽幽叹道:“你也不掰算掰算你的年纪,当真回了余杭,夫人与阿郎还能容你在家几日?还不是趁早贴一副嫁奁,赶紧打发了出阁。”

    风灵杏眼瞪圆了狠狠剜了他一眼。佛奴忙补道:“不出阁,不出阁,夫人那样疼大娘,怎舍得大娘出阁,定是要招赘一个郎君回府……”

    “再浑说,仔细着你的……”风灵一面嘟嘟囔囔地发狠咒骂,一面追着佛奴跑出酒肆,趁着人多杂乱,两人混在人堆里悄然回了大市。 


第二十二章 惊魂年礼(一)

    转眼年节将至,公廨田新替换的佃户早已安妥,只待开春翻土。

    风灵送至折冲府署遴选的布帛也早早地送了过去,正如她所愿,来年官中所需的布帛由顾坊独占鳌头,占了总需的七成。

    如此,风灵也安下心,欢欢喜喜地准备起过年的琐事来。市集中进出往来,长途贩运的客商已然不见,但因年节临近,城内的买卖正是热络红火时。

    风灵每日里领着阿幺在市集里采买,缝纫新衣,打制新头面首饰,又亲自向城外放牧人置办了七八十头羊,百来只鹅,一一分予家中部曲,好令他们带回家中过年。

    正是忙得脚不沾地,手无停歇,腊月二十八倏地便到了眼前。

    自这一日至上元,由康达智牵头,城中大商户轮番出资,或请傩戏人跳傩戏,或请寺中大僧俗讲,或请寺内的音声儿以舞乐来演经变故事,再或请了俳优倡伎来作百戏歌舞,日日白赠城中百姓一场热闹。

    因俱是城中巨富,又肯出资做些原该官家承办的事,故官家少不得出面应酬一番,一来可算作与民同乐,二来也该谢一谢巨贾们的豪爽。

    风灵头一年得以做东,康达智行了个偏私,将她做东的日子安排在了元月初一。

    依着她的性子,原该请百戏的,这才够热闹欢跃,偏康达智的夫人米氏一个劲地劝她请法常寺主持的大弟子来俗讲。

    风灵嫌年里听那些个因果报应的故事沉闷,又不愿拂了米氏的好意,故而想着法子折了衷,改请法常寺里的音声儿来演经变。如此,米氏高兴,索良音也极爱看那些舞乐,再好不过了。

    除夕夜里,虽有佛奴、金伯一家、宅中买来的两名婢子及几名孤身投靠的部曲,人口也算不少,个个也都忙得欢腾,毕竟风灵头一遭离了阿爹阿母,自行操持一个年节,心里头难免惦念,独自闷闷了一下午。

    至晚,宅子里头飘起了阵阵肉羹浓香。古楼子的馅料在烤炉内“滋滋”作响,烤得金黄酥脆的饼皮使劲地吸收着油汪汪的羊脂。山雉肚内填塞满了冬日里罕见的菌子。金伯正在院中翻烤着整只的羔羊,随手洒上一把小茴香胡椒,立时肉香四溢,引得几个部曲来回转悠了好几回。

    风灵拎着一小壶酒,一声不吭地自内室挑帘走出,在屋前的木阶上坐了一会子,呆瞧着金伯翻烤肥羊。佛奴知她念家,便在木阶上与她同坐了开解。

    “可是想家?”

    风灵吸吸鼻子,点了点头。“不若你自小不知家在何处,父母何人,倒也省了念家的苦楚。”

    这话叫佛奴又起了感慨,他尚在襁褓中便遭遗弃在寺庙山门前,在寺中养到七八岁上,正逢顾夫人进寺上香,偶遇得他,带回府中与风灵一同教养作伴,因觉此事甚有佛缘,便予了他“佛奴”这个名儿。

    他常想着,他俗尘未脱,也不能一直在寺庙中过活,若非这番机遇,他大约不是饥寒而死,便是成了遭人随意买卖的贱口,如今虽还是顾府中的奴籍,却好衣好食,生计无忧,风灵待他又从不拿家主的款。而今除开一心一意地跟随风灵、虔心拜谢佛祖庇佑这两桩之外,再无他想。

    佛奴怔怔地注视着院中烤羊的火光,支起胳膊肘推了推风灵,“我孤身一人,四处飘零倒也罢了。你原有父母兄长庇护,又是个女儿家,大可不必万水千山地自江南跑来这西域边城。如若此时还在家中,该当如何?”

    该当如何?该当如何?风灵默默自问了两遍,迟疑道:“大约,大约左不过是描画读书,骑射弄剑……”

    佛奴“嗤”地笑出了声,“描画读书尚可得,骑射弄剑嘛……只怕就成了女红针黹。”

    “阿母从不迫着我做那些个。”风灵弱微微地反驳了一句。

    “夫人不迫,自有外头的人来迫着。”佛奴不屑地摇摇头,“大娘你且想,到了这个年纪,顾氏在江南又是那样的人家,且不论各家托付来的媒妁,便是官媒娘子也是要上门的。介时夫人也是为难,你不愿出阁,自然无人会逼着催着,可若长长久久地在家,夫人也恐误你终身,你要夫人如何是好。”

    风灵垂眸不语,信手抓起身边石阶上放着的酒壶,仰头饮了一口。

    “大娘可还记得,当日咱们决意要往这边陲来,所为何?”

    风灵捧着酒壶,喃喃道:“阿爹曾教导,女子若不愿婚配,又想凭一己之力存活于世,必要有明晰之心,傍身之本,营生之术,立世之能。即便一时得配了如意称心之人,倘不能保一生一世不离不弃的,也该要保自身衣食无忧,财帛无缺。咱们万里迢迢地往这儿来,正是为了……”

    她的眼睛渐渐亮起来,语中少了粘滞犹豫,重回干脆利落,“正是为了替自己挣个一世恣意安适,无拘束,无忧劳。”

    “正是这个理儿,大娘万要遂了阿郎和夫人的拳拳之意,莫叫他们灰心。”佛奴嬉笑两声,顺手取过她手中的酒壶,“筵席未开,倒是独自先饮开了,里头装的什么酒?”

    “五云浆。”风灵舒展了一下腰肢,自台阶上立起身便要走。

    “小娘子家,莫要总吃酒。”佛奴嘟嘟囔囔地就着酒壶饮了一大口,辣得直咂舌,一面拿手扇着舌头,一面唤住她:“前院供案已摆下了,虽不在夫人跟前,规矩总还是做的。”

    前庭的两个大铜火盆里燃起了高高的赤红火焰,柏叶干枝在火盆里“哔哔剥剥”地作响。风灵扫了一眼跟前的供案,满满当当的供果,均是江南产物,甚至还有裹着青箬的角黍。

    这一案的供食,同往年她在余杭时如出一辙,倒令她生出些恍惚。

    自打记事,每一年的除夕夜,阿母总在园子里摆下这么一桌,命她恭肃不苟地面向长安方向,行三跪九叩礼。也不知多少次,她问阿母所拜何人,阿母每每怅然应答,“两位故人,于你有天大的恩情,一位尚健在,一位已逝,人切不可忘恩,你在世的每一岁,皆要遥拜一回。”

    “那缘何不亲身往长安,面谢岂不比遥拜更好?”年幼时她曾如是问过阿母。

    阿母弯腰扶了她的肩膀,一扫惯常的柔和淡泊,敛容正色道:“阿母要你切记,万莫入长安城。”

    再往后她便牢牢记得两桩事:一是每逢除夕夜,必要设下供食,面向长安的方向正襟礼拜两位从不曾谋面,亦不知是谁的大恩人。二是天下之大,只要她愿意,哪儿都去得,唯独京城长安,是万万去不得的。

    且不论如何问,阿爹阿母从未过要告知详情的意思,风灵自小聪颖,心知阿爹阿母不说,自有不说的道理,渐渐的便再不问起了。

    此刻风灵忆起了这些往日琐碎,暗自长叹一声,正了正衣冠,便要下拜。

    膝盖才半弯,心里头忽然起了个念:若要说恩情,谁人于她的恩情都及不上阿爹阿母予她的骄纵厚爱。

    她直起腿膝,转而面向江南道的方向,端端正正地先行了三拜,心里头默祝阿爹阿母与阿兄平安康健,喜乐无忧。随后才回往向长安方向,照例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礼既已毕,佛奴领了两名婢子,又指了两名部曲,七手八脚地撤了供案,众人拥着风灵回屋。院内金伯翻烤的整羊已金黄冒油,不断滴入火炭中“吱吱”地勾着人,屋内的几案也早已撤去,换作一张宽大的壶门长桌案,金婶与阿幺将吃食热热闹闹地布了一桌案。

    “去将窖里的五云浆尽数取来!”风灵扬手一招呼,几个候等了她许久的部曲一听今晚五云浆管够,呼啦啦地都围了上来,请了风灵在上首坐了,又催着金伯将那炙肥羊快些分割了拿来。

    肥羊鲜美,酒浆淳厚,笑语迭起,足欢腾至四更天,笑闹够了,方才散去,各自打着哈欠回屋睡去。 


第二十三章 惊魂年礼(二)

    次日元日,风灵在一片爆杆噼啪声中醒转。昨夜饮多了酒,起身时仍觉头晕目眩,脑袋昏沉。

    阿幺捧着热气腾腾的铜盆进得屋来,口中念念有词地说着吉祥话,无非是财源广进生意兴隆一流,风灵嗯嗯呵呵地胡乱接了几句。

    “大娘贪睡,可莫要忘了今日且有得忙。”阿幺一面挂起帷幔一面替她掰数着:“咱们自家的管事部曲们半个时辰前已到了,等着领大娘的话。永宁坊的米娘子一早遣了人来问过,大娘想些什么吃食。”

    风灵嘻嘻一笑,“阿嫂性急,原该我先去问好。”

    阿幺递过冒着热气的面巾,“法常寺那边也有人来递过话,音声儿们皆妥,申正初刻便往折冲府署前的空地搭台演经,请大娘早些过去,好先受一受拔苦法师加持。”

    风灵听她提起折冲府,心头某处细微快速地一跳,快得连她自己也未来得及察觉,便被阿幺按在妆镜前,梳髻洗妆。

    因要去向康达智拜贺,风灵特意择了白底金线绣祥云纹小领胡服,裹上一袭赤红的火狐皮毛大氅,脚下一双胡锦软靴,喜气洋洋地步出内屋。

    才挑开厚帘子,满院子的道贺声此起彼伏,风灵定眼一瞧,家宅的、店肆的,大小管事仆从齐齐地聚了一院子,都拱着手向她讨吉祥。另有些脸生的,也颇为拘谨地站在后头。

    “后头那些,是如今新定下公田佃户。大伙儿得知此事多赖大娘从中斡旋,心存感念,特来拜谢的。”佛奴从院中走上木阶,一面笑着向风灵说到一面摊开手中的一个大油纸包,里头赫然是一大团鲜红的畜肉。

    “大伙儿也无以为报,合着伙寻摸了些生牛肉送来,聊表心意罢了,大娘莫嫌。”

    风灵将佛奴拉近,悄声道:“按着大唐律例,牛不可随意屠宰,牛肉也非寻常人可食,这肉……”

    “大娘放心,这肉是自关外放牧人处求购来的,绝非城内禁屠的牛。”佛奴附身回道:“大娘只管收着,总不好拂了大伙儿的一番心意。”

    风灵笑着应了谢,利落地吩咐阿幺将牛肉收入后厨。又命佛奴抱出一大捧钱袋子来,自家家仆连同来送牛肉的佃农们,一一派了利是钱。

    闹腾了小半个时辰,方才得以出门登车,先往千佛洞请了新年里头的头一柱香,出了佛窟,便赶着往永宁坊康宅去。

    康家里外上下俱是粟特人,虽习俗不同,年节却还是同唐人一般庆贺的,不过改了个叫法作“岁首节”。

    风灵进门时前院已是鼓声欢动、琵琶绕梁,正屋前的廊下一字列了五条长案,簇新的白叠齐整整地压在长案上头,被装在各色盒奁里的奇珍交相辉映。

    风灵忙褪下腕子上的青金石缀红玛瑙的手串,摆在了长案的最末。

    粟特人有在岁首节这一日有陈宝斗富的习俗,早远时以谁的展出最为宝贵来定谁人为商户之首,而今这不过成了一个过场面的旧俗罢了。一来大萨保早已由朝廷钦命,二来康氏的家财为人,自康达智父辈起便是粟特人心目中无可更替的大萨保。

    院子另三面的游廊下满满当当地坐了一溜的粟特商户,皆依着唐人的样子,就低案而坐,相互寒暄抖着笑料好不热闹。

    在场惟有风灵一人是唐人,她却浑不在意,人群里头三旋两转,笑容可掬八面玲珑地一个个招呼过来,礼数周到且不失率真。

    众人见她年纪小,不免要以长辈自居,有几个相熟的甚至送上了大红锦帛的压岁包,她也不辞,甜声说了祝词,大大方方地收了下来。

    葡萄佳酿一壶壶被端上席案,炖得鲜香酥烂的羊肉被一大盘一大盘地送来,鼓乐更欢,整只的羊头被送到康达智与米氏案前,康达智执了银匕,将羊头上的肉割下二三十份,命侍婢一一送至各食案上。

    欢宴至午后方散,各人领回各自陈列的物件,尽兴而归。恰法常寺的小僧跑来请风灵,说台架乐人皆已齐备,拔苦法师亦已等候多时,请她亲往主持。

    风灵挽起米氏的胳膊,望着她略微鼓起的小腹,“拔苦法师的加持,平日里可是求之不得的,阿嫂可要好好地请法师替小郎君添福。”

    米氏爽快地“哎”了一声,两人手挽手地出门往折冲府那边去,康达智忙不迭地指了几个婢子“赶紧跟上,小心伺候着。”

    康宅与折冲府相去不远,慢慢地走出永宁坊,正道上行过两盏茶的功夫,便能望见折冲府的朱漆大门和府门前的已然搭起的宽大台架。

    米氏极是欢喜,紧握了风灵的手,脚下步子都不觉加快了不少。“你竟将法常寺的音声儿请了来,还请出了拔苦法师亲自前来唱经,可是花费了不少香油钱,做了不少功德吧?”

    “阿嫂说的哪里话。”风灵扶着她的胳膊,笑道:“风灵花费的不过是财帛,能值几许?此一番能请动拔苦法师,可是花费了阿兄的脸面人情,这才当真贵重。”

    说着她眼睛瞟向一侧的朱漆大门,心里头暗暗补道:自然还有延都尉的情面在里头。心里头忽然微微一动,隐隐地竟有些盼着那张肃板无趣的脸今晚能早些出现。

    晃神间,台架对面的五彩篷障内款款走出一人,直朝着她的方向而来。

    “这,可是索家那位善乐舞音律的小娘子?唤……唤什么来的,瞧我这记性,越发的……”米氏因记不起索家小娘子的名儿,懊恼地扶了扶自己的脑袋。

    “是音娘。”风灵接口道。

    米氏远远地端详了几眼,不住点头,“怨不得外头人皆赞,出落成这般的好颜色,还知书通理。”

    忽然她又长长叹息了一声,“唐人家中最是讲究门第嫡庶的,偏她又是胡姬所出,白白可惜了这副好容貌,也不知日后要去哪户大门户中去做姬妾。她若能自己做得主,不若嫁了寻常的富庶商户,虽说差了门第,到底为人正妻,说不得日子能过得舒心些。”

    “阿嫂……”风灵嗔怪地轻轻晃了晃米氏的胳膊。

    “阿嫂说的可不都是实在话。”米氏并不理会,自顾自接着道:“她又不若你这般自在,终究是生在那样的人家,样貌平平也便罢了,偏是那样的妙人儿。你初回敦煌那会儿,索阿郎不正想着法子要将她送予右监门大将军弥射么?”

    风灵脑中浮现出索良音生母曹娘子的泪容,并那个气度华贵的突厥人,心底里也不得不认同米氏所言。

    当日自己虽是替她解了一难,总是解不了她一世,心下打定主意一会儿定要寻个机会将米氏的那番话同她说上一说,她若有心,也好早作打算。 


第二十四章 惊魂年礼(三)

    说话间索良音已至跟前,米氏也不好再多说,只含笑拉着她的手,赞了一回,絮絮地说了一些闲话,又同受了拔苦法师的加持。

    酉时将尽,几乎是以折冲府内的灯火为信,满城的灯火渐次燃起。

    折冲府前分明乌压压地站了一地的人,却寂静一片仿若无人,庄重撼人的大鼓闷闷地响了四十九下,折冲府的两扇朱漆大门豁然洞开,拂耽延与韩孟自门内走出,两人俱绷着脸,仿佛对这盛典并不十分感兴趣,倒是他们身后的一众大小官僚,一个个乐呵呵地摆上了与民同乐的架势。

    民众平日见官机会不多,今日能将沙州各位大僚们一次见个齐全,自是要激昂一番,且多少能借着年节的由头甩脱些畏怯,不怕见罪于官家,人群便更添了不少喧腾。

    人群中更是有不少云英待嫁的女子,上至高门贵女,下至平头百姓,素日就听人说起过折冲府那位半胡的都尉,丰姿俊逸样、貌样出众,今日却是个良机,还不赶紧借着灯火偷偷遥望几眼。

    大鼓又是一震,吵杂人声顿收,霎时乐声盈天,台架上的五名音声儿如手拈莲花,足踏祥云,舞起了平日里难见的《鹿王本生》供奉。

    敦煌百姓皆信奉释教,能在元日目睹这样盛大的舞乐供奉,岂肯错过。

    台架两侧搭起了高大的篷障,一侧是供拂耽延等官人设席坐观的,另一侧近台架的是做东的风灵与康氏夫妇所坐,稍离台架的是索家篷障,渐次搭起的便是敦煌城内几户大族豪商。

    余下空地皆满满当当地填塞了人,高处望去只见成片的黑色灰白色的脑袋,点缀着各色幞巾钗环。

    拂耽延站起身将人群来回扫视了数圈,扭头向身后的张伯庸问道:“今日人多杂乱,易生挨挤互踏的事端,县衙内可安排妥帖了?”

    张伯庸忙不迭地起身拱手回话:“都尉安心,下官已安置周全。”

    拂耽延点点头,归席安坐,不再多言一语。目光偶扫到对面的篷障,因隔得远,只隐约望见一道略眼熟的身影,似乎也正望向他这一边,他随即移开视线,转向台架上正舞演着的鹿王本生。

    台架上音声儿正舞到九色鹿王于林间闲散悠哉而行,梵音轻和,风灵同台下民众一样,凝神观望。忽然手臂被人轻轻碰了一下,回头见阿幺正捧着个细窄的小木匣子冲她使眼色。

    风灵眼瞧了瞧正全神贯注的康氏夫妇,悄悄退席离开篷障,跟着阿幺走到外头。

    “大娘你瞧。”阿幺向她摊了摊手中的小木匣子,“方才我进篷障前,有人火急火燎地塞到我手中,只丢下一句‘予你家小娘子’便跑了个没影儿。”

    风灵迟疑了一息,伸手打开木匣子,一支赤金打造的鹿形金簪赫然入目,她小心地拿起金簪,摩挲了几下镶作鹿眼的红色宝石,嘟囔道:“这般送礼的倒也是稀奇……”

    “大娘……”阿幺低声惊呼一声,“快瞧,匣子里头有字条。”

    风灵一手抓着金簪,一手又伸入木匣子,拈出一张折成细条的字条来。

    借着台架上熠熠的灯火,她抖开字纸,纸上仅寥寥数句,她只扫了一眼,便似失了魂,手里的鹿形金簪“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下,慌里慌张地四处张望。

    阿幺满心疑惑,刚想弯腰去拾,风灵却如受了惊吓一般,低喝一声:“不许拾!”唬得阿幺一个哆嗦,眼眶子里险些激出泪来。

    阿幺识得字,她提着胆子接过风灵手中的字条,却见纸上字体粗拙难看,再一看,上书:“顾娘子既爱鹿王本生经变,便以此簪奉上,元日佳节,当与佳人共庆,岂能独欢?”末尾落款处四仰八叉地提了“阿史那贺鲁”五个字。

    阿幺本就谨小慎微,这五个字直将她唬得魂飞魄散,手中的字纸如同着了火一般烫手,她抖着手指头将纸揉成团,不知所措地拽着风灵的衣袖,“大娘……大娘,这,这如何会同那人有,有牵连?”

    风灵猛回过神来,壮起胆子拾起地下的鹿形金簪,深深地吸入两口干冷的空气,渐渐沉下心气,梳理这桩突如其来的“贺礼”。

    她将那金簪左右翻来覆去地在手中掂着,那艳红的鹿眼甚是扎眼。细细看来仿佛久经摩挲,并不是新近打制的。

    风灵暗暗冷哼,也不知是劫了哪家的商队,抢夺了苦主的随身之物,这簪子大约原主甚是珍爱,虽是旧物,养护得却甚好。

    可他又如何得知今日她请演鹿王本生经变?

    演什么是腊月二十三之后才定下的,知悉者除开法常寺的僧众与音声儿们便是自己,连康氏夫妇那儿,她也不曾露过一句口风。众人得知不过是今日晌午的事。

    今日晌午……风灵凝神细思之下后背不觉惊出一层细密的冷汗,那便是说,阿史那贺鲁今日晌午得了消息,带着鹿形金簪赶赴敦煌城。不早不晚偏挑了此刻送来金簪,则此时开演他也是知晓的。

    那么,眼下他是身在城外还是城内?是独身前来还是集兵城下?

    风灵每多想一个问题,心便似多蒙上了一层寒霜,凉得她直发慌。不敢再往下想,她旋身急急地跑向拂耽延所在的篷障。

    她的篷障与拂耽延的篷障对面相望,中间挤挤挨挨站满了观舞听经变的百姓,约莫二三十步的距离,却叫她行得无比艰难,推搡涌挤,使得她并不高挑的身子数次险遭没顶。幸而身底子好,使足气力尚不至被人推倒踩踏。

    好容易还有不足十步之距,身后衣袍却被人使力拽住,回头只见阿幺满面惊恐地死死拉拽住她腰间的帛带,竟不知她是如何挤进来的。

    “大娘!你要去哪儿?这究竟是,究竟是如何说的?”阿幺的眼眶憋得通红,若不是慌惧太过忘了流泪,恐怕眼泪早就该糊满脸了。“许是哪一个促狭的故意作弄人顽?”

    因怕她骇怕,风灵从未同她提过贺鲁的事,阿幺自是不明就里,还存了谁同风灵顽笑的侥幸。

    风灵心如明镜,这绝无可能是促狭嬉闹,她想同阿幺讲明,张口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前因后果,纠缠胶葛,根本无从说起。

    此事连她自己想来都觉荒诞无稽,辩说不清,旁人怎会信?

    风灵仰头望望对面篷障内坐得似铜钟一般端直的拂耽延,再回头瞧一眼身后的阿幺,心直往下沉。

    连同阿幺都解释不清的事,又要如何向他说明白。只消拂耽延问一句:他何故要以金簪相赠?她便无言以对。

    换做旁的什么事,她大可不予理会拂耽延的质疑,或是三言两语轻巧巧地将他的疑问推至一旁,可这事儿非同一般,与阿史那贺鲁搭上了牵连,多说一句,或少说一句都是通敌的大罪,闹不好株连全族。

    风灵心头翻江倒海,脚下似被捆锁住了,无法再前踏一步。

    正苦熬着,突觉有细碎的惊呼尖叫声从很远处传来,落入她的耳中。初时她只当是自己心里烦乱且周边嘈杂,听差了,可那声音又陆续出现了几次,一次比一次清晰可辨。

    不消半刻,便是人声乐声再杂乱,她也能确定,果真是有人在惊叫大呼着“突厥人来犯”自远处奔来,且不下十数人。

    风灵倏地睁大了眼睛环视了一圈周围尚毫无知觉的民众,再仰头望向前面的篷障,拂耽延必定也是听见了那呼声,已然从席间站起了身,面沉如铁。 


第二十五章 惊魂年礼(四)

    嘈杂的人声乐声中阿幺仍在她耳后絮絮地说着什么,风灵已听不进一字,拂耽延的神色愈发确证了她的猜测。

    每一息都变得极为缓慢,身边的每一声呼吸都仿若自遥远的地方传来,又向更远处飘散,她的耳中只听见马匹发足狂奔的声响,和那撕心裂肺的“突厥人来犯”的疾呼。

    她顿然觉醒,一把攥起阿幺的手,返身向康氏夫妇所在的蓬障挤回去。

    “阿兄,阿兄!”风灵一面挤一面举手挥舞,奋力高呼,“快带着阿嫂归家。”怎奈隔得不算近,康达智虽能望见她满脸的焦急,却不甚明了她在说些什么。

    直至有人喝停了鼓乐,遣散了台上的音声儿们,康达智恰恰听见她喊出的“归家”二字。

    他一望风灵的神色便知不好,当下也不问缘由,扶起米氏交予随行的部曲,“速速护着你们娘子回永宁坊!”

    康达智目送了米氏与家中部曲走出篷障离去,转脸刚要唤风灵快些过来,却见一名县衙的差官跑上高台,双手拢在嘴边扬声高喊:“突厥人来犯,诸位乡邻尽快各自归家,关闭门户,无事莫出……”

    台下观舞的民众呆愣了几息,顿有反应快些的醒过味儿来,也不知是哪一个先喊出了声:“突厥人来了!”这一声犹如爆竿,在人堆中猛地炸开,原就拥挤不堪的人群因慌乱惊惧整个乱作一团,霎时将那差官的声音吞没。

    男人高呼,妇人哭泣,孩童惊闹,涌动的人流似相互撞击的潮水,再辨不出谁是谁。康达智哪里还能寻到风灵的身影,他站在略高出人群的篷障内嘶声力竭地呼喊风灵的名字,所喊出的每一声都即刻没入喧天的吵闹中,了无踪迹。

    留下的一名康家部曲见康达智未走,亦不敢先走,眼见着别家篷障内的阿郎娘子们都已在家仆部曲的护送下离去,心里头愈发的急切起来,一个劲地劝道:“阿郎,咱们且先家去听信儿。顾小娘子身手不差,总能顾了自己周全。再者许是已叫她家的部曲接回了家也未可知。”

    “说的什么浑话!”康达智暴喝一声,转脸瞪着身旁的部曲,“身手再好也是个细幼的小娘子,待起了踩踏,怎抵得住?且下头乱成这样,她家部曲如何进去寻人!”

    那部曲见康达智急怒攻心,垂头也不敢再言语。

    “你快些回去,多带些人来,便是翻了这条街,也要将她找出来。”康达智几乎吼着下了吩咐,不等那部曲反应过来,他便将胡袍的袍裾掖入腰上的革带中,下了看台,硬挤入惊慌失措的人群中,高呼着风灵的名字。

    挤得整个后背皆被汗水****,他方挤行至方才望见风灵站立的地方,前后左右的人仍在不断地涌挤,已有体弱年老者被推搡至地下,惨呼嘶叫越来越多。

    任是他那样的高壮身板,也要拼尽全身大半气力方能站稳。举目搜寻了一番,又放声大喊了几次,仍是不见她的踪影,康达智后背的汗水须臾间凝成了冷汗。

    忽然间康达智的头顶传来高亢的令声:“停步莫动!”

    他仰头向声音来处望去,只见原供音声儿们献舞的高台上站了两排府兵,齐齐地以军棍击地,每击一下便发出沉重的“吭吭”声,又齐声号令“停步莫动”,一遍遍地重复。

    将将还乱成一锅粥的人群渐渐平息下来,于百姓而言,兵临城下的突厥人可怕,坚甲利刃的府兵亦叫人胆寒,遂各自停下了奔逃的脚步,放下了推挤的手,惶惶地抬起头,注视着高台上的兵将。

    领头的郎将正是拂耽延身边的韩孟。拂耽延早已飞驰回军营集兵,韩孟则奉了拂耽延的令,领二十兵卒列队于台上,不断齐声高呼“停步莫动”,震慑住惶遽失控的民众,再协同张县令将他们疏导出这片空地。

    “阿兄,阿兄!”虽是有些嘶哑,康达智仍立时便听出了是风灵的声音。他循着声音转过头,果然见一身糟乱的风灵拖着同样狼狈的阿幺在不远处向他招手。

    人流慢慢疏散开,康达智终于缓缓挪到风灵身边,见她发饰散落,衣袍破损,细嫩的脖子上还有两道抓痕,总算人还齐整完好。

    他打从心底里长叹着暗暗念了一声佛,亏得菩萨保佑,这位小祖宗尚且安好,如若不然,自己纵是万死也无颜面对义父母。

    不多时康达智领着风灵回至永宁坊,米氏正在前堂焦急盼望,见他们好好地回来,一下瘫坐在高椅中,直抚心口。

    康达智一口气饮下半壶的温茶,大口喘息了一阵,半晌说不上话来。

    屋内静得发闷,家仆也罢,米氏也罢,都不敢发出一点儿声响。风灵亦默然由着米氏与阿幺替她换了袭外袍,重新梳过发辫,憋了许久,终是忍耐不住,小心探问:“阿兄,你说那些突厥狼崽子可入得了城?”

    康达智摊开巴掌揉了揉脑袋上蓬乱的卷发,摇了摇头,“以往统叶护可汗在时,突厥人只在城外的乡野里掠些人力牲口,再就是近旁小镇抢些财帛米粮越冬,未曾有哪个部落胆敢进犯城郭。如今突厥人连年内战,各部散乱无人管束,盘踞商道也就罢了,竟还敢犯大唐边境。”

    米氏所想原同风灵是一致的,见康达智答非所问地抱怨了一通,却不答她话,心下更焦,“你且说咱们该如何是好?那延都尉若是个得力的便是大幸,万一,拦挡不住,咱们也该早作打算不是。”

    康达智顿了一顿,踌躇道:“也不知是哪一部的人马。有几个部落同我尚有些交情,无非是破财消灾,倒也无妨,若是……”

    他站起身在堂屋内来回走了一圈,扬声唤来家中的管事,“快,遣几个灵机稳妥的小子,往城门口去打探打探,究竟是哪一部在起事。”

    管事得了吩咐,一路小跑着出去找人。风灵咬了咬下唇,硬起头皮道:“是贺鲁部的人。”

    康达智停下脚步,惊异道:“这事可不是浑说的,你如何知晓?”

    风灵心知事关重大,难免有些骇怕,慌手慌脚地从怀中掏出那支鹿形金簪,并那张被揉捏成一团的字纸,递至康达智手中。

    康达智将纸展开,足足看了四五遍,难以置信地瞪起眼睛望向风灵。 


第二十六章 惊魂年礼(五)

    风灵无奈地互绞着手指头,尽可能地说得明白些:“自南边来时,刚过了瓜州便撞上阿史那贺鲁正同散匪争抢商道,他见了我货囊中的白绫,哪有不抢的道理,得亏延都尉赶赴任上,施以援手。后在城外的公廨田边又偶遇了一回,原是要报官的,他却以田中的农人相挟,我若嚷开,他便要砍杀了那些农人,我,我……我要如何是好,只得装作不曾遇见逃回城中。”

    康达智摊了摊手中的金簪和字条,“这是如何说的?难不成是他谢你不报官的谢礼么?”

    事到如今风灵也顾不上羞怯,如实回道:“公廨田边遇着的那一回,他,他无端地便提起要我……随他去西疆,无赖至极。”

    这一番话,将一旁的米氏惊得说不上话,只捂着嘴免叫自己惊呼出声。

    康达智垂目深思不语,心里暗暗叫糟。

    倘或换了是阿史那弥射那等早已归了唐,或与他攀得上些交情的部落,又肯许下可敦之位的,这未必不是一桩良缘,他尚可去同义父母说项,可眼下偏是这个丝绸商路上的阎王,是朝廷下了狠心要剿灭的……

    “阿兄……”风灵紧紧抓着自己衣袍的一角,愧疚地问道:“我……可是惹下了大祸?”

    康达智回过神来,柔声安慰,“莫要胡想,这怎会是你惹的祸。”

    他在风灵的肩膀上轻拍了几下,扬手便将皱巴巴的字条凑近烛火,眼瞧着它引燃焚尽,又将金簪藏入怀中。“记着阿兄的话,从不曾有这回事,不认得阿史那贺鲁,没见过这鹿形金簪,你不过是一介商户,卖了库中存货便要回江南去。”

    风灵蓦地一怔,胸口的憋闷似被火星点燃,怒火腾起,直将先前的骇怕燃得一干二净,她扭着肩膀自康达智手掌下挪开,“风灵绝不会因此遁走,分明是他阿史那贺鲁蛮横无理,何故要我弃了家业避走?我为大唐子民,脚下踏着王土,活得安分守己,又有何惧。”

    “话不是这么说的,风灵,你听阿兄一句劝,且南归避一避……”康达智无力地垂下手,心里明白她抱定了主意的事劝了也是白劝的。

    果然,风灵低下头,轻声却斩钉截铁地道:“阿兄不必再劝,风灵断不会离开敦煌城。如若贺鲁强要纠缠不清,横竖大不了便仿效木兰,易装从军,报效大唐。”

    康达智闷声站在火笼边,凝视着铜盖上的万蝠流云纹样,隔了良久才无奈地伸手揉了揉面颊上的卷曲虬髯:“你既执意如此,阿兄也劝不得,只一桩,往后再遇上什么难事,莫藏着,尽早叫阿兄知晓,也好替你参详参详。”

    风灵余怒未消,不轻不重地“嗯”过一声,算是应下了。

    “还有,你这一点就着的火星子脾气,在外头可得敛敛。”他斜过脑袋,借着烛火将风灵紧绷的脸打量了一圈,唇边的翘胡须微微一动,半笑不笑地长长一叹,“有哪家的父母这般纵着自家的女儿,你这性子,全是叫义父母惯出来的。”

    提到阿爹阿母,风灵心头一动,忙向康达智道:“这边的事,还望阿兄莫要向阿爹阿母提起。阿爹若要知晓,非得从余杭赶来不可,他已是花甲之年,哪堪跋涉。”

    康达智点了点头:“那是自然。”

    风灵忽向屋外的院子望去:“有人来了。”话音才落,杂乱的脚步声踏踏而来,有人边跑边高声禀道:“阿郎!阿郎!突厥人退了!”

    屋内的人皆松了口气,康达智重新坐回高椅中,米氏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忙不迭地双手合十,颤声念佛。

    时已至下半夜,估摸着已过了四更天,风灵惦念自家的那些仆婢部曲,既已退了突厥人,她再坐不定,起身领着阿幺告辞自回家去。

    出了永宁坊,风灵向车外探了探头,寒夜清冷蚀骨的空气令她烘乱烦躁的心略得了宽纾,于是她裹起赤狐大毛氅,跳下车,吩咐车夫带着阿幺先回安平坊,独自一人于街头缓步走回家。

    沿着城中主道走上几步,便看见有几名府兵集队小跑过,大约都是从各坊口撤回来的。年节中的敦煌城原是不宵禁的,今夜因出了这事,全城皆戒备了起来,关闭坊门不许百姓随意走动,此时击退了突厥人,方才撤下戒严。

    风灵悄无声息地走了一阵,冬夜的干冷使得她整个人都缩进大毛氅中,除开夜寒风冷,心头另有一片凉意。

    自打记事起,跟着阿爹阿母行商,四处走动,耳闻目染,自认见识也匪浅,又熬练过十年寒暑,拳脚骑射皆通,更是无畏无惧。

    本以为带个商队,打理个店肆易如反掌,起码不会是什么难事,岂料事情全然不是她所想的那般。

    还未得进敦煌城,便险些丢货赔命,待进了城又渐觉城内险恶更甚。

    城内有索氏为首的本地大族,垂涎三尺地等着瓜分克扣商贾的盈利,城外的突厥残部、流寇沙匪盘踞商道,虎视眈眈,莫说人与货,甚至是整个城邑都想一并吞食了。

    内外受迫,艰辛自不必说。

    再有暗中相帮拂耽延收回公廨田一事,自己虽从中沾得了些好处,但有朝一日若叫索氏得知,岂容她自在。

    另拂耽延假若获悉阿史那贺鲁同她的联系,即便她能言善辩,将其中原委向他梳理清晰了,他亦未必肯信。

    风灵只觉自己跳入了一个捕兽的坑洞里,上有食人虎,下有尖利刃,上下不得,进退两难。

    此时静下心细细一算计,真真是怨恨自己自负聪明,什么好都想要沾上一沾,急于想在西域商道上站稳脚跟,既不懂得趋吉避凶,又急功近利,到头来只落得作茧自缚,疲累不堪。

    她想着自己的境地,又想起了离家前来边城的初衷,原想得好好的不过是要替自己多挣下些财资,好过得自在随心,可眼下看来,这个看似再简单不过的盼头,似乎离她很远很远,难以企及。

    说不好,日后还真要披上戎袍,扮作男儿,厮杀沙场。

    到底才十六七的年纪,自责,委屈,气馁一同涌上来便觉堵心鼻酸,四下无人,她索性蹲在路边暗处,埋头于双膝间,兀自哭了起来。

    初时还呜呜咽咽抑着嗓子,这眼泪一下来,便触了心酸处,呜咽了几声,便干脆放声哭了出来。

    过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齐整铿锵的脚步声夹着铁器相碰声与马蹄踏地声自主道的那一头过来,打断了她的眼泪。

    风灵怕人瞧见,忙站起身动了动麻木酸胀的腿,举袖胡乱抹了两把脸,裹紧了大毛氅,埋头快步往安平坊走去。

    不一会儿,主道上有火光晃动,刚从城门退下来的府兵列队而来,经了一场搏杀,列队中隐隐透着些铁器与血腥相交织的气息,有些个伤了的兵卒在左右的扶持下慢慢走着,损坏的甲具叮当作响。

    府兵们打风灵身边经过时皆忍不住好奇偏头打量她两眼,却因军纪严明,无人敢上前扰她。她将头埋得更低了些,加快了脚步只作瞧不见他们。

    她与列队反向而行,走了一阵似乎将至队末,身后忽又响起马蹄声,来了两匹马,正是冲她而来。

    “顾娘子。”马蹄声在她身后戛然而止,唤住她的是四平八稳的河洛官腔。

    风灵停下脚步,心里料定是要盘问她何以深夜孤身在城中走动,她吸了吸鼻子,努力稳住心绪,缓缓转过身,冲着马上甲胄披身的拂耽延屈膝一礼:“贺都尉大捷。”

    盘问她深夜独行的话已在嘴边,乍一听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好似受了惊吓又像是受了寒气,拂耽延也不知怎的生生咽回了问话。

    身边的韩孟向前举了举火把,恰风灵行毕了礼,匆匆抬头一瞥。

    拂耽延一怔,只见她向来嬉皮笑脸的神情全然不见,眉眼间凝结着愁苦,面上几道泪痕,些许残泪,受寒风一吹,便成了脸上突兀的红印。

    “当此危乱,顾娘子独身夜行终是不妥,可要命人送归?”拂耽延自她脸上别开目光,淡淡地问道,不见关切亦无盘问的意味。

    风灵心知自己脸上大约是不大好看的,摊开手掌焐了焐冰冷发痛的脸,窘道:“多谢都尉,风灵家宅距此不远,走几步便到了,且府兵才刚抗敌保城,辛苦异常,实是不敢劳动。”

    说罢也不等拂耽延回应,她便草草地又礼了一礼,转身疾步离去,一气儿行至安平坊。

    待她跨入安平坊的坊门时,遥远的天际正显出一条鱼肚白来。

    她缓下步子,痴望了一阵,不着边际地想着:许是要开春了,天明得也早了。开春化冻后,捱了一冬的西州商客不知要购走多少锦缎丝帛,且有得一阵忙乱。西州商客……论起西州,安西都护府镇守西域已好几年,是时候该去瞧一眼西州较之当年而今如何……

    这般一番神游八方,她心里头忽地疏阔起来,轻声同自己道:“昨日已逝,何须彷徨,天亮后,顾家大娘便是个踏踏实实的商户,专注营生,唯利是图。”

    贞观一十八年随着东方渐开的薄光,缓缓到来。 


第二十七章 女社春景(一)

    敦煌城中最高的一座五层的塔楼,不知是哪个年代建造的,木构已腐坏了大半,夯实的土基土墙还在,内里壁上绘着的经变图斑驳半残。

    风灵扶着微晃的木围栏,立在塔楼外的观台上,整个人裹在一袭宽大的斗篷中,纱帛缠面,帷帽低压,费力地将眼睛眯成一条线,试了几次,仍旧无法睁眼远望,依稀间只觉天地山都融在了一处,混混沌沌的一色沙黄。

    她以往只当春日是花红柳绿,莺啭鹊鸣的旖旎风光,却不曾料想到沙州的春是这般的粗暴简单。

    风成日里不住地吹,风里的酷寒是不见了,还略带了些暖意,然而除开暖意,却还带了漫天的风沙四处旋转游荡,刮得人脸生疼,到了夜晚“呜呜”悲鸣,扰人眠觉。

    前几日风沙乍起时,金伯同她说,沙州的春日,好似一柄宽面大刀,将严冬硬生生地砍断,风沙过后便是人间春色。

    这已是第五日了,她日日往这塔楼上来张望一回,不知哪一日这风能停下,入城的主道上响起“当啷当啷”的驼铃声,宣告一整个冬日之后市集重开。

    “大娘,别望了,金伯说了,左不过七八日,风沙总能停歇的。”佛奴缩在楼内不肯出来,一壁举手挡着随时要入眼的沙尘一壁劝道。

    风灵闪身进楼,连“呸”了几声,吐出口中的细沙,“这样的春色想来你也不曾见识过,还不赶紧瞧个新鲜。”

    “怎就没见识过?”佛奴反诘道:“当年伊吾道未能行,咱们往来西州不都要横穿莫贺延碛,沙暴一起,比眼下这个,更甚百倍呢,那时大娘年幼,大约也不记得了。”

    “如何能不记得,要过莫贺延碛大沙海的每一条门道我都记得牢牢的……”

    两人一来一往,有一搭没一搭地絮叨着下了塔楼。街面上的风比上头弱了不少,沙子却多了,这样的天气也骑不得马,风灵裹紧斗篷,一闭眼钻进车中。

    等了半晌不见马车挪动,外面呜咽的风声中仿佛有人在说话。风灵撩起车前厚厚的遮挡帘幔,风卷着沙子一下吹进车内,迷住了她的眼,她忙不迭地揉着眼睛,催道:“佛奴,怎还不走?”

    “巡街盘查。”佛奴的不痛快明明白白地摆在面上。

    “你也莫要恼,要论糟心,有谁能同咱们弟兄几个比的。大风沙的天儿,哪一个愿出来吃沙土。”粗沉的嗓音闷在蒙头的布帛中越发浑重,听起来怨气果然不比佛奴少。“若是不愿受盘查,这鬼天气里头就莫要出门。”

    风灵揉罢眼皮,眨了眨干涩的眼,暗自一笑,言辞间颇为不悦的人正是韩孟。

    “佛奴,不得无礼。”风灵喝住还欲还嘴的佛奴,堆起笑脸道:“家人不晓事,还望韩校尉海涵。”

    韩校尉往车内投望一眼,见是风灵,也算见过几回,遂缓下口气,“原是顾家小娘子,这昏天黑地的沙尘,出门多有不便,无事便在家中不好么?”

    风灵在车内虚执了一礼,“多谢韩校尉关切,风灵只是巴望着早日开市,心焦了些,在家中坐不定罢了。”

    “倒是……”她探头向车外一张望,一小队府兵风沙中立得端直,个个布帛掩面,满身沙尘,“韩校尉辛苦,这样的天气下仍要领兵巡视,延都尉未免太不近人情。”

    “顾娘子这话便差了。敦煌城乃至整个沙州的安危本就是咱们折冲府的职责所在,黎民安泰方不负今上圣望。”韩校尉特意做了个肃穆的神情,举手抱拳过顶。

    风灵一怔,旋即“扑哧”一笑,这神情,仿得还真是有些神似。“这口气分明便是你们那位延都尉的,韩校尉平素没少听他这调子吧,才能学着如此像。”

    她这一笑灿若春花,倒教韩校尉不好意思起来,放下手顺势摸了摸脑袋,憨直地咧嘴笑笑,“顾娘子又对咱们都尉抱了成见不是。我巡城东,他领兵巡城西,与弟兄们一样在外吃沙子呢。年节中因贺鲁部犯乱袭城,都尉定下了每日分班巡城的规矩,哪一日不亲自领兵亲巡一圈?”

    风灵笑盈盈地附和着点头,韩校尉因还未巡完,也不便再多说,拱手告辞。

    风灵放下帘幔,默然坐回车内,心道,拂耽延命人加强城内巡防,这是疑心城内有人向城外的阿史那贺鲁通传消息,暗中接应,这正与她的猜疑不谋而合。

    如若不然,贺鲁怎知元日那晚城中上演《鹿王本生》经变?又怎会挑在城中百姓聚集一处时袭城?

    思忖了一阵,风灵轻晃了晃脑袋,同自己道:罢了罢了,横竖鹿形金簪子也不在自己手中了,一介商户,又不食朝廷俸米,那堆子事同自己又有什么干系,自有该劳心费神的去操持。

    她忽想到了韩孟循着拂耽延的口吻一本正经的那番话,好似亲眼见了那延都尉端持着,一句一个家国天下的模样,便忍不住低头闷声笑了笑。

    挟裹了沙尘的大风果然守信地只吹了七日,及到第八日,天甫一放光,城中主道上便有“当啷当啷”的驼铃声响起。只今年来的行商远不及往年多,大市的情形勉强不算冷寂。

    蜷在高门大户的后宅里渡过漫长寒冬的女眷们,心也随着市集复苏活泛起来。

    女眷们迎春的头一桩大事,便是要赶制春衣。

    敦煌城内多富商,各家的夫人娘子们为讨个头彩,都极肯在春日里花费,众人皆知长安的新装顾坊的锦。

    故此,她们早在年节中就打探出了今岁长安会盛行怎样的春衫妆面,一开春,便赶着往风灵的店肆里头去择选最好的衣料。

    可今年年节里被突厥人这么一闹,各家女眷难免受了些惊吓,心底虽痒,终究胆怯,游春赏花的事一概蠲免了,制春衣的兴致也低弱了。

    开市几日后,风灵盘估了一遍账,关外道上盘踞着突厥人,西州却有安西都护府镇守,较之敦煌反倒安定,西州商客大多不愿冒险前来购货,大宗的出货也便少了许多。

    城中的生意,没了踏春出游这一项,自然也淡了不少。惟有年前定下的沙州官府采办布帛这一项,算是入夏前最大的一桩买卖,险险支撑住了风灵的营生。

    如此算来,西州一行必不可少了。

    康达智设在西州的邸店中,囤积了不少充作货资的布帛锦绫,他并不行布料的营生,堆积过多却无处去销,风灵若去西州开了新铺子,只需在此将钱缗交付予他,径直往西州康氏的邸店取布便是。

    如此,在敦煌的康达智得了钱,而在西州的风灵得了布。风灵将布贩售予波斯商人,直出葱岭,免去敦煌至西州途中的险恶,有大利可图。

    盘算得甚好,可目下紧要的便是尽快出关西去。佛奴出去打听了几日,也未听闻哪家的大商队要往西州去的,零散商客倒是有,却未免太过冒险。 


第二十八章 女社春景(二)

    这一日佛奴满头热汗地跑回店肆,直冲入后院正房,风灵正要锁了屋子回安平坊,被佛奴一把拦下。

    “大娘,打听着了,打听着了。”佛奴裂开嘴,兴奋得手舞足蹈,“你猜猜,是谁家要出关?”

    风灵偏头一想,城内最大的大商队属康达智所有,可阿嫂临产在即,又是头一个孩子,他年前便说准了孩子出世前不出关做买卖,难不成他改了主意?

    不容风灵再猜,佛奴忍将不住自己先说了:“大娘的运数是没得说了,欲往西州,就恰巧有官家队伍也往西州去,与府兵同行,比谁家的商队都强,这一路尽可高枕无忧。”

    “折冲府的府兵去西州作甚?”风灵毫不怀疑佛奴探听消息的准头,必是探准了才来回她。

    佛奴顿了一息,见左右也无人,便放低了嗓音道:“咱们刚来时,索府摆了个什么劳什子的洗尘宴,大娘可还记得?”

    “记得。”

    “席上有位右监门大将军可记得?”

    “阿史那弥射?”风灵记得那贵气袭人的突厥人,与阿史那贺鲁如出一辙的灰碧色眼眸。

    “彼时他正受召往长安,将领兵东征高丽,途径敦煌城。”佛奴道:“年前他从高丽撤军,身受重创,在长安将息了一春,大略见好。因不敢使处密部空虚太久,现下勉强能堪车马,便匆忙西归。圣人的旨意早几日已至沙州,令沙州折冲府派兵护送至西州,到了西州再由安西都护府接手护送。”

    风灵一听便气馁了,“拂耽延那人什么德性你还不知么?他能容我一个女子随队而行?”

    佛奴渐渐的也垮了脸,暗怨自己亢奋过了头,竟忘了这一茬。

    虽说自觉无望,风灵仍是往折冲府走了一遭,戍卫告知拂耽延领了百人在城外营房操练。风灵本不抱希望,并不想去讨个没趣儿,犹豫了片时,仍是跨上了马往营房驰去。

    半个多时辰后,她蔫头巴脑地踏上回安平坊的路,满心满脑都是拂耽延那句冷冰冰的“绝无可能”。

    好言赔笑地求他通融,他连正脸都不予她瞧,斩钉截铁地回她:“官中差事怎可同商队做派一般随意,随行人员的名录是早就拟下定准的。名录中女子人数仅有一人,再多出一人来,却要如何上报?在下奉劝顾娘子趁早收了这心思,另寻商队同行。”

    她恨自己不长记性,明知他霜冻磐石似的脾性,还巴巴儿地跑去求告,也恨拂耽延那副针插不入、水泼不进的威严肃穆样。

    也不知阿史那弥射会在敦煌城内停留几日,风灵于门庭冷清的店肆中,焦躁烦闷了三两日,也想不出个像样的法子来。

    一日正坐在铺子里憋着劲儿想法子,门外旋过一抹葱绿,一身葱心儿绿春衫,戴着半遮面皂纱帷帽的女子走入店肆,左右望过才解开下巴下的丝绦,除去帷帽,露出帽下的一头惹眼赤红卷发。

    明艳照人的一张面容,骤然笑开:“风灵,发什么怔?也不来迎我一迎。”

    “音娘来了。”风灵收回心神,笑着走上前,向她身后一望,竟只她一人前来,门外也不见车马,笑容顿时减了一半,“你一人走来的?怎也没个人跟着?”

    索良音窘促地笑笑:“父亲不许姊妹们随意出入,我向来无人理会,若要备车马仆从,惊动了正院,又该惹了夫人不喜。倒也不是独身一人前来,可巧兄长唤了未生来说重修石窟的事,他出府时便顺道送了我一程。”

    未生?风灵似有些印象,记得是城外那个画壁画的画师。她又偏头向门外望去,果真有个瘦削的背影正要离去,一身做活的短褐打扮,收拾得干干净净。

    索良音见她频频探望,颇有些不好意思,忙岔开话道:“我瞧你这铺子里冷清,想来也是艰难,悬着心思替你想了个法子,你可要听?”说着附在风灵耳边说了几句。

    风灵听罢跳开小半步,连连摇头,“你们那女社岂是我去得的,整日里妇德纲常的,听着心烦,那些知礼守常的女子,哪一个能瞧得上我这样的?若再要叫柳夫人知悉……”

    “我既敢拉着你入社,自是都打算过一遍。那女社里头,有女师教授妇德,不还有妇容妇功那几项?若要论谈起时兴衣料妆容来,哪一个还会将心思放在那些干巴巴的论调上?有谁不知‘长安的新装顾坊的锦’,待你进了女社,只怕比女师还受她们围捧呢。”

    索良音扫视了一圈高悬了各色锦缎绢帛的冷清店铺,将手中的洒金笺子塞至风灵手中,“替你这些布帛寻个好出路才是正经。”

    风灵心动,执起洒金笺子仔细阅看了一遍。索良音犹在她耳边细声嘱咐,“女社规矩甚严,定下了集社的日子时辰,无故不得缺席晚至……”

    风灵颇有些不耐烦,索良音无奈,只得作罢,转念仍觉不放心,柔声又添上了一句:“这几次集社女师正讲先皇后的《女则》,你可曾念过?”

    “我一个行商的,念那些个做什么。”风灵打断她,随手挑起一领桃花枝夹缬帔帛,在索良音眼前晃了晃,“你瞧这个,作个见礼赠予众姊妹,可还使得?”

    转过几日,春光大盛,正是女社集社的日子。

    若在往常,集社多在沙井边,月牙河里放了船舸,四面以轻纱帷幔覆了作屏障,此地干旱少水,有那么一泓清泉已算得上城中最好的景。

    而今人皆自危,女社中那些或富或贵的年轻女子不敢再往外头去游乐,集社便设在了索府后院。

    索府后院素来有“小江南”之称,风灵看来不过是草木略繁盛些,筑起了对称的两个锦鲤塘,较之城内寻常人家灰头土脸的小院确胜出不少,却无法同万里之外,余杭径山下那座竹林婆娑、清荷摇曳的顾府相较。

    后院正中略高出地势的土坡上有座大凉亭,四面轻纱帷障,挡不住里头娇柔清脆的女子笑语,落在旁人眼里必定是花团锦簇的景致,风灵看来却无异于钱缗金饼。

    她提起裙裾,加快几步朝她那些大主顾走去。

    凉亭内行过见师礼,女师因她只是个女商并不太放在心上,只随意点了点头,请她入席安坐,眼光却在她散点碎花纹的罗裙上飘过,惊羡在她面上一晃而过。

    风灵只故作未觉,步履微晃间将肩膀上那一领天青色泥银绢帔帛带得飘扬起来,天青色的底子,色泽明快清淡,泥了银,配得恰好。

    众女间起了些低语,不必耳力过人亦能清晰地听见啧啧赞叹之声。

    纵是索良昭那般骄矜的,也不免多看上两眼,一面心里暗恨她又占了自己的风头,一面歆羡她那领帔帛,决意也要收一条来披着才好。

    女师照着《女则》分说了一段,席间众小娘子们无心听讲,性子急切些的,已命自己随侍的婢子来向风灵探问。

    女师说了一阵,也觉无趣,索性撇开书卷,仍由她们说笑。一时间七八名小娘子上前来围着风灵瞧她帔帛上的泥银。惟索良昭不冷不热地坐一旁执了一盏茶,斜睨几眼。

    风灵命阿幺将布裹内的夹缬帔帛分赠予众人,娇嫩明艳的******,正合当下景致。女师年纪稍长,出自经学之家,金银只怕沾染俗气,风灵亲自奉上了玉雕的奔马镇纸。

    这边女师才谢过礼,忽听亭内有人寒凉刺耳地道:“《女则》中的金玉之言,本该听之悉心铭之肺腑,怎奈却抵不过几件市井俗物,先皇后若有知,岂不哀哉。”

    说话间,只见索良昭重重地将茶盏搁在案上,近旁的婢子忙将她搀起。

    风灵转脸见女师面色僵直尴尬,似被人架于高台下不得,众女有人手中正拿着桃花披帛赏看的,似被人无声地拍了一巴掌,也不知该放下还是拿在手中。

    风灵咬了咬后槽牙,使劲压住肝火,赔上笑脸道:“昭娘姊姊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自然瞧不上我这几领帔帛,姊姊若喜欢……”

    “哪一个是你姊姊!”索良昭立起了眉毛,好像受了极大的屈辱,“你兄长姊姊是市口的胡商胡妇,我索氏在沙州又是什么样的人家,岂容胡人商户一流胡乱攀亲。”

    临来前风灵原是抱定了决心要和气生财的,眼下内里怒火中烧,手却被索良音悄悄伸过来的手掌按住,索良音微凉的手掌气力不大,倒是能暂制住她的怒气。

    索良昭这番羞辱势如隔山打牛,既贬了风灵是卑贱市井俗物,又将连同女师在内凉亭中所有女子俱辱了一遭,更不必说里头尚有三两名胡商巨贾家的女儿,在场人皆在心中暗恼,面上因碍着索氏的大族声威,无人敢接话。

    静默了几息,终是有人忍耐不住开腔道:“《女则》原是先皇后为自律其身,训导后妃所著,又无人要去长安做宫人,闲来拜读也只为以文及人,一阅先皇后的风采罢了,难不成咱们姊妹里头,有人想进宫做昭仪嫔妃,故要精研细读《女则》?那咱们这些燕雀倒真是不知鸿鹄之志了。” 


第二十九章 女社春景(三)

    风灵循声望去,见是一位鹅黄衣裙的小娘子,唇边噙着一抹冷笑,分明是嘲讽的话,说来竟是文绉绉的不带一丝刻薄。

    “张县令与氾夫人的独女,张韫娘。”索良音在她脖子后头低声说道。

    风灵又将那女子打量了一遍,生得灵秀,妆扮雅致,风骨气韵全然不似张伯庸,不禁心中暗喝一声彩,好一位清灵隽雅的女子。

    有人掩口轻笑起来,索良昭面色暗沉,不过顷刻之间,反倒笑起来。

    她侧头向侍婢小声吩咐了几句,顺势坐回案前,“韫娘好辩才,且念得满腹诗书,却错托了女儿身,若生为男郎,少不得一番大作为,实是可惜了。”

    女师方才受了辱,又不敢严词相向,此时捉了个机会,接口驳道:“昭娘这话便差了。我年少时随家人居长安,就曾听人说过高祖的三女平阳昭公主应高祖之号令,领兵破阵,身先士卒,乃女中真英豪,薨逝后还是依军礼落了葬。”

    说及皇家事,诸女皆提起了十足的精神,目光围拢过来,索良昭任是如何跋扈,也不敢在对皇族成员妄言,只紧抿了嘴唇一言不发。

    女师见状心下略起了得意,为扳回方才的颜面,趁势接着道:“便是当今圣人,当年身边亦有顾夫人相伴。听闻那位顾夫人原是平阳昭公主麾下的一名女将,不仅颜色动人,且骁勇善战,统领骁骑营,与今上并辔沙场,联袂杀敌,死生不离。”

    “女师可知这位夫人如今是哪位贵人?”风灵听得入神,直愣愣地问道。

    女师长叹一声,摇了摇头,“红颜薄命,玄武门时替圣人挡了一箭,未及有贵人的位分,便去了。仿佛还留下位公主,隔了没几年也病夭了。”

    众女一阵唏嘘,皇家事终究不好多议,心底感慨只能化作几声轻叹。

    风灵呆呆地坐着,自小走过不少地方,听过看过不少故事,却没有哪一个故事能如此触动她,心底仿佛有某处微微一颤,说不上来的感怀。

    说话间自凉亭外走进来两名仆妇,端着糕饼果子,垂头不语,替每一案布上小食盘。

    风灵尚在对顾夫人的感怀中,迷离间只听见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道:“韫娘可好?夫人一向可好?阿尹无法面见夫人和,和张县令,还请韫娘劳神代为问安转告,阿尹知错,以往是阿尹没见识不明事理,而今诚心悔改,愿用心侍奉夫人与张县令。”

    虽是问候,语气间听不出半分关怀,说得急切,似有恳求之意。

    阿幺轻轻在风灵腰间捅了一胳膊肘,低声道:“大娘快瞧那是谁。”

    风灵茫然地抬头望去,只见张韫娘案前一名葛布粗衣的妇人,发髻仅以一支胡杨木素面簪子挽着,恰侧面对着风灵,风灵无法相信那人正是三四月前尚风光得意的尹氏。

    张韫娘显然也呆怔了,“庶……庶母如今怎么……”

    “阿尹。”索良昭蹙着眉头,不悦地低斥:“出去久了便连规矩也不记得了?韫娘也是你唤得的?”眉目间的自得毫不掩饰。

    尹氏忙面向索良昭规规矩矩地跪了,低头抽了几下鼻子,像是在啜泣,眼角余光不住向张韫娘那边瞟,竟似求救一般迫切。

    索良昭嫌恶地偏过头,冷声吩咐与她一同进凉亭的另一名仆妇:“带她下去,莫在此间丢人现眼。”

    仆妇应声搀起尹氏,一面向外拽一面压着嗓子道:“这又是犯了什么疯,别再惊扰了小娘子们,且有你受的。”

    张韫娘向来淡泊,从不在那些俗事上留心,更何况是父母辈的那些污糟事,她也不愿得知,故尹氏被拉走后,她虽心里明白是索良昭刻意安排了尹氏来奉食,却也只轻皱了皱眉,并无要询问缘由的意思。

    那边索良昭正等着她问,应答的话都备好了,就在喉边打转,偏她旁若无事,一句不问,倒是急煞了索良昭。

    索良昭的目光扫向平日里同她相亲的两位小娘子,终是有人接过了话头,拔高了音量问道:“方才那不是尹娘子么?我记得她仿佛是韫娘的庶母,怎又成了索府的仆妇?”

    索良昭大大松了口气,高挑起眉毛饶有兴致地细述道:“这你便有所不知,阿尹原是我家的家生婢,蒙张县令瞧得上眼,抬去做了侍妾。说来她也是极利害的人物,仗着她那泼皮兄弟尹猴儿,在张府成日里撒泼叫骂,那势头倒是要越过正经夫人去了。”

    说着她引着众人的眼光向张韫娘望去,“带累了韫娘也跟着夫人受了不少气,正经的夫人和大娘子,竟是叫那样的低贱之辈作践。这行径,任是老天都瞧不过眼,年头上她那兄弟得了急症,撒手没了,如此,她便遭了张府弃逐。终究无处可去,只得回来做个下等仆婢。”

    这话明着是在责怪尹氏无礼,话里话外却是在告知众人,张韫娘母女要受那卑贱侍妾的欺侮,尊卑无序,脸面都无处可放。另还有一层“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意思在里头。

    索良昭说得极是得意,自觉将方才张韫娘讽她的那一节扳了回来,眼角眉梢四处洋溢着口舌之争得占上风的畅快。

    风灵乍听得尹猴儿没了,心头一跳,即刻便明了,哪里是染了什么急症。尹猴儿即是索氏豢养的犬,差事办好了,主人一时高兴,赏块肉骨,差事办砸了,主人恼怒,踹上几脚解气也是有的。

    公廨田的事不仅亏了索慎进的财资,更是叫索氏原本在沙州人心中稳固的根本起了动摇,看来索慎进迁怒于未能将差事办好的尹猴儿,再不容他苟活于世。

    索氏手段狠毒,在这一方只手遮天,怨不得惯得索良昭骄横倨傲至此。

    风灵偷眼瞄向张韫娘,见她面红耳赤,眼里含怒带泪。

    本就是不染俗尘的人物,生生遭人泼了污水,纵使腹内有辩驳万千句,此刻羞愤难挡,又碍于礼仪颜面,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第三十章 移花接木(一)

    风灵不似她那般拘谨端持,不假掩饰地笑出声:“昭娘好生有趣,适才还因习学《女则》受扰耿耿于怀,怎的一转眼,莫说是《女则》里那些深切的道理,连‘非礼勿听,非礼勿言’的初蒙都忘了?妻妾争锋,家长里短的那些,风灵在市集中倒是常听那些长舌多话的市井妇人们说得热络。”

    索良昭脸上阴云厚重,雷霆欲来,咬着牙冷笑不已,“好得很,好得很!我竟不知而今的女社,连市集中当街吆卖的女商也可随意入得了。在座诸位家中父母若知悉,不知要作何想。女社今日尚在集会,明日是否得存还未可知。”

    风灵入社原是索良音的主意,眼见着风灵同索良昭即刻要撕破脸的架势,索良音不禁心下慌乱,女师又是一副事不关己,不愿惹事上身的姿态。

    她无法,只得硬起头皮劝解道:“姊姊莫要着恼,论家世,风灵并非商户,系出江南旧士族,也不是寻常商户可比拟的。再者,她得入女社,亦是社中过半姊妹描掌纹认下的……”

    她不言语倒罢了,一开口索良昭的怒气便席卷了过来,她歪着脑袋将索良音上下打量了一圈,仿佛头一次见似的,凉凉一笑:“你也不必同我论什么江南士族,莫要以为攀上个不知真假的江南旧族,便比平日里高出了一头,终究是个以色侍人的胡姬。”

    “昭娘!”风灵按捺不住,高声喝止她:“音娘终究是同你一脉相连的亲姊妹,她是以色侍人的胡姬,你又是什么?莫要辱人自辱。”

    索良昭怒极反笑,顾不上周遭那么多别家的小娘子在,指着索良音森森笑道:“上一回弥射将军自敦煌过,若非你从中作梗,她早已成了弥射将军的舞姬。胡姬自是胡姬,逃得脱上一回,我却要睁大眼瞧她可否过得了这一次。”

    索良音与风灵相顾愕然,索良音紧拽了一把衣裙在手中,惊慌失措地呐呐道:“姊姊你莫要浑说来哄我。”

    “昔日弥射将军率军东征,收了你在身侧到底不便,也就未多加计较。眼下他罢兵西归,负了些伤,一路正要人照料服侍,过不了几日便要启程携你回处密部。我有无浑说……”索良昭探手向张韫娘一挥,“人就在张府住着,去问她便知。”

    索良音脑中“嗡”的一片响声,一下跌坐回席上,再不知周遭是何情形,谁人说了什么话。

    待她再回过魂来时,已身处自己闺房的床榻上,身边围坐着风灵与她阿母曹氏。曹氏正低头抹着眼泪,风灵轻声细语仿佛是在抚慰。

    房门“嘎吱”一响,一名小婢笨手笨脚地端着一张小食案进来,走得歪歪扭扭,努力不使食案上的一碗汤饼翻倒。

    曹氏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起身自去接过食案,嘱咐她去外边候着。她母女二人统共也就这么一个略有些痴傻的小婢可用,还是别处无人肯用,推塞至她们这儿来的。

    曹氏放下食案,转身见索良音醒转,正茫然地睁着眼,一张白皙的脸越发白了几分,霎时她的眼泪又不受控地夺眶而出。

    索良音使了一把力,自床榻上坐起,一手抓了曹氏的手腕,一手握住风灵的手。“阿母,阿母,我该如何是好……”一句未成,只哭得泪雨滂沱。惹得风灵跟着按了几次眼眶。

    曹氏泣得弯腰半附在床榻上,哀道:“我的儿,阿母谨小慎微地过了一十七年,仆婢不如,惟念着咱们母女能在一处相依相靠,苦日子也尚且过得。你这一去,隔了山,隔了大沙碛,此生也就不得见了……”

    风灵坐在一旁手足无措,不知该先安慰哪个。敦煌将遣府兵护送阿史那弥射的消息她早已获悉,可证索良昭并未信口浑说。

    拂耽延所说的名录中仅有一名女子,便该是指音娘。

    上一次尚能侥幸助她母女一助,这一回,她却也无能为力。

    生如曹氏与索良音那样的女子,从来都命不由己,莫说是这母女俩,恐怕纵是索良昭同张韫娘那些嫡出大娘子,也未必由得了自己半分。

    风灵的胸口忽然发起胀来,念及远在余杭的阿爹阿母,竟肯无视世俗规章,随她所愿,由得她替自己的命做主,只怕天下再寻不出那样的父母来了。

    母女俩抱头痛哭了一阵,索良音忽然抬起头来,咬牙道:“大不了,我便绞了头发,往千佛洞去跟个尼师,好歹还能时常同阿母相见。”

    风灵唬了一跳,忙拉了她的手劝道:“事未至此,音娘何出此言。咱们再想想法子,车到山前必有路。”

    索良音拼命地摇着头,瓮声哀泣,“再没别的法子了…….”

    风灵重重地“唉”了一声,跺了跺脚:“这世间的事大多不遂人愿,我愿随护送队伍往西州一趟,偏不得成行,你万般不愿去,却非去不可。”

    她突地顿住,将这话在脑中又同自己说了一遍,眼眸渐放出光来,一下跃起,按着索良音的肩膀道:“你先莫慌,我这儿有了个主意或可一试。”

    索良音与曹氏同时止住泣声,好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曹氏拿帕子抹了抹泪,也不问她有无把握,颤颤地抖动着浓密卷翘的睫毛,充满希冀地望向风灵:“好孩子,你向来有主意,如今我求不得旁人,能指靠的也只你了。”

    风灵不敢拖延,辞了曹氏母女,叫上阿幺,便出了索府。

    回至家中,已近闭坊时分,佛奴正在前院焦急候着,见风灵提着裙裾从车上跳下,他疾步至她跟前。“有一行商队,十余人上下,部曲不足,商队萨保道,若大娘能出十名部曲,便可同行。”

    风灵一面大步朝内院走一面快语道:“他倒是好盘算,若能出十人,我便自己走了,要同他搭什么伙。这一趟不运送货什,也不做什么买卖,本无利可图,哪里来的利钱分予咱们家那些部曲,总不能叫他们白跑。更不必说十人一路的花销,倘途中出些幺蛾子,再折了我几名部曲,这笔帐该如何算?”

    “我哪里就糊涂成这样,连这笔帐都算不来过来?这不是着急要走么,总得亏折点儿。”佛奴小跑着跟在后头,苦着脸劝道。

    “却也未必要亏折。”风灵停下步子,简短地答道,却不想多作解释,“且看今夜情形,莫要四处乱窜,在家中等着我消息。” 


第三十一章 移花接木(二)

    天边余光收尽,张府后墙外一株高大的老枣树,悄无声息地攀上了一团纤小的黑影,如同一只夜出的猫。

    黑影在老枣树上蹲了片刻,朝张府内四下巡望了两圈,身形凝滞了半晌。

    初露的月光洒在张府内,与府内灯火交相辉映,亭台楼阁,曲径游廊,皆被照得清晰分明。

    风灵在树上半露了脸,犯难地观望了良久,张府一切井然有序,仆婢小厮往来如常,瞧不出哪处有异常,哪处有军兵巡防。

    她在心里盘算了一遍又一遍,如若自树上借力跃入张府,悄悄地逐一摸查,多费些功夫,大约也能寻出阿史那弥射的居所。

    然弥射重创未愈,自进入沙州地界,便由沙州府兵接管了他的一应卫戍事务,弃驿馆而取张府,许是为了避开闲杂人等。

    此刻府内面上瞧着越是沉寂安然,戍守便越慎密,偌大的张府内,必然有暗哨,若跃入府内,东摸西窜的,难免被暗哨逮到,介时纠缠不清起来,得不偿失。

    正为难间,忽见靠近藏身大枣树的东南隅小院人影晃动,从屋子里走出个大嗓门的婆子,一壁退出一壁高声应答:“大娘子请留步,老身可不敢当。近日府里头多事,大娘子若一时短了什么,遣个丫头来吩咐一声便是,何需亲自来走一遭。”

    屋内人不知说了什么,那婆子连连躬身,随即从屋子里走出一位手捧一绺五彩丝线的小娘子,素裙单钗,举止有礼。

    风灵借着月光与灯火凝神一望,正是白日里见过的张韫娘。原来这东南隅的小院落是张韫娘的闺室所在。

    她心头暗喜,目视着那婆子唯唯诺诺地辞别张韫娘,转身走出小院,再转眼看张韫娘,不紧不慢地退回屋内。

    风灵横下心,将胡袍的袍裾在腰间掖紧,背靠着大枣树的枝干,纵身奋力一跃,正落到对面的围墙上。不敢多停留,她又借着花木枝条向下跳跃,几下蹿入繁盛的草木里,不见身影。

    未到寝时,又刚来过人,张韫娘屋子的门并未关合,门上湘妃竹的帘子在和暖的春风里“啪嗒啪嗒”地轻晃。

    风灵一闪身子,顺着竹帘的开合便溜进了屋子。

    张韫娘才刚打发了随侍的婢子去取绣花的绷子,自在案前的锦垫上坐下,低头理着那一绺彩线,见有人进来并未在意,头也不抬,随口问道:“让你去取个绷子,怎又回来了?”

    风灵深吸了口气,屈下膝,轻声道:“风灵在此问韫娘姊姊安好。”

    张韫娘手中的彩线应声落地,她转头大睁着双眼,惊恐地指着一身男装胡袍的风灵问道:“你,你,你是哪一个?!”

    风灵怕她囔起来,忙上前按住她的手,急道:“姊姊,姊姊莫要囔,你瞧我是谁。”

    张韫娘定神看去,面前的人虽身穿深色男袍,却分明是一个娇柔灵秀的女儿家,这才略松了口气,心下仍是不快,遂拂开风灵手,站起身沉着脸问:“你来访我,尽可下了帖子自大门入,这黑天里,偷偷摸进来唬人,所为何?”

    其实风灵也不知她年岁几何,只管一味服小,端端正正地予她行了个礼,“风灵自知唐突,可事急从权,一时顾不得礼数,还求姊姊莫怪。”

    说着她瞥了一眼敞开着的屋门,又道:“我同姊姊并不相熟,我所说的不敢奢望姊姊全信,但事关一女子终身,事如救火,我也只得厚着脸面来求姊姊相帮。”

    张韫娘沉吟了半晌,游廊上已响起了侍婢说话的声音,想是去取绣花绷子的小丫头回来了。张韫娘仍在犹豫,风灵恳切地望着她的眼睛,“求姊姊成全。”

    终于,张韫娘站起身,走到门前,扶着门框向游廊道:“我脑仁发胀,想清静一会子,你二人往别处说话去,晚些再回来。”

    两个小丫头应了声“是”,脚步渐渐远去。

    张韫娘顺手阖上门,转身淡淡地对风灵道:“说罢。”

    “白日里集社时,索家大娘所说,姊姊也听着了。音娘同我自小交好,胜过亲姊妹,如今她就要被当做舞姬赠人,连个寻常姬妾都不如,她在家中是怎样的情形,姊姊也在一旁瞧得真切,今日于她恐怕便是绝路了,我岂能坐视不理?”风灵凝视着张韫娘的脸,见她神情寡淡,既无动容亦无反感,心里也拿不准她究竟肯不肯信。

    “你救助姊妹,同我有何干系?”好半日张韫娘方悠悠地接了一句。

    风灵深吸了口气,也不打算多绕弯子,干干脆脆地把话道明。“原是与姊姊无关,可眼下弥射将军客居贵府,我欲面见将军一叙,无奈人微言轻不得见,想求姊姊助我一见。”

    “你想见弥射将军,替音娘讨情?”

    风灵点头道:“正是。”

    “你又怎知弥射将军愿见,即便见了,你能确准他肯听你陈情?”张韫娘唇角露了几丝嗤笑。

    风灵不便同她说弥射曾收了她一匹价值不菲的越锦,她这是要向他讨回这个人情,不说又怕张韫娘不愿相帮,迟疑了片时道:“咱们皆是女子,向来女子想要替自己谋算都不是易事,万事由不得自己,家族父兄要咱们嫁便得嫁,拂袖一挥,绝壑恶水也得去,虎穴狼窝也得去。危难时若无人肯伸手拉一把,就再无人会理一个微弱女子的存留了。”

    张韫娘似乎怔住了,定睛瞧着风灵,隔了一会儿,忽又绽开眉眼,无声无息地笑了笑。“顾娘子所言甚是,只是韫娘想请教,今日是音娘遭了事,他日倘或韫娘,甚至是昭娘有危难,顾娘子可愿援手?”

    风灵未想到她有这一问,却也并不想拿话哄骗搪塞她,直言道:“与我无害者,纵然是素昧平生,求援于我必会相帮,与我自身相害者,风灵少读圣贤书,大约是做不到胸襟宽广了。”

    张韫娘宛然一笑,撇下风灵步入内室。片刻之后,手捧了一袭素色素面的半旧襦裙出来,递予风灵:“婢子的衣裙,试试合不合穿。弥射将军暂居别院,我领着你去,一路将有盘查,你便充作来取脏衣浆洗的婢子,只管低头走路,一切应答有我。”

    风灵忙不迭地谢过,进内室换上婢子的粗布衣裙,取下身上一应饰物。

    张韫娘在帷幔外不紧不慢,好似自语一般说道:“将军为人仗义豁达,入内后你照实回禀即可,不论他会否应承下你的诉求,都不会责难于你。”

    风灵心头一动,听着口气,张韫娘仿佛同阿史那弥射相识,至少也是有过一两回往来,且不去理会一个闺阁女子如何结识的突厥贵人,单听她说弥射仗义,风灵心中顿安稳了不少。 


第三十二章 移花接木(三)

    张府不算十分大,从张韫娘的小院至弥射暂居的别院,不及一盏茶的功夫。

    一路上平静如水,不见戍卫,行至某个拐角,突然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名便服的府兵,低声盘查。

    风灵暗自数了数,共过了四次盘诘,才看见园子深处闪出别院的拱形门洞来。她悄悄抚了下心口,亏得方才没有自行摸寻。

    张韫娘停下脚步,猛然转过身,直直地注视着风灵的眼睛,“你果真只是来替音娘说项的?”

    风灵觉得她神情古怪,再想想她何尝不是冒着极大的风险,谨慎些原也是该的。“果真。”风灵用力点了两下头。

    张韫娘定定地瞧了她几息,微挪开了步,侧过身子让出道来,“将军就在那里头,你且去吧。”

    风灵顺着脚下的小径往别院走了几步,回头见张韫娘不再跟来,便加快了脚下步子,不消几步,已走进别院。

    别院小而精巧,仅相对的两间屋子,一眼便能认出哪一间是主屋。屋内烛火高燃,却寂静无声。

    风灵走上木阶子,在门框上轻叩了几下,屋内传来闷沉的一声“是谁”,风灵一听便知是受过重创的。

    “婢,婢子是来拾掇换洗衣裳的。”她慌忙应道。

    “自便。”屋内人说话似乎费力,不愿多开口。

    风灵推门进屋,返身又阖上门。

    半挂的帷幔后头摆着一张半榻,半榻上似有人半卧着,烛火将人影投射在帷幔上纹丝不动,自成一股威慑。

    她提了一口气至胸腔,上前一步敛衽屈膝作了个礼:“民女见过右监门大将军。”

    半榻上的人似乎惊了一跳,却只动了动腿,侧过头望向她,并未下榻来,风灵揣度他大约是伤在胸腹,将养许久仍动弹不得,想来是伤得极重,怨不得要由唐兵将护送回处密部,守卫得这般小心。

    “顾娘子?”阿史那弥射哑着嗓子惊异地问道。

    看来他还记得自己,风灵心底里颇为满意那匹价值千金的越锦的效用。

    “将军恕罪,暗夜冒昧来访,实属无奈。”风灵屈着膝不敢起身,低头言简意赅地将索良音母女之苦述了一遍。

    说罢许久,不闻弥射出声,她不敢抬头去看他脸上的神色,默默候等了片刻,只觉自己方才所述不够至理动情,心下一横,补道:“风灵愿以十名绝色胡姬换索良音一人。”

    胡姬价值甚高,绝色胡姬更是奇货可居,风灵说完屏息在心中飞快地默算了一笔帐,甚是心痛地咬了咬牙。

    半榻上传来艰难却不失豪爽的一阵笑,弥射笑毕吃力地侧过身,见她仍勾着脑袋屈着膝,便向她抬了抬胳膊:“快免礼。顾娘子果不失商家本性,深谙往来之道,只是这笔买卖怕是要亏蚀了,要是多几趟这样的买卖,敢问顾娘子如何营生?”

    风灵直起身子,赔笑道:“钱财亏蚀了,尚可赚回来,我若置之不理,不施援手,心里头亏蚀了这么一块,可就再补不回来了。还望将军体恤可怜小女子,赏面赠个顺水人情,可好?”

    弥射心中暗赞她是个仗义大气的,目光凝滞在她的膝弯处,好像能透过襦裙望进去一般,“你习过武?”

    风灵心里莫名,脸上仍弯着眼:“弥射将军好眼力。虽功底差些,自保却不成问题,也耐得住一路劳苦,故此行决计不会拖累了将军。”

    “屈膝执礼这般久不见腿膝有丝毫疲惫打颤,该是不错的底子。怨不得一个小娘子家敢孤身在外行商,原是有底气的。”弥射点点头,又吃力地笑了几声。

    “只是,你所求之事,却不大好办。你该知,索家那小娘子已定在了随行名录中,过所也已办得,我堂堂右监门大将军,总不能躬身亲问一个侍婢的事,那般有失体面的事,你叫我如何行得?”

    这话正中风灵下怀,等的便是他这一问,她忙上前一步,“弥射将军不必顾虑,风灵并未求将军去过问名录。名录中定下的一名侍婢,仍是一名侍婢,不会有变,只是这名侍婢并非音娘,而是我。待咱们离城之日,将军只需命人往索府去知会一声,早已有随侍之人,让他家不必送音娘来,便结了。至西州换防验过所时,随意捏个缘由,打发了我这个婢子,也是寻常琐事,无人会多问。”

    阿史那弥射听得发怔,风灵心急,催问道:“依将军看,如此可使得?”

    弥射捂着前胸的伤处哈哈笑起来,“顾小娘子倒是个少见的唐家子,甚是有趣。往西州这一路若得小娘子逗趣儿,遇险时还能充作得力的护卫,想来该是胜过胡姬相伴。那十名胡姬我也不要你的,上回白得你一匹越锦,冲抵了。”

    “将军爽快,风灵先谢过。”说着她又是一礼,心底里因省了十名胡姬的钱雀跃不已。两人将出发日子等紧要事三言两语对了一遍,风灵便告辞退出屋子。

    从拱形门洞内转出来时,却见张韫娘在小径旁的一块大石边坐着,难不成一直在此间等着?风灵颇是意外,上前唤她。

    张韫娘见她出来,起身理了理裙裾,迎上前:“弥射将军他……肯不肯收音娘?”

    风灵心头咯噔了一下,按常理,此时她不该先问事情有无办妥么,怎先关切起弥射收不收侍婢来?想起来别院前,张韫娘说弥射为人仗义豁达,这里头透着若有若无的暧昧。

    多年从商,风灵是何等的会察言观色,有意无意地道:“莫说是一个音娘,我许以十个绝色胡姬将军皆不肯受。”

    借着月光,清晰可见张韫娘脸上浮起一层清甜的笑意,似欣慰,似肯定,略带娇羞微微低下了头。

    风灵心里起了早知如此的感叹:左右韫娘也是不愿弥射带着音娘回处密部的,这个忙想必即便自己不求,她也是极愿意帮的,早知如此,何必费这么些事,赔上那么多小心,欠下她人情。风灵深觉自己果然在这桩买卖中狠亏了一把。 


第三十三章 歃血盟誓

    仅过了两日,阿史那弥射便从张县令的私宅移入折冲府内居住,彻底由折冲府的府兵接管了他的日常起居。

    折冲府好像一只紧紧扎了口的袋子,透不出一丝一毫的风声,府兵照常在城内列队巡视,韩孟照常每日开城门前在城楼上粗声粗气地训话。

    故此,当张县令与索慎进得知阿史那弥射已离开敦煌城时,府兵们已护卫着他行了三四日。他究竟是哪一日走的,满城只有韩孟、佛奴、阿幺三人知晓,或许还有心怀了少女秘事的张韫娘。

    风灵在大车中百无聊赖地晃了一日,因顶了弥射侍婢的名头,她只得同他呆在同一车内。

    透过车壁上的窗格望见苍茫戈壁时,她心痒难耐,心心念念地想要出去策马驰骋一番才好,惹得弥射捂着胸口的伤处笑了好几回。

    “善骑射,好驰骋,豪爽义气不拘一格。”弥射笑眯眯地打量着她:“顾娘子这心性,哪里像是个唐家子,就是咱们处密部的女子,也未必能及。”

    “唐家女子大多是斯文淑女,只我冥顽不受教化。”风灵的眼弯得似月牙一般,黠慧一笑,自嘲道:“将军这是在说风灵不识礼仪,风灵天性愚钝,听不出将军的弦外之音,姑且当赞语听了。”

    弥射顺了口气,支撑着坐起身:“顾娘子若身为儿郎,你我既这般投缘,便该照着咱们突厥人的规矩结成异姓兄弟,偏偏你是个小娘子家,倒难办了。”

    “这有何难的。”风灵满不在乎地晃了晃脑袋,“难不成这世上只有兄弟,没有兄妹么?敦煌城的大萨保康大郎,他阿爹同我阿母便是义兄妹。只怕将军嫌风灵高攀了。”

    阿史那弥射当即从腰间的蹀躞带上取下一枚络子,递与风灵:“这东西算作义兄赠你的见礼,你收好了,平日莫予人过眼,倘或日后在商道上遇着突厥人与你作难,示此物于前,可保性命无虞。”

    风灵接过络子低头细看,却见络子打得粗陋不堪,许是经历了些年月,显得有些肮脏皱巴,络子上悬吊着一枚两寸许的弯月形物件,一半泛着微黄的暗哑色泽,一半被包镶了一圈发黑的银质纹饰。

    “这犬牙甚大!”风灵拎起络子左看右看。

    “犬牙?”弥射怔了一怔,又笑起来,“你可瞧仔细了,这是枚狼牙,还是我十岁那年亲手从一头公狼口中生拔下来的。你莫要嫌它难看,好生收着。突厥人崇奉狼为先祖,即便是杀红了眼的突厥人,一见此物,定不敢亵渎了,亦不会伤了手持信物之人。”

    风灵忽觉手中的狼牙络子拿着有些烫手,心虚不安起来,毕竟自己只是一介平民,除了钱帛,似乎并无什么拿得出手的见礼。“这样贵重的礼,只怕风灵回不起礼呢。”她尴尬地抿唇笑了笑。

    “那匹越锦不是礼么?”弥射笑道。

    风灵跟着笑起来,心里暗自嘀咕,那匹越锦可是好使得很,先时抵充了十名绝色胡姬,目下又换了这么个保命符,结交下了一位右监门大将军,似乎他最新的名衔是平壤县伯。所有的一切,一匹越锦而已,当真是上上算的买卖了。

    她也不是那等好占人便宜的小商,当下许诺道:“越锦再珍稀,总有个价,哪值得了义兄赠予的活命机会。眼下风灵手中也无甚好回的礼,只有承诺一句,他日义兄若有用得着风灵之时,除却那等诛天灭亲行不得的事,余者,风灵责无旁贷。”

    阿史那弥射笑点了点头,因行动不便,指了指身后的锦褥子:“咱们这便定下了,只差歃血盟誓。你将我身后那只皮囊取过来。”

    风灵挪到弥射身边,从他身后的锦垫里掏出一只皮囊,拔开塞子,一股浓香的酒气扑面而来,“五云浆。”她提着鼻子猛嗅了一下,又望望弥射前胸的伤,犹豫地放下了酒囊:“你这伤,怎好饮酒?”

    弥射不以为然道:“太医署的那些奉御医士们皆不许我饮酒,他们哪里知晓,不能饮酒的突厥人倒不如死了干脆,若非我自备了几个酒囊,早死在长安了。”

    风灵忍俊不禁,东翻西找,从大车的角落里头摸出一只波斯银锡杯,拉起衣袖随便拂拭了几下,翻手倒了半杯酒水。又从革靴内抽出一柄小银匕,就着弥射探过来的手掌轻划了一刀,立时就有几滴暗红色的血滴落至酒中,她赶紧在自己手掌上也划上一刀,攥紧拳头落了几滴殷红的血珠子。

    两人将杯中带血的酒共饮了,这就定下了金兰之契。

    弥射话说多了牵动伤口,且坐了大半日有些吃不住力,便静卧了听风灵讲儿时在余杭顽劣成性的那些趣事儿。他从未见识过江南的风土人情,倒也听得入迷。

    车外暮色渐重,整队的马都慢了下来,大车也行得不似方才那样急了。不消一会儿,车外便有人来回禀,驿馆就在前头,今日便歇在此处。

    驿馆是戈壁中孤零零的一座矮平小院,远远好像海市蜃楼一般。

    大车慢慢靠上前去,小院已被府兵层层包围。驿馆的驿丞也接过几个大僚,一瞧这阵仗便明了来者身份不一般,赶紧吩咐了杂役去收拾馆内最好的那间屋子,替换新被褥,撤下积了尘土的帷幔。

    大车在驿馆门前停下,赶车的兵卒尚未来得及放置足踏,便见一胡服侍婢自车上跃下,即便是裹了斗篷戴着帷帽,也遮挡不住她的灵动。

    侍婢自车上搬下一张绳床展开,挥手招来两名兵卒,打起大车上的帘幔,指挥兵卒小心翼翼地将车内的阿史那弥射搬挪下车。原本在折冲府内众人七手八脚方能完成的事,此时井然有序,须臾间便成了。

    风灵透过帷帽上的皂纱瞧着那两名兵卒将绳床搬进院子,呆立在原地,心下有些犯难,她并不拘泥于男女大防,但一想到要与他同处一室一整夜,多少有些犯怵,这且是头一晚,再往后……难不成要每晚如此?

    小院容不下那么多府兵,有兵丁开始在院外支帐搭篷。风灵转眸望了一阵,好生羡慕,早知不该一味贪轻便,带个油毡篷出来。

    她下意识地摸摸阿幺缝在她夹袍内的金饼,二十两一饼的大金饼带了五个,却无法换得一个帐篷,头一次深感有钱无处使的怅惘。

    在驿馆门外呆立许久,她也未能想出个两全的法子来,只得叹了口气,磨磨蹭蹭地往院内走。

    院门内忽然大踏步地走出一名身覆玄革甲的高大郎将来,目光偶扫过来,在风灵身上顿了一息。

    风灵只觉有人瞟她,抬头迎着目光望去,顿时心头一紧,她竟不知阿史那弥射西归于朝廷如此紧要,要由折冲府都尉亲自护送。

    她甚是恐慌拂耽延将她逐出护送队伍,头一个念头便是要掉头逃跑,再细一想,自己是被他唬住了,根本就不必逃离。

    一来她面覆了皂纱,拂耽延未必认得出她,二来她如今的身份是弥射的侍婢,他总不好自作主张将弥射的侍婢驱逐了。

    念及此,风灵定了定神,侧身让出道来,恍若不知地低头屈膝默然一礼。

    拂耽延径自从她身侧走了过去,经过她身边时又扫来一眼,脚下步子倒未放慢,几步就走开了去。

    风灵拍抚了几下胸口,幸好未瞧出什么端倪来,虽说不惧,闹将出来终究麻烦。 


第三十四章 荒野驿站

    进了院子风灵方才发觉,这座驿馆当真是小。

    四合的小院,仅一间上房,左右各一间厢房,皆是平顶的土墙房屋。上房自是弥射所居,东厢房门前有两名府兵,大约是拂耽延的居室,西厢房闲置着。

    她取下头上的帷帽,打起上房门前的粗布帘子,一股粉尘随之扬起,呛得她忍不住掩鼻打了个喷嚏。屋内灰蒙蒙的一片,什么物件上都猛了一层沙土似的。

    “娘子莫怪。”驿丞从后院的厨间转出来,抱拳歉然笑道:“今春的风沙才过去,我这驿馆一向少有人来,只有小人同一杂役二人,来不及收拾得像样些。后头热汤正烧着,娘子稍等片刻便有水梳洗。”

    风灵冲他无奈地点头一笑:“有劳驿丞。”随手轻放下帘子,不敢用一点儿力,生怕再扬起灰尘。

    阿史那弥射已在内室靠窗的一张榻上阖眼小憩,既顶了他侍婢的名头,累他无人服侍,风灵深感愧疚,决意这一路就当一回侍婢,照料他至西州。

    她上前细看了看床褥,新铺上的被衾褥子,还算得干净。再看看周遭,除了一张榻,灰蒙蒙的帷幔,就是外屋的一张高脚方桌,一张胡式高椅,桌上有杯盏,桌下有一只脏兮兮的铜盆,瞧着也是许久不曾有人用过的,其余用具皆无。

    所幸外间的地面平整,来看今晚只得在外间的地下蜷一夜了。

    于是她又戴上帷帽转身出了屋子,自去大车上搬回她与弥射随身的行囊。

    院中有水井一口,勉强能打出些干净水来,她便半撸起衣袖,蹲在井边,将桌下寻到的那只铜盆细细地擦洗干净。

    后厨的杂役出来告知热水已沸,她又赶紧拎着铜盆去后厨舀沸水烫过一遍。

    待她端着一盆温热的清水从后厨走回前院时,正遇着驿丞领着那杂役收拾西边的厢房,厢房门口又扬起了一大片灰土。

    她赶紧将铜盆护在怀里,“驿丞这是做什么?难不成还有人来投宿么?”

    驿丞从厢房门口探出蒙着纱帛的脸,手持掸子一指对面的东厢房,“再无人投宿,那位将军吩咐将西厢收拾出来,小人也不知所为何。”

    风灵莫名地朝东厢房望了一眼,并不见拂耽延身影,因怕清水里落了尘土,她也不多耽搁,端着铜盆挑帘进了上房。

    一脚才跨进屋子,便听见屋内有人声,一抬头,果然弥射已转醒,从榻上坐起了身,正同拂耽延说话。

    风灵虽仍戴着帷帽,却不敢抬头吭声,小心翼翼地避开拂耽延投来的目光,将铜盆搁在一张高脚的方桌上。

    “末将替平壤县伯换药。”拂耽延平淡的一语,惊得风灵忘了躲避,猛地抬头看向他,隔着纱只见他一脸的泰然自若。

    弥射也是吃了一惊,“这,这怎使得,这些事怎可劳动延都尉,自有婢子……”他说至一半忽然住了口,乍然想起那婢子原是冒顶的,而他伤在前胸,换药必要****了上身,叫她一个小娘子家怎堪面对。

    “平壤县伯若视末将为同袍,由末将来换个药,原是理应的。”拂耽延仍是一副淡然的口吻。

    弥射侧头瞧了风灵一眼,也就半推半就地不辞了,风灵立时会意,悄然走出上房。

    院子统共也就这么点大,风灵漫无目的地在院子里转了七八圈。

    驿丞收拾好了西厢房灰头土脸地出来拍打着身上的灰尘,同她搭了两句话,问了她是哪里人士。

    她自不能多话,含含糊糊地答了句“自敦煌城来”的废话,驿丞见她不愿多说,也就作罢,临走又告罪道:“实在对不住,此地粗陋,也备不了什么好吃食,后厨尚能制出几碗热汤饼,贵人若是不嫌,过会儿做得了便送来。”

    本也没指望他能拿出什么像样的吃食,风灵懒懒地点点头,“有劳。”一转念她又抬起眼皮,“敢问驿丞可有厚毛毡?”

    驿丞拧着眉头想了一阵,“有倒是有,只是,寻常粗毛的毡子,毛糙僵硬,在库房内时日久了,积尘破洞难免,不知合不合用。”

    风灵忙点头,“合用,合用,烦请驿丞搬将出来借我一用。”

    库房就在西厢房隔壁,驿丞即刻便吩咐了杂役将那笨重的毛毡从库房内搬出来,风灵暗自高兴,夜里不至于睡硬冷地面总还是好的。

    不多时,上房的门帘一动,拂耽延一手挑开帘子一手端着方才她端来的铜盆,带着一股隐约的药气从里头出来。

    风灵赶忙将毛毡推至廊下,垂头上前接过铜盆,将盆中水泼倒入水井边的下水槽中,蹲下身子打水洗盆。她能觉察出拂耽延并未立时离去,在她身后默立了一会子,才踏着沉重的步子走开。

    他既走了,风灵飞快从地下站起身,拎着铜盆,一手拖着毛毡跑回上房。

    阿史那弥射换过了药,换了一身干净衣袍在榻上坐着,瞧着风灵将毛毡子在外屋的地下铺展开。

    毡子的情形要好过她预想的,她满意地拍拍手掌上的灰,就地在毛毡上一坐。

    “今晚就打算席地而眠了么?”弥射看着她脸上满足的笑容道:“瞧你也是富贵人家的小娘子,怎耐受得住?”

    “咱们行商的,风餐露宿本就是常事,有何耐受不住的。”风灵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头顶有瓦盖,身下有毛毡,那已是极好的了,昔年跟着商队过莫贺延碛,八百里流沙,无人无畜,烈日风沙,哪里食不得睡不得。”

    弥射颇有意味地注视了她片刻,忽然咧嘴笑起来,“别理那毛毡了,西厢房已命人拾掇了出来,你住那间便是。”

    风灵怔住,原来那西厢房是为她收拾的,今日一定是个出门的吉日,事事顺遂,惊喜连连。她从地下跳起,草草屈膝,欢欣道:“风灵谢义兄体恤。”

    “哎……”弥射摆手道:“莫要谢我,亏得延都尉周密,命驿丞多腾了一间房出来。”

    风灵的愉悦渐渐淡下来,心仿若遭人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被人戳破秘密的尴尬和不能确定的感激,同时油然而起。

    戈壁的暮色极短,天说黑便黑了,整个驿站掌起了灯。风灵出门往西厢房去时,抬头朝拂耽延所居的东厢房投望了一眼,灯下人影微晃,她不由翘起唇角莞尔一笑。 


第三十五章 西州盘桓(一)

    上房尚且寒酸粗陋,西厢房更是不必说了,但好歹还有床榻被褥。

    风灵就着昏暗的油灯啃了几口干胡饼,摸出水囊灌了两口冷水,算是对付过了腹饥。

    能单住一屋,此时于她而言,再无比这更称心如意的事了,她心满意足地和衣卧倒在榻上,闭眼便睡。

    次日清早,屋外府兵集队的动静将风灵猛地惊醒。她腾地从榻上坐起,揉眼看向四周,天已大亮。这时方看清屋内情形,身下的被褥灰暗发黄,屋内果然是简洁得不能在简洁。

    她起身掸平了身上的胡袍,开门探头往院子里张望,上房还未有动静,东厢房的门窗敞开着,里头好似已无人。

    院外府兵大约已收拾起了帐篷,集队待发。风灵赶紧顺着门缝溜至院子里,打了些许井水洗面漱口,再往上房去取铜盆打水服侍弥射起身。

    不足二刻,弥射梳洗收整停当,风灵戴上帷帽,跑去院外唤人拿绳床来抬。大车和赶车的车夫早已安妥候等,只等弥射上车。

    两名兵卒小心地将弥射搬抬上车,风灵刚要跟着一同入车内,一名府兵队正上前请道:“请娘子骑马赶路。”

    风灵放下已抬起的腿,回身狐疑地看向说话的队正。那队正自觉突兀,忙补道:“大车若得轻便,好行得更快些,早日抵达西州,免得路上出什么纰漏。”

    好生粗糙的托词,不知拂耽延打的什么主意。风灵在心里冷哼一声,原想问他,如何知晓一个胡婢舞姬会骑马,车内少了她又能轻便几许。但一念及这一路可以同府兵们一同策马奔驰,可早抵西州,也可不必整日闷在车内,便改了主意决心装傻充愣,什么也不问。

    她探头入车内同弥射交代了一两句,伸手便接过队正递来的缰绳。

    到了马背上,她这才觉得整个人都松快开了,连远处白雪皑皑的山脉,望着也比透过车壁窗格望到的更为壮阔。队正接了拂耽延的令,高声下令开拔,百人的马队撒蹄跑起来,不一会儿便成了茫茫戈壁与巍峨雪山之间的一团黄色烟尘。

    驰了一阵,行在她身侧的那名队正歪头朝她看了一眼,口鼻闷在纱帛中瓮声道:“娘子好骑术。”

    “将军过奖。”风灵侧头回道。

    那队正沉声笑了笑,“娘子过奖才是,小姓丁,行四,不是什么将军,队正罢了。”

    风灵隔着帷幔上的皂纱朝他点头一笑,也不管他瞧见没有,回头专心策马,甚是快意。

    自敦煌城至西州,取道伊吾道,足有两千里之遥,虽官道平整,车马畅达,仍是行了十数天。

    日间隔两个时辰一歇,每逢歇脚时,风灵便下马去大车内照料弥射,同他说笑一阵,眼见着他一日好过一日,至后几日手脚皆能动弹,亦能搀扶着走上几步。

    夜间投宿驿馆,照例是由拂耽延亲手替弥射换药换衣,且每夜都予她单独一间屋子歇息,有那么两三晚驿馆腾不出单间,却是她住了原该拂耽延宿的那一间,拂耽延反倒在驿馆外,同府兵们一同睡了帐篷。

    府兵们只当她是平壤县伯收的姬妾,虽好奇帷帽下的面容,也不敢同她多言语,只有那唤丁四儿的队正,时不时地会与她说上几句,所说的不外乎是通递拂耽延的指令。

    不出三日,风灵从丁四儿那套问出了他们会在西州滞留修整多少日,哪一日开拔回敦煌城。暗自掐指算了算,这几日内自己可否将西州的铺面安顿妥善。

    十六日后,终是进入了西州地界,一路顺遂平安,仿佛人人皆松了口气。

    次日行至高昌城城关外五里处,遥可见矗立的土黄色楼观。再走近些,城门外骆驼成山,马匹行人皆不许随意出入,早有安西都护府的人清空了城门,出城接应。

    风灵坐回大车内,跟着队伍一同进了城。不一会儿城外堆积滞押的商队一一通验了过所,陆续放进城来,人流渐渐混杂起来,不时有车马行人在大车边推搡拥挤。

    风灵撩开车上的帘幔四处瞧了瞧,向阿史那弥射道:“此处便该别过了。”

    弥射笑着递上一札文书模样的纸卷,风灵接过展开来看,却见是一札放归奴婢的文书,上头方方正正地盖着平壤县伯的朱红大印。“你冒名顶替而来,虽入得了城,却要如何出城?纵使你有本事出得去,免不了要费一番周章,有了这个便容易了。”

    风灵心头一热,不知要如何感谢才好,弥射摆手罢了她的谢,“一来我与你极是相投,现下既歃血盟了誓,又承蒙一路照料,举手相帮在所不辞。二来……”

    这一路他说话都快直,此刻却吞吞吐吐犹豫起来,“二来,张县令的长女,韫娘,她对你赞许有加,日后还望你,多加照拂。”

    “义兄只管放心便是。”风灵心领神会,掩口笑道,“风灵省得。”说罢她将文书塞进随身的布囊,撩起帘幔,只一眨眼功夫,弥射再望出去,攒动的人群中已不见了她的身影。

    风灵一混入人群中,飞快地掀去头上的帷帽,混杂在各色发色目色的人群中,瞧着大车在渐行渐远,这才投身挤入熙熙攘攘的市集中。

    秉持着商家的敏锐,这一路上落入风灵眼中的皆是各色货品:益州的麻纸、萨珊的琉璃盏、于阗的羊脂白玉、中原的绢绸绫锦、替壁画上色的吐火罗青金石、拂菻的鎏金器物,甚至是衣衫轻薄,旋转如飞的美艳胡姬。

    耳中闻得叫卖不断;车辚辚,马萧萧;龟兹僧侣的梵唱;琵琶羯鼓的欢悦;汉话、粟特话、突厥话、天竺话,相互缠绕融合在一处。较之敦煌城,如今的高昌更是个玄妙繁荣的所在,同风灵数年前到过的高昌城仿佛不是同一城。

    安西都护府在此四年的经营,将所有的杀戮掠夺政变,都化成了繁昌兴盛,而流水般往来不绝的货品行商,在风灵眼中都化成了滚滚不断的利获。

    她心里大呼,怨不得今年西州来的商客少,有这样大市,谁还愿意冒着被劫掠被砍杀的险,花着两千里驮运的耗费,来敦煌城贸易。 


第三十六章 西州盘桓(二)

    一面四处瞧着热闹,风灵一面向人打听康家的酒肆所在,倒是不难寻,按着康达智一贯的做派,他的酒肆必定是市集中最瞩目光鲜的。

    “可是顾家小娘子?”待风灵走入酒肆时,眼尖的管事立马从里头迎了出来,惊道:“阿郎传信说顾小娘子将至,我私想着怎么也要个把月才能到,不想竟来得这么快。”

    风灵接过店肆内婢子递来的浆酪,顾不上吃一口,急切问道:“老管事费心,我那店肆……”

    管事一拍巴掌:“错不了,小娘子莫急。已按着你的意思寻着了个地方,市口铺面皆是顶好的。”他上下看了看风灵满身尘土的模样,两千里奔走,壮汉尚且脱力,更不必说是个小娘子家。“客房现成的,不若先去梳洗梳洗,歇一觉,明日我再领你去瞧铺面,如何?”

    “不,不。”风灵连连摇头,“风灵在高昌只能逗留五日光景,晚了怕回不了敦煌城,劳驾管事眼下即刻便领风灵去,瞧过了,满意安心了,再洗濯歇息不迟。”

    老管事稍一迟疑,点头应下,“也好,铺面也不远,就在前头,走几步便到。”

    风灵看过店肆铺面,果然如管事所言,令她称心满意,登时一松懈,倦意上涌,拖着快抬不动的双腿,跟着管事回到酒肆中。

    有仆婢上前回禀洗浴的热汤已成,客房内的被褥也已换上全新的,风灵再抵抗不住疲倦,径直褪下外袍交予管事:“铺面文契便有劳管事了,收铺子的钱全在这袍子里头。”

    管事拎起袍子掂晃了两下,恍然大悟,原来她将金饼缝在了衣袍内,暗笑她而今虽已执掌了顾氏在西域商事,行事精怪却一如当年,丝毫不减。

    风灵这一觉,足睡至次日晌午。

    西州的日照比之敦煌更甚,刺眼的阳光直透射进帷幔,将她唤醒。她慢吞吞地从榻上坐起,舒展了全身的筋骨伸了个懒腰,心情便如同窗外的阳光般明媚。

    邋遢了半月有余,风灵几乎要不记得自己是个女儿家,她光着脚踩下地,踏着地下的细羊毛毡毯去翻行囊,取了一袭胭脂红蹙小团枝花的襦裙,牙色的半臂短襦换上,小心地修了眉,黛螺轻扫,脂粉薄敷,又是个娇娇俏俏的唐家小女子。

    忽觉行囊中有一物,取出一瞧,原是弥射写予她的放归文书,这倒提醒了她要尽快往都护府去签办过所,除开过所,另还有一沓子的琐碎事在屋外候着她出来。她忙放下手中的菱花铜镜,开门出屋。

    康家的老管事见她神清气爽地出来,笑眯眯地摸着花白卷翘的胡梢,啧啧称道:“哎,瞧瞧,上回见还是个女娃娃,跟猴小子似的,上树下河,打鸟追猫,这才几年,竟出落成了这副好颜色!”

    风灵笑应:“您可一丝都未变哪,与我小时候见时一个样儿。”

    老管事哈哈大笑起来,自柜后取出一只扎紧了口的羊皮囊,“顾娘子钱给得爽快,卖家也不敢耽搁,昨日下午便在市丞那儿做了文契,这便妥了。只是那铺面还需修葺平整,恐要花些时日,咱们库房内的那些布料,阿郎信中说小娘子在敦煌城已付了大半的钱资,眼下该要送往何处去?”

    “不忙,不忙。”风灵摆手道:“待过了今夏的流火,我的管事便会过来,不过三四月光景。待他来了,再交付也不迟。放哪儿也不及放在阿兄的库房内叫人安心不是?”

    管事连连称是,“那是自然,咱们一家人也不做两家买卖了。小娘子若急切,也不必等过夏了,立时便寻人来修缮铺面也使得,左右我在这儿,与你做个监工。待过夏再来筹备这些个,那得多早晚才得开铺?来时你也亲眼瞧了,如今西州的买卖很是做得,这一来二去的,白贻误了今秋的买卖多不上算。你说,可是这个理儿?”

    风灵哪好意思受,沉吟半晌犹豫不决。老管事见她不语,又道:“小娘子也莫觉着愧疚了老奴,这也费不了多少劳力。”

    他说的确在理,风灵复又想了想,慢慢点了点头,“您要肯替风灵担当一回,风灵也绝不肯叫您白受累。”她竖起一只手掌,“素绢五十匹,是您替风灵奔忙的酬劳,您若不辞,风灵便可将铺面修缮粉饰的一应琐碎都交付予您,您若要辞,风灵只得另寻他人来做。”

    老管事愣了片时,拍了下大腿,“也罢,小娘子的好意,老奴便厚着脸皮受了。”

    “这便对了。”风灵笑道:“如何修整,容我多想两日,临行前必有个交代。”

    风灵起身的时间正是晌午,正说话间,有饭食香气扑鼻而来,有仆婢端来几口大碗,羊肉的浓香和着些酸甜的清爽气味顿时在整个酒肆中散开。有人大声吆喝招呼着大伙儿来用饭。

    管事瞧了瞧端出来的饭食,向风灵道:“咱们的吃食一向粗陋,一会儿我遣人去后厨招呼一声,给小娘子另置一席。”

    风灵赶紧将老管事拦下:“我在此同大伙儿一道吃住,断无另置食案的做法,老管事不必忙。”她探头去看那些大碗,“胡羊饆饠,多少年不曾尝过西州的做法。”见她如此,老管事也只得由着她去。

    午食过后,各人皆忙碌各自的。风灵往房中去取了放归文书,自去安西都护府的户曹衙门申领回敦煌城的过所。

    因领取过所的多为商户,户曹衙门就设在市集顶头的大路边,一幢两层的砖楼里头。风灵穿过市集,一眼就望见户曹衙门门前散荡着许多府兵,不觉脚下一滞。再一转念,来时那些府兵都不曾见过她藏在帷帽下的面容,此时互为陌路人而已,有甚好忌惮的。

    那些个在衙门前候等着记室来分发过所的府兵们正百无聊赖,见来了个眉目俊俏的唐家子,且无帷帽幕篱遮面,登时都转过脸来瞧,将衙门前的道堵了起来。

    “诸位郎将,还请予奴一条道走。”风灵无奈地行了一礼,堆上笑容道。

    府兵们也颇不好意思,三三两两地往后退走,让出道来。“这,这位莫不是……平壤县伯身边的那位娘子?”忽然府兵中有人囔出了这么一嗓子。

    风灵万般懊恼地闭上了眼,说话的正是一路同她说过几句话的丁四儿。 


第三十七章 归途生险(一)

    那丁四儿颇有些得意,跻身上前,“娘子不认得我啦?我却认得娘子的声音。”他四下环顾了一圈,见她只身一人,奇怪道:“怎的只娘子一人前来?平壤县伯和随从们,都不必来办过所?”

    风灵正在心里拿捏着要如何答他才好,户曹衙门的屋内走出两人来,前头一个矮矮胖胖的大约是记室,手中拿着纸笔来清点府兵人数,一面走一面高声吆喝:“往沙州去的唐兵何在?”

    后头的那个身姿卓群,虽未着寸甲也能瞧出是名武官,众府兵见他出来,都往两边退散开,自行集成了队,无人再向风灵调笑。

    风灵正面遇上,避让不及,只得端起笑容上前行礼,“延都尉,可巧可巧。”

    拂耽延挑了挑眉毛,默然抱手还了一礼,面上竟无一丝意外之色。

    风灵忽然起意,满面堆笑厚着脸皮道:“既然延都尉也要回敦煌去,不若捎上我同去,风灵绝不会给都尉添麻烦,军中杂活亦可担。路途遥远,险难丛生,只求都尉庇护一二。”

    一旁的府兵们听着都来了劲,两千里的路途,近一半的路是枯燥的砂石戈壁,能有这么个容色姣好性子讨喜的小娘子随行,纵然说不上话,每日瞧在眼里,赶路也多些精神头。遂有人起哄道:“都尉便应下吧。”

    拂耽延向众兵横扫过一眼,起哄的立时都闭了口,他转向风灵冷声道:“顾娘子不必随侍平壤县伯回处密了么?”

    风灵脑中“嗡”地一阵响,竟然语塞,末了只得窘迫地缩头笑了笑,原来,来路上他早已将她认出,劳什子的帷帽算是白戴了一路。

    “来时,你是平壤县伯的侍婢,我沙州的府兵自然该带着你同行。”拂耽延接着道:“此时你独身一人,倒像是逃婢,若要混迹于府兵中,难免有拐带之嫌,我大唐军兵,岂能担这不明嫌疑?”

    “延都尉勿要信口浑说。”遭他冷言拒绝便还罢了,偏拂耽延话里还夹枪带棒的,全然不似以往的淡泊端肃,风灵岂有不恼的,反唇相讥道:“我独身一人便是逃婢,这街市上四处是孤身的女子妇人,难不成都是逃婢逃妾的?”

    “都尉有无浑说,只需将你来时的过所拿来一验便知。总不会来时是官家侍婢,仅一日之隔便成了商客,便是商客,你一女子,按大唐律例,也是不得孤身上路的。”记室被吸引过来,将点算府兵之事撂在了一旁。

    风灵深吸了口气,压下心头火,朗声道:“今日那么多人在,便予奴作个见证。奴前来办领往沙州去的过所,却被这位郎将疑心是官家逃婢,究竟是也不是……”她抬手从怀中取出弥射赠予她的文书,举在半空中挥了两挥,“立时便能见分晓。”

    说着她将文书并来时的过所递至记室手中,“劳烦这位官家勘验,若无疑问,还请发放过所。”

    记室接过文书,展看从头至尾细细看过一遍,拱手向拂耽延禀道:“仆婢放归文书,有平壤县伯的朱印,请都尉过目。”

    拂耽延一拧眉,并不去看那文书,只将目光转向风灵,恢复了一脸公事公办的神情:“不是逃婢便好,捎带却无可能,军中不便有孤身女子同行。”说罢又向列着队的府兵们抬了抬下巴:“记室可点算完了?”

    记室猛然想起这事,一拍脑袋,收好风灵的文书,“都尉莫急,这便点算完。”

    拂耽延点点头,转身便走开去,再不看她一眼。

    记室将放归文书还予风灵,“小娘子的过所亦即刻盖印。”

    风灵重堆了笑意在脸上,向那记室道了谢,回头瞥了拂耽延一眼,心中犹是忿忿。

    接后,风灵在高昌城的市集中混迹了整三日,开市而出,闭市而归,将西州大店铺通常的模样、行商规矩,皆摸查了一遍。此处商户间货资清算惯用布帛、萨珊银钱、拂菻金币,也有大唐的开元通宝,少数大宗高额货品也有以金饼结算的。

    又逛了几家稍大的绢帛店肆,见自家的布帛在这几家店肆的货品中少说占了三四成,皆系去年西州商客倒贩过来,店中别家所处的布帛色泽不及自家的绮丽多彩,织锦不如自家的细密有序,触手也不够平滑。

    私下一盘算,她心中大定,那些商家与康达智一样,收了布帛为货资,因不事布锦营生,除去兑付课税外,大多囤积于库中,她将那些布帛尽数收了来,再加之自家运送些上品,足能使她在西州的买卖扩展开来。

    若无意外,一季的获利便可抵得上在敦煌城中一年所获。

    三天后,拂耽延带着府兵出城回沙州,风灵虽已获悉开拔的日子,却不知时辰,遂隔夜便向康家的老管事交代了琐碎,收拾了行囊匣笥。五更三点,宵禁方过,便往城门口去候等着。

    此时城门初开,尚无多少行人过往,百名沙州府兵已在城门口勘验了过所,催马出城。风灵赶至城门口时,一队府兵的身影将将消失在官道上扬起的沙尘中。

    城门口的戍守兵卒验看她的过所,疑道:“唐家女子孤身一人,如何上路?”

    风灵抬手指了指城门外官道上的烟尘:“原是同沙州府兵一道的,一时睡迷了,迟了一步,现下正要赶上去。”

    戍兵将信将疑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终是挥手放了行。耽搁了好一阵,前头已不见了那些府兵。

    左右沙州与西州之间仅一条伊吾道可通,没有走岔的理,风灵此时倒并不急切,不慌不忙地收好过所,纱帛缠住口鼻,不紧不慢地尾随而去。

    金红的朝阳迎头铺洒来时,风灵已接近府兵队尾,一队人马风沙中疾驰,无人留神她在后头跟着。

    大约时至晌午,初夏大漠中的太阳已是毒辣,马跑得口中溢出白沫,人也在马背晃得眼冒金星,热汗与冷汗交替****衣裳。

    府兵的队伍终于缓了下来,茫茫荒原上出现了一片高高低低形态各异的土墩子,土墩子在地下投下些许阴影,稀疏的细草一丛丛地挤在阴影中。 


第三十八章 归途生险(二)

    拂耽延下令就地支起凉棚遮阳歇息,待日头的灼烈过去些再行。府兵们跳下马,舒展着酸胀的手臂腰背,从各自的马背上取下毡帐。

    不一会儿风灵便到了府兵们近前,见他们靠着土墩支起简单的凉棚,三两人一棚,坐一处说笑,头顶的烈日被凉棚隔挡开,甚是惬意。

    她原就打定主意要随军同行,除了一摞子干胡饼,八只水囊之外,几乎什么都未备下,一心一意地打算一路吃住用皆刮蹭着拂耽延,一匹越锦不明不白地捐作军资,用他这点也算不得什么。

    再者,有公廨田一事在先,他总归是欠着她人情的,人就在眼前,他还不至于眼睁睁地瞧着她饿死渴死在荒漠中。

    此时风灵抬眼在府兵群众扫看了一圈,见拂耽延正一人独坐于一张凉棚下,背靠着土墩假寐。那名唤丁四儿的队正一手拎了皮水囊,一手拿了一枚胡饼朝他走去。

    拂耽延睁开眼接过丁四儿手中的吃食,余光扫过,颇觉意外,只见不远处的土墩边立着的正是风灵。因四周略能遮挡烈日的土墩都叫府兵们占了,她只得在余下的土墩间来回寻找个能蔽日的依靠。

    时近日中,太阳光好似无数把细密的小刃,照将下来,刺得人皮肤生疼,脚下的砂石经阳光炙烤后火热滚烫,拂耽延的脚隔着厚重的军靴仍能感觉到砾石的灼热,更不必说风灵脚下寻常的锦靴了。为了不让砾石烫着自己的脚,她甚至不敢在原地立太久。

    丁四儿有些看不过眼去,悄悄向拂耽延道:“能蔽日处都叫咱们占了,那小娘子无处躲凉,怪可怜的,这样大的日头,难保不晒坏了,这边还空泛些,不若唤她来歇歇脚。”

    拂耽延连头都不抬一下:“你不必替她担忧,这荒漠中的商道她原是走惯的,且她既有本事搬动平壤县伯,助她混入护送队伍一路来得,亦当有本事回去。”

    丁四儿咂咂舌,望了望在土墩间显得单弱的身形,暗暗埋怨都尉铁石心肠,毫无怜香惜玉之心,面上也不好显现,回禀了清点兵卒人数后便回自己那一棚去了。

    风灵挑了一方稍能遮凉的土墩,缩手缩脚地在不大的阴影中坐下,不一会儿工夫,日光偏移,土墩的影子越来越小,眼瞧着就要坐不住,她只得双手抱肩,将脸埋在胳膊肘内避着日晒。

    凉棚下的兵卒时不时地向她那边打探,有心想邀她至棚下坐,偷眼望望拂耽延沉峻的脸色,无人敢开口。

    丁四儿本就是个热心肠的,又因来时同风灵搭过几句话,此时见她这般,心下极是不忍。

    他转脸见拂耽延闭目休憩,一时半会儿大约不会醒转,便悄然走到风灵身旁。“小娘子出门怎也不带个篷帐,这毒日头下晒着能捱多久。如若不嫌咱们这些行伍粗人脏臭,不妨去我那棚下坐坐。”

    风灵热得头晕眼花,正盘算着找个什么托词能凑进府兵的凉棚,丁四儿来邀,自是求之不得,赶紧站起身随他往凉棚下去坐。

    坐定后她探身去望拂耽延那边的动静,见他犹闭目端坐,没有要醒的意思,这才向丁四儿谢道:“丁队正慈悲,风灵不胜感激。”

    丁四儿粗声一笑:“小娘子客气什么,女儿家暴晒于日头下,男儿却有凉棚躲凉,这事儿我丁四儿瞧不下去。”他抬头瞄了拂耽延一眼,“你也莫怨咱们都尉心狠,他平日里也不是不近情理之人,你勿往心里去。”

    风灵心里道:他平日和善,待我却从未有过好脸色,我究竟是何处开罪了他,还是八字相冲?面上笑吟吟地将丁四儿谢了又谢。

    丁四儿憋不住话,犹豫了一息,便将心头存了几日的疑惑问了出来:“不过,说来也是好生奇怪,来时小娘子分明是平壤县伯的侍婢,怎的说放归就放归了?那日在户曹衙门门前领过所,瞧着小娘子似与都尉相识,不知……”

    丁四儿这话问得直白,自觉唐突了,周遭未睡的几个府兵也是好奇得紧,皆转过了脸来等着风灵应答。

    风灵尴尬地笑了笑,便爽直道:“实不相瞒,这事确是怨我。风灵本是敦煌城中商户,欲往西州处置些事务,又惧怕途中遭匪,恰打听得府兵将护送平壤县伯西归,遂私想着搭个顺风。求告延都尉未成,便仗着与平壤县伯略有些私交,冒顶了他侍婢的名头,一路到了西州。平壤县伯为便利我回沙州,赠我仆婢放归文书,这才有了户曹衙门口那一遭。”

    众人皆听得发愣,闻说她与平壤县伯有交情,不觉要敬着几分。风灵又笑道:“原是风灵有错在先,也怨不得延都尉恼我。”

    娇俏的唐家小女子,嗓音清脆,笑语如汨汨清泉,在府兵们听来如同清凉的溪水流过,荒漠中正午的骄阳也不那么毒辣了,似乎并未过去多久,日头已经偏斜开去,收敛起了利刃般的光芒,渐渐变得柔和起来。

    拂耽延睁开眼,抖了抖许久未动的双腿,站起身。风灵与众府兵的笑语他早已听见,他知她被毒日迫得无处可躲,故也未加驱逐,此刻酷热已过,队伍将重新开拔,他自是不容她再混迹队伍中。

    “丁队正。”拂耽延沉声唤来丁四儿,“传令,收拾启程,天黑前再行二百里。”

    风灵原想要答谢,只是丁四儿领了命后,赶忙吆喝着催促众人收拾物什,无暇他顾。

    正踌躇间,拂耽延一步步向她走来,神色冷冽,风灵心里同自己说:必定没有好话讲予我听。一面扬起唇角绽出一个美好的笑脸,一面暗暗嘱咐自己,忍得一时之气,方得一路平安。

    “歇也歇过了,顾娘子若是无事,请莫在府兵队列中搅扰。”果然开口便是驱逐令。

    风灵笑迎着他的目光:“自然是有事才一路紧随着各位军差。”她顺势敛衽行了一礼,煞有介事道:“奴家唐人,郡望江南道,孤身一人,迷行于荒野大漠之中,恰遇唐军,求同行庇护。”

    拂耽延凉凉一哼:“巧言令色。我大唐将士保疆护国,岂随你这等草民差使?”

    “延都尉此话差了。”风灵面上笑意加深了几分,反唇相讥道:“都尉率军护国,却不知国之本为何。”

    “自然是君上。”

    风灵接着道:“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庶人安政,请教都尉君当如何?”

    “君子安位。”拂耽延随口应道。

    “唔,都尉好学问,念过荀夫子《王制篇》,不似寻常武将。”风灵满意地点点头,转而问道:“都尉现下可明白了国之本为何?”

    拂耽延不答她话,严正的脸上却掠过一丝饶有趣味的神情。

    风灵干脆自答道:“依照荀夫子的教诲,国之本当为庶民。故似我这般低微的大唐庶民有难于都尉跟前,都尉救是不救?”

    拂耽延端详了她好几眼,答非所问道:“顾娘子亦好学问,不似寻常商户。”言罢兀自转身离去,将风灵丢在身后不加理会。 


第三十九章 归途生险(三)

    不消一盏茶功夫,百人的队伍集结完毕,重新驰上平整的官道。

    风灵依旧骑行在队伍最末,紧紧尾随。

    府兵们所骑的大多是军马场繁育的半血突厥马,而风灵座下的是重金购得的大宛马,脚程较府兵们的马快了不少。她为了随在队伍后头,少不得要委屈了自己的好马,带着缰绳,不容它任意驰骋。

    好在府兵们也愿意她跟在后头,不时有人回望她一眼,隔着缠在面上的纱帛问一声“可还受得住”。风灵一一笑应,丝毫不露疲累。

    可终究是女孩儿家,虽熬练多年,惯于商旅,却是头一遭行军,终是不如府兵们铁石般的身子骨,驰过百多里,便要咬牙坚持着,方能安坐马背上。

    日光一点点收敛起来,由炙热耀眼的白光转成金红的柔光。风灵将面上的纱帛往下扯了扯透口气。

    空气中隐隐约约地带着些微水汽,她凝神细辨了一阵,依稀记得曾随商队行至距高昌城三百里外到过一处绿洲,依照路过烽燧个数来看,那绿洲就该在附近。

    风灵一振奋,催马上前,往队中去寻丁四儿。

    “丁队正,丁队正。”她靠近丁四儿身边,大声问道:“今夜要宿在何处?”

    丁四儿一面策马一面侧头回道:“都尉的意思,近官道处寻个平坦开阔地支帐。”

    “这些马要如何是好?”风灵又问:“百来匹马,疾驰了大半日,未必能捱到明日寻驿站换马,即便能捱到,哪一处驿站一下能拿出百来匹军马来?”

    丁四儿语噎,细想颇有理,“那依顾娘子看该当如何?”

    风灵抬手以马鞭向队伍的偏侧指了指:“那儿有绿洲。虽离官道远了些,但有水草歇马。伊吾道上但凡有水草处,多有牧人守卫,匪盗不敢轻往。丁队正不妨禀明延都尉。”

    丁四儿闻言忙打马向队伍前头去禀告拂耽延。不一会儿功夫,便带着拂耽延的命令回至队中,传令整队偏转方向行进。继而又向风灵道:“都尉有请顾娘子至队前领个方向。”

    拂耽延竟肯听,风灵极是意外,素日只当他是油盐不进的顽石,只是不免仍要遭他几句冰言冷语。也罢,风灵暗自一笑,总好过在队末吃烟尘,遂紧催了两遍马,朝前头赶去。

    一路风灵与拂耽延并辔齐驱,她原还想搭讪几句,时不时偷眼瞧他几眼,见他只管专心赶路,并无交谈的意思,便只得闷声带路,仔细辨识凝结于空气中的水汽。

    干燥仿佛渐熄,水汽的润泽感愈来愈重。

    在风灵的领带下,又行了大约一个多时辰,距官道越来越远,潮湿甜润的气息已是人人都能感受到。日光早已全然收敛,天幕似拉起了一袭皂纱,远处影影绰绰地显现出一道道参差不平的黑影。

    “就在那边了。”风灵抬鞭向那黑影一指。

    再行近些,果真有树影在晃动,依稀有泠泠水声流动。风灵松了口气,幸而未曾记错。

    马匹早已嗅出水草气息,撒了欢儿地往树影处跑。片刻功夫,马蹄便踏得草汁四溅,地下腾起青草和泥土的气味。

    拂耽延借着未全黑的天色望了望四周,一大片草场,临着交错横流的几道溪流,汇入不远处的湖内,方才远远望见的便是湖边的丛丛灌木并一片沙枣胡杨林子,正是绝佳的扎营处。于是他下了驻扎的号令。

    风灵深深吸了口清甜的空气,抖了抖斗篷上积下的一整日的沙尘,撇开府兵们,别转马头往林子里驰去。

    丁四儿望着她跑进林子的背影,担忧地问向拂耽延:“天将暗了,顾娘子怎一人跑进林子里去了?小娘子家的,遇着些什么可如何是好?”

    拂耽延向林子扫了一眼,“丁队正多虑了,依她的行事做派来看,只怕比你还强些。”

    这小娘子的性子很是讨喜,容貌也好,若要出了什么事终究可惜。丁四儿犹疑地向林子那边又望了一阵,见拂耽延无动于衷,却是无奈,只得自去忙碌。

    府兵分成三组,一组人只管放马饮水,一组人只管搭棚支帐,一组人忙着生火煮水派发干粮。

    约莫半个时辰,马都已栓在林外,悠然啃草,篷帐都已架起,除开拂耽延单独一帐外,每帐四人,每五帐一堆火,井然有序。所有的府兵皆分得了两枚干胡饼,一囊新煮的净水。

    有人忽问起丁四儿:“怎不见了那行商的小娘子?”

    丁四儿无奈地摇摇手,向林子里张望了几回也不见风灵再出来,拂耽延治军严厉,他虽担忧却不敢进林子去寻人。

    众人正说起风灵,忽闻林子边马匹惊动,须臾间,有踏踏的马蹄声从林子里传来。

    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却见风灵身背了一张弓,牵着马从林子里走出来,马背上还驮着一只剥了皮洗净的胡羊。

    丁四儿醒过神来,她原是往林子深处行猎去了。想起拂耽延冷冰冰不闻不问的意态,不禁摇头苦笑起来,果真是自己多虑了。

    风灵将马牵至营地一旁,从马背上卸下胡羊干枝等物,飞快地架起了烤架,又从马鞍旁抽出一柄匕首,三两下便将整只羊剖开架在了烤架上。

    营地内的府兵们无不目瞪口呆,瞧得忘却了自己手中的干粮。直至她拿着一小把干草走到近前,躬身向一名府兵询问可否借个火,那府兵猛醒过神来,忙不迭地错开身子好让她引火。

    风灵跟前的火堆烈烈地燃起来,肥美的胡羊受了炙烤,不断地向下滴油脂,火堆燃得越发旺起来,不一会儿木枝燃烧的特有气味和着炙烤肥羊的香气引逗得整个营地骚动起来,府兵们手中干巴巴的胡饼顿时愈发的难以下咽。

    她不时挥动匕首在羊身上划过几匕,来回翻弄的间歇顺手洒上一把粉末,肥羊的鲜香中又多了一缕小茴香的浓郁来勾人。大约一个多时辰,天色全黑,透过火光,炙羊的诱人金黄色却十分的鲜亮。

    风灵割下大半条羊后腿,倒提着一面往营地内去一面招呼:“诸位一路照拂,风灵感激,荒野之中也无以答谢,借这头胡羊聊表敬谢罢了,还望大伙儿莫要嫌弃。”

    众人馋虫早已被勾动,却无人应答,有几人转头去看独坐帐前的拂耽延。风灵心下明了,没有拂耽延的首肯,只怕府兵中无人敢用外食。

    她径直提着羊腿走向拂耽延,面对他冷峭厌烦的面色,笑意满盈。“都尉莫怪,风灵身为大唐子民,受了唐军恩惠,不知如何回报,钱帛财物只怕辱没了咱们大唐的军兵,故而风灵自行射猎了一头北山羊,别无他意,权作犒军。”

    拂耽延慢慢站起身,伫立不动,满脸防备疑忌。 


第四十章 归途生险(四)

    “都尉可是有顾虑?”说着她翻手从羊腿上刈下一小片肉,借着刀刃送入口中,嚼咽了下去。“自打出了敦煌城,这一路上皆是冷水就着干饼,便是有一口热汤饼,还是清水寡淡的。且不说口腹遭罪,一个个俱是高壮的儿郎,日日赶路,大半月不见肉食,身子如何扛得住?都尉总该替他们思量思量不是。”

    见她自先食用过,拂耽延眼中的警惕松弛了下来,再望望府兵们的神色,他略点了点头,挥手道:“顾娘子自便。”

    得了他的令,府兵们俱欢腾起来,性子急的已几步上前将风灵围簇了起来,拥着她往那头炙烤得金黄鲜香的羊走去。

    众人七手八脚地割肉拆卸羊骨,吆喝笑闹成一片。也就片刻功夫,一整只肥壮的羊已消失不见,只剩下空荡荡的炙烤支架。

    风灵手中尚有半只羊腿,她见拂耽延坐原地不动,便腆着笑脸自行送了过去,也不管他乐意不乐意,自顾自地在他身侧拣了一平整处便坐下,执了匕首在羊腿上削下一片羊肉递了过去:“都尉快趁热食用,凉了膻味浓重。”

    拂耽延抬手晃了晃手中的半块干胡饼,“不必了,分予他们。”

    风灵未动,在他身边默然坐了一会子,再没得他半句言语,甚是无趣,遂起身往府兵堆中去。

    府兵们食了羊肉,心里自是感激又难免惊奇于她的与众不同,丁四儿起的头,唤她来营火旁坐着说话,她便大大方方地同他们坐在了一处,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有人笑赞:“小娘子端的是精干,这年纪看来不过十七八,不仅能行商,能跟着行军,竟还能行猎,整治得一手好吃食。”

    “定下人家不曾?不知将来怎样的儿郎堪配,怕是只有咱们都尉那样的才……”有人打趣儿道。

    “嘴上没个把门的,舌头上也没个轻重。”丁四儿忙打断方才那人的话,“哪有同女儿家说这些个顽话的,敢是方才叫羊油蒙住了心窍了吧。”

    众人一阵哄笑,那人讪讪地咧嘴一笑,摸了摸脑袋不敢再往下说。

    丁四儿怕她尴尬,有意支开话题:“顾娘子趣得紧,出门在外不带毡帐,却带着茴香盐粒这等物什。”

    一面说一面拿目光扫向风灵那匹大宛马背上寥寥几件行囊,忽见一物悬在行囊后头,登时起了兴头,指着道:“还随身带着一柄琵琶,不若奏上一曲,不知顾娘子可愿?”

    风灵爽快地起身去取,“闲来无事拨弄几下,奏得不成个调,大伙儿莫嫌。”

    夜凉如水,黑幕笼罩下,荒漠戈壁中的绿洲犹如世外,不闻凄厉呼啸的怪风,没有被风吹起的迷眼割脸的沙尘,空气中充盈了甜丝丝的润泽水汽,“铮铮”的弦音虽算不上精妙绝伦,却也足以叫这夜色更为绚烂。

    风灵奏了两三支寻常市井中大家喜闻乐见的时兴小调,弹拨顺了手,她蓦地想起了往昔阿母教的一首乐府曲子,府兵们大约是不喜乐府古曲,兴之所至,也不顾那许多。

    她乍然抹平了指尖的弦,顿了一两息,重开了调,悠远凝重全然不似方才那些小调。一遍奏完,尤不尽兴,遂又重奏起来,这一遭更是顺手,便索性放开了嗓子吟唱出声。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

    她唱得入神,直至曲终歌罢,方才发觉府兵们皆听得专注。风灵很是意外,原只当他们不好古曲,不想竟也听得。

    “这曲子都尉也会。”间中一名经年跟随拂耽延的旧部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嗓子。“约莫是……与吐谷浑人金城一战时曾听都尉唱过,再就是……三四年前,剿乙毗咄陆时也曾听过……”

    “我却听得更早些。”府兵中一稍年长的,瞧着模样该有四十开外,许是为显弄资历,插话道:“你们年轻轻的哪里知道贞观前的事,当年的骁骑营,可有人知晓?”

    有几个年长的忙附和着点头,那老资历的府兵露了几分得意,“某正是那骁骑营中的骑兵,论昔年风光,与圣人亲率的玄甲军左右合击,并辔击敌,好不威风。领军的,便是平阳昭公主麾下的英华夫人。彼时某尚年少,时常听得英华夫人于阵营中吟唱那曲子,甚是好听。”

    “那英华夫人,可是顾夫人?”风灵心里好奇得紧,先前在女社,好似听女师也提过。

    “小娘子年纪虽不大,见识倒也多,竟知晓贞观前的老事。”府兵一壁笑着应答,一壁将风灵上下打量了一番,指着她向众人道:“依我说,这位小娘子倒颇有几分当年英华夫人的神彩,也是这般的好身手,爽快的好性子……”

    “你倒是一副好记性。”拂耽延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陡然出声,将那说话的旧部与风灵都唬了一跳。

    他转向风灵道:“《木兰辞》南北曲调有异,你这是南边的调子,该以七弦奏之,而非琵琶。”说完又是转身而去。

    风灵抬头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眨了眨眼,心中奇怪:阿母教授时确是抚的七弦琴。可他出身长安的国公府中,又是从何处学得的江南调?

    愣了片刻神,她自替他寻了个说法:国公府,那是一等一的显耀之地,每日往来之人多如过江之鲫,林林总总,他自幼在那府中,不拘在哪处听着也是有的,只是不成想他还会吟唱。

    难不成这曲子于他迥殊,保不齐同什么女子有干系……风灵促狭地向他离去的方向瞥去,几乎能肯定地暗自点点头:必定如此,看他年近而立却无家室女眷,孑然一身,恐怕是有些往事的……

    “就寝!”自拂耽延的帐篷那边传出简短的一声令,猛地打断了风灵四散无边的思绪。

    上一瞬间还在谈笑嬉闹的府兵们齐刷刷地住了口,按部就班地做着各自该做的事,该入帐篷的入帐,轮班守营火的起身照看火堆。

    风灵立在原地叹了声气,未带帐篷,也未能如愿赖上拂耽延,看来今晚只得寻个能蜷的地方将就了。

    整个营地陷入一片沉寂中,只有营火仍在半明半暗地忽闪,风灵背靠着一株栓马的大胡杨坐下,夜风一吹,凉意顿起,不由地缩了缩脖子。

    不一会儿,营帐内蹑手蹑脚地摸出一名年小的府兵,将一张薄毯往风灵身边一堆,悄声道:“丁队正道,兄弟们不便请姊姊入帐歇觉,凑张毯子予姊姊御御夜寒。”说罢不等风灵道谢,又一溜烟地蹿回营帐。

    风灵拉起薄毯,裹身虽说太薄,总好过空无一物地在野地里捱过一晚,好歹,隔了层薄毯后背抵着粗粝树干不至太痛。

    睡至半夜,府兵换过三两轮岗,风灵近旁的火堆已然熄灭,寒气夹杂了水汽侵袭了整个绿洲,她将身上薄薄的毯子裹得更紧了些,双臂紧抱了身子,仍是在不踏实的睡梦中连打了几个寒噤。

    迷迷蒙蒙间忽然觉得身上一沉,有什么东西覆在了身上,即刻带来一股如阳光般和煦的暖意。风灵满足地低叹一声,含糊不清地嘟囔道:“唔……丁队正,多谢。”

    来人并不搭话,屏息提步走开去。

    值夜看守营火的府兵抬头定睛一瞧,赶忙起身:“都尉……”

    拂耽延冲他轻摇了摇头,抬手向下压了压手掌,那府兵重又坐回火堆旁。拂耽延回头向黑暗中缩成一团的身影望了望,见她未被惊醒,便自回帐内去了。 


第四十一章 归途生险(五)

    次日天甫放光,营外鸟啁啾马轻嘶,遽然一声号令,将清晨的安宁撕破。

    风灵倒吸了一口凉气猛地惊醒过来,睁眼却见对面营中人影正来回走动,像是要拔营启程。

    她忙从地下跃起,身上的毛毯滑落在地。

    她拾起那条薄毯,又见一条略厚的。薄毯是府兵给的,她自当归还,可那条略厚的,却不知来处,往营地去打听了一圈,也不见有人来认,她只得将它束好,扎在马背后头。

    至湖边梳洗一番,就着皮囊内的冷水胡乱嚼了几口胡饼,府兵们已集结完毕。风灵不敢懈怠,亦紧着收拾了起来,早了府兵们一步完备,牵了她的马在一旁静候。

    眨眼间,百人的一队人马依次驰出绿洲,重向官道方向奔去。

    日出之后,硕大的唐字飞鹰大旗已在官道上招展。

    风灵依旧在队伍末尾,丁四儿行在她一侧,扭头冲她问道:“这一路可还有昨晚那般的绿洲?”

    “有自是有,却并非每晚都会有。”风灵弯起眼笑答道:“若是在盛夏,雪山上的融水顺地势下来,疏勒大泽河水丰沛时,草甸倒是不少,水草丰美,一路能舒坦不少。只眼下雪山尚未开化,自然艰难些。”

    “如此……”丁四儿若有所思了片时,口吻中多了些报赧:“待至下个绿洲时,顾娘子再要行猎,务必叫上我,咱们多整治两只野物,昨晚那头羊,哪里够那么些人填塞的。”

    风灵笑应:“延都尉若准许,风灵自是不必说。”

    丁四儿近旁的一名府兵闻言心喜,拉开面上的纱帛呼喝道:“顾娘子!可还有你不会的事么?”

    风灵的口鼻叫纱帛遮着,瞧不见神情,只见她的眉眼弯得愈发好看:“自然是有的,且多呢。女红针黹、琴棋书画、诗礼女德一应的娴巧玩意儿,一概不会,诸位若见着,一准儿要笑话风灵笨拙。”

    周边的几名府兵一同笑了起来,马上颠簸引来的四肢酸楚亦不甚觉察。

    将近正午时,路边的土堆渐渐密集,再行一段,那些高地参差的土堆索性连在了一起,成了一堵堵土墙,官道便成了土墙间的一条小道,最窄处仅容三骑并行而过。

    来时因车驾难行,未从此处过,绕了远道在大道上行。归时为缩短路途,尽快赶回敦煌城却择了这条捷径。

    “丁队正。”风灵在马上将腰肢挺得笔直,一双杏眼机警地四下扫看:“此处唤‘鬼打墙’,最是险要,沙匪最喜在此处设伏突袭过往商队,远的不说,只说数十年内,命丧此处的商客部曲不计其数。”

    说话间正有一阵大风夹带着砂砾而来,经过土墙之间的一条条窄道,被迫着嘶吼出凄厉悲凉的声音,霎时整个‘鬼打墙’仿佛充满了怨灵的哀泣怒吼。纵是久经沙场,惯见死难的府兵们亦不禁觉着后脖颈一凉。

    “行商们如何过这‘鬼打墙’?”丁四儿一缩脖子,赶忙问道。

    “弃官道,穿小道。”风灵道:“走官道固然不会迷了方向,但沙匪多在官道边打伏,若绕路往小道内穿行,沙匪摸不准商队走的是哪条道,也就能避开去。小道绕行也绝非易事,皆传此处冤魂怨灵过多,绊着人脚马腿,叫人摸不着方向,往往千辛万苦绕出了‘鬼打墙’,却丢了方向,路上耽搁好些天,也是寻常。”

    “咱们这一趟,倒是不必费这事。大唐军兵的旗帜打着,盗匪避犹不及,又无利可图,怎会自己将脑袋往刀刃上撞。军威至刚至阳,鬼魅魍魉也惧怕。”风灵见众人略有些打怵,只怕是自己的话扰了军心,万一传至拂耽延那里,惹恼了他,恐怕赖着随行的机会都不会再有,遂打起了圆场。

    丁四儿咋咋舌:“不想行商竟是如此不易,顾娘子一个女儿家,如何熬将过来的?”

    风灵付之一笑:“讨个生计,挣口饭吃,谁都不易,惯了便不觉艰辛。”心里头补了一声叹息:女子想要不依附于人,活得自在,当真是不易。

    丁四儿却“噗嗤”笑出声:“以顾娘子的家业,仍说要糊口,那却是多大一张口。”

    说笑聊谈之间,也并不觉这“鬼打墙”有多难行,风灵心里笃定地算计起还有多少路程能走出这片诡异的土堆群。

    骤然之间,呼啸的怪风声和缓慢行军的马蹄踏地声中炸开了另一种响动。撕破喉咙似的喊叫,如同恶狼喉间发出的“呼呼”咆哮,听着声响不过百米,朝着府兵们快速移来。

    风灵太熟悉这声音,心口仿佛被塞入了一大块冰坨,不自禁地猛烈收缩起来,连带握马缰的手也跟着止不住地颤抖。

    “贼匪!敢犯唐军,当真是嫌命太长!”不必等队首的拂耽延发令,随着丁四儿的一声狠咒,长刀出鞘声渐次响成一片。

    听见这声响,风灵方才稍稍稳住了心神,记起自己并非在商队中,却是与唐军一处,手上的气力也恢复了十有八九,翻手向身后马鞍子下的隐秘处抽出了自己的佩刀。

    “待会儿杀将起来,刀刃无眼,顾娘子千万小心。”丁四儿偏头嘱咐,却一眼瞧见她长刀已在握,一副要同他们共战的架势,着实吃惊。

    丁四儿惊愣一息的功夫,便有府兵来传令:“都尉有命,贼人奔袭而来,并无骑马,定然先要袭马,全队即刻下马,趁着贼人专注袭马,抢得先机,迎头痛击。听角号令,尽力往高地上去,莫叫贼人追上高地。”

    府兵们低声领了命,各自下马备战。那传令的府兵又向风灵道:“顾娘子随我来。”

    风灵赶紧催马跟了上去,随着那府兵到了队首。拂耽延正下令一小队弓弩箭手登上最近的一座土坡,除开眉头蹙得紧些,神色并无异样,见风灵到了近前,瞥了一眼她手中的长刀,淡淡命道:“下马,在我近旁,切莫添乱。”

    依着风灵的性子,听闻他这声“添乱”,必定是要回嘴反驳。然才刚跃下马一脚着了地,头一个冲杀上前的贼人乍然出现,再不容她耍嘴皮子。

    那贼人果然一味挥刀砍向马腿,速度极快,却不曾留意马上有无人。一名府兵在他砍向马腿的瞬间举刀猛扎过去,正扎入他腰眼处。贼人惨呼一声立时仆倒在地,风灵定睛一瞧,惊道:“是突厥人!” 


第四十二章 归途生险(六)

    风灵话音刚落,又有贼人挥刀嗷嗷地扑上来,果真是突厥人。

    无人回应风灵的惊呼,刹那间土堆隔出的道上铁器相击声、厮杀惨叫声、马匹惊嘶,响成一片,先前凶悍得令人发憷的怪风啸叫,此刻也畏惧于官道上的厮杀,无声无息地退却了。

    风灵随爷娘商道往来时,亦曾经过匪难,黄土烟尘中的搏杀于她并不陌生,但眼下这群突厥贼匪似乎不太一样。不为劫夺财物,贸然进犯唐军,攻袭有序,兵刃完整齐备,绝非寻常盗匪。

    她想着要将这些告知拂耽延,稍稍分了神,冷不防便有一道寒光带风袭来。

    她下意识地侧身避让,另一侧却又不知打哪儿劈来一口宽面弯刃,她无处可躲,忽地矮下身子,两刃同时扑了空,“锵”地相击,迸出刺耳的声响。

    风灵握着长刀趁势划过一人的腿膝,那人还未呼痛,腿上的鲜血便如瀑注下,他撂开风灵不理,一手以刀撑地,一手捂住突突往外冒血的腿膝。

    另一人惊愣了一息,大声嚎了一句什么,举刀向风灵迎面砍下。刀刃带风落下,至她头顶不足三寸处,猛然顿住了。风灵抬头望去,却见拂耽延正将自己的长刀从那人胸口抽回。

    长刀离去,腥热的血自他前胸的洞口喷洒出来,兜头盖脸地洒在风灵的头上脸上手上,她也不是不曾见过红,只是从未那么近地叫血水洒一头一脸,她下意识地惊叫着跳开,那突厥人恰正仆倒至她方才站立的位置。

    她惊魂不定地去看拂耽延,他已错开身同另几名突厥人缠斗在一处。平日里见他或公袍常服,或革甲戎装,虽英武庄重,却并不可怖,不想眼下他投身于这杀戮之中的模样,好似全然换了个人,叫人瞧着胆寒。

    拂耽延眼角的余光瞥到了她,踢开近身的一名突厥人,回脸冲她大吼了一声:“发什么愣!护好自己!”

    风灵被他这一嗓子唤回了神魂,提起了全副的精神,重新握紧长刀,迎敌自保。

    突厥人越聚越多,混战中那几个领头的突厥人已然都明白唐军领兵的人是哪一个,寻常小卒近不了拂耽延的身,那几人索性联手,一轮一轮地纠缠着他耗。

    “寻不见弥射。”有突厥人向他们的头人反反复复地禀告。唐军皆不识突厥话,风灵却听得真切,她恍然,原来这伙强人是冲着阿史那弥射而来,殊不知晚了几日,弥射早已交托予高昌城内安西都护府的人护送。

    那头领怒骂了一声,一把扯开脸上的布帛:“不见弥射,便将这些唐兵屠尽,我看他一人如何逃回处密!”

    风灵遮掩在纱帛下的口,连同露在外面的杏眼一齐倏地张大,咆哮怒骂的突厥头人,并非旁的什么人,正是令她头涨欲裂的阿史那贺鲁。她头一个反应便是要背过身子,不叫他认出自己来。

    她抖了抖手腕,又刺伤两名迎上前举刀相向的突厥人,闪身躲至一旁,靠着土坡大口喘息。

    日影微微偏斜,她估摸着与这些突厥强人已纠缠了一个多时辰,贺鲁部的突厥兵当真与沙匪不可同日而语,端的是厉害强硬。

    风灵身子已疲累不堪,汗水血水黏糊糊地裹着她,手脚皆动得艰难。再这么拖怠下去,她不知自己还能支撑多久。

    突然眼前闪过一道刺目强光,风灵抬臂遮了眼,她只当遭强烈的日光晃了眼,岂料放下手臂时眼前又是一刺。她心下一凛,直觉不好,定睛寻去,目光恰对上一柄幽寒逼人的弯刀。那弯刀正被贺鲁反握在手中,直冲拂耽延的后背奔袭去。

    她脑中“嗡”地炸开,什么都顾不得思虑,凝聚起全部的气力,冲将上去。

    拂耽延被四人绊住了手脚,分明觉察到后背有异样,却也无暇顾及,砍倒了两人,踹翻一人,再来不及躲避背后带风劈来的弯刀,心里头一沉,一个念头自心间闪过:终究是要马革裹尸了。

    硬冷的刀锋未到,他却被一团柔韧温热的力量猛冲撞开,退出两步,仰面跌坐至地下。

    只一眼,拂耽延便瞧清楚了飞撞过来的那身形,纵然不敢信,却也绝不会认错,正是风灵无疑。

    但见阿史那贺鲁一手捏住她的脖颈,将她压制在地下,一手紧握了弯刀要向下扎。

    风灵被按压得动弹不得,掰不开他如铁箍一般圈着她脖子的手,试了几次,气力耗尽,手臂无力地垂到了地下。

    拂耽延自心底里拔起一股不可阻挡的怒气,嘶吼着左右劈砍,全然不顾对敌章法,那气势倒将围攻上前的突厥兵镇得往后退了半步。

    弯刀却在半空中骤然顿住,贺鲁盯着那双眼怔住了,圆整的杏眼中因惶恐沁出了一层薄泪,犹如春日雨后滚在花瓣上的露珠子。贺鲁急忙松开掐着她脖子大手,顺势将她面上的纱帛向下一扯。

    重得了可空气,风灵捂着脖子大口大口地倒吸着气,也不管那空气中有多少尘土和血腥气。

    “你……”贺鲁未曾料到会在此地遇上她,又惊又奇,想到她同拂耽延的府兵们在一处,还有些说不上来的气恼,一时说不上话来。近旁的土坡上传来低沉的角号,掺杂着几声突厥人的凄厉惨叫。

    贺鲁一把拽住风灵的手腕:“你随我走!”

    风灵已近虚脱,如同一块软布任由他拉扯,内里焦急,身子却只剩下摇头的气力。正拉拽间,忽地飞来一柄尖利匕首,直插入贺鲁的手背,他嚎叫一声,甩手放开了风灵的腕子,连连后退。

    须臾间,拂耽延冲突了突厥兵的包围,将手中另一柄尖匕掷向贺鲁。贺鲁错身躲让,匕首擦着他的耳朵飞过,险险地避开了。手背上那一柄却深得穿透了手掌,他虽怒火烧红了眼,到底右手吃痛握不得兵刃,不敢上前与拂耽延对战。

    拂耽延踉跄着扑到风灵身边,呼哨向号手示意,一手将她扛在肩头,一手持了长刀扫出一条血道,急急往土坡上跑。余下唐军听闻角号声响起,皆不再恋战,且战且往土坡上退。

    风灵在拂耽延的肩头颠簸,费力地睁开眼,只望见土坡上站了许多唐兵,一列弓弩手张弓搭箭,随即感受到拂耽延胸腔内发出的震动:“照准了射,少伤马匹。”

    紧接而来的便是“嗖嗖”的利箭破空的声响,弓弦回弹的低沉“嘣嘣”声,不多时土坡下哀嚎惨呼迭起,突厥人高声喊着“撤离”,她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慢慢阖上沉重如铁的眼皮。 


第四十三章 河谷渡亡

    风灵睁开酸涩的眼皮子,转动着略有些迟滞的目珠,四下扫量。

    木梁顶,直条窗棂,白泥墙,青砖地,她躺着的榻边地下铺了张白毛毡。再抬臂看看自己身上的衣裳,干净的白叠布里衣,穿得妥妥帖帖,一头乌发丝丝清爽地铺洒了一枕头。

    她一时忆不起这是躺在何处,亦想不起发生了何事,但周身的舒适令她满足地轻哼了一声。

    “小娘子可算醒了,这一觉好眠,足睡了七八个时辰。”有个粗沉却笑意满盈的妇人嗓音欢实地轻呼道:“小娘子且先躺着缓缓,奴先去禀知都尉,好叫他踏实。”

    都尉?风灵皱着眉头想要支起身子,右手腕上却传来一阵钻心的钝痛,使不上一丝的力,抬手才瞧见腕子上缠了厚厚一层布帛,布帛里头仿佛有木枝固定着,她只得以左腕借力,慢慢地自榻上坐起。

    呆坐了一会儿,混混沌沌的脑中忽闪过几声人仰马嘶,又是几声惨叫呼喝,眼前掠过一大片殷红,喷涌的鲜血。她一惊,猛地闭上眼,脑袋却渐渐清明过来,最后记得的是她拼尽全力纵身一扑,直撞向拂耽延。

    她重忆起那些断断续续的画面,被自己唬得目瞪口呆,如何就不自量力地舍身去替拂耽延挨刀了?她怎也想不出那时自己在想些什么,盘算计较过什么。

    再细细思忆一遍,灵光乍现,纵身扑出的那一瞬,脑中似乎无端地出现一位戎装女子的身影,仿佛是,前夜老府兵讲的伴驾征战的那位英华夫人。怎会想起这个来,风灵浑身一颤,甩甩脑袋同自己道:定是受了惊吓,又疲累过度,不免胡思乱想。

    “小娘子能起了,可有气力梳洗?”妇人笑呵呵地端着一盆热水进屋,将热水和布帛往一张高脚桌案上一放,过来查看风灵的脸色神气,“好了,好了。果真是大好了,面色也活泛过来了,小娘子是不自知,昨日来时那模样,紧闭了眼,面上死沉沉的,可把我唬了一跳。”

    风灵伸手触到自己的行囊布裹,探了左手进去随意抓了一大把钱捧到妇人跟前:“阿婶多费心了。”

    妇人犹豫着不接:“都尉吩咐定要照料好小娘子,原是该的,怎好再要小娘子的钱。”

    他倒是个知恩的,罢了,也不枉费救了他一遭。风灵笑微微地自忖,一面将钱往妇人怀中塞:“钱不多,阿婶莫嫌,若是不肯收下,风灵也难安心。”

    妇人这才“哎”了一声,不好意思地将钱收了,手脚麻利地扶着风灵起身梳洗。

    “小娘子瞧着也是富贵人家的身,吃了这样大的苦,现下好了,可算是过来了。”妇人扶着她的胳膊,摸到她身上精贵的白叠布衣料,絮絮叨叨,“昨日来时都尉给了个包裹,说是小娘子的行囊,我便寻摸着替小娘子擦洗换衣了,怎就糊了满脸满头的血,直换了七八盆水方才濯清了。”

    “遇匪了。”窗外院子内似乎有数人来回跑动,风灵胡乱搪塞了她,提耳留意着窗外的动静,生怕拂耽延领兵走了,将她抛在这驿馆内。

    净了手面,风灵请那妇人替她低低地梳了一个简单的螺髻,将脑后的散发编结成一条单辫,垂在左侧胸前,从行囊内随意取了一袭细葛布的素色胡袍穿了。

    屋外走动的人越发多起来,她再谢过妇人,忙忙地推门出去。一抬眼,便见丁四儿在院子里头坐着,指挥着几人往外搬柴木干枝,各人皆默然忙碌,相顾无语。

    丁四儿见风灵出来,肃板着的脸略松快了些,却只冲她点了点头,笑意全无。

    风灵在院中茫然枯坐了一会儿,有兵卒来禀报,只说是都备办妥了,都尉说到时辰了。

    “备办什么?”风灵疑问道:“什么时辰?”

    兵卒动了动唇没答话,丁四儿从腔子里长吁出一口气:“送兄弟们归去的时辰。”

    风灵滞了一下,立时明白过来,垂着脑袋轻声问:“风灵与他们一路同行,也算得是缘分,可否……可否一同去送上一送?”

    这回丁四儿倒不说要先问过拂耽延,自己拿了主意,点了点头,便领着风灵一同走出驿馆。

    馆外,拂耽延牵过一匹马,看那架势,是要亲手套车,一旁车板上齐整整地横列了六条薄毯,不必说毯下便该是阵亡的兵卒。

    府兵们仍在驿馆外扎营,营内除开伤残的府兵,余者皆出营列队。拂耽延套了车,亲自赶着车,在众人的簇拥下,缓缓向官道外的河谷走去。

    一路无人言语,车轱辘的滚动和革靴在沙地里踩出的沙沙声,于一片沉寂中显得格外突兀。河谷中间蜿蜒着一条河道,雪山融水尚未壮大,只涓涓地趟着几道细流。早来的兵卒已在河谷口搭好了六垛柴堆。

    一望那柴堆,风灵心口堵得慌,有东西在涌动,却梗在喉口抒发不出。

    众人沉默着将车板上的战亡同袍搬挪至柴堆上,一路不曾开口的丁四儿在她身边黯然叹道:“今日尚且在此送别他们,哪一个能知晓明日是谁送谁。”

    风灵动了动唇,未能说上什么话,只跟着偷偷叹息一声。

    两名府兵搬抬了一具尸身自她面前过,横向里吹来一阵风,覆在那尸身上的薄毯被吹掀起了一半,漏出了灰白僵硬的一张脸孔,风灵投眼望去,呆了一呆,眼眶子霎时便红了。

    那具了无生气的身体,前日夜里,还悄悄溜出营帐,将一张薄毯推给她。此时裹盖着他尸身的,或许正是那张薄毯。

    风灵有些耐受不住,她犹记得有一回遇匪,家中折了两名部曲,胸口喉头的酸胀亦是这般难熬。她偏过头望向别处,怕再多看一眼,泪珠子便会滚落。

    府兵在柴堆周围浇洒上了酒液,拂耽延打了六个火折,一个接一个地投向柴堆。

    火遇酒液刹那高燃,眨眼的功夫,六垛柴堆成了六团大火球。火焰的明亮和腾起的热气终于将风灵心口堵塞着的酸胀烘化开了,她不自禁地张了张口,轻声吟唱起来。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声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一遍甫毕,便听得有府兵和着她的轻吟,虽不会唱,也不能十分会意,却学着她的调子反复唱着“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她索性放开声又唱了一遍,曲调朴直,两遍之后,众军兵跟着她愈唱愈响,浑重的哼唱渐渐将她清灵的嗓音吞没,直至震彻了整个河谷。

    许久,火堆渐熄,有府兵上前将焚化了的遗骸分收入六个陶瓮,河边取水细细地用泥封了陶瓮,待回敦煌交付其家人。

    风灵曾在这条道上见过几次粟特人遇匪遭难后,同行者以火焚烧了他们的尸身,称作“火礼”,故见此情形,并不大惊小怪地当作是挫骨扬灰。

    “都尉用心良苦,不叫他们的尸身暴露于野,叫豺狼虫蚁作践了,带将回去,也算是对他们的家人有个交代。”丁四儿长叹着抹了抹眼角,“咱们这些贱如蝼蚁的卒子,跟着延都尉,总算还像个人。”

    风灵越过众人,向拂耽延投望去,只间他神色凝重地伫立在焚烧过后黑漆漆的柴堆边,她头一次觉得他峥嵘之下另有一片柔软。 


第四十四章 同骑私意

    休整了一日一夜,次日不待天亮,驿馆中做活的妇人便来叩开风灵的房门:“都尉命奴前来服侍小娘子起身,说是五更集队拔营,莫要误了时辰。”

    那妇人因收了风灵的钱,尤为殷勤。风灵右手不便利,她手脚麻利地替她净面漱齿、系袍登靴,又照着她的吩咐梳好了发辫,左谢右谢地送出驿馆,正逢府兵集结收整完备,上马欲行。

    风灵的大宛马有人替她牵了来,她左手拉了缰绳,费力地踩着马镫上了马,人虽是在马上坐住了,却因右手拉不得缰绳,控不住马首,单薄的身子在马上摇摇晃晃,几欲坠落。

    “你与我同骑。”拂耽延的马溜溜达达地靠过来,也不问风灵愿不愿意,他探臂就过来,一手拎了她的脖领子,一手抓住她腰间的革带,粗莽得如同抓起一只布袋。

    风灵惊叫了一声,瞬息便教他带到了身前,牢牢地固定在了他前胸,不论她如何扭动,皆是徒劳,反倒惹得府兵们和那送出来的妇人窃窃低笑。

    风灵虽不讲究男女大防,却也不曾与阿爹兄长外的男子挨得这般近,近得能听见他在她头顶的喘气声,整个人立时被他身上的皮革甲衣气息裹挟,后背紧贴着他的胸膛,他“扑通扑通”的心跳一下一下,格外清晰强劲。

    风灵不禁脸微红,低声道:“不必劳烦都尉……”

    拂耽延仿若未闻,拨转了马头,下令启程。

    跑出将近一里,风灵才听见耳畔低沉的回应:“顾娘子若觉着尴尬,这一路不将你想作女儿家便是。”

    风灵的微羞登时叫他这一句抹了个干净,前日才觉他有情有义,眼下只悔自己将他想得太好,磨着牙嘟囔道:“延都尉不必介怀,风灵也未将你当做男郎。”

    一气儿约莫跑出二十里,风灵不必自己策马,坐着又动弹不得,无趣儿得紧。闲来想起这两日来满腹的疑问,踌躇了许久不知能不能问。

    憋了许久,她终是按捺不住,半侧了身子仰头试探着唤道:“延都尉?”

    “坐稳。”拂耽延不冷不热地命道。

    风灵扭回身,抬高嗓音又唤:“延都尉?”

    “何事?”

    “突厥人为何要袭唐军?”

    又是一片静默。风灵暗自忿忿:问话十句也不答一句,武夫不知礼倒也罢了,既知荀子,想来该是个念过书的,先生未曾教过礼么?

    “你怎知不是强人匪盗,却是突厥人?”拂耽延突然闷声开口,倒把风灵唬了一跳。

    “天底下哪有那样呆蠢的匪人?”风灵只觉好笑:“行军又不带货,寻常匪盗见唐军路过避犹不及,那些强人不抢商队,反倒冲着兵械精良且又无利可图的唐军行盗?”

    拂耽延被她呛了声,两人又重回沉默。隔了好一会儿,风灵再唤:“延都尉?”

    “何事?”

    “领头的那人,可是阿史那贺鲁?”

    拂耽延不轻不重地“恩”了一声。

    “可是……他们为何要寻平壤县伯?”

    拂耽延手臂上猛地加了一把力,“你又怎知他们在寻平壤县伯?”

    “我……”风灵原想说自己听得突厥话,转念又将话咽了回去。“我私猜的。”

    拂耽延果然不再像方才那样不温不火地懒怠搭理,追问道:“莫打诨语,你究竟如何得知?”

    “倘若将突厥人比作商道上的悍匪,都尉领着府兵便作商队,既劫夺,必定有劫夺标的。他们拼了性命费这番厮杀,岂肯空手而归?”终是引逗起了他说话的兴致,风灵怀揣了一些小得意,仰头去望他:“平壤县伯,便是都尉这一趟携的货。”

    拂耽延冷声道:“敦煌城内知悉折冲府护送平壤县伯的人不少,却无人得知出城的日子,除府兵外,便只你一个……”

    “都尉莫不是疑心风灵泄了消息?都尉未免太高看了风灵。我若有本事同贺鲁部的人暗通曲款,往西州一趟易如反掌,又何须腆脸赖着都尉庇护?”风灵遭他疑心,心里甚是不痛快,鼓了鼓腮帮子道:“再者,贺鲁扑了个空,显见是未能摸准咱们离城出发的日子,算晚了至少三日,又在‘鬼打墙’伏击,那便是连行进路线都未打听对。若是我暗递的消息,能叫他错失了?”

    拂耽延不语,心下将她的话斟酌了一遍,也不无道理。

    风灵自觉得了理,嘴上哪有肯饶的:“且,在都尉看来,风灵就是那类居心叵测,不识大体的?倘或真有些旁的想头,公廨田那一回便不该冒开罪索氏之大不韪来相帮。都尉不记风灵的赤诚倒也罢了,偏此时连风灵的品格也作践了。传将出去,莫说咱们这些披肝沥胆的心凉,只怕置身事外的百姓们也……”

    “够了。”拂耽延低喝一声打断她的话:“不是便不是了,哪里来那么多说道。”

    风灵忌惮他终究是官家人,虽有怨也不敢失了分寸,便收了声,撇了撇嘴,暗自哼了几声平忿。

    隔了许久,拂耽延在她头顶没头没脑地问道:“你在那河谷地里唱的是什么?”

    “汉乐府旧曲,《战城南》。”风灵随口答道。“一路受了他们恩惠,又不能为他们做些什么,惟有,清歌一曲相送。”

    “我替他们谢过了。”拂耽延点了点头,下巴磕到了风灵的后脑,猛地往后一让。

    又是良久无语。风灵以为他不会再出声,冷不防地,拂耽延轻咳一声,“你那般粗疏的身手,怎也敢去敌对贺鲁?不要性命地救我这一回,又是想要同我易换些什么?”

    “寻棵大树背靠着好乘凉,都尉可肯?”风灵自己尚未能梳理出救他的缘由,哪里答得上他的问,便信口浑说了一句。

    拂耽延却认真起来,闷声想了片刻道:“他日不论你有何诉求,只管来寻我兑现,只是徇私枉法、灭绝人伦之事,却绝不会应。”

    风灵略一思量,“风灵不是贪得无厌之人,咱们便以三桩事为限,只三桩足矣,也免得都尉总牵挂着,不得安心。”

    说着她向后伸出了还能行动自如的左掌,拂耽延腾出一只手来,两人击掌作了誓。 


第四十五章 杏海蕴情

    行进中扬起的烟尘越来越淡,沙土地中开始出现稀稀拉拉,一丛一丛的骆驼刺和梭梭草,渐渐能望见些许绿意。马蹄下地势的起伏也愈发明显,颠得人腿股酸痛。

    来时为使弥射的马车行得稳妥些,特意绕了路,未走这条道,回时为求尽早赶回沙州故择了这条近道。

    风灵暗忖,亏得伤了手,不必自行策马,终是赖上了拂耽延,蹭了他的便利。如若不然,这一路又要控马又遭颠簸的,非拆了她的骨不可。

    前面一处地势略高的丘坡上,草甸铺满了向阳的半边坡,府兵们连日波折,又一路尘土,此时见了这片绿意,顿觉心头爽朗了不少,丘坡地势虽难行,却不在话下,不约而同地催打着马,一气儿驰上。

    拂耽延的马在队首,头一个冲上丘坡,借着高出周边的地势,风灵放眼向前望去,忍不住惊呼一声,眼底下铺展开的景象叫她半晌合不上嘴。

    只见沟壑交错的嫩绿丘坡上开满了杏花,辽阔得望不到边际,仿佛随地势而生,粉紫嫣红,层层渲染。此处的杏花已绝非娇美可比拟,竟成了豪壮磅礴之势。

    阳光透过相叠的云彩,化成几道长且直的光柱,直穿入杏花海中,使得娇嫩的花色错落成深浅不同的绯红,再分不出哪是花哪是天边的彩霞。

    丘坡下的官道上铺满了粉嫩娇柔的杏花花瓣,众人皆放缓了马,从疾驰改作缓行,小心翼翼,好像生怕踏烂了满地的落红。

    风灵扯下面上的纱帛,深深吸了一口甜丝丝的空气,花香溢满,盖过了背后拂耽延身上革甲气味和残存的血腥气。有风吹过,密密的花瓣随风飘来,犹如雨落。

    风灵摊开手掌去接,又将手掌举得得高高的,好似不记得拂耽延的官威和硬冷,直把花瓣凑到他面前:“你瞧,你瞧。”

    拂耽延也叫这漫山遍野的杏花震住了,慢慢地驱着马,低声道:“不想杏花竟能生成这般光景。”

    下了丘坡,成片的花海又成了一座杏花山,扑面盖顶而来。

    风灵仰起头,不自禁地顺势向后靠了过去,脑袋抵在了拂耽延的肩窝上,惊愕于另一个角度观花海带来的震撼,半晌未觉自己已是极心安理得地靠在了拂耽延身上。

    如雨飘飞的杏花轻轻盘旋拂动,仿佛沾落到了她的心尖上,搅得她心口胀满,只想叹息。

    谁都不再言语,沉静地在杏花雨中悠悠穿行。眼前花开的盛景伴着空气中的花香,酿成了一坛浓醇的美酒,再有拂荡的春风,使人微醺迷离,浑然忘我。不仅是风灵失觉,连拂耽延也未曾觉察,肩膀极其自然地承接了她的倚靠。

    ……

    日日奔驰,不出几日,终是进了沙州地界。直至临近敦煌城的小镇,方才见着人烟,有了些人间气息。风灵的手伤已好了大半,虽还不能着力,行动大致还灵便。

    自她手腕受伤之后,每晚拂耽延皆将他独宿的帐篷让与她住着,自己却同丁四儿等人挤在一篷内凑合,风灵过意不去,故进了播仙镇后邀他同住客栈。拂耽延坚辞不受,也不去驿馆歇息,仍旧是同府兵们一同在镇外支帐篷过夜。

    终有了张像模像样的床榻,一夜好眠至次日天明。一出房门,便见客栈中的小厮捧着一张字条在门外候着,见风灵出得门来,如释重负,忙将字条递至她跟前。

    风灵接过一瞧,默默地在心里头长叹一声。字条上粗寥寥的魏碑字体,写了几个大字:府兵归营,顾娘子请自便。

    到底是在最后一日里将她抛下了,风灵倚栏空落落地朝镇内大道张望了一会儿,不见有兵马的影子,只有来来往往的走贩镇民,行着日常琐碎。

    她不由心生了感慨,只觉前几日那杳无人烟处,杏花成海的景致竟似在梦中误入了仙境,而今又无力地跌回凡尘,总有些失落虚无。

    小镇荒僻,也雇不着像样的马车,在车马行里雇了辆简陋的牛车,好歹有薄板青帐的车厢,勉强使得。经了这大半月,风灵也无甚讲究了,只求快些回城。

    不多时,油亮乌黑的大宛马踢踢踏踏地跟在一驾粗简的牛车后头,咯吱摇晃着往敦煌城宏大的城关行进,风灵懒散地瘫倒在车内,身子没劲,心里不是滋味,却说不上哪儿不舒坦。

    大约晃了两个多时辰,牛车终于在城门洞下停住。风灵自下车递交过所文书,有相识的守城兵卒同她招呼,问她何时往西州跑了一趟,她亦没精打采地虚应着。

    好容易回至安平坊的宅子里,仿佛全身的气力都被抽尽了似的,她往正房门口的木阶上就地那么一坐,整个人靠在撑起门廊的大圆木支柱上,一动也不愿动,阖眼小憩。

    不足一盏茶的功夫,她便听见外院起了急切的脚步声,不用睁眼也知是佛奴正疾步往里跑。

    果然,人未至声先到:“我的亲祖宗,到底是回来了。正午便听闻都尉领着府兵归城了,左望右盼的不见你归来,又闻说过‘鬼打墙’时遭了伏击,真个是把人的心肝都唬裂了。”

    话音一落,手也跟着过来了,在风灵伤了的右手上猛推搡了一把:“如何?未伤着吧?”

    风灵低呼了一声,举起一片乌紫青红的右手腕子,嗔怪道:“差不多快好利索了,叫你这一把推,要断了腕子也未可知。”

    “当真遇袭了?贺鲁部的人?”佛奴心惊,后退半步,仔细打量她,想瞧瞧还伤了何处。

    风灵点点头,“贺鲁欲诛灭平壤县伯心念之坚,十匹马都拉不回头,怨不得朝廷要府兵护送,还由延都尉亲自送了。他若真得了手,西疆少了处密处月两部的掣肘,岂不任他肆意妄为了。”

    阿幺和金伯呆立在内院门前,听说她遇上了贺鲁部的袭击,还受了些伤,唬得直发愣。风灵见了略感好笑,心里又暖融,抬起腕子示意于他们只是小伤,并不碍事。

    佛奴恨恨地一跺脚,向阿幺直挥手:“还愣着作甚,不见大娘满头满身的尘土,还不快去烧汤备浴。”一旁的金伯也醒悟过来,忙转身往外跑:“我去寻个医士来瞧瞧伤。”

    风灵一着家,安平坊的宅子里又吵吵嚷嚷起来,鸡飞狗跳地忙碌了大半日,直至二更过半才歇了下来。

    至五更鼔响,风灵因多日不去铺子,放心不下,更鼔一作便起身收拾了要往大市中的店铺去。

    五更鼔过后的敦煌城天仍旧蒙黑,城门与各坊的坊门却俱已大开。赶早入城的商队赶着骆驼,慢悠悠地在城中主道上行走。当啷当啷的驼铃仿佛是无更鼔的补充,将整个市集唤醒。 


第四十六章 姑嫂私意

    风灵空着肚腹在穿街而行,喷香的羊肉陷蒸饼冒着勾魂摄魄的热气,新烘出的胡饼上流着浓香的油脂,饦馎汤饼在沸滚的水中翻滚,白胖胖的馄饨沉浮于撒了翠绿香荽的羊骨汤中。

    风灵环顾四周,只觉今日街市上的人较之往常要多出许多来。“阿幺?”她回头问道:“怎的我大半月未在城中,总觉城中有些不同了。”

    “小娘子可要用些馄饨?”一旁支棚叫卖的贩子迎了上来。

    风灵茫然地点点头,在棚内捡了张高桌坐下。贩子一面麻利地抹着桌面,一面笑道:“今日赶早,人还少些,再过一阵天光放亮了,连个坐处都觅不着。”

    “这是如何说的?”风灵问道。

    “小娘子不知?永宁坊那边……”贩子随手甩了甩抹布,“头一等的大商家,康家,昨日晨间得了大儿,康家大郎一高兴,立言请街市上的来往过客白吃三日早膳。故两位小娘子这份,不必给钱……”

    风灵闻言霍地从木凳上站起,“店家的馄饨不必下锅了。”她拉起阿幺,忙不迭地要离开棚子。

    贩子“哎”地唤了一声,她扭头丢下话道:“我自去他家用早膳。”丢下一脸茫然的馄饨贩子,大步往永宁坊去。

    永宁坊里头多显贵,康家在坊内倒并不十分张扬,乌木大门上悬着一张弓,以示得男。前院扫地的门房眼尖,见风灵风风火火地跑来,也不去回禀,径直将她让了进去,只朝里头嚷了一嗓子:“大娘来了,快招呼着。”

    康达智应声从后院奔出来,跑在了仆婢的前头,宏声问道:“果真是风灵回来了?”

    “正是呢,一清早赶着来向阿兄道喜,再讨顿早膳。”风灵笑吟吟地加快了几步,赶在康达智问东问西之前堵住了他的话:“眼下阿兄莫问我旁的话,只教我先瞧瞧我那小侄儿。”

    康达智满口道好,领着她快步往后院正房去,临到门前,仍是忍耐不住问了句:“伤着不曾?”

    风灵假意未听见,只加快了步子往正房里去。

    米氏正靠在榻边瞧着乳母包裹乳儿,脸上的疲倦尚未尽褪去,眉眼间全是慈爱。“阿嫂。”风灵轻轻唤了一声,顺势坐在她身旁,伸长了脖颈观望乳母正摆弄着的小小襁褓。

    “风灵,你的脖子……”天光半白,风灵的坐处恰透着光,米氏稍一扭头便瞅见了环绕她脖颈大半圈的一条青紫勒痕,“了不得了,怎会弄成这样?”

    风灵将肩头的帔帛向上拉了拉,欲遮盖去脖上的淤青,到底勒痕多在喉口,不能全然盖住。“无碍,无碍。这不都过去了么,再者,有延都尉在,能如何。不过一点小伤,同儿时习武遭受的相较,算不得什么。”

    米氏虽身处产房,也自康达智那处听闻了府兵在归途中遇袭的事。年节中阿史那贺鲁袭城时,便将她唬得个半死,这一回更是惊得胆颤,若非是在月中,她几乎要搬到佛窟去敬奉几日。

    米氏叹了口气,也不追问,过了半晌,幽然道:“按说你父兄母亲都在,这事也轮不上我置喙,可终究同你交好一场,却忍不下这几句腹底话。你且说你如今是什么年纪?双九了,我说的可有错?”

    风灵点点头,心知她后头要说些什么,不愿听,却也不好拂了她一片好意,遂趁着点头,将头埋得更低了。

    米氏只当她羞涩,推心置腹道:“也亏得咱们是商户,使些钱能搪事儿,若在寻常户籍中,只怕官媒娘子早寻上门来了。你家门中尚有个亲兄,也不至于要你一世担着这些买卖,依我见,多早晚都要出门子的,不若趁还不晚,觅个好的,莫再忙里忙外,四处担险。”

    风灵有些哭笑不得,米氏为人热忱,最喜替人操心婚嫁一档的事,也作成过一两桩好的,年前见了索良音替她悬心婚事,而今又来念叨她。再这般下去,只怕户曹衙门里官媒娘子、市井间私媒婆都要无以糊口了。

    她张了张口,还未出声,米氏似乎是知晓她要说什么,忙又接着道:“你生性随意惯了,盲婚哑嫁的定然不成,你心底里倘或有中意的,说予阿嫂听,阿嫂替你……”

    “阿嫂。”风灵再听不下去,截住米氏的话:“阿嫂也知,风灵一心一念全在家里的丝绸营生上,哪里就有那个心思。”

    米氏话头一滞,竟如释重负地笑起来,连连拍抚风灵的手背:“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风灵错愕地望向她,她这形状,同自己心里预想的截然相反啊。

    “好妹子,你心里既无人,阿嫂予你说一个。我这满沙州的打量过来,也只他堪配了。”说着米氏瞟了一眼近旁侍弄的襁褓的乳母,俯身凑至风灵耳边悄悄送了一个人名。

    风灵猛地仰开身子,杏眼瞪得溜圆,将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般,“阿嫂顽笑了,这万万使不得。”

    一旁的乳母终是扎好了襁褓,将睡得香甜的乳儿小心置于摇车内。米氏见乳母在跟前,欲言又止,索性打发了她去用早膳,又吩咐她带话至后厨,替风灵备下早膳食盒。

    内室无人,米氏这才正经道:“你莫怪兄嫂多事,你爷娘既肯信咱们,将你托付,咱们便少不得要多担待几分,况且咱们两家,自阿翁始便形同一家,中间只隔着个姓氏罢了,如今你的事儿,便是自家人的事儿。你莫要先急着摇头,听阿嫂仔细同你说道。”

    “原依着你阿兄的意思,在沙州选夫家,头选该是索家,索氏中惟索慎进为嫡脉正统。可细想来,索慎进同他那夫人柳氏倨傲,面上虽和气,骨子里向来以士族自居,瞧不上咱们行商的。同他结亲,恐怕不肯以嫡子相配,嫁个庶出的也无甚意思,咱们纵有万贯家财,也没的白往冷锅炉里贴,这是头一桩不如意的。再一桩,索家高门大户,与咱们商户的门第不同,规矩森严,笑不得随意笑,门不得随意出,早晚侍奉长辈,个中拘束劳累,莫说你爷娘不舍,我同你阿兄也瞧不下去。”

    米氏叹了口气,“再者,你虽行商,在籍册中实非商户,本是前朝勋贵之后,配个富贾豪商,未免屈就了。好歹要是个官身才好,家世又不可太高,顶好是白身起家,家底平平的。品格性情皆要中正,自然,样貌也要上乘,方才堪配咱们风灵这样的好颜色。思来想去,千挑万选,竟只有延都尉,堪当良配。” 


第四十七章 康宅洗儿(一)

    风灵原不是个扭捏的,以往若有人提及婚配嫁娶之事,她不过是笑着插科打诨,浑水摸鱼应付过去,眼下米氏拉着她的手,一番苦口婆心,倒叫她说不出什么顽笑话来,两侧面颊

    不禁微微发热。

    “阿嫂一向聪灵,这一回却糊涂了不成?”风灵道:“你可知延都尉作何想?纵然是我愿意,他可情愿?”

    “你愿意?”米氏仿佛听不到后一句,只揪住她的前半句,眼睛闪闪发亮。

    风灵垮下脸,摇头摆手:“不是……不是……”

    门外乳母领了个提食盒的婢子探开门,“后厨刚做得的粟米羹,嫩芹拌肉糜填陷的蒸饼,小娘子可用得?”

    风灵顿感来了救星,立时撇下兴致勃勃的米氏,从榻边立起往上迎:“用得,用得,正饿着呢。”

    用了早膳,乳儿醒了片时,风灵同米氏一道逗弄了一回。康达智自外头进来,看着粉团子似的娃娃,喜孜孜地直搓手。

    “阿兄打算何时办洗儿宴?”风灵伸出一根手指头轻轻摸了摸乳儿滑嫩嫩的小脸蛋,笑问道。

    “三日洗儿,按说洗儿日便是明日,又是得了长子,理应大办。可备办起来倒也不是桩轻巧事,总要多筹谋几日才是。”说着康达智脸上浮现了几丝忧虑,“家中宴饮向来由你阿嫂操持,在这一层上头我却是个没主意的,她身子还虚着,哪有气力来忙叨这些个事。”

    风灵抬起头,忽闪着眼:“家中管事不中用?”

    康达智为难地摇摇头,“管事尚可,只是厨娘……你也知咱们粟特人吃食一向简单,若要宴客,拿个几样出来尚算新鲜,可翻来覆去也就那几样,难免贻笑大方。若要说能叫人抚掌叫绝的菜式,非你家的栖月居莫属。只可惜栖月居远在江都,路途太过遥远,不然纵是要万金,我也定是要从栖月居请人来主持筵席的。”

    风灵低头沉吟了半晌,试问道:“想要栖月居的菜式,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在江南道时,家中的厨子便是从栖月居来的,曾为好顽向他学过几道菜式,做予阿母尝了,阿母说有七八分像。眼下虽不能做出整席,但只人手充裕,半席菜式总还可得。只半席,阿兄可介意?”

    康达智“嘿”地一笑,抚掌道:“莫说半席,有三两个能压住阵脚的大菜便成。阿兄也不同你说见外的话,你若是肯援手,自是再好不过了。”

    风灵爽快应下:“阿兄说的哪里话,风灵在西州的店肆若非阿兄鼎力相助,哪里就能成了,阿兄也该容我尽些心不是?”

    这边才刚将事情说定,乳母从风灵手中接过乳儿,抱了去哺喂。婢子快手快脚地收拾了桌案上的风灵用过的食盒,道了声:“跟着大娘来的阿幺姊姊说,她在偏院顽,大娘若有事,只管唤她。”风灵笑回:“你同她说,可着性儿顽,我这边暂还不必她来。”

    婢子领命出去,屋内只剩了康家夫妇与风灵。康达智目光落在她淤青的脖颈上,皱起眉头:“脖子上的伤……”

    “当真不碍事。”风灵抚着脖颈小声道:“教贺鲁那突厥蛮人掐得狠了,幸而没破皮,过几日褪了淤便好了。”

    “腕子上的伤呢?”康达智眼尖,一眼便瞧见她露在衣袖外的一小截子细嫩手腕上同样有一大片淤青。“也是贺鲁所为?”

    风灵举起手腕甩了两下:“这都快好利索了,倒怨不着贺鲁。延都尉危急,我就势将他推了一把,谁知他人高身子沉,倒崴了我自个儿的腕子。”她尽量将语气放得很轻松,不料提起拂耽延时,心口没来由地微微一跳,一股热流悄悄蹿上脖子。

    康达智重重叹息一声,喃喃道:“阿史那贺鲁终究是个祸患……”他低头发了一回怔,忽地兀自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笑开了,也不再提贺鲁那档子事,转而同风灵说起了西州的商事。

    两人聊谈了两个多时辰,临近大市的时辰,因风灵惦记着店肆,便起身要走,说准了隔日再来商议洗儿宴诸事。

    风灵在康宅来去随意,也不必人引路,唤了阿幺便走。康达智眼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外院,回头笑眯眯地对米氏道:“延都尉再是端着官家的身架子,到底出身寒薄,风灵纵然混迹市井,也是江南大族的底子,家资、样貌,哪一件输了人?再叫他见一见厨下手艺,宜家宜室,端的是良配。”

    米氏跟着连连点头,“女红针黹虽差些,有那一手厨艺足可补缺了。”

    康达智无声地笑了笑,慢慢地沉下脸去,“贺鲁纠缠不休,想来她索性聘予延都尉,也算得是个甩脱那无赖蛮人的法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米氏不知如何回答,光提起阿史那贺鲁的名字就叫她心慌,想着丈夫的话觉得大致不错,便称是应和了几句。

    转过几日,康宅里头的仆妇婢子都忙碌了起来,阿郎添了长子,连着三日打赏钱,家宅上下一团喜气,任哪一个忙起来不是脚下生风,面上含笑的。

    风灵领着阿幺在后厨坐镇,所需的一应用料,一件件地吩咐下去,忙却顺畅。偶尔,同坊住着的索良音也会来帮个忙。

    风灵忙碌之余,将护送阿史那弥射一路上的事一点点讲予她听,隐去了张韫娘同弥射的那一段。

    末了,索良音眨眼扑扇着长长的睫毛问道:“这么说来,那平壤县伯倒也算是个和善大气的?”

    “平壤县伯虽是个突厥人,却不比那群蛮人,和悦讲理,最是义气不过。”风灵咋咋嘴,有些可惜道:“要我说,倘或你果真随他去了处密部,未见得就不好。虽做不得可敦,想必他也不会亏了你,过些年,再寻个由头将你阿母一道接了去,你们母女厮守一处,强过在索府里受人漠视欺压也未可说。”

    索良音轻轻推了她一把,娇嗔道:“浑说什么呢。”

    风灵咯咯笑了一阵,两人说笑间,手里的细碎活计也做了个七七八八。 


第四十八章 康宅洗儿(二)

    及到康宅洗儿宴那日,门庭大开,庆贺之人往来络绎不绝。

    康达智为沙州商户之首,身上有朝廷任下的大萨保之职,粟特商人、市中同行皆来贺喜自不必说。沙州头面上的人物几乎也聚齐了,敦煌城的父母官张伯庸、沙州大族表率索氏,亦携眷而来,连向来不喜聚饮欢宴的拂耽延,也是给足了面子,带着随从来了。

    乳母抱了穿金裹银的襁褓出来,康达智依照粟特族人世代行商的习俗,将一小块石蜜在小儿口中放了放又取出,寓意口蜜会道。接着当众宣了小儿的名讳,出人意料的是他却未替孩子起个粟特名儿,而是仿着唐人的惯常,取了定业二字。

    孩子很快被送回米氏身边,回至后院,母乳仆婢们却不买那正经名儿的账,仍旧“阿团,阿团”地叫着,因是风灵觉得他粉团团地惹人怜,先唤起了这个乳名儿,引得米氏哈哈大笑,故那些人跟着这么唤,也不怕自家阿郎娘子不悦。

    米氏身子尚虚着,只在里院招呼众位女眷。

    女眷们自年节被突厥人这么一闹之后,少了许多聚会乐子,百无聊赖至初夏,康宅的洗儿宴倒成了众人翘首企盼的一桩事。

    早在大半月前,风灵在布肆便感知到了她们的迫切,日日或亲身或遣婢往她店肆中来,想尽法子打探别家夫人小娘子们选买了什么样的花色,什么样的绸料。

    可惜到了正日子那日,风灵却不知她们将那些从她店肆内购走的绸料,穿成了怎样的花团锦簇,也不知她们争奇斗艳的结果如何。

    她在后厨领着十来个暂聘来的厨工忙得脚不着地。康达智果真有那本事,满沙州的,愣是叫他寻出了五六个自江南来的厨子,跟着风灵制那几道菜式。

    一清早康达智尚放心不下,特意转到后厨嘱咐风灵,恐帮厨的不得要领,拂耽延、索慎进及张伯庸三席须得她亲自动手制了才行。

    风灵想着平素康达智夫妇待她的好,这会儿用得上她之处,哪里会懈怠丝毫,自是打起万分的精神,全力以赴。

    日中时分,羯鼓、琵琶、琴瑟、箜篌一齐止住,康达智请了诸位入席,一色的黑檀木食案,每案上一只天青色小瓷盏,盏内凉透了的青梅茶,微酸清爽,隐约似有梅香。

    有几位商户当即在心里暗笑,康大郎算得沙州首屈一指的富户,梅茶虽清雅,却远不及惯常聚宴上的五色浆来得热闹。

    再说那鼓乐,不仅不见助兴的胡姬伶人,连乐声也停了许久,再不拘小节的人,也渐觉康达智招待不周。

    正当半数的人在心里悄悄摇头之际,一道浑厚圆润的弦音破空而出,质朴深远。十几名婢子手捧了食盒鱼贯进入正堂。

    食盒在黑檀食案上被一一揭开,巴掌大的小瓷碗内中浸了一枚肉丸,肥瘦分明,汤水清澈,间中漂浮着鸡卵花,仿若春花盛放。“汤浴绣丸。”进食盒的婢子轻声将菜名儿说了一遍,便退身出屋。这道菜尚算寻常,只是鸡卵花漂得别致,味道也清淡。

    片刻之后,婢子复又进屋,依旧捧着食盒鱼贯。这次放下的食盒内晶莹剔透的小块儿盛了半碟,另附了一小碟豆酱汁。这菜式见过的人却是不多,索庭饶有兴致地夹起一箸,恍然道:“这可是狸肉熬的羹,隔着冰水冻成了糕?”案前婢子轻笑,“索公子好见识。这一道唤作‘清凉碎’。”

    正当夏日易烦腻时,这两道清淡菜,配着青梅茶,再有古琴曲相陪,竟是叫人口中顺爽,食指大动。

    一段琴曲渐消,婢子们送上酒壶酒盏,自是康家自家的葡萄酿,另有活炙的鹑子“箸头春”奉上,欢悦的笛子正奏起江南的小调。

    众人的兴致全叫那一道道精巧别致的菜式吸引住,各种心思、各方消息、阿谀奉承、蝇营狗苟,都暂搁在了一旁。

    反复捶打成条,再蒸煮成的粉白豚里脊,撒上青翠细碎的芫荽,唤作“白龙曜”,鲜爽弹牙;活虾掐头去尾,烤得半白半红的为“光明虾炙”,制法简单,难得的却是活虾;热烈隆重的“红羊枝杖”……

    直至洁白胜雪、轻盈如云,配着金色芥酱的“金齑玉鲙”从食盒中被小心翼翼地捧出时,忽有人觉悟过来,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自心底里暗叹康达智果真肯下血本。

    “康兄莫不是……莫不是将栖月居的人请了来吧?”那人犹疑地问道。

    席间有见多识广的豪商巨贾,亦有如索庭那般惯会享乐的纨绔子,一提栖月居大多听说过,“可是江南道的栖月居?康兄好大手笔。”众人啧啧称叹,康达智摸着面颊上的胡须笑而不语,满脸尽是得意。

    “不知长安风雅较之如何?”在座有好事者忽然问向拂耽延,索庭瞥了拂耽延一眼,暗忖,问话之人甚是不知趣,这木桩子一般的人物,哪里就懂什么风雅了。

    索庭身旁一席坐着一位华服男子,唇边一抹冷笑,悠然地执起青梅茶,小啜了一口。

    “在下即便身在长安,多半功夫也是耗在军营内,并不识风雅,叫诸位见笑了。”拂耽延拱了拱手。倒并非他谦逊,却是当真不懂欢乐场中的那些门道。

    索庭转了转眼,将身边那位贵公子的神情瞧得分明,忙道:“延都尉离长安久矣,如何能知长安如今的风貌。”他向身边展了展手臂:“这位在下母家表兄,前日才自长安到的沙州,大约还能同咱们描讲一番。”

    张伯庸跟着笑道:“柳公子莫要藏掖,也好叫咱们这些化外之人见识见识长安繁盛。”

    华服公子淡笑着推脱,直说自己不过是一介俗人。席间心思灵活的那几个已然醒过味儿来,索家大郎母家的表兄,柳夫人的亲侄,索庭与张伯庸又是那般逢迎,只怕……只怕再无旁人,正是兵部侍郎柳奭嫡子,柳爽。

    有人只想到这一层便直咋舌,还有些消息通灵的,却想到了另一层:索氏妇柳夫人是柳公子的嫡亲姑母,可在长安城内,他尚有另一位姑母,亦与他父亲同胞,那位姑母可是了不得,竟是当朝太子的岳母。长安大约无人不知,太子夫妇极是倚重舅父柳奭。

    如此,柳公子在长安城内,便是数一数二炙手可热的人物,然他到了西陲边境的沙州,又岂是炙热可比拟的,几乎要成了沙州七月里的太阳,耀得人直睁不开眼。 


第四十九章 后院波澜(一)

    一众人皆转向柳爽,虚虚实实地赞叹了一阵。

    索庭暗觉抬捧了柳爽,自身也跟着高贵了不少,心中颇有几分得意。

    柳爽倒不倨傲,谦和地笑笑,指着案上的食馔道:“长安的筵席讲究的是热闹,五颜六色花团锦簇的一桌案,很是喜气。江南道的菜式却以精致风雅见长,不相伯仲。”

    言笑间,细点已至,婢子们在每案上掀开一套八小碟的八角食盒,色彩斑锦,花样繁多。除却常见的金乳酥、七返糕、御黄王母饭、赐绯含香粽、樱桃毕罗等常见糕点外,另还有制成精细花瓣样的透花糍,半透的糕饼内隐约可见淡红色的灵沙臛,不说制糕的模具须得雕琢好几日,便是将红豆熬制成灵沙臛也是个耗功夫的活。

    一片交口称赞,康达智又起身邀了一圈酒,宾主皆极尽客套。

    “这状似粔籹的,不知是可有什么讲究?”席间有一人指着八角食盒正中的一样蒸糕问道。

    众人一瞧,果然形似粔籹,只原该炸制的改为了蒸制,与之相类的金黄色泽并非是过油炸透形成的,而是淋上了一层黏稠的蜜饧。

    侍婢疑惑地望了望众人,摇头道:“这便是粔籹,并无吩咐过旁的什么说法。”筵席上的人并未将此放在心上,一道走了样的点心罢了,这样细微不值一顾的事情,如何能与眼前金光四射的兵部侍郎的大公子相较。

    索庭扬手挥退了婢女,不经意间却瞥见正襟危坐案前的拂耽延盯着八角食盒发怔。他暗自撇了撇嘴,心说,果然是常年与兵卒武夫为伍的,端的是愚钝,上峰长子就在跟前,怎能叫几样略新奇些的吃食占去了心思,怨不得好好的长安呆不住,被差遣至边塞地戍守。

    然此刻偷眼去瞥拂耽延的绝非索庭一人,家主席上的康达智亦趁着众人围捧柳爽的当口,不住拿眼去瞧拂耽延,见他凝神望着食盒,不觉心头一喜。

    “粗食陋肴,叫延都尉见笑了。”康达智向拂耽延举起了杯盏,仰头自饮了一盏。

    拂耽延爽快地回敬了一盏,放下酒盏拱手道:“大萨保过谦,这一席怕是置备得不易,菜品酒水俱是上佳,何来粗陋。况,这江南的韵味,在下也是许久未得尝了,尤其这粔籹的制法,瞧着着实,着实眼熟。”

    “都尉喜欢?”康达智面露了惊讶,不着痕迹地向拂耽延那边挪了挪,“江南小酌,某只怕诸位用不惯,不料竟能投了都尉的喜好。”

    “不瞒大萨保。”拂耽延微微抖动了一下唇角,松缓了惯常的坚冷戒备:“家慈郡望江南道,善烹,自她弃世,便再……”他忽然住了口,歉然道:“今日这样的日子,原不该说这些,大萨保见谅。”

    “咱们家不兴那许多的规矩,都尉不必在意。”康达智哈哈一笑,上前亲替拂耽延满斟了一盏。

    拂耽延一口饮尽,心头犹豫了一转,终还是问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愿一见制这粔籹的厨人,可还方便?”

    康达智笑挥了挥手,“都尉请自便。左右庖厨在偏院,扰不着女眷们。”

    拂耽延僵着脸笑了笑,多少有些尴尬。好在康达智并不以为意,心底窃喜阵阵,巴不得他立时便离席往后厨去。

    酒宴至酣,舞姬赤足素衣地来演《越人歌》,正堂内男人们的眼都转向了娇美如花的舞姬,除八面灵通的康达智之外,再无人留意到上席不知何时空了一席。

    一曲未尽,柳爽嫌舞乐过于素淡,只觉无趣,一时间酒气又上了头,便称要更衣,离席出去散散酒气。

    拂耽延将一小枚粔籹连着油纸一块儿握在手中,自筵席所在的正堂后门转了出去。康宅算不得十分大,他只问过一名家仆,便摸到了往后厨的道,不过一盏茶功夫的路。

    后厨烟气袅袅盘升,盘盏叮当作响,厨娘婢子高声呼唤嘈杂,也不必费心寻找,它自在那间偏院内热络。拂耽延拂开遮挡在偏院门洞前的枝叶,庖厨就在眼前。

    他慢慢穿过瓶形门洞,走进院子,因未着戎袍官服,只一身半新的竹青绫袍,内宅仆婢不认得他是何人,又觉着他气度不凡,皮相好看,引得周遭忙碌的仆妇小婢俱停下手中的活,投望向他,倒叫他不知该找哪一个问话。

    忽然厨房门上竹帘子一动,一名红发雪肤的绝色胡女自里头出来,手中捧着一箩樱桃。胡女微一怔,妙目在他周身一转,顿时恍然,屈膝向他作了一礼:“音娘见过延都尉。都尉这是要……”

    拂耽延摊开手掌,向手中的那枚粔籹抬了抬下巴:“敢问,制这粔籹的是哪一位?”

    索良音探头一望,抿唇摇了摇头:“今日大宴,厨人帮工不下三五十人,也道不清是出自谁人之手。”

    拂耽延心内一阵空落,面上神色未动,朝索良音略一颔首,转身离去。

    才出了门洞,身后传来细细弱弱的问安声:“柳公子安好。”

    “原是音娘表妹。”轻佻的嬉笑随之而来,“不该随着昭娘唤一声表兄么?怎这般见外?”

    拂耽延已行至门洞外的枝叶间,听着这话语间轻薄意味赫然,不觉顿下步子,皱了皱眉,然终究与自己不相干,他抬脚又向前行了几步。

    一服饰华贵的男子站立于厨间门前,拦挡住索良音的去路,此人正是柳爽,也不知他自哪处转入的偏院。

    索良音草草一礼便要绕道离去,柳爽探出一臂,挡在她胸前。“未来时常听闻昭娘端丽,见了音娘方知何为绝色,竟是无人提及。啧啧,长安乐坊无数,还未见能同音娘媲美的胡女舞姬,深藏此处终究是明珠蒙尘了。”

    拂耽延耳力极好,听得分明,却也未曾想要返身回去化解化解。

    他在长安日子也不算浅,纨绔世家子调笑戏耍胡姬本是常见,文人雅士更是将此举当做风流倜傥,他虽不喜这世风,亦不会出头去招惹是非。

    “这位阿郎可是转错了道?”

    随着竹帘子“哗啦”一动,一把清脆嗓音笑盈盈地冲了出来,“舞姬们都在前头正堂舞着呢,这位是索家小娘子,想是阿郎饮多了佳酿,一时错认了。可要唤人来送阿郎回正堂?” 


第五十章 后院波澜(二)

    拂耽延抬起的步子,又收了回来,在原地滞住了,腾地转过身透过扶疏的草木向院内望去:笑起来眉目似月,齿如编贝,说起话来干脆又周到,唇边挂着微微的狡黠,不正是那小狐般的顾风灵么?

    柳爽怔了一息,转而笑出了声,“这又是哪家的小娘子?好一副伶牙俐齿。在下同自家表妹聊谈几句,可碍着了小娘子?”

    憋红了脸的索良音忙靠往风灵身边,急急地低语了两句。

    风灵立时换上了一个略带夸张的明媚笑容,折腰礼见:“原是柳大公子,失敬了。”又伸手向空中撩拨了一把柴烟,“瞧这厨间,烟熏火燎,油烟气重,多有不便。柳公子尊贵,踏足庖厨恐腌臜了公子的清雅,还请移步他处才好。”

    柳爽的目光将风灵上下扫看了一番,不以为然哼笑一声,旋即又落回到索良音身上:“你既是索家的小娘子,怎在厨间劳作?这成什么体统?还不快随我走,表兄送你往后院去寻姑母。”说着向前跨了两大步,一探手抓握住了索良音的手腕,带着她走下石阶,要往院外拖拽。

    “柳公子,柳公子慎重。”索良音唬得声音变了调,急忙甩腕子,可手腕在柳爽手掌中牢牢拽着,甩得生疼也脱不开。偏院内的仆婢无不惊得丢下手中的活计,四下避开去。

    “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柳公子此举的体统又何在?”风灵一拂面上的笑意,竖眉立目,瞪圆了一双杏眼厉声责道:“还不快撒手!”

    柳爽哪里会将她放在眼里,风灵的叫声仿佛愈发激将了他,当下撒着酒兴,涎着脸,拽紧索良音的腕子往怀里带。

    风灵心生恼怒,随手在身边的木架上扯下一枚蒜头,暗使了气力照着柳爽的脑袋抡了过去。

    风灵掐准的力道方向,预料这一砸该正中柳爽的鼻梁,力道不大不小,不至于伤了他的鼻梁骨,却刚好能叫他冒一鼻子血,吓唬吓唬,使他放了手也就罢了。

    哪知蒜头未及砸中柳爽,便被“啪”地挥开,斜斜地落在了地下。风灵转脸怒目朝那横手之人瞪去,却见是拂耽延将将放下挥落蒜头的手。

    风灵方要开口,忽见他朝自己深深望了一眼,又向厨房门口的竹帘子抬了抬下巴。那意思再清楚不过了,是要她避去里间。

    若依着风灵的脾性,沾上手的事,怎肯就此作罢,即便束手不动,也必要将这事态瞧到底的。

    她转眼望望惊愣住的柳爽,已然放开了抓着索良音的手。

    倏地,她脑仁里头急转了几道弯,意识到那人是兵部侍郎的长子,当今太子最为倚重的表亲。方才那枚蒜头若是当真落在了他的鼻梁上……

    风灵很是替自己捏了一把冷汗,既他已撒手,她忙缩着脖子闪身进了厨间。

    外头紧随来一声暴喝:“放肆!这家的贱婢竟敢如此放肆!了不得了,该当捆了打死!”

    “柳公子稍安勿躁。”拂耽延沉稳的声音劝道:“边地小城的女子不经事,不知礼节,也不知公子身份贵重,不必同她计较。”

    柳爽仍嚷着要打要杀,拂耽延略抬高了几分声量:“终是大萨保家的人,往后使他多管束家人便是,终究是在客中,闹将出来只怕不大好看。”

    “家父推举延都尉来治理沙州军务,怎治到了我索柳两家的家事中来了?”柳爽怪腔怪调地笑道。

    外头没了动静,只剩索良音低低弱弱的啜泣,风灵凑近竹帘,想听得更清晰一些,不想却传来噔噔的脚步声,看来这柳爽不依不饶,必得要进屋将她揪出来才甘心。

    脚步声才三两下便停下了。“柳公子慎行!”大约是拂耽延拦住了他的道,嗓音比方才低了许多,却又多了几许警告的意味。

    “恩师将公子遣来敦煌,所为何?公子也该收敛着些,修养心性,莫再肆意妄为。如若不然,在下只得严从恩师指令,请公子入府兵营中磨砺,以免再出了什么岔子,无法同恩师交代。”

    柳爽冷声哼笑:“甚好,甚好。”突然提声怒道:“拂耽延!你不过一介武夫,而今得了我父亲提携,拜了都尉,便忘了原形,竟在我跟前拿大!”

    “在下未敢拿大,一切皆为恩师及公子着想。”拂耽延波澜不惊地答道。

    再不闻柳爽的声音,隔了几息功夫,只听得重重一声哼,带着戾气的步伐渐行渐远。

    风灵长长地舒了口气,抚了抚胸口,暗忖:原来这柳大公子是在长安惹下了不小的祸事,往敦煌来避祸的,他阿爹命拂耽延将他收入营内熬磨性子,可那纨绔子怎堪那样的苦楚,大约是躲到索家寻姑母庇护去了,拂耽延也不好真拿了他扔进府兵营,只得随了他去。

    “音娘多谢延都尉援手。”索良音惊魂未定,略带抽泣地向拂耽延道谢。

    拂耽延只淡声道:“不必。”

    风灵挑起帘子探出头来,左右环视不见柳爽身影,方从屋内蹿跳出来。

    “你既知道怕他,缘何不自量力地去寻他的不是?”拂耽延瞧着她此刻谨小慎微的模样,冷声问道。

    “情急之下,浑忘了。”风灵斜睨了他一眼,忽想起了什么,睁大了眼:“都尉既在此,眼见着他借醉轻薄音娘,为何只作壁上观,不早来制止?”

    “原是他表兄妹之间的事,外人不便横手。”拂耽延未加思索,接口便答了。

    “可后来怎又管起这等闲事来了?”风灵不容他反应,紧接着又是一问。

    只差毫厘,拂耽延望着她水润灵动的眸子,险险要脱口而出“因你涉入了其中”,话到舌尖蓦地被理智截住,滞了一滞,他若无其事地道:“大萨保的喜庆日子,见血总是不好。”

    “只是鼻血而已……”风灵嘟嘟囔囔地小声辩驳,暗底里腹诽:曾几何时,如此关切阿兄了……

    一旁的索良音回了魂,想起拂耽延的来意,忙扯了扯风灵的衣袖:“延都尉来寻制粔籹的厨人,你可知都尉那一席……?”

    风灵一偏头,抬手拢了拢索良音鬓边的散发,叹着气打断她:“你且去梳洗更衣,好好拾掇了,都尉要寻什么人,有我照应着去寻。”

    索良音经她这一提醒,猛然意识到自己此时的仪容失礼,遂一手握住被拧红的手腕子,窘迫地向拂耽延屈了屈膝,转身便逃似地走开。

    走了两步,犹犹豫豫地回头一瞥,菱唇微动,许是想再谢过,终是红着脸,飞快地进了屋。

    风灵目送着她的身影没入竹帘子,这才回过头,好整以暇地看着拂耽延:“延都尉要寻什么人?只管同我说便是。”

    拂耽延向她摊开手掌,油纸中包裹着的粔籹被他攥得有些变形,“顾娘子可知,我那一席的粔籹,是何人所制?” 


第五十一章 秘制粔籹

    风灵蹙起眉头看看拂耽延,又看看他手中的粔籹,甚是莫名。“都尉这一席的菜肴糕点,皆是我一人所制。怎么……有何不妥之处?”

    “江南之地制粔籹时,皆以蒸代炸?”

    “并非,连栖月坊都不曾这样做,只我家才将粔籹制成这般模样。”风灵心头疑云更郁,又觉他一本正经地问起这类琐碎来,甚是好笑,便忍笑道:“今日都尉怎对这小吃食起了兴致?”

    说罢她转身进了厨间,一眨眼功夫,又捧了两枚粔籹出来,拿了大片竹叶仔细地托着。“都尉若是喜欢,便多拿些去,这都是我亲手制的,比那些厨人做的更好。”

    新蒸出的粔籹宣宣地冒着热气,将淡淡的蜜香随烘托得越发的甜。拂耽延怔怔地接过,面上神情复杂难言。

    风灵就势在石阶上坐下,托腮仰头端视他的古怪神色。

    拂耽延捧着热腾腾的粔籹也不好一走了之,便也一同坐下。“先母,郡望亦在江南道,曾在蔡国公杜公府上侍奉夫人,因夫人不喜油腻,故先母别出心裁地以蒸代煎,也制这样的粔籹。一时睹物思人,失态了。”

    风灵抿唇笑了笑,伸出一截葱白似的手指头一指:“都尉不妨尝尝,味道上可有两样。”

    拂耽延依言低头咬了一大口,嚼了几下,却是失了神。

    “如何?”风灵笑眯眯地催问道。

    拂耽延勉强扯动了下唇角算是笑过:“与先母所制一般无二。不知顾娘子从何处学得?”

    “往日在家,阿母所授。”提到阿母,风灵的心肠不免也牵挂起来,“我阿母同那国公府中的夫人一样,不爱油腻,只她不似国夫人那般尊贵显荣,倒也不刻意讲究。我若得了空,便做了予她尝。”

    两人一齐默了片时,风灵好似能听见自己的心在腔子内“剥剥”跳动,又似乎能感受到身边拂耽延强有力的脉动,无端地想起米氏与她说的那番事关婚配的话,思绪飘忽,暗自觉着不自在,可又说不上哪儿不对劲。

    还是拂耽延先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寂,“在下唐突,敢问……令堂名讳。”

    这话问得果然唐突,风灵微微有些吃惊,摇头道:“都尉见谅,阿母从不向人提起她名讳,风灵也不便告知。因她振兴维持着全族,族内人皆尊她一声‘七夫人’。”

    拂耽延道了声“抱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便不再言语。

    “延都尉……”风灵四下张望一圈,仆婢们见方才的风波已过,又都回到院子,按部就班地接着手中的活。她支起胳膊肘,小心地碰了碰他的胳膊,轻声道:“咱们归来已将满一月,不知都尉可查清了……究竟是谁人向贺鲁通风报信,在‘鬼打墙’设伏拦袭?”

    提及这事,拂耽延目中精光闪过,向她直视了过去。“你过问太多,这原不该你知悉。”

    风灵一堆的话噎塞在了喉头,用力往下咽了口唾沫,霍地将残留着伤痕的手腕伸到他眼皮子底下:“你瞧这儿,瞧瞧,怎就与我无关了?”

    不待拂耽延应答,她又一把撩开垂挂在肩颈一侧的发辫,横着脖子凑到他近前。“还有这儿,若无都尉相救......”她将颈子一歪,做了个夸张的断脖的动作,“风灵的脖颈早被拧断了。”

    拂耽延垂下眼,目光正落在她脖间未褪尽的淤青上,仿佛一段上好的光滑洁白的丝缎上落下的一大块污迹,触目惊心。他拧起眉头,移开视线,望向旁处。

    “都尉且细想,护送平壤县伯一事,沙州上下得知的不在少数,通递消息者无疑亦在其中,人人皆有可能。可平壤县伯大致何时动身,并非人人皆知,除开我与都尉,所知者无非张县令、欲献侍妾的索家父子、府兵营中的韩校尉、我身边的佛奴这五人而已,嫌疑便在他五人中。再看那贺鲁,随得了消息,却掐错了日子,也不甚清楚行进路线,撞了巧在‘鬼打墙’遭逢,可见他所得的消息有误。五人中,韩校尉与佛奴是知道确切日子的,他俩若有心通传,只怕去时便躲不开贺鲁。余下的,便是拿不准消息的张县令与索氏父子,其中必有通敌的!”

    风灵滔滔地讲来,这些早在她回至敦煌城的头几日里便细细地捋过几遍,心里惦记着要同拂耽延讲上一讲,却一直不得空,况且他是折冲府的都尉,也不是她这样的平头百姓说见便能见着的。

    拂耽延的眉头越聚越紧,半晌不语。风灵也不催他,杏目紧盯着他,期许着他豁然明了的一个点头。

    片刻之后,拂耽延脸上的凝重渐渐隐去,挑了挑眉毛,转头向风灵脖颈间的淤青瞥了一眼,便自石阶上站起了身,掸着皱起的袍裾道:“你虽习练过,身手却着实粗浅,又爱一味不管不顾地冲在前头,少不得吃亏。明日我命人送你个可助力的。”

    说罢几步走下石阶,跨着大步走出院子。风灵气馁地坐着,同自己道:方才说的,他究竟有无明白?不说正经的,却没头没脑地说了那些个,什么可助力的,难不成要送府兵来么?这……可否这般假公济私?

    身后竹帘子一挑,重新洗妆整衣后的索良音从里头出来,怯声问:“延都尉已走了么?我,我……尚未好好道谢。”

    风灵站起身,茫然地点点头,“走了。”全然未见索良音眼中沁出的遗憾失落。

    康家的筵席终是在一片祥和中落了席,总还算是完满。索良音辞了风灵与米氏,随柳夫人等人归家,一应琐事且不提。

    风灵操持了大半日,身上乏累,坐在米氏房中吃茶歇息。不知怎的总想起拂耽延在偏院说的那些话,虽仍是生硬,竟带着少有的柔和平顺,尤其是临走说她身手粗浅,要送个可助力的来,风灵禁不住要自问,这可算得是关切之语?想着脸上便隐隐泛起了浅笑。

    米氏在一旁不住拿眼瞅她,见她兀自笑着,也跟着翘起了唇角。

    “阿嫂笑些什么?”风灵警觉,斜着眼瞥她。

    米氏捂着嘴先自顾自地笑了一阵,挪到风灵身边,“你又在笑些什么?”

    风灵转了转眼,笑而不答。

    米氏揶揄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不说我也晓得。可是延都尉赞你厨艺精湛?”

    “他那般倨傲,怎会随意夸赞于我?不过是拿着一枚粔籹跑来偏院,古里古怪地问了几句话。向来如此,从不肯将话说透底,非半吊着惹人惦记,也不似张县令他们那些官家人好相与……”

    米氏笑眯眯地听着她满口的怨话,却不见她有一分一毫的怨气,眼眸如星芒闪烁,光彩四溢。她忽然倾身握住风灵的手,望着她的眸子问:“咱们且不提门第身份那些俗事,你便同阿嫂交个底,你可倾心于他?”

    风灵蓦地住了口,脑中犹如被铙钹猛击了一下,击得这些日子的混沌疑惑飞速地散开去,如同拨云见日,霎时清明了起来。她不是那等矫情羞怯的,只略一沉吟,便点了两下头。

    米氏却是又惊又喜,急忙追问:“何时的事?”

    风灵垂眸细声应道:“何时……许是这趟西行的时候,许是他将我赠的越锦充作军资时……瓜州荒原中救我于贺鲁刀下时也未可说。只是……”她抬起眼,向米氏不好意思地笑笑,“自己这番心意,也是将才阿嫂问时,方才明白过来的。”

    米氏舒开笑意:“阿嫂既知晓了,必该助你一助才是。”

    “不,不。”风灵慌忙摇头:“阿嫂知悉便知悉了,只求阿嫂莫再提及,风灵自行打算。”

    “可你一个女儿家,要如何打算婚嫁聘娶之事?总该有人替你……”米氏犹放心不下。

    “阿嫂一向知晓风灵并不扭捏小意,或有想要的,必当奋力一争,男郎行得的,哪一桩行不得?阿嫂不必替风灵劳心劳神。”她往床榻边摇车内的襁褓乳儿一指,“阿团才是阿嫂最该费心的呢。”

    米氏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的神情,暗暗点头:也是,她这性子,向来要自拿主意才称心,又聪敏机伶得紧,比自己强过不知多少去,确也不必多操心。

    不多时,佛奴驾了车来接人,风灵辞别康氏夫妇,登车归家。 


第五十二章 大富进门

    操持筵席累过寒暑熬练,回至安平坊家中,放下发辫草草洗濯一番,她便歪在榻上要睡。

    阿幺进屋拽了她两把,想听她说说今日康宅盛况,且要将她湿漉漉的散发绞弄干。

    使力将她拉起,复又倒下,反复数次,阿幺无奈地坐在榻边替她擦拭湿发,咕咕哝哝道:“不带着去便罢了,原说好的回来说道说道,这会子又自顾自地睡了去,最是个说话不作数的。”

    风灵这一觉直睡到天光大亮。起身梳洗穿衣,本想要往店铺里去,转念忆起昨日拂耽延说过今日要命人送什么助力的来,一时怕错失了,也不往店肆去了,遂随手掰了半枚胡饼,往部曲们那一院去转。

    部曲们正在大院内习练,佛奴拳脚不通,闲坐一旁督视,领头的老部曲见风灵进来,忙一声吆喝,震得一众部曲皆提起了十分的精神,将拳脚挥踢得唬唬作响。

    风灵在佛奴身旁拣了个空儿坐下,将胡饼叼在齿间,腾出双手连连抚掌,口中含着胡饼含糊不清地道了几声“好”。瞧着兴起,她随后将胡饼甩给了佛奴,跳下场过几招,不消一会儿,鬓边散碎发丝落了出来,袍裾沾了一层细黄土。

    正尽兴,金伯从正中小院气吁吁地小跑来,冲她挥手。“大娘,大娘莫要耍了,折冲府的韩校尉来了。”

    风灵倏地收了势,到底是送来了,究竟何为“助力的”,这个疑惑纠缠了她许久,此刻便要知晓,她心头急切,顾不得整妆,撂话予那些部曲:“大伙儿先练着,我去去便回。”说罢提起袍裾,一路小跑着往中间会客的小院去。

    待她见着韩校尉时,几乎惊愣得忘记了喘气儿。

    韩校尉见着她,亦是傻了眼,从未见过这样的闺阁女儿家:米白的镶边胡女裙袍,袍子上黄尘斑驳,前襟还沾着胡饼上掉落的芝麻粒儿;眉目倒是清俊水灵得如同江南的水中莲,却不梳发髻,只将一把厚密的乌发编结成一条大辫子斜斜地垂搭在一侧肩头,两鬓碎发散乱,还张着口瞪着眼,风仪全无。

    韩校尉的唇边逸过一丝讥笑,男子如此不修边幅尚且受人诟病,何况是十八九岁正当妙龄的女儿家,也不知这家的父母如何教养的女儿。

    “呜呜”几声低呜打破了风灵与韩校尉之间的怔忪,风灵不知所措地向后退了一步,抬头望向韩校尉:“这……这是……”

    韩校尉猛回过神,将手中的玄铁链子有皮革把手的一段递向风灵,一头近半人高的狼青色大猎犬不耐烦地在原地踏了踏腿,摇头晃脑地“呜呜”叫唤。

    “这是西疆山地里顶好的猎犬,能捕猎山地岩羊,能咬死数只饥狼,西疆的胡人视若珍宝,统共也就得了这一头崽,都尉特吩咐要予顾娘子送来,若遇上强敌,也好有个依傍助力。”韩校尉丝毫不隐藏口气中的不甘与不服,见风灵犹豫着不接链子,更是将脸一丢,“顾娘子莫不是是嫌它?”

    拂耽延口中的助力,竟然指的是它。风灵心底苦笑一声,面上赔上诚挚的笑容,伸手接过链子,“怎会嫌它,这样好的猎犬,求也求不来。有劳韩校尉跑这一趟,回去还请替我谢过你家都尉。”

    韩校尉因拂耽延将这头猎犬赠与了风灵,心里头老大不痛快,既送了犬,也不愿与风灵多话,转身带着恼意大步走了。

    佛奴从后头追来,乍一见这猎犬,唬了一跳,慌忙往后躲让了两步,引得那犬“嗷呜”一声低吼,若非风灵牵着铁链的手上加了力道,非即刻扑上去不成。

    佛奴竖起了眉头,“这犬倒像是延都尉送的礼,同他一般,皆是生人勿近的脾性。”

    从大院赶来瞧热闹的部曲们浑声大笑起来,部曲中有一名可萨族人,扬声道:“这是咱们族里大犬,可难得得紧,春夏牧羊可守卫驱赶羊群,秋冬落雪后可深入折罗曼山行猎。这头还是幼崽,再长七八个月,待骨骼长成了,几乎同小马一般大。大娘亲手调养了,日后认了主,一根筋儿认到底,忠勇无比呵。”

    风灵惊异地细细打量跟前的大犬,这么说来倒真是宝了。转念一琢磨,他顾虑她同人交手时不敌吃亏,故送了个护卫来?难不成这便是他关切自己的行径?

    风灵的脸上渐溢满了心满意足的笑容,管他是什么行径,管他什么突兀的心思,左右他心里能存着她,便足矣叫她满心欢喜。且不论怎么说,他头一遭赠她的礼,她该刻骨铭记着。

    再看看跟前这呆头呆脑的大家伙,焦虑地原地打着转,跃跃欲试地往前跳蹿,凶神恶煞此刻落在风灵眼中只怕也成了惹人怜爱的小模样了。

    佛奴还在耳边絮絮地埋怨:“哪有这样送礼的,必得要送头牲畜来,那也该送只猞猁来,行猎玩赏皆可,也金贵些,岂有送人呆笨大犬的,还生得……生得说不好是狰狞还是呆蠢……”

    “哪里就狰狞呆蠢了?”风灵朝他横去一眼,“我瞧着却是极好的,常言道,狗来富猫来穷,咱们做买卖讨营生的,不就是要求个大富么?”

    她忽地眉开眼笑,附身摸了摸那大犬的顶毛,“咱们就叫大富,替我招财进宝,可好?”

    那大犬又“呜呜”地低唤几声,竟是极乖顺地在她腿边蹭了蹭脑袋。风灵得意地呵呵笑起来,“乖大富,咱们且先洗一洗去,在我家可不比府兵营,必得体体面面的。”

    她一面说着一面牵着大犬往她那院子去,留下一群面面相觑的部曲。佛奴左右望望,惘然道:“方才,韩校尉说,这犬是用作戍卫防护的,还是招财进宝的?”

    部曲们吃吃笑开,各自散去,重回大院习练。惟佛奴挑眉僵立在原处,风灵于拂耽延的那些心思,她未打算瞒藏,亦未挑明,部曲们不能察,他却瞧得真切分明。不同于米氏和康达智的欣喜,佛奴的心头冒出了一层淡淡的祸福难辨的意味来。 


第五十三章 黄雀在后(一)

    且说自得了猎犬大富,风灵足欢喜了好一阵。每日早起,照着那可萨部族的部曲的指点,亲手将糜子面拌成半干的疙瘩,掺了生羊肉,剁开的大骨,搅弄成一大盆子,饲喂大富。

    日间往店肆中去时,也拴上生铁链子,一同带去,散在店肆后的院子里。她翻看账目久了,眼眶酸胀,便至院中与大富戏耍一番,闭市后再一同归家,终日不离。偶也带着往城郊胡杨林中去,仍由它撒开腿欢跑,与树叶花草作耍,沾一身草汁叶瓣。

    不过三月余,那猎犬的身架果然日日长发,越发的高大起来,模样虽憨笨,却极通人性,旁人再唤不来它,惟认定了风灵。

    平常若见了风灵与部曲交手试练,必定“訇訇”嗷叫,叫声低沉慑人,竭力要往上扑。直至有一回险些扯脱了脖颈上的链子,风灵这才不敢当它面与人试练。

    这一日晌午,风灵因接了西州店铺管事来的账目簿册,正于铺面后头的屋内翻阅测算。

    西州店肆开设以来,一面在西州市集中收购充作货资的布帛,一面加紧运送了些丝绸佳品过去,布帛绸锦,一应货品也齐全起来。加之西州有安西都护府的震慑,地界安稳,生意很是做得。三月之内的收利,已赶上她在沙州敦煌城内一年的利了。

    算过这一笔账,风灵心下松快,她一把推开案上的白玉镶银的算筹,摊开四肢,舒展了一下腰背,有丰厚的进账这桩事叫她心花怒放。

    舒罢筋骨,她散腿而坐,上半身整个趴伏在案上,脑中有个念头蠢蠢欲动,想着要寻个什么由头去一趟府兵营才好。

    几日前折冲府出兵剿了一处匪患,听闻斩杀了匪寇近百人,虽道是大获全胜,只那丁队正负了伤,佛奴去打听了消息,说是好几日都下不了地。

    春日里混在府兵队伍中往西州走了一遭,一路受丁队正照拂不少,如今他又负伤,若不能前去望探望探,风灵心底里如何也过不去。

    另,她同拂耽延说道过敦煌城内有人通敌一事,也不知他摸查得如何了,即便他不会同她说那些个军中机要,能得见他人,也是好的。

    无奈府兵营的把守,她见识过,只怕是连鸟雀也飞不过去。风灵哀叹一声,索性仰面在壶门矮榻上躺着,抓了一根算筹在手中把玩。

    “大娘,音娘来探你。”阿幺在屋外院内唤道。

    风灵一骨碌坐起身,推开直条纹的木窗,探头出去:“直管进来便是,又不是外人,还行什么通报。”

    “音娘是骇怕大富。”阿幺在院子正中站着吆喝,后头跟着索良音迟疑着不肯进来。

    风灵偏头一望,果然大富跳蹿着想要扑向前。她忙趿了绣锦丝履,出门亲接她入内。

    出得门她才瞧见,索良音的面色有些不太对劲,她仿佛急行了一段路,额角冒汗,气息未匀,饱满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还不时回头向身后张望。显然她所惧怕的并不止大富。

    见她如此,风灵脑中闪过那借酒撒疯的高贵“表兄”,眉心一紧,加快了几步,行至她身边。“这慌里慌张的,是要唱哪出?”风灵一手拉起她的手腕,一手指着大富挥了挥手,示意它后退,大富听话地向后退了一步,重新趴回青石砖上。“走,随我回屋里吃口茶,好好儿定一定。”

    索良音的脚定在了地面,甩了甩被风灵握住的手,“风灵,我长话短说,你听着便好。今儿一清早,阿兄说要往大市中来办事,也不知怎的就讲起了你家的布肆。不提倒还罢了,这一提正应了表兄的心思。我那阿兄你是知晓的,三言两语便将表兄撺掇了起来,两人合计着要来你店肆中转转。我恰在他院外过,听了一耳,便赶在他们出门前先跑了出来,幸而比他二人快了一程……”

    突然大富倏地蹿了起来,冲着前头店肆通往后院的门闷声低吼了几声,把阿幺与索良音都唬了一跳。

    一条人影风风火火地跑进来,风灵定神一瞧,原是城外千佛洞的画师未生。不知是因紧张还是焦急,他面皮发红,促道:“音娘快些,索公子与柳公子骑着马过来了。”

    索良音慌了手脚,抖着嗓音喃喃自语道:“怎来的这么快……这么快……”

    “音娘,音娘!你莫慌张,听我说。”风灵晃了晃她的肩膀,稳声道:“你报信予我知,我心中有底,自会应对。眼下你从前头出去已然来不及,我这院子后头有角门,你们悄没声息地从角门出去。”

    说罢她又转向未生,将角门的位置指予他看:“未生,你好生护着音娘出去,送她归家,莫要理会我这儿的动静。”

    未生点点头,引着索良音急冲冲地往角门出去。

    佛奴闻讯而来,他因听风灵同他讲过康家洗儿宴那日的情形,心知索、柳二人来意不善,此时后背额头冒汗如雨,“大娘,咱们,咱们闭了店,暂避避?”

    风灵耸耸肩,淡然一笑,“躲得一时,却躲不了一世。他要来便来,我这店肆本就是开门迎客的,正当营生,规矩行商,青天白日下,他还能罔顾王法,打砸了不成?”

    那日拂耽延在康宅偏院打发了柳爽时,风灵在竹帘子后头听了壁脚,虽不知柳爽究竟为何来的沙州,从拂耽延的话中大致能臆测出,他来沙州绝非走亲访友,却是为避事儿来的。柳侍郎动怒要将他投入府兵营熬磨,可见所犯之事不算小。

    风灵依此推断他今日前来不过是为了扳回些颜面,长安的祸事未了,打量他也不敢太过肆意妄为。他终究是个显贵的,还不至弃脸面于不顾,当众欺辱一平头女子。只须小心应对了,顺势递个台阶予他下,再好言奉承两句,皆大欢喜,大约此事便算是揭过了。

    既拿定了主意,风灵聚了聚神,不慌不忙地整了整头面衣衫,吩咐阿幺去将煮茶、梅浆、精细糕点等招待之物各备上一些。转眼间,管事来传话,报索、柳二位公子进得店肆。

    她深深吸了口气,堆起惯常商人所有的谦恭诚笃的笑容,跨步迎了出去。 


第五十四章 黄雀在后(二)

    “索公子安好,风灵见礼了。”风灵屈膝作了礼,抬头时一脸的笑径直对上索庭的生冷脸,犹如一团冰雪拍在了火笼上。

    相较于索庭的冷傲僵硬,柳爽春风和煦的笑声更叫风灵胸口发紧。

    风灵欲要屈膝行礼,他却虚扶着不让,口中忙着赞道:“顾娘子端的是精干,好大一副买卖拿捏于股掌之中。”不容风灵谦让,他又拈起陈列出的一匹锦,啧啧道:“顾家销出关去的丝绸锦帛果真名不虚传,当得起‘软金’之誉。”不见分毫寻仇刁难的意味。

    他这是有备而来。风灵同自己道,我家向来只在西陲经营,从不在长安做买卖,他久居长安,“软金”的诨号不过是西域的行商们说着顽的,他又从何处得知。若说起越锦,还颇有些名声在外。他倘或为越锦而来,库房内倒是还有两匹,若给了他,或能熄一时之事,却不免惹得勒索不绝。

    店肆内原本无人,索、柳二人大张旗鼓地进了市集,引来不少人注目,又前呼后拥地进了风灵的店肆,当下几乎召来了小半市集的人瞧热闹。

    眼见着店肆外涌动的人越来越多,风灵怎能再容他二人于店肆内招摇。她扬起唇角,万般客套:“柳公子,索公子,这大热的天,莫要站着说话,还请移步后院雅室歇息,有甚要看要寻的,只管吩咐来,我命人取了来予二位公子过目便是。”

    “哎,顾娘子不必劳神款待。”柳爽摆手笑道:“也不是什么紧要事,在下乍到沙州,未带什么见礼予姑母表妹们,很是不该,今日得闲,想着来置办些好料权当赠礼。放眼整个沙州,在下不光顾顾娘子的店铺,还能往哪儿去采买?这便来叨扰了。”

    话说的彬彬有礼滴水不漏,店外一众人跟着点头不迭,皆低声应和:“这话不假,顾家的丝绸彩锦,再挑不出错来。”“是了,是了,长安的新装顾坊的锦,不是浪得的虚名……”

    柳爽笑容和煦:“看来今日这一遭走得极对。”

    才过七夕,天仍暑热,可风灵只觉丝丝阴寒萦绕,明知他不存好意,却闹不清他究竟意欲何为。

    柳爽在店铺内负手悠然转了一圈,随手指点了几样寻常料子。风灵忙唤佛奴:“柳公子看上的那几样,瞧见不曾?快取下来好生包裹了。”

    “顾娘子误会了。”柳爽谦和地笑道:“那几样不必,余下的在下皆要了。”

    佛奴的手臂僵在了半空,管事惊得张大了口却不敢出声,风灵暗暗倒吸了一口气,店外“嗡”地一声似捅开了蜂窝。

    柳爽向后一扬手,开怀大笑:“顾娘子可是怕货资空悬?大可不必,大可不必。在下从不赊欠挂账。”

    他身后长随自怀中取了一只锦囊出来,恭恭敬敬地递到他跟前。柳爽掂了掂锦囊,挥手便抛向风灵。“这里头是五十金,可还够?若是不够,还请顾娘子遣人往索府去支。”

    风灵接过锦囊,毫不在意,转手便搁在了高柜上,“柳公子这说的什么话,这些东西怎值得了这许多。”转而向自家店肆里的管事杂役一叠声地吩咐下去:“管事快带人去将料子取来包裹,佛奴也莫要站着了,将柳公子给的五十金铰一十七金下来,拿戥子秤了交还于他,只许多不许短了。”

    各人皆忙碌了起来,风灵偷眼瞥了索、柳二人,柳爽神色依旧和善有礼,仿佛康宅内的争端从未发生过一般。

    再看索庭,不似初来时的骄横,唇边噙着几分不怀好意的讥诮,想必是心胸内的得意饱涨,情不自禁地溢出了好些。

    猜不透这二人要弄些什么鬼,小心应付眼前情形,总不会错。

    好容易将这二人恭送出去,请散了门前围观的闲人,管事抚着前胸笑道:“这阵仗唬得人心慌,谁知竟做成了这么一大笔,这可是年内头一桩大好买卖。”

    风灵面上的笑意一扫而空,闷声不应,勾头直往后院走。佛奴瞧瞧她的脸色,低声同管事道:“未必是桩好买卖,只怕是……”他摇头叹了一声,紧随着风灵跟去后院。

    “大娘你莫要慌怕,指不定他就真是来买衣料的。那****虽开罪了他,到底他饮多了酒,行事迷糊,酒醒后十有八九是记不得做过些什么。我瞧着他就比那索大郎好,和和气气的……”佛奴跟在她身后,原想宽宽她的心,可话说得越来越没底气,连他自己也不能信。

    “哪里是饮多了迷糊,我看他分明是借酒生事。”阿幺端了一盏梅浆出来递予风灵,忿忿地啐道:“衣冠禽兽,说的正是这起子杂碎。面儿上锦衣玉冠,成日里吟诗作对,假模假样,实则底子里坏透了顶,说到底,还不是仗着些裙带表亲的关联,又不是真有什么过人的本事。就如大娘说的,那什么……什么猴子来着?”

    佛奴一个箭步蹿上前去,一手绕过阿幺的脖子,捂住她的口鼻。“你多肥的胆儿?这话万万说不得,哪日一不留神说漏了出去,你有几条小命儿由人掐的?”

    “沐猴而冠。”风灵“扑哧”一笑,忧忡尽破,指着佛奴假嗔,“你这模样要叫金伯瞧见了,必定将你捆回去做女婿。”

    佛奴猛地跳开,不知所措地甩甩手,阿幺的脸庞唰地红了一大半。

    风灵的性子豁达,是个藏不住烦忧的,见这二人的窘态,忍俊不禁,一时心里再不计较柳爽这档子事,横竖现在不知他意图,两眼一抹黑,事到跟前见招拆招便是。

    转过几日,风灵便将柳爽这堆事儿远远地抛开去。

    这一日晌午,在街市上偶遇了摸不着门的韩孟,一身常服未着戎装。她自然是上前邀他去瞧大富,韩校尉犹豫了半晌,跺跺脚愁道:“不瞒顾娘子,都尉交代的差事尚无头绪,某正为难,实无心思旁顾。”

    “所为何事?校尉若方便,不妨说道说道,一起想个法子,不比一人憋闷着好?”风灵本意是要套个近乎,探听探听拂耽延的近况,顺道打个商量好教她得个机会去望望丁队正。

    韩孟左右一张望,人来人往,说话极不方便,故吞吞吐吐说道不清。

    风灵怕他要走,恰身后有间食肆,她忙殷殷笑问:“韩校尉大约还未用午膳吧?既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军令,不若一同随意用些?咱们边吃边想法子。”

    韩孟确是马不停蹄地忙了一晌午,此时被风灵这么一提醒,饥肠一动,果真是饿了,正巴不得她相邀。两人稍一客套,互让着进了食肆。 


第五十五章 烈焰当街(一)

    屋外暑热熬人,更衬得屋内蔽日处凉爽。风灵向店家要了两大碗浆水细汤饼,大盘炖羊椎子骨,另又替韩孟加了一碟子凉拌的酸藠头,与一枚肉馅的胡饼。

    趁着吃食尚未端来,风灵探问道:“这一番剿匪,都尉可曾去?”

    “都尉一向身先士卒,这一回亦是他亲领的兵。”韩孟老实答道。

    风灵脑中弦一紧,“都尉他……可有损伤?”

    所幸韩孟是个粗疏的,并未留意到她霎时的焦灼。晃了晃脑袋道:“那群乌合之众,如何伤得着都尉,倒是……”他微微一叹,“倒是丁四儿,一条腿的膝骨叫贼人扎透了,大约是废了,路尚且不知能不能走得,马是定然不能再骑了。都尉体恤,令他不必再上沙场,退守公廨田,专打理军粮军衣等杂事。”

    拂耽延无伤无碍,大获全胜归来,她自是欣喜,可丁四儿的伤残快速地将她的欣喜剐去了一大半,数月前还同她一块儿在风烟苍茫的伊吾路上疾驰的人,转眼或连行走都成了桩难事。唯一可庆幸的,是他此生不必再听到《战城南》的调子。

    店家端上了浆水细汤饼,风灵执箸扒拉了几口汤饼,感慨良多,浆水的滋味仿佛比平日更酸涩。

    韩孟吃了几口汤饼,愁苦着脸道:“都尉嘱我去打探打探开佛窟的事儿,咱们这些整日在军营中的,哪里能知晓那些个,这不,在街市上转了一晌午也无从着手。巧不巧正遇上顾娘子,我料想着,你们行商的消息人脉总比我广,还要求顾娘子帮我一帮。”

    这话将风灵的心思从丁四儿的腿伤上拉开,她索性放下筷箸,执颐托腮,饶有兴致地问道:“难不成延都尉亦笃信释教?要在千佛洞发一发虔愿?”

    “某跟随都尉多年,礼待僧人有过,却不曾见他拜过佛。咱们这样的人,生死场上滚过身的,浑身的血腥气,纵有心焚香礼佛,也怕污了清净不尊重。”韩校尉顿了顿,看看左右,压低声量:“可还记得上回你们护送平壤县伯归来,那几个途中战死的弟兄?再有这一回剿匪中折损的,他们家人中大多虔诚,便一块儿凑些财资要替亡者立往生牌位,求菩萨度化。这事不知怎的传到了都尉跟前,恰那时兵部来了犒赏,都尉便指着那堆财帛,只说尽数拿去开佛窟供奉一应阵亡将士。”

    风灵的心底仿若有跟丝线微微拉动,惹起一阵柔软的感慨,这确是拂耽延的行事。她也曾暗底里自问何以倾慕于他,仔细想时清理不出缘由,偏又在素日的点滴中一次次悄然叩击她的心扉。

    “寻人开窟这事不难办,匠人画师大多聚居城西的外城廓内,韩校尉只须往那处去寻摸即可得。”风灵指点了他方向,踌躇了片时,又道:“另有一桩,延都尉出资开窟造像,这笔耗费,可是不小,石窟造得了,还有穹顶四壁的壁画粉饰,亦是一笔不小的花费,其中门道也多,耗时耗力。都尉倘不嫌,不若将画壁交予风灵,一应花销皆由我一力承担,保管叫都尉满意,韩校尉瞧着可使得?”

    韩孟眨眨眼,不知该如何答她,“这……这恐怕不妥。怎好叫顾娘子使这钱……”

    正僵持间,店家笑呵呵地送上了酸藠头与肉馅胡饼,另还有两碗杏酪。“才做得的杏酪,送予大娘尝尝,大暑天里消消热。”风灵忙谢过店家,店家搁下杏酪笑道:“咱们一条街市里讨营生的,自当家人一般,客气作甚。”

    店家顺势向韩孟请了好,颠颠地忙去了。

    风灵饮下一大口杏酪,“听见不曾?客气作甚!我同他们,一条道上行过,一堆火旁坐过,共享过同一头羊,共饮过一囊袋的酒……”她黯了黯眼神,“亦共抗过同一伙突厥兵,生死一处战过。他们走时,我也曾送过,算得是半个同袍。而今要供奉,怎可少了我?”

    韩校尉垂头不语,犹豫了许久,一拍大腿,“顾娘子慷慨仗义,待某回去禀明了都尉,讨个示下,都尉若肯,某亦无甚好说的,替自家弟兄先谢过顾娘子。”

    两人用着食,商议过了开窟的事儿,又说到前些日子送来的大富,韩孟本就喜爱那大猎犬,正说得兴起,却见方才赠过杏酪的店家神色慌张地折返回来,冲着风灵急道:“大娘,大娘,快去瞧瞧,你家铺子前围了好些人,像是……像是出了什么事儿。”

    风灵撂下筷箸,霍地站起身,向店家道:“且记下帐,得空我差人来结。”

    店家连声道:“理那作甚,快些回去吧。”

    她原还想同韩校尉辞过,不想他跟着立了起来,“下半晌不必急着赶回营中,我与你同去,倘若有人有意寻衅,顺手替你打发了便是。”

    风灵自觉这样未必妥当,但情急之下也无暇多罗唣,还得先回店肆再作计较。

    食肆离顾家布坊不过百米,一出食肆风灵便觉出不对劲来,市集上原本人流如织,熙熙攮攮交错往来,眼下却大多涌向同一个方向,正是她那店肆的方向。

    风灵撩拨开人群,发足朝前跑了几步,眼见着便要到布坊了,突然之间,前头喧腾起来,不及听清楚只字片语,但见布坊门前闪出隐隐火光,几乎是眨眼的功夫,火光冲天腾起,当街燃成了一条火柱,黑烟挟着灰烬盘旋飞升。

    周遭的人群怕沾着火星子,哄地向后撤了一大截,风灵呆呆地立定在原处,那红光侵入她眼中,在她的目珠、眼眶上镀上了一层红。

    三两名壮实的男子犹在往火堆中投掷布匹,一面高声吆喝:“都道‘长安的新装顾坊的锦’,某看着倒像是哄人的,大伙儿瞧瞧,这锦,里头分明掺了荨麻,扎得人浑身起疹子。”

    另一大汉提起一匹绫扔进火中,露出生了红疹的手臂示予众人瞧:“万想不到,顾坊这样大的买卖,竟要以这以次充好的手段欺客……”

    “你莫血口喷人!好一口毒牙!好教青天见证,你再浑说,一嘴的牙皆一颗颗地掉落!”阿幺扯着嗓子,一面哭一面自店肆里头冲将出来,指着那男子一通咒骂。

    “阿幺,阿幺!”佛奴跟着她出来,伸手想将她拽回来,却抓了一把空。 


第五十六章 烈焰当街(二)

    “贱奴好利害的口舌!”那男子将袖管更撩高了些,转向众人,“好教大家瞧清楚了,顾家布坊在上好的丝绸中掺了荨麻抵充好料,致使人穿了浑身起麻疹。顾坊不认也无妨,某也不为那几个货资了,只为舒一舒胸中这口恶气,焚了这黑心肠的布料,为大伙儿除害!”

    “你……你……”阿幺指着那大汉,气得嘴唇发抖说不上话,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打着颤的狠话:“你顶着日头扯谎,早晚天收拾了你!”

    大汉抡起巴掌就要照着阿幺刮来,佛奴箭步冲上前,侧身护住了阿幺,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抡在了他的肩头,“啪”的一声脆响。

    他见有人挺身出来,愈发来劲,紧接着抬起了一条腿,作势要往佛奴腰眼上踹。

    这一声响,在风灵耳中如闻霹雳,将她震醒过来。霎时眼前这把火好似燃到了她心里,不待那大汉的脚落下,风灵提起嗓子爆出一声怒叱:“你若敢踹他,我便卸了你的腿!”

    围观者不少认得风灵,互相拉扯着让出一条道,风灵立在人墙隔出的道路一端,另一端是她店肆门前的空地,堆成一人多高的丝绸锦绫在熊熊火焰中已成了一堆轻飘飘的烟灰。

    大汉一震,犹疑着放下了腿,一个趔趄,险些绊倒了自己。循声望去,见人堆中一步步朝他走来的,不过是个乔乔糯糯的小娘子,他便又端起了狠,“我便是踹了,又当如何?”

    风灵咬紧后槽牙,从牙缝中挤出话来:“耍横逞凶的我见得多了,沙匪贼盗如何?我尚且不畏,况乎你这类外强中干的。纵然我不成……”风灵瞪大了眼,拔高了声量:“我那一院子能敌突厥人的部曲,你只当他们是摆着瞧的?”

    那两人一齐将风灵从头至脚扫看了一圈,凶横斗狠的气焰悄悄熄了下去,口中仍是不饶:“世风日下,奸商作下以次充好、坑蒙拐骗的行径竟不知羞耻,犹敢在市中逞凶……”

    “这是在作什么?”在风灵身后立了好一阵的韩孟分拂开人群,雷声滚动似的话音横插进来。虽身着的是常服,仍有人识得他,恭恭地向他行礼:“哟,韩校尉。”“韩校尉今日怎出营来了?”

    韩孟慢慢行至人前,向几近熄灭的火堆横眼一望,“哪一个放的烟?”

    两名汉子听有人喊“校尉”,只当是惊动了官家人,互望一眼都不敢支声。“究竟是哪一个放的烟?”韩孟圆睁虎目直瞪向那二人。

    二人中有一人硬起头皮,磨蹭着上前:“校尉莫怪,只因这商家欺客,某吞咽不下这口气,要讨要个说法……”

    “浑闹!”韩孟一手按在腰间佩刀上,怒道:“买卖纷争,自有市丞公议,你若认定了她欺你,便该去寻市丞申诉,他自会主持公道。你二人不去市署见市丞,却跑来市集中焚布放烟,倘若火高烟大了,教城外烽燧见了,误作敦煌城告急,这罪责下来,你二人的脑袋可够砍的?”

    一名汉子偷眼瞄着韩孟按在佩刀上的手,飞快地向风灵一指,嘟囔道:“谁人不知她兄长是沙州大萨保,寻市丞说话只怕会夹私包庇……”

    “呸!”佛奴身后的阿幺探出头来,狠狠地啐了一口,“你道人人都同你这般下作?”

    韩孟终究是个武夫,并不善处决这等事,他抬头望望火堆已然熄灭,那二人也再闹将不出什么,遂挥手驱赶,“滚滚滚。城外无动静便罢,倘出了什么异动再拿了你二人来治罪。”

    两人一缩脑袋,向韩孟哈了哈腰,蹿进人群不见了踪影。韩校尉又振臂向人群道:“散开,都散开,莫滞塞了道。”

    人群“嗡嗡”作响,如蜂群飞入,摇头唏嘘,兴奋热议,各样的神情俱有。

    片晌之后,街市另一头不紧不慢地走来两人,一面走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驱赶围观众人,大多人皆认得这二人是市丞署的差人,有些老商户还知晓他二人皆是索家旁系的子侄辈儿。

    两人慢吞吞地走到风灵跟前,撩目向风灵身后的一大堆黑灰投望了一眼,其中一人摆着官腔,傲然问道:“好端端的,在店肆门前闹腾些什么?阻了主道,教旁人如何做买卖?”

    风灵冷眼瞥去,“二位差官何时瞧见我闹腾了?”

    韩孟本欲告辞,见状不免留步替她分辩几句。“在下折冲府校尉,方才两名闲汉在此焚火放烟,直搅得整个大市人仰马翻,将将教某驱走了。市丞署若要拿人……”他随手往前一指:“朝那边去了。”

    两个市丞署的差人皆是人精,即刻收了轻慢的嘴脸,向韩校尉抱拳躬身,连声告罪,“小人失职,来晚了,倒教校尉劳心。”

    “好说,好说,举手之劳罢了。”韩孟毫不客气地受了,索性端起架势来,向周边人堆扫了一眼,“这扫尾的活,便由二位……”

    差人立时点头答应,“自然,自然,再不敢劳动校尉。”言罢便四下疏散起来,人流缓缓涌动,不及一盏茶的功夫,拥塞一时的市集便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照常来来往往,只是过往的行人骆驼马匹都小心翼翼地绕开顾坊门前那一大滩触目的黑。

    阿幺背身低低啜泣,佛奴无助地望着风灵,而风灵则不知何时提了条火钳在手,蹲在未全熄的火堆前,扒弄着灰烬。

    韩孟原是来寻风灵襄助的,此刻却目睹了她祸事临头,终究是不太好意思,颇为尴尬地摸了摸后脑,“顾娘子且先忙着,我,我改日来访。”

    风灵从一大堆灰烬中抬起头来,脸上手上糊抹了好几处黑灰,“韩校尉好走,这也不便送了。开窟之事,校尉且安心,我既答应相帮,必定不会食言。过两日待我去一趟兵营,陪着校尉一同往外城廓去找开窟的匠人,可好?”

    韩校尉抱手施礼辞过,心内已是不住点头赞许:早先见她不过是个锱铢必较、油头滑脑的商户,又不似寻常小娘子那般斯文娇怯,除却面貌还算得俊俏娟好,浑身上下无一是处。今日看来,倒并非如此。自身遭了祸事,却仍能将旁人的事摆在心上,重信重诺,上回西州一行的同袍倒并不夸大谬赞了她,果真是仗义好爽堪比男郎。一面又暗暗摇头叹息:年轻轻的女儿家独身一人离家万里之遥,尚要打理偌大的买卖,着实不易。 


第五十七章 幕后黑手(一)

    风灵抖动了一下发麻的双腿,干脆跪坐在了地下,火钳不住地在灰烬中翻找,将未焚尽的残余布块一点点夹出来,充耳不闻旁人的指点议论。

    “大娘这是作什么?”周遭路过的人不时指指戳戳,佛奴原想唤上风灵进店肆闭门,请了几次不动,心急之下上前来拽她。“大娘,大娘?莫不是惊坏了?”

    “我是那受不得惊唬的么?”风灵直起腰,抹了一把额角流下的汗滴,饱满如满月的额头上又添了一道污黑。“快去找个家伙什,将里头未烧成灰的布料扒拉出来。他说这布料里头掺了荨麻便掺了么?况且,谁知道这是哪家的布料,咱们不能白教人泼了污水。”

    佛奴醒悟过来,一旁的阿幺也止了泣,奔进店肆内去找棍棒钳子等物。

    直至天将擦黑,几人从灰堆里翻找出了百来片各色布片。风灵仔细地捡拾起来,借着将暗未暗的天色反复看了,果真是自家所出的布料。她大拇指轻轻摩挲着残破焦黑的布料,颓丧地叹了口气,一语不发地转身回店。

    后院内的大富见她回来,自地下猛地跃起,左扑右跳的,扯得栓着的铁链子“哗啦哗啦”直响,风灵恍若未闻,步伐飘忽地进了屋。

    不止大富的雀跃,连得金婶的唤她也未曾听见。金婶无法,只得将自己的女儿招来,将一只木漆食盒递到她手中,遣她送去予风灵用晚膳。

    阿幺进屋时,屋内所有的灯火都已点上,风灵盘腿坐在壶门榻上,一臂支于腿上,手托了腮,目光凝固在面前一堆堆摆着的残布料上。

    “大娘,用些饭食再瞧。”阿幺放下食盒,掀开盖,肉香飘散开来,风灵的腹内“咕噜”一响,这才想起午间与韩孟说起开窟的事,也不曾好好吃过几口,折腾了一下午,肚腹早已空荡荡。

    “你们都用过晚膳不曾?佛奴在作什么?”风灵看着阿幺自食盒内取出一笼屉的蒸饼,几样佐菜,忽想起大伙儿也跟着遭了一下午的罪,只怕此刻也未能好好用晚膳。

    “我阿母做得了饭食,已打发他们用膳去了,大娘不必记挂。佛奴……”提到佛奴阿幺忽然低了嗓子,“他还在外头盯着人收拾那摊子糟乱。”

    “你去唤他进来吧,今日也苦了他了,怎么也该先得饱腹才是。”风灵接过阿幺递来的筷箸,弯眼一笑。

    见她笑颜,阿幺揪紧的胸口不禁一松。她原未经过什么事,今日这情形教她唬得不轻,先时风灵崩着个脸,她爷娘也不知如何是好,她只觉失了主心骨,此时风灵这么微微一笑,登时抹去了她心头的焦灼慌张,笑着“哎”了一声,松快地转身出去了。

    不一会儿功夫,一轻一重的两道脚步声出现在院子里,止于她门前。阿幺旋身进屋,取了一支掸灰的拂尘,又跑了出去,屋门敞着,门帘的飘动间,风灵听见阿幺絮絮的念叨,“满身的黑灰,再往榻上一坐,好好的锦垫都教你糟蹋了。”

    “大娘都不嫌,反倒讨你嫌了,方才非得要我洗手,现又掸尘,可还有完?”佛奴笑嘻嘻地低声抱怨,声音里并听不出有半分恼意。

    拂尘甩在衣袍上“砰砰”的闷响夹杂在两人嬉笑佯嗔之间,落入风灵耳中有一种异样的美好,尤其是在当下本该焦头烂额的时刻,这样家常的言语动静,教她强压在心底的愤怒烦躁主动地熄了下去,渐渐化成一片安宁。

    “大娘。”佛奴挑帘进屋,搓搓手去瞧案上的吃食,脸上笑着,却有造假的成分。

    风灵扯过两只锦垫,一边一只拽到自己身侧。“一同坐着罢。”她轻易便能瞧出佛奴与阿幺强作镇定有意,目光有意避开蒸饼与佐菜旁的那些残布。

    阿幺取过筷箸要分,风灵直囔着饿,不待筷箸到手,伸手抓取了一只热气腾腾的蒸饼,张口便咬。门外院内的大富骤然低吠了几声,声沉如闷雷。“风灵!”随之而来的便是炸雷,康达智大踏步地进得后院,也没人来拦他,他因心急,扯开嗓门先唤了几声,倒把大富给唬了一跳,夹起尾巴俯身欲冲腾上前。

    风灵忙趿着丝履下地,口中蒸饼尚未咽下,含含糊糊地“哎”着挑帘出门接应,顺手甩给大富一大块羊骨,大富接着肉骨这才松弛了下来,撅臀摇尾地啃肉骨去了。

    康达智借着院中石灯的昏暗光照,朝风灵脸上打量了几眼,见她若无其事,仍是一副没心没肺模样,揪到嗓子眼的心也就放回了腔子内。

    “康阿郎来了。”佛奴蓦地从壶门榻上跃起,仿佛在莫贺延碛中遇见了水源一般,连双眼都不觉亮了起来。

    阿幺明白康达智必定是为着今日晌午焚布的事而来,心中欢喜,转眼瞧见食案上才铺排下的晚膳,又忧心风灵连晚膳也不得用了,只犹豫了一息,心智急转,笑着招呼进门的康达智:“康阿郎且坐,大娘一日不曾好好吃过什么,现下正要用晚膳,我这就去再添一副食具来。”

    康达智此刻急躁,顾不上阿幺的这些小心思,“不必不必。”

    风灵向阿幺使了眼色,示意她安心,“你同佛奴往金婶那儿去吃罢,不必来忙。”

    佛奴拉着阿幺向康达智行了个礼,康达智挥挥手,自在锦垫上一坐,“今日是怎回事?怎的有丝绸中掺荨麻的事儿?”

    风灵咽下口中的蒸饼:“说顾坊以次充好,阿兄信么?”

    康达智摇了摇头,“断然不信。”他执起案上稍大一片的布料左右翻看了几眼,皱紧了眉头,“这确是顾坊的布不假,焚成这模样,想要明证未掺次料也是不能了。除非能寻着那焚布闹事者,使他们当众亲口说是诋毁,如若不然……只怕更大的损亏还在后头。你可知那焚布者为何人?”

    风灵几口吃下一枚蒸饼,抬手又去取了第二枚,顺手抄起筷箸夹了一箸醋芹送入口中,镇定自若地嚼咽了下去,才拧聚着秀眉道:“焚布者为何人风灵不知,背后授意者我大约还能知。”

    “难不成你在同行中作了霸盘,坏了人家的买卖?”见她还要去夹另一碟菜,康达智蹙迫地端起那碟菜挪至一旁,“先别忙着吃,紧着告知阿兄,是哪一个,阿兄替你去分说。”

    风灵伸长了手臂去夹那碟内的菜,嘟起嘴道:“一整日都未好好吃上一口,阿兄且容我先垫几口再说。天大的事也该先垫饱肚腹才有气力应对不是。”

    康达智一拍大腿,取过杯盏,替自己倒了盏茶,无奈地望着她用膳。“阿兄不一同用些?”她边吃边邀道。康达智摇着头,“早用过了。你再不说是谁,拖怠至过了闭坊时分,你阿嫂又该恼了。”

    风灵吃下第二枚蒸饼,放下筷箸,抹了抹嘴,脸上慢慢逸起一丝冷笑,“并不是行内争锋,背后授意作恶的不是旁人,正是如今寄居索府的柳爽。”她顺手捏起一片稍大的残布,“这些被焚的绸绫,皆是前几****亲自我商肆中购走。” 


第五十八章 幕后黑手(二)

    “你是说……”康达智手指一松,手中茶盏险险落下地,他将茶盏放回案几上,“你说的是柳公子?他为何要这般作难于你?”

    “还不是为了……”风灵蓦地住了口,康达智一向并不赞成她过多卷涉入旁人的事中,上一回顶替索良音侍候阿史那弥射西归时如此,这一回必定也要惹来他长篇大套的劝诫。

    “你不说我也知道,必又是为了索家那小丫头。”康达智站起身跺了跺脚,又重叹着坐下,“你怎会胆大至此,去开罪柳家那小阎王。你可知他为何来了敦煌?”

    “听说是在长安惹了祸事,躲祸来的。”风灵撇撇嘴,不以为意地答道。

    “你哪里知道此人的毒辣。”康达智长叹道:“兵部侍郎较之江夏王如何?”

    “四品的官僚无论如何及不上皇家血脉。”风灵应道。

    康达智斜睨她一眼,“亏你还知道。柳爽什么人?兵部侍郎刘公长子。那柳爽在长安乐坊内作乐,相中了一名胡姬,欲买回府中充作伶人。偏巧那胡姬与江夏王幼子情投意合日久,听闻胡姬受人狎戏,那江夏王的幼子恼羞成怒,带了长随去寻柳爽的理论。岂知他这一去便未能再回来,竟是教柳爽的那几个鹰犬打死了。”

    风灵听了直咋舌,“江夏王幼子,怎说头顶也还有‘李’字罩着,这柳爽好大的胆。江夏王不找柳家寻仇?”

    “柳公因太子妃的缘故,深受太子倚重,眼下虽说官居兵部侍郎,待太子登基,怎么也跑不了一个中书令。江夏王早年虽有军功,但……”康达智按下嗓子,低声道:“哪朝君王不惧功高震主这四个字,况且又是同姓族人,更是险要,故江夏王缴了兵权,便乐得做个闲散富贵的郡王,朝中无势。出了这番事,他纵然是占了理儿的,也未必敢大张旗鼓地闹将出来。动手的那几人连同那胡姬,一夜之内皆畏罪自戕了,柳公子也不见了踪影,只说他这些日子根本不在长安城内,无人能证是柳公子唆使下的狠手,江夏王还能如何?”

    怨不得柳公要令拂耽延将他扔进府兵营中熬磨性子,竟是打死了皇家血脉,胆大妄为至此,柳、王两家在长安的权势也可见一斑了。

    风灵暗自吐了吐舌头。“这位柳大公子,布也焚了,闹也闹过了,也算泄过愤了罢。我不过是在他醉酒之时阻他做出没脸的事来,他该……没那么大气性罢?”

    康达智不确定地摇摇头,“不好说,当真是不好说。”他陡然忆起了什么事,醍醐灌顶一般,满是希冀地望向风灵,“你说,那日是延都尉替你拦挡了他?”

    风灵疑惑地“恩”了一声。

    “延都尉……”康达智忽就欢喜起来,“不若请他出面相帮相帮,许能顶用。你亲手做一盒粔籹予他送去,他指定不能回绝。”

    风灵愣了一下,伸手推了他一把,“阿兄又浑说,我这边一团糟乱的,阿兄还来拿人说嘴。”康达智张了张口,风灵不愿他再说,干脆拿话堵了:“阿兄趁早绝了这念想,若柳爽就此罢手了此事便作罢了,他既这样骄横,我这平头百姓也不与他轮是非长短。他若还未解气,再闹出些什么来,但凡不贻害性命的,我断不会去寻延都尉援手。此事本与他无关,何苦来教人为难?况且,他堂堂的都尉,是咱们这些小民能差使的?”

    康达智拗不过她,眼下但求她能按下火头,不去讨要说法,将此事静悄悄地揭过,便已是要敬谢神佛了。好言安抚了一阵,外头传来第一声闭坊的鼓声,康达智急急起身告辞。

    次日风灵因怕再生事端,闭店门十日,深居简出,不叫经营。她私下打算着,敦煌大市中,不仅是货品流转得快,连消息风闻亦是流散极快的。不过三五日,便会有崭新的消息事端出现在市集中,迅速地散落于商客旅人的茶余饭后。而她店肆门前的这把火,也会悄然熄灭在人们的唾沫星子间,如细尘一般消失不见。介时,她再重开了店门,这事便淡出了敦煌城。

    闭了店门的日子百无聊赖,西州才刚送了账册过来叫她瞧过,下一季的账册还遥远着,风灵窝在安平坊内整日里不过是同部曲们过过拳脚,调教调教大富,再无其他事可做。

    索良音来过一次,望望她家宅平静,人口无恙,终是放下了心。

    说话间,索良音无意露了腕子,风灵眼尖,一把攥住,撸起她的袖管。却见她雪藕似的手腕上赫然几处难看的淤青,一望便知是遭人指掐了。风灵震惊,抬头询问道:“可是那柳爽欺负你了?”

    “不,不。”索良音连连摇头,用力抽回被风灵握住的手腕,“是我自个儿做活时不留意,伤到了,表兄他,并不曾为难于我。”

    风灵自是不信,只迫不出索良音一句实话来,她无奈地从床榻脚下的一只红漆木柜子里翻出一只小木盒子来,“这膏子是我阿母自己捣弄的,外头不得,药效极好,你回去每日细细擦一遍,三日见好。”

    索良音默默地接过小木盒子,低头沉思了许久,苦笑道:“你可知,有时我是多羡慕你有七夫人那样的阿母,我阿母在那大宅子里头,连多摘一朵花儿,都要犹豫再三,打量对错。阿爹又不止她一个姬妾,却也不见别的庶母那样忍气吞声。”她的面皮犹如一张薄薄的灯纸,不知是因羞臊还是情绪激动,沁透了绯红,“我原就是个薄命低贱的,若只身一人,将我赠人也好,远嫁也好,我只随波逐流,任凭父兄作主。可我阿母是个那样的人,倘有一日,我……我真的远嫁了,她该往哪处去依靠……”

    索良音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风灵拍拍她的手背,“说什么蠢话,什么薄命低贱,我偏不信这话,我阿爹阿母也从不教我信,阿爹常说,来世一遭不易,想要什么,便替自己去争一争,不争如何能得。”

    索良音呆呆地看着风灵,好像她说了听不懂的突厥话一般,终是摇了摇头,叹着气撇开了手。 


第五十九章 共建功德(一)

    店肆闭了几日,风灵实是无事可做,除了永宁坊的康宅,也无别处可去,险些又冒出要往西州走一趟的念头。可一忆及上回阿史那贺鲁拦袭的情形,心里头又直打退堂鼓。

    尤其是他扯下她遮面纱帛的那瞬间,直对上那双阿史那家族的金碧的目珠,凶光直射,骇人得紧。

    风灵记得曾有一次商队错过了邸店,不得已夜宿荒野,半夜有饿慌了的狼群来袭,她与部曲一同将狼群击退,彼时苍狼眼中毕露的贪婪,凶残且渴求的眼神,教她毕生难忘,想来与那日贺鲁的眼睛一般无二,令人不由自主地发寒战。

    幸而,散荡的日子没过几日,韩孟命人来请她去折冲府一聚,商榷开窟的事儿。风灵如遇大赦,一叠声地唤阿幺来更衣梳髻。

    阿幺听是要去军营,从柜中取了一袭男款的胡袍出来,风灵在铜镜前打散了头发,往镜中瞥了一眼阿幺手中鸦灰色的胡袍,暗忖这一趟大约是要见一见拂耽延的,穿成这样未免太不讲究。

    不待阿幺离开柜子,她转身皱起鼻子,“那么些衣裳,偏挑这一身,你这穿着搭配格调可要好好琢磨一番。”

    说着她散着头发,自行到柜子边翻腾,连扯出几身衣裙皆不甚满意。阿幺有些莫名,自语道:“今日这又是刮的什么风?这不是照着惯常选的衣衫么,眼前倒成了我的不是。”

    风灵并不理会,自顾自地在柜子中扯出一袭檀色底子绛红小团花锦的襦裙,拿银红的丝绦缀着。她将襦裙贴在身上,扭身对着铜镜比了比,颇为满意,吩咐阿幺再取件白绫小衫子来配。

    换过衣裳,净了面,抹上香膏,在唇上微微地抿了一抹嫣红,又一改平常随意的单螺垂辫,让阿幺结了向来嫌繁复不肯结的百合髻,末了在后脑飘了一束散发,和着两条与胸前丝绦同色的细软绸条,稍一走动在身后灵巧晃动。

    妆毕阿幺笑嘻嘻地看着她道:“大娘敢是动了春心罢,扮得妖妖乔乔,往折冲府中去见谁?”

    风灵从铜镜前起身,顺手往她手中塞了一支满地牡丹的银簪,“但凡跟着我,人前必得体体面面的,我说过不曾?瞧你灰头土面的懒散样,还不着紧去扮上。”

    大半个时辰之后,佛奴赶着马车晃晃悠悠地停在折冲府的朱漆大门前,风灵提起裙裾自车上灵巧一跃,稳稳地站在了地下,等着阿幺从车内慢慢下来。

    韩孟早已在门前候等,见风灵下车,忙上前招呼。他本怀着些愧疚,想着风灵那日的遭遇,又听闻顾坊连着闭店好几日,料想这些日子她该是自顾不暇,这当口肯来折冲府,实属不易。

    不想他抬眼迎上风灵巧笑倩兮的眉目,丝毫不见愁苦的痕迹,倒是吃了一惊。寒暄过后,忍不住问道:“店肆里头可安稳了?顾娘子若是不便,也不必勉强,到底自家买卖要紧。”

    风灵不以为意地一笑,“韩校尉也太轻看了风灵,多大点子的事,混过几日便淡了。自江南至西州,偌大的营生,倘使桩桩件件皆要忧烦,风灵岂不要忧心而死。”

    韩孟将信将疑地点点头。

    “罢,罢。”风灵摆手道:“今日来了便不提旁的事,只说开窟造像。上回提我来筹办壁画一事,都尉可准了?”

    “准了,准了。那样功德无量的事,岂有不准的。”韩孟笑呵呵地回着,将她往里头领,“都尉正等着,今日正逢休沐,说要亲往外城廓走一遭。”

    风灵心里头一动,忽然觉得自己偶然一番热心,作成了一桩上算的买卖,她与拂耽延分担财资,共修一个佛窟,自此便有一桩事将二人联系在一处,少不得时时要见面。

    想到此处,她低下头抿唇莞尔一笑,脚下不由加快了几步,跟紧了韩孟。

    “笑什么?”声音仍旧不紧不慢,严谨沉闷,较之以往却是多了些许温和,又隐隐有一丝好笑。

    风灵一抬头,拂耽延正负了手,在堂前的石阶上站着,一身半新的圆领襕袍已是打了好几次照面。风灵在心底暗暗撇了撇嘴:有钱帛替军属遗孤开造佛窟,怎就不留个三五钱替自己置办身新衣衫。

    见拂耽延正狐疑地望着她,风灵索性笑得更明媚了些,一面向他福了福身:“不笑什么,风灵生就的笑模样,都尉几时见我愁眉不展了?”

    拂耽延听韩孟囫囵个儿地述过那日市集焚布的情形,与韩孟一样,原担忧她心绪不佳,这么一瞧,自己是多担了那份心,那一如既往的笑容里竟找不见懊丧的踪迹,反倒衣裙光鲜,神采飞扬,他不觉微微动了动唇角。

    “阿孟”拂耽延的目光停滞在她的襦裙上,口里吩咐道:“予顾娘子备车驾。”

    风灵轻轻拽了拽自己的裙子,本想说能骑得马,再一转念,在他跟前总巧不过弄得一身狼狈,今日好容易拾掇得体面妥帖,有了女儿家的形容,自是不能骑马,当如张韫娘那般秀雅端庄地在车内坐着才是。

    阿幺跟着韩孟去备车,正值休沐折冲府内也不见有人往来,两人便一上一下地立着,拂耽延沉默寡言的性子自不必说,然风灵一贯伶牙俐齿,霎时变得笨嘴拙舌,想说些什么,却犹犹豫豫地挑不出话头,口中略略发干。

    过了片刻,拂耽延突兀地向她抱了抱拳:“那些已阵亡了的,和或许将要阵亡的将士,我替他们并他们的家眷谢过顾娘子。”

    “不值谢。风灵此举,亦是在替沙州商户谢过延都尉和将士们的戍卫,保商道畅行。”风灵寡淡地应道。

    此话若是同张县令说,便是顺溜得张口就得的话,但同拂耽延说起来,只觉晦涩虚浮。她原是存了私心,想借此时常得见他的。

    隔了少顷,风灵想起丁四儿,“都尉大捷,还未曾贺过。却不知丁队正现下如何,府兵营的规矩风灵曾有幸见识过,不敢擅入。听韩校尉说,丁队正再骑不得马,往后便去公廨田打理仓廪,如此,他可还能在军籍上?”

    “劳烦顾娘子惦念着他,这几日下地支拐能行了。”拂耽延道:“但凡军中有残损亡故者,自是不能再留在军籍上。仍是要多谢顾娘子的那匹越锦,变卖所得的财资丰足,使得那些去了籍的与其至亲家人,尚可得三年贴补。”

    他分明替那些残折府兵的生计绞尽脑汁,说出来时却寡淡随意,风灵仰面凝视,可除了点头,竟是对不上什么话。

    憋了许久,才鼓了鼓腮帮,来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都尉往后可否莫再‘顾娘子,顾娘子’地唤?咱们也算得是沙场上换过命的,为何还要这般生分?都尉不若随意些,同我阿兄一样,唤‘风灵’即可。”

    拂耽延微微一怔,并不应声,两人之间粘滞着一层奇异的沉默。 


第六十章 共建功德(二)

    仿佛憋了许久,拂耽延倒是记起了一桩事,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递予她,“平壤县伯送来的文书,内里夹带了一封予你的书信。”

    风灵接过书信,羊皮袋子的口未扎牢,她心底“咯噔”了一下,抽出书信一目十行地掠过。

    信中不过是说身子骨已然大安,谢她一路的照料,再就是邀她得空了往处密部顽儿去。

    信末,粗大拙略的字体与前头所书大相径庭,连得口吻也直白干脆,将前面那些个文绉绉的用词抹杀了个干净,大略是问风灵有否将他所托办妥。

    “平壤县伯所托何事?”拂耽延皱起眉头扫了一眼她手中的书信。

    风灵自然不曾忘却分别那日弥射托付她看护张韫娘,正暗自好笑,忽闻拂耽延这一声问,略一愣神,猛地抬头质问道:“你,你怎窥阅我的书信?”

    “我无暇来审阅你的书信,折冲府自有长史过查通番的书信。”拂耽延不耐烦仔细解释西陲边防的规矩,只又催问了一遍,“他究竟托付了你什么?”

    “儿女私情之事,都尉亦要过问么?”风灵没好气地甩了一句。倒把拂耽延给镇住了似的,他深深地盯了她几息,不再说话。

    不多时,阿幺提裙小跑来,提着嗓子唤她:“大娘,车已备好,大娘……”

    她几步跑到风灵跟前,抬脸猛见石像般立得笔直的拂耽延,忽提醒了她这是在庄正的折冲府内,霎时刹住了口,垂眸碎步挨到风灵身边。

    “顾娘子…...请。”拂耽延顺势请让,口气客气得生冷。

    还是唤得这样客套,方才的提议看来是白说道了。风灵在心里低低地叹了一声:孺子不可教,随在他身后往后角门坐车去。

    敦煌城系边塞小城,自贞观以来,海内升平商道渐通,随着胡商往来、僧客频繁,原不大的敦煌城日益繁盛隆昌,城内再填塞不下那么多人。富商巨贾与显耀大族自是占据城内不肯迁移的,那些家境殷实的平民也在城中自成一片,略贫苦些的佃农、牧人、匠人便只得往城外徙,渐渐地,敦煌城的城墙向东南千佛洞的方向,成了一个大聚落。

    自大沙山高点俯瞰,整个敦煌城较之从前足足扩了一倍,这扩出来的部分,便称外城廓。

    外城廓的情形与城内的繁华很是不同,四处低矮的土夯墙筑的房子,房顶多以黄土和了干枯的骆驼刺糊顶,此地雨水甚少,一年也见不到几回小雨,倒也不必担心房顶渗漏。偶有一阵风横过,土黄的风烟便从墙头屋顶街面上扬起。

    阡陌交错的街面上四处撒欢儿奔跑着光腚的孩童,粗葛布裙衫的妇人在后头大呼小叫,召唤自家的孩子。

    风灵缩脚避开地下的一大团骆驼粪便,猛不防身子教横冲直撞蹿来的幼童撞了一下,气力不大,却没能把稳,原地趔趄着转了半身,向一侧倾过去。

    走在她身后的拂耽延眼疾手快,探手至她胁下,架扶住她,免教她跌至那团骆驼粪中。追撵在幼童身后喘着粗气儿的妇人叉腰站定在风灵跟前,一迭声地告罪:“对不住,对不住大娘子……”

    妇人转脸瞧见扶持着风灵的拂耽延,他虽未着戎装官袍,但腰间那柄佩剑显见不是俗常物色。再见他与风灵二人皆有长随伴行,那妇人大约实在卑微,唬得了得,又不知所措,一时间倒把受撞的风灵撇忘了一旁,只一个劲儿地向拂耽延躬身求告:“贵人恕罪,小儿不晓事,又不长眼,冲撞了夫人,奴替他赔罪了,求贵人莫怪。”

    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夫人”教拂耽延与风灵都吃了一惊,怔怔地互望了一眼。

    风灵回醒得略快,觉察到拂耽延的手犹在胁下扶持着,忙站稳了身子,推开他的手,一面和悦了神色宽慰那妇人:“阿婶莫怕,你瞧我是豆腐做就的,还是绢帛上画成的,竟是碰不得了?再者孩童能有多少气力,一点不碍的。”

    妇人抬头犹豫地望了望风灵,瞧她果真无碍,面相和善,登时放心了不少。风灵回头瞥了拂耽延一眼,向妇人笑道:“敢问阿婶,画师未生何处可寻?”

    妇人直了身,在拂耽延的注视下仍有些紧张,双手绞弄着灰褐色粗葛裙上的缝补过的地方,直着眼答不上话。

    方才蹿逃过去撞着风灵的那小童,不知何时悄悄地潜了回来,缩身于一堵土墙后头,此时听她问未生,突地从土墙后头跳将出来,“夫人要寻未生画菩萨么?他家有怪婆子,夫人若要去,可千万要摸对了门,倘摸错了,碰上那怪婆子……”

    “猴崽子,莫在夫人跟前浑说!”那妇人低低地呵斥了小童一句,伸手要拽他。小童灵巧,闪身避在了风灵身后。

    风灵弯眼笑起来,有意无意地甩了甩脑后的垂发,“阿婶客气,‘夫人’便不敢当了。”

    妇人瞅了一眼她的百合髻和垂着银红丝绦的垂发,倒抢在了风灵前头红了脸,“原是未出阁的娘子……”

    风灵不以为意,变戏法儿似地摸出一块胶牙饧来,弯腰递予那小童,“姊姊不知该入未生家的哪个门,你若肯带姊姊去,姊姊便给你买糖糕吃。”

    幼童迟疑着不肯接过胶牙饧,仰脸望望拂耽延的石块儿脸,又瞧瞧那妇人,妇人忙道:“伢儿听话,快带着贵人去找未生。”

    小童这才避开拂耽延的目光,接过饧,“姊姊随我来。”

    四人跟着那小童在尘土飞旋的小道上七拐八拐地走了两盏茶的功夫,房屋渐疏旷起来,风烟更大,风灵未带遮面的纱帛,只得捂着口鼻放缓呼吸,阿幺则早已躲在了韩孟身后。

    再行一段,风灵回头打量了几眼,外城廓的聚落仿佛尽在身后,她深怕那小童迷了道,扬声问道:“哎,这都快出外城廓了,究竟还有多远?”

    小童抬手指了指前头,孤零零的一个小院落,独在不远处杵着,远看还瞧不清什么,只觉破败简陋。再走近几步,临近柴门,这才看清楚,极小的院子,合围着三间低矮平顶的土房。粗陋却洒扫得干净爽利,院中一株大枣树,这时节正挂满了未红的青枣子,仿佛有人在树下坐着做活。

    幼童站住了脚,“姊姊自去罢,树下的便是未生家的怪婆子,唤阿满婆,骇人得紧。”

    风灵挂上笑容,从阿幺手中取了几枚铜钱予他,“乖伢,买果子糕饼吃去罢。”小童接过钱,忙忙地冲风灵与拂耽延作了个躬,撒腿逃似地跑开。

    韩孟上前几步,高声招呼:“可是画师未生府上?”

    风灵跟着上前,好奇地打量树下背对柴门坐着的人,从背影看仿佛是个老妇,素布裹发,一色的土布粗料衣裙,许是怕冷,还罩着件半臂袄子。衣裳陈旧寒酸,却被她穿得清清爽爽,纹丝不乱。

    老妇听见声响,慢慢地自树下站起身,拢了拢素布裹着的发鬓,也不搭理他们,竟自顾自地往屋里走,腿脚上不甚利索,一步步行得并不快。

    “阿婆,未生可在家?”见她无意搭理他们,风灵忍不住又问道。

    妇人依旧不理不睬,正屋的门帘一动,从里头出来的正是未生。“听着声儿便知是顾大娘,劳烦大娘自拔了门栓进院来坐,我这便来。”未生冲她歉然一笑,上前扶着腿脚不灵便的老妇进了里屋。 


第六十一章 再起波澜(一)

    风灵盯着那老妇的身影,直至她消失在门帘后头,方才去开那门栓。阿幺轻声嘀咕:“果真古怪得紧。”

    须臾,未生从里头出来,手中多了一只陶壶与几只粗陶茶碗,请了风灵四人在树下的石桌边坐。他不认得拂耽延,只当是风灵买卖上的熟人,只随意抱了抱手,便予他倒了一碗水。

    未生年纪不大,肩背却微微佝偻,肤色苍白,越显着单薄,皆是自小在佛窟内做活的缘故。从糊泥涂墙至描画佛像,从凿石开窟至画壁上色,他样样皆做过,这一行当内的人无人不识的。一听是风灵所托,未生自是满口答应。

    “未生是个牢靠的。”风灵笑吟吟地向拂耽延道:“此事交予他万无一失。”

    风灵这一夸,令未生微红了脸,连连摆手,“大娘谬赞,谬赞……不过是受人所托,尽力而为……”

    拂耽延将一只小锦袋置于桌上,“画师点算点算,这些定钱够是不够。”

    未生掂起锦袋,不免一惊,沉沉的似是大个儿的金饼。他心下不能安,便向拂耽延问道:“不知贵人重金开窟所为何?若是便利,还请告知,小人好同造像人商榷,供养哪位菩萨宝像为好。”

    风灵不知该不该说实话,只拿眼望着拂耽延,待他自行作答。

    “好教画师得知。”拂耽延淡然道:“某沙州府都尉,开窟并不为某自身,实为同袍弟兄保个平安,若有一朝马革裹尸,也好有个供养忠魂之处。”

    未生骇得忙站起身,慌手慌脚不知该如何行礼,口中诺诺:“既是为我大唐将士,如何能受都尉的财帛,真真是要折煞小人……”

    “画师莫推。”拂耽延言辞不多,面对未生的惶恐,似乎也是无措,只是尽量放缓了口吻命他收起锦袋。

    “都尉为同袍安魂,画师为生计,你二人皆有所图,断无教画师白劳一场的道理。你若不肯受,他日佛窟造得了,算是你的功德,还是都尉的?岂不是教都尉失了功德?”风灵揣测未生这样的小民,平日里受惯了显贵官人的漠视,大约不敢收受拂耽延的钱财,便张口胡捏了起来,“你当真有心,将差事办得妥妥帖帖,将壁画描得淋漓尽致,才是正经。”

    未生听着暗觉有万分的道理,点头不迭,诚惶诚恐地收起了锦袋。

    临辞别前,他一拍脑袋,忽想起来一桩紧要的,“择定山壁后,至开窟之前,该有供养人名姓率先提于壁上,以示此处已有人供养,免得被旁人看上此壁先行开凿。小人冒昧,斗胆问一问都尉姓氏名讳,好先请上供养人名牌。”

    拂耽延顿了一息,缓缓道:“你便提上‘沙州府折冲都尉拂耽延’即可。”

    随着他的话音,小屋内传来“咣当”一声响,仿佛有陶土器物落地杂碎,众人一齐扭头向小屋望去,小屋内又回复宁静,再无旁的动静传出。

    “小人的母亲,腿脚不甚便利,想是不仔细摔砸了个罐子。”未生一面不住朝屋内探望,一面解释道。

    风灵率先站起身要往外走,“该托付的既已托付了,这就先告辞了。你也不必来送,快去屋里瞧瞧你阿母要紧。”

    未生匆匆向众人躬身施礼,几步跨过小院,往屋里去瞧他母亲。

    回城途中,风灵在车内坐着,透过窗上不时掀动的布帘,偷瞥了拂耽延好几回。他骑着马,不远不近地跟着马车,安之若素,无波无澜,车内那点激越的小心思,他浑然不觉。

    一阵风过,几片粉白的不知是什么花的花瓣飘落至车窗上,粘在石青色的布帘上,风灵恍恍惚惚地忆起西州归途上的杏林花海。

    彼时他纵了马慢悠悠地走,她便在他革甲与铁器气息的包裹中,仰面任由如雨而下的粉嫩花瓣轻抚面庞。那情形几近完美,此刻忆来只觉是自己的一场梦。

    车将至折冲府,车壁上传来叩响,韩孟带住马,在车外问道:“顾娘子可有家人来接?如无人接应,便命车夫将顾娘子送回……”

    韩孟话未说话,朗声笑起来,“倒是我多问了,佛奴似乎已恭候多时了。”

    风灵打起车帷,前头折冲府的墙角下停着的,果然是自家的车,佛奴在车前抄着手来来回回地走动,风灵笑着欲招呼,却见佛奴的脸色阴云满布。她的心顿时往下一沉,心知必有不好。且佛奴处置不得,逼得他如此焦灼,只恐有大不利。

    马车慢慢将停,她深深吸了口气儿,沉了沉心,顾不得要在拂耽延跟前装一番端庄,翻身一跃,在车轱辘停下前,先在地下站稳了脚。

    佛奴一见她,急忙跨步过来,又见拂耽延与韩孟一左一右地在车边带住了马,他赶忙驻了步,只在原地冲风灵猛挥手。

    拂耽延翻身下马,将缰绳交予韩孟,步向风灵,“今日辛苦顾娘子,晌午已过,不妨,不妨留在折冲府内用膳,粗茶淡饭,顾娘子莫见笑。”

    拂耽延开口邀她,且不论是粗茶淡饭还是山珍佳肴,风灵心内点了万个头,却又为难地望向已是火烧眉毛的佛奴。她咬牙强压下心头的冒蹿的希冀,狠着心肠向拂耽延屈了屈膝,“都尉客气了,并非风灵矫揉造作,只是我那管事火急火燎的模样,只怕是我布坊中有迫急要事,折冲府的这一顿饭,且先记着罢,改日得了闲,风灵再厚着脸皮来领。”

    拂耽延顺着她的目光一望,佛奴的神色果然不好,他了然地点点头,“既如此,顾娘子请自便。”

    风灵直起腿膝,转身要走,脑后传来刻意放柔又显生硬的古怪语调:“你若有难处,不妨遣人来递个话,万事莫要莽撞。”

    这话来得猝不及防,风灵一呆,她心内隐约觉着佛奴的焦躁恐与柳爽脱不了干系,只是不能确准,从拂耽延的话来看,他所想的,同自己思虑的大致相同。

    风灵胸腔内浮着一丝烦躁,转念又涌起一片欢欣,激得她心间微颤:他的关切如此突兀,却着实有力。回眸去望他,拂耽延已转身往折冲府的大门去,只留了个离去的背影予她。 


第六十二章 再起波澜(二)

    风灵轻轻舒了口气,乍见佛奴时的焦虑被拂耽延突如其来的宽慰化解了大半,霎时她只觉这世间再无什么大不了的难事,遂沉稳着心气儿向佛奴走去。

    佛奴却无她那样的笃定,箭步跃上前,掩口在风灵耳边道:“大娘,先前谈妥的那几桩大买卖,买家一同到了店肆内,要退还定钱,说再不要顾坊的布绸。”

    风灵闻言二话不说,一手打起车帷,跨上车。阿幺虽还震惊着,却也知耽搁不得,慌忙跟着紧跟着风灵爬上车。佛奴早坐上车辕,抖开缰绳连催了几遍马。

    路上风灵向佛奴问清了缘由,听罢她冷声哼道:“我便知柳爽那厮不会就此撂开手,寻了两个泼皮无赖在我门前闹上一回不过是个由头,原在此等着我呢。这情势,若非遭人胁迫,商户们怎会同一日同一时辰来退定钱。”

    “只一两家要退定,到还罢了,怎就不问大小,齐齐地都来退。”佛奴拉着衣袖擦了擦额头上沁出的汗,“这一算来,沙州商肆大半年都白开了大门,不亏缺便该日日焚香谢菩萨保佑了,保不齐还要亏去不少。”

    风灵心中默算了一笔,凝重道:“亏折些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可佛奴,你有无算过另一笔账?我若是接回了那几单,外头那些丝绸商贩会作何感?”

    佛奴立时便明白了风灵的意思:眼跟前退了买卖不过亏折些利钱,但顾坊应允了退单,还了定钱,便等同认了自家的货确有问题,自认理亏,这却是万万行不能的。非但失了这几桩买卖,只恐日后也无人肯信顾坊的绸锦布帛。倘或着消息再传至西州,西州的买卖从此也便颓了。

    说话间车已入市,风灵掀起车帷一角,遥遥一窥,自家商肆那边,果然围聚了好些人。她心底将柳爽狠狠咒骂了两句,甩手放下了车帷。

    车将至顾坊门前,佛奴侧身向内问道:“大娘,门前人口庞杂,我看不如拐至后巷,从后角门进去再作计较。”

    “不必添那麻烦。事当眼前,越躲越说道不清,反显得咱们心里有愧似的。咱们磊落明正,何以要躲,正该锣对锣鼓对鼓地彰显个清明。”

    风灵要从大门进入,佛奴始料不及,急急地勒下马,马匹猛然顿住,咴咴低嘶,围在店肆门前瞧热闹的人闻声皆回首望去。

    却见一驾带着顾坊徽记的马车兀然停在店肆前的大道上,赶车人默默地将足踏放置在车前。静了片时,车帷忽地一掀,自车上款款地下来一样貌清丽的女子,年纪不大,却不短架势。

    “顾娘子来了。”有人高声囔了一句,热络的店肆前门顿静了一大半。

    风灵扫了几眼跟前几近失控的场面,面上仍旧挂着稳稳实实的微笑,向周遭熟悉的邻铺、不相识的过路嫣然笑道:“近来大家伙儿怎都愿往风灵店肆门前聚?也不恼风灵无好茶点招呼?”

    当即便有人笑将起来,有几分尴尬,也有几分讥诮。

    风灵只当不曾听出,举步往店内走,客气地向占了道的人请让。店肆内的管事匆匆跑出来迎她,汗水渍透了胸襟,可见是急狠了。

    风灵的目光越过无措的管事,堂内的高椅上坐着四名相识的商贾,里头三名胡商原是老主顾了,只一名是头一遭买卖。相熟的那三人见她进来,皆不动声色地端坐于高椅内,也不拿眼看她。

    风灵走进店肆,向那四人端端行礼,“风灵问长辈们安好。今日可巧,四位竟是一同登门了,风灵原不知长辈到访,在外头耽搁了许久,怠慢了叔伯们,还望叔伯饶我这一回。”

    四人互望一眼,面现难色。风灵恭敬周全的礼数,犹如稀薄未成形的胶牙饧,胶着了他们的口齿,腹稿打得好好的话,到了喉口难以启齿。偏风灵那双杏眼中清亮的眸子直直地望着他们,明知他们的来意,却不愠不闹,不闪不避,笑脸明眸相对。

    正为难,风灵翩然转至最年长的那名胡商跟前,提起银壶,在他手边的琉璃盏中添注了些梅浆,“安叔若有甚教导,差人来唤风灵过去便是,外头暑气正盛,何须亲自走这一遭?”

    被称为安叔的这名胡商讪讪地“哎”了一声,面颊上花白的卷须轻轻颤动,似有些挂不住,踌躇半晌,避开风灵“关切”的注视,狠下心道:“教导谈不上,大娘若真是有心体恤,便将这单货收回了罢,定钱,不退还也罢。”

    余下三人漫声附和,皆是一脸难为的样子。

    风灵不着痕迹地苦笑笑,面上凝起讶异的神色,“这是怎说的?各位叔伯同顾坊的买卖时日匪浅,向来顺当,从不曾有疑诟顾虑。自风灵来了沙州接管,一向只管倚赖着叔伯们的照拂营生,如今……如今侄女究竟不知何处行差踏错,惹得长辈们不快,这就要断了买卖恩义……”

    说着她扁了扁嘴,轻蹙了秀眉,满目的委屈无处投放,俨然是受了屈的怯懦小娘子,教人瞧着竟是不忍有半分责备。

    好事者在店肆外嚼舌,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令店内的人听见:“小娘子一人撑持这样大的场面只怕不易,欺人年小好摆弄算得什么作为。”

    佛奴冷眼瞅着风灵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无人能比他更清楚她心里的那副算筹。有意敞开了门任由人随意围观,好使众人有个见证,退定之事错不在顾坊。温言软语伏小做低的,只将礼数做得滴水不漏,旁人自然瞧着心软,先占了三分理。

    熟稔的毕竟面皮薄,又碍于那些观望者,一时答不上话来。惟那还不甚熟悉的胡商不买这份人情,向风灵摊手道:“某与小娘子道几句实话,前几日外头传顾坊在上好的布料中掺了荨麻,那些人当街焚布那日某也望见了,忐忑了数日。这几位同顾家交好十多年,顾坊如何,他们心里自是清明,某却是头一回收买顾坊的货,终究不敢确信。顾娘子莫怪,某小本买卖,全副的身家都在里头了,不敢不谨小慎微。”

    那三人睁大了眼朝他瞪去,来时分明商榷好的主意,说妥了要同进退,现下依他这番话的意思,是要不理他们如何,独自脱身,一旁的三人皆有些坐不稳。 


第六十三章 再起波澜(三)

    他既认定了与顾坊无交情,再同他啰唣纠缠于情面上的事便是蠢笨,风灵慢慢抹去脸上的笑容,平静地退至对面的一张高椅内坐下,拂了拂檀色的襦裙,“石阿郎既这么说,我退予你便是。”

    那石姓胡商不曾料想她如此爽快,面上一喜,“顾娘子果是个爽利人。那定钱,某便撂手不要了。”

    “顾坊行商向来规矩,这一回,咱们也该按着规矩来办。”风灵凉凉一笑,目中带出几分锐利,“那几位叔伯因是熟客,只与我立了私契且不论,石阿郎是生人,故咱们是在市署立的市券,可还记得?石阿郎若一时晃神浑忘了也不打紧,风灵的那份,安妥地在这儿呢。”

    说着她从店肆管事的手中取过一张硬黄纸,上头市署的朱砂印章赫然在目,石姓胡商心中暗道不好,渐变了脸色。

    “石阿郎瞧仔细了。”风灵蓄意朝那堆瞧热闹的人扬了扬手,朗声道:“市券上书得明白:买卖两方皆当守信践约,凡有一方无故爽约,当以作价之三倍赔付之。今石阿郎仅以两名闲汉无赖的惫懒行径为托词,便要同风灵毁弃定约,是何道理?”

    “怎是赖汉惫懒?那二人说得明明白白,顾坊的上等布料中掺了荨麻,那日市中众人皆亲眼见了。”石胡商辩道。

    “亲眼见了什么?”风灵拔高了音量,直逼着他的眼睛厉声问道:“是亲眼见了我顾坊以次充好了,还是亲眼见那两无赖从我商肆中购了绸布?但凡有凭据,石阿郎尽管拿来质问于我,顾坊以诚待客的规矩风灵秉承恪守,从不敢违弃,却也容不得人随意揉搓。”

    佛奴适时地上前一步,恍然彻悟道:“大娘,当街焚布那事,佛奴疑心了好几日,究竟不可解,今日倒树寻根起来,倒仿佛是想明白了一些。莫不是……莫不是遭人有心算计?倘或有人包藏祸心,将一盆脏水泼倒在咱们头上,岂不是能顺顺当当地毁了市券立约,且不必偿付一个钱。”

    石胡商霎时黑了脸,拍案而起,指着佛奴大骂:“奴人无知,信口雌黄!”

    风灵起身挡到佛奴身前,随手拂去那胡商的手臂,他只觉手肘一酸,竟是无力再抬举,松松地垂下了手,只向风灵怒瞪了眼,“你,你!”

    “谁人信口雌黄?石阿郎当心知肚明。”风灵沉静地踱开两步,朝着另三名商户淡淡地瞥去一眼,“咱们行商的,为了那点子营生,谁都不易,又都是人微言轻的,时常要受些不该受的。孟子有言,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咱们若是自不尊重,怨不得那些人来作践。”

    石胡商狠狠地一甩手,“你不必与我搬那些个酸腐文章出来,某不同你在此处计较,咱们市署辩黑白!”撂下话便往外去。

    风灵拱手作了个揖:“风灵奉陪。石阿郎好走。”

    另三人见状亦悻悻然地起身告辞,口中称自家商肆中忙乱,离不得人,却绝口不再提退定之事。

    店堂内的人鱼贯而出,佛奴忙客客气气地替风灵将他们送出大门,又拱手向围观的众人道:“敝店这几日皆不曾开张,今日亦是如此,对不住诸位,想要些什么怕是还要再等几日。”门外张望的那些,心知肚明佛奴这是在下逐客令,说长道短的住了口,不断窥望的也缩回了脖颈,意兴阑珊地纷纷散开去。

    佛奴赔着笑脸,慢慢将店门阖上。两扇直条木框的门合拢在一处,发出轻轻的一声碰响,这一声响仿佛击倒了防护的高墙,风灵一下瘫坐在高椅内,软了手脚,大口大口地深深呼吸,“这境况,当真比遇上沙匪更教人惊心。”

    佛奴回头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可不是,不必同匪盗论理讲情面,只管打杀了,倒也干脆。岂知这些人狠起心肠来,比阎罗更甚。”

    风灵好容易匀了气息,若有所思道:“想来他们也是无法,柳爽命他们来,他们哪里敢不来。他们在长安亦有店肆营生,愈发的不敢违逆那个索字。”

    “大娘,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听老奴一句劝,咱们商家开门做买卖,最是讲究和气生财……”店肆内的管事踌躇道:“不若咱们备下厚礼,弃了脸面气性儿,往柳公子跟前去好好地陪个不是,他得了脸子,胸口那口怨气也便出了。他到底是那样身份的人,也不至没完没了地同咱们这些小民纠葛。”

    “管事的主意在理……”风灵站起身踱了几步,忽停下步子,指向店肆紧闭的大门:“可自上回焚布之后,咱们避让了这些日子,店门至今未开,可得了安生?非但不得安生,反倒是变本加厉地迫了上来,这分明是要绝我生计。我若一再退让求全,只怕他越发地肆意碾辗,卑贱得蝼蚁不如。”

    管事垂头长叹,“不退让又能如何?与他相争无异于鸡卵投石。”

    “如今他自己不肯露头,只唆使了旁人来作难,大致还知道身份如他者,原不该这般行事,我便只当不知他在背后作祟,咱们该如何便如何,明日开店。”风灵定定地吩咐道,“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那几个商家要退定,横竖市券私契齐全,错又不在咱们,只需拿出三倍的货资,自然可退。”

    管事忧心忡忡地看了她几眼,口中应诺,心说:自家阿郎性子和软无争,夫人虽要强些,到底还稳重,不知怎就教养出了小娘子这般横冲直撞,浑不知惧怕的脾性。理确是她说的那个理,只是,微渺如他们,要同高门贵胄论理,却是要赔上不小的代价。这代价,有时是钱帛,有时是前程,有时也会是身家性命。

    “大娘,老管事说的也不无道理。”佛奴跟在风灵身后往后院内室去,小心翼翼地劝道:“柳爽绝不是个善茬,咱们认个亏,对付过去算是大吉了,必得……”

    风灵快步迈进屋子,掐断了佛奴的念叨:“服个软容易,那也得问问人家肯不肯踏这台阶,左右柳爽是不肯饶我了,我又何必自轻自贱,上赶着去讨没趣。他不过来敦煌躲个祸,待长安消了风声便要回的,能同我硬抗多少时日?咱们不在长安经营,却要在沙州长长久久地呆下去,我不过是捱过他在敦煌横行的一小段日子,换得日后在沙州的名望底气儿。”

    佛奴认真思忖了片刻,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风灵见他并不确信,返身阖上屋门,散腿在壶门榻上坐了。“细细分辨来,我总觉索家与贺鲁部有些不干净,话我已撂给了延都尉,前前后后的古怪之处也与他讲明,他若肯信,着手去查探,必定有所获。倘果真如我所料,介时,柳爽便该即刻收拾匣笥行囊回长安去避嫌,哪还有工夫来理我?”

    佛奴惊得捂住了自己的嘴,“吚吚呜呜”地说不清话。风灵忍俊不禁,伸出一根手指头戳点了他几下,“就知道你胆儿最小,一直未同你说,唬成个什么样儿,出息!”

    “大娘,你莫要顽笑,这事非同小可,在外头切勿露出半个字。”佛奴定下神,哆嗦着嗓子嘱咐道,一面晃着脑袋,仿佛能将方才风灵所说的从他脑袋中甩出去似的。

    风灵一再向他确保,定不会往外头去说,佛奴仍是不能十分放心,抚着胸口,痛心疾首道:“待咱们过了这一劫,再不同他们掺和,只专心做咱们的买卖,千万千万。”

    “你莫耽虑,你们这些人既是我顾家的人,我纵然是拼尽全力,也要护你们周全。除非我死了,横竖还有我爷娘兄长在……”风灵拍抚着佛奴的肩背,低声安慰。佛奴一把推开她的手,嗔道:“呸!我不过劝你安生做买卖,你便在这儿死呀活呀地膈应人。”

    两人一言一句地胡扯了一阵,阿幺来叫回安平坊用晚膳,风灵不愿瞧见老管事愁眉不展的模样,从后角门上车走了。 


第六十四章 韫娘情愫

    次日,开市锣三响,整个敦煌城几乎在同一时刻复苏过来,驼铃当啷,叫卖不迭,大唐铜币、萨珊银币、拂菻金币,丝绸锦帛、琉璃美酒,快速地在市集上流转起来。

    风灵的店肆果然如期开市,过往探望的人不少,生意却仍是惨淡。日至正午,有一驾青帐马车停在了门前,随车的婢子打起车帷,小心地扶出一名衣饰淡雅头戴帷帽的小娘子,娉娉婷婷地跨进店铺。

    风灵初见马车停在门前,只当是索良音来瞧她,待她入门摘了帷帽,才知原来竟是张伯庸的长女张韫娘。

    张韫娘一如既往地人淡如水,见风灵面上的神情起承转合地变化着,她只淡然与风灵对施了一礼,轻轻一笑,唇边漾起一枚小梨涡。

    她在店内慢慢走了一圈,捡了几样素淡的料子,命身边的婢子对着门外照进来的光展开,来回摩挲了几下,“外头传你家的料子不好,可见是睁着眼浑说了。”

    风灵的目光随着她的手指来回转了一圈,忽然领会了她来替自己撑一撑场面的用意,心里感激,只不好说破,只顺着她的话道:“顾坊的丝绸彩锦买卖也不是一两日了,向来用料上乘,名声在外,断不会为了那点子蝇头小利,毁损了商誉。”

    晃了几圈,果招致了几许妇人娘子进门,看布料倒还在其次,想探探张县令的嫡女要裁制些什么时新的样式才是真。

    店内人渐多了起来,风灵携了张韫娘的手,将她往后院引,“这里人多气浊,咱们往后面雅室里说话去。”

    张府随侍的婢子紧跟了上来,张韫娘却摆手止住了她,“里间无外人,且有阿幺服侍着,你不必跟着进来。”婢子迟疑着不敢往前,亦不肯离去。张韫娘无法,指了指店中琳琅满目的锦缎布匹,“你自去拣选拣选,若有中意的,与我那些料子一同结算了罢。”

    婢子欢喜起来,高高兴兴地行了个礼:“大娘若有什么吩咐,便请阿幺姊姊来唤我。”言罢雀跃着看料子去了。

    风灵将她领进雅室,案上梅浆果脯都是齐备的,她执壶替张韫娘注了一盏,“此间只你我二人,有什么秘事,便放心说罢。”

    张韫娘并不问风灵如何瞧出的端倪,微微红了脸,垂头欲言又止,惹得风灵发急又问了一遍,这才声如蚊呐道:“平壤县伯,他……他伤情如何?”

    风灵扑哧一笑,“我道是何事,想知道径直来问我便是,这般扭捏作什么?弥射将军旷达痛快,亏我还当姊姊与他意趣相投,也是个爽快的呢。”

    “你便说他究竟如何。”张韫娘的脸红得如同探到窗边的月季,话里带了些微恼意。

    风灵不敢再闹,敛起嬉笑,“姊姊不必挂心,弥射将军的伤在路上便见好了,目下大约连马也骑得了。”

    张韫娘缓缓且小心地舒着气,风灵双手支在案上,托了腮打量她。

    她的欢喜、忧愁、紧张、惦念,似乎全都不着痕迹,笑容永远恰到好处,任何情绪都不会越出既定的界限,要仔仔细细地瞧,方才能从她神情寡淡的脸上辨出不同的心境来。这样的一个堪称典范的大家女子,怎的也无法同突厥草原上的野马系到一块儿去。

    “你瞧什么?”张韫娘教她瞧得不自在,别过脸去。

    风灵干脆趴伏在案上,目光追着她,“风灵在想,姊姊水中仙子一般的人品,如何认得的突厥悍将?”

    张韫娘如何肯说,风灵转了转眼,嬉皮笑脸道:“姊姊不说也罢,待日后我见了义兄,该好好盘问盘问,义兄必定乐意讲上一讲。”

    “你莫去胡说!”张韫娘起了急,无奈只得将与弥射如何相识,如何互生了倾慕与她说了一说。

    “原是有一年游春,我见女社中姊妹大多会骑马,好生歆羡,便背着父亲习练骑马,不想马受了惊吓,本是要坠马的,巧遇进京面圣的弥射,顺手将我接了,使我免遭坠跌。初时并不知他是谁,只当匆匆过客,见过一次再无下一回的,故没在意与他多说了几句。他说的草原雪山真真是引人神驰,我从不曾离开过敦煌,当时便听入了迷。”

    张韫娘的脸上浮起一层耀目的光辉,衬得她容色更甚,连风灵也觉得敦煌城这方城廓容载不下她的心,这感觉她很是能体会,听到此处不禁连连点头。

    张韫娘说得顺气儿,倒不如先时那般扭捏躲闪,眼神也飘得远了。

    “待回城,见父亲亲自在城门前接应这个突厥人,才知他绝非寻常。因父亲的缘故,他每次往敦煌城中来时,父亲便要奔忙接应,我少不得知道他来了。他每每邀见,我皆告诫自己,闺中女子不该同男子私下相见。可,可脑中一想到他,便犹如见了辽阔的西疆草原,巍峨高耸的群山,好像他就是那一切我不曾见过的壮阔,鼓荡着我去见他……”

    这些话压在张韫娘的心底,从未吐露过半个字,今日将那深藏的情愫娓娓道出,起初还羞怯得择不出词来,越往下说,越觉得舒畅,积压在心底的自责与欢欣交错的矛盾,常教她喘不上气,现下只觉心里松快,不觉连眉目中都带了柔情蜜意。

    风灵托着下巴听得入了迷,不曾料想她孤高端庄之下,竟有一颗如此大的心,大约也只有阿史那弥射的那方天地才衬得起她。

    张韫娘面上因神往泛起的光彩,教她不自禁怀疑,索良音死活不愿去的处密部,与张韫娘心神向往的处密部,是否同一个地方。忽然一个念头蹿至她的脑中,“姊姊,弥射将军的牙帐内早有大可敦,你可知晓?”

    “自然知晓。”张韫娘平静地答道。

    “既是如此,你也愿……”

    张韫娘柔柔地一笑,“我心所愿,无妨。”

    风灵翘起唇角,心内无比确信,搅坏索氏父子要将音娘送至弥射身边的打算,顶替她走了那一遭,是做了一桩极对的事。 


第六十五章 封铺受辱

    风灵与张韫娘于后院相谈甚欢,浑然不知前头店里已然乱作一团。

    老管事跌跌撞撞地跑进后院,忌惮张韫娘在内室,不敢直闯,只得在窗下强定了声音禀道:“大娘,快出来瞧一瞧罢,市署来人了,说……说咱们店铺有货品上的纷争,要封铺取样!”

    风灵蓦地直起腰,向张韫娘告了个罪,“姊姊见谅,我这店肆近日来不甚太平,教姊姊受惊了。这便找了姊姊的婢子来,姊姊先回罢,咱们隔日再说话。”

    张韫娘扶案站起身,摸了摸怀中的早已备下的予弥射的书信,本想托付了风灵想法子送出关去,而今见她的境况也是艰难,恐无心旁顾,当下不好意思再劳烦她,未拿出那书信。

    “市署这起子曲意逢迎的小人,大多是索氏族人,他们若有意刁难,不妨与索大郎递个话,他虽……”张韫娘本意想说他不学无术,为人也不甚牢靠,话临出口又觉不妥,便生咽了下去,只道:“他或肯在他父亲跟前说上一说,这事也就化了。”

    风灵心里匆匆苦笑,分明事端就源自索家寄居的那位柳公子,索庭怕是同他沆瀣一气,从中也撺掇了不少,求告于他,不若送羊入虎口。她不好明说,只应付着道了个谢,叫人来照料她从后角门出去。

    待风灵走入店内,大门已教人关严,市署里的差人大模大样地在高椅内坐着,倨傲地看着风灵走近,等着她来行礼。

    不料风灵走至近前,只向他略一颔首,“差官奉命来封了我的店肆,总该有个文书,还请……”风灵向他摊了摊手。

    “难不成顾娘子还觉有假?”差人翻了翻眼,她未来行礼已惹得他不快,张口又作质疑,倒激得他亢奋激越起来。却见他腾地自高椅内站起身,冷哼一声,夸张地一甩手,一卷黄麻纸照着风灵的脸便飞抛了过来。

    风灵不急不慢地伸手接过,展开来阅看一遍,内容与她揣测的大致相类,正是那石姓胡商退定不成,反将她告至市署,诬赖她布匹充次。

    按理说,市丞署接了这样的状告,遣了人来验看货品,下个定论,便结了。这一番却偏要封铺取样,可见张韫娘一点未说错,市署果真是索氏族人把持的天下了。

    那差人瞧着风灵阴沉的脸,极是称心,漫不经心地拍了拍手掌,一脸公事公办地指着店内的各色布匹绸锦,命同来的另两人搬挪。

    “布料我这就搬回市署,请人验看评断尚需些时日。市署不比你们这些商团萨保,总得验得周密细致,故而要多耗费些时日,顾娘子切莫心焦,闭店静候便是。咱们丑话先说在前头,倘或此间顾娘子一时急切,私自去了封条开张经营,莫怨某不讲情面。”

    市署的几个差人哪里是在搬挪布匹,分明是在糟践。风灵紧咬着牙瞧着他们将一匹匹俏丽精致的彩锦掀翻在地,沾了尘土的肮脏的鞋底踩踏在柔软素洁的绫布上,不时有丝绸被撕裂的脆响混在差人粗鄙的嘲笑声中。

    她深深吸了口气蕴在胸腔内,别过头去闭紧了双眼。她自小便在商家长大,最是见不得人糟蹋东西,待她执掌了沙州的布坊后,尽力将每一匹布每一段锦拾掇得光鲜夺目,仿若店肆内售贩的不是布帛,而是五彩的珍宝一般。此刻他们肆意地践踏,每一下都如一鞭抽打在她心头,疼得她心间直颤。

    佛奴悄悄地挪到她身后,紧绷了浑身的劲儿,防备她暴怒起来蹿上前动粗。

    片刻之后,差官终是择了几匹上好的锦缎,搬至门前的牛车上,呼呼喝喝地出了大门。风灵仍在原地木木地站着未动,直至大门再次被阖严实,整个店铺重新回到一片黯沉中,随着门上传来的“啪啪”拍贴封条的动静,风灵这才如惊醒了一般,按了按酸胀的眼眶,吸吸鼻子,一言不发地回后院屋里去。

    满地散了残破脏污了的布料织品,她不忍看一眼,莫说她不忍,家下众人,无不心疼酸楚的。

    这日余下的光景,风灵浑浑噩噩不知要做什么,几时回的安平坊也不甚清楚。她不让佛奴去告知康达智。阿幺想劝慰,多说了几句,她又嫌烦,撵了出去。金伯金婶与那些部曲更是不敢去扰她。

    夜里倒睡得早,正房的灯烛早早便熄了去,见状众人更是不得入她房门,只得各自安歇去了。

    是夜,万籁俱静,正房幽幽地亮起了一盏灯,过了片时,一道灵便的身影从门缝闪出,沿着墙脚溜至围墙边,三两息的功夫,身影便消失在了墙头后面。悄无声息,整个宅子内无一丝动静。

    坊门上搁着粗实的大木,栓阖着两扇厚重的木门,守坊门的不过是官中的徭役,不似城门口的府兵那样上心,月中时分,恐怕早已支撑不起眼皮,风灵无一丝障碍便越过了坊门边围起的木栅栏。

    然而出了坊门,她却停下了脚步不知该往哪处去。

    她出来原不过是睡不着觉,在屋里憋闷得慌,出宅子时想着要往市署去探探,看看白日里他们搬走的那些丝绸布帛是否果然在市署的库房里待查,将近坊门时突觉自己这番举动太过好笑,在又如何,不在又待如何,全不是自己目下能掌控的。

    一时她却也不知该往何处去,气闷地往前走了几步,远处仿佛有巡查府兵的脚步声,她闪身在路边的一堵砖墙后头隐着,不消一会儿,果然闷闷的革靴踏地声越来越近,间中还有踢踢踏踏的马蹄声。

    风灵背靠着砖墙,细细辨听,在心里头默默数着巡夜府兵的人数。数了几遍,皆不得个准数,皆因马蹄声的扰乱。

    也不知为何,马蹄声忽然不见了,只剩下府兵的脚步声,她一面数一面揣测着府兵离去的速度,只待他们行远了她好从墙后出来。

    夜巡的队伍渐行渐远,风灵在墙后动了动身子。

    “出来。”蓦然一声低喝,惊了她一跳。她睁开眼,屏息站在原处不敢动弹。

    “还不快出来。”呵斥虽严刻却并无多大戒备,纵然隔着厚重的夜色与罩面的铁盔,风灵听着声儿也知晓是谁。她慢吞吞地自墙后转出来,做小伏低地行了个礼,“延都尉辛劳。”

    马上那人半晌不说话,风灵只得端持着礼不好抬头。

    隔了一阵,岑寂的街面上再捕捉不到丝毫府兵们的脚步声,拂耽延取下铁盔,沉声问道:“将交三更,早过了闭坊时辰,何故还在坊外走动?”

    风灵站直身子,“我若说我心烦意乱,在屋内憋闷,只想出来散散,都尉可信?”一开口,她自己都唬了一跳,声音发沙,满是疲惫,不带任何挣扎狡辩的意思。 


第六十六章 醍醐灌顶

    如酽茶般浓重的天色中,风灵瞧不清他的神情,只觉他在马上定了许久,久得教她有些心慌。末了,他终于低低咳了一声,向她伸出一条手臂,“随我来。”

    风灵毫不犹疑地上前几步,握住他粗砺的手掌,随着他手臂上传来的劲道,翻身跃上了马,紧贴了他背后硬冷的甲胄。

    “你原是要去哪处?”他控住缰绳,扭头问道。

    “出城。”

    “出城作甚?”拂耽延勒住缰绳,马在原地踏了几步。

    “不作甚。觅个清净地,梳理些事儿。”风灵轻声微叹,“都尉若是拿了我羁入牢中,倒也不失是个清净地。”

    “你若想去,也使得。”拂耽延随口一应,抖开缰绳,催马往前走了几步。背后静悄悄的无一丝动静,若非腰间轻搭了一只手,便似无人一般,换在平常,那张嘴何时饶过人。

    拂耽延心里怀着惊诧,慢慢走过一条街,仍不闻她动静。将近城门,城墙上一字排开的一列火把簇拥着火光通明的楼观,拂耽延催打着马加快了速度。

    “延都尉……果真肯在此时放我出城?”风灵好似才魂魄回窍,便发觉了这一不可思议的事一般。

    “既已闭城,断无此时放你出去的道理。”拂耽延闷声答道:“三更交班,你且在城墙下稍候片刻,待我交了班,送你去一处城内的清净地。”

    风灵低低地“哦”了一声,又顺嘴嘀咕了一句,“巡夜这样的琐碎还需都尉躬身力行。”

    “我既为他们之首,怎能疏离于他们之外,凡事自是要比他们更上心,方可心安理得地下号令。”拂耽延应道。

    风灵暗中吐了吐舌,她不过是随口一嘀咕,不想引来这套说教,不禁暗怨自己多嘴。及到城门下,拂耽延将她自马上放下,独自策马进了城门洞,风灵远远望着,无比烦闷之下竟还能微微勾起唇角。

    初秋夜间,褪尽白日里的燥热,冷不防一阵凉风吹过,还会教人缩起脖子一哆嗦。

    幸好不多大功夫,除去一身鳞甲的拂耽延牵着马从门洞里走了出来,风灵倒未受多久寒凉。走到近前,借着城门楼观上铺下的火光,风灵见他只着了一身玄色戎袍,手中倒还提了一袭外罩的绫袍。

    拂耽延一言不发地将绫袍抛向她,风灵扬手接过,却不知要如何处置才好。不及发问,马已在眼前,她只得抱了绫袍先上了马。

    二人也非头一次同骑,从身后环抱过来的温热,仍教风灵面上一热,好在除了她自己,无人能知。

    夜间空荡,坐下的马撒开蹄子驰了一阵,风灵左右望望,大约是往东南而去。不过两三柱香的功夫,临近东南城墙,夜色中显出一座塔的影子。再往前一段,果然就在那塔跟前带住了马。

    这塔风灵认得,初春起沙暴那会子,她便日日上塔瞻望,盼着风停沙歇,好早日迎来西州的商客。

    登塔时风灵暗想,他说的清净地便是此处?倒算是个清净所在,难为他能寻到这一处。

    冷不防前头拂耽延步子一顿,“上头夜风大,穿上袍子。”

    风灵撇了撇嘴,再不敢嘀咕出声,只在心里叨叨:又不是那些娇滴滴的小娘子,风餐露宿、荒野过夜的日子只怕过得比你还多些。

    心里虽不服,手上还是利索地将那袭绫袍裹上。衣袍过于长大,为不使之拖曳至地下绊手绊脚,她不得不提着袍裾,笨手拙脚地踩着“嘎吱”作响的木梯往上爬。

    白日上塔眺望,能将大半个敦煌城收入眼底,犹如茫茫黄沙中镶嵌着的一枚翠玉,景致很是别致。此时来看,天地之间混沌一片,风声呼啸,仿佛巨兽张着黝黑的大口,将一切吞噬。

    却也不是漆黑无边的,夜空中缀着密密匝匝的星子,细看之下俱都微微晃动,好似被风吹得摇曳,将要从天下掉落一般。浓黑的远处,星星点点地布了一大片微弱火光,与高悬着的星子遥相呼应。

    风灵竭力盯着那片火光,辨了良久,恍然道:“那是……千佛洞的长明灯?”

    拂耽延在黑暗中点点头,“不尽然。”

    风灵疑惑地扭头去看他,猛不防一眼撞见他半隐半现在黑暗中的侧脸,高鼻深目,五官轮廓之深,如同坚石錾刻。这一眼便撞进她心坎里,令她不觉发慌,忙不迭地移开目光,重又注视回千佛洞的灯光。

    “来敦煌城之初,夜间巡防,偶见了那些火光,不前往亲眼见一见总不甚放心。一日便领了两名校尉前去一探。”拂耽延伸臂指了指远处点点火光,“在此处瞧是这般光景,到了佛窟跟前却如同灯山火海,绚如白昼。有些佛窟内有夙夜兴法事的人家,有些佛窟内是一路苦修暂落脚的行僧,更多的却是外城廓住着的画师匠人,连夜修补赶制壁画佛像。”

    风灵一壁听他描述夜晚千佛洞的景象,一壁使劲地想象那场景该是何等模样,眼前远方的那点点微弱的亮点子,实在是与他所讲的大相径庭。

    “我家在千佛洞也有石窟,那亮点子里头,必有一点是源自我家佛窟的长明灯。奇也奇了,站在此处望,好像与自己全无相干。”她伸手在自己跟前拂了拂,好似有一层玄色纱幔在她跟前,拂开便能望见千佛洞那边的盛况。

    “前些日子我在此处望时,亦如是说。”拂耽延站在她身后,与她凝视着同一方向,“那日塔内有一游僧落脚,衣衫褴褛不堪,起初我只当他是个乞儿,不料他竟笑我着相。”

    “如何着相了?”

    “他笑问,灯火通明处看便知是千佛洞,退至远处,光点明灭,难不成它便不是千佛洞了么?倘若千佛洞在心中存着,不论眼能不能见,它皆在那处,不增不减,不生不灭。”拂耽延顿了一会儿,黑暗中风灵能感受到他深沉缓慢的呼吸。

    “那游僧只在此过了一夜,此后我再来,便不曾见他。但那之后,倒觉此处夜静时,确是个能教人定心忖量之所在。那边的佛灯能时时提点,不教我受万千表象所累,忘却初衷。” 


第六十七章 醉语倾心

    风灵默然倚栏而立,风吹得她睁不开眼。

    远处千佛洞的长明灯光醍醐灌顶地将她击醒。明灭不定的点点火光在她眯缝着的眼中渐渐明亮壮大起来,她喃喃自语道:“原来我也是着相了。只顾着眼前的境地,倒忘了打量全局。”

    夜风太大,吹得她裹身的袍裾烈烈翻飞,她想起拂耽延只着了一身单戎袍,颇有些愧疚,闪身回塔身内,两人便倚墙坐着。

    到底夜寒,避着风也不觉教人身上发凉。风灵伸手探入袍中,在腰间摸索了一阵,耍戏法似地摸出一只皮囊来。在拂耽延跟前晃荡了几下献宝,“龙膏酒,前些日子才从萨珊商客那儿弄来,保管长安都不得一见的。”

    拂耽延接过,拔开皮囊塞子,仰头饮了两大口,酒液微稠,入口涩辣,过后四肢百骸尽舒,温热自腹内传向浑身各处。

    风灵接回皮囊,同饮了一口,刺辣酒气直冲喉头,呛得她咳了好几声,“这酒果真烈性。我家中窖藏少说二十余种酒,此酒最烈。”

    拂耽延无声地笑了笑,“女儿家也这般好酒。”

    “咱们这些商户,风餐露宿的,哪一日也少不得它。”风灵又小抿了一口,只觉浑身上下都暖了起来。“烈得过头,反盖了酒的醇厚,依我说,仍是五云浆最佳。”

    “今夜烦扰所为何事?”拂耽延突然问道。

    左右他与身边那些人那堆事并不相干,风灵无甚忌惮,畅畅快快地将那前因后果都讲了一通。自柳爽在康宅借醉挑弄戏耍索良音,她横手开罪起,讲到他自店中采买了大量上好的布料,找了地痞当街焚烧,再至胁迫商家到她店中退定,直至市署来收验封店,步步将她往绝境里逼。

    她只顾讲得酣畅淋漓,不知不觉站起身,在拂耽延跟前来来回回地走动,几乎忘了他乃守卫西陲安定的折冲都尉,仿佛只是在同相熟的商家衔恨牢骚。

    临了站住脚,问道:“你倒是说说,那柳爽是不是欺人太甚,小肚鸡肠,阴险毒辣?说到底,仍是个没血性的,作下祸事便一逃了之,换个地方来作恶,岂是男儿所为?”

    拂耽延“咕噜咕噜”又饮了几口,干笑一声,“他如此不堪,你且因他食寐不安?”

    风灵在原地转了个身,大约是酒气上来了些,情绪激越,“恨不能拿厚麻袋套了,甩开马鞭替他爷娘训诫一番,抒发了这口浊气。”

    “这也使得,如何又不做?”拂耽延背靠着墙,仰头眯眼看着她义愤填膺的模样。

    “倘只我一人,便依着我的脾气这般做了。可我顾坊那些管事、部曲、仆婢,并他们的家人,哪一个不是指望着我吃饭过活,我纵然是一时泄了愤,终究于事无补。”风灵颓丧地坐回拂耽延身边,“眼下虽说西州的买卖好些,封了沙州的店肆也没甚要紧,但这消息若是传去了西州,当真是……”风灵晃了晃脑袋,唉声叹气不敢往下想。

    “既为营生所迫,你又为何不肯服低去求他一求?你不喜索慎进,不喜张伯庸,不也能与他们同席谈笑么?”拂耽延自知问得唐突,不过是借了夜色和这一囊袋龙膏酒的酒劲,比平素越发直白了些。

    风灵也不恼,“我自是不喜他们。他们是官僚士族,我不过是略有几个钱的商人,这天底下官民本就高低有别。莫说我不喜与他们同席,只怕他们也不十分情愿与我共室,不过看在钱帛的份上虚应着。我馈遗奉礼,并不因亲爱交心,只为买卖上的便利,各自原就在不同道上,买卖之外,互不干扰,各守着心知肚明的规矩,大家皆有脸。柳爽却是不同,他持强凌弱惯了,心无法度,践踏为乐,这样的人,并非我赔个笑脸赠些好礼,他便会罢手的,只怕会愈发激起他的恶性,一发不可收拾。先前我也想着息事宁人,可他既不依不饶,我又何苦赶着去让人作践脸面?”

    拂耽延半晌不作声,提起酒囊吞下一大口,抬袖掖过唇角,“在理。难得你年纪不大,想得倒是澄澈。”

    风灵忽然觉察自己所说有些不妥,忙扭身坐到他跟前,纠正道:“延都尉却是与他们不能相提并论的。当日你初至敦煌,索府设宴洗尘,列席的每一位,我皆赠以越锦,越锦之价人皆知之,惟你一人不为所动,却径直充作了军资。彼时,我……我……”

    一双晶亮的眸子穿透沉重的昏黑,在拂耽延跟前竟是比夜空中的星子更闪耀。许是今夜饮多了烈酒,头脑晕晕乎乎,胸口有不可名状的温暖涌动,他浑不在意她方才说了些什么,只一味注视着她那对黑暗遮盖不住的明澈眸子,脱口问道:“我也是你口中的官僚,亦在他们之列,你是否也……不喜与我一处?”

    风灵几乎未加分毫思索,“断然不是。我自是欢喜……”一语未尽,猛然醒悟,急急收住口,亏得天色未明,互不能见。

    两人静默了好一阵,风灵耐不得这番尴尬,索性横下心,低声问道:“都尉可喜……可愿同风灵在一处?”

    “爷娘新丧,边陲不安,未敢思及这些。”一段难熬的沉默之后,拂耽延长长吐了一口气,带着醇香的酒气拂过她的面庞,风灵咬紧了下唇,一手抠弄着另一只手的掌心,脑中已然空了一大片。

    隔了片刻,她把稳了情绪,忽觉这事哪里不对劲,分明是他先挑起了话,探问她是否心悦于他。她大方承认后,又遭他婉拒,这算什么事?枉她平素机巧善辩,这会子却糊里糊涂教他耍弄了一番。

    她在心里将自己狠狠嘲笑了一番,口中淡然道:“都尉只当风灵饮多了酒,说了一篇昏话罢。大约,大约待天明时分,醒了酒,便什么也记不得了。”

    “我原在长安丁忧居丧未满,圣人一道敕书夺情,称西陲不稳,商道难行,我便来了此地。朝中有人说我出身寒微,阴山驱了东胡后便再无用,被赶来这风沙之地驻守。亦有人说圣人信重我,欲加鹰扬衔,有意遣我来历练建功。这些我浑不在意,横竖皆是份内之事。可我当真从未料想到会在此地识得你……”拂耽延黯哑的嗓音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似醉语。

    他突然一手轻抚在风灵的面庞上,手掌中硬茧带出的触感异常清晰,如同在她心头摩挲,“予我些时日,再过半载丁忧期满,西域平定,且我尚存于世,若彼时你还情愿,我必定不相负。”

    “你说什么?再说一回可好?”他的话音虽轻微又带了几分含糊,风灵仍是听得清清楚楚,她却直疑心自己酒气上头迷糊了,忙央着他再讲一回。

    拂耽延却缄口不语,站起身,走到塔外,满天的繁星暗了不少,浓重无边的黑暗褪去了一层,略淡了些,风愈发急了,呜呜地围着塔身呼啸。他重回塔内,往缩在地下的风灵跟前立定:“五更鼓将击,走罢,送你回安平坊。” 


第六十八章 否极将反

    风灵自地下站起身,揉了揉发麻的小腿,一瘸一拐地跟着他下塔,解了马缰,仍旧是同骑着回去。

    昼夜交替之时最是凉意沁骨,风灵上马时被凉风一激,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拂耽延跟着跨上了马,随之而来的暖意迅速将她包裹住,似乎是有意靠近她,将自身的体温传予她,却又怕唐突了,小心翼翼地隔了一拳的距离。

    “柳爽那边,你若着实为难,我替你去说个项也使得。”拂耽延在她耳后缓缓道。

    “你莫去!”风灵忽然拔高了声音,震得拂耽延一愣。

    她亦因此呛了一口风,连着打了几个冷嗝,掩着口断断续续道:“此事……与你有甚关联?你堂堂一郎将,抗敌卫国才是正经,掺杂进这堆乌糟事中……我不愿见。”

    “这便作罢了?你那店肆要如何是好?”

    风灵在黑暗中凉凉一笑:“都尉觉着我是那等老实好欺的?”

    拂耽延不答,心里头同自己道:一言不合犹不肯让半步,几时又肯饶过人。

    “我自有主意,他柳爽不顾身份体面,尽行那卑劣龌蹉之事,左右……左右我也非君子,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屯罢了。如今他暗地使坏,封了我的店肆,横竖无买卖可作,恰好腾出空来与他分辨分辨,难不成这世道还无个是非曲直了……”

    “莫再说了,仔细灌了冷风。”拂耽延低声打断她的话,心里暗笑,来时她还是心灰意冷的形容,此时说起话来又是惯常的不依不饶、滔滔不断的架势,可见是纾解开了。

    “都尉?”默了片时,风灵忍不住又开了口,“往后,莫再顾娘子、顾娘子地唤,可能应了我?我阿爹阿母阿兄,连同那两位义兄,皆直唤我闺名。”

    拂耽延忍俊不禁,俯首在她耳后轻微微地笑出了声,“怎就不忘这茬话?我记下了。”湿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朵面颊,淡淡的酒香里还酝着些醉意。

    风灵却是迎着冷风脆声笑起来,“你原是会笑的,亏的女社的小娘子们皆说都尉的脸是石头里琢出来的,生来不会笑。”

    这么一笑,又教冷风呛住,连连打了十来个冷嗝,这才老老实实地闭了口。

    头一声五更鼓在城中鼓楼响起,整个沉睡中的敦煌城微微一颤。虽是一夜未睡,虽是烦事缠身,风灵心头却只有天光将亮的欢悦,那必定会有的喷薄而出的日光,仿若就在五更鼓后头跃跃欲试。

    数声鼓声之后,安平坊的坊门已在眼前,轮值守夜的徭役打着哈欠将坊门拉开,手尚未从门上放下,一骑便带着晨间的清冷从他身旁掠过,正使他醒了神。

    安平坊的顾宅门前,金伯正持着大笤帚低头洒扫,一大清早听见马蹄声在坊道内响起,满怀诧异地抬头望去,探头辨望了好一阵,直到马将至跟前,方才瞧清楚马上之人,这一瞧惊得他掉了手中的大笤帚。

    却见自家小娘子裹在一袭宽大的绫袍中,被人周密地揽在身前,而那人也不是旁人,正是折冲府的都尉。情势显而易见了,这一夜未归,必定是同他一处了。

    风灵瞧着他神色便知不对,正要吩咐他莫声张,却已来不及。金伯慌慌张张地转身回院子,磕磕巴巴偏还大着嗓门唤道:“佛奴……佛奴!阿幺!大娘,大娘回来了。”

    “金伯,一清老早瞎嚷什么,仔细搅扰了大娘的觉......”佛奴揉着惺忪的眼从院内跨出,迎面正对上从马上下来的风灵,见了鬼似地惊叫一声。“大,大娘,几时出去的?”

    转脸又见拂耽延在马上坐着,心下了然了七八分,上前抱手揖礼,“延都尉。”

    拂耽延漠然地点了下头,拨转了马头便走。

    风灵掩口打了个哈欠,自往里走,金伯捡拾起地下的笤帚,重重地“唉”了几声,跺了跺脚,仍旧一下接一下地洒起了地。

    佛奴呆了一呆,拔腿跟着进了院子,追在风灵身后怨道:“大娘,这话原不该我说,可怨不得金伯叹气,你清白人家的小娘子,如何就能同外男一夜不归。这一路过来,少不得教人瞧见,传了出去……传了出去,唉……”

    “传了出去如何?”风灵脚下步子不停,口中抢道:“坏了名声,无人敢娶?你几时见我有婚嫁之想?”

    “便是方才。”佛奴反唇相讥道,“我现在拿了铜镜予你照照,满面满眼的桃花,必是动了春思。你再瞧瞧,你身上,那是何人的衣袍?”

    风灵停下脚步,回头瞪了他一眼,“这不是结了?你既说我思嫁,我同所思那人一处,哪里就能让旁人来坏了我的名声?”

    佛奴还待要说,风灵一连串的吩咐便落了下来,“你若是太得闲,即刻去寻长安来人探听探听兵部柳侍郎同江夏王的官司,越仔细越好,悄默声地,切莫张扬出去,探得了速速来教我知晓。另再挑两个机灵得力的,盯着柳爽与索庭。”

    “你可当真是我的祖宗了。”佛奴垮塌着脸,哀求道:“这又是要作什么?他不来招惹你,便是菩萨保佑了,咱们悄悄儿地沉寂几日,待过了这一阵便揭过了,怎的你还要迎头硬抗上去?”

    “你知道什么!”风灵狠声道:“咱们忍让了两回,可见他饶过?这一回我若再不警醒,一味避让,遭他逼死也是活该的。但凡这样的人,手底下必不会干干净净,好好地起起他的底子,看看有什么咱们意想不到的,必得要痛击得他自己罢了手,方能算揭过。”

    佛奴慢慢地点着头,自是觉着十分有理,可心内却一阵阵地忐忑。

    “对了,再多加两人,索慎进与张县令那边,亦松懈不得。”诸事吩咐妥当了,她才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扶着腰要进屋补眠,临进门又加了一句,“莫教阿幺进来吵我,金伯那边,随你拿什么话去搪塞,总不教他再提这一茬便是。”

    佛奴诺诺应下,一面转身出去,一面琢磨着如何应对了外院金伯的仰天忧叹。 


第六十九章 开窟典仪(一)

    贞观一十八年,九月最末的一日,城外千佛洞前的胡杨树林子前所未有地齐齐地成了一片金黄,碎金般地闪耀在强烈的日光之下,好佛者皆道这是佛光浮动。

    敦煌城的百姓倾巢出城,自五更鼓之后便往千佛洞赶。更有些自甘州、瓜州远道赶来的信徒,早几日便在敦煌城内安顿下,只为九月三十千佛洞前的一场盛会。

    沙州守将替麾下阵亡将士开窟造佛,设坛供奉,本就是一桩前所未闻的奇事,偏遇上天竺求佛法一十七年归来的高僧,要亲自主持这开窟的加持仪式,日子就定在九月三十,药师琉璃光如来佛诞这一日。沙州一带信徒众多,传开了去,顿时成了一场盛大的佛会。

    这样的日子,自是女眷最为起兴。康家的夫人隔夜便活拖硬拽地必行要风灵在她家宿了,好次日一早一同出发。风灵拗不过只得带了阿幺宿在了永宁坊。

    果不其然,四更刚过,房门上一阵急叩。风灵只当是康家的婢子来叫,朦朦胧胧中没好气地囔道:“催命也不见这般急的。回你家娘子,这便起身了。”

    房门“嘎吱吱”地被打开,阿幺在外间边打了个哈欠开门歉然道:“米娘子见谅,大娘晨起向来心绪不佳,过一时半刻,待她醒透了便好了。”

    米氏抬腿进屋,嗓音高亮地笑道:“我还道成了顾坊之主便是个老成稳重的了,谁想进了被窝竟还是个孩子,还得人哄着起身。”

    风灵被她这么一搅,已醒了一半。米氏笑眯眯地在榻沿坐下,伸手隔着被衾推了她几把,“你莫怨我没说,折冲府的大门可是半时辰前就大开了,这会子估摸着延都尉都带着人出城了,你还不起?”

    “阿嫂好没正经。大约是天还未亮,还在梦中说胡话呢。”风灵将被衾从脸上拉下,露出一张嬉笑着的脸,倒是全醒了。

    米氏怜惜地拂了拂她姣好的面庞,“开窟的事操持起来可不是顽的,连日来劳累了你,小脸都见尖儿了。个中情意,也不知延都尉领会得了几分。”

    “也未见得全是为他。”风灵下了榻,从阿幺手中接过净面帛帕、揩齿香膏,一样样地摆弄洗漱。

    米氏坐在榻边怔了一会儿,见她要更衣梳妆,登时亮了眼,忙凑到她身边拿起衣裙来比划,亏得风灵过来时只带了寥寥几件衣裙,一阵七手八脚加唠叨劝服之后,玉色、水色、月白的素淡衣裙都被米氏丢在了一旁。

    终是藕色的素面小衫,系了一条明艳的水红色卷草纹银泥襦裙,因天已微寒,外头又加了件菱花半臂。在风灵绝然的推拒下,米氏才罢手未将一领松绿色的帔帛缠上她的手臂。

    风灵站在铜镜前将自己上下打量了一番,扭脸再看看身旁大红大绿,穿得很是热闹的米氏,也不觉自己这一身有多晃眼了。

    米氏满意地拉着风灵原地转了一转,越发地得了趣儿,又一把将她按坐在妆镜前,梳髻涂脂,插钗簪花。

    足足大半时辰,风灵闭着眼在妆镜前又睡了过去。直至米氏在她肩头猛拍了一巴掌,将她惊醒,“瞧瞧,瞧瞧,满沙州也找不出几个这样的人尖儿来。”

    风灵睁开眼,铜镜里头珠玉堆砌的发髻衬着她茫然的脸,教她打从心底里一哆嗦。身边的米氏又从妆匣里挑出一条水晶宝珠掺镶的璎珞圈子来,阿幺与康宅的婢子正满眼佩服地望着她娴熟地往风灵脑袋上堆叠头面。

    风灵慌忙推开米氏的手,“阿嫂再往上加物件,风灵的脖颈可是要受不住了。”

    米氏似乎尤为兴奋,“咯咯”地笑到捂腰。几个回合的避让,风灵终是从头上摘下了一对赤金满地雕花钗,一圈垂了珍珠流苏的华胜,并几枚五瓣散花的小金发钉,露出了一个斜斜的俏皮螺髻,发髻根部盘绕了两圈金叶流苏。

    “这太不成样。”米氏不住地摇头,“那佛窟有你一半的出资,今日开窟,少不得你同都尉二人主持,你便要这般随意素朴地站在他身边么?”

    米氏自得知了自己的心愿,事事皆以此为挟,风灵甚是后悔教她知晓,此时抱定了主意,说什么也不能容阿嫂往她头上堆金器玉花。

    正争持间,门外小婢叩门禀报:“娘子这边可安妥了?阿郎催着动身。隔壁索府一大家子,才刚浩浩荡荡地过去呢。”

    “去回你家阿郎,这便好了。”米氏手持了一支簪子匆匆应付了传话的小婢,还待要往风灵的发髻上簪,却突然教风灵握住了手臂。“阿嫂,我且问你,上年年节里,那支鹿形簪子,可还在?”

    米氏手指一颤,簪子“当啷”落在了妆案上,“你,你问那东西做什么?”

    风灵脸上浮起一片怪异的笑,“那簪子,说起来,打造得甚合我意。阿嫂嫌我髻上空匮,簪了它倒也不俗。”

    米氏脸上的笑容一丝丝地抽了去,半是惊慌半是惊诧地盯着风灵的脸发怔。

    一刻之后,五更鼓声隆隆地响起,康宅门前的两驾马车一驾牛车,终于缓缓开动,康达智骑着马在前头不耐烦地催着,大着嗓门抱怨,“妇人家最是添乱,磨磨蹭蹭的,五夜都过了,一会儿城门拥塞成一团,看如何出城。”

    米氏同康达智的侍妾何氏,及两名婢女坐在马车内自顾着激动兴奋,浑不理他在外头生闷气。风灵与阿幺在后头一驾马车内坐着,阿幺时不时忧虑地拿眼去瞥风灵发髻边的那支簪子。

    风灵抬手将那支鹿形金簪扶了扶,向阿幺挑了挑眉毛,“那日亏得没将它弃了,今日这样的日子里,指不定还能派上大用。”说罢也不理阿幺惶恐的神色,自踌躇满志起来。

    虽说排等着出城的大小车马已教风灵很是吃惊,毕竟天还未透亮,瞧大不清情形,但待她真到了千佛洞跟前时,天已全亮,钻出马车的头一眼,便震住了她。

    种种机缘,开窟的仪式成就了这么一场盛会,然眼前攒动的人头,两边看不到尽头人海,却是她始料不及的,纵是春上的浴佛节,也不曾这般热闹过。

    人皆举家而来,携老带小,又要支帐又要进香,满满挤了一地。走贩们挑着担子挤进人堆叫卖,从香花蜡烛、彩线绣囊,到糕点吃食、杏酪梅浆,各色齐全。 


第七十章 开窟典仪(二)

    山崖上将开窟的所在,已搭起了高大的篷障,杏黄色的帷幔在风里头飘扬,煞是醒目,篷障内打坐团垫、香炉经幡等物齐备。另几处篷障散落在那杏黄大帐左右,想来里头必是些官眷夫人。

    风灵在车上左瞧右看,竟是找不到一处可落脚下车之地。跟前人群忽然涌动起来,人群中稍稍分开一条道,从中走来一人,风灵定睛瞧过,原是拂耽延身边的那位裨将韩孟。

    韩孟老远地冲她抱了抱拳,“顾娘子可算是来了,都尉命某来接应,请顾娘子随某上前。”

    风灵跳下马车,一回头,米氏从车内探出头来,笑得饱含深意的样子,扬手示意她赶紧去。风灵站稳脚,向韩孟行了一礼,“烦请韩校尉引路。”

    随着韩孟、风灵与阿幺三人走过,刚才分开的小道渐渐又在他们身后合拢。将近佛窟前,人渐空了,只几家开了窟的本地大贾领着家人仆婢在那处等着一见高僧风采。

    风灵一转眼,瞥见了几位熟人,暗道今日这大好时机,说什么也不能略过,遂向韩校尉笑道:“校尉且驻一驻,那边几位长辈,少不得要过去问个安好。”

    韩孟自是满口称是,但因拂耽延的令,到底不敢离她太远,便跟随着走了过去。风灵笑容满面地上前屈膝作礼,口中更是甜脆:“安叔福康。”

    安大郎前两日听闻延都尉开窟,顾家小娘子出了一半财资时,便已如同遭了雷击,因先前被迫着同顾坊退定一事,叫悔不迭。眼下瞧着她过来,前头折冲府校尉开道也瞧得清清楚楚,可见传闻是一丝不错的。

    他不禁暗自又嘀咕一遍,怨不得她敢开罪寄居索家的柳公子,那是背后有折冲府这棵大树靠着。自己却夹在索柳与折冲府之间左右不是人,这群人,当真都敬而远之了才好。

    他心底里巴望着风灵莫要瞧见自己,速速过去。不料她非但瞧见了,还过来亲亲热热地行礼,倒教他尴尬。

    “大娘菩萨心肠,这一番可是功德无量。”安大郎很快换上若无其事的笑脸,抬手虚扶起风灵,“倒不是安叔说你的不是,有这样积德的好事,大娘便早该知会咱们,也好一同结个缘。”

    “安叔说的哪里话,有好事风灵哪敢一人独占了。只是开窟造佛这样的事,也讲求个机缘不是,也是恰巧教风灵遇上了,自当随缘。”风灵笑吟吟地在胸前合了合掌:“大约是近日来风灵时运太背,亏得平日里香火不辍,也就是菩萨肯怜悯一二,降下佛缘好令我结了积些福德,助我渡此难关。”

    安大郎面颊上松垮的肌肉不自觉地抽动了几下,眼见着脸上笑将要挂不住,风灵忽然又衽敛礼道:“吉时怕是耽误不得,风灵改日再找安叔叙过,这便先告辞了。”

    望着在韩校尉护送下离去的单薄背影,安大郎心里翻腾起各种滋味儿,不知为何,忽觉自己在这唐家小娘子跟前犹如被猫逮住的耗子,总教她三言两语便将自己玩弄于鼓掌之间。刚得知她将来沙州接管顾坊时,还觉她爷娘行事荒唐,而今瞧来,却是自己糊涂。她竟懂得挑在折冲府这棵大树下乘凉,仅是这一点,便远甚他们这些老胡商。

    步上山壁前的木栈道,先是路过自家的佛窟。自家的那些人已齐齐整整地在佛窟前站了,佛奴手中绕着两圈铁链,着力向后牵扯着,不使大富瞧见风灵时太过亢奋扑将上去。

    风灵笑着摸了摸大富硕大的脑袋,“乖乖在此处等着我,不许乱吠,不许乱跑,一会儿且有重任。”大富伸了脖子在她腰间蹭了几下,“呜呜”低唤数声,便乖巧地在佛奴脚边贴地躺下。

    “此处人多,看好大富,待我回来。”临走风灵又吩咐了一遍,丢了而一个眼神予佛奴,见佛奴会意地点了点头,才跟着韩孟快步直奔那杏黄的篷障。

    拂耽延已在篷障下站着,见着风灵过来,微微动了动唇角,风灵亦是满心别扭,脑子里全是那日夜里,佛塔中的盟誓,只得强装着落落大方地向他行了一礼。

    须臾,梵钟金鼓齐鸣,几名小僧持着幡盖、斗帐、花瓶、香炉等法器鱼贯而来,随后便是普法寺的拔苦法师,披着庄重的金丝袈裟,手持锡杖踱着方步出来。

    在场所有人,包括风灵在内,皆全神贯注地从僧众中去寻那位赫赫有名的法师。却见身形高大的拔苦法师身后缓缓走出一僧来,四五十的年纪,身量不高,甚至有些羸弱,仅着了灰色的僧袍,披了一袭半旧不新的袈裟。

    拔苦法师恭恭地将他迎入篷障,待他坐定,便与那些小僧一道双手合十,端持着长长的念珠侍立在一旁。

    风灵好奇地打量着他的侧脸,细辨他口中呢喃的经文,听了一阵便放弃了。

    中原的官话、高昌的方言、粟特话、突厥话,乃至一些简单的拂菻发音,她皆能听懂,这位法师的颂念经文她却连一个字都听不懂。听闻法师在天竺习学论经一十七年,想必所念的便是天竺之语了。

    她估摸着山壁下的人群中大约是无人能懂,便是能懂,因隔得远,也听不见什么。可众人的皆屏息静听,脸上无不流露出最为虔诚的向往。太阳悄然升起,无数道纯净的日光,穿过一夜成金的胡杨林子,灿烂地铺洒在法师肩头,成了一袭明净且奇妙的袈裟。

    也不知怎的,纵然听不懂,仅仅是眼前此景,便能教她心底无比平舒和缓,掠过一阵想要叹息的冲动。

    经文念罢,风灵同拂耽延一齐焚过香,受过加持,小僧向人群点洒下净水并五色的花瓣,便算是礼成了。

    拔苦法师引着他往别处去歇息,杏黄帷幔之下,换上了普法寺的音声儿们。风灵定睛一望,音声儿们簇拥着的,红发白肤身段舞姿皆出众的,正是索良音。

    她的舞乐登峰造极,沙州再寻不出能胜出她的来。她并非市坊中的舞姬,却因家中笃信释教,每逢佛法盛会,便会同音声儿们一同舞演经变,亦是一类供奉。 


第七十一章 初论因果

    风灵不知今日所舞的是什么,只与众人一道瞧得痴醉。

    “风灵,风灵?”拂耽延连唤了她两声,才回过神来。

    这一回神,却又陷入了另一场呆怔,但见他浅淡的眸色中漾着细密的关切,那日夜间在黑暗的佛塔中未得见,今日乍见,倒有些羞臊。

    羞臊归羞臊,口里仍是不依不饶,她勾着头,轻声问道:“你方才唤我什么?”

    一旁的阿幺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大娘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好教延都尉再唤一声么?婢子听得可真切,延都尉方才唤你……”

    “快些走罢,拔苦法师使了人来传话,你我还该去谢一谢那位高僧才是。”拂耽延蓦地打断阿幺的话,丢下一句,自先转身离去。

    风灵直起脖子,与阿幺互望了一眼,自己也不由地笑出来。两人一面窃笑一面忙抬脚去撵拂耽延。

    山崖下有一小寺庙,前后仅一进四合,进门便有小沙弥上前,请了阿幺与跟着拂耽延的校尉往厢房去吃茶歇息,只引了风灵同拂耽延二人,往正屋去。

    屋门敞开着并未闭合,只隔了一道素色的帘子,小沙弥含笑替他们打起帘子,“二位施主里面请。”

    随着帘子一动,里头清幽的水沉香袅袅缠上来,一室的安谧沉静。风灵不敢搅扰了这片安宁,尽量放轻了步子。莫说是步子,便是连呼吸也不敢大口喘息,生怕呼出的浊气污了这层出奇的洁净。

    走到近前,壶门榻上坐着的僧人起身站了起来,拔苦法师双掌合十施了一礼,向他二人轻缓道:“这位,便是天竺归来的玄奘法师。”

    风灵脑中金光闪过,惊诧地抬眼望去,如何看面前这相貌寻常、僧衣粗简的僧人全然不似传闻中那般传奇。

    她曾听西州来的商客说起过这位玄奘法师。

    高昌国未灭时,高昌王麴氏发愿要倾举国之力来供奉他,法师一心要往天竺求学,不愿,麴氏遂发难,将他扣在了高昌。不料法师竟以自绝明志,无奈之下,麴氏只得放行。此事曾闹得这条西域商道上人尽皆知,经年不衰,时而提起,无不唏嘘敬佩法师向佛之志的。

    正是这位玄奘法师么?风灵怔怔地看着他与寻常僧人无异的面容神情,犹不敢信。身旁拂耽延显然比她更惊异,乍然开口道:“法师可是初至沙州?”

    “初至。然与都尉曾有过一面之缘,一语之缘。”玄奘法师微笑着答道,一听着声音,拂耽延登时恍然,忙躬身抱手道:“在下得法师一语指点,尚未答谢,今日又受法师此恩惠,实难报谢其一。”

    门外小沙弥奉茶进来,拔苦法师亲手布了茶盏,便跟着小沙弥出了屋子,留下屋中三人,互让着落了座。

    “法师既已至沙州,那日缘何不表明了身份,以致夜宿荒弃塔内?”拂耽延的愧疚实实在在地摆在面上,风灵知他其实并不笃信释教,只是真心实意地敬重玄奘法师,才有这番愧疚。

    “延都尉言重了。贫僧一介出家人,哪有什么身份,若必定要有,也不过是佛前侍者,跑腿传道罢了。侍佛者不在佛塔内落脚,待要何处去落脚?且也怨不着旁人,贫僧出玉门关时实乃私行,故返而无过所,至沙州时不得入城,虽在西州安西都护府时早已向朝廷禀报,但长安的敕令怕是几日前才到都尉手中罢。”玄奘法师笑道,面容虽非慈眉善目的菩萨相,眼中的聪慧却是遮掩不住的。

    风灵在一旁默然听着,暗觉他与拔苦法师的寡言少语不同,言语间条理清晰,句句踩在点上。

    无怪都传他在天竺的无遮大会上,七十五日内任人问难,却无一人能予诘难。她私想着,若是由他敞开了说,恐怕十个自己也不能敌的。

    她坐在一旁自顾着胡思乱想,隐约似听见玄奘法师问及拂耽延开窟的初衷。这话她原也想亲自问他一问,总不着机会,既法师问了,她忙竖起耳朵细听。

    拂耽延沉吟了片刻,道:“不瞒法师,在下于释教并无十分的崇奉,此番开窟不过是应将士家眷之求,我等常年征战,军户皆不易,有个佛窟在,好歹能教他们的家人心有所托,纵是马革裹尸于疆场,也好有个供奉之地。”

    玄奘法师点头微微一笑,“都尉实在。”

    “法师见笑了”拂耽延抱了抱拳,“曾有一兵卒之母与在下说过,咱们这些人都沾了血腥,戾气深重,身后大约都是要往那刀山剑树上去走一遭的。且不论她所说的有无道理,却总是在下领着他们往那境地中去的。但凡能教失了孩儿的老母,没了丈夫的妇人,及那些再无父兄可靠的幼子弱女宽一宽心,便当在所不辞。”

    “法师。”听到此处,风灵再忍将不住,“那刀山剑树之说,当真么?”

    玄奘偏头将她略一打量,含笑点了点头,“凡事皆有因缘果报,业障既起,必有因果相随。”

    风灵不由一凛,垂头想了想,又问道:“信女愚钝,虽知因果相报,仍有不明之处,还请法师不吝赐教。便说此地的府兵与贼人相争,伤了贼人性命不假,但却因此,日后或有百名商客的性命得以保全。这却是如何说?”

    这话或许亦是在释教之外迷蒙的拂耽延想问的,眼下由风灵问了出来,他真切地想听见这位名震西域的高僧的作答,不觉转过身子,双目炯炯地注视着他。

    玄奘将他二人轮番瞧了瞧,笑道:“二位可曾听过琉璃王灭释迦种姓的故事?”

    两人皆摇头。

    玄奘正了正身,娓娓道:“昔年,天竺之琉璃王领军征讨佛陀俗家,释迦族人。佛陀三次于半途拦截劝解,未果,终是灭族。然七日后,琉璃王与其军兵皆坠河而亡,琉璃王身终后堕入阿鼻地狱。你道释迦族人与琉璃王以何因缘身受此难?”

    见他问向自己,风灵摇了摇头。 


第七十二章 金簪引蛇(一)

    “往昔,有一城曰罗越,时值饥馑之年,米面贵如金,城中之人为活命,便临湖而渔,以求果腹,遭捕食的小鱼不计其数。湖中有一尾大鱼能人语,哀道:我乃水族,非岸上的走兽,何故皆以我为食?众人无言可对,仍将它抓捕上岸,分而食之。其间,渔夫之幼子见大鱼遭利刃分割,甚觉有趣,伸手在硕大的鱼头上敲击三次,以此取乐,却并未食鱼肉。佛谓众弟子:彼时湖中小鱼,托世后成了琉璃王所统之军兵,而那尾大鱼,便是琉璃王的前世。”

    玄奘说至此,停了下来,拂耽延仍注目于他,等着他往下讲,风灵却显出了顿悟的神情,缓缓推道:“那些食鱼果腹的罗越人,往生轮转后,便成了释迦族人,因果报应之下全族尽遭琉璃王屠戮。那渔夫幼子,许是佛陀前世,因在鱼头上那三下敲击,才有的后来琉璃王大举进犯的途中,三次劝阻皆未成之果?那琉璃王在剿灭了释迦种姓之后,与兵卒们一同落水而亡……那便是说,他们自水族来,回归水中,又重新堕入因果轮回?”

    玄奘赞赏地点头笑道:“顾娘子倒是个有慧根的,这便参悟得透透的了,哪里还需贫僧指点什么。”

    风灵低头沉吟不语,似懂却不十分明了。她不禁拿眼去瞧拂耽延,但见他沉肃着脸,一动不动地坐着,也不知他是否听得明白。

    隔了片时,玄奘法师始终含笑不语,风灵低低叹息一声,“信女终究是凡俗,此事……此事仍旧解不通。”

    “顾娘子心若明镜台,岂有不通的道理,所谓不通,不过是不愿通罢了。”玄奘脸上的聪慧且慈悲的微笑仿佛一成不变,“各人之间,皆以因果相连,世人俱在这因果的圈子里,无人能跳出脱逃。善因得善果,业障惹恶报。依贫僧所见,延都尉虽不崇奉释教,却是深谙其中道理。如若不然,这新开造的佛窟,缘何而来?”

    风灵忽然笑得如释重负,“法师之意,风灵明白了。各人有各人的因果,既有恶因,亦有善因,业果既不可逃,惟广结善缘,多修福报,方能使得业障消弭,可是这个理?”

    玄奘点头称是。拂耽延站起身,庄重一揖,“法师教诲,铭记五内,终不敢忘向善之心。还得谢过法师拨冗主持开窟事宜。”说罢便请过玄奘歇息,风灵见状忙也跟着起身告辞。

    出得寺庙小院,拂耽延忽慢下步子,回头问道:“我并不笃信佛道,或不在那因果轮回的环上,你实不必多虑多思。”

    风灵撇了撇嘴,“你不信,我却信,我忧我的,左右与你不相干的。”

    拂耽延面上微微一动,似笑非笑地打量了她一眼,却不说话。沿着山壁上的木栈道走了一阵,风灵在他身后道:“风灵尚有些私事要了,不能相陪,还请都尉先行一步,改日再叙。”

    “你家管事来接了。”拂耽延半侧过身,风灵一眼便瞧见急急赶来的佛奴。须臾间,佛奴已小跑至近前,见着拂耽延面上一紧,忙予他行过礼,转向风灵道:“大娘,柳公子……柳公子教大富扑了。”

    风灵却是不急,挑了挑眉毛,“他倒是急切,可要紧?”仿佛这事全在她意料之中。

    “只扑腾了一下子便唤住了,没伤着他,只是跟着他的那些人囔得凶。”佛奴回道。

    风灵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转身要向拂耽延辞别。拂耽延本欲跟着去,怎奈风灵坚拒不受,又道,“你若去了,便是有官家人从中斡旋,哪里还有我等小民施展的余地?”她意态坚决,拂耽延也只得作罢,任由她去。

    “风灵……”没走两步,脑后有陌生的唤她名字的声音,她的脸上一下笑开了一朵花。转脸去望,正是拂耽延唤的她,“万事谨慎些,护好自己。”

    得他如此关切,风灵心底的欢喜早已沸反盈天,却还强作不在意,草草应了便走。

    “延都尉几时改的口,不敬称‘顾娘子’,倒唤起闺名来了?”佛奴憋着笑,支起胳膊肘促狭地捅了捅她,“大娘好生利害,好手段呐……”

    风灵眼中唇边的笑满溢难抑,抬手反推了他一把,“倒是教你乐得脱了形,仔细教阿幺瞧了去。”继而霎时又正肃起来,“莫顾着顽笑,今日甚是要紧,该布排下的都安排妥了不曾?”

    佛奴敛起嬉笑,“大娘放心,今日人到得齐全,合该教咱们得知的,一眼不会漏。”

    说话间人墙已在眼前,毕竟是索家的事,寻常百姓尚不敢直勾勾地当街围看,不过三三两两远远地观望,显得这个面墙围得疏阔。

    风灵一面朝里走,一面快速地打量里头的情形。她家一名胡人部曲紧拽着拴住大富的铁链,以身将大富同四名咄咄逼人的索家健仆隔开。

    索庭着实激动,一面忙不迭地指挥家仆,一面着紧地去看柳爽。倒是在人后立着的柳爽神情甚是悠哉,不像是才刚受了大犬扑袭的,却似在赏看那头“伤”了他的大猎犬。

    “对不住,对不住。”风灵提高了音量,脸上堆上了诚挚的笑,快步走上前,“家奴不慎,教柳公子受惊了,风灵在此先赔个不是。”

    柳爽从众人身后慢慢踱步出来,肆无忌惮地将风灵上下品评了一番,啧啧道:“顾娘子……那日初见,打扮得素简,不想这么一妆扮,原也是个容色风流的。”他走到近前,目光流连在她前胸腰枝上,微微摇头,“只可惜,不大丰腴,少了几根媚骨。”

    风灵的面色沉了下来,但终究是忍下了眼前这口气,反也做出鉴赏的样子来,放肆地打量柳爽,“银绣满地绫纹的夹罗袍,羊脂白玉的发冠,镶金钉的蹀躞带,想必柳公子这一身便是长安的作派了,果真时兴。”

    她的目光移至他腰间,如同寻常贵公子一般,华美的蹀躞带上悬着佩剑,那佩剑的剑鞘镶金嵌宝,煞是好看,她一望便知这样的剑鞘,根本不便出剑。只怕那剑不过是摆个样子,图个好看罢了,想来他大约也不曾习过武。

    她一面歪着脑袋品鉴柳爽的衣着配饰,一面抬手扶了扶发髻上那支颇为惹眼的鹿形金簪。柳爽饶有兴致地微笑倾听,并不见半分恼意。

    “柳公子什么作派,也是你能随意品评置喙的?”索庭气势汹汹地冲上前,手中的马鞭指向风灵,“莫讲那些废话,你那家奴纵犬伤人,且先将此事了一了。” 


第七十三章 金簪引蛇(二)

    “哎,何苦摆那么大阵势,莫要唬着顾娘子,恶犬伤人,拿了那犬便是了,与顾娘子何干。”柳爽抬起胳膊,虚浮地挡在索庭跟前。

    顾坊的人,上至风灵下至部曲家奴,在商队中混迹多年,多凶横嗜血的匪盗不曾见过,此时索庭手中蠢蠢欲动的那支马鞭,与他夸张了的暴戾,落在他们眼中,全然无觉。

    风灵暗自好笑,索庭的身子骨单薄,偏还要虚张声势来唬人。

    风灵摆了摆手,“索公子说我家大富伤了人,不知当时情形如何,可有人瞧得明白?”

    “这还有诈不成?众人皆见了。”索庭气恼地瞪向风灵,“我与柳公子路中遇上你那头大犬,柳公子因识得是头上好的猎犬,不过停下逗顽逗顽,不料你那牵犬的部曲有意不控,教大犬猛扑上前,若非柳公子身手矫捷,此时那手臂不知可还能保下的。依照《厩库律》,畜产抵人,你便将那犬交付出来,余者一概不咎。”

    “恕风灵直言,这便是柳公子的不是了。”风灵谦和地笑了笑,向柳爽屈了屈膝,“索公子既言及律例,大约只顾了前半截子,未将这一条通读。犬只伤人,饲主同罪,不假。然,若有意逗弄戏耍犬只,致使犬失控啮人者如何?索公子可瞧了这一条?”

    围观者中,好些人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

    索庭一怔,随即失了耐心,指着牵犬了部曲,“分明是那贱奴有意放纵,顾娘子该不至为了一名贱奴,一头犬,要行得不偿失的蠢事罢?”

    牵犬的胡人部曲突然梗着脖子高声囔了起来,“分明是在扯谎!扯谎!该将他拔舌割唇!”

    索庭抖开手中的马鞭,照着那部曲的劈头盖脸甩了过去。忽然,他只觉手腕一麻,下一息马鞭已不在自己手中,又一息,鞭稍带着一股锐风,“啪”地一声在他脚边炸开,将他惊得一下跳开老远。

    “他吓傻了,说胡话,索公子也要同他计较?”风灵收回马鞭,“他这胡话,索公子倒也能听明白?”

    索庭将将镇定下来,被风灵这么一提,头皮陡然发起紧来,适才只顾着恼怒,竟未留意胡人部曲囔出并非唐人的官话,却是突厥话。

    索庭当真是傻了眼,风灵趁势向前逼了一步,压低了声音,“敦煌城内能懂粟特话的唐人不少,能懂突厥话的唐人仿佛屈指可数,风灵算得一个,看来还须算上索公子。风灵识突厥话是为行商,索公子所为何?”

    “你说的什么疯话。”索庭的声音透露着他的胆怯。

    风灵不理会他毫无底气的低斥,嫣然一笑,抬手将发髻上的鹿形金簪慢慢扶正。索庭顺着她的胳膊抬眼望去,目光触到她发间的金簪,犹如触雷,脸色霎时一片僵白。

    “索公子?”风灵柔声唤道,将方才从索庭手中夺过的银柄马鞭递到他眼前,他却呆呆地不知道伸手去接,风灵倒提着马鞭在他眼前晃了几晃,索庭这才猛吸了口气,得了些许意识。

    风灵手中的马鞭终是被人接了过去,却非索庭。

    柳爽依旧笑得极亲善,几步上前替索庭接过马鞭,“舍弟性子急躁,便是如顾娘子这般的娇娘子也不知道怜惜,多有得罪。说来不过是场误会,全因在下而起,惭愧,惭愧。”

    柳爽一面作着揖,一面不着痕迹地将索庭轻轻推了一把,索庭恨恨瞪了风灵一眼,也只得退至柳爽身后,以求淡出风灵的视野。

    “在下爱犬,见了上佳的猎犬便迈不动步。偶见了顾娘子的这头猎犬,甚是欢喜,不禁驻足玩赏一番,大约是这犬认生,亦受了惊,难免露齿。好在并无撕咬,便也无事了。”柳爽轻描点写地将前事解了一番,紧接着急转了话锋,面上的笑意也似变了意味,“顾娘子果真难得,好身手亦好心思,倒是将舍弟唬得不轻。他一介纨绔,怎堪这番惊骇。在下先领了他去歇息压惊,后会有期。”

    临行又有意无意地将风灵打量了一转,却独独不去瞥她髻上的鹿形金簪。风灵抿唇笑了笑,“既同是爱犬之人,方才风灵冒失一鞭,还望柳公子索公子莫往心里去,情急之下,错手了。”

    索庭狠狠地咬牙不言语,柳爽以身遮挡了他,笑呵呵地告辞,片刻功夫,索家的家奴健仆尽数随着索柳二人离去,风灵拂尘似地拍了拍手,亦召拢了自家的人一同离去。

    走出老远,风灵的脸上显出些许果不其然的得意,向佛奴赞道:“这差事办得不差,我便说索家与贺鲁有鬼,今日情形看来,果然尽在料算之中。他若心中坦荡,如何一见那鹿形金簪便似丢了魂魄,分明就是认得那金簪子,亦知晓从何而来,便是由他传递入城的也未可知。可万莫教我拿住了他家的错处,若得真凭实据在手,我瞧索氏一族如何再与我为难。”

    四散着瞧热闹的人见这边散了场,自然也心满意足地走开去。路边一间两层木楼的小食肆,楼上木栏边,亦有人将这场热闹从头瞧到了尾。此刻事主既散,他若有所思地轻晃着手中的陶碗,忽开口问道:“韩校尉,柳爽当真爱犬?”

    一旁陪坐着的韩校尉几乎不假思索地回道:“禀都尉,柳爽虽身无半分技,却极爱猎犬猞猁之类,以往在长安时,但凡是个爱犬的,谁人不知柳府大公子的犬舍比皇家的更齐整,连得当今圣人行猎时,亦向他借过猎犬。”

    风灵逞勇,主动迎击柳爽并不在他意料之外,可她探听了柳爽爱犬的消息,以猎犬作诱,将他引来,无端地当街演了这么一出,究竟所为何,他却捉摸不透。从头至尾,瞧不出什么端倪,若必要找出些不寻常之处……

    那便是她发髻间那支有些惹眼的金簪,她有意显露,索庭一见消了气焰,柳爽分明见着索庭的怪异神色,却刻意不去瞧那簪子。除开这支簪子,再无其他可疑的了。 


第七十四章 焉耆王族(一)

    拂耽延仰头一口饮尽陶碗中的粗混的浊酒,脑中总徘徊着风灵曾同他细解过的对索氏通敌的怀疑,彼时他不愿多听,更不愿多说一句,是怕她浑浑噩噩地卷入其中。

    通敌是多大的罪,一旦教索氏发觉她有所怀疑,其后果,她这样的良籍平民只怕承受不住。

    而今看来,她是铁了心要投身其中,大抵是为了釜底抽薪,扳倒了索柳二人,她与顾坊便都得了活路。

    倘或她果真是在刻意显弄那支金簪来试探,那支金簪便是她手握的证据也未可知。

    拂耽延将饮尽的陶碗撇在桌上,在碗边留了数枚铜钱,起身下楼。韩孟将投向窗外的目光收回,忙随在他身后下楼,一面低声道:“顾娘子往后怕是要有些麻烦……”

    出了食肆的门,拂耽延又对着适才风灵所在之处怔了一息,韩孟牵过两人的马来,他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待回营后,你将今日这一出在营中散播出去,她与咱们营中颇有些交情,若有人愿意,你便安排安排,这几日将柳爽与顾坊都盯紧了。”

    韩孟忙点头称是,他早有此意,只是未得拂耽延下令,不敢擅作主张。

    ……

    药师琉璃光如来佛诞****过后,拂耽延与风灵同出资的佛窟便凿下了第一锤,“叮叮当当”的凿壁声日夜在千佛洞前回响,匠人忙忙碌碌地造佛像坯胎,平整内壁。

    顾坊仍旧封条把门,市署搬去验看的布匹如同泥牛入河,再无踪迹可循,更不必说归还了。

    横竖也做不成买卖,风灵便也不到市集店肆中去。

    安平坊的巡查和夜巡每日多了两班,风灵只当别的里坊亦是如此,未加留心。

    如此过了大半月,倒也太平无事。

    康达智原还忧心顾坊的买卖,不几日从西州回来的康家的商队捎来了顾坊的新近账册,他虽不会去看顾坊的账册,只听商队的人说起西州顾坊的买卖红火,便安了心,由得风灵每日游手好闲,也不去催她想法子重开了店肆。

    交十月,拂耽延又引兵出了关,奔安西都护府助郭孝恪击焉耆王。

    拂耽延一走,风灵便也忙碌了起来,催赶着部曲家人将库房内的存料大半归拢包裹了起来,不出两日,便尾随着沙州府兵出城往西州贩运。

    原本十月商道最险,因临近冬日,商道将封,此时盗匪最盛。可眼下沙州折冲府出兵,一路过去匪盗四散,风灵倒是优哉游哉地跟行在肃清了的道上,十分轻省。

    每每提起,佛奴皆要笑说,“大娘是个极会拣巧宗的。”

    转眼十一月,严冬已至,商道很快将被冰霜冷风封冻住。风灵在西州城内收了不少羊脂玉石、胡锦胡粉、青金石料,虽非她本行买卖,到底不能白走一趟,且敦煌城内布肆行不得买卖,横竖回去了都是闲着,不若另谋些营生。

    万事俱备了,偏还不见拂耽延从焉耆回西州,再等只怕是极寒的天气封住了道,回不去沙州。急了两日,终见城外黄尘扬起,大军回城,风灵这才把心重新咽回肚子里。

    再耽搁三日,好容易待他交接了诸事,终能回沙州去,启程那日,风灵早早地便领着商队在城门口候等,耐着性子过了大半时辰,才听见隆隆的马蹄声姗姗而来。风灵暗自嘀咕,拖拖沓沓的,竟不像是拂耽延一贯的作派。

    待队伍到了跟前,风灵一眼便望见拂耽延黑着一张脸,不大高兴的模样。往他身后一望,众骑兵之中,还有驾马车,称不上宝马香车,却也显见是富贵人家的车驾,精致考究,决计不是军中之物。

    风灵不敢多问,且心心念念地想着要尽快出发,向马上的拂耽延略作一礼,便厚起脸皮催道:“风灵不敢耽误时辰,等了都尉好一阵了,咱们还是快些启程罢。”

    不想,风灵已硬起头皮准备承接下的冷言冷语并未如期而至。拂耽延却下了马,神色古怪地走近她:“借一步说话。”

    风灵狐疑地随他行至一旁说话,拂耽延话尚未说完,却见风灵已一步跳开,摇头不迭,“不行,不行,都尉便饶了我罢,我哪里能担这差事的。”

    “如何不能?护送平壤县伯那会子,不也……”

    “她们怎能同弥射将军相提并论,我......我……”风灵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说。

    拂耽延将手一挥,武断道:“你莫道我不知,来时我肃清了商道,你一路尾随,便已拣了个大便宜,你那些货我都替你押了,你怎就不能替我看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你若执意不肯,咱们分两道便是。”

    风灵半张了口说不上话,心里腹诽:身上流的果真是粟特人的血,纵然做了官,买卖互易之事,也通得极快。她虽为难,终究是不敢同他分道扬镳,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走去吩咐领头的部曲领好商队,自己万分不情愿地跳上马车,在车辕上与车夫并列而坐。

    这长长的一队中,不仅有商队,有女眷,更有些伤员,一路行得缓慢,风灵与拂耽延俱心急如焚,却也奈何不得。

    出了西州地界,有一段路尚算平稳,拂耽延下令加快行进,才小半时辰,风灵身后的车门便推开了,从里头探出一个年轻女子的脑袋来,汉话夹杂着突厥话,比划着道:“走得太急,车内有女眷病着耐不住颠腾。”

    风灵探头往车里瞧了一眼,连同开车门出来说话的一共有三名女眷,一名四十多岁的妇人,一名婢子,说话的大约是那妇人的女儿,长得倒是好看。

    “赶路要紧,忍耐着些罢。”风灵不耐烦地回了句,扭头不愿再搭理她。

    不料那女子用力敲击了几下车壁,高声囔起来,“都尉!都尉!我阿纳身子不适,若再这样赶路,出了什么好歹,到了长安我如何同我阿塔交代!”

    拂耽延带住马,转回车旁,队伍后头另有一骑也赶上前来,马上的男子二十来岁,样貌与那喊话的女子颇为相似,口中说着突厥话,紧张地向那女子询问什么。

    继而他无奈却带着些恼意地向拂耽延拱了拱手,“延都尉,家母出城时便有恙在身,这般赶路,只怕她捱不到长安。圣人既未下令以囚车押送,亦未有罪名下降,咱们便都还是焉耆王族,何故到了都尉这儿竟是如此境遇?”

    一口怪腔怪调的河洛话,说得倒是在情在理。拂耽延拧眉望了望天色,并不答他话,策马往队首去。

    片刻之后,行进的速度缓了下来。那焉耆男子也不回队末去,只在马车旁守着。

    风灵扭头去看方才高喊的女子,分明是身陷囹圄的境况,神色仍旧傲然。

    她事不关己地坐在车辕上悬腿晃荡,心中自忖:车里焉耆王的妻女,并车旁这位焉耆特勤,在西疆也算得是高贵之人,此刻又如何?远不如囊中有货的行商逍遥自在。可见命不由己当真教人哀叹,她必得将自己的命数牢牢地握在自个儿手中才是。 


第七十五章 焉耆王族(二)

    走了两三日,行进的速度一日比一日慢,车中的那对母女不时提出各色要求来,大多是要停车歇息。风灵心里急切,哪里肯听她们。

    起初她只装聋作哑,假装听不懂那年轻女子夹杂着大量突厥话的言语,这一日突刮起了寒风,车壁四面透风,大约车内的妇人受不住,那焉耆女子盛气凌人地在她脑后发令,命那车夫停下车来,挂起挡风的厚重车幔,风灵照例假装听不明白。

    车门敞开着,车中的妇人忽然开口,“玉勒图孜,莫要这样,她一个女儿家,独自在外已十分艰难。况且,况且咱们如今是什么个境况?忍耐着些罢。”说着她幽然长叹。

    风灵回头望去,焉耆妇人脸色暗沉发黄,有气无力地倚靠着车壁,车内愁云密布,却遮不去她安然接受命数劫难的气度。

    “停车罢。”风灵心头忽地一动,吩咐车夫停车,“去替他们挂上厚帘幔。”

    那名唤玉勒图孜的焉耆少女钻出车厢,狐疑地瞥了风灵一眼。待车夫挂好帘幔,重新上路,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帘幔一挑,那女子又探出头来。

    “又要如何?”风灵没好气地甩了一句。

    女子一愣,克制着怒气道:“我阿纳怕你冻着,让你去车里坐着。”

    风灵本想推拒,可这风刮得着实冷,她也不愿委屈着自己,一矮身,便进了车内。

    妇人不会河洛话,说着突厥话向她道谢,风灵随口回应了几句。

    那妇人又问她多大年纪,唤什么名儿,家在哪儿等话。风灵知她们是焉耆王妻女,焉耆王投贺鲁部教安西都护府与沙州折冲府一同剿了,转眼灭国,她原打定了主意一路不同她们多言语,可此刻的问话,她却推脱不得,便拣了几句无关紧要的答了。

    说到名字时,她却是拐了个弯,道:“依勒。”正是“风灵”突厥话的音调。妇人柔柔地一笑,“生得好模样,名字也好,与玉勒图孜恰同岁。”她抬手向车外方向指了指,“车外的是库昂,玉勒图孜的兄长。”

    风灵略欠了欠身,“原是玉勒弘忽与库昂特勤。”

    玉勒图孜冷着脸讽道:“原能听懂我们的话,倒难为你一路装作哑巴了。”

    风灵只当未闻,环顾车内,莫说能有个烘手暖膝的手炉,便是连一口热茶都不见,她心道,拂耽延也够冷绝的,要不就是只当所有的女子都如她这般耐摔打,明日试着提一提,可否许她们携两只小暖炉,如若不然,这位焉耆夫人当真是难坚持至长安与她夫君团聚。

    这日走得着实慢,天将擦黑,夜风呼啸一声高过一声,一队人仍未行至驿馆。军兵与商队皆可在野地露宿,焉耆女眷却是不能。无奈之下,拂耽延请了风灵引路,至最近的邸店歇夜。

    邸店的店主见来了这么一队,连连求告,只说店小难容,不敢迎亦不敢拒,直至认出了商队乃顾家的商队,到底相熟,又知顾家长女亲自领的队来,再抹不开脸面,勉强肯容。

    那邸店虽不大,但因年关将近,商道上已不见了商队踪迹,整个邸店都还空荡。予了焉耆王妻女婢子一房,风灵、焉耆王之子各一房,再有几间安置了身上带伤的将士,却也一间不空了,拂耽延自己只得同余者在邸店外支帐而宿。

    入夜极冷,风灵不免又撒出去不少钱帛,央店主将店内所有的肉食悉数炖煮了,熬出几大锅暖身的热羹汤。

    店家得了钱,爽快地将吃食一一收拾出来,除了商队与军兵所用的胡羊肉羹与干饼之外,另与风灵等人制了一锅羊肉馅的馄饨出来。待她在房内安置好了被褥等物出来时,前堂满溢着肉羹的鲜香,很是勾人。

    如此一来,她腹饥之感顿又增了几分,店中小厮正将一碗碗滚胖的馄饨端出来,小心地摆放到高桌上,风灵心底欢呼一声,脚下步子也快了起来。

    “这东西如何能食!”一把尖利的声音赶在风灵前头先炸开了,只见玉勒图孜指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高声叱责,眉头高挑得老高。

    把个小厮唬得忙赔不是,“夫人娘子见谅,必是方才在后厨飘了些许草灰进去,原也不碍事,小人这就去换过一碗来。”

    风灵走到桌边探头一望,一只碗内确是有一小截黑乎乎的草灰同白胖的馄饨一起在汤内漂浮,她将小厮拽到身后,自取了跟木箸一下便将那草灰挑出。“这个既不能食,便与弘忽上些旁的吃食。”风灵向那小厮使了个眼色,“才刚做得的羹,先分一碗送来。”

    小厮稍一犹豫,转念想到眼前这位才是花钱的正主,大呼小叫的那位不过是蹭着白吃罢了,遂爽快地应了一声,转身回后厨去取羹。

    风灵也不理玉勒图孜如何,径自在长凳上坐下,拉过方才漂了草灰的那碗馄饨,略一吹凉,便大口吃了起来。于风灵而言,饥肠辘辘,寒气刺骨,荒野邸店中能有这样一碗热乎鲜美的羊肉馄饨吃着,已是心满意足至感动了。

    玉勒图孜轻蔑地一笑,“倒是正合了你。”她本还想说“大约是不曾见过什么好的”,想着与她身份不合,到底是忍下了没说出口,只在腮边挂了一丝鄙薄看她吃得尽兴。

    顷时,小厮木托盘上托了一只大碗进来,“羊羹来了。”

    转眼间一大碗冒着烟气的羊羹被摆到了玉勒图孜跟前,她垂眸一瞧,便腾地恼红了脸。这原是一碗羊杂碎羹,羊肝、羊心、羊肚、羊肺、羊脸肉切作大块儿,另扔了一大坨羊脂入内,油润浓香地炖成一大锅。

    “这一碗里头可尽是好料,您瞧瞧,我都挑了大块儿的。”小厮献宝似地擦了擦油乎乎的手。

    玉勒图孜对着这油汪汪腥臊扑鼻的羊杂碎羹,狠得牙根发痒,只恨不能立时便泼在了地下。

    风灵咽下最后一只馄饨,满足从心底里洋溢至脸上,“玉勒弘忽既不愿食用馄饨,想来是不惯,换了这个可好?”

    玉勒图孜强压着心头郁火,咬着后槽牙道:“拿馄饨予我。”

    “呀。”风灵眨了眨眼,故作惊异,“馄饨是精细吃食,不曾多做,统共也就那几碗,各人只一碗而已,弘忽不愿用,依勒觉着可惜,便将弘忽那一碗用了。”说着她端起桌上的另一碗,“这一碗是都尉的,依勒这就送去。那两碗,一碗予夫人,一碗是库昂特勤的。”

    言罢她也不理玉勒图孜如何气恼,将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馄饨放入食盒,提着便出门去。 


第七十六章 焉耆王族(三)

    一出驿馆,冷风兜头扑过来,风灵不觉缩住了脖子,走慢了怕食盒内的馄饨凉了,走快了怕洒了热汤,又有刺骨的寒风啃噬着她裸露在外的手。

    拂耽延的牛毡大帐独在一边,风灵见帐外生了好大一堆火,有府兵轮班巡守,放心了不少。一挑帐门,赶紧钻入帐内,帐门一落,霎时将冰刀子一般的风隔在了外面。

    “店家新做得的馄饨,倒是不错,快莫啃那硬冷干饼。”风灵手脚麻利地寻了个地方放置食盒,又将食盒内的碗捧出,稳稳地端至拂耽延跟前,一气呵成,滴水不漏。

    其实她算得是自小娇养大的,出门在外时虽困苦些,也只是能将自己顾好,并不惯于照料旁人。眼下这端送吃食的活做得这样好,全在她心间的一缕情丝,生怕动作缓了一息,热汤便要凉一分。

    拂耽延伸手接过,却触到她冰凉的手指。他随手将碗搁在一旁,忽地抓起她冻得有些发红的双手,“你吃过不曾?”

    风灵未料他会突然握了她的手,温热且粗糙的手掌将她的双手密密地包裹在内,她心底一阵熨帖,竟是生出几分羞涩来。

    偷眼看他,却安之若素,仿若替她暖手是一桩做惯了的,再自然不过的事。

    他既泰然,我又有何好羞臊的,况且,他的手掌,当真是热乎,方才为给他送吃食,双手冻得狠了,确是该替我暖暖。风灵暗自腹诽,随即笑着应他:“你几时见我肯亏了自己?”

    她虽贪恋他掌中的温情,仍是怕热汤变凉,暖了片刻,双手略回过些热度,她便挣了两下,将手从他的掌中挣出,“快些吃罢,放凉了可辜负了我这一路急送。”

    拂耽延端起碗箸,风灵见那碗口上热气依旧,甚是欣慰,在他身边随便拣了一处坐下,瞧着他将馄饨一只只吃下。一时想到被她甩在邸店内的玉勒图孜此时不知如何,便忍不住弯眼笑了起来。

    “笑什么?”拂耽延咽下馄饨,奇怪地问道。

    他既问了,风灵便将方才拿牛杂碎汤戏耍玉勒图孜的事描讲了一遍,拂耽延亦不禁勾了勾唇角:“她终究是在焉耆王庭里尊养惯了的,你也莫要欺她太甚。”

    “我怎会欺她,想来也是可怜人,她与她阿纳有什么错处,不过是受她阿塔带累。只是她身上戴着罪,尚如此盛气凌人,待入了长安也不知有几条命来糟践的,眼下我一路煞着她的性子,好教她敛起锋芒小心做人。得遇见我,合该是她的造化,日后自有她谢我的时候。”风灵撇嘴嘀咕,原本一套歪理,这会子却教她说得有模有样。

    拂耽延微微笑着摇了摇头,初冬荒野夜的苦寒,被严严地隔绝在大帐外。

    自打晓事,与他作伴的只有兵书军法,你死我活的屠戮,从不知还有这样的意趣,连笑容都不觉较之以往多出了好几倍。

    风灵收起他放下的空碗,裹紧了毛皮大氅,走到帐门边,忽然记起那病恹恹的焉耆妇人,便又回身问道:“焉耆王的夫人似乎病得厉害,明日我想替她弄个暖手的烘炉,都尉可准?”

    拂耽延略一沉吟,点了点头,“你既体恤她,亦无不可,只是路上须得盯紧了,莫教他们在咱们手里出了什么岔子。再辛苦你几日,待入玉门关,自有人来接手押送。”

    风灵一点头,钻出了大帐,扑面一阵风,冷不防呛了一大口。拂耽延在帐内侧耳一听,“呃,呃……”数声冷嗝,裹在风声里,渐渐远去。

    次日集队登车,风灵在车辕上坐足了两盏茶的功夫,才候到焉耆人从驿馆中出来。玉勒图孜狠狠地剜了风灵一眼,风灵知她因昨晚的牛杂碎汤羹记恨着,当下只作未见,从车辕上跃下,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夫人,玉勒弘忽,库昂特勤。”

    玉勒图孜与库昂二人朝她翻了翻眼,一个上车,一个上马,俱不理她。

    “阿纳,阿纳!”玉勒图孜甫一进得车内,便又惊又喜地欢叫起来,“有手炉。”

    妇人自是也十分欢喜,轻声命玉勒图孜向风灵道谢。

    “谢她作什么。”玉勒图孜撇了撇嘴,她也不是个笨的,这么一说便知晓这暖烘烘的手炉从何而来,遂不情不愿地草草道了声谢。

    “莫要谢我,要谢也该去谢都尉。”风灵手撑着车辕,一跃上车,跟着一同进了车内,“当真感激,便安安生生地赶路,莫再出什么幺蛾子来。”

    接后的几日里,焉耆妇人的身子舒缓起来,玉勒图孜亦随之消停了不少,整个队伍得以加快了行进速度。

    风灵闲来偶打量打量玉勒图孜,不禁拿她同索良昭相较。同是娇蛮跋扈,这位焉耆弘忽却要磊落坦直得多,不存阴私恶念,这样想来倒也觉出她的纯真来。

    跟着军兵一路安顺无虞,风灵得了悠闲,又不免无趣,恰有玉勒图孜同行,她岂能放过。两人每日不知要磨牙斗舌多少回,每将她怄得怒目圆睁,风灵便暗自得意。

    那库昂特勤偶有瞧不过眼的时候,但一念及风灵肯替他阿纳求个暖手炉来,心下也将她认作是个善人,不过口舌利些罢了。比起那些刀剑利、心思利的,好过千倍万倍。这么一想,也就不掺和在玉勒图孜与风灵的斗牙中了。

    如此,这一路倒不觉枯索,转眼便至玉门关,果有军兵在玉门关将他们接了去。

    临别时,风灵虽与她吵吵斗斗数日,但顾及她终究是亡了国的,也不知到了长安会有怎样的境遇,一时竟有些不舍。直至过了玉门关,重新骑回马上,与拂耽延并辔而行,口中话语不停地讲了好一路,方才好了些。

    玉门关距敦煌城关二百多里,两日内可达。最后一日,终是扬起了大雪,险险未被困在半途,风灵已是庆幸万分。

    商队中有部曲先行了一步进城去报信,城门口自有顾家的人来接应商队,余下点货入库的活计便一股脑儿丢予佛奴操持,风灵甩手不理自回安平坊洗漱歇息不提。 


第七十七章 音娘探意

    次日起身已是午间,风灵一整夜睡得昏沉,起身后一扫月余的劳顿,神清气爽。

    阿幺正在妆镜前替她梳髻,外院大富低沉地吠了数声,门外有小丫头跑来禀,索家的音娘到访。

    风灵从双鸾飞马大妆镜中望着径自走进来的索良音,笑道:“才刚回来,你便来了,踏得倒是准。”

    阿幺将风灵的发梢结入髻内,将余下的一把散发交至她手中,“大娘便自辫一辫罢,我去予音娘取些枣酪来。”

    阿幺的身影匆匆消失在门外,索良音上榻散腿坐着,一伸手从风灵手中接过那一绺发丝,翻动纤细的手指,替她辫了起来。一面揶揄偷笑道:“哪里是我踏得准,昨日府军回城,怕是全城的人都望见你与延都尉并辔进的城门,说说笑笑,好不亲切。”

    “难不成昨日全城的人都在城门口?”风灵一面瞧着她辫发,一面驳她。她与拂耽延之间那些微妙的变化,她并未使索良音知晓,但外头说嘴的人不在少数,索良音大约也能听见几句,她无意瞒藏,却不知从何说起。

    正盘算着是否要同她细讲,索良音忽然停下手,向她倾过身,一脸了悟,“我私猜着,你因表兄作难,才有意同延都尉亲近,显一显后脊背靠的一棵什么树,好教那起子拜高踩低的也知道知道人情深浅,不让他们轻易看低了你去,我猜得可对?”

    风灵不禁一呆,原在索良音眼中,她与拂耽延之间竟是这样一层关联,大抵大多人冷眼旁观来,亦是如此。她抿唇笑了笑,这事并不值得深究,她也懒怠将那些儿女私情的事剖白得清清楚楚。

    索良音却不饶她,“你且说说,是也不是?”她催问得急切,好似这是一桩必得要刨根问底的紧要事。

    风灵心里起疑,嘴上打着哈哈道:“这心思我今日倒是头一回动,还多赖音娘提点,这样好的法子,你若不说,我竟也想不起来,我要如何谢你才好?”

    “莫同我打诨语,谁不知你腔子里一颗玲珑心,只怕较比干还多一窍,如今得了便宜,倒推赖得干干净净……”得了这个答,索良音仿佛松了口气儿,轻轻推搡了她一把,口里说着责备话,手上的发辫也得以继续往下辫结。

    风灵侧了侧头,暗忖:音娘今日一来,话头尽绕着我与延都尉,索府中有个觊觎垂涎于她的柳爽,又有向来当她货品随意赠送的父兄,按理她此刻该是愁云罩顶才是,何来的这副闲心关切那些个?

    “你家那位表兄,近来可还安生?”风灵打断她问道。

    索良音脸上露出淡淡的得意,“自药师菩萨佛诞****那日,他便好似教你家大富唬得不轻,走路都带着小心,也未再来扰我。”

    “我原还担着心,怕他向父亲提,将我讨要了去……”她微蹙起眉尖,声音轻了下去,“你也知晓,父亲一贯爱拿我作赠礼,这一回,倒奇了,竟不提这事。”

    索、柳二人哪里是教大富唬怕的,真正惧怕的实则是那支鹿形金簪。风灵心里头冷哼:既要将人逼至绝处,也该自身干净,待我揪出他二人与阿史那贺鲁的牵扯,必得请他一顿苦果吃,才能消解了焚布封店之结。

    ……

    转过几日,便是腊月小年,自二十三日官家祭灶始,年味便渐渐起来了。

    安平坊大约是敦煌城内最热闹喧腾的所在了,它不似大族聚居的永宁坊那般肃穆庄静地准备着祭送灶君司命,亦不似外城廓的那些贫寒人家,年节的备办极有限,不过是多一顿肉食,多一身新的粗葛短褐罢了。

    然安平坊内多为殷实富足,却又并不显赫的人家,银米丰足,又不兴那套显弄身份地位的排场。大伙儿将一整年的欢悦都积攒了下来,只在年节这大半月内一并宣泄,一捱到小年,各家俱忙着宰羊腌肉,烙饼,剁馅,妇人们更是忙着替自家男人孩子们裁制新衣。

    顾家有几个已成家立室的部曲,那几个部曲妇,今日相约着一同去买线,明日又一窝蜂地跑去采买腌豚腿,再就是揪住自家的孩子量身裁剪,各自拿了自己最得意的花样子出来攀比。

    向来最喜凑热闹的风灵,倒不出来撒欢儿,整日闷在屋内也不知做些什么。有时唤了佛奴进去说话,一说就是大半日,有时则握着一大把算筹发怔,似乎在想什么,想得极为入神。

    直至除夕前一日,正同佛奴盘着账,大富在外头沉沉地吠了数声,金伯在门外大声道:“大娘,延都尉差了人来。”

    风灵一怔,手中的算筹散落了一案。

    佛奴心照不宣地一笑,“大娘快些去,剩下的这些,我来筹算。”

    风灵咧嘴点了点头,扬声道:“请使者前厅吃茶,我换件衣裳便来。”

    “顾娘子如今怎这样见外?”外头粗咧咧的声音笑道,“什么使者不使者的,还要更衣来见,不过跑个腿儿,稍带些东西,有日子不见,这一场文绉绉的,唬人呐。”

    一听这声音,风灵眉眼俱笑地从坐榻上下来,迎了出去,随手向大富一挥,止了它的吠叫。“丁队正是稀客呀。”

    出得后院,丁四儿正在一驾牛车上坐着,也不知他是如何将这车赶进前院的。丁四儿一见风灵,忙撑着牛车挪下来,顺手从车上抽出一根拐来,一瘸一拐地朝风灵走来,“哪里还敢称队正,如今不过是看管军仓的。倒是顾娘子,一向可好?”

    风灵见他这费力却已习惯的走姿,不由自主地想到在戈壁荒漠上一同驰骋的情形,心里酸胀,勉强笑道:“我倒浑忘了,如今该是丁仓曹,高升一步了。”

    “哪里的话。”丁四儿拿拐指向牛车,“前几日冬猎,都尉打了几只野物,冬日里的皮毛最好,硝制了吩咐说予顾娘子送来。”

    他将风灵带至牛车旁,拎起两张棕红的皮子,“这是赤狐皮子。”又拣了几张灰扑扑的,“这是野兔,做个手拢再好不过。”他从一堆毛皮中翻出一块雪白无瑕的,拎到风灵眼前,“这个,是只白狐,都尉为了射杀却不伤了皮子,在雪窝里捂了许久,衣裳都教雪****了,可是不容易,顾娘子好生收用了,切莫糟蹋了。”

    风灵心内一阵热,不觉悄悄红了脸。 


第七十八章 年礼馈赠

    好在丁四儿并不拿她打趣儿,兴高采烈地拎起几张皮子,“这些个,是咱们府兵里的弟兄们打了凑给顾娘子的,娘子出资替咱们这些活着的,和那些已报国了的修造佛窟,弟兄们念着你的好呢,这些东西不值什么,却都是弟兄们的一片心意,娘子莫嫌。”

    “什么嫌不嫌的,丁仓曹说笑了。大家伙儿的心意,风灵领下了,按说原该给钱的,只都尉不待见钱帛一类,倒教风灵不知该如何是好了。”风灵心底微微发热,很是熨帖,府兵重情义,她却无法心安理得地受了,“这样罢,风灵购置些好酒送至丁仓曹那儿,年节休沐中请大伙儿吃酒,权当谢礼,如何?”

    丁四儿连连摆手,“顾娘子莫费那钱,当真莫费。这酒只怕弟兄们吃不着。”

    “这话怎说的?”

    “可还记得去岁年节中,贺鲁部趁着城内人皆欢庆,偷袭了城门?”丁四儿道:“今次延都尉下了令,府军城内外戒严巡查,断不能再教贼人搅了年景。”

    “那岂不是连年也不得过了?”风灵惊道。

    丁四儿摸了摸后脑,“这三两年间,过不过年的倒不十分打紧,若教阿史那贺鲁再钻了空,怕是往后再没个年节好过了。”他并不想多说军中的事,才说了这一句便刹住了嘴,转而又说回了这些毛皮,“顾娘子快唤人来搭把手,好将这些都卸了。”

    风灵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瞧我,丁仓曹冒着冷送来这些,我竟还教丁仓曹站在这儿吃冷风。这些金伯自会收拾,咱们里头去吃热茶。”

    说着她招呼金伯带人将牛车搬卸了,自己引着丁四儿进前厅烤火吃茶。

    金婶新煮的枣酪,丁四儿吃过两盏,同风灵说了一会子话,便起身告辞。

    风灵将他送出大门,转身回到院子里,瞅着那各色的皮子发怔。佛奴算罢了帐,自内屋蹿出来,拎起那张白狐皮子直咋舌,“这货色,这品相,可不多见呐,大娘……”

    “行猎……”风灵面上露出憾色,“竟不教我也得这个乐子,无趣!”她忿忿地丢下最后一句,头也不回地往内院去。

    不消片刻,又从内院跑出来,已换了一身束腰胡袍,几步蹦到外院,大声吆喝,“城外弄些野物去,哪一个与我同去?”

    连呼了两声,大院里的部曲纷纷出来,年纪大些的应道:“明日便是除夕,大娘还要往城外去?”

    “打些野味,明晚炙烤了好下酒。”风灵的兴致出奇地高涨,“去个人,到马厩,将我的大黑马牵将出来。”

    年轻好顽的部曲早已按捺不住,蠢蠢欲动,“大娘,我随你去。”“大娘,带着我罢。”……

    风灵笑容满面地一挥手,“都去,都去,快牵马去!带上大富!”

    佛奴急急追了出去,却已唤不住风灵一行,只得跺了跺脚,哀声长叹:“没有一时是消停的,年节就在眼皮子底下,又出去闹腾……”

    阿幺抱着几张皮子过来,往他怀里一推,“你管她作什么,横竖又不是小孩子,非得个个都像你这样畏手畏脚的才好?”

    佛奴想还嘴,又自觉说不过她,怏怏地抱着皮货往库房去存放。

    半个时辰后,出了城道,一行人纵开了马,呼啦啦地往城外的林子奔去。冬日的树皆光秃着,树枝以各种奇异的姿势指向天空,林子里因无树叶灌木的遮挡,使得猎物显而易见。

    接近林子时,风灵领头带住马,回身压低了嗓子道:“老规矩,怀崽的不准打。”部曲们三三两两的应了,下马小心翼翼地摸进林子,连风灵手里牵着的大富,也极有灵性地放低了“哈赤哈赤”的呼吸声。

    麻灰色野兔最是常见,才进得林子,便有一只从前头蹿过,风灵搭起箭,迅速瞄上那只野兔,也不必拉满弦,一箭便得。

    风灵一松手上的链子,大富欢悦地蹦跳向那只倒地的野兔,毫不犹豫地一口叼住,跑回来向风灵献宝讨赏。

    风灵将野兔甩给近旁的部曲,随手从马鞍边的囊袋里掏了一小块儿风干的牦牛肉,扔给大富解馋。

    打了几只野兔,大伙儿都觉着有些无趣,便上马往林子里头去,沿途又得了一头黄麂。

    一名部曲神神叨叨地同风灵道:“倘若能打着狼便好了,大娘可曾听过,狼皮褥子百害不侵?只可惜狼大多群居,鲜少有落单的。”

    正说着,风灵忽地打断他,“噤声!”

    部曲们以为她觅得了什么猎物,齐齐闭了口,林子里一片寂静。几息之后,马铃声与马蹄声一同响起,少说有四五十骑。

    “大娘……”方才说话的那部曲着了慌,“大娘,那是什么人?别是突厥人……”

    “胡说什么!”风灵瞪了他一眼,“瞧你出息的,突厥人的马上不悬马铃,只咱们唐人才喜在马脖上悬铃铛。”

    话音刚落,一支鸣镝呼啸而来,却并不冲着人,径直没入一株树干内。部曲们不由都放下弓箭,从马鞍上抽出长刀来。

    “什么人在林中鬼鬼祟祟?”对方跑在头里的一骑高声呵斥道。

    “听见了?不是突厥人,都放下家伙,别再惹出麻烦来。”风灵低声吩咐道,众部曲渐次将长刀重新落回刀鞘内。

    说话间,来人已到了他们跟前,头里三骑,后头还跟着一群,皆革甲轻装,一色的玄纱抹额压在幞头下面。风灵与部曲们皆暗暗长出了一口气,原是沙州府兵。

    “禀郎将,咱们是敦煌城内的商户,闲来无事在这林中打些野物。”风灵翻身下马,恭敬地作了个揖。

    马上的府兵侧头打量了她几眼,倒是认得她:“顾娘子?怎在这日子里行猎?”

    风灵嫣然笑道:“兴之所至。”

    “兴致到此便止。”沉峻的声音从领头的三名府兵身后传来,马铃声响,走出的正是拂耽延。

    风灵头皮一麻,低头行了个礼,不敢抬眼望他。

    “你们接着巡一圈便回城交班,留意各处可藏身的暗地,都小心着些,莫离城过十里。”风灵低着脑袋,默默地听着拂耽延的声音在她头上回旋着。

    一圈嘱咐之后,那声音仿佛冲着她来了,“上马,我送你回城。”

    风灵乖乖地上了马,垂首催马走了几步,部曲们见状,亦纷纷上了马,却不敢跟得太紧,只在他们身后不紧不慢地随着。

    “怎么,丁四儿送去的皮货还不够用?必得在除夕前一日出城狩猎?”拂耽延瞥了一眼她背后的背着的弓箭,及马鞍上悬着的还在滴血的网袋。

    风灵讨巧地向他展颜笑开,“风灵得了都尉的馈礼,一心想回些礼,腊月底里,买也买不着什么,便……”

    拂耽延不看她,却无声地勾起了唇角,隔了片刻,淡声道:“我却是记得,除开行猎,你仿佛还有一手好厨艺,上回的粔籹,做得极好。”

    风灵略略吃惊,张了张口,俄而掩口笑道:“都尉的心思,风灵省得。” 


第七十九章 画师未生

    元日清早,阿幺进得风灵房中,却见她已神清气爽地在榻边坐着。

    昨夜依照惯常设案面东而拜之后,一众人便吃酒浑闹至子时,燃过爆竿柏叶,又顽了大半时辰方才散去。

    阿幺不料她竟能起得比日头早,且脸上不见一丝宿醉的痕迹,手中正抓着一大把利是钱袋晃着,见着阿幺进来,立马抽出一枚来,笑嘻嘻地道:“你可是新年里头一份。”

    阿幺接过利是钱袋,认认真真地给她拜了年礼,才拉了她梳洗换装。

    梳髻时,阿幺瞥了一眼风灵随意扔在妆案的利是钱袋,足比去岁多了一倍不止,疑道:“大娘今年竟要这样大手大脚地派利是钱?”

    “并不全是咱家的……”风灵稍有吞吐,“今儿朔日,一会儿要往千佛洞去,归来时往外城廓绕上一绕,也该给造窟的匠人画师们备下些不是……”

    阿幺嘟起嘴,不咸不淡地道:“大娘出了一半财资,已是够够的了,这些个,不还有折冲府那位担待着么?”

    风灵微微有些心虚,“他那样的官身,哪里能知道这些事,匠人画师日子并不好过,能得一份额外的贴补岂不好,于我也算是结个善缘。”

    阿幺也不同她论,麻利地替她梳好髻,由她自选了首饰往髻上簪戴。风灵取用簪子时,忽见了匣底静躺着的那支鹿形金簪,一时心燥,挥手“啪”地阖上了匣子。

    元日的千佛洞虽不及平常时的望朔日那般喧腾,却也有不少人家喜在元日拜佛进香,以求一整年的顺遂安康。

    风灵在自家佛窟内敬拜完毕,顺道瞧了瞧新开的佛窟进展如何。

    窟内墙面已打磨平整,涂上了刷白的底层,大约过了年节便可开工画壁。工匠们年中不上工,只有些妇人在窟内窟外地转悠,许是府兵的家眷,见着她皆向她招呼道谢。

    风灵略转了转,便往外城廓工匠画师所居之处去。

    阿幺心思细致,一早因听说要往这边来,出门前便抓了好几把家中供灶用剩的胶牙饧,并各色糕饼果子好几样,包裹了一同带了出来。

    这会儿她便成了外城廓那些满地跑的孩子眼中的红人。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叫唤着“姊姊”,紧围着她转。

    风灵将那些利是钱袋子一一派发,工匠们自是不胜欢喜,只是到底口舌粗笨,也不知如何谢了才好,只一气儿地躬身作揖,也有些将孩子扯过,非让孩子来拜谢。

    风灵只不许他们再谢,笑向众人道:“大伙儿不必谢我,这原也是延都尉的意思,只因他军务缠身无暇顾及细碎事,便由我代劳跑这一遭。若果真要谢,大伙儿一是要谢延都尉体恤,二是要谢菩萨教咱们结了这一段善缘,尽心竭力地造窟便是,除此之外,再没旁的意思了。”

    工匠们便又都将拂耽延称谢了一回。佛奴斜睨了她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这又是作什么?如今竟连赔钱替旁人赚吆喝的事也肯了,来日……”

    他原想说,“来日只怕整副身家性命都肯交付”,可他心底里隐隐地害怕有一日终会一语成谶,又是年节里头,不兴说这些不吉利的,到底是没能将这话脱口而出。

    赠完这一圈,手中还剩份量最重的一个钱袋子,正是替住得离外城廓聚落最远的画师未生备下的。辞过众人,风灵也不教家下众人跟着,只带着佛奴便过去了。

    快近未生家的小院时,风灵忽想起未生的母亲仿佛是畏怯生人,生怕策马的响动惊了她,隔着小院还有一段路便下了马,牵马走到院门前。

    小院仍旧是安谧宁静,在冬日正午强烈的阳光下仿若世外,未生背对着院门坐在大枣树下。

    风灵牵着马靠近院外的篱桩,隔着篱桩望见未生正在树下描画,用心之专,连院外来了人也不曾觉察。

    风灵探头一望,他原是在一块石板上画一位舞乐供奉的飞天,身段妙曼,舞姿曲折,倒是有几分眼熟。

    再凝目细一望,风灵心头一震。她怔怔地瞧了一会儿未生佝着的后背,移了视线又去瞧画中的飞天,那副欢欣沉醉且含羞带娇的笑颜,不是索良音又会是哪一个。

    风灵手中牵着的马突然打了个响鼻,四蹄在原地踏了几步,院中的未生猛然惊觉,忙放下画板,起身望去。一见来的是风灵,竟登时红了脸,慌慌张张地扯过石桌上的一件什物,遮盖住石板上的画像。

    “你这番心思,她得知几许?”风灵双眼仍在被盖住的石板上,她也不理未生红得好似要烧起来的脸,淡淡哼了一声,没好气道:“但凡是个儿郎,既有这心思,何不早早使她知晓?成或不成另论,倘只畏缩在暗处使力,算得什么?只怕到老都该存了一截子悔肠。纵然是不成的,日后也不抱憾。”

    未生垂着头,默默开了木篱门,又伸手接过风灵手上的马缰来系。

    “顾娘子说笑,小人画音娘子,不过是因她舞姿出众,偶得一观,便觉那样好的舞乐正该供奉于菩萨才是。小人仗着几笔涂画,日子还算过得,已是心满意足,哪里还敢有那些不着边的想头。”未生定下了神,将石桌上的画挪开,移去长条木凳上的画具,请风灵落座。

    “况且,音娘子日后自有她的好去处。”他避开风灵的目光,讪讪地望向别处,自嘲道:“难不成,我这境地,能成她终身依托?”话自他口中出,短了几分气力。

    跟着进院的佛奴恰听了一耳朵,忙打岔笑道:“怪道未生是画师中首屈一指的,元日里尚不缀笔,这般勤力,还有哪一个堪比的?要教那些庸常的往何处寻饭吃去?”

    这一句倒是解了尴尬的及时雨,风灵同未生一齐笑了起来。

    未生招呼着佛奴一同坐了,自返身回屋去倒茶。隔了片时,又空着手出来,尴尬地歉道:“阿母一早去了千佛洞,尚未回,我是个随意惯了的,家里也不曾烧得热茶。”

    “你也不必忙,我这一遭,不过是替折冲府来送个年礼,你来收了利是钱,我便要走的。”风灵笑吟吟地捧出了最大的那个钱袋。

    未生谢接了,坐着说了一回话。风灵惦记着要去康宅拜个年,回去还得做出粔籹送去折冲府,不肯多坐,起身要走。

    未生送出门去时,尴尬地向她求道:“小人以音娘子容貌入画一事,还请顾娘子替小人守口。”

    “这个好说。”风灵展露出促狭的笑容,拱了拱手,接过未生递来的马缰,出了小院。 


第八十章 时兴买卖

    敦煌城的年景因年末的太平安顺终是显得像样了不少,富贾商户少闻谁家秋末被抢掠过,养驼的人家也未因痛失了多头骆驼而短住了嚼用,各家俱像模像样地将这个年过了起来。

    这些倒还罢了,最是欢喜的莫过于那些依附大商户的部曲们,哪一年不得因沙匪流寇、突厥强人折损些人口?独今年例外。

    上年折冲府的府兵在西州往沙州的商道上来回奔驰了两趟,震慑得小群流匪不敢贸然行劫,剿灭的剿灭,散去的散去,另有不少投在了贺鲁部的牙帐之下。

    再有秋里安西都护府联同沙州折冲府一道痛击了焉耆,干脆利落地扫平了这个西域小国,一时也唬得西突厥人再不敢擅动,拂耽延与他所统沙州府兵的声威亦因此散了出去,如同无形的强盾,护得沙州及近旁商道安稳无虞。

    商户们心里都明镜似的,感念着折冲府的好,却因拂耽延常年沉峻如雪山的冷脸,不敢亲近。有意送些年礼的,也在折冲府的朱漆大门前遭戍卫拦截,油盐不进。偶有些妇老,做得些年节中的面果糕饼,恰在路上遇见都尉和校尉们,赠些予他们尝尝,倒是肯受。

    如此,城中众人大多对他又敬又怕。

    这样的传闻入得张伯庸耳中,他不免要与亲近心腹冷嘲热讽一番,嗤之以鼻道:“朝廷远在五千里外,这般孤高作态,也不知要作予何人看。”索慎进却捻须摇头,“自前朝以来,商道不甚安稳,皆因边境难清,此人只怕便是朝廷痛下的决心。并非他要作何姿态予长安那边瞧,却是长安要借他的姿态予咱们瞧。”

    ……

    韩校尉立在敦煌城门的楼观上,编成组的府兵一队队地出城往各处巡查,不时又有回来的队伍在城楼下回报休憩。

    托了风灵的福,整个年节中府兵们虽巡防劳苦,却也不曾少了好吃喝。

    每日薄暮初降的时分,她便领了阿幺佛奴往营房送吃食,一色俱是栖月坊的菜式。虽做得不很精致道地,但寒冬腊月中,突如其来的菜肴香气足已抚慰府兵们的心底。

    风灵日日亲手独做了一份食盒,却从未与拂耽延一同用过一回饭食,事实上,接连几日,她连拂耽延的面也不曾照见。

    因是夜饭的时辰,拂耽延为使兵将们能好生用一餐饭,几乎日日将自己安排在这个点出去巡视。待他回营,风灵早已归去,食盒内的饭食也已凉透。他倒不介怀,从食盒底层掏出两枚粔籹,就着热茶便吃。

    这一个年,托赖府兵护城,沙州百姓过得很是舒畅,因此连贞观一十九年的初春仿佛也来的格外早些。接连几日每年惯有的大风沙之后,驼铃声早早地在市坊间响了起来。

    春上接连发生了几桩大事,譬如圣人再次御驾亲征屯兵幽州要讨高丽。

    譬如在沙州停驻过的高僧玄奘法师终是回到了长安,空前的礼遇,众人沿街膜拜。

    再譬如初冬时押送至长安的焉耆王族皆受了宽宥,又好生送回了西域,却将库昂特勤与玉勒弘忽留在了长安,说是赐官赐婚,实则是作了质押。

    那些事风灵在市集酒肆里听人说嘴,听过只当风吹过,说到底那些事与她这样的寻常商户又有什么关联。西州日渐复苏的买卖营生,已教她分身乏术,再者,她因沙州的店肆遭封,不得不琢磨些旁的出路。

    西州商事的回暖,较之沙州还早了些时日,纵然在市中采收了大量充作货资的丝绸绢锦,仍是抵不过那些康国商人往波斯天竺贩运的脚步。

    恰一批江南新制的丝绢白绫运送了过来,连同几匹金贵的越锦。接了这批货,足使得风灵忙碌了半月。

    这一回来的货,质地尤为轻软细腻,花样更灵巧柔美,较之长安河洛来的织品,愈发显出如水般的光洁滑腻,在西州抢手异常。

    沙州的铺面是指望不上了,她连日忙着安排下家中的商队,好在康家商队往西州时一同上路。

    依着她的意思,原该亲自押了货去的,却深恐商道上虎视眈眈的贺鲁部突厥人,若得知了她亲自领了商队,只怕引来了阿史那贺鲁,连同康家商队一齐带累。反复斟酌之下,还是由佛奴带着商队走这一趟。

    不日,顾、康两家所组的大商队颇有些气势地启程了。

    顾家由佛奴押着队,康家则由康达智亲领。风灵与抱着阿团的米氏一道送至城门口,一直待到商队中众人皆验了过所,一长串悠长的驼铃不紧不慢地沿着商道离去。

    风灵搂过阿团嬉闹了一回,又问了米氏阿团周岁要如何操办,两人随口说了些不打紧的闲话。

    才要各自归家,风灵巧不过遇上了熟人。正是去岁大闹风灵店肆,又往市署吵吵着要退货的石胡商,正于城门前搭凑商队。

    这位近来大约也常见风灵出入府兵营房,不免有几分猜测,那半胡都尉与顾坊执事的大娘子,未娶未嫁的,走得热络亲近也不避人,总有些意思在里头。

    石胡商暗底里为着退货一事懊恼了好几日,所幸那时风灵并未应允退货,也未再有人来传达过索公子的意思。这一笔买卖悬而未决至今,他不知风灵现下心意如何,讪讪地不好搭话。

    风灵不觉好笑,原想要耍弄他几句一洗前耻,忽心念一动,收敛了口舌上的锋芒,朝他嫣然笑道:“石阿郎这是要找商队西去?”

    石胡商见她肯搭话,心下一松,迎上前拱手寒暄,一圈客套做足之后,才小心翼翼地往正题上去:“今春大市开得早,某的货囊还有半数未装满,这一趟到了西州,也不知布匹绸锦作价几何了。”

    “石阿郎不必过虑。”风灵却不急着往他那试探话里撞,有意绕开,“眼下商道安稳,往来太平,想来必不会短了那些货,自有源源不断的驼队携了货囊往西州去,说不得今年是个大年,石阿郎安心赚了便是。”

    石胡商跺了跺脚,厚下脸皮,“咳,某年前在顾小娘子这儿存的那单货,不知……”

    风灵“咯咯”笑出声来,“石阿郎未免太过小气,风灵虽年小不稳重些,哪里就短欠过货了?不过为接南边家中来的货物,一时忙得腾不出手,故拖怠了石阿郎几日,待明日,我便命人点算出那些丝绸来了,亲自给石阿郎送去。”

    石胡商喜出望外,连连作揖,“不劳不劳,也不必赶一时,左右我这儿驼队尚未有着落。”

    “何愁驼队,石阿郎若是信得过,肯再多出两成的货资,咱们先立个市券,阿郎先付一成货资作定,轻身前往西州,径直往我西州店肆中取货,介时再结算了余下货资便成。”风灵早已将这话在心里盘了几遍,此时气定神闲地笑道。

    石胡商谨慎多疑,既心疼那多付的两成货资,也不曾听过有这样行商的,到底不能轻应了。

    风灵见他犹豫,又道:“石阿郎且想想,这多加的两成货资,较之雇用驼队并一路开销,如何?再有,倘路上撞见了什么,人货皆空的,也是常有。石阿郎是明白人,自个儿品品,那多出的两成货资,加得上不上算?”

    石胡商沉吟片时,终在大腿上猛拍了一巴掌,“顾坊的买卖大,某也没什么信不过的,既顾小娘子肯担保下这批货,某乐得轻省,就这么定了罢。”

    风灵在心底仰天大笑三声,苦思冥想了许久的新出路,这么不经意地一试,竟立时便成了。

    “只是某从未听过能这样做买卖的,在一地预先结算了部分货资,可甩手往另一地取货,再结清货资……妙确是个妙法子,不知这里头有什么说法没有?”石胡商挠头问道。

    风灵一怔,自己行了个新奇顽法,竟忘了给想个名堂出来,不免功亏一篑。

    她转眼瞥见城门上猎猎的大旗,飞鹰招展,脑中一闪,煞有介事道:“石阿郎不曾听过这样的买卖?唤作‘飞货’,好似货品自个儿长了翅膀飞了过去。”

    石胡商慢慢点着头,确觉着新鲜,待他咂摸出些滋味来时,心头却是大惊:这般行商,岂不使天下货物融汇贯通起来,滚滚红利尽入顾氏囊中? 


第八十一章 春社会马(一)

    一整个初春的忙乱劳顿占据了风灵大部分的精力,商事一兴,她便如战场上的领将,全心投入,无暇他顾。

    随着商队的离去,沙州的诸事暂告了一段落,风灵甫一卸下那副生意的担子,又见不得拂耽延,难免发闷,不几日便摆着一副“世间无趣,生无可恋”的神情,逼着阿幺与她找些乐子。

    以往她得了闲,要么游逛市集,要么往索家找索良音同顽,顺带逗弄逗弄索良昭,将她引逗得气急败坏亦是风灵屡试不爽的乐子。

    而今索府里住着柳爽,冤家路窄,还得强忍硬咽,那便不怎么顽得了。更要命的是,连家中部曲们都大多随商队去了,剩下寥寥数人看家护院罢了,连个陪着习练拳脚的都没有。

    风灵早起也无事可做,懒在榻上不许阿幺进屋来催她起身,只意兴阑珊地盯着斜照进屋子的阳光发愣,将帷幔上的流苏坠子拧出各式形状来顽。

    忽见阿幺进得屋来,手中执了一枚小羊皮囊子,“大娘快瞧瞧,不知哪家的部曲来叫门,也不将话分说清楚,塞了这皮囊子便走。”

    风灵自榻上盘腿坐起,接过那札微黄的皮囊,里头是一封书信。看着看着她的嘴唇便向两边翘了起来,再往下看,眉眼里俱是笑。

    她抬头正撞上阿幺满脸的疑色,便挥了挥手中的书信,“平壤县伯的书信,托我转交予韫娘。他已向朝中递了求娶文书,因所求并非皇家贵女,也非娶大可敦,不过是求位良籍唐家子作侧室,文书也是过个场面。料想不日便可得批,一得邸抄,便照着唐人的规矩,三书六礼来迎娶。”

    “快去张府下帖子,我要见一见韫娘。”风灵一面催促着阿幺,一面自榻上跃下了地。

    阿幺去了不多时,又进得屋来,手里多了一张洒金印花的帖子:“也不必我忙这一遭了,现有的帖子。女社的春帖,城郊会马,大娘去是不去?”

    ……

    春日会马,说开了便是一群久在闺阁中的年轻小娘子们,借个切磋骑术的由头,换了一身便捷的胡装,往城郊放浪形骸一回。

    幂篱帷帽皆可抛开,脖颈下的肌肤尽可敞开了见光。骑术好不好的,并不要紧,路上那些自命风流倜傥,尾随而至的少年阿郎们,才是会马这一日的重点。

    女社中众女虽多少习过骑马,不过是摆个样子策马走几步,大多是由家中健仆牵着马行进。

    风灵带着缰绳,溜溜达达地陪在一旁,甚觉无趣,连座下的大宛黑马也颇不耐烦地低头连打了好几个响鼻。风灵自忖憋屈了它,忙伸手在它脖颈上轻拍了几下,以示安抚。

    她怀中揣着阿史那弥射的书信,频频回望张韫娘,可张韫娘身边却总有人并辔说话,寻不到独处的机会。

    “咱们这样骑马,屈了你陪着,快也快不得。”不知何时索良音行到了身侧,细声向风灵道。

    “又不赶路,要那么快作什么。”风灵笑答。

    “都说顾娘子的骑术能教那些纨绔儿郎自叹弗如,社里的姊妹们都还不曾见过。”不知哪一个耳聪嘴快的,接茬道:“今日既来了,必得见识一番才肯罢休的。”

    风灵揣着书信,一门心思想着如何要将这桩喜讯告知张韫娘,并无心显弄什么骑术,笑嘻嘻地敷衍:“这个容易,改日我走货时,愿瞧的,跟着我走一遭便是,包管瞧得够够的。”

    “大娘何必藏拙!”有人高声起哄,风灵不必抬眼,也辨听得出索良昭倨傲的声调。只是她一贯爱出风头,几时肯将他人拱上风头过?

    风灵心底冷笑,猜她必不怀好意。

    索良昭抬臂拍了几巴掌,引得众人皆向她望来。“大娘曾与府兵同行军,自沙州至西州,两千里路,来回奔走疾驰,丝毫不落下势头。且路遇突厥人偷袭,同延都尉一处陷阵杀敌,可是了得。”

    她说得激越夸张,仿佛去行军的是她自己一般,话说至此特意顿了顿,目光往索良音脸上一扫。

    风灵只怕她又要拿索良音作法,忙扬眉笑道:“昭娘何处听来的这些话,都是市坊闲人胡乱嚼舌。”

    “姊姊这是怎么了?何时学得那套自谦,竟似换了个人,教人不敢相认。”索良音突然出声,莞尔轻笑。她扭头瞥了索良昭一眼,倾身向风灵低声道:“姊姊可莫教她轻看了去,免得她四处败坏姊姊的名声。”

    风灵心中“咯噔”一动,她倒想问问索良音是怎么了,向来都是她争强好斗,索良音在身后劝她罢手,情势蓦地翻转,处处皆透着怪异。

    “姊姊便同他比上一比,何如?”风灵来不及推辞,索良音已指着替索良昭牵马的壮年家奴道:“姊姊莫瞧不上他一个家奴,却是沙州数一数二的驭马好手,沙州多少良马皆驯服于他手底下。”

    风灵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今日她无心惹是生非。

    索良音脆声笑起来,“咱们这女社会马也无甚意趣,惟有同他赛一赛马尚还可得些乐子。姊姊只管去,一名家奴罢了,有甚好顾忌的。”

    那边索良昭已下了她那匹枣红的大宛马,将缰绳交至健仆手中,他毫不推让,牵着马走到风灵跟前,躬身行礼。

    有几声尖利悠长的唿哨传来,原不相干的城郊春游之人,好事地围拢过来,在周遭起哄撺掇,好不热闹。

    风灵见推脱不掉,抬手将发间的发簪珠饰摘了去,交予一旁的阿幺手中。又顺手拢起脑后散挂着的一把头发,编结成麻花辫,甩在一侧肩膀上,扬眉道:“赛便赛。”

    众女此时已身处城郊,地势空阔,不必刻意寻地方赛马,眼前就是。

    手脚伶俐的仆从骑着马一路过去丢下白羽箭,好由比试的二人策马捡拾,一圈折返之后,哪一个手中的羽箭数量较多,便是获胜一方。

    女社中的众人俱兴致盎然地下了马,就地设下围障,一壁翘首引颈地等着,一壁热络互议。那些随行而来的仆婢私下悄悄开了一盘,下注要赌输赢。 


第八十二章 春社会马(二)

    少顷,两匹马如同劲弩一同飞弹了出去,扬起一大团黄尘,尘土后头助威叫好声轰然而起,围障内的女子不好抛头露面地高喊,却也攥紧了手中的帕子,紧张地站起身探望。

    阿幺拉着大富,立于索良音身侧,因望不到前头情形,焦急地左闪右跳。

    “你且放心,姊姊的骑术了得,岂是一个马奴能比的,不过是见姊姊无趣,博她一乐罢了。”索良音拉起纱帕挡面,劝慰阿幺。

    阿幺咧嘴一笑,“咱们外行,只觉大娘拳脚上不好欺负,可延都尉却笑她练得粗浅。”她扬了扬手中拴着大富的铁链,“这才有了它,延都尉命人送来的,说紧要关头能帮着防身。”

    索良音拉着纱帕的手自脸上慢慢放下,俯身注视大富。岂料大富忽龇起了牙,露出硕大的后槽牙,一面警惕地盯着她一面向后撤了半步。

    “大富!”阿幺见状不妙,忙出声唤住它,拽紧了手中的铁链:“大富!莫动!”

    大富听到阿幺的命令,慢慢抬起了低压的脑袋,收起了将要猛扑上前的姿势,怏怏地向索良音望了一眼,不减警惕地退立至阿幺脚边。

    索良音突受惊骇,憋红了脸蛋,抚着心口勉强定下了心神:“果真凶悍得力……”

    阿幺歉然向她欠了欠身,“正是呢,教音娘子受惊了。这延都尉也古怪得紧,送什么不好,偏送这么个凶煞悍物予人。”

    索良音的目光自大富身上移开,遥向风灵驰去的方向发怔,口里讷讷应道:“也是都尉一片心意……”

    再往后阿幺说些什么,便一字未再落入她耳中。

    ……

    风灵原未将这一程赛事放在心里,马跑出去一段后才发觉,那索家的马奴也未认真与她赛,只若即若离地跟在她后头,不敢跟得太紧,亦不敢落下。

    风灵无趣地笑了笑,早知就该让人开个局,只赌她赢,稳赚不赔。眼下既已上了赛道,好歹尽力试一试,看看自己骑术是否生疏了也好。

    她俯身贴在马腹边,探手捞起地下的白羽箭矢,回身向马奴喊话:“你家小娘子既命你同我赛,你也不必拘着,放马过来便是。畏畏缩缩的,仔细我回头同你家小娘子说你有意放水。”

    那马奴犹豫不定,仍是不敢纵马上前。

    “你这般作态,可是打定了主意要败,回去好与人吹嘘,我因你处处躲让了才得胜?”风灵索性放慢了速度,等他上前。

    “小人不敢,不敢……”马奴大骇,抖擞起精神,“既这么着,得罪之处还求顾娘子体谅。”说罢他一拉缰绳,偏转了马头,向风灵直逼过来。

    风灵忙向一旁闪避,那马奴擦着她的马蹿出老远,一脚从马背上跨下来,瞬息的功夫,又重回马背,手中擎着一支白羽箭向身后的风灵挥了挥,“顾娘子得罪了。”

    “方才有些意思了。”风灵笑着扬鞭去追。

    两人皆憋上了劲儿,一面催马一面放眼搜寻前头设下的箭矢,每遇一支箭几乎都要缠夺一回,那马奴驭马确有十分的本事,身手却远不如风灵,纵是夺着了,也胜在马上行动矫健。

    折返途中的最后一支白羽箭矢,正躺在前头,两人同时见着,风灵速度上不敌,索性偏了偏马头,想先占了他的道。

    马奴座下的马甚是执拗,竟不肯偏离分毫,两马斜斜地恰巧擦身而过,风灵却眼见着要撞上马奴的马。马来不及偏头,她只得松开缰绳,侧仰了身子,险险地避过了与马首相撞。

    因这一避放开了手里的缰绳,大黑马乍一受惊,撒开蹄子狂冲起来,若非她手快揪紧了马脖上的鬃毛,在马背上稳住身子,此刻早被甩下马背,还不知要摔成什么样。

    风灵惊魂初定,紧攥住缰绳大口喘息,一面又要以最快的速度去捡拾地下那最后一支箭矢,浑然不觉一枚羊皮囊袋自怀中滑落。

    反手一摸马鞍上系着的箭囊,风灵翘了翘唇角,该是比那马奴多出七八支。设好的围障就在前头,她定了定心,溜溜达达地策马往众人围等的围障处去交付箭囊,好结束这一赛。

    额角沁出的汗水聚在一块儿,顺着她光洁的前额滑落,风灵顺手抬袖一抹,落在她衣袖和面庞上黄尘经汗水一糊,花了脸,她却浑不在意。

    索良音远远地望着她那一幅随性不修的模样,心口发起酸来。

    以往只是羡慕她活得自在,万事皆由得自己做主,不受桎梏。从今日起,她歆羡她的缘由又多了一层,这一层牢牢地盘踞在她心底,稍一动,便扯得她隐痛难言。

    将行至围障,忽然围障后头马蹄声动。侧耳细听,至少有二十余骑,急冲冲地直奔而来。这一行跑得极快,转眼间不仅是风灵,围障内的人都听见了动静,霎时安静了下来,都不由自主地站起身。

    不消一会儿,果然有一队二十余骑铁甲明铠装身的武人冲腾过来,搅起漫天的烟尘。风灵眼尖,一眼望见队首领头的熟稔身影,心口一跳,正是拂耽延。

    队伍中跑出一骑来,向背后的敦煌城城门方向猛挥长槊,并冲着围障内外的众人嘶声高喊,“回城!快些回城!”

    这情形并不陌生,头一回遇着时,风灵尚还恐慌,此刻却已稳重了不少。

    那些赏春嬉春的游人、女社中的娘子仆婢们,慌忙走动,各自收拾了围障,检点随行人等,自管自地返程回城。

    待风灵回至原处时,索家女眷皆已登上马,由家仆牵着急急离去。

    她在往来攒动的人群中寻到正要返城的张韫娘,好容易拂开隔在眼前的杂乱纷沓,挤到张韫娘身边。下马一摸胸口,竟是不见了那枚收着阿史那弥射书信的皮囊。

    情急之下,她顾不得细找,一把拽住张韫娘的衣袖,凑到她耳畔,“平壤县伯来信,要风灵代为转达,求娶的文书已送往长安,邸抄不日便回,请姊姊静候佳音。”

    风灵紧靠在张韫娘身边,清晰地感觉到她传来的呼吸声,惊喜里夹带着紧张,继而手足无措地反握住风灵的手腕,反复询问:“此言果真?”

    不待风灵作答,她又加重了手上的气力,“他果不食言……我,我又该如何是好……父亲他尚未知晓……”

    此时倒知道骇怕,彼时弥射在沙州时,姊姊的胆气决心可是不小。风灵腹诽了几句,挣了两下手腕甩不脱张韫娘的手,眼下纷乱,她担忧阿幺,半哄半劝道:“韫娘姊姊莫想那些,文书已然飞马去了朝廷,事已至此,此事便由不得令尊半分。恩旨一到,令尊愿也好,不愿也罢,岂能抗旨?姊姊只管放宽了心归家等着。”

    张府的车马一路跟着来的,车夫在乱中找着了张韫娘,慌忙将车驾来请她上车。“大娘子快些上车回府罢,再慢耽误了回城,小人不敢担待。”

    “路上乱,你同我一道坐车回去。”张韫娘仍旧握着风灵的手腕子不放。

    “姊姊快走,我骑马回去,比姊姊还快些。”风灵向后直撤手腕。张韫娘猛然惊觉失态,报赧地放了手,关切了她两句,魂不守舍地登车离去。

    风灵翻身重回马背,探手入怀,果不见了书信,往乱哄哄的地下扫看了几圈,也不见皮囊,心下懊恼不已,却也不敢冒险回去寻,只巴望着那皮囊中的书信,于一片混乱中被马蹄人足踏成烂泥才好。

    她咬咬牙,拨转了马首,回头去找阿幺。阿幺和大富倒不难找,可来时风灵带着阿幺,缓缓地骑马前行,回去却要驰马。无法,她只得跳下马,解开大富脖颈上的铁链,抚着它的大脑袋道:“一会儿可万要跟紧些,小心也莫要教马踢了。”

    大富张大嘴“哈赤哈赤”地急喘了几声,仿佛能懂她的话。风灵俯首捧起它的脑袋,下巴抵住它的头顶,“路上好好地瞧着我,切莫跟丢了。”

    随即她一撒手,翻身上了马,又伸手将阿幺拉上了马,待她在身后坐稳,令道:“大富,咱们走!”

    大富在原地兴奋地跳了两圈,跟着风灵的大黑马,撒蹄子便跑。 


第八十三章 错拾书信(一)

    将近城门,烟尘又起,风灵忙带着马跑上一旁的岔道,将主道让出。百来骑全副武装的府兵自城内冲出,快马加鞭,来势汹汹。

    “大娘。”阿幺紧抱着风灵的腰,慌声问道:“这是外头又出事了?佛奴他们……”

    风灵扭头安慰道:“莫要胡思乱想,算日子,佛奴他们这几日该还在西州城内,尚未转回呢。”

    口里虽宽慰了阿幺,她却安抚不住自己。佛奴在西州城内,有安西都护府的庇护,西州安稳,出不了什么岔子。

    然,拂耽延忽然急率了百来重装的府兵出城,必定是迎敌去的,难不成,偃旗息鼓了一冬一春的突厥人,又尥起了蹶子?

    挨近城门时,主门已紧闭,只开了一侧门洞,只许进城不许出城,城墙楼观上,强弓箭弩、滚石雷木俱严阵以待。

    府兵将入城的人一一拦下,一遍又一遍地盘查。情势紧急,人心惶惶。

    府兵中有相识的,风灵原想找人来问一问,一见这阵仗,怎好去问,便作罢。下马见大富气喘吁吁地跟了上来,心中一松,到底没跟丢,赶紧上前栓住它,过盘查进城。

    城中主道已被清空,各坊皆关起了坊门,仍有些人在高声呼喊家人孩子,空气中弥散着焦灼不安的气息。

    风灵一口气儿回至安平坊,一进宅子大门,脚跟尚不及站稳,便见几人抹着泪跑出来。定睛一瞧,竟是米氏带着何氏、乳母等人,皆在她院中站着。

    “到底是回来了,只说你与女社的姊妹们在城外会马,唬得我半条命都掉了。”米氏带着哭腔,上前来拉她的手,“你阿兄又不在家,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知如何是好……这回可好了……”

    米氏索性放声哭了起来,风灵手足无措地安抚了一阵,“阿嫂珍重,莫再哭了,再哭可要唬着阿团了。”

    一听这话,米氏倏地抬起头,泪眼迷蒙地望向乳母怀中的儿子,吸了吸鼻子,扯起帕子拭了拭眼底面颊上的泪,“好端端的,突厥人又在城外滋事,家里主事的也不在,原满心指望着你还能抵个主心骨,巴巴儿跑来,家下说你在城外未归,我竟是被吓懵了……”

    风灵搀着米氏往内院去,又招呼何氏、乳母一众女眷仆妇一同进来。

    众人在内院主屋心不在焉地坐了一阵,阿团哭闹起来,搅得人心更乱。

    过不了多久,宅子外头的坊道间锣声大作,有人宏声宣念。

    风灵跑出去听了一阵,再回屋时脸上已然带了笑,“好了好了,坊正传报,城外危急已解,无事了。一会儿待开了坊门,我送阿嫂归家。”

    米氏忙双掌合十,闭眼念了几声佛,眼尚红肿得如核桃般,便眯眼笑了起来。“送什么,只需向你借个人,往永宁坊去传句话,家中还留有几个部曲,他们自会来接。”

    风灵心悬拂耽延,也不同她客套,只照着她的意思差人去办了。

    米氏临走前,立在门前犹豫了好一阵,眼见着何氏与乳母先抱了阿团出了内院,她方拉过风灵,“你莫忧心延都尉如何,贺鲁部的人滋事袭城也不是一两回了,你几时见他吃了亏去?”

    风灵撂开米氏的手,“阿嫂说的什么话……”

    米氏吃吃一笑,“你也不必瞒我,年节以来,外头的风闻只怕你自己也听得几回,你同延都尉……”

    风灵虽不扭捏,却仍被她说得面皮发热,忙将她往外头送,“阿嫂莫说那些个没影儿的事,纵然我脸皮厚些,有这等心思,又岂知都尉心意如何,再不许说这事。路上乱,仔细着些。”

    ……

    再说那与风灵赛马的马奴,因她争抢最后一支白羽箭时,从怀中滑落了一枚羊皮囊,恰被那马奴瞧在了眼里。

    马奴原不在意输赢,见风灵遗落了物件,自忖她那样的富贾贴身所带之物,想来必定是好的,遂趁乱捡拾了收起。待到无人时,悄悄拆开一瞧,竟不是什么值钱的器物,不过是一封书信。

    他并不识字,左看右看也不像是什么能换钱的东西,本想扔了了事。书信在手中已揉成了一团,他心里又忽地一动,想着自家主子向来与那顾家小娘子不对付,倒不若顺手给了她,虽不知信中说的是什么,倘或一时来了运道,能得几个赏钱倒也好。

    于是那揉皱了又被抻平的书信便到了索良昭手中。

    却说索良昭回城路上也受了不小的惊吓,回至家中已将马奴交来的书信抛在了脑后,郊野里又是走马又是奔逃,折腾出了一身的汗渍,头发上也落了尘土。及到家中,便急忙唤人要沐浴的热汤来。

    沐浴之后,仆婢抱了她换下的衣裳,径直便往偏院濯衣房里送。那送衣裳的小婢是个做事毛糙的,一路过去,几时从衣裳里滑落了一枚羊皮囊也未瞧见。

    说来也是合该的,以索良音母女之微,在索府自是不会有什么体面住所,她母女所居,正与濯衣房一墙之隔。送洗衣裳的小婢过后不一会儿功夫,索良音出来走动,正一脚踏在那羊皮囊上。

    索良音是个细致的,拾起那羊皮囊子左右悄悄,竟觉着不像是本地之物,再细细翻看,倒有些像突厥人的物件。

    她心头暗惊,就她所知,府里同突厥人有关联的,也就阿史那弥射一个,统共就来过一回,还是头两年的事,此时怎就有这样的东西在府里。

    探手一摸,自皮囊里抽出一封书信来。索良音忙在僻静展开瞧了,一瞧之下,大惊失色,手按在扑扑乱跳的心口,几乎要喘不上气儿来。

    她心慌意乱地忖度:风灵近来与延都尉甚是亲近,谁能想她私底里竟与处密部的弥射暗通款曲,端的是胆大。再细想,又觉风灵不是那样的人品,愈想心里头愈是一团乱麻。

    原来,阿史那弥射深知唐人礼教,尤其是张氏这样自认正统的尊儒世家,尤为看重闺阁女子的名节。他爱惜张韫娘至深,以至于连名声这样的细节也思虑得很是周全,书信中通篇竟未提及张韫娘。

    不明个中曲折的人瞧来,却像是阿史那弥射与风灵之间的私语,将嫁的那一个,自然也会被认作是风灵。

    这么一来,风灵这个信使,便因他二人的情深意重,生生教人推入坑中。 


第八十四章 错拾书信(二)

    索良音一时不如该如何处置,遂暗暗地将书信带回房中,翻遍整个屋子,寻不到一处妥帖的地方。来回兜转直至暮时,她终是停下步子,在转暗的房内默坐了一盏茶功夫,终是咬咬牙,将书信藏掖在衣袖内,往前头大院去。

    索庭所居的院子,在东面跨院。这个时候,虽已上了灯,可院内却静悄悄的,并无人走动。

    索良音私揣着他与长嫂大约是在柳夫人那院服侍用饭,她缓缓松了口气,把稳了步态,慢悠悠地自索庭的院子门前过,不经意间,那枚羊皮囊自她的衣袖间悄然滑落。

    索良音料算得倒是不错,索庭夫妇二人,果然在柳夫人院中,陪侍父母亲用膳。

    柳夫人领着索庭正妻,并几个媳妇儿围坐了几席,索氏父子同柳爽据了另几席,间中以单扇的罗纱孝亲图大屏障隔开。既设下了男女之防,又不失一家子的热络。

    然一屋子的天伦之欢,冲不淡索庭此刻的焦躁不安。

    索慎进指着案上的一道肥鸡、鹿肉同烹的菜肴,向索庭道:“这小天酥里头的鹿肉,是今早庄上的庄头特送了来的,也不知他打哪儿探听来的,你素日喜食小天酥,倒是个精细伶俐的。”

    索庭双眼注视着眼前这碟菜肴,定定地发怔,连他父亲同他说话也不曾听到。他脑中将这些年来他代表着索氏与贺鲁的暗中沟通一幕幕想了一遍,桩桩件件都是通敌叛国的死罪。

    索慎进一拧眉头,抛却了粉饰在脸上的慈爱,重重地咳了一声,索庭仍旧一副魂不守舍的痴样,索慎进不由沉沉地挂下脸来。

    柳爽见状,笑嘻嘻地执起案前的酒盏,向索慎进身后的婢子连使了两个眼色,婢子会意,忙替索慎进面前的空盏中注满了酒。“姨丈莫恼,阿庭今日劳累,想是乏过了头。”

    索慎进端起酒盏,多少要予柳爽些脸面,别过眼不去瞧索庭,执起酒盏一口饮尽。

    “阿庭,莫怔了,这小天酥若是放凉了,便失了大半的味道,白辜负了庄头的一番孝心。”柳爽陪饮了一回,放下酒盏,脸上笑得极是和煦,切切地催促索庭提箸。

    索庭讪讪地应了,拿起案上搁着的银箸,夹了一箸鹿肉送入口中,竟是食不知味。再一瞧,其中一支银箸却还是拿反了的。

    索慎进心中不快,碍于大屏障后头的女眷们,压低了声音向索庭责道:“不就是拿住了两个半死的突厥人,打什么紧?能不能活着尚且不论,纵然是活着受了审,他怎就能知道那些内情?多半是打死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的。竟把你唬成这样,这点子出息,素日里也不向你表兄多学着些。”

    索庭垂头不语,待他父亲训斥完,方犹犹豫豫道:“这些事儿子原是做惯的,本不当慌惧,只是这一回……”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抖动了一下,垂下眼帘,硬着头皮吐字,“这一回,当真觉着不稳妥,尤其是教那杂胡都尉拿了活口去……”

    “慌什么!”索慎进瞪了他一眼,本想再责两句,念及自己这嫡长子这几年来也极不容易,遂松下口气,“拿便拿了,多想无益。那两个突厥人总还在县衙牢里押着,那是张伯庸的地界,他拂耽延手再长,也不见得能插得……”

    话未及讲完,索庭的长随阿忠匆匆自门外进来,额头上冒着豆大的汗珠子,步履打飘。他见索慎进与柳爽皆在,忙不迭地要行礼,索慎进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拣要紧的快说。”

    “禀阿郎大郎,方才,张县令命人来传话,只说……只说……”阿忠心中急切,口舌越发的不利索。

    索庭一把推开食案,厉声追问道:“究竟说了什么?”

    “延都尉的裨将,那韩孟,带了人来,将那两个突厥人自县衙牢里提走了,带回了折冲府。”阿忠被他一吼,反倒捋顺了话,一口气将话说完。

    索庭顿时便直了眼,散着腿呆坐不动。

    索慎进一掌拍在了食案上,案上的杯盏碗碟随之都往上跳了跳。大屏障后头语笑喧阗的女眷们霎时都住了口。

    柳夫人向大屏障那边瞥了一眼,仍笑着,“走罢,上我那屋,有新制得的青梅,正好烹茶。”说着率先起身,领着一群媳妇娘子往后头正房去,走时还带上了一众仆婢,只留了索慎进父子与柳爽几个独在屋内说话。

    待人走空,索慎进咬住了后槽牙,闷声道:“张伯庸是个死的不成,韩孟来带人,他便放了行?”

    “阿郎有所不知。”阿忠抹了一把额头上沁出的汗,“韩孟来是并不说要带人走,只说是奉了都尉之命提人问几句话,哪知人提了出来,上前几个府兵架了人就走。张县令自是要拦阻,韩孟却道,都尉早有话,张县令若不能放心,便请来折冲府一道听审。这便……”

    柳爽低低笑出声来,“不想那拂耽延倒有几分手段。”

    他乍然出声,仿佛点醒了索庭。索庭忙向柳爽长揖,“这拂耽延怎说也是柳侍郎的门生部将,还请表兄与柳侍郎瞧在这些年共事的情份上……”

    “先不说这些丧气的话。”柳爽笑着自斟了一盏酒,捏在手中轻转,“究竟怎么个意思尚不明了,且先静观其变。若不了了之,便万事皆休,倘那两个突厥人一口将阿庭咬了出来……”

    索庭不禁暗暗一哆嗦,却听柳爽接着抚慰道:“好歹是沾亲带故的一家人,我纵是个不成器的,被父亲驱赶至边陲思过,总还有姑母在不是,父亲不顾旁的,也该顾念胞妹的安危。”

    闻听此言,索庭整个人慢慢松懈下来,心中暗道柳爽所言极是,再想想,母亲统共就生养了他与昭娘二人,若真出了什么事,必定会奋力保他安稳。

    索慎进闻言,眉头微微一皱,总觉柳爽这话里透着什么别样的意思,细细琢磨之下,又挑不出什么异处。便跟着他这话略略颔首。

    当下三人皆无心思再用饭,各怀了心思坐饮了一回,也便散了。

    柳爽与索庭一齐执了小辈的礼,辞过索慎进,一前一后地出了大院,往索庭的跨院去。一路上柳爽好言又劝抚了一番。

    将至跨院门洞,柳爽忽顿住了步子,只觉脚下有异,仿若踏到了一件绵软之物。他本不在意,左不过是未清扫的落花,或是哪个婢子遗下的帕子锦囊,踏过便罢。

    偏他不经意地一回头,此时月华洒辉,正照在那躺在地下的物件上。柳爽俯身捡拾起来,拿在手里一瞧,原是一枚羊皮囊袋,袋口松垮,若隐若现地斜插着一物,仿佛是书信。

    他随手抽出,借着月光与花径旁石灯的光亮,将那书信匆匆阅看了一遍。末了,嘴角忽一动,勾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笑,继而唤住了走在前头的索庭。

    “阿庭,可还记得顾家那位小娘子?”他笑意深得有如这初起的夜色,“不论贺鲁待她如何,咱们终是摸不透她知晓多少底里的事儿,留着她早晚是个祸害,倒不如趁着这一回,一并除去了才安心。” 


第八十五章 将计就计(一)

    这一阵全城的慌乱,幸而只闹了一日,次日便又一切恢复如常。

    天一亮,风灵便往公廨田边折冲府的仓禀跑了一遭,从丁四儿那儿问到了些眉目。果然是阿史那贺鲁在作祟,也不知他打哪儿探来的消息,设伏突袭了一个货队。

    这货队竟不是寻常商队,所押送之物,正是自长安拨付下来,折冲沙州府所需的公廨钱及府兵们用以制冬衣的棉籽。

    这一遭事先布排得周密,进退有序,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钱货尽失,连载货的辎重也不曾留下。随行押货之人,几乎尽数惨死刀下。待拂耽延带兵赶到时,只剩了满地的残损兵刃和血污的尸身予他。

    收拾尸身准备焚化时,竟是意外地从尸堆中拽出两名还留有一口气儿的突厥人。带回城后先羁押在了县衙牢室内,当晚便由韩孟亲往县衙提了人转回了折冲府。

    “都尉到时贺鲁早已带人撤了个干净,倒未动兵卒,故人都还安好。只是这回事闹得不小,怕是要惊动了长安,都尉自然怠慢不得,听说是在折冲府军牢内熬了整夜,也不知可有个结果没有。”丁四儿长叹一声,缓缓地摇了摇头。

    风灵咬着牙,听他将那些情形细细说毕,“消息传回长安,待要如何?”

    丁四儿摸着头发想了想,“这样的事我也未经过,只曾听人说起过。寻常来说,兵部将发邸抄责令领将,再予个时限,时限内追回失物,剿了贼匪,也便无事了。若是不得……”

    “不得将如何?”风灵急切,追问道。

    丁四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只怕是要撤换领将也未可知。”

    风灵将身子往成堆的粮袋上一靠,扶额不语。倘若拂耽延因此获罪,遭撤回长安,降了品阶,这些于风灵而言倒还在其次。最要命的是,长安那个地方,是阿母划下的禁忌之地,她去不得皇城,要再得见拂耽延,也不知是今生还是隔世了。

    她从丁四儿那出来时,满心满脑的只一个念头,便是不能让拂耽延离了沙州。这一回,用尽浑身解数,也要助他一助。可眼下又不得见他面,心中虽万般急切,却也无计可施。

    风灵因那鹿形金簪,本就疑心索氏同突厥人有些勾当在暗处,那回在千佛洞前以金簪试探索、柳二人,索庭慌张失态,便坐实了此事。这一回,风灵暗猜,十有八九必是索氏从中接应,只苦于无凭据在手。

    隔了三两日,风灵仍旧理不出个头绪来,折冲府的大门也不是她说进便能进得的。这日米氏遣人来邀她,左右她一时也没个主意,遂欣然应邀而去。

    米氏因康达智往西州贩酒未归,便在店肆内操持着,故将风灵邀至店肆。

    风灵本以为她守着店肆无趣,请她前去说话打发打发时辰。不料想,她才一脚踏进店肆,便内候在门口的米氏拽住了手。

    米氏一言不发,只顾拖着她往店肆后头的厢房去,进了厢房又急急忙忙阖上门,落下门销。不等风灵坐下,米氏一旋身子,蓦地冲到她跟前,“你予阿嫂一句真话,你同那突厥人究竟有何干系?”

    风灵错愕地睁大了眼,“阿嫂说的什么话……”

    米氏拍抚着心口,拉着她在内室一张案前坐下,与其说是为了稳稳风灵的心神,倒不若说是为她自个儿。“这两日,酒肆中闲话可是不少,不仅是我那几个酒侍听过几次,便是我也亲耳闻听过。”

    “更有人说,亲眼见过阿史那氏予你下的求聘书,我原想问个详情出来,怎奈那人死活不肯说是在哪儿见过,只信誓旦旦道绝无虚言。”米氏一叹,牵出长长的忧虑,“说是阿史那氏,我便问你,究竟是哪个阿史那?弥射,还是贺鲁?”

    “哪个都不是。”风灵心下了然,必定是她遗失的那封书信,也不知是落到了哪个爱起事儿的手里。

    “那是……”她原想说阿史那弥射求聘的实为张韫娘,话涌到口边,又咽了回去。弥射的书信中可以通篇不提张韫娘,想必也不愿这事从她口里张扬出来,暂忍一时,总好过节外生枝。

    于是她突转了口道:“那是市井里无赖浑说,哪有这样的事,任是哪个阿史那也不会同我有那样的干系。”

    米氏将信将疑地将她的神色打量一番,虽见她坦然,到底是不能放心,“市井无赖不说旁人,偏挑了你来说嘴,总有些道理在里头,你近日可是又开罪了谁不曾?”

    风灵将头摇得如同拨浪鼓,“我连铺面都封了好些日子,往哪处去开罪人?”

    米氏顿时语塞,未见她前满心焦急,见了她问了几句又问不出什么有用的来,一时她也无法,只得按下忧心,心里打算着,左右就是这几日康达智也该回来,待他回来再做计较。

    “阿嫂理那些作什么,敦煌城里哪日不出几句闲话,过两日,又有时新话冒出来,他们也便淡了这一桩。”风灵见米氏脸上仍是布满了愁,好言安慰了一回,问了康达智回城的日子,阿团近来的趣事,慢慢地将米氏的心思引开了去。

    坐了一会子,风灵借了米氏短纱半遮的帷帽,往酒肆人多热闹处去坐着。一晌午,果然就有两回,有人讲起顾坊的当家小娘子与阿史那氏之间有些故事,直讲得眉飞色舞、唾星子四溅。

    有一人说他亲见过书信,字字句句倒果真是弥射那封书信中所说,可他偏将弥射说成是贺鲁,风灵听得奇怪,其中原委究竟不能解。

    后又有人议起,间中有知道余杭顾氏的商客不信的,驳道:“顾氏虽行商,却是前朝勋贵之后,底子厚重,身份到底比咱们这些商户贵重,怎会与突厥人有苟且?别是行内敌手有意中伤。”

    这话如醍醐灌顶,猛地点醒了风灵:可不是有意中伤么?再仔细想了一回,她唇边不禁挂上了一丝冷笑,是哪一个散出这中伤之语,她大约也能猜着,左不过便是索柳二人。

    在贺鲁掳了军资的节骨眼上,放出这样的诛心祸言,其心险恶至极,那意思,是非要置她于死地不可了。

    风灵闭上眼,前因后果在她脑中闪现,不过因她在索良音受辱时出手阻了一阻,便招致焚布、封店、诬陷这一连串的暗算明套,这究竟是如何细窄的心胸才能作下那些事来。先前那二人犹如捉着了老鼠的猫,虽戏耍欺辱她于股掌之中,却并未有狠绝之念。而后她亮出了那支鹿形金簪来试探,便教他二人惶恐警觉起来,许是因此生出了杀心。

    “果真心虚得紧,既如此……”她霍地睁开眼,眸光暗闪,咬牙无声地同自己道:“这回偏要教这通藩贼子显出形来不可。”

    米氏犹不放心,自店肆后头的厢房转出来,午市已过,正是店中客稀时,她在风灵对面坐下,低声劝道:“这些话,用不了三日便会传入折冲府,阿嫂不经事,你阿兄又不在敦煌。我想着……你便去找延都尉打个商议,好歹,好歹你们……”

    风灵隔着罗纱,只能瞧见她露在外头的菱唇轻动,“阿嫂莫要过虑,风灵自有一番计较。不过有一桩,外人皆知,我与康家的关系匪浅,往后若有人来你这儿打听我的事,阿嫂与阿兄是一概不知的,千万千万。”

    米氏一惊,听着风灵的口气,仿佛是掷下了什么决心,她虽怕事,也知道轻重厉害,忙点头答应。 


第八十六章 将计就计(二)

    接连两日,城中的非议更多了些,甚至有人大白天里就敢在安平坊里探头探脑,果真就有人明里暗里地在康氏酒肆内套问打探风灵的事。酒肆上下被米氏耳提面命过,但凡提及一个“顾”字,一概不知。

    连少出闺房的张韫娘,也打发了人来问过一回,教风灵一句“只管安心待嫁”便又搪塞了回去。

    风灵为避那些闲话,两日里只出去过一回,不满两个时辰又匆匆赶回,其余时间便只得缩在家中,不出去再招惹出更多的是非。

    女社中的那些人,几乎将她当做瘟神恶煞,宁愿犯了一视同仁、相扶相持的社规,也不肯再与她亲近,连重阳集社的帖子都不予她送来。若不是张韫娘打发来的人告知,她还浑然不知。

    “平日里那些人姊姊妹妹唤得亲热,互助守望的话说得漂亮,事到了眼前方才见真章。要我说,连索家音娘也是个冷心肠的,倒还不如张家大娘子。话且说回来,大娘此番,也是替她受累,她比旁人体贴些,原也是该的……”阿幺气恼不过,忿忿地说了半日,怂恿着风灵从那女社中脱了身。

    “行了!”风灵抬头看看将近正午的天色,不耐烦地喝止她,“如今你是越发凌厉了,以往那些个畏怯怎不见?”

    “自是跟着大娘经得多了,练就的。”阿幺不服地撇嘴嘀咕道,一扭身回屋收拾去了。

    进屋不满一盏茶的功夫,外头大门上传来“砰砰”的砸门声,阿幺心口尚有余火,没好气地从内室出来,跺着脚跑去宅子大门口。

    待她到时,已有家仆开了门,阿幺抬头一望,原是韩孟到了。

    “韩校尉倒是少来,快进来坐。”阿幺见是他,不敢怠慢,收了心头余火,努力扬起笑脸将他迎了进门。

    “我只找你家大娘子说话。”韩孟向来和气,今日却一脸的公事公办,冷口冷面的,阿幺已觉不对劲。偏头再一望门外,竟齐整整地列了一队府兵,十数人,横堵在门外。

    院中的大富因见来了那么多陌生人,早已訇訇狂吠不止,上下跳蹿,拽的脖颈间的铁链子“哗啦啦”直响。

    “韩校尉这样的阵仗,所为何?”风灵端着笑,从里头闪身出来。

    “顾娘子。”韩孟向她拱了拱手,“在下奉都尉之命,来请顾娘子往折冲府一趟。”

    风灵向门外掠过一眼,门外除了十数名严正以待的府兵,更多的是聚在门前围观的坊邻。“都尉传唤,原不过是一句话,眼下弄出这般动静,风灵竟不知为何,恕难从命?还烦请韩校尉道明原委。”

    韩孟本就不乐意走这一趟差事,毕竟相熟,很是为难,但求她利利索索地随他去了,他也好交差。现下遭她这一口呛,烦躁尴尬挤到了一处,抬高了嗓门道:“既要问原委,原委便是顾娘子有沟通外敌之嫌,与外头的突厥人有些说不清的干系,特请顾娘子往折冲府去辩说个究竟。在下官微言轻,还请顾娘子莫要为难。”

    风灵冷笑道:“韩校尉这是在指认风灵沟通外敌?这样大的罪名,风灵如何敢担?也须得有实证才好,如若不然,我亦可信口浑说,随意指个人,便说与外敌勾结,可否?”

    门外此时站了不少人,虽有府兵拦挡,里头的情形却能瞧得清楚。经风灵这一说,有几人也觉着不无道理,亦有些与风灵亲善的坊邻,冒出声来:“顾娘子说得不错,这泼天的罪名,总该有个实证。”

    韩孟似有些恼了,将嗓门更拔高了两分,“实证自然有,故来请顾娘子往折冲府一叙……”他顿住深吸了口气,咬牙接着道:“阿史那氏予顾娘子的求聘书,自有人见过,其中的缘故,顾娘子自去折冲府说道。”

    话音一落,外头一片哗然,众人面面相觑,都似打量生人一般瞧向风灵。

    风灵面色僵冷,再不言语。韩孟侧开一步,让出道来,她便垂头走了出去。十数名府兵立刻围上前,将她团团围住,寸步不差地紧跟着她的步伐。

    从自家门前至安平坊的坊门,这一路极不好走,周遭围观议论、指指戳戳,说什么的人都有,众人脸上的表情皆十足。

    好容易出了安平坊的坊门,转到大道上,迎面直冲过来两人,一个唤“大娘”,一个唤“风灵”。

    风灵不必抬头也知道是佛奴和康达智回来了,踏得倒是及时。

    佛奴冲至跟前,却被围着风灵的府兵拦开,他只得隔着府兵,一面向后退一面急道:“大娘,大娘!这是怎么说的?才刚进城,眼前便是这一出。”

    风灵只望着他摇头,说不上来一句话。

    康达智见一旁押送的是韩孟,忙转到他跟前,“韩校尉,这究竟是要作什么?多大的事不能好好说,何必整出这样的阵仗,怪唬人的……”

    “多大的事……”韩孟闭紧了口,只管走路,一眼都不肯去看康达智,一旁瞧热闹的“呵呵”冷笑两声,“自是天大的事,这小娘子好大胆,竟敢勾搭城外的突厥人……”

    “你且再浑说一句试上一试!”佛奴一改平日的绵软性子,嘶声大吼一声,蹿至搭话的那人跟前,一把揪住他的前襟,脖子上暴起了一条粗大的青筋。

    “佛奴。”风灵终是抬起了头,无力低唤了一声,“与旁人并不相干,还不快撒手。”

    佛奴松开紧拽着的衣裳,不理那人的骂骂咧咧,奋力挤到风灵跟前,红着眼眶伸手去拉她,“大娘,莫急。我这就想法子去。”府兵又上前两名,将他与挤上前的康达智一同推开。

    “清者自清,不过是去折冲府问个话,怕甚。且回去等着我。”风灵劝慰佛奴与康达智道。

    康达智暂无他法,只得顺应着她点点头。佛奴却是一怔,他仿佛瞧见风灵朝他有意无意地眨了眨眼,一瞬即逝,似乎是他的幻觉一般。 


第八十七章 将计就计(三)

    顾、康两宅在焦虑忐忑中过了两日多。

    佛奴与康达智将能疏通的环节都寻了个遍,能与折冲府扯上些关联的也都问了一圈,却是一无所获。折冲府仿若水泼不进的岩石,连一丝消息都传不出来。

    就在风灵被“请”入折冲府的第三日上,时值正午大市,康家酒肆中来了一人,进门捡了酒肆正中最显眼的一张案坐下。

    酒肆中有机灵的酒侍认得那人,正是拂耽延的裨将韩孟。酒侍是个有眼力见的,知晓自己阿郎这两日在为什么事燥乱着,忙跑到后头去找康达智。

    康达智一听韩孟到了,顿觉有了希望,赶忙从壶门榻上跳下地,飞快地穿戴齐整了出去见他。

    他在店肆后门截住一个小厮,指着韩孟问道:“那人要了什么酒?又要了些什么酒菜?”

    小厮想了想道:”不过是一壶寻常的葡萄酿,两样酸藠头这样的下酒小肴,两枚胡饼。”

    “换!”康达智低声吩咐道:“酒换最好的毗梨勒,下酒的菜式,予他换成白切羊肉、焖驴肉,胡饼那样的东西莫拿出来显了,若有现成的肉羹汤饼,拿一碗来。”

    小厮“哎”了一声,麻利地置办去了,不一会儿功夫,便备齐了韩孟的酒菜。

    康达智亲手托捧了放置着酒菜的木盘,揉了揉面颊,打起笑脸,端向韩孟。“韩校尉休沐?”

    韩孟正坐着等吃食,乍一见是康达智亲手端了来,忙起身礼让。再一瞧那木盘上,哪一样是自己所要的?心下立时明了,康达智是要向他打探风灵的消息。

    他也不推让,笑点了点头,由着康达智笑眯眯地在他对面坐下,亲自将那些吃食一一布在他跟前的食案上。

    “康阿郎这是何意?”韩孟瞥向食案,摊手问道。

    康达智布下吃食,递上一双筷箸,“韩校尉明白人,某不敢在校尉跟前弄花样,只求校尉略松一松口,将风灵的情形说上一些。”

    韩孟略一沉吟,伸手接过筷箸。他肯接筷箸,康达智心口顿时一松,想来是念着旧交情,还肯透些风。

    “我说……”他重重一叹,痛心疾首道:“顾娘子什么性子,咱们府兵弟兄无人不知的,挺好挺爽利的一个小娘子,长得也俊。只这一回,她怎就犯了糊涂。阿史那氏是什么样的人,也是她能随意招惹的?”

    “校尉有所不知,咱们在商道走货,为求个安稳,结交个把姓阿史那的也是寻常,那些都是早已归了唐的。贺鲁那样的逆贼,莫说结交,他不来寻我们就是万吉的了,咱们见了如同见了瘟神,避还来不及,怎会同他有往来。”

    康达智拍着腿叹道,他生就的宏亮嗓门,即便可以压低了嗓音,话中提及“阿史那”、“贺鲁”,仍是引得周遭吃酒的人皆支楞起了耳朵。

    “这话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韩孟仰头灌了好几大口酒,“得顾娘子自个儿说,还须得看看都尉是否肯信。”

    韩孟这话说得真切实在,康达智一时也无话可说,默默地替他空了的酒碗中重新斟满。两人皆无话,康达智一碗碗地斟,韩孟便一碗碗地吃下。不多时,酒气便上了韩孟的脸面,黝黑的脸上蒙了一层红,脸色转成了绛红。

    “也罢,也罢。”康达智长吁道:“我虽不知内里究竟是怎么个事,但风灵是什么个心气品性,我这个做阿兄的最清楚不过。说句张狂的,我敢替她作下保,她断断不会行那些龌龊背义之事。只求两桩,一求都尉秉公明察,还风灵个干净名声,二求校尉,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略照拂一二,莫教她吃太多苦才好。”

    说罢他又斟满了一碗酒,高举过顶,敬到韩孟跟前。

    韩孟面上发烫,眼眶子也不觉发热,忙伸手接过酒碗。“康阿郎何必如此,顾娘子与咱们折冲府也算得是有过命交情的,这一遭事,旁的不敢说,弟兄们哪个不替她着急。”

    他仰头痛饮了一回,放下酒碗,抬起衣袖拭了拭唇边残留的酒液,“不瞒康阿郎,眼下倒有个法子,或能救她一救。”

    康达智两眼放出了光,周边数人都打起了精神,有意无意地侧听着。

    “顾娘子进了折冲府大牢里,不住喊冤,审问之下,她道……”韩孟的目光向四周扫过,听壁角的虽有好几个,其中两个,却是听得格外聚精会神,绷直着身子,一动不敢动。

    他唇角微微一动,接着向康达智道:“顾娘子的意思,她虽与贺鲁有过些纠葛,却绝无通敌之事。要说通敌,她知晓城中确有人通敌,贺鲁曾亲向她提过。口说无凭,她有实证在手。”

    韩孟略压低了声量,倾向康达智,“她说,贺鲁曾托城中通敌之人转赠一件信物予她,玄机便在那信物上。这两日都尉便要差人去搜内宅,若果真能得那信物,找出真正通敌之人,倒能还顾娘子一个清白。”

    康达智猛抬起头,脸上闪着掩饰不住的希冀,“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早些找到那信物,也好早些放归了风灵。我这就去知会佛奴,让他帮着找找……”

    “万万不可!”韩孟低喝道:“方才的话,康阿郎只当不曾听过。搜寻证物的事,折冲府自有道理,为顾娘子清白计,旁人皆不得沾手。按说我多吃了两口酒,多了嘴,这样的话原不该教康阿郎得知,康阿郎莫要为难了某。”

    康达智一愣,转念一想直骂自己糊涂,幸得了韩孟的提醒。

    韩孟闭口不再提风灵的事,将案上的肉羹汤饼端起,唏哩呼噜地吃了,便要结账。康达智哪里肯收他的钱,两人推让一番,韩孟道了几声“康阿郎破费”,便起身离了店肆,出门时脚下踉跄了两步,似乎真是饮多了些。

    不多时,店肆内又有人喊结账,康达智忙不迭地上前招呼,那二人要的吃食酒水大多未动,也不说要拿走,只给了钱便匆匆离去。 


第八十八章 大鱼咬饵(一)

    是夜,安平坊敲过闭坊的更鼓,坊正瞧着上夜的差役将坊门闭阖下钥,才安心归去。

    坊内的顾宅,因家主出了事,更是显得寂寥沉静。部曲们居住的外院还有灯火响动,风灵的内院则无半点火星子,原还有阿幺睡在内院,风灵不在,内院便只剩了她一人,她不免骇怕,抱了铺盖被褥去外院厢房与她阿母同睡。

    坊门既闭,佛奴将内院的屋门、院门一一检视了一遍,亲手落了锁。

    时至三更,整个安平坊已沉入一片黑暗,惟有树枝间有几只不安分的夜鸟,咕咕低鸣,扑棱几下翅子,撩起一阵枝叶哗啦的动静。

    安平坊内的围墙都不高,不似永宁坊那般山墙高砌。顾宅内院外的墙头上,倏地攀上了一团黑影,倒不费劲。

    夜色虽沉,但月光皎洁,那黑影不敢在墙头上多耽搁,深深吸了两口气,便跃下了墙头,一脚踩到了一丛花木中,一个踉跄,惹出了一阵“悉悉索索”的花叶摩挲声。黑影一慌神,蹲在花木间,半晌不敢再动。

    过了片时,内院里除了一只游荡的野猫从院子中间蹿过,除此再无旁的动静。黑影小心地从花木间走出,径直摸到了正房门口。那锁虽挂着,却不是什么精巧的锁头,不过是一把寻常的紫铜环锁,略一拨弄,便开了。

    黑影回身望望院子,仍旧与方才一般无二,遂大着胆子踏进了屋子。

    外头有月色照着,尚有些光亮,屋里却是一片无边无着的黑暗。那闯入的黑衣人半佝偻着腰,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前行,直摸进风灵的闺室。

    月光透过蒙着绢纱的雕花窗棂,洒进来些许,不多不少,刚好能将内室瞧个大致。黑衣人直起腰,在妆案前轻手前脚地翻弄了一遍,除了几个素粉面脂的盒子,并几样不值什么的家常簪钗篦子外,翻不出旁的什么物件来。

    摸查了一阵,终是翻到了床榻。床榻最里头设了一排暗格,并列着五个小屉,黑影伸手打开头一个,抓出一把售贩货物的券书来。

    他胡乱将那些纸塞了回去,再开第二个,是部曲家仆们的身契、宅子的房契等物,亦非他所求之物。

    拉开第三个暗格时,屉内两声细微的“当啷”声,黑衣人心中一喜,忙探手入内,将里头的首饰头面等物一并捧了出来,在月光下细辨。

    看了一回,俱是些贵重的首饰,仍是不见他所寻。黑衣人有些丧气,将那些价值颇高的珍宝随意放回屉内,暗叹着去开第四个暗格。

    哪知他因心生了气恼,手上气力重了些,第四个暗格“霍”地被他拽开,一只扁扁的小木匣子从里头落了出来,闷声掉在了榻上。

    那人捡起小木匣子,借着朦胧细弱的一点亮,翻手打开匣盖。里头垫着几层白绢,正中赫然躺着一支鹿形金簪,在月光下微微发亮。

    黑衣人按住狂跳的心口,将那金簪揣入怀中,哆嗦着手脚将小匣子阖上,仍旧放回暗格内,也不忘轻轻掸平榻上教他弄皱的锦褥子,顺着摸进来的方向,一点点又挪回到屋子门边。

    他轻轻推开屋门,弓着背退着出了屋子,顺手将屋门带上,因心头的狂喜,一时竟觉得今晚的月色也是极好的,不浓不淡,恰恰好。

    待他重新将屋门上的紫铜锁扣上,一回身,整个人却木木地呆在了原地。

    一息间,整个小院刷地被点亮,火把、院中的石灯,一齐亮了起来。木阶底下站了一院子手擎火把的兵卒,无人说话,只有火把上的松脂燃烧时发出的“啪啪”声响。

    领头的郎将一步步地走来,面色在跃动的火光中阴沉不定。黑衣人双腿止不住地打颤,终于“噗”地坐在了地下,险些顺着木阶滚落下来。

    佛奴持了一支火把,不知从哪处快步走了出来,向走来的郎将拱了拱手,“韩校尉辛苦。”一面顺手撤下黑衣人面上的纱帛,故作惊讶道:“索家大公子?深夜造访,怎也不知会小人来招呼?”

    瘫坐在地下的,竟不是旁人,正是索庭。

    韩孟看着他惶遽的模样,皱了皱眉头,不愿与他搭话,指了阶下的一名府兵。那府兵会意,上前扯住索庭的衣襟,探手入他衣领中掏了两把,摸出一支金簪子来,回身递予了韩孟。

    佛奴咬着唇,怒极反笑:“又不是什么好东西,索公子想要能不得?犯得着三更半夜摸进别家的后宅行偷盗之事么?还是这簪子于你有别一层的深意?”

    索庭心灰意冷,心中又是懊恼又是骇怕,整个身子僵冷,身子和脑子都动弹不得,只得任佛奴尽兴地讥讽羞辱。

    韩孟收了金簪子,指着索庭,向府兵命道:“捆了带回折冲府。”

    便有两名府兵上前,将索庭从地下拽起,三两下捆了个结实。索庭的双腿早已麻木不听使唤,不用说走路,连站也站立不住,府兵便一边一个架住他的胳膊,一路拖拽出去。

    且说索庭一时受了惊,懵住了头脑,被府兵架上了囚车,行了一段之后,反倒渐渐清醒了过来。心知这一遭逃脱不掉,进了折冲府,必定要先审过一遍,自己这副身子骨,又不堪受刑,究竟要如何是好。

    这一路,他迅速地想了一个又一个应对的籍口,却一个又一个地推翻。末了,他横了横心,决意一味装傻充愣,直至父亲与表兄得了信来搭救。

    一支金簪又能作得什么证,即便有顾风灵指证,也只是一家之言,混赖了又能怎的。那半胡都尉,总该顾及柳家情面,谅他也不敢如何。

    囚车“吱吱嘎嘎”地开进折冲府时,索庭已静下心气儿,缓缓地又摆出他索家公子的款来。

    府兵果然未将他投入牢内,只推着他进了刑牢外的一间厢房。索庭进门抬头望去,拂耽延正负手立在窗边,屋内灯火通明,照在他铁青的沉毅的脸上,更添了几分肃杀之气。

    索庭不由心头一缩,勉强稳下呼吸,故作了一副满不在乎的形容,往屋内的一张高椅上一坐,用力咽下一口唾沫,润了润发干的嗓子眼,“都尉若要传唤在下,尽可直言,这又是作什么?”

    拂耽延转过头,打量了一眼他一身的乌色短褐,淡淡道:“你来问他罢。”

    四下无人,索庭听着这话正不明就里,忽见自己对面的门帘一动,从里屋走出一名年轻女子,杏眼半弯,菱唇含笑。“索公子好没道理,这大半夜的,去我闺室作什么?”

    索庭唬了一跳,自高椅内坐直了身子,暗忖:顾风灵不是收监受审了么?眼前这光景,干干净净的头面,光鲜簇新的襦裙,哪里是受审,分明是座上宾的模样。

    再往上一瞧,才刚安定下的心魂登时又飘散开来,只见风灵的发髻边,端端正正地簪着那支鹿形金簪。(未完待续。) 


第八十九章 大鱼咬饵(二)

    “向来听闻顾娘子颇有些稀奇珍玩,本公子夜间忽起了顽***顽赏顽赏。”索庭强作镇定,也不管像不像,摆出些玩世不恭的意态。

    风灵脆声轻笑起来,“索公子趣得紧,顽赏珍奇,往宅子大门叩门便是,这梁上的做派,传将出去,索氏名声折损可大。”

    “你那佛奴会予我开门?”索庭顺着她的话有意扯开去。

    “索公子既进得我内室,该见了不少好物件,怎的那些都入不了索公子的眼,反倒看中了它?”风灵抬手将发髻上的鹿形金簪拔了下来,向索庭摊开手掌。“索公子既看中了,当日从贺鲁手中得了,自留下便是,又何必送来予我?”

    索庭轻哼道:“顾娘子这话我便听不明白了。”

    风灵竖了竖眉,“索公子这耍赖的功夫,与市井赖汉竟一般无二。既敢作下那些通敌的事,如何又不敢认?真真教人看不上。”

    索庭素日横行惯了的,从不将那些商贾之流放在眼里,今日虽身陷囹圄,但遭风灵这一顿抢白,怒从心底拔起,腾地站起身,指向风灵骂道:“贱婢口出狂言!莫要一口一个通敌,实证何在?”

    “实证?我手中这支金簪还不能作了实证?”风灵冷笑两声,上前一巴掌压在了索庭的肩膀上,震得他锁骨闷痛发麻,重又坐回高椅中。

    “韩校尉只说通敌之人曾替贺鲁传递过一件信物,可曾说过信物为何物?”风灵俯下身,逼视着索庭,“若不是索公子心里发虚,又怕我知道些什么和盘托出,着急想置我于死境,又怎会深夜进我闺室,准确无误地将这鹿形金簪摸了出来?”

    索庭将目光偏开一寸,不去看风灵,却偏巧又瞥见了风灵身后的拂耽延,目光如炬,面似沉水,惶恐心虚之下,不觉口干舌燥。

    “瞧着新奇,借来顽赏两日罢了。”索庭与她硬磕道。

    “货券地契你不要,奇珍异宝亦不要,但只要这粗陋东西?”风灵探手一把揪住他的衣襟:“我离家数日,索公子早不去晚不去,偏在韩校尉说了有信物为证之后才去?”

    此时索庭心下已然大白:风灵通敌遭捕,大白日里闹得沸沸扬扬,韩孟在康氏酒肆内吃酒,特意于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有信物可揪出真正通敌之人,什么信物,什么实证,不过就是他们作的戏,正是为诱他去盗金簪。一旦他取了那鹿形金簪,无异于不打自招,元日袭城那日,内外传递消息的,正是他,府兵伊吾道上遇袭、公廨钱遭劫,桩桩件件皆可坐实。

    索庭闭上了眼,抱定了主意不再开口,此时多说多出纰漏,不若不说。只待天明,父亲与表兄得了信,好来营救。

    拂耽延上前拍了拍风灵的肩头,风灵忿忿地松下了拳头。索庭只觉胸口一松,深深地吸了口气,仍旧错开眼不理会他二人。

    “眼下再辩也不过是涸辙之鱼,抑或索公子背后尚有人指使布排,不若坦诚告知,兴许尚能求得一线生机,不至带累全族。”拂耽延负手立在索庭跟前,高大的身影如山的阴翳压在索庭瘦削的身形上,令他透不过气来。

    他默了片时,微微动唇,本想问拂耽延怎如此确定背后尚有人指使,再一咂味儿,便觉不对,这话倘若问出了口,便是认下了通敌之罪。于是他重又闭上眼,摇了摇脑袋。

    “也罢。”拂耽延转身离了他几步,唤来两名府兵,“索公子今夜受惊,想是正烦乱着,那便,宽宥两日,先缓缓神,再作计较。或是忆起些什么来,只管吩咐人来说。”

    府兵伸手去拽索庭,索庭已不似在顾宅时那般惶遽失态,他甩手推开府兵的胳膊,自从高椅中起身,将拂耽延与风灵二人怒瞪了一眼,便跟着府兵往外走去。

    他知道这是要将他关押收监,反倒松了口气。拂耽延并未在他身上动刑,口气亦不温不火,可见是有所顾忌,左右是将时间拖久些等人来救,他就不信拂耽延即便无惧索氏,还敢不顾柳氏之威。

    索庭由两名府兵押着送往牢内,风灵气馁地叹了口气,择了一张高椅坐下,“我原只怕他不去盗金簪,可眼下拿都拿住了他,他却是满口胡赖。还当他是个好摆弄的,竟是小觑了。”

    拂耽延缓步上前,“那些事绝不会只凭他一人便能作下的,单拿了他一人又有何用,连根起了方是道理。他若一人揽下,这番辛苦也岂不白费了?”

    风灵心中一动,仰起脸认真地瞧着拂耽延,“索庭的背后若是索慎进,都尉或还能秉公处置,倘若……倘若还有柳爽参搅其中,那位柳侍郎,毕竟是你上峰……”

    “柳侍郎为人中正,又任职兵部,断不会……”拂耽延毫不犹豫地回道,却只说了半句,借着烛火打量了她的面色,忽转开话,“那些……我只管循着章法办了,究竟如何,律法中自有道理,原不是你该多理会的。只是要委屈你多住些日子,折冲府清苦些,到底不比你自家,也不能叫了阿幺进来服侍。”

    风灵咬了咬下唇,仍注视着他不肯挪开视线。

    拂耽延无法,耐下性子道:“你既肯不顾名声体面地来助我,立意之前,便已深知我为人如何,纵然是疑我,也不该疑心自己的判定。再者,这些事将你卷带进来,本已是不该,我怎可让你涉足更深,涉险更甚?”

    “我这不也是为了自己,除去内应,剿灭了贺鲁,我才得安稳。且扳倒了索氏,也好令我商途坦荡呢,总不能仍由我那店肆上着封条罢……”风灵涉问了太多官家事,自觉有些过了,偏口中不饶,一叠子的理由成套地搬了出来。

    “我送你回去歇息,自明日起,你莫要再露头。”拂耽延打断她的絮叨,催着她回屋。

    折冲府内最好的一间屋子,便是这东边跨院的厢房,远离西边的刑牢与议事厅堂,虽简单无华,倒清静素洁,原是拂耽延的居室,因风灵到了折冲府,临时腾挪出来予她住了,拂耽延便挪去了议事厅堂后的耳房。

    拂耽延将她送至东跨院,转身要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唤住她,“风灵。”

    “你……”拂耽延犹豫了片刻,“你疑心我因索柳两家的关联徇私枉法?”

    风灵倏地微笑开,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你不会。”

    他的喜怒皆在她眼中无处可藏,问得这般犹豫忐忑,不是太在意她对他的看法,又是什么?风灵面上淡然,心底早已得意地扬天长笑起来,心道:到底是不枉我在这儿费了这几日功夫,耽误了多少今春才刚兴起来的“飞货”买卖。

    ……

    天渐明亮,索府的家奴阿忠抄着手在后巷彷徨了大半夜,天越明,他心口慌悸越甚。仲春初夏的凉爽晨风吹过,吹得他额角发凉,探手一抹,竟是满巴掌的冷汗。

    不多时,永宁坊后巷走动的人多了起来,各家的仆妇领着小婢子出门采买一日要用的菜食、送水的牛车“咕噜噜”地从坊口转进来、卖馄饨汤饼的挑着担子出现在后巷。

    “阿忠!”有相熟的人经过,诧异地向他招呼,“一大清早的,要往哪处去耍?”

    阿忠哪里敢说自己是整夜守在此处,未及归家,便随意打着哈哈糊弄了过去。心里一着慌,抬脚往宅子里头找柳爽去了。

    柳爽尚未起身,阿忠在外室,隔着帷幔禀道:“大郎昨晚去安平坊的顾宅,说准了一个时辰内必定归来的,可小人等了一晚,总不见大郎归家。”

    “去顾宅作什么?”柳爽自床榻上摇摇晃晃地坐起身,含糊不清地问道。

    “大郎命小人在康达智的酒肆内守着瞧动静,昨日晌午折冲府的韩校尉来吃酒,饮多了些,架不住康达智央告,说漏了话出来。”阿忠低头回道。

    “与你家大郎有何干系,捡有关联的说。”柳爽被扰了觉,颇是不耐烦,心里又隐约生出了些不安。

    阿忠不敢回嘴,顿了顿,加快语速道:“韩校尉说顾家小娘子收监后作了供,称她宅中有件厉害证物,可举证那真正通敌之人,韩校尉囔出话来说要去搜。小人归来告知大郎,大郎当夜便去顾宅搜寻,也不教人跟着,执意要亲去。小人不放心,在后巷候了大半夜,到底还是没将大郎等回来。”

    帷幔后头静默了片时,忽然“啪”的一声脆响,一件细瓷物什落地粉碎,惊得帷幔前的阿忠一缩脖子,往后退了两步。

    “蠢材!蠢材!”柳爽一迭声地骂道。阿忠也不知是在骂他还是他家大郎,只管垂头不言语。

    柳爽一把扯开帷幔,从里头冲出来,一手还抓着外袍,“你家阿郎可知晓?”

    阿忠摇着头道:“昨晚出去就未让阿郎知晓。”

    “这分明就是作了个套让他去钻,再三再四同他说莫要急躁,瞧着动静再计较,怎就听不进劝。”柳爽一面穿靴系袍一面喃喃怒怨,“顾坊那丫头也是个狠绝的,千算万算,却料不到她竟敢拿了自己的清誉作钩……甚好,甚好,若说她同那杂胡都尉无隐晦之事,谁肯信……”

    “柳公子……”阿忠护主心切,缩着脑袋,壮起胆子阻断他的自语,“小人这便去禀告阿郎,柳公子多谋,还望搭救我家大郎。”

    “且慢。”柳爽一转眼,急忙唤住已奔出屋子的阿忠,“先莫使你家阿郎得知。”

    阿忠一脸疑惑地抬起头。

    柳爽皱起眉,嫌恶地指着他,“你也是个榆木脑袋,阿庭做下了如此落索氏脸面的丑事,纵然我救得回他,依照姨丈的脾性,还不得打折了他的腿,阻我去救也未可知。你该作什么便作什么去,别显露了马脚。”

    阿忠面色一黯,暗想自家阿郎眼中,索氏声誉确实大过天,就连他们这些为奴为婢的平素也是严加管束,不许招惹是非的,莫说这回是嫡长子犯了事。他自觉茅塞顿开,心里头对柳爽不禁又钦佩了几分,自然是按着他的吩咐十二分认真地去执行且不提。

    却说柳爽稳住了阿忠,一壁忙忙地穿衣洗漱,一壁暗自打算:索慎进少子,平日里虽常责索庭不够明智能干,却是极看重这个长子的,事事倚重。眼下出了事,必是要豁出老脸去营救的,他为替索庭洗脱干系,也不知会说出些什么来,到时反倒不好收拾。指不定此时拂耽延正在折冲府内等着索慎进去找呢,万万不能让他出现在折冲府内。

    柳爽也不敢从大门出府,只从角门悄悄儿地出去,一路往折冲府去了。

    他到时,出来迎他的是韩孟,推说都尉早起练了一趟拳脚,甚是酣畅,正沐浴更衣。随后有折冲府中管杂事的老仆出来奉了茶,柳爽只得沉下性子,闭眼在厅堂内干坐着等,心思却不沉静,碎碎糟糟地想了些旁的事。

    论说,柳爽在长安惹了大祸,才避走沙州,依照他父亲的意思,他原该投在沙州府军中,因他素闻拂耽延治军之严,自问耐不住辛苦,死活不肯入营。拂耽延虽未强求,但在沙州,柳爽最不愿见的便是他,生怕他重提入营的事。

    这倒也罢了,他想起临来时父亲嘱托之事,头皮不觉一阵阵发麻,惴惴不安起来。这些年他帮着父亲处置些事情,桩桩件件处置得稳妥漂亮,也颇得父亲倚重,渐渐地将明里暗里,公中私底的那些个事分了一些交予他打点,一向太平。

    惟有,将拂耽延从京中调往沙州戍边一事,他心里总觉不妥,同父亲说过几回,柳奭却道是圣人心中早起了这个念头,欲将他外放两年,一来历练打磨,二来贺鲁部早晚得收拾,拱他去立些军功来服众,回京后必有擢升,自己不过是顺水推舟,讨个体察圣心的巧宗儿罢了。

    柳爽自视聪灵,百般揣摩,却也摸不着圣心的一角,按说拂耽延这般出身寒微,从军营中摸爬滚打出来的,又不通人情世故的,在长安立足都是难的,更遑论是得圣心。

    可偏偏圣人看重得紧,柳爽自是不能服气的,暗暗地留心打听了一阵,仍是只知他父母原是先蔡国公府上脱了籍的家奴。圣人纵然缅怀先蔡国公,也不至如此器重一名无姓家奴之后。

    再往后他不知从何处打听出来一桩往事,说圣人尚为潜龙时,身边曾有一位出自蔡国公府上的如夫人,娇娥胜须眉,很是骁勇善战,圣人甚是爱惜,偏生红颜薄命去得早,而拂耽延,正是自幼与那位夫人同在蔡国公府中,由她亲自开蒙,教授弓马兵法。

    有几度,柳爽几乎要怀疑拂耽延别是匿藏在外的天家血脉,只到底没敢将这话问出口,再细想自己也觉得这个念头甚荒唐,只凭他那副半胡的长相,也决计不可能。

    借机同父亲论起此时,父亲曾任过中书舍人一职,在朝中颇有些故旧,听柳爽说起此事,倒不斥责,也不置可否,只随意叹道:“圣人长情,爱屋及乌。”

    自此,柳爽便存下了心思,即便拂耽延常年在玄甲军中,并不与京中那些显贵子弟一处交往,每年秋狩、打马球时见着,他还是敬着三分,给足体面的。(未完待续。) 


第九十章 大鱼咬饵(三)

    这边柳爽正神游八荒,那边拂耽延瞧着也晾了他许久,这才稳步从里间出来,拱手道:“柳公子这是想明白了,要投入我营中了么?”

    柳爽挥手打着哈哈笑道:“莫要再提它,莫要再提它。家中老大人一时气恼说的话,延都尉切莫太较真。我这人随性得很,真入了营……可莫要因我坏了延兄弟的军威。”

    拂耽延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那柳公子今日造访,所为何?”

    “不瞒延兄弟……”柳爽口中称兄道弟,面上笑得诚挚,“正是为我那表弟来的,也不知他犯了什么,竟教折冲府拘下了,别是有什么误会在里头。我那表弟,虽顽劣了些,毕竟胆小,家风又严,欺男霸女、抢掠作奸一流的腌臜事,是万万行不来的。”

    拂耽延凉凉一哼,“若当真只是欺男霸女、抢掠作奸,何须拘押在折冲府牢内。他所犯的是通敌之罪,只怕是……”

    柳爽心中洞若明镜,一面暗忖着果然,一面佯作大愕,惊跳起来,“这,这是如何说的,定是搞错了……”

    拂耽延摇了摇头,打断他,“柳公子若是来替他说项,便不必再说,不中用的。”

    “不,不。”柳爽摆手止道:“他倘果真犯下这等大事,我也不必替他说情,索氏在沙州什么门风?他父亲头一个就绕不过他。不过就是,他母亲,膝下统共就他这么一个儿郎,遭了事,必定是不能安顺的。究竟是我亲姑母,我也做不得什么,只替她来问一声,接后的事会如何?”

    拂耽延心中一怔,柳爽竟不替索庭说情喊冤,却一句句将柳夫人顶在了前头。“自是要审的,他若供认不讳,便可结案,人大约是要押送回长安,所犯干系太大,必得往大理寺过一过。他若不认……怕是要动一动刑了。”

    柳爽缩了缩脖子,“嘶”了一声,仿佛刑罚之痛突然落到了他的身上,“只怕姑母她受不住……”

    拂耽延拱了拱手,“在下职责所在。”

    柳爽点了点头,长叹一声,“罢了罢了,听凭公审罢。”他为难了一回,凑近拂耽延请道:“姨母不知阿庭现下如何,很是揪心,不知延兄弟可否容我见他一见,回去也好有个交代。”

    “韩校尉。”拂耽延只犹豫了一息功夫,便扬声唤来他的裨将韩孟,“领着柳公子往牢里去瞧一眼索庭。”

    说着他又转向柳爽,“柳公子见一见便回罢,这已是不合规矩,莫要使我为难。”

    柳爽自是忙不迭地拱手道谢,跟着韩孟往牢房去。一路上他心下却犯起了嘀咕,他原是听过拂耽延的决绝性子的,不合规矩的事,他向来不肯做,来时他并未抱十足的希望能见着索庭。今日倒奇了,是转了风向,还是风传不实,怎就这样轻易地就教他见着了索庭。

    且说柳爽跟着韩孟往牢房去,走了有一会子功夫,拂耽延向里间扬声道:“出来罢。”

    过了片刻,风灵期期艾艾地自里间走出,讪讪地向他弯起唇角。

    “你莫冲我笑,昨日说准了,你安心在东跨院呆着,不必再出来,缘何不听?”拂耽延沉着脸道:“方才若是让柳爽得知你就在这屋里,这一局岂不白辛苦?你的清誉岂不白折在了里头?”

    风灵倒不恼,反倒笑得更甜了些,“你担心我名声更多些,还是拿住奸人更要紧些?”

    “你……”拂耽延被她说得语塞,“满口浑说些什么。”

    “若你为我声誉着想,倒大可不必了。”风灵走近他两步,故作满脸认真的神色,“横竖有你许下的约期,我自是不怕折损了名声难嫁出去,除非都尉浑赖了。”

    拂耽延似笑非笑地望着她,硬是拉下脸来道:“女儿家的,论起这话来也不知羞臊。”

    风灵不以为意地瞥了他一眼,慢慢敛起嬉笑,正了颜色,“你怎就放了柳爽去见索庭?那柳爽坏心眼冒得快,谁知道他要给索庭出什么样的主意。”

    “这些事你不必理会。”拂耽延不愿同她说公事,甩脸便往屋外去。

    风灵不依不饶地跟在他身后,四下无人,她轻声在他背后道:“你不说我也明白,方才柳爽的话我都听见了,竟不像是来救人的,一味地撇清。而索庭却是抱定了主意要等他来救的,今日让他见了柳爽,亲眼瞧瞧柳爽置身事外的意态,他一灰心,为了自救,指不定就什么都肯说了。”

    拂耽延乍然顿住脚步一回身,风灵正低头边走边说得兴起,不曾留意,猛不防一头撞到了他前胸。风灵惊愕地抬起头,拂耽延在那晶亮的眸子的注视下,竟是手足无措起来,隔了好一晌,方才慌忙向后退了一步。

    “你在屋里呆不住么?非得出来跟着转。”拂耽延皱起眉头,沉声问道。“若果真呆不住,明日送你去营房摔打摔打也使得。”

    风灵心底里巴不得去军营,好些府兵她都认得,大伙儿一处说笑一处比试弓马,怎也好过独自一人闷在折冲府的厢房内。

    可当她的目光向上移了一段,看见拂耽延严肃又无奈地皱着眉头的模样,煞是好看,她略微有些失魂落魄地咽下了已到了口边反驳的话,鼓着腮帮子摇了摇头,“我回屋便是。”

    再说柳爽,跟着韩孟进了牢里,牢内阴惨的氛围教他浑身不痛快。走了没几步,便听见有人高声在喊:“一支破簪子能做得了什么数!你们这群混账东西,莫教本公子从这里头出去了,有你们好瞧的!”

    柳爽一听便知是索庭,闭眼直摇头。

    有狱卒见韩孟引了人进来,一溜儿跑来作礼。韩孟向柳爽道:“柳公子请便,只是要快些,此地终究不该来的。”言罢也不跟着他进去,转身往牢房外头去了。

    柳爽连声谢了,随着狱卒向索庭走去。索庭脸贴着笼杆辨了一眼,见果真是柳爽来了,心头一振,伸出条手臂挥着,口中大喊,“表兄,表兄救我!”

    “没出息的东西,嚷什么!”柳爽立起眉毛,斥了一声,刻意瞪了他一眼,“你发昏了么?在外头作了什么鸡鸣狗盗的下作事,弄成这副德性。”

    索庭怔住,却也不算笨,接着柳爽的话道:“不过一时兴起,想着逗逗那顾坊的小娘子,半夜摸走了她房里的一支金簪子,我也闹不明白,怎就被带进了折冲府牢里。表兄救我!”

    “既做了那样不堪的事,便该认罚,我如何救你?”柳爽拿腔拿调地训斥了两句,瞟了一眼一旁的狱卒,只见狱卒正漫不经心地察看别的牢笼。

    趁着这空,柳爽一把拽过索庭,将声音压得极低,“不日便要审,你可得吃住劲儿,莫漏了一个字出来,想想你爷娘,别再饶进谁去,可明白了?”

    索庭顺意地点点头,倏地又抬起头,睁大眼看着柳爽,“还要审?要动刑?如今这情形,父亲可知晓?万要想个法子救我出去。”

    “法子自是要想的,可并不能立时就救了你出去,还须得你熬上一熬……”

    狱卒踱步走了过来,向柳爽行了一礼,“人既已见得了,柳公子行个好,早些走罢。”

    柳爽点了点头,又向索庭深深地看了一眼:“你自个儿作下的,也怨不得谁,我同你说的,你仔细嚼嚼,可千万记准了,莫再犯傻。而今姨母年纪渐上去了,你总该替她想一想。”言罢柳爽随着狱卒往外走,再不回头看他一眼。

    索庭一下顿坐在了地下,他原以为,以索、柳两家的颜面,拂耽延至多关他一晚,待天明家里来人时,便是放归他的时候。

    他巴巴儿地等了一夜,终见有人来,交代的那几句话,听着意思,是要他一力将罪责担下,撇清旁人。搭救的话却说得那般敷衍。

    索庭全靠着一腔子的希望,才撑持了一整夜,眼下柳爽一来,好似将他的希望一锤击碎。他不免心灰意冷,暗暗攥紧了拳头,巴着牢笼冲着柳爽的背影放开嗓子喊道:“表兄替我向延都尉去辩说辩说,一支金簪能作得了什么实证,即便当日是我传递了那金簪,又怎知城内的消息亦是我传出去的!”

    柳爽已走到了牢门口,一听这话,脚下顿了一步,面色一僵,暗道:糊涂的东西,见不得救,这是要鱼死网破了。倘若拂耽延一提审,只怕他要拉着人垫背,他老子他未必肯供,那便是要将我供了出去,来求条活路。

    如此一转念,柳爽的心渐渐沉了下去,胸口蕴了一团黑气。

    陪同的狱卒亦将索庭囔出的话听了个分明,见柳爽驻足,从旁催道:“柳公子,这地方不能久留,还请快些移步。”

    柳爽回过神来,转脸向那狱卒和煦地笑了笑,快步出了牢房。当下又要掏出一把钱来,推让到狱卒手中,好言请他多看顾照拂索庭。狱卒一犹豫,便笑嘻嘻地收了进去。

    柳爽前脚刚迈出折冲府的朱漆大门,狱卒已将方才得的那把钱摊在了拂耽延的桌上,并将牢内情形一字不漏地细细回禀。

    拂耽延拧眉沉思了一晌,吩咐道:“提索庭,先审上一审。”狱卒忙先去牢里准备下。

    过了一个多时辰,日已中天,拂耽延从阴暗的牢房内出得门来,当头猛受了一道刺目的日光,耀得他心气儿愈发浮躁了些。

    整一个时辰,索庭只肯认那金簪子是他传递,却也只是从他人手中取得,并不知是谁人往城中送来的。这瞎话他翻来覆去念叨了二三十遍,拂耽延明知道他满口胡沁,又动不得大刑,唬也唬不住他。

    这一日,毫无所获。

    又隔了一日,一清早,天光微亮,拂耽延如常在院中舒活筋骨,过了一路拳法,未及擦汗,就有府兵急急地跑来递了张帖子,拿来一看,竟是索慎进与张伯庸一同递进来的。

    他抬头望了望天际刚泛出来的白光,想是索慎进得了信,心中急切,这么早便递了拜帖来。且邀了张伯庸一同,大约还是想讨个盗窃的罪名,将索庭仍旧押回县衙牢内。

    “不见!”拂耽延一时心头起了郁火,连汗也不擦,随手将拜帖扔给了送进来的府兵,兀自在折冲府内转了两圈,疏散烦乱。

    折冲府后院划分得方方正正,并无什么花木景致,拂耽延转了两圈,忽听得有人在唱曲,声音低低的,只能算作是吟曲。他只觉曲调听着耳熟,提神细听,是昔日在伊吾道上便听过的《木兰辞》,此时他方察觉,不知如何就转到了东跨院。

    抬眼只见风灵坐在厢房的房顶上,两臂向后反撑着身子,闲适地晃着两条腿,迎着一点点放出光来的日头,悠然哼唱。

    拂耽延望了一回,忍不住扬了扬唇角,沉下心来,心头烦躁也去了大半,自先惭愧了起来:大敌当前生死搏杀的情形也经了不少,不照样定着心神应付,眼下这么点子小事,反倒扰了平静,实是不该。

    风灵正哼唱得兴起,突觉有人在下面院内窥视,忙收了声,探头一望,见是拂耽延,她弯起眉眼,冲他笑道:“风灵扰了都尉早练。”

    拂耽延摇了摇头,几步走进了院子,恰风灵自屋檐子上翻身下来,没着稳力,冲了个趔趄。拂耽延探臂架住她胳膊,稳住了她的身子。

    风灵皱起鼻子,略嫌地打量了他两眼,“一身汗星子,也不擦擦。”一扬手,将自己的素帛帕子甩给了他,“都尉虽是武官,人前却从不失仪,人后原是这个样子的。”

    她口中一味说着嫌弃之语,手脚也并不闲着,就着他的架扶,顺势便环住了他的手臂,将他往院中的石桌石凳边拉。

    石桌上热腾腾地摆着一海碗饦馎,她朝那饦馎扬了扬下巴,“都尉来得正巧,饦馎方才还烫的很,眼下却是刚好。”

    拂耽延顺着她坐下,“你不用早膳?”

    “我挑嘴,不必理我。”风灵将筷箸塞到他手中,笑嘻嘻地回道,在拂耽延对面托着腮坐了,待他吃了几口,忽问道:“可是审了索庭无获?”

    拂耽延并不理会,只低头专心用饭。

    风灵不甘,接着道:“我猜着他必不会老老实实说什么,不过是见柳爽不能救了他出去,有意漏出些口风,好教柳爽惊一惊,使下大气力救出他去。索庭会出言相挟,料想柳爽手底未必干净。我说的是也不是?”

    “谁传的话予你知晓?”拂耽延抬起头,眸色中透着不快。

    风灵漫不经心地晃着脑袋,“原猜了几分,只不能确定,适才见了都尉的形容,倒是确凿了。”

    “风灵出自市井,比索庭无赖百倍的市井无赖见过不少,都尉谦谦君子,光明磊落,自然不知道治他的门道。”她慢慢地叹了口气,“只是都尉不许风灵置喙这门官司,如若不然……我倒有的是法子治治那等赖汉。”

    拂耽延放下筷箸,略一沉吟,“怎样的市井法子,你且说来听听。”

    风灵眯眼一笑,倾身上前,连比带划地说了一阵,末了自己都忍不住捂腹笑了一回。

    再看拂耽延,虽也忍俊不禁,却郑重细想了许久。

    隔了一晌,风灵敛去了脸上的笑,垂头闷声低诉,仿佛自语:“都尉莫怪我好事,风灵曾也立过主意绝不涉身官家的事中。可这一回,必得要管这桩闲事。”

    拂耽延推开跟前的海碗,凝神望着她。

    “往私心里说,一则是为了锉一锉索氏一脉的锐气,好教我那店肆扬眉吐气地重开出来;另一则……你失了公廨钱,朝中责难下来,若是不能挖尽里应外合通敌的那条线,我怕,我怕你会解职归京,怕再见不着你……”

    拂耽延怔了怔,心头顿时一软,“你多虑了,真要归京,你若愿意,亦可同去,怎就说得生离死别了一般。”

    风灵不知该如何说长安是她的禁地,只摇了摇头,叹道:“再往公里说,那些府兵,我大多认得,多少也有些交情,就因有人通敌报信,白白枉死在了突厥人的刀下,莫说是你,就是我见着也于心不忍。我不愿再替他们唱一回《战城南》。”

    拂耽延浊重地吐出了一个叹息,抬起手掌,覆住了她搁在石桌上虚握的拳头。(未完待续。) 


第九十一章 死无对证

    索庭因昨日拂耽延审了他一晌午,得不出什么有用的话来,正暗自得意。算算日子,父亲也该得知消息。柳爽倚靠不上,自己的父亲总还靠得。他不觉又重拾起了希望,一心一意地熬磨时间,等着父亲来见。

    一面心里又将风灵狠得发痒,原欺她一介女流,独自在外经营,纵然家资丰厚,碾她也如同草芥蝼蚁般易如反掌。不料她却为阿史那贺鲁那魔障看中,略施小惩尚可,置她于死地却万万不敢。目下看来,她于拂耽延亦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

    索庭不禁在心底咬牙切齿:好个顾风灵,端的是会经营,竟是两边讨巧。不怕清誉受损也无妨,待我出得这囚室,必定教沙州人人皆知,她与阿史那氏不清不楚,与拂耽延勾勾搭搭。我却要瞧她有多大的脸,容得下市井众口唾弃。

    正磨牙解恨,牢门上忽然有了响动,索庭只当是他父亲来探,心下振奋。

    过了片时,烛火的幽光在昏暗的牢房内勾勒出三条人影来,伴着铁链在地下拖行发出的铁器摩擦声。

    俄而,两名府兵架着血肉模糊的一团身影来开了牢房门。索庭向后退缩了一步,一股子浓重的血腥味仍是冲鼻而来。

    一名府兵打开了牢门,另一名顺势将胳膊上架着的“血人”推入牢笼内,那“血人”直直地便倒在了枯草堆中,了无生息,仿佛一大团沾满了血污的破布帛。

    “索公子受累。”一名府兵向索庭抱了抱拳,“这厮若咽了气,还请索公子唤一声。”

    “他……这是?”索庭嫌恶地离了那人两步,指问道:“怎不抬去旁的牢间,非要在此处?”

    府兵“嘿嘿”笑了两声,“他同索公子属一类,自然是同间。”言罢便锁上牢门,扬长而去。

    索庭仍在两名府兵背后叫唤,突然袍裾被人一扯,气力不大,却把他唬得错脚绊倒在地。

    却见那血糊糊的人一手死命拽着他的袍裾,努力向他挪移过来,气息微弱但急切地唤道:“索公子……索公子,救我。”

    “你,你,什么人?如何认得我?”索庭坐在地下连连向后退却。

    “他们只说我替索公子行事,向突厥人传递消息。”那“血人”竭力扬起半边脸,可脸上除了两只眼在微转、嘴唇翕动外,尽是血沫子,根本瞧不清脸面长相。

    喘了好大一口气后,那人又道:“小人虽认得所索公子,却从未做过那些事……他们,他们对小人棒打、火烫,身子上的肉不知剜碎了多少……迫着小人认罪……”

    索庭忍着恶心向前靠了一寸,腐臭味直冲了过来,他掩鼻放眼瞧去,果然浑身上下无一处好皮肉,血污血痂遍布,依稀还折了一条腿,着实是可怖。

    那人说了几句,好似失去了全部的气力,歪倒在枯草间,肩背随着微弱却急促的呼吸上下起伏,是唯一可见的一点子生气。

    索庭呆呆地望着,心口突突直跳。再低头一瞧被他抓过的袍裾上,暗红的血印子,他忙不迭地将那块袍裾撕扯了去。

    至夜,那两名府兵又进得牢内,将那血肉模糊的人拖了出去,也不顾他痛得嘶声惨呼。不一会儿功夫,不知打哪儿传来撕心裂肺的喊叫,每喊一声,索庭便不由一跳,身子上犹如吃了痛。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喊声弱了下去,索庭将将稳住了心神,府兵又来牢内查看。

    “方才那人……”索庭深提了口气,只觉胸口隐隐作痛。

    不待他问完,府兵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死了。”

    “死了……”索庭一惊,扶着笼杆自地下扎挣着起来,“这,这,草菅人命不是。”

    府兵轻蔑地瞟了他一眼,讥道:“通敌这样的事,宁可错杀也绝不能错放了,审着审着,熬不住死了的,也不过是草席一卷,扔城外喂了狼,往上报个通敌逃匿,再寻常不过了。族人生怕与自己有什么牵连,巴不得撇个干净,断不会来寻问。”

    索庭默然回至牢内暗处,抱膝蜷坐成一团,再不同人语。

    拂晓时分,牢中忽然闹腾了起来,索庭在囚室内高声嚷着要见都尉。

    风灵在议事厅堂的内室里坐着,闻听这一声通禀,顿松下了绷着的脸,终是不枉费她枯等了大半夜。

    丁四儿在一旁就着个铜盆擦拭着脸上的畜血,听得前厅的动静,亦笑了起来,“大娘瞧我演得可还得力?”

    风灵捂嘴笑了一回,“丁仓曹还须得再演一阵子。”

    丁四儿张了张口,惊道:“还得再演?这不是已将他诱了出来了么?”

    “这回不必再演受刑的罪人。”风灵瞟向他半红的脸笑得弯了腰,“却是要演赤面傩公。”

    这边厢风灵与丁四儿说笑逗乐,那边拂耽延已进了牢房,亲见了索庭。

    拂耽延身形高大,立在索庭跟前,将索庭整个人压制在了由他身影笼成的阴暗之中。

    索庭倒是出乎意料的镇定,垂眼望着地下的枯草,平静地诉道:“都尉的手段某算是领教过了,无需废话,只求都尉应下两桩事。若应了,都尉想知道的,某皆可告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若是不应……”

    索庭掀起眼皮子,向上望了望,冷笑道:“某自有法子求个痛快。”

    “你且说说,所求为何。”拂耽延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的神色,果真是沉静决绝,再不似前日提审时那般拿腔拿调地耍赖。

    索庭自地下站起,将脸紧紧贴在笼杆上,“其一,我索氏亦是受人胁迫不得已而为之,我愿以实情告知,然都尉要作诺保我一家性命。其二,我要见家母。待我见过母亲后,都尉予我纸笔,我手书证词呈供。”

    拂耽延在牢笼前来回走了三四圈,终是立定,“索氏若果真是受人胁迫,头一桩我便应了你。天亮后便遣人去府上接柳夫人前来,索公子,君子一言……”

    “绝无转移。”索庭咬牙应道。

    拂耽延点点头,当着索庭的面儿,扬声吩咐了人去索府去请柳夫人。

    且说索庭在囚室内一心一念地盼着母亲,心里头存好了好些话要嘱咐他母亲。事已至此,柳爽与父亲皆指靠不上,柳夫人便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他揣测大约母亲还未知他此刻处境,不然决计不能坐视不理。

    不过大半个时辰,牢房的大门又“哐当”一声打开了。索庭向外探望去,来的却不是他母亲柳夫人,竟是柳爽。

    柳爽手中提着食盒,走近时,食盒内肉食的香气毫不掩饰地飘散出来。索庭在牢内几日并不曾好好用过一餐饭食,被那浓香一勾,肚腹越发饥饿得狠了,隐约作痛起来。

    “阿庭受罪了。”柳爽随着一名狱卒进得牢房,端详了一番索庭布满青胡渣的面颊,摇头叹了一回。

    “表兄可有了救我的法子?”索庭迫急地问道。

    “阿庭莫急,我正想着法子。”柳爽一面说一面将食盒盖打开,取出一大团油纸裹着的肉食,递进笼内,“拂耽延可有审过你?你同他说了什么不曾?”

    索庭接过油纸包,里头是一大块儿拆了骨的油焖羊肉。他急忙咬下一大口,抬袖拭了拭蹭上面颊的羊油,“审了,延都尉应准,我若肯将实情一字不漏地告知予他,他便保我性命。”

    “你说了什么?”柳爽浑身一颤,仿佛受了极大的惊吓,猛力揪过索庭。索庭手中的油纸包“噗”地掉落到了枯草堆里。

    索庭唇边慢慢勾出一个阴恻的笑,“表兄急什么?我怎会不知他的手段,不过是想从我这儿诈些话出来,怎堪信?自然是一字都不会说的。”

    “当真?”柳爽缓缓松了手,抚平了索庭的衣襟,笑意一点点地重回了脸上。

    “表兄不信便罢。”索庭从枯草堆中捡出了那块肥羊,满不在乎地摘去上头的枯草,低头又咬了一大口。

    柳爽蹲下身子,伸手穿过笼杆,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头,“你且再忍耐一会儿,转眼便能出得这牢房了。”

    索庭埋头在油纸内,一面啃食羊肉一面掩藏着他眉眼中的冷笑。柳爽见他只顾着吃食,也不言语,讪笑了几声,“阿庭当真是饿得狠了。”

    说罢站起身,掸了掸襕袍,顺手往草堆中推了一把,不知塞了什么物什进去,扭头与那狱卒一同出去了。

    牢房大门“哐当”一声又落了锁。索庭侧耳听了一会子,估摸着柳爽人已走远,他抛开油纸,举起衣袖拭干净了手脸,往草堆中摸索了一阵,果真有一枚扁扁的纸包压在草堆下头。

    索庭抖着手指将纸包打开,一团灰白的齑粉随之洒落下来,他顾不得理会,只忙忙地去看那纸上的字,只见上书:通敌谋利,大罪无赦,以死谢之,无累家人。

    索庭一怔,将那字又念了几遍,陡然醒悟,头顶仿若炸了个惊雷,转脸高声唤道:“快来人,快来人!”

    连喊了几遍,竟无人应。

    索庭喊得气馁,头靠着笼杆歇了歇,他提了口气上来,本欲喊得更大声些,不料,深吸了口气之后,胸口突然针扎似地一痛,接着刺痛便一下紧过一下,席卷而来。

    他捂住胸口,想喊人却再发不出声来,转瞬间胸口的刺痛变为剧痛,疼得他在枯草堆里翻来滚去,恨不能脱了这身骨肉逃开,心肝仿佛教人紧紧攥住了似的,透不上气来。

    末了终是从口中喷出了一大口暗色的血浆,胸口倒是舒畅了不少,似乎能呼两口气儿了,旋即又是两口血浆,从口鼻一同喷了出来,索庭紧抓着前襟的手忽地一松,整个人抽搐了几下,血沫子从眼耳口鼻中不断地流出,片刻功夫,便已气绝。

    又过了大约小半时辰,两名狱卒来换班,进得牢房所在的跨院,走了没几步,其中一名狱卒脚下勾了一绵软物,忽然向前仆倒在草木堆里,撑起身子方要开嗓叫骂,另一名却指着他惊叫了起来。

    狱卒低头一瞧,草木丛中赫然横陈俯卧了一人,衣裳幞头与自己相类,正是将要替换下来的当值狱卒。他慌手慌脚地探了探那人的脉息,犹有一脉游丝,两人赶紧搬挪了他至牢内凉快处,拼了两条长木凳子教他躺下。

    两名狱卒惊魂未定,抬眼又见笼内还躺着一位,满脸的污血,直直地瞪着眼,一动不动。两人连惊恐都来不及,撇下还昏着的狱卒跑着去禀告。

    风灵跟在拂耽延身后,发足奔进牢房,眼前的索庭的形状虽骇人,却比不过她心头的震惊。狱卒从后头赶上前,战战兢兢地开了牢门。

    拂耽延蹲身在索庭身边凝神瞧了一回,从他半握的手中抽出了那张字纸。风灵目光越过拂耽延的肩膀,落在纸上,念了一遍便忍不住冷笑出声。

    跟着赶来的军中医士接过纸,凑近鼻端嗅了嗅,又将索庭撇在枯草堆里的羊肉、散落的齑粉翻将出来,小心地查看嗅闻了一番,擦着手回禀道:“都尉,蛇毒。草里、肉里皆有,索庭该是服了毒毙命的。”

    肃静的牢房内忽起了一声沉闷的呻吟,长凳上昏着的狱卒将将醒转,吃力地揉着后脑自长凳上强撑起半边身子,呆了片时,“噗通”一下翻倒在地,惊惶地向拂耽延道:“都……都尉,贾三,贾三他……”

    拂耽延重重叹出一口浊气,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另指了一名府兵吩咐道:“往各城门去传话,若得见贾三出城,立时拿了来见。”

    这一整日,折冲府内是不得安生了。因前头人来人往,琐碎杂务甚多,风灵只得避在东跨院,她在屋内直闷到日头西落,暑气消散,才得出屋。

    前头人多,她仍是不敢在府内四处走动,着实无趣,便又翻爬上了屋顶,遥望一回日落,再侧听一回前头的动静。

    暮色渐起时分,东跨院外有了些微动静,风灵俯身望去,见是拂耽延独身一人踱着步,往她这院过来。仿佛早已瞧见她在房上抱膝坐着,拂耽延进了院子,径直便上了房顶。

    “这一日忙乱,也顾不上旁的,你用过饭食不曾?”拂耽延在她身边坐下,忽想起这一整日也不见有人来送过饭食,想来风灵这边也是一样的情形。

    风灵尚未答话,倒是有“咕噜”一响从拂耽延的肚腹中传来,风灵咧嘴大笑,顺势将身边的一只木盒推了过去。“自己饿着尚且顾不上,哪里来的闲心来管别人的饥饱。左右我是不会饿着自己,你不必挂心。”

    拂耽延接过木盒子,里头一套十来色的精细糕点,制成一件件小小的器乐模样,很是耗费手工,倒像是她平日的奢靡做派,他当真是饿了,也不同她客套,捏起一枚羯鼓状的白面糕饼整个儿送入口中。

    风灵瞥了一眼,暗道:这一套“素蒸音声部”到了他手中算是白瞎了,制得又小,于他看来大约还不如一枚大蒸饼。亏得佛奴费了多少心思寻人制得了一套,又央告了丁四儿送进来予她解馋。就这么教拂耽延当做果腹的粗食囫囵进了腹,真个儿是对不住佛奴。(未完待续。) 


第九十二章 峰回路转

    风灵侧头瞧着拂耽延吃下了好几枚糕饼,该是垫住了饥,这才问道:“那逃走的狱卒,可拿住了?”

    拂耽延放下木盒摇了摇头,“哪里还拿得住,他既敢将毒物往折冲府内带,必不是临时起意,早就作了铺垫,想好了退路。”

    “索府那边,如何了?”风灵想起索庭不甘的死状,心有余悸。“人在折冲府的牢房内没了,索慎进怕是不肯罢休的了,说不好张伯庸还该往朝廷参上一本。”

    “还能如何,不论那认罪的字纸真伪如何,都算作是索庭认了罪,畏罪自戕,索家纵然悲痛怨愤,也无话可说。下半晌张伯庸亲陪着索慎进来领走了索庭尸身,自去入殓落葬。照理这也是不许的,已是给了十足的便利。如此便算是结了案。”拂耽延一路说下去,颇为无奈。

    “只不知那狱卒偷带进牢房的毒物,是受索庭所托,还是旁的什么人指使。”风灵懊丧地绞着手指,“好容易布了这么一局,也哄得索庭肯招供了,竟就死了,头绪一断,前功尽弃。依照索庭死前所说,只怕城中仍有通敌的。”

    “罢了,这一番辛苦了你,这案既结了,索庭自领了罪名,也该还你声名,明日我亲送你归家。”

    拂耽延起身要走,风灵忙跟着站起,拉住他一条手臂,“那失了的公廨钱,你要如何向朝中回报?还有那些棉籽,眼见着夏末秋至,若无它们,府兵们怎过得了冬?”

    拂耽延在房顶上站定,“他既敢劫夺了去,我便去他牙帐前讨要回来,怎的也比在城中明理暗里地揣测排摸来得爽快。他砍杀我大唐军兵几人,我便摧折他大帐几许。”

    风灵抓紧了他的手臂,纤细的手指尖几乎要陷进他坚实的臂肌中。“我听人说贺鲁的大帐四散,人马少说过万,折冲府上下统共不足千骑,若无援军,你如何能敌!我断不能使你去!”

    拂耽延自到了沙州,这两年里头,大小出兵也有五六次,因无朝廷调兵的敕书,从未直面贺鲁主力,不过是守着沙州,驱逐袭城的散兵,或在安西都护府出征焉耆时从旁协攻。现下贺鲁部截杀了唐军押送货资的行伍,依照军律,事出权宜,折冲府便可做主就近反击。

    风灵抗诉无果,拂耽延并不打算搭理她,臂上使了力挣脱开她的手。

    “我断不能使你去!”她口中将方才的话又说了一回,固执地再一次去抓他的手臂,仿佛下一息他便要引兵走了似的,抓着后将他的手臂牢牢地抱在怀中,死活不肯撒手。

    拂耽延伫立原地不动也不看她,两人在房顶上僵持了片时,他终是慢慢地转过身。风灵只当他恼了要来推开她,脚下下意识地扎得更稳了些。

    岂料,他伸出另一臂,突然就将她揽入胸前。一股飘忽不定的桂子馨香,不知是来自院内早开的桂树,还是风灵柔密的发间。

    拂耽延不自禁地俯首在她的鬓边,美好的气息幽幽地缠绕于他的鼻端,又自鼻端细细密密地绕进胸腔。

    这一刻的亲密来得突兀,直教风灵懵在了原处,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放置。

    银钩初升,月华如练,本该有一番意境,可风灵却不见市坊词曲中花好月圆的情境,满眼里皆是他胸襟前半旧不新的戎袍布料,和他压在皂纱幞头下的栗色发丝。

    “明日我送你回顾坊,你好生操持营生。军中公务便不劳你费心。”拂耽延在她耳畔轻声道,更无半分柔情,全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淡漠。

    风灵颓然放开了他的手臂,向后挪了半步,从他臂弯中退了出来。

    夜风乍起,风灵穿得单薄,冷不防打了个寒颤,也不知是夜里的风更凉,还是拂耽延的话语更冷冽。

    ……

    正午,正是一日中敦煌城内最热闹的时分。折冲府的大门内一前一后走出两人来,初时并不惹人注目,可不知是哪一个眼尖的先望见,呆呆地立着看住了,四周围便多了好些探奇的目光。

    风灵换了一身光鲜的颜色衣裳,螺髻上斜斜地插了两支锃亮的鸾鸟鎏金双股簪子,衬得她眉眼明净、容色焕发。

    只她一人倒也罢了,众人见拂耽延落下两步随在她身后,颇为惊奇。

    八月的天气尚热着,拂耽延着了身绀青色的常袍,随意地半挽了袖子,不紧不慢地跟着风灵的步速。风灵不时扭脸与他说笑几句,众目睽睽之下,二人倒是坦然同行。

    有些耳目聪敏的,当面不敢多嘴,待这二人走过之后,便聚了头议论,不外乎:顾坊执事的小娘子前些日子被当做通敌的细作,韩校尉押着进的折冲府,不料那通敌的却是昨日里死了的索家嫡长子,峰回路转,水落石出。这一回,延都尉亲自将她送出来,可是为着替她正名?

    也有亲厚索氏的,有意无意地提起嗓子道,索家那厢正高悬缌麻白幡,诵经号哭,凄凄惨惨,这边厢顾小娘子却正得了意,与都尉含情说笑,大约日后愈发神气了。只这般浮浪不知避讳,日后哪家肯聘娶。

    风灵耳力不差,将这些话听在心中,自忖:女子行商,闲言碎语听得本就不少,而今早已惯了,却是带累了他,想他向来爱惜官声,犹如鸾鸟爱惜羽翼,竟被那些腌臜口舌调弄,全因我之故……

    念及此,她慢下脚步,向拂耽延轻声歉道:“流言蜚语不堪得很,风灵自是不在乎,却也不能教都尉白受累。前头便是大市,我自去罢,左右有折冲府应许,揭去那薄薄的几片封条也不费甚气力。”

    “不碍,我陪你去揭封。他们并未浑说,日后你便该愈发得了神气。”拂耽延脚下多跨了半步,索性与她并肩同行,歪了歪唇角,竟是极难得地摆了个笑面,只这个“笑”不甚像样。

    风灵嘻嘻一笑,坦然前行,拘泥扭捏本就不是她的性子。

    转过两条街,大市就在跟前。隔了老远,便听得爆竿“噼啪”巨响,一波高过一波,市口因爆竿柏叶的爆燃,蕴了一大团浓烟。

    “大娘!”

    “风灵!”

    “顾娘子!”

    一堆人自浓烟中一涌而出,口内喊什么的皆有。风灵定睛望去,虬髯高壮的康达智,细瘦精明的佛奴,咧嘴憨笑的韩孟,冲在当前,转眼便到了她跟前,团团地将她围了起来。

    烟幕后头尚有些闹哄哄的人声,风灵一面走一面细辨,阿幺、金伯、自家的部曲们、相熟的老商客们、仿佛还有些不认得的声音。拂耽延在她耳边低语:“府兵们在军中不便来贺你,军眷们得知你重开店肆,倒来了不少,权当是替你撑住场面。”

    爆竿柏叶还在热烈地燃着,她在众人的簇拥下抬腿跨进浓得散不开烟幕中,突然就有了一步跨入人间烟火中的感慨,大把的金饼铜钱正等着她去赚。转脸再看去拂耽延英朗轩昂的侧面,不禁心满意足又无比俗气地叹息:财帛当前,良缘在侧,夫复何求。

    风灵的一颗心在腔子内晃荡,纵着满脸的笑,踏上顾坊前的石阶,乌木大门上泛黄的封条就在眼前,只等着拂耽延当众伸手将它们揭了去,她便能狠狠地吐一吐数月来的浊气。

    “下官竟不知,折冲府何时同市井商户绞缠在一处,亲如一家了。”冷冰冰的一嗓子蓦地冲到了跟前,含嘲带讽的问礼也跟着到了:“都尉好兴致,这还未到年节,便已与民同乐了?”

    顾坊门前的众人皆回脸望去,但见市丞、县衙小吏数人拥着张伯庸大踏步而来。张伯庸草草地向拂耽延作了拱手礼,神色中满是不屑与讥讽,另还带一层滋事寻衅的意味。

    风灵暗暗道:在沙州人人皆知,张氏附庸索氏日久,这话真真是不假。张伯庸平素还忌惮着拂耽延的品阶,不敢太过造次,今日索氏遭了大难,倒立现出他的对索氏的诚心来。瞧这来势,必定是来替索慎进出口恶气的,竟是不顾体统地亲自带了人来。

    拂耽延也不着恼,只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折冲府拿错了人,白教顾娘子受了几日冤屈,如今真相大白于世,还她一个清名,也是该的。”说着他的目光越过张伯庸,直逼向市丞,“这店肆遭索庭构陷,封了数月,而今也该有个说法了罢?”

    市丞原就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哪里经得住拂耽延这一眼,忙向后退缩了小半步,深深地揖了下去:“但凭延都尉与张县令作主,小人只在一旁领命。”

    没骨头的东西!风灵低低哼了一声,别过眼去。

    张伯庸也不理会市丞,径直向拂耽延道:“恐怕顾娘子还须得随下官回一趟县衙。通敌的罪名虽有人领了,却也不能就此洗清了顾娘子。下官得禀,有阿史那氏逆贼写予顾娘子的书信一札,大略议及男女婚聘之事,那书信,可在折冲府内?”

    四下顿时一片哗然,张伯庸心下只觉痛快,趁势又道:“为还顾娘子清白,不免要回县衙分说清楚了才好。若有那书信,也请都尉公之于众,以正视听。”

    风灵心头发紧,暗自大骂了张伯庸数声“蠢货!”须知那书信中议婚之人并非她,却正是张伯庸的嫡女,若果真闹将开来,打了谁人的脸面,又毁了何人的清誉。

    风灵一团急怒涌上头,瞪圆了眼怒道:“好得很,好得很!”

    人群中有军眷,壮起胆子囔了一句,“顾娘子心善仗义,哪里会有那样的事!”

    佛奴忙煽动起众人,一言一句地替风灵开脱。

    却也有人难免心底冷笑:竟不知这顾坊的小娘子究竟什么来路,这般会来事,搅得县令与都尉皆抛了体面当街对峙,全是因她而起。

    更有那擅长专营投机的商户,暗暗盘算:索家大公子死在了折冲府,虽是自尽,里头是实情谁又亲眼见了,张伯庸如此急迫地楚河汉界地与折冲府割席,大约索氏与这半胡都尉是要撕破脸皮了。这却是两难的境地了,日后究竟要站哪一队才安妥?

    正这当口,有府兵急冲冲地赶来,与拂耽延附耳说了几句。

    拂耽延挑眉点了点头,退开两步,正色道:“张县令职责所在,请自便。此事确该辩白个清明,也好正本清源。”

    当下张县令再无他话,拂袖而去。

    风灵本要风风光光地重开店肆,中途横遭张伯庸阻散,心中本就怨愤,此刻还要往县衙去审她,自是极不愿的。拂耽延在她身后轻轻推了一把,不着痕迹地半推着她跟上张伯庸。跟着瞧热闹的人,也都一窝蜂地随着去了。

    将近府衙,路上的人出奇地多了起来,遥见府衙大门口已是水泄不通。风灵又惊又疑,小声嘀咕:“这样大的阵势,这究竟是要作什么……”

    “左右与你干系不大。”拂耽延淡淡一笑,“你素喜热闹,怎能错过这一场。”

    风灵愈发混沌。

    府衙那边有吏目慌慌张张地奔过来,见了张伯庸直喘着粗气禀告,但见张伯庸瞬时变了脸色,如同锁住了双腿,再迈不动一步。

    前头的人群向两边分开了一条窄道,一名盛装贵气的突厥人自间中走了出来,特特修过的面,一把虬髯裁得干净利落,神采飞扬,向风灵摊开了双臂。

    “平壤县伯!”风灵胸口忽涌起了巨大的欢喜,提起裙裾快步跑上前,将呆怔了的张伯庸甩在了后头。

    阿史那弥射故意虎下了脸,“怎的一年半载不见,便少了亲近,疏离了起来?”

    风灵微怔,继而醒悟过来,弯起眉眼,端了个福礼,爽脆唤道:“义兄。”

    弥射呵呵笑着应了下来。风灵向他身后一望,不由直缩脖子,怨不得瞧热闹的将府衙层层围堵:明晃晃的一箱笼金、耀目的一匣笥青金石,各色珠玉琳琅铺陈,这倒也罢了,一旁牛羊、马匹、骆驼各乱哄哄地挤在一处,直将个好端端的府衙折腾得不成个样子。

    风灵一眼便醒过味儿来,想是朝廷的邸报已到,准了他求娶唐女之请,敢情他今日是来下聘的。

    拂耽延上前与弥射互礼过后,便拽了拽风灵的臂上的帔帛,将她拉至一旁,好让出道来予弥射。风灵却挣脱了开去,径直往张伯庸跟前一杵,放开嗓门有意教从旁者皆能听清:“张县令说得不错,确有论婚聘的书信。只是那书信教我不慎失落,但也不碍什么。亲笔书信者正在此,张县令有话直管问去。”

    张伯庸得了吏目的回禀,大致明白了弥射为何而来,此刻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根本无暇理会风灵说了些什么。

    有人在他跟前将弥射带来的允婚的邸报念了一遍,风灵又牙尖口利地笑道:“原求娶的并非风灵,却是张县令家的大娘。却是要贺张县令大喜了。”

    张伯庸慢慢回过神,僵白着一张脸,咬牙向弥射道:“平壤县伯既要求娶我张家的女儿,也必得先来问过下官才是,下官未应过,那些东西,又抬来作甚?是要强取么?”

    “张县令休要狂言。”适才宣念邸报之人忽将邸报一阖,沉声斥道。

    张伯庸已教眼前的事搅得焦头烂额,哪里还顾得上注意宣念邸报之人,只当他是弥射身旁的文人门客,未料竟遭他训斥,怒火已冲直脑门。只是未及发作,站在他身后的小吏悄悄上前半步,压低了声音道:“张县令慎重,这位是鸿胪寺主簿。”

    张伯庸一惊,胸口闷痛,硬是压下怒气,拱手作礼,“主簿赐教。”

    那主簿自恃是朝中下派,端起了十足的气势,双手托了锦面的敕书,宏声道:“沙州县令张氏嫡长女,柔嘉端淑,大家风仪,今册为长平县主,出降平壤县伯阿史那氏弥射,以修秦晋之好,福泽我边陲黎民……”

    鸿胪寺的主簿一套套地宣将下来,张伯庸脑中一片空白。周遭不断有人向他道喜,皆称他得女如斯,门楣光耀,又贺他得了贵婿,日后必定平步青云。

    张伯庸面上尚能持笑应付,心中已是一片萧瑟。一个时辰前他气势壮大地赶往顾坊,欲拿了那顾风灵作难,替索氏平一平气,岂知不过一个时辰,天翻地覆。

    明面上瞧着,这一个时辰里头,他家中出了县主,又得了贵婿,泼天的喜事霎时便来。实则他内里苦不堪言,韫娘得封县主,那便是王女,自成了李氏天家的女儿,并非他家得了县主,却是他失了嫡长女。

    还有那贵婿,今日他依顺朝廷,是位尊荣的县伯,指不定哪一****便反了主,打回突厥蛮人的原形。更要命的是,介时他便与反贼有撇不清的干系。

    “张县令?”主簿将那长篇大套的说辞宣完,上前向张伯庸拱了拱手,“圣人下了恩旨,长平县主的婚仪郑重,卤薄仪仗、嫁奁陪送,一应皆照着亲王之女的规制,分毫不差,鸿胪寺亲送出关。这几日下官及两名鸿胪寺吏目便留在沙州,亲自操持。”

    张伯庸木然地向那主簿连连道谢,主簿甚是满意,自走开去与拂耽延寒暄,与弥射议事。那边自有人张罗着设案焚香来接圣人的恩敕,一团喜气、沸反盈天,正与永宁坊的索家撞了个对冲。

    张伯庸缓缓地转头去看欢喜雀跃的风灵、沉静含笑的拂耽延、意气分发的阿史那弥射,顿觉脸上生疼,疑是这三人作好了套,只等着自己钻了进来,劈头盖脸的一顿好打,再借着他的力,在索慎进的脸上也猛挥了一拳。

    至于那封阿史那氏的书信,他再无力探究,亦无人再有心思在那上头。他又哪里知道,那书信便是善织网的喜子,悄无声息,细细密密地在背后网罗起了多少事,或有心,或无意,终成了今日这一出惊变。(未完待续。) 


第九十三章 以身作诱(一)

    且说阿史那弥射带了二百骑兵来迎新妇,却恐犯了拂耽延的忌讳,故而下令在敦煌城外十里开外扎营,只带了两名随从进城。这几日,便主动提要宿在折冲府内。

    距八月十五过了数日,月虽亏了,但仍皎洁,夜风带凉,吹得正好。风灵归去数日,拂耽延自照旧搬回东跨院居住。

    这日,弥射无事,不知从何处提来了几坛五云浆,非得要与拂耽延共饮,遂院中设下了一张宽大的矮脚胡床,二人也无须佐酒的果品小肴,一人提了一小坛子酒,散腿在胡床上坐了。

    月上中天,酒过半坛,二人从排兵布阵说到玄甲往事,从阴山虎骑谈到东征高丽,把酒言欢,甚是畅快。

    再往下说,自是绕不开拂耽延此次失了军资一事。弥射“哐”地将手中的小酒坛子墩在了胡床上,恼道:“贺鲁那贼,近日扩帐蓄兵,着急聚敛大笔的财帛。乙毗射匮可汗初定了各部也未有几年,少有功夫去收治他,倒教他跋扈起来,连唐兵都敢劫杀。”

    “自有他还的时候。”拂耽延眯了眯眼,重重地从鼻中哼了一声。

    “来时见府兵操习正勤,想来都尉是要整兵讨回这一节了?”弥射一拍胸脯子,“不必多说,这回随我同来的有处密勇士二百骑,都尉若用得着,只管说话。我那二百骑虽未必堪用,但要论起悍勇,堪比群狼。”

    昔年乙毗咄陆之乱,贺鲁乃乙毗咄陆帐下叶护,与弥射的处密部缠斗不休,若非处密部归唐,得了大唐庇护,怕是要遭灭族之灾。而今弥射整修了几年,兵强马壮,捏住了这个能整治整治贺鲁的机会,激奋得浑身的血液发热。

    迎亲的队伍却要参战,拂耽延只觉不妥。弥射哪里肯让他辞让,便如已说定了一般,布排起来,“贺鲁向来自负,对阵只靠那股子狠劲儿,咱们从两翼挟持住他,教他两边皆使不上力……”

    话至一半,他自己都愣了愣,浇灭了大半的兴奋,“如今贺鲁行踪不定,无人知他牙帐在何处,他又谨慎善诈,寻他出来,只怕不易。都尉有何打算?”

    拂耽延稍一犹豫,心下速速地盘算了一回,两军合阵,倒也不失是个好法子,遂坦诚告知弥射:“刚得的报,目下正有贺鲁部的一支,驻扎在沙州界边播仙镇外百里处,贺鲁军资吃紧,许是为着长平县主的嫁奁而来,我便挑了他的帐,看他理是不理。一来是为诱他出来,二来也好替县伯县主荡干净归途。”

    弥射原也料想到贺鲁大约不会教他安安稳稳地接回新妇子,乍一坐实了他的料断,心中还是难免恼怒,一巴掌拍在胡床上,畅骂了一回。

    当下,他更是发狠定要与拂耽延同战,二人又计议了一番,初初定下合兵的步序。

    末了,弥射举起酒坛子,向拂耽延敬道:“久闻都尉威名,却是不想能与都尉作一回同袍,弥射甚幸,想来都觉痛快。”

    拂耽延将手中酒坛子迎上前,“当啷”一击,与弥射一同仰头痛饮,来不及咽下的酒液自他两边唇角溢出,沿着棱角分明的下颚流下,****了袍领。

    不出三日,拂耽延果真就领着府兵出城,一路踏向播仙镇。播仙镇外的贺鲁部突厥兵猝不及防,也不必弥射襄助,三百多人的营帐,不过大半日,便遭清剿。放了十几人有意纵了他们去予贺鲁报信。

    拂耽延原地驻扎下来,将那三百具尸身堆叠在一处,过了两日竟未见再有什么动静,天刚入秋,暑热尚未完全消退,三百具尸身散发出浓烈的血腥味引来了大量鹰鹫蚊蝇,一齐飞起时,遮天蔽日,饶是如此,仍未将贺鲁引来。

    眼见着再拖怠不住,拂耽延只得命人焚烧了那些尸身,匆匆填埋了,搬兵回城。

    虽荡了贺鲁帐下的一支,公廨钱仍不见踪影,且经此一战,贺鲁大约越发谨慎,更不会轻易露面。

    府兵回城后,风灵不知拂耽延有没有伤着,去看过他一回,恰逢朝廷斥责的邸抄送达,拂耽延心绪低沉,风灵使了全力哄逗宽慰,他也只是勉强弯了弯唇,伸手顺了顺她有些散乱的发辫,便送了她出去。

    次日,忽有人至顾坊召她,说长平县主有请,风灵怔了一息,才转过神来,原是张韫娘来请。

    风灵在张府门前抬头望了望匆忙之中换上的新牌匾,依照鸿胪寺的指点,张氏嫡长女如今成了王女,她所居的张府自然也不是张府了,成了长平县主私邸。

    张府自是极不愿见风灵过府,可现下是长平县主的私邸,县主召见,风灵便成了座上宾。穿庭过院,风灵不由忆起头一次趁夜摸进张府求见弥射的事来,哪里能知今日的情形,她低头闷声笑了一回,替张韫娘心愿终成高兴。

    仍旧是张韫娘居住的那个小院,风灵被阻在屋外,有体面的仆妇进去回禀了之后,方才领着她进得内室。

    张韫娘端端地坐在案前,身上的服制风灵不认得,却瞧得出尊贵,她忙衽敛行礼。张韫娘屏退了那仆妇,“噗嗤”笑出声来,“原来你也懂得这些繁文缛节,我只当你我行我素惯了,全无忌讳呢。”

    风灵直起身,拿腔拿调道:“县主唤奴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张韫娘绢帕掩口,笑骂道:“莫再同我打诨,什么话到了你口中,可还有个正经的?快来坐着罢。”

    风灵就着云案坐了,口中还不休止,“我倒浑忘了,而今称县主也是不妥,平壤县伯既是我义兄,我便该称你作阿嫂才是。”

    张韫娘伸手在她臂上轻推,嗔怪地剜了她一眼,旋即竟郑重地向她一礼,“今日要好好地谢你一谢。前些日子苦你受累了,我虽少闻外头的事,可心底明白,若非你咬牙一力将流言蜚语担了下来,只怕我非但名节受损,父亲也绝不会应许这桩婚事。到头来,大约也是为着他的门第仕途之想,匆匆将我遣嫁了事。”

    风灵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唔,还果真是,良缘你自握在手中,那一盆盆的脏水却我替你生受了,你该要如何谢我?可莫说方才那一礼便算完了。”

    “自是有谢礼的。”张韫娘道:“因路途遥远,鸿胪寺来人并未带足嫁奁,打算到了沙州再添上,昨日主簿来问,沙州大市,哪一家的丝绸锦帛最佳,我便央告阿母同他们说是顾坊的货品为上乘。陪送所需的丝绸锦帛,不知依照县主规制,该有几许。”

    风灵近日才重开了店肆,尚未有大桩买卖上门,张韫娘的陪送这一桩,虽还不知具体数目,但也跑不了是桩极大的买卖了。有钱财进账,且又是赚着官家的钱,毫不啰唣,是比爽快买卖。她自然欢喜,立时喜笑颜开。

    二人说笑一会子,风灵忽问道:“义兄来了也将有十日,怎还不将婚仪操办起来?这一****地在敦煌城内等下去,他不挂心处密么?”

    张韫娘幽幽道:“莫说你急切,鸿胪寺的那位主簿也颇不耐烦,也不好去问,每每在我跟前吐露两句,我又怎生问得。县伯倒是在我跟前说过一回,他必得助延都尉这一遭,方好回去,如若不然,路上也不得安生。”

    风灵垂头闷闷地自忖:折损了三百余人,贺鲁尚不肯露头,谁知他哪一日会冒出来,这样耗下去,韫娘几时得嫁?义兄几时得回处密?

    “如此也好,我尚可在城中多留几日,多伴伴阿母。县伯虽允诺,我若想家了,可回沙州来望探,可这一走,终究隔得远了……”张韫娘絮絮地说着自己的话,风灵打起笑脸,与她应答了几句,心里头有个念头翻腾不住,实在是压不下,遂告辞了出来。

    回至家中,风灵先唤来佛奴,吩咐他往店肆库房中去置备,以备鸿胪寺主簿来看绢锦等物,不至无措。随后又急着唤人去备马。

    阿幺见她回来,忙去端午膳来,待她从后厨转回正屋,风灵又已跑了出去。她在后头跺着脚,直囔,“又教人白替你劳心!”

    倒是佛奴从外院晃了进来,笑嘻嘻地道:“我也未用午膳……”

    阿幺斜睨了他一眼,“与我何干。”走了两步,又转身回来,将手中的木胎朱漆托盘连带托盘上的碗,一同往他怀中一推。

    风灵在折冲府门前得知拂耽延去了城郊营房,又马不停蹄地跑出城。

    城郊营房守备森严,戍卫的府兵饶是认得风灵,也不肯放她入营中。府兵进去传了话,因拂耽延正于校场操习,隔了许久方才出营来见她。

    “你瞧我这个饵可好?”风灵展开双臂在他跟前转了一圈,“我若打着顾坊的名号,带着大量布帛丝绸出城西行,在商道上招摇两日,能诱得贺鲁露头也未可说。财帛他欲得,而我,你也知晓他什么心思了。”

    拂耽延惯常波澜不惊的面上霎时起了惊雷,浓眉压得极低,“你又说什么昏话!不在顾坊好好呆着,跑来此处作甚。还不快回去!”

    “你心知此法可行。”风灵盯着他的眼睛,无比确定,一手抚上他结在一处的眉心,“你又不擅瞒藏,心里头想些什么,我从不曾判差了。”

    拂耽延果然别开眼,抓住她轻按在自己眉头的手,一把甩开,手上加了气力,拧得风灵手腕子发痛。“胡闹!”

    风灵揉着手腕笑了起来,“也不必你应,我自去寻义兄商议。况且,你也拦不住我往西州贩货去,倘或路遇了贺鲁劫货掳人,我偏不信你不来救!”

    说罢她扬长而去,空留下拂耽延急怒攻心,又被她一句“你拦不住我往西州贩货去”噎塞得无话可说。

    立了一会儿,风灵早已上马跑远。他转身回营,仿佛身后的风里也带着燃起的怒火。

    营房前戍守的府兵适才远远瞧着他与风灵说话,见他二人一时亲昵一时又着恼了,不知所为何,也不敢多看,见着拂耽延过来,忙推开拦挡的铁蒺藜,将他让了进去。

    不出两日,重开不多久的顾坊大张旗鼓地热闹起来,一边鸿胪寺的主簿带人来采办张韫娘嫁奁中的丝绸锦帛等织物,一边风灵命人张扬地组起商队,队伍之壮,空前绝后,整个大市皆得知,顾坊的小娘子要亲自领着大商队出行西州。

    康达智知晓其中缘由,横竖都放心不下,将自家的部曲细细筛了一遍,有身强善武的皆择选了出来,充入她的“商队”中。

    临行前一日,米氏陪着她往千佛洞顾家的佛窟内郑重地拜了,犹不放心,在法常寺拔苦大师那处求得众僧手抄《消灾吉祥陀罗尼经》一页,折成小小的莲花样,缝入她要穿的胡袍中。

    莫说康达智与米氏等人心中忐忑,便是风灵自身亦难安。出得自家的佛窟,她只觉心内慌乱未消,便请米氏先回城,自己慢慢转到她与拂耽延共出资,为疆场浴血的将士们开凿的佛窟前。

    佛窟尚未完工,泥胎塑的佛像已在窟内安了身,只还未上色,四壁倒已刷得平整,抹上了白泥,勾妥了画壁。画师匠人正在里头上色,一笔一划,虔诚细致。

    领头的正是未生,他因描画得专注,不曾留意风灵进来,倒是一旁的一位老妇,发出了怪异的一声低呼。

    那声音太过古怪,风灵转眼竟看住了,过了片晌,未生从木架子上下来,到她跟前行了个礼,报赧地望了望那老妇,“我阿母,因我连日吃住在窟内,她替我送些吃食和干净水。”

    风灵忙向老妇欠了欠身,“阿满婆婆。”

    洞内光线晦暗,老妇瞥向风灵的刹那间,眼口俱张,口中“咿喔”了两声,下意识地伸手捂住了嘴,又觉不妥,赶忙放下手,怔怔地望着风灵,失了神。

    原是个哑巴,怨不得上回领路的小孩儿说她骇人。洞内背光,风灵瞧不清她面上的神情,甚至连她的面容也看不清晰,却好像能感知到她灼灼的目光。风灵低头将自己上下打量了一遍,不见什么异样之处。

    未生上前抱歉地冲风灵一笑,“阿母不惯见生人,教顾娘子见笑了。”说着一手提起地下的食盒,一手拢着阿满婆的肩膀,送她出洞窟。将出洞窟,那阿满婆犹犹豫豫停下了步子,回头又将风灵望上了一眼,才随着未生出去。

    风灵心里头装满了明日要出城作诱的事,无心理会阿满婆如何。放眼环视一圈窟内,供奉阵亡军士的往生牌已做得,安妥地放置在石龛内,前头长明灯轻轻摇动着。

    她在往生牌前立了好一阵,诚心默念:此番犯险,风灵不敢托大,全因私心,为了你们都尉能拿住贺鲁,夺回公廨钱,安安生生地留在沙州,仍旧稳稳地当他的都尉。且不论风灵的私心,只说你们在世时,都尉待你们如何?若曾真心敬过他,便求你们冥冥中相助,万要一切顺遂平安,也算略还报他一二……

    她切切地在往生牌前祝祷了许久,终是长长地出了口气。身后未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已拈了三支清香,点燃了从后头递过来。

    风灵接过香,端端三拜,小心地在长明灯前的香炉里插好,再一望往生牌上那些个泥金粉的名讳,一颗惴惴的心渐沉稳下来,最终踏踏实实地走出佛窟。(未完待续。) 


第九十四章 以身作诱(二)

    八九月相交,这时气里还有些热,商队出了阳关,一片辽阔,太阳直晒下来,犹如无数柄小刃,刮在人皮肤上隐隐刺痛。

    商队中有几驾骆驼拖着的板车,上头盖着厚厚的油毡,瞧着像是支帐架锅日常用物,可那油毡下头,结结实实地捆了一车车的刀剑利器。

    另有一车上置了只大木笼,里头关着一头硕大的獒犬,正是大富。

    风灵将头上被风吹散的纱帛裹好,眯起眼睛四下张望。广阔无垠的戈壁中只她一支商队,驼铃当啷声清脆却寂寥。

    她已在这条道上行了两日,此时颇有些不耐烦。前头有一处较高的地势,她催马上前,上了那土坡往西边瞭望,然远处除了被风鼓荡起的一片片风烟,再望不见旁的什么来。

    她又扭头望向敦煌城的方向,也只有自己商队走过时,在黄尘中留下的一溜孤零零的印痕。风灵心下起了不安:并不见有军兵跟随的痕迹,难不成拂耽延果真恼了她,弃她于荒野商道不顾?

    顾坊最得力的老部曲打马跟上她,心里既高兴又忧愁,高兴的是,已有两日了,那骇人的阿史那贺鲁不曾出现,愁的是,沙州折冲府的府兵亦未出现,倘若这节骨眼上贺鲁突然杀将出来,便是无援助无躲处的绝境。

    风灵拨转了马头从土坡上下来,老部曲忙向她禀道:“派出去探路的都回来了。”

    “如何?”风灵蹙紧了眉头问道。

    老部曲摇了摇头,“方圆五里内,只另一家的商队在丘坡那一边走货,方向与咱们一致,大约是往西州去的。余者,既无军兵也无悍匪的踪迹,一切安顺。”

    又是如此,从第一日出了关后,每隔一个时辰风灵便要打发人出去探路,每每得来的回报皆是这情形,两日里不曾有变。

    风灵微微一叹,回至商队中,下令再将行进速度放缓些。她拂开头上的裹着的纱帛,露出结成单髻的头发,发髻边斜插着一支金光灼灼的发簪,一支形状粗扩的鹿形金簪。

    慢悠悠地行了一阵,老部曲来回话,说这样的速度走下去也不是办法,这走快累人,实则走慢也颇费人力。

    风灵忽地一怔,心底慢慢涌出了疑惑,“咱们走得这样慢,已非寻常商队的速度,土坡那边的那支商队,按理早该越过咱们去了,怎走了两日,还同咱们一处?”

    这一问,如一声巨响,在老部曲心上炸开,他蓦地变了脸色,回头正要唤人,已有人慌慌张张地从方才风灵瞭望的土坡那边跑来,一面跑一面频频挥手,到了近前风灵才看清,那小部曲已面无人色。

    “大......大娘,那边,那边……”他只顾回身指向西边,磕磕巴巴道:“那边有人马……”

    不待他说完,风灵猛一夹马腹,提马重新上了土坡。方才她张望过的那个方向,分明只有薄薄的一层被吹得扬起的风烟,目下竟成了一道滚滚的浓烟尘。这烟尘的速度极快,几乎是飞奔着直朝商队而来。

    目测着便绝非是小股的盗匪,风灵从不曾见过这样壮大的烟尘,难以判定那黄尘中的人数,跟上来的老部曲倒吸了一口气,惊道:“这阵仗,绝不少于五百骑!咱们这些人合在一处不过五六十人,也不知能否抵挡至府兵赶到。府兵何时会到?”

    风灵心底一凉,前后都已探过,根本无半个府兵的踪影,她颤着声音道:“府兵大约不会到了。”

    老部曲张大嘴吞进了一口带沙土的风,面色立时变得绛紫,无望地瞧着西边快速推进的烟尘。

    “吩咐下去,卸下骆驼上的布囊,专管骆驼的,带着骆驼后撤。其余的,各持刀刃,听我号令进退!”风灵在风中疾呼,声音里难免带了颤抖。

    她一面发令,一面挨近老部曲,对着他的面庞又拍又揉,“快醒醒,莫发怔!既来了,咱们该如何便如何,切勿自乱了阵脚。纵无府兵来救,我顾风灵拼尽全力也得带大伙儿逃出生天!”

    老部曲也经过不少匪,惊悸一时,总算醒悟得快,忙依照临行前的布排,打马去指挥驼队卸布囊。但见那一大包一大包的货囊中竟非丝绸织物,却是干草干枝硝石等物,在老部曲的号令下,摆成了长长一溜,一面有人在已摆放妥当的货囊上浇淋油脂。

    风灵冲到装载了大木笼的平板车前,拔开笼栓,放出大富。那大獒也颇有灵性,一蹿出木笼,便寸步不离地紧随着风灵。

    阵势已然摆好,脚下的大地开始发出隆隆的震颤,烟尘里传出声声唿哨尖叫,突厥话的高呼隐约能听见,风灵一凛,暗道:果然是贺鲁的人。

    头一匹马的马首从烟尘中显现出来,风灵高高举起的手臂猛地挥下,二十余个点燃的火折同时扔向了沾满油脂的货囊。

    火遇了硝石干草等物,噼啪猛一通炸响,旋即烈火带着黑烟冲得有一人多高,在商队与突厥人之间隔成了一道火墙。

    突厥人的马陡然受了惊吓,纷纷“咴咴”地急停下蹄子,有些勒带不及的突厥人便从马上飞甩了出去,嚎叫顿起。

    风灵领着众部曲,就着火墙将手中的火石点燃,一块块地往突厥骑兵中甩扔,不时有惨呼哀嚎响起。

    撑持了一炷香的功夫,火墙渐低,终是有一处火势弱了下去,在火墙上打开了一道缺口,突厥人自那缺口涌了进来,嗷嗷地直扑向部曲们,打斗成一片。

    烟火中突有一骑向风灵直冲过来,那身形体态风灵一眼便认得,除开阿史那贺鲁还会有谁。她自知不能敌,拨转了马首便跑,身后的马蹄声却始终紧跟着。

    顾坊的部曲中有忠肝义胆者,见有人紧追自家小娘子不舍,生怕她受辱吃亏,扑身过来,欲要拦挡贺鲁的马。贺鲁扬起宽刀要砍,风灵回转了马头,怒喊着冲将过来:“你敢伤我部曲,便先砍了我!”

    贺鲁眯眼笑起来,“重情重义,这便教我愈发不舍丢开手。”说着他俯身一刀柄撞开近前的部曲,探手要去抓风灵坐骑上的缰绳。

    风灵挥动长刀刺向他的手臂,贺鲁缩回了手,一眼瞥见她发髻上的鹿形金簪子,哈哈笑道:“拂耽延拿你作诱?”

    “与你何干!”风灵斥道,手上又连送了两刀。

    “他先前拿你作诱,逼死了索庭,可是觉得这法子好使,又使将出来诱我?他想得不错,确是好使,我这不来了么?”贺鲁在马上一面躲让她不断刺砍过来的刀锋,一面笑得得意洋洋。

    “他舍得拿你作诱,我却是舍不得,你随我走,我待你如护自己的目珠。”贺鲁突然靠近风灵的马,一探手揪住了马脖上的鬃毛,生生地将那马拽得不得动弹。

    风灵狠啐了他一口,一跃下马,往缠斗成一堆的人群中跑去。贺鲁伸来抓她的手扑了个空,身子一歪,险险从马上坠落。

    待他坐稳了身子,风灵已跑进混战中不可寻。贺鲁四下探望一圈,心下生疑:拂耽延既拿她来作饵,此时怎不见他出来?

    然他大半的心思俱在风灵身上,只想速速掳了她好撤离,遂催了马上前去追。

    风灵一路不知砍了多少个突厥人,亦无暇细看自家的部曲折损如何,好容易从混战的人堆中跻身出来。也不知如何跑的,竟跑上了一墩高土丘,路在前头不远处戛然而止,成了一堵绝壁。

    大富一路紧随着她,比她快两步到了绝壁边,蹄子下的黄土砂石扑梭梭地直往下落,它原地转了一圈,又跑回了风灵身旁。

    往下望望,风灵胸口直打惊鼔,这绝壁比康达智那三层高的大酒肆还高了不少,下面土堆嶙峋。她原想着再挤进混战中,从别处再寻出路,如无出路,与部曲们一道拼死一战也便罢了。

    她放眼望去,才知已无机会。贺鲁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好整以暇地端坐马上,抱手望着她,见她回身,抬起下巴高声道:“还往何处跑?前边已无路。”

    “泼皮无赖!”风灵抬起长刀指向贺鲁,平素伶牙俐齿,眼下气急了,倒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恨得几乎要咬碎一口的牙。

    贺鲁仰天大笑,“你说无赖便是无赖,只要你同我一起回我的牙帐,任凭你说什么都好。纵是你每日里变着各色法子来骂我,我听着也甚是舒心。如何?横竖前头也无路可走……”

    他向风灵摊开双臂,近乎恳求地向她坦露道:“西疆草原上的女人多得像羊群,她们乖觉顺服,身子骨也比你强健,但这两年我脑中那人,却总是你。为着你在此,明知是诱,我也来了。既冒着这样大的风险来了,今日便必定要带你走。”

    风灵一张紧绷的小脸已是煞白,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马上的贺鲁,忽然弯起唇角笑了起来,随即将手中的长刀狠狠地掷向一旁,一转身,毫不犹豫地跑向绝壁边缘。

    贺鲁来不及反应,只见她立在绝壁边大声道:“我宁愿将尸身喂了狼,也不随你去!”言罢袍裾一扬,翻身跃下土坡,只剩下大富在土坡上急躁地狂吠,探头向绝壁下数次,又缩回了脚蹄。

    贺鲁脸色大变,前头绝路,马不能去,他翻身下马,连滚带爬地冲向土坡崖边,大富却不容他靠近,低低咆哮一声,咧嘴龇牙地扑上前。

    却说风灵,在崖上决绝地一跃而下,原抱定了一死的决心,紧闭上了双眼。几乎在她跃下的瞬间,她仿佛听见了有马蹄急踏的声音,宛若幻觉。

    可是下一息,她猛然落下时,后背触到的却不是坚硬土地,预料中的巨大疼痛并未出现,她直直地撞在了什么活物上,一声尖利的马嘶震得她耳中发痛。昏乱失神中,只觉有人一手紧搂着她,一手托护住她后脑,同她一齐滚落到了地下。

    地下的碎石透过她的衣袍,在她的肌肤上割划磨擦,不断传来的尖锐刺痛令她清醒。她知道坠落的中途有人驱马来拦挡住了她,她与那人一同自马背上滚落,那人将她的脑袋按在自己胸前,又替她挡去了地下大石块的撞击,那人穿着鳞甲,触手硬冷,那人沉重的呼吸声,令她心底安稳。

    二人在地下跌滚了几圈,终是停驻。懵了一息,风灵自那人隔了鳞甲的胸膛中抬起脸来,一张英锐深邃、半似胡人的脸庞直撞入她眼中,琥珀色的眼眸正紧张地盯着她,虽有铁盔护着,一侧面庞上仍是有一道长长的口子,有一条血痕自口子蜿蜒至下颌。

    风灵长出了口气,抬手抚在他面上,无力地扯起一个笑容,“你丢不下我。”

    拂耽延见她能动,亦是大大松缓了下来,他头一次虔心不移地感念神佛护佑。她有些自得又无比眷恋的一笑教他心窝发热,顾不得甲胄的坚硬,臂上猛地一收,将她牢牢地锢在胸前,恨不能揉进胸腔内。

    “拂耽延!你拿她挡在阵前作饵,算得什么儿郎!”一柄长刀“嗖”地插入他们身边的土石中,一声滚雷似的怒吼在他们上方的土坡顶上响起。

    拂耽延仰脸望去,贺鲁正跪坐于土坡上,端起强弓向他瞄准。

    “跑远些,顾好你自己。”拂耽延挺身自地下跃起,打了个唿哨唤回惊跑开的马。

    “我与你同去,我的那些部曲仍在上面。”风灵一壁忍着身上的痛站起身,一壁顺手拔起方才贺鲁掷下的长刀。

    拂耽延犹豫一息,一支羽箭呼啸而来,他偏身躲开,第二支紧接着又飞来,却略有些不着力,斜斜打飞了出去。

    他抿紧唇点了下头,翻身上马,递出一手。风灵借着他臂上的力道上了马,在他身后坐稳,低声道:“我与你同战。”坚定得不容人推拒,仿佛天经地义。

    她只觉浑身的血都快速地轮转起来,周身一阵阵发热,长刀刀柄如同长在她手掌中,挥砍劈刺之间,浑然天成,好似她生来便该如此,今日终是归位了一般。(未完待续。) 


第九十五章 无可救药

    拂耽延策马绕过土坡下的绝壁,流矢飞箭般地直冲入混战中,手中的马槊一路挑开举弯刀冲将上前的突厥兵,所过之处血水四溅、黄尘飞扬。

    待他们冲杀至土坡上,风灵却是瞧不懂眼前的阵局。她从崖上纵身跃下时,她带来的五六十部曲正绝望惨烈地同贺鲁的突厥兵搏杀。眼下她所见的,却是贺鲁部的人正被围堵在中间,左边是韩孟领着的府兵,右面却是另一股二百来人的突厥骑兵,自家的部曲几乎全都混杂在贺鲁部人当中。

    右面突厥骑兵中领头的大将呼喝一声,左右两军又向中间围攻了过去。那突厥大将见拂耽延带着风灵出现,倒是高兴,举起手中的弯刀晃了好几圈。

    一路砍杀过来,溅起的血浆和沙尘糊在了她的脸上,将要挡了眼,风灵抬袖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这才看清那边向他们招呼的突厥大将,正是阿史那弥射。

    自家的部曲们原以为风灵坠崖再活不得了,见她重又出现,无不振奋,她的大黑马长嘶一声朝她跑来,风灵从拂耽延身后跃上大黑马,踩着马镫,站着身振臂高呼道:“顾坊的儿郎们!向外冲突,杀敌一人,赏软绸一匹!听者皆有份!”

    话音未落,横里冲出一骑,照着拂耽延又飞来一箭,旋即扔开强弓,从腰后抽出一柄宽口弯刀,飞奔过来。

    “谁若取得他的首级……”风灵指向策马奔来的贺鲁,“赏金饼二十!”

    这话贺鲁听着越发气恼,自己脖颈上的这颗脑袋,在她口中竟只作价金饼二十。他将所有的气恼皆贯注在拂耽延身上,嘶声怒吼着只冲他一人而来。

    霎时整个土坡上下又是一片飞沙走石,喊杀阵阵。外有府兵与处密部人的夹击,内有顾坊部曲将他们向外头逼,贺鲁部的人早已落了下风,只凭着一股子狠劲拼杀了一阵,便死伤遍地。

    贺鲁心知大势已去,不免也落了败相,急切之下竟被拂耽延抓了个空,挑去了他胸口护心的甲片,再不过半柱香的功夫,贺鲁便被赶来相助的府兵团团围在了中间。

    贺鲁万般无奈,只得扔去了手中的兵刃,下马受降。府兵将他捆扎结实,一时寻不到囚车,风灵冷哼一声,伸手指了指来时关大富的木笼:“那不是现有的,却是要委屈了我的大富,将房舍借予他睡了。”

    才从混乱中钻出头来的大富“呜呜”地低哼了两声,拿大脑袋在风灵腿边蹭了蹭,欢悦地围着她蹦跳了一圈。

    这边关押看守着贺鲁,那边有府兵忙着打扫战场,死伤堆中翻找还活着的同袍,捡回有用的铁器兵刃。贺鲁带来的人马死伤大半,府兵与处密部的统共折损二十余人,顾坊的部曲重伤的不少,却都活着。点算时韩孟惊奇道:“以往倒真是小看了你们大商户家的部曲,当真战起来,竟比寻常府兵还强些。”

    风灵因未有部曲身亡,心头松快,自得道:“那是自然,咱们这些人常年与各色贼匪抗衡,若不强,早就教匪盗诛尽了,哪儿还有今日的活路。平日要护着货囊,还束手束脚,这一番没了货囊的牵绊,放开了手脚更是便利。”

    她向来口甜,自得之余也不忘将韩孟与府兵狠狠夸赞一番,“也要亏得都尉与韩校尉来得及时,再晚一时半刻,风灵和部曲们这会儿怕是成了亡魂。”

    有个疑念突然在风灵脑中一动,她向韩孟问道:“这一路皆未见府兵跟随,你们来得怎这样快?”

    韩孟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下颌的一片短髯也跟着颤抖,“我倒是知晓你每个时辰派人四下探看。可探到有支商队跟了你们两日?”

    风灵恍然,怨不得那商队古怪,她慢行,那商队也慢行,她夜宿,那商队也歇了,哪里是什么商队,原是府兵们假扮的。一来可护着她,二来不见府兵,也可教贺鲁放心地露面。

    “都尉岂肯当真不理会你……”韩孟揶揄着笑至半途,忽地收敛了起来,风灵扭头一瞧,原是拂耽延站在了她身后。此时他卸了甲,玄色的战袍上虽看不清血污,冲鼻的血腥味儿却是清晰。

    风灵笑吟吟地站起身迎上前,拂耽延却只当未瞧见她,径直向韩孟命道:“留十人处置尸身,余者集队,往播仙镇驻扎医伤。”

    言罢转身离去,韩孟不敢懈怠,接了令便一一指派了下去,只留了风灵一人在原处不明就里:方才在土崖下救下她时还好端端的,一转眼又抹了一脸冰霜。

    一时府兵集了队,扶持着伤了的往播仙镇去。弥射与拂耽延拱手暂别,仍旧带着二百骑兵回敦煌城外的驻扎地。风灵也查看了家下部曲的伤情,跟着府兵一同去。

    贺鲁斜靠在木笼内,抱手闭目。风灵吃了拂耽延的冷脸,原想去奚落贺鲁几句煞煞气儿,可大富见了贺鲁却龇起了牙作势又要扑将上去,风灵也只得作罢,远远地离了那木笼。

    及到播仙镇,众人皆安顿了下来。镇上医者不多,尽数都被拂耽延召了去替伤着医治。部曲们挨着府兵支起了帐,才将受伤颇重的那几个安顿好,韩孟便领着一名随军的医士及两名本镇上的医士过来了。

    风灵谢了他,又向他问了拂耽延可有受伤。韩孟却道:“还不知有无伤处,都尉不许医士来看,只教他们尽快救治伤了的兵卒。”

    韩孟交代了医士几句,转身出帐,风灵一撩帐门跟了出去,她不知拂耽延在哪一帐,便一路跟着韩孟,七拐八拐地到了一帐前。

    韩孟本要打开帐门进去,回头看了风灵一眼,讪讪一笑,退开了去,“都尉不肯教医士瞧伤,顾娘子去瞧瞧也好。”说着掉头大步离去。

    风灵挑起帐门进得帐内,拂耽延正光着上半身,自行擦拭着右肩头的一道刺伤,那伤口太靠肩后,他够了几次皆未着,反倒牵扯了另一处的伤,疼得他两道浓眉拧在一处,原就低压的眉头压得愈发低了。

    风灵倒也不是没见过部曲光着上半身的模样,并不十分在意,只是换作了拂耽延,坚实宽阔的肩臂、肌理分明的腰腹,猛撞进她眼里,教她的面颊忽地红了起来,站在帐门便扭捏着不好进去。

    “站在那处作甚?”拂耽延撂下帛帕,吃力地伸手去够一旁褪下的戎袍。

    风灵移目望去,那戎袍上的血浆已干透,撑着布料发硬,气味难闻。她用力咽下一口唾沫,压下羞臊,挪步向拂耽延走去,取过他撂下的帛帕,顺理成章地替他擦拭起伤口。

    “贺鲁刺伤的?”风灵蹙起眉头查看那道伤口,竟是伤得不浅。

    拂耽延冷着脸不搭理她。

    风灵浑不在意,只顾细细验看他身上的伤处,见血的器刃刀伤有七处,尚有青紫淤肿多处。她暗忖:他这些见血的伤处该是全拜贺鲁所赐,那些淤青怕是在土崖下以身护了我所致。

    越看越觉着胸口烧得慌,她扔下帛帕,甩门出去。贺鲁的囚笼就锁在不远处,她一面快步朝他走去,一面顺手取过一柄马鞭,带着一团郁火,抖开马鞭照着贺鲁便猛抽了七鞭。

    因木笼阻挡,这七鞭只三四鞭落在了笼内贺鲁的身上,鞭子带了火,落得着实不轻,贺鲁一声不吭,尽数受了。

    风灵略泻了火,扔下鞭子转身离去,贺鲁在她身后笑了几声,“可消了气儿?”

    她不理会,寒着脸回了拂耽延的营帐,仍旧取了那帛帕,轻轻叹了口气,卷起衣袖慢慢擦拭起那些大大小小,已凝了黑血痂的伤口。

    她的小臂上亦有淤青,赫然一大块,突兀地纠缠在她白皙的臂上。手臂从拂耽延跟前探过,突然被他一把握住,“疼不疼?”

    风灵摇了摇头,又嘟起嘴点了点头,“你恼我,便疼,不恼,我便不疼。”

    骤然有一股力,顺着她的手臂,将她拉了下去,下一息她便已跌坐在了拂耽延的腿膝之上,紧贴了他光裸着的前胸,只觉他胸口蕴着一团火热。来不及羞臊,他的脸便已凑了过来,火热的口唇碾压过她微凉的唇,高直的鼻梁在她的面颊上蹭过,湿热的气息里仿佛还带了一丝血腥味儿。

    风灵惊得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往后躲,却发现后脑教一只大手掌扣着,使劲地将她向前按压,脱逃不开。疾风骤雨似的亲吻令她喘不上气来,她的双手无处可放,只得搂在他的脖颈上,又怕压到他的伤处,不敢着力。

    隔了片刻,风灵正沉醉得无力自拔时,拂耽延却好似突然觉醒了一般,霎时离了她的唇舌,放开先时还紧搂着的她的腰肢,坐得端直,扣着她后脑的手掌轻推了她一把。

    风灵只觉他浑身火烫得异常,顺着他的推力站了起来,诧异地看向他。

    “是我失控了,原不该……对不住。”拂耽延自凳上站起身,慌乱地去寻干净衣裳,却魂不守舍地拿了那袭染了脏血的。

    风灵涨红了脸,犹要强撑着装作不在意,一开口方才发觉自己的声调都变了。“才拭抹干净的伤口又见了血……”

    拂耽延竟是毫无觉察,扭脸一瞧,果然有一条血痕,沿着胳膊上起伏的臂肌蜿蜒了下来。

    他顺手抹了一把,在铜盆中濯了手,“你端的是胆大妄为,竟还敢跳崖,还有哪一桩是你不敢的?”

    风灵低头不语,替他将又迸裂的伤口细细擦洗了,撒上药粉,裹了细白的干净纱帛,又翻找出一袭葛布的素面长袍,踮起脚助他穿了,慢慢地系上袍带。

    “你怕我丢了官,难衬你家门第?”拂耽延捉起她的手问道。

    “我若果真是那样的做派,可还入得都尉的眼?”风灵微微气恼,手上系带的力道不觉加了些些,许是触到了他的伤处,拂耽延低低“嘶”了一声。

    风灵忙罢了手,顺势虚虚地环住他的腰,额头抵住他结实的胸膛,“往后再勿提门第不门第的话,莫说我不在意,我阿爹阿母俱非那等势力之人。况且,你也是个糊涂的,纵是前朝勋贵,那也是前朝不是,早不复往日光景,不然怎会容许我一介女流出门营生?”

    “你莫同我打岔,往后再不可行这样的险,你若再敢胆大妄为,我便……”拂耽延从自己怀内扶正她赖靠着他的身子,严正告诫,只是“我便”了数声,终是说不出个结果来。

    风灵唇边闪过一丝狡黠,“你便如何?便再不来救?”

    拂耽延结舌,肃着脸道:“才险些丧了小命,此时活泛了过来,便忙着磨牙,你怎就不知惧怕……”

    “都尉。”韩孟的声音在帐外闷声响起,生怕他听不见似的,又加了两声重重的咳。

    便是再愚钝,也明白韩孟那两声咳的意味,拂耽延向风灵瞄了一眼,生了尴尬,放柔了语调,“你在此歇着,我去去便回。”

    风灵朝帐门挥挥手,“不必你挂心,快去罢。”

    白净的小臂上那一大片的淤青,又在拂耽延的眼前晃了晃,他指指身后的那堆药罐,“能自上药的伤处,便自料理料理,此地也觅不到女医来瞧伤,触不及处……待我回来替你处置。”

    言毕他打起帐门,大步踏了出去。

    风灵愣在帐内,将他最后一句话在脑中过了一遍,联想到适才他光着半身上药的情形,缩头一吐舌,暗道:那一坠跌,浑身的淤伤,难不成一会儿也要褪了衣裳,让他上散瘀的药?

    仅是想着,她的面颊霎时便烧了起来,唇上细微的肿胀,又提醒了她方才发生过的事,她不禁伸手轻抚了抚嘴唇,如同食了一味刚出锅的甜食,甜蜜与灼烫交替着刺激着她,使她堕入到无可救药的蜜意中。

    风灵怕他回来当真要替她上药,也不敢在他帐内多留,趁眼下他被韩孟唤了去,她蹑了手脚,溜出大帐,沿着一溜的营帐,悄悄回了自家商队扎的营内。

    只是路上微凉的风未能将她面上和唇上的绯色吹散,遇见的部曲不明就里,总要关切地问上一句,“大娘的脸是怎么了?伤着了?”

    窘得她只会摆手遮脸,撒开腿逃开,平素的凌厉全无踪影。(未完待续。) 


第九十六章 韫娘西嫁

    这一日里,风灵再没见着拂耽延,她暗笑自己思虑过多,一听见“上药”二字胡思乱想得远了。

    及到第二日,府兵营中又来过几名医士,替伤了的部曲换药验看伤势。另有一名女医,跟着韩孟一道过来,称是都尉的吩咐,连夜自敦煌城中接来,专替风灵瞧伤的。

    韩孟似乎事务缠身,走得匆忙,不等风灵细问拂耽延的情形,便留下女医走了。风灵只得按捺下性子,由得女医瞧伤用药。

    到了第三日上,莫说是风灵,营地中的部曲们也耐不住性子,一早来了好几拨询问回城的日子时辰。

    风灵正犹豫该不该去探问,帐门外拴着的大富浑重地吠了起来,上下跳腾,很是不安。

    她打起帐门上的帘子,朝着大富龇牙咆哮的方向慢慢走了几步。但见府兵营地那边排了一溜的板车辎重。赶车的尽是些突厥人,吆喝中夹杂着粗声粗气的骂骂咧咧。

    风灵靠近一些,侧耳细听,骂语皆指向拂耽延。辎重拉到了府兵营地前,便有府兵出来接了手,另一批府兵执了刃器防备地对着运送辎重来的突厥人。

    风灵本欲进营,却不似前两日那般可任意出入,闲时还同她插科打诨,切磋逗趣儿的府兵们横着长槊将她拦挡在外。

    当下她便知里头定是有紧要事,想来拂耽延也无暇见她,遂先自回了帐内。

    下半晌,风灵遣人从播仙镇外的牧户那儿购了几头羊,因钱给得爽快,牧户家的妇人很是热心肠,将那几头羊剥洗干净了,送进商队的营帐中。

    自有部曲生火支锅,畅畅快快地炖煮了几锅羊肉,依着风灵的吩咐,拨了一半,给府兵营中送去。

    鲜香满营飘动时,风灵帐门上的帘子一动,拂耽延躬身钻了进来。也不知怎的,风灵一见他,脑中乱哄哄的全是那日在他帐中的亲密之举,她似触了火盆一般,跳起让至一旁,一手悄悄儿地整理着皱起的袍裾。

    “身上可好些了?”拂耽延的目光落在她卷起衣袖的腕子上。

    风灵动了动腕子,笑道:“灵便了不少。”她手边正有一碗部曲才刚送进来的羊肉,连骨带皮的,她重新坐下,取过小弯刀剔下一大块儿羊肉,递向拂耽延。

    “今晚早些收拾了,明日一早拔营回城。”拂耽延接过羊肉,注视着道:“府兵上下的心都快教你收拢了。”

    风灵低头分割着肉骨,笑道:“幸而我不能统兵打仗,如若不然,都尉不得时刻防着我拐带了你的兵卒?”

    拂耽延微微笑了两声。两人一壁说笑,一壁用了些吃食。帐外有府兵禀道:“都尉,贺鲁这就要走,囔着要……要……要见顾娘子。”

    拂耽延神色一滞,笑意全消。“去便去了,让他快些滚。”

    “怎的,要纵了贺鲁归去?”风灵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手中的小弯刀“当啷”被掷在了桌上。“可是我提着性命拿住的他,这会儿说放便放了?”

    “他愿归还除开棉籽外的一切军资,说定了以辎重换人,今早贺鲁部的人果然将军资送来归还,勘验完毕,自该放了他去。”拂耽延道。

    风灵身子上心底里皆为自己那一坠发痛,恨恨道:“亏得我险些丧了命,本想着能拿自己一命换了贺鲁的性命,也不算太亏,如今竟是白抱了这样的决心,倒还不如那些军资来得值钱!”

    “令你涉险,确是我对不住你。”拂耽延歉声道:“我若就此斩杀了贺鲁,他部中会推举出新的头人,一样要在商道上劫掠称霸,然我的府兵若无这些军资,却捱不过这一冬,更不必说守城护民。纵他归去,不过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

    风灵咬着唇,默不作声,隔了片刻,霍地站起身,“他既想见我,我便去送他一送。”

    说着甩手出帐,疾步往营外去,一面朝近旁的府兵道:“取张弓来予我。”

    贺鲁领着残部还在营外盘桓,府兵才刚来说风灵不见,打发他快些离去。贺鲁方半转了身要离去,后头突然高亮清越的一声喊,直呼他名讳。

    他大笑着转过脸,却登时刹住了口。只见风灵将一张大弓拉至六七分满,羽箭已在弦上,直指向他。

    见他回头,风灵咬紧牙,一撒手,羽箭“嗖”地直奔他而去,空空的弓弦“嗡嗡”作响。

    风灵弦上的技艺不精,且欠了些气力,箭镞未到贺鲁跟前便落了地,她还要搭上第二支,却被追来的拂耽延架住了臂膀,附身道:“你又何必同他置气,总还有见的时候,下回见着,我替你补上这一箭便是。”

    贺鲁低头瞧了瞧落地的羽箭,又纵声笑了起来,一手拢在嘴边,冲风灵囔道:“下回见着,定要带你同走!”说的是突厥话,拂耽延听不明白,却见风灵怒喝了一声“滚”,手里的大弓随即扔了出去。

    “延都尉!”他转向拂耽延,拿着怪腔怪调的河洛官话囔道:“既纵我归去,他日必有我贺鲁讨还今日之耻的时候,咱们后会有期!”

    说着长笑着扬鞭离去,瞬时消失在滚滚烟尘中,便如来时一般。

    且说贺鲁行至风灵跃下的土崖下,顿足流连了一回,暮光斜照下来,不知投在了什么物件上,微微发光。

    他下马去捡拾,扒开浅浅的土层,竟是那支他曾托索庭带入城中赠予风灵的鹿形金簪。贺鲁对着斜阳将那金簪子仔细瞧了一回,摩挲了几下,揣入怀中。

    “叶护,那唐家子有甚好处,也值得叶护冒大险去掳,必得不依不饶至今。”贺鲁身边的裨将终是忍不住抱怨。

    “有甚好处?”贺鲁翻身上马,粗声笑道:“那丫头性烈,说不上来的骄贵,绝非寻常商户所有,正合了我的脾性,就似咱们草原上最难驯的马,越是难驯服越是少见的宝驹。”他扬起一鞭,迎着西边的烈焰似的暮云,一气儿奔腾而去。

    次日拂晓,播仙镇外的营帐果真都揭了去,风灵领着商队,一路跟着府兵,直至将近敦煌城关方才分道扬镳。

    佛奴虽早已得了捷报,却望不见风灵与拂耽延归来,到底不能安心,在城门前候等望盼了两日,这日终是教他候着了,喜得他心底念佛不断。

    回至安平坊家中,部曲们各去歇息,金婶带着个小丫头在后厨忙转。阿幺已烧得了洗浴热汤,汤中幽幽地散发着草香。“这洗浴汤水中加了什么?”风灵脱着衣袍问道。

    “佛奴与我说,从前在余杭家中,每常阿郎与大郎他们押货归来,若在外头沾了血腥,七夫人必定以干艾叶煮汤,教他们洗濯,祛污秽褪血气。我私想着……”阿幺絮絮地说着,转脸的瞬间突然住了口,呆呆地瞧着风灵。

    风灵衣物已除,但见白净的身子上遍布了淤伤,紫的、红的、黄的、青的,斑斑驳驳,格外醒目。风灵见她这神情,知她必少不了一番啰唣,忙忙地跨进浴桶内,将身子沉入水中。“愣着作甚,一头一脸的尘土,还不快来替我……”

    “大娘……”阿幺捂着口,带着哭腔一步步移至木桶边,拿起布帛不替风灵擦洗,却先自抹了把眼泪,“你这是何苦,好好的身子,折腾得没一处好皮肉,莫说夫人知晓了心疼,便是我们这些常常服侍在身边的,也不忍见。”

    “不过几处淤青,破皮都不曾有,哪就那么严重了。”风灵满不在乎地夺过她手里的布帛,自擦洗了起来。

    阿幺的眼泪联珠似地滴落入浴汤中,瓮着鼻子道:“不必瞒我,我都听说了,大娘以身作诱,引出了阿史那贺鲁,又脱身不得,自坠了土崖,菩萨护佑,总算性命无虞。前几日,我光顾着庆幸谢佛,今日见着这光景,方知道,纵然是保得了性命,也是遭了大罪的。”

    她伏在浴桶边,泣得有些接不上气儿,话语乱了次序,“延都尉再好,也不是咱们这样的寻常人家能配的,大娘原不是死心眼儿的,如何就在延都尉这儿认了死理儿。他究竟是何方神圣,值得大娘如此待他……算了罢,咱们寻个门当户对的大商户,作一门亲,从此就安安生生地过。”

    “你如今怎也犯起了糊涂,这事与延都尉无关。咱们就此罢手,贺鲁肯罢手么?躲让得了么?除非我自此不再行商,回余杭去侍奉爷娘,末了随意配个太平乡绅。只我这一生便就此了了,不能同心坎上存着的那人一处,不能自在行走,人虽有口气儿,却等同入土。”风灵出神地拨着水,缓缓地道,仿佛并不在同阿幺说。

    “罢了罢了,说了你也未必能明了。”风灵耸耸肩,顺手撩拨了一把水在阿幺脸上,“大娘我四肢齐整地回来了,你不说些喜庆话,倒哭得悲悲戚戚的,晦气。赶紧替我洗尘,莫再落眼泪了。”

    阿幺不敢再泣,用力吸了吸鼻子,取过帛帕,小心地绕开那些淤伤,替她擦洗。

    “快予我说说,这些日子里都有些什么事?”风灵恐她再伤怀,忙着岔开她的思绪。

    阿幺歪头想了一阵,“索家的音娘悄悄来过一回,问她有什么话没有,她憋了半晌不肯说,扭头又走了。隔日千佛洞的画师未生来家,只找佛奴说话,大约是替音娘来问个话,无非是不肯信她兄长当真通敌。”

    风灵整个人浸没在水中,索庭的死,多少与她脱不了干系,音娘同他兄妹一场,虽不相亲,可终究是血脉,她不惧昭娘与柳夫人,甚至索慎进的发难,唯独不能直面音娘的悲切质疑,个中错杂,一言难尽。

    “哦,对了。音娘还说,自此怕是相见难了,若有事,可托付未生传递,望朔日往千佛洞礼拜,大约还可一见。”阿幺平静了心绪,将那些事一点点地记了起来,“长平县主的大日子也定下了,音娘是来不得了,她说终是同社姊妹一场,介时少不得托未生带些贺礼来,还请大娘代为转赠。”

    风灵自水中钻出,笑道:“是了,军资已要回,义兄回处密的道也扫清,韫娘婚期自是到了,该当好好地闹上一闹。”

    ……

    及到张韫娘辞嫁前日,未生果然来安平坊送了回东西,几卷手抄的佛经、铜制鎏金的女红匣笥等物,不是什么贵重物件,却是件件少不得的。

    风灵另添了几样好的在里头,算作索良音赠的,一并给了张韫娘。

    临到正日,张韫娘因成了长平县主,她的婚仪自然与寻常人家嫁女不同,哪里容得风灵闹腾。风灵伴着张韫娘,规规矩矩地在青庐内坐了许久,听着鸿胪寺来的主簿在帐外将颂词礼道一篇篇地宣下来,直念得风灵昏昏欲睡。

    侧眼瞧瞧身旁的张韫娘,倒是坐得端直。好容易听见主簿恭敬地唤了声“县伯”,风灵一下跃起冲出青庐,顾不上主簿鄙薄的眼神,笑向弥射讨要喜酒喜饼。

    弥射手持了一张弓,搭了一支去镞的羽箭,随手在青庐帐门上一射,这便从青庐中接出张韫娘,一同往正堂拜领了长安下的恩旨,拜别张伯庸夫妇。张伯庸也说不得什么,如今他既非父又非臣的身份很是尴尬,只得照着主簿的指点,将那些无关痛痒的场面话一句句地说下来。

    倒是汜夫人真切些,眼眶子红红地上前拉了张韫娘的手,也不顾什么身份品阶,只一味地叮嘱些日常细碎的,惹得张韫娘也跟着落了泪。

    弥射上前向张氏夫妇施了一礼,劝道:“处密往沙州一趟虽不近,却也不是什么难事,日后夫人若想念韫娘,只管差人来说,或送了韫娘来,或接了夫人去,皆不在话下。”

    汜夫人这才放开了手,掖了掖眼角的残泪,按着礼制,拜送了张韫娘与弥射二人。仪仗卤薄赫赫扬扬地自敦煌城内过,主道两侧聚拢了几乎全城的人,引颈张望。

    风灵与拂耽延早在城门候着,随着卤薄队伍慢慢地过来,二人跨上马,一气儿送出十里地,方才依依话别。

    回城途中,二人离了官道,沿着人迹甚少的胡杨林,纵了马缓缓地行着。这时节胡杨林最是好看,叶色金灿,十里黄金道。

    拂耽延忽然道:“我丁忧早已满期,论理该同你回江南道,亲自拜见你爷娘才是,只眼下当真是脱不开身,瞧着局势,也不知哪一年能换防回长安。待过了年节大防,我便命人往江南道一趟,先请了官媒娘子去提说。”

    风灵面上一红,嘴上硬是调笑道:“我尚且不急,你有甚好急切的?莫不是眼红平壤县伯纳了新妇?”

    “女儿家怎说得这些顽笑话……”拂耽延半真半假地沉了脸,不再理她。风灵怕他恼,忙驱马靠近,小意哄了几句。“我是说,你边防军务最是紧要不过,拖怠了也吃罪不起,左右我人便在沙州,在你眼皮子底下,还能跑了不成?我能等得,你只管……”

    风灵话未尽,只觉腰上一紧,整个人忽地腾起,被带到了另一匹马上。拂耽延粗糙的下巴抵上她的额头,带着温热撩人的鼻息。

    风灵侧脸仰望过去,他俯下脸,在她耳畔沉声低笑:“你能等得,我却不愿等。”

    风灵笑着推开他,扎挣着要回自己的马上去,一面伶牙俐齿地佯嗔笑骂:“我只怕你因几句顽笑话恼了,好意来哄你,哪知你是佯装的。方才还责我没正经,转过脸来,究竟是哪一个没正经?好没道理。只当你是个再板正不过的,而今何处学来的奸猾……”

    “现成的师傅不就在跟前么?”拂耽延低沉地笑道,却惹来风灵好大一串歪理诽议,他不得不别开视线望向别处,不去看她,方能忍住心头不住跳蹿着的,想要去攫取她菱唇的小火苗。(未完待续。) 


第九十七章 莫贺延碛(一)

    寒风越过葱岭吹了一阵,整个沙州一夜转凉。大市便格外热闹了起来,大小商团皆要在严冬到来前抓紧出关,此时正是敦煌城内货品流转最繁忙的时节。

    顾坊却不动声色地作了几桩大买卖。一来长平县主的陪送皆出自顾坊的消息不胫而走,使得顾坊的织锦丝绸越发金贵起来。二则顾坊的“飞货”着实诱人,入冬前匪患最甚,哪一个会放着现有的不必运货的好买卖不作,甘愿担丢货丧命的险,亲身在商道上走一遭。

    整个沙州仿佛都将目光投在了大市上,谁也不曾留意到,紧闭了好些日子的索府大门,又悄然打开了。

    这一日,风灵与佛奴盘算过这一整年的进账,入帐的财资当真点算得人手酸。她拨出半数,吩咐佛奴换成金饼,差人连带她写予爷娘的书信一同送往余杭。

    正叮嘱佛奴挑个机灵些的人,只准报喜不准报忧,外头院中大富“嗷”地呜咽了一声自地下蹿起。“来客了。”风灵挥挥手,打发佛奴去应接。

    佛奴去了一小会子,便又回来,大富低低地在喉咙里唬了几声,教佛奴喝止。

    风灵正奇怪佛奴怎将客带入店肆后院,却听得屋外木阶上熟悉的声音唤道:“顾娘子。”

    “原是丁仓曹到了。”风灵笑应着去开门。屋门一开,丁四儿一张苦脸猛地撞入眼帘。

    “哟,这是怎么了?”风灵将他让进屋,扬声唤阿幺端浆酪来。

    丁四儿进了屋不肯入座,只一个劲地给风灵躬身作揖,把风灵唬了一跳。“丁仓曹这是作什么,岂不生生折煞了风灵……”

    丁四儿只不肯直起腰,末了还是佛奴硬将他拽了起来,抬头头一句话便颤声对风灵求道:“顾娘子向来主意多,这一回万要救助救助咱们弟兄。”

    阿幺端来了枣酪并一盏温茶,丁四儿将温茶一口气吃了,喘了口气儿,将原委一点点地向风灵道出。

    原来拂耽延缴回了军资,里头少了棉籽一样,本也没甚大碍,只需拿了公廨钱向经营棉籽的商家购了即可。可一夜间,全城的棉籽皆教人买了去,一点儿不剩。丁四儿奉了军令,往姑臧去收,岂料又迟了一步,姑臧竟也无棉籽可收。沿途一打听,更是教人咂舌,不止是敦煌城、姑臧,连瓜州等处的棉籽也尽数教人购走。

    “若无棉籽,西疆冬寒,府兵弟兄如何抗得住,出屋即要冻死。倘或此时再有敌来犯,咱们冻僵了手脚,怎生应敌?”丁四儿急得连连搓手。

    佛奴凝思细想了一阵,奇道:“收尽边城的棉籽,这样大的手笔,只有大商户才做得。我****在市中与他们厮混,并不曾听闻谁家要收那么多棉籽。”

    风灵亦为难道:“折冲府若是短了收棉籽的财资,风灵义不容辞,可无货的买卖难为啊。”

    丁四儿一听立时急了,眼眶子隐隐发红,只一味唉声叹气。

    风灵也无法,只得安抚道:“丁仓曹且先回去,待我探听探听,究竟是怎么个事儿,再想想法子。”

    丁四儿见她肯援手,仿若瞧见了一线希望,忙又起身向她作礼,风灵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他送出店肆,犹见他三步一回头,果真是期盼甚殷。

    送了丁四儿,风灵在屋内也呆不住,即刻往康家的酒肆寻康达智去。

    康达智一听“棉籽”二字,忙朝风灵丢过一个眼神,再四下一扫望,幸而风灵嗓音不大,无人留意她适才说了什么。风灵立时会意,按下话,跟着康达智往后头说话去。

    “怕你来问,偏你果真就来问。”康达智掩上屋门,摇了摇头,“折冲府的事,哪一桩能少了你的操心。才舍出命去帮衬,安生不得两日,又来了事儿。”

    怨虽是怨,康达智因知晓风灵同拂耽延的情意,心底里早已将拂耽延视作自家人,再不似从前百般拦阻风灵替他行事。

    “棉籽的事儿,在沙州近旁是无法解的了。”他耸了耸肩膀,探指往杯盏中蘸了水,在高桌上写下了一个“索”字,“你当收尽棉籽的人是哪一个?满沙州有心有力的,也只有他家了。他痛失了长子,咽不下怨愤,获悉延都尉要收棉籽,自是有主意的。”

    “一石二鸟。”风灵一掌拍在高桌上的那个“索”字上,“他令市面上不见了御寒的棉籽,是想要冻死府兵。他又知都尉爱惜府兵,必定来求讨他囤起的棉籽,他正等着出这口恶气。他若顺了气儿,或抬高棉籽价格售卖予都尉,若不顺气儿,仍旧要教府兵冻死。”

    “正是这个理儿!这老东西端的是阴毒,已然伤了阴鸷,还不知悔改收敛。”康达智一拍大腿,忿忿地点头。

    “他短了财帛,我尚且能助他一助,可短的却是货……”风灵结起愁眉,自语道。

    康达智咂咂舌,拍了拍她肩头,“瞧在他日后是我妹婿的份上,这一回阿兄送他拂耽延一个人情,法子也替他想好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沓叠起的黄麻纸,“阿兄认得一名西州客,还略有几分交情,他作的正是棉籽的买卖。阿兄修书一封,你快些交送至都尉手中,告知他尽快差人拿了书信去购,那西州客见了我的书信必定肯卖,只一桩,这个时节他手中的棉籽可不待人,若去晚了,只怕……”

    风灵一伸手夺过康达智手上的黄麻纸,拔腿就往外跑,丢下一声:“多谢阿兄。”

    在跑去折冲府的路上,风灵已下定了主意,只这主意若是教康达智得知,定然悔青了肚肠,使尽气力咒骂自己昏了头脑,替她拿那样的主意。

    且不必说康达智如何,却说拂耽延,听风灵将方才听得的消息透透地一分说,眉头越聚越紧,事不宜迟,也顾不上恼怒,他赶紧唤来韩孟,吩咐了他去点兵,作准备。

    “大萨保的襄助,你暂先替我谢了他,待事后,我向朝廷上邸抄文告时,必然少不得要提一提此事。书信何在?快予我收了。”拂耽延向风灵一伸手,却见风灵向后退了两步,将拿在手中的黄麻纸重新揣回怀中。

    “府兵从沙州至西州,脚程最快需几日?”风灵问道。

    拂耽延略一思索,“大致半月。”

    “太慢。”风灵直摇头,“此时正值通货旺市,就商家而言,谁肯无缘无故地将货囤在手中半月之久。”

    拂耽延又算了算,眉间几乎能夹起笔来,“半月已是日夜兼程,再快,跑死了马,跑伤了府兵,反倒耽搁。”

    风灵嫣然一笑,笃定道:“我却知晓一条道,只需七八日便得到西州。”

    “果真?可能画?快将路途行径画予我。”拂耽延面露了喜色。

    风灵慢慢晃了晃脑袋,在自己心口画了个圈,“画了也无用,全在这儿。”

    拂耽延一怔,继而幡然彻悟,“莫贺延碛?”

    “正是。”风灵眼中闪着兴奋,根本不予拂耽延拒绝的时间:“我幼时曾随阿爹阿兄走过几次莫贺延碛,也并非那些人说的那般骇人,摸清门道,一路畅达。且因商队弃走莫贺延碛,里头安定得很,匪寇全无。”

    “倘或真如你说的那般好,缘何商队弃走?”拂耽延截断她的话,“我虽不曾走过,但前人著书亦读过两册,那里头热风流沙、沙暴厉鬼,总不会是空穴来风罢?”

    风灵抿起了唇,一言不发地勾起他的胳膊,眼巴巴地注视着他。拂耽延心头软了软,柔声道:“你为折冲府为我做的已太多了。”

    风灵转了转眼,笑道:“折冲府如何与我无干,只是你既已许了我,我便不能见你亏折,一毫一发皆是我要关切的,做多少都是该的。”

    拂耽延笑嗔道:“又满口不打正经。”

    风灵反倒正了正神色,“你便许我去罢,事不宜迟,一旦迟了,府兵们可真是难过这一冬了。我自会小心谨慎,没有十成的把握,也有七八成。再者,放眼整个沙州,除开我,哪一个还能替你走这一趟?索氏门下的能甘愿?寻常商户也不情愿冒这个险,除非慑于都尉威严。我阿兄倒是肯,可他毕竟是大萨保,且不说旺市中脱不开身,能冒犯索氏指点货源已是不易了。”

    风灵小心地望了望他已有些松懈的眉头,又哄道:“只可惜阿爹阿母将我生作了女儿家,倘若投生时能得个男儿身,我早出门建功立业去了。”她笑着搂住拂耽延的胳膊,“我也不是白辛劳的,俗语道:富贵险中求。领着府兵过一趟莫贺延碛到底也不易,求都尉赏个恩惠,往朝廷送文告时,将我也提表提表,好教我也沾一沾天恩,日后商事上如虎添翼,可好?”

    拂耽延垂目思忖了片时,终是点下了头,随即又唤回韩孟,另作了吩咐,命他多挑得力的府兵出来,以供风灵选用。

    康达智知晓风灵要过莫贺延碛,还因她来找他借骆驼。康达智惊得半晌合不上嘴,连连暗悔:早知她要过莫贺延碛,便不该替她捏那个主意。

    风灵哪里肯容他摇头,连哄带求,硬是堵了他的怨,她以两匹马抵充一头骆驼的行市,将自家的马匹抵在康达智处,偏康达智死活不肯受,只一个劲地道:“好祖宗,你若能平平安安归来,便什么都好,莫再提抵不抵充的话来。”

    米氏抱着阿团自里头出来,只听得“莫贺延碛”几个字,脸色霎白。“风灵,你可当真想明白了?大碛内虽说不会有匪寇祸害,可……可也是险境,当年我长兄,便是,便是没在了大碛内的流沙中……”说着眼圈红了起来。

    “风灵明日便出发,你在这儿说这些作什么!”康达智喝止了米氏的话,“休要在提那些丧气的事儿,风灵自小便过得莫贺延碛,且她广记博识,决计不会摸错了道。”

    他这话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说着又转向风灵,“一路的标识门道,你可记清了?”

    “阿兄阿嫂只管放心便是。”风灵极肯定地点点头。米氏怀中的阿团朝风灵绽开笑颜,伸出两条小手臂,向她够去,嘴里含糊不清地发着“姨,姨”的音。

    风灵忙接抱过阿团,嘻嘻哈哈地逗顽了一阵,好抵挡米氏欲言又止的担忧,和康达智硬掩藏在眼底的顾虑。

    次日拂晓,敦煌城中比五更鼓响得更早的,是城门口一溜叮叮当当的驼铃声,风灵领着自家的及康家借来的,共四十头骆驼,悠悠出城,却偏开惯常所行的商道,往一条黄土烟尘更甚的道上去了。

    除了风灵家中挑出的五名曾走过莫贺延碛的部曲,折冲府另拨了二十来名府兵跟随。骆驼走速不比马匹,直至天光大亮,才离了人居之处。

    前头虽还不见荒漠,却已少见植株。风灵在骆驼上闭目冥想了一阵,将记忆中的路线又在脑中过了一遍。再睁开眼时,她命随行的部曲唤停整个队伍。

    部曲与府兵皆从骆驼背上下来,围拢至她身旁。风灵的脚下早已铺好了一大块厚毡,厚毡上列了三十余个行囊,风灵一指那些行囊,“每人领一囊,各自保管,里头每一样物什皆能救人性命于危难时,定要好生收管着,切记切记。能否活着走出莫贺延碛,便全指着这一行囊了。”

    众人郑重地领了各自的行囊,到手才觉行囊沉重得几乎提不动。翻看来看时,却见是毛毡作囊皮,里头裹着三只鼓鼓满满的羊皮水囊,几枚干硬的胡饼,一包风干的腊肉干,白瓷瓶一枚,再就是小弯刃一柄。

    “大沙碛白日酷热,夜间寒冷,且难支帐,二人共毡,一毡铺垫一毡作被,互依互偎着夜间才不至冻死。水囊一人三个,莫要想着两日饮一囊足够,虽说六日便可出大沙碛,却不能保不走错道,多耽搁时日,故能省则省。干粮亦是同理。”分派完毕,风灵立于人前,宏声宣道。

    她一身便利的胡女装束,一方宽大的素纱从头至脚将她裹在里头,脂粉钗环全无,发髻也不曾梳,只将一把乌发编结成一条大辫,斜斜地搭在一侧胸前。

    “这水里头搁了什么,尽是馊坏的!”有府兵拔开羊皮囊的塞子,低头一嗅,一股子酸腐气息从羊皮水囊中飘出。他这么一嚷,众府兵皆嗅闻了自己的水囊,无不惊呼。

    风灵淡然道:“大惊小怪什么,寻常的饮水哪里够支撑着走出大沙碛,这里头的是酸浆水,芹叶韭叶沤成的,气味是差了些,却是救命的水,消暑解渴远胜过寻常饮水。”

    众人将信将疑,到底未曾走过沙碛,为着性命,也不敢大意,小心地塞紧水囊塞子。几名部曲在一旁不禁嗤笑,因皆走过莫贺延碛,不免骄傲些。

    另有府兵从行囊中摸出那柄小弯刃,不屑道:“咱们行伍中人,自是兵刃不离身,要这小刃作甚?”

    这一回风灵只投望了那府兵一眼,并不作声,原笑着的部曲们登时敛了笑,一齐收了声。府兵不解,又问了一遍,部曲中有人幽冷道:“水尽粮绝、流沙没顶、狼群逼围,若不得已遇上了这些中的一桩,小弯刃用以自绝,胸口一刈,痛快爽利。”

    此话一出,府兵们默默互看了一眼,亦都不再出声。

    “走罢。”风灵深深吸了口气,返身跨上骆驼。那骆驼是驼队的领头,重重地打了个响鼻,领先自地下站起。(未完待续。) 


第九十八章 莫贺延碛(二)

    “那些要命的事,你一桩都不曾说过。”挨近风灵身边一名府兵突然在骆驼上开口说道,风灵握着粗绳的手一哆嗦,心跳仿佛漏跳了一两下。

    她循声转过脸,那府兵将面上的纱帛扯下,褐目高鼻,深邃的面廓,正撞入她眼中。她倒吸着气儿惊问:“都尉……都尉如何来了?”

    拂耽延探手拽住她那头骆驼身上的粗绳,将自己更拉近了些,“我怎会让你独自走这一趟。”

    风灵心口胀得满满,教他这一句低语戳中心口,甜润立时奔涌而出,激得她眼眶子微微发热,低头强忍了一阵,方才抬脸向他莞尔一笑,“我便说了,你丢不下我。”

    过了片时,她的头脑渐从爆满的甜蜜中清醒过来,又生出一层忧,“你离了城,城中无守将,岂不危险?”

    “才创了贺鲁的锐气,他尚调息不过来,不敢来犯。朝廷也刚出降了一位县主,四方部落亦不敢妄动,眼下城中由韩孟盯个十数日并不打紧。况且外头也无人知晓我的动向去处。”拂耽延笃定道。

    他于军务上一贯稳妥持重,既说了不碍,风灵也安心。不多时,府兵们与部曲发觉了拂耽延,皆心照不宣,闷声偷笑。一时,莫贺延碛在他们心中的凶险,也减了不少去。

    一连三日,走得顺顺当当。日间虽干燥异常,日光倒恰好不至太热,夜间却果真寒得彻骨,府兵与部曲们两人一毡,互挨挤着尚还睡得。却苦了风灵,她不好同他们一处挤着,只得自裹了厚毡,挨着骆驼蜷缩成一团。

    拂耽延望了她许久,也自踌躇,本心想上前与她同毡,替她挡挡寒气,却又因那么些人在一旁看着,生怕唐突了她。至后半夜,连得他自己也被夜寒冻得一激灵惊醒了过来,抬身望去,只见得一旁的毡子下本就纤细的身子,蜷得愈发小了。

    拂耽延蹙了蹙眉,自忖着再冻上一两个时辰,怕要闹出性命来,横竖她早晚是他宅中妇,此时她正受着苦,还端什么礼教大防。如此一想,他借着火光起身,踏着松软的沙,将她打横抱至自己这一毡上。

    风灵冻得身子发僵,哪里睡得踏实,拂耽延乍一将她抱起,她便醒了过来。碍于还有府兵和部曲在,她本不肯与他同毡而卧,然此刻她冷得受不住,而他胸膛中的温热刹那流窜至她的四肢百骸,舒服得再不想离开。

    拂耽延将她拥在怀中,密密地裹好毛毡,风灵安心地吸了吸鼻子,在他胸前寻了个舒适的位置,窝了进去。毕竟困倦已极,一歪脑袋,立时睡得黑沉。

    第四日上,一队人已走到了莫贺延碛腹地,酸浆水几乎殆尽,一路上也未见过一回水源。白日里行进,风灵越发谨慎小心,生怕一步踏错,偏离了路线,迷失在茫茫荒漠中丧失生机。因此,她也免不了渐焦灼暴躁起来,几名部曲均深知这里头的利害,不敢招惹她扰乱了她辩路。

    一路皆有标识,或一间破败的小庙,或一段干枯的胡杨树桩,或前人钉下的残破路标,每找到一个标识风灵便长舒一口气。

    但至第四日正午,歇脚时,她忽然向众人道:“咱们已入了大沙碛的腹地,往前标识大约不好找,或再找寻不见,说得干脆些,命便交由上天了,大伙儿既已到了此处,往前未必能活,退回去却必定是个死。若想活着走出大沙碛的,务要跟得紧些,不论看到什么景象,全是假的,莫要耽搁在那些幻象中,此地除了砂石,只有砂石。”

    “若断了水粮,从前那些打这儿过的商队要如何活命?”再上路时,拂耽延悄声问道。

    风灵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舔了舔干得起皮的嘴唇,“大一些的商队,宰骆驼,饮骆驼血。小商队骆驼稀贵,少了它又出不去,故宰不得骆驼,便只能……生饮人血……”她声音越说越小,自己也不敢往下说。

    忽然,她在驼背上振奋了一下,拽了把粗绳,呵斥着骆驼屈腿坐下,兴奋地从驼背上跳下,跑向一堆灰褐的东西。

    拂耽延随在她身后,跟着跑去瞧,眼前赫然出现的竟是一堆枯槁了的尸身。风灵一脸希冀地趴伏在地,仔细地辨看那堆干尸:依稀可辨是三男二女,面目早已教风沙磨砺得糊烂,从那二女身上残存的布片和发饰来看,大约是将要带至沙州买卖的胡姬,不知遇见了什么,这五人未及走出莫贺延碛便横死在此。

    “咱们走得不错,正是这个方向!”风灵嘶哑着嗓子,愉悦地向拂耽延道,“我记得他们,走过大沙碛的商客大多也知晓他们!幼时见了觉得可怖,阿爹说这几人死了少说有二三十年,时至今日,在此也有三四十个春秋,能再遇见,至少表明咱们所走的方向是对的,不曾偏差。”

    拂耽延打量着那五具或坐或卧,堆叠一处的干尸,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知为何,他对这毫无干系的五人忽生了怜悯,曝尸荒野长达三四十载,竟无人收殓。他掉头叫来两名府兵,命他们在近旁寻一处合适的,要将这五具尸身安葬。

    府兵才要动手,风灵哑声大喊,“莫动!莫动!”一壁她扑将上去,挡在干尸与府兵之间。

    她大口喘着气,向拂耽延恼道:“你若葬了他们,便是害死更多的人。”

    拂耽延茫然地示意府兵们罢手,竟不知她这怒气自何而来。

    “他们曝尸荒野固然可悲可悯,但你可知,这么些年来,他们早已是莫贺延碛深处的路标。就如咱们今日,我见着了他们,方知这条方向的对错,才知接着该往哪儿去,无他们在这处守着作个路标,我哪知走得对不对,瞎走乱撞的,十有八九是要死在大沙碛中。你葬了他们,殊不知更多从此处过的人,会因此摸不着方向,迷失了道死在沙碛中。”

    拂耽延望望她认真地闪动着的眸子,心底暗道:原不过想积些功德,照她这么说来,反倒成了罪过。他挥退了那两名府兵,向风灵讪讪一笑,“罢了罢了,这条道上原是你说了算。”

    风灵这才舒展了眉眼,拉着他一同向那五具干尸行了一礼,拜谢过他们指道,重又上路。

    这一日直至夜间,虽是干渴难耐,总算道还走得对。及夜,星斗抬升,风灵看过星子的方向,告知众人至多再一日半,便可走出这莫贺延碛,大伙儿无不欢欣。

    风灵裹着毛毡,倚靠在拂耽延身前,一日的紧张教她昏昏欲睡,碍于还有人未睡,她也不好意思窝进拂耽延怀内睡,只坐着瞌冲。正迷蒙间,拂耽延忽推了她一把,“风灵,风灵,你听听,这是夜风的响动,还是……”

    风灵猛然觉醒,伏地侧耳听了片刻,犹豫不定地抬起头,“不像是风声,地下连着震动,别是……别是沙暴……”

    拂耽延腾地跃起,微弱的火光下瞧不清楚谁是谁,只管一路跑去,一个个踢将过来,“快些起身!动作快些!”

    风灵乍离了温热的胸膛和毛毡,冷得浑身打颤,哆哆嗦嗦地从地下爬起身,再有心中慌乱,脚下虚浮,站不稳身子。拂耽延一圈唤起了所有人,再回风灵身旁,扶持住她发软的身子,“如何应对?”

    风灵强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喉咙内挤出:“灭了火堆,尽量依傍着骆驼趴伏,毛毡披盖在身,至多一个时辰,熬一熬便过去了。”

    众人皆依风灵所言趴伏好,隔了片时,竟毫无异动,风灵又伏地听了听,疑道:“动静变了,不似是沙暴。”她一把掀开覆在身上的毛毡,随手在地下撮起一小把沙土,缓缓向下撒开。

    沙土直直地落了地,风灵拍抚着手道:“并非沙暴。”

    话音甫落,远处几点火光,在地平线上飘摇闪烁。

    此番换了拂耽延脑中弓弦紧绷,因认准了莫贺延碛中无匪患,府兵都不曾多带,算上顾坊的部曲,统共还不足三十人,倘或有敌杀将过来,这被干渴折磨了一两日的三十人,如何抵挡?

    “备战!”拂耽延沉声令道,握紧了手中的长刀。

    不知是寒冷还是紧张,风灵整个身子抖得如同筛糠,手中握着的刀刃也险些落下地。

    “骇怕?”拂耽延小声问道,悄然伸出一只手掌,将她冰冷的手包裹在掌中,“莫怕,只管跟着我。”

    风灵颤巍巍地点点头,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个微弱的“恩”来。

    远处的火点子越来越近,已是能清晰地数出火把的个数,风灵轻声数了一遍,只有十来个,她疑心自己眼花数错,只听得拂耽延的胸腔内重重地长吁了一声,才料准自己并未数错。

    再近些仿佛还有人呼救,纵然风灵这边已灭了火堆,疾驰而来的那些人大约早已望见,撕心裂肺的呼救声划破深沉的夜,教人听着瘆得慌。

    拂耽延凝神听了一回,向风灵问道:“你可听得明白他们所说?”

    “求援。似乎是高昌人,受了突厥人的突袭。”风灵急促地答道,“趁夜黑有星子引路,咱们快走,莫理会。”

    拂耽延立在原地不动,眼盯着那几点愈发近前的火光。

    “快走啊,切莫引火烧身。咱们这几个咬咬牙,原是能走出大沙碛的,不过就在一两日内了,可要管了那些个闲事,命能不能保下还是两说……”风灵跺了跺脚,伸手拉拽拂耽延的衣袍,“都尉,快走罢。”

    拂耽延握住衣袍上风灵的手,“你带着部曲,寻个地方躲一躲。”

    “都尉!”风灵焦急得几乎五内俱焚,好容易提着性命趟过莫贺延碛,眼见着将要走出绝地,偏这时候他要管这等闲事。

    拂耽延不为所动,只将手中长刀握得更紧了些,“高昌人亦是我大唐子民,你教我如何能见死不救。”

    风灵深知在无人荒漠中,救人大多意味着与被救者一同赴死,纵是仁心如她爷娘那般的,也不敢轻易在莫贺延碛中援手施救。可拂耽延话语间如此坚定,她亦知他是无可动摇了。

    府兵已将火把燃起,照出了前头狼狈奔来几匹马的轮廓。风灵借着火光四下一望,大漠广袤无垠,哪有可躲藏之处,她只得重新握起刀刃,命部曲与府兵一处迎战。

    头一匹到达他们跟前的马来不及勒缰,自马背上滚落一人,直爬滚至府兵们跟前,惊慌失措地伏地直拜求,口中“呜呜噜噜”,府兵们皆不知他在说些什么,只茫然地转脸向拂耽延。那人见状,又伏倒在拂耽延跟前,一阵疯癫了似的比划。

    后头的几个陆续下了马,一同跪伏在拂耽延跟前。风灵将他们一个个打量过来,共八人,看身上的衣裳,皆是贫苦小民,火光耀在他们脸上,勾勒出无比惊惧的模样来。

    她紧着眉头听了一阵,猜道:“大约是说,突厥人夜袭了他们村寨,他们几个拼死跑出来,求咱们去救人。”

    “你且问问他们,突厥人来了多少。”拂耽延道。

    风灵的视线从那几个说着高昌话的人身上移开,没好气道:“都尉当我什么话都能识得的么?高昌话风灵并不精通。”

    推脱的神情明明白白地写在她脸上,拂耽延竖起了眉,责备地瞧了她一眼,便朝那八人点了点头,一探臂,作了个前头领路的动作。

    那八人立时明白过来,忙予他们磕了几个头,自地下爬起又翻身上了马。众人上了骆驼,摘了骆驼脖颈下的铜铃,跟上那几匹马。

    部曲们犹豫地看向风灵,“大娘,咱们去是不去?”

    风灵咬了咬牙,“跟上。”

    部曲们深知大沙碛中救人凶多吉少,因风灵下了令,又不得不从,心里到底不很情愿。

    “我何尝不知凶险,但两年前在瓜州荒野……”风灵指了指前头的拂耽延的背影,长叹道:“他若为自顾而弃我于不顾,我该当如何?可还有你们的活头?”

    部曲们心里虚亏,若非风灵提醒,险些做了那等忘恩无义之人。领头的部曲重重地“哎”了一声,“大娘莫说了,韩校尉都说咱们顾家的部曲不输府兵,这一遭,咱也不能教人小觑了去。”(未完待续。) 


第九十九章 血溅黄沙

    那被袭的村寨倒离着原驻地不远,两三盏茶的功夫,已隐约能见直冲上天的火光。带领的那几人焦灼万分,大声吼着招呼他们再快些。

    既已跟着来了,纵使高昌话说得再生疏,风灵也不免上前找人来问,连说带比划的,终于搞清楚,突厥人抢粮,来了约莫百人,村寨中老幼妇孺统共不过五十余人,此时不知还有多少活的。

    她将这些话报知拂耽延,拂耽延边行边思忖了一回,令道:“三十抵百,虽艰难些,也未必不可行,却万万不可久拖。入得村寨,一鼓作气,速战速决!可都听清楚了?”

    呜咽的荒漠风声中爆出嘶哑却有力的一声“唯”。

    接近村寨,火势四处蔓延,在夜风的鼓荡下,整个村寨成了一座巨大的火炉,里头尖叫惨呼不断,突厥人尚未离开。

    拂耽延命众人下骆驼,撕开袍裾将长刀刀柄与手掌牢牢绑在一处,旋即挥刀号令,率先冲入村寨。

    村寨内遍地尸首,污血将地下的砂砾浸得发黑,风灵倒吸一口冷气,捂着口干呕了几声。

    突厥人将所能寻到的粮袋皆堆在几驾板车上,有人专搬挪粮袋,有人专提刀砍杀,分作有序,显见是屠村劫掠的老手。

    这一众突厥贼人正抢杀得肆意,竟未觉察到有生人进了村寨,领着拂耽延过来的那几人见此惨状号呼着扑上前要与突厥人拼命。

    府兵们俱未着戎袍,大多寻常短褐打扮,突厥人只当是村民来抢夺回粮袋,浑不在意。一匹马上坐着一名体格高壮的,像是领头的,朝着府兵与部曲们随意挥了挥刀,便有十来名突厥人粗嘎地笑着提刀来砍。

    他们岂知自己错了主意,难听的粗笑还在喉咙里头响着,喉管里的血已教利刃抹开,突突地冒了两下,仆倒在地。风灵在后头未及看清,十来人已教拂耽延一人撂倒了半数,余下的几个,还未回过味儿来,夺命的长刀已然没入他们身内。

    马上那领头的紧张起来,唿哨了几声,高声召来更多突厥人,从各个方向朝他们围过来。火光中人影憧憧,杀声四起,混战作了一堆。

    拂耽延于缠斗中瞥了风灵一眼,她身手虽差了些,气力也弱,应对间略显吃力,但带着的那几个部曲皆围聚在她身周,忠勇得紧,他心下稍松,聚神在那骑马的头人身上。

    那头人亦眯眼观战,面上的横肉有些不可置信地抽搐,拂耽延一壁应战一壁向他靠过去,稍近了些,再抬头望去,一双金碧色的眼眸赫然入目。

    他忽地愕然,不知是阿史那的哪一支。只稍稍一分神,那头人手中的马槊竟挑了过来,拂耽延躲让不及,教他挑破了肩头。

    突如其来的刺痛凝聚起了他全部的锐气,避着疾疾刺来的马槊,旋身挨近马腿,抓了个空隙,全力将长刀扎入马腹。长刀的刀柄与他的手捆扎在一处,眼见那马惊嘶着要倒向他,扎入马腹的长刀卡在了肋骨上,拔扯不出。

    危急之中,拂耽延空置着的另一手,顺着鞋靴一摸,摸出风灵随行囊分发的那柄小弯刃,就着手掌一划,伴着些微尖锐的痛感,手掌陡然一松,紧紧缠绕的布帛崩落开来。壮硕的马身倾倒下来,拂耽延忙就势往一旁滚开,将将躲过那马匹的倾轧。

    随着马身一道落地的突厥头人反应也甚是迅速,不等拂耽延扑将过去,他已翻身自地下起来。两人皆两手空空,手无寸刃。

    那突厥头人有股子气力,低头俯冲过来,一把将拂耽延撞倒在地,拦腰倒抱起他,狠狠摔在地下。拂耽延身子骨已算得高硕,却仍教他的一把蛮力制得动弹不得。

    所幸这突厥人有的也只是一股蛮力,逞一时之勇,却支持不了许久。不过片刻功夫,气力渐散,三五招之内,便教拂耽延反制在了地下,脑袋上遭他抡了几拳,昏昏软倒。

    余下众突厥人见头人瘫软在地,死生不明,又架不住府兵一番猛打,也便涣散开去,撇下抢来的粮袋,各自奔逃。

    拂耽延恐外头还有援手的,那些突厥人逃将出去再引了援兵来,忙号令府兵四处围截,务将突厥人于村寨内斩尽。府兵们疲累不堪,方才一战全靠了硬提了一口气在胸腔,此时突厥人落败,这口气便松懈了下来,围剿得力不从心,仍是教几个逃了出去。

    村寨内一片火光,拂耽延捆绑了突厥头人,点算了府兵与部曲俱无损失,遂带着众人四下转了转,蓄水的缸皆被推倒在地,滴水不留。横尸一地,有村民亦有突厥人,火烧着房屋散发的冲鼻的焦臭,伴随浓重的血腥味儿,熏得人一阵阵恶心。

    前后瞧过一圈,惟有两个活口。一个瞧不出面目年纪的男子,大半身子遭火焚过,焦黑的衣裳与血肉糊在一处,浑身上下满是黑血焦糊,无一处完整的皮肤,呻吟得痛苦异常,他身子底下还有一双脚在动。拂耽延忙命人搬开那伤者,他身下竟还护着一个小郎,十岁冒头的年纪,紧闭着双目,直哼痛。

    风灵上前帮手,撕开他被血浸透的衣衫才见腹部两指长的一条刀创,犹在往外渗血。那面目全非的伤者使出全身的劲,抬身朝那小儿郎望了一眼,仿佛放了心,被烧坏的嗓子里发出古怪的“咕噜噜”的声响,听着的人都觉疼痛。

    小郎勉强睁开眼,哀声唤了几句。“那是他阿爹。”风灵不忍去看皮肉模糊的伤者,垂头紧按了小郎腹部的创伤。“他阿爹还有无希望?”

    拂耽延瞅了他两眼,摇了摇头。有府兵上前验看了一番,亦是摇头:“不消多时,便会活活痛死。”

    话音刚落,躺在地下的人突然大口大口地呕吐起血沫子来,剧痛却喊不出声,眼眶几乎瞪裂,两只突出的目珠绝望且哀求地瞪向身旁的拂耽延。

    拂耽延眉心一聚,从鞋靴内又摸出那柄小弯刃。风灵忙不迭地跪坐下,将那小郎的脑袋小心翼翼地搂进怀里,一手遮住他的眼,口里“嘘嘘”地安抚了几声。

    拂耽延手中的小弯刃准确迅速地在那伤者胸口一刈,大片大片的黑血濡了出来,在他身下淌了一地,那人无声无息地歪过了脑袋,如释重负地松开了紧攥着的拳头,突出的一双目珠也重回了眼眶子内,狰狞痛苦的神情随着他最后一丝呼气消散了去。

    风灵放开了小郎的脑袋,他却不回头去望,只蜷着身子侧躺在地下,泣得浑身发抖。

    拂耽延在他衣衫上拭去了小弯刃上的血污,顺手又替他阖拢了双眼。歪头注视着风灵在那小郎耳边低声细语,说的是半生不熟的高昌话。

    “你同他说什么?”拂耽延忍不住问道。

    “让他不要怨你。”风灵撇了撇嘴,“他说他不怨你,反倒要谢你解脱了他阿爹。”

    “他伤得如何?可能活着?”拂耽延站起身,向那小郎一指。

    小郎伤得不轻,风灵心里头明白,眼下水已尽绝,又因偏离了原路,也不知身处大沙碛的哪一处,活着的那些尚不能确保性命无虞,更不必说又多出一张要饮水的口,还带了重伤,最明智的做法,是丢下他不理会,随他自生自灭。

    可她偏丢不开手,扔下他只怕自己心里头好一阵子不得安宁,歉疚大约会缠她许久,她向来最厌这种心绪,于是,把心一横,咬牙道:“带上他,替他扎裹起伤口,莫教血流尽了,待咱们干渴得快死的时候,饮他的血救命。”

    拂耽延神情古怪地瞥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被捆绑在地下的突厥头人悠悠醒转过来,瞪着眼前情形发懵。拂耽延不识突厥话,便唤了风灵过来通传。风灵一见他那双金碧色的目珠,脑中“轰”地炸开。

    “你是阿史那的哪一支?既以阿史那氏的尊贵,何故要在这小村寨中烧杀抢掠?”风灵说着突厥话斥问道。

    突厥人虽醒了过来,却未能回魂,风灵问什么,他便无意识地答什么:“冬日临近,抢了粮好过冬。他们本就是高昌逃民,贱如蝼蚁,唐王的军兵尚且不管,干尔等何事?你既知道阿史那的名头,却连我也敢捆?”

    风灵抬腿当胸一脚狠狠踹了下去,“蝼蚁尚且有命,何况那么多活生生的人命,你说屠便屠了!”

    突厥人当胸受了一记窝心脚,愤恨难当,猛晃着被捆得结结实实的身子,怒喊道:“老子叶护阿史那贺鲁的亲侄,也是你辱得的!”

    这一句无需风灵通传,拂耽延走近了两步,凝气问道:“贺鲁部的孽障?”

    “贺鲁的亲侄。”风灵冷声道。

    突厥人傲然抬起下巴,挺了挺胸,不及开口,只觉心口一凉,一柄刃器当胸穿过。他只来得及看见拂耽延的手从刀柄上撤回,便跪着直直地仆倒在地,气绝身亡。

    “你自去向那些遭你屠戮了的谢罪。”拂耽延在他尸身上撕下一块衣袍,拭了拭溅上手的血珠子,声如寒冰。

    “莫耽搁,快走。方才逃出去几个,想是要搬援兵去的。”拂耽延拭了手,扔开污了的布块,沉声令道。

    过来两名部曲麻利地替那小郎料理了创口,抬出村寨,将他抬上一头骆驼。小郎已昏沉了过去,斜倚在驼峰之间,摇摇欲坠。

    风灵已跨上骆驼,见他这般形景,怕是走几步便要从骆驼上跌落,她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条麻绳扔给部曲:“将他捆定在骆驼上,生死有命,造化如何,全在他自个儿了。”

    三十余人披着夜色,反向朝着大沙碛深处而行。走了大约一个多时辰,身后村寨内的火光越来越弱,直至完全望不见。

    府兵与部曲本就乏累干渴,又才经了一战,无不精疲力竭。拂耽延深怕再走下去要闹出人命,估摸着即便有援兵,夜色苍茫中,也寻不到此处,于是哑着嗓子下令停下就地歇觉。

    众人放下毛毡,两人一队,互靠着,裹上毛毡便睡。便是睡,也不能都睡去,总该留人轮班值夜,拂耽延尚能撑持,头一班便由他当值。

    风灵坐在他身边,抬臂朝着夜空中大水瓢似的北斗星比了比距离,长长叹了口气,“咱们已失了方向,又没了饮水,天亮后不知还能活多久。”带着重重的鼻音,分明是在哭泣,却流不出眼泪来。

    拂耽延探臂揽过她,干裂嘴唇在她满月似的额上轻轻摩挲,新生的胡渣扎得她生疼。“怨我,是我对不住你……”他的喉咙嘶哑,说话仿佛都带着火。

    风灵将脸埋在他胸前,听着他“嗵嗵”的心跳声,心绪平和了下来:“我不怨你,能同你一处,刀山火海我都甘愿陪着你。只是苦了我那些部曲……”

    “你说……人血当真能饮了救命?”拂耽延忽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风灵从他怀内抬起身,凑近他的脸,借着微弱星光警觉地辨了辨他的神情,竟是郑重其事的。她心内哆嗦了一下,隐约觉着不自在。

    “瞎想什么呢,我哄你顽的。”风灵按下暗生的不安,装作若无其事地在他肩头随手一拍,不想拂耽延竟吃痛地“嘶”了一声。

    风灵只觉手掌上黏黏腻腻,伸到自己眼睛前一瞧,竟是一手掌的鲜血。她唬得不轻,跪坐起来四处摸索,一面口中责道:“你肩上有伤,如何不早说。”

    黑暗中找不到洁净的布片来裹扎创口,风灵在自己的行囊中摸出一只小瓷瓶,摸黑撕开拂耽延肩头沾了血的衣裳,因瞧不见伤处,只得将一整瓶的浓烈刺鼻的药酒尽数倒落下去。听见拂耽延强忍疼痛的低哼,她倒是放心了,“痛便对了,这便是说药酒落对了地方。你且忍忍,明日一早伤口即能收水阖拢。”

    拂耽延闷哼了两声,拿过空了的小瓷瓶放至鼻下嗅了嗅,“什么药酒这般利害?”

    “康家的秘方,阿兄赠的。”风灵伸出两根手指头:“两指宽的大蜈蚣,浸的药酒。改日若能得那样粗实的大蜈蚣,我替你炮制一坛。”

    拂耽延不轻不重地“恩”了一声,心头宽慰:她能想着“改日”的事,便是有了生存意志,总好过方才那番了无生望的话。(未完待续。) 


第一百章 逃出生天

    天将亮时,风灵方才睡去,困倦已极,这一觉睡得甚是昏沉。直至大漠中刺人的阳光一束束地隔着眼皮子扎痛了她的目珠,方才醒转过来。

    风灵慢慢掀开眼,适应着强烈的日光,拂耽延早已不在身边,一旁的另一张毛毡上躺着昨夜救回的高昌小郎。府兵们三三两两地原地坐着,静得出奇。喉咙里火烧火燎的感觉已让人不愿开口说话。

    一名部曲见她醒来,忙凑上前来:“都尉探路去了。”

    风灵揉着眼,唬得顿时清醒,“都尉不晓其中利害,你也不知?怎不拦着!走了多久?往哪个方向去了?”她心火霎时燃了起来,自毛毡上爬起身便要去追。

    部曲慌忙拦住她,“大娘莫急,带着阿六去了。”

    “阿六去了?”风灵将余下的部曲扫视了一遍,果然不见康家部曲阿六的身影,她这才停了脚,怏怏地坐了回去。

    那部曲也不怨风灵恼怒,半数在大漠中探路的,一去便不复回,亏得有阿六同去,阿六年资长,莫贺延碛亦过了数次,康达智特意将他与骆驼一同借予了风灵,总还能信得过的。

    虽有阿六跟着去,风灵终究是不能安,提心吊胆地坐等了片刻,她目光突然落在了昏沉不醒的高昌小郎身上,自忖道:那村寨中的高昌逃民,避世隐居在大沙碛内,若内外不通,如何存活下来?米面食粮、布匹器具等物,必是外头带进来的。

    这般一想便通了,她忽想到昨夜战后,大伙儿在村寨内找水,一只只打破倒地、空空如也的储水大缸,大沙碛内无大水源,还不得从外头运送进来?这小郎是村寨中的人,定能知晓走出大沙碛的便捷之道。

    风灵好似在一片浓黑中寻到了一丝微光:他若能醒,好好地问一番,指不定就有出大沙碛的法子。她几乎是连滚带牌地扑到那小郎身旁,探了探他的脉搏,幸好,虽是微弱绵细,但总算还活着。

    她小心翼翼地解开他腹部裹缠着的布帛验看伤口,布帛未全解开,一股浓腥的气味扑鼻而来,风灵气馁地放下布帛,再瞧他的面色土灰,嘴唇上裂开一道道的细小口子。

    “天亮时我瞧过,这小子浑身烧得火烫,意识全无,若有水,尚且能救他一救,眼下一滴水不见……”围过来两名部曲,惋惜道:“大约是活不过今日了。”

    风灵刚燃起的希望一点点地瓦解在极度干燥的空气里,她将脸埋在双膝间,企图沉静下来,心头反而愈发的烦躁。

    直至听见有人低呼,“延都尉回来了。”风灵猛抬起头,眼见着熟悉的身影越走越近,心里这才好受了一些,至少他还好好地活着。

    老部曲阿六无可奈何地朝她摊了摊手,“前头不敢再去,四处皆一样。”

    风灵沉吟了片刻,回头望了望躺在毛毡上毫无生气的高昌小郎,“杀一头骆驼,拿骆驼血喂他试试,他若活了,指不定能带咱们走出这里。”

    阿六吃惊地看着风灵,不敢说不,面上却写满了不情愿。“那些大牲口,都是我一手养大的……”他垂了脑袋,喃喃自语。

    “杀我家的便是了,康家的骆驼是我借阿兄的,理当完璧归还的。”风灵应道。

    “大娘,大娘。”一名年轻些的部曲跻身上前,“我从前在家时听人说,骆驼能寻着水源,若是老一些的骆驼,脑子比人还好用些,但凡走过的路,寻过的水源,皆不会忘。若果真如此,不若让这些骆驼领着咱们去找水。”

    “这话确是不假,只是纵了骆驼去跑,越发摸不着出路了。”阿六挠了挠头,为难地接道。

    “眼下咱们能找着出路么?”风灵苦笑了一声,“有水便不死,不死才能走出去。”

    当下无人再有异议,风灵命人扶持着那小郎同骑一头骆驼,众人皆上了骆驼,放开缰绳,屏息静观。

    四十头骆驼茫然地在原处转悠了两圈,不可思议的情形便出现了:杂乱无章的骆驼群中,走出一头毛色暗沉,体型稍大的骆驼,自顾自地往前走去,余下的骆驼渐渐靠拢过来,跟在它后头,井然有序地前行。

    “大娘!”阿六高兴地扭头朝风灵道:“领头的那头,正是驼队的渠魁!”

    风灵与拂耽延相视一笑,府兵与另几个部曲也振奋起来,情形较之方才的无望丧气,已转好了不少。

    日上正中时,领头的骆驼突然停了下来,不住地翻拱地下的沙石。阿六面上泛起光彩:“大伙儿快下来掘地!这下头必有水源!”

    直挖了一个多时辰,那沙石底下的颜色果真就慢慢深了起来,风灵探进半个身子,伸手够了一把地下的沙子,捏在手里搓了搓,欣喜道:“湿的!”

    众人听闻,越发来劲,又往下掘了一段,沙土里一点点一点点地渗出些水来,不多时,已有浅浅的一小窟清水出来。性急的府兵探身掬起一捧水,埋头就饮,才饮了一口,又猛地向一旁呕起来:“这水如何吃得!”

    另几名府兵亦掬了一把一尝,水虽是清的,却咸涩苦口,带着泥沙的腥味,绝难下咽。

    部曲们又都吃吃笑起来,阿六打趣儿道:“那也比粘稠糊口的骆驼血好上百倍。”说着他下了骆驼,不紧不慢地架锅挖灶,在沙地上挖出一个小火塘来。再将那苦涩的水打了大半锅,竟就地煮起水来。

    风灵在行囊内东翻西找,待锅内水嘟嘟冒泡时,扔了一把白乎乎的物什进去。府兵探头一望,疑道:“顾娘子煮汤饼作甚?”

    原风灵往锅内扔的是一把晒干的生汤饼,府兵们都不解,阿六搅着国内的汤饼,笑道:“骆驼嗜盐,故它们找着的水源必定咸涩,它们饮得欢喜,人却饮不得。下一把汤饼,好将水里的咸涩去一去。”

    说话间,他从锅内舀了一勺水,凑近鼻端一嗅,“这便得了。”

    风灵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土陶碗,舀了一碗先递给了拂耽延,余下的众人分饮了,果然不似方才那般涩口,虽还有些咸苦,但总还能入口。大伙儿渴了许久,顾不上那么多讲究,连烫嘴也浑不在意,直饮了个畅快。

    阿六又煮了两锅,好教大伙儿将水囊灌上,这才放了骆驼去饮。

    风灵命人将躺着的高昌小郎抬起半身,端了碗放凉的水,一点点地往里灌,起初他还昏昏沉沉地紧咬着牙关,送不进水去,教水润了一会子之后,求生的本能令他慢慢松开了牙关,小半碗水顺顺当当地灌了下去,只是仍旧不醒。

    连灌了他三碗水,又歇了一会子,勉强额头上的火烫消下去不少。府兵挖水坑时,挖出了几只黑蝎,风灵眼中一亮,如获至宝地将那几只张牙舞爪的毒物丢进咸水中煮透,掏打成泥和在水中,又喂了他两次。

    至次日拂晓时分,风灵守在高昌小郎身边正睡得瑟缩成一团,迷迷糊糊中忽听得有人细弱地唤“姊姊”,她只当是自己梦中幻听,不想过了片时,身上的毛毡被人轻轻扯动了几下。

    她倏地睁开眼,却见高昌小郎正睁着眼,迷蒙地望着她。

    风灵自地下一跃而起,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已无烫热,面色也不似昨日那样土灰难看。她双手合十,嘀嘀咕咕地仰天敬谢。

    “姊姊,我渴得紧。”那小郎气息虚弱地向风灵讨水。风灵忙将皮囊拔了塞,递将过去。

    他一口气儿饮足了,神气恢复了不少,目珠也渐亮起来。“姊姊,你们怎走到这儿来了?”

    风灵高昌话并不精通,比划着道:“没水吃了,骆驼带着咱们来的。”

    拂耽延觉醒,听见动静走过来瞧。那小郎一见他情绪激动起来,强撑着要起来,一面飞快地说些什么。风灵听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听了个大概:“他大约是感激你替他们村寨诛杀了那突厥人。”

    拂耽延摆了摆手,“你告诉他,他若真心感激,便赶紧带路,引咱们出大沙碛为要。”

    风灵将话通传予那小郎听,小郎支起身子,四下环顾了起来。众人皆知风灵花了大气力将他救回来,正是指望着他领路,他若不能,最后的希冀也便灭了。

    小郎捂着伤口凝神细想,不时观望,一旁所有的眼睛都聚拢在他身上,心皆提吊至嗓子眼。风灵的手在衣袍内紧紧攥成了拳头,手心里满是湿冷滑腻的汗水。

    他脸上突然现出了了然的神情,用力点了几下头,“我认得此处,不过半日便能出去。”风灵闻言浑身松懈下来,来不及通传予旁人听,眼前一黑,身子软软地往下滑去。

    耳畔最后听见的声音是拂耽延焦急沙哑地唤着她的名,仿佛还夹杂着部曲们“大娘,大娘”的疾呼。风灵脑子里在说:“我无碍,不过累得狠了,容我睡一睡。”可话还没能说出口,拂耽延身上她所熟悉的气息,将她整个人裹进了一片安宁放心的境地,她眼皮沉重,无力再动弹一下,放任自己在他的环抱内昏沉了过去。

    待她重新睁开眼时,周遭满眼黄茫茫风沙已瞧不见,她手上传来一下尖利的酸痛,下意识地想挥手却被人牢牢按住。

    “莫动,医士正替你扎针。”醇和沉稳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她掀起眼皮侧头一瞧,拂耽延金褐色的目珠正在她上方,灼灼地注视着她,深陷的眼窝将他眸色衬得越发深邃,风灵一时看住了,倒也乖乖地不动,随医士在她手上下针。

    隔了片刻,医士恭恭敬敬地说道:“官家放心,娘子只是一时劳累过甚,脱了力,幸而身子骨底子极好,好生将养些时日,并不碍什么。”

    拂耽延亲自将医士送了出去,风灵从矮榻上坐起身靠着,听见他在屋前嘱咐人跟去医馆取方抓药,转身又回了屋子,在她床榻边坐下,握了握她的手。

    “可有去见我阿兄的那位商友?棉籽可购得了?”风灵一迭声地问了下来,”棉籽可不等人,我不过歇一歇便好了,不必你陪……”

    话未说完,便见拂耽延的脸靠了过来,近得根根睫毛清晰可见,她心中骤然发紧,忘了后面要说什么,连一句整话都说不上来。他温热的鼻息喷在她的脸上,烘得她只觉自己软化成了一滩糖水。

    风灵闭了眼,嘴唇微微轻颤,等待下一息将至的缠磨。然,一息,两息,三息,预料中的亲吻缠绵竟未如期而至。

    拂耽延倏地离了她,从榻上起身,坐到了一旁的一张高椅内。风灵睁开眼,手按住胸口“扑通扑通”跃动的心,错愕地望向他。

    “棉籽已购妥了,只单等你醒转过来,便好准备着回沙州。”拂耽延错开眼,突又说起棉籽来,神情却有些不大自在,倒像是有意掩饰方才瞬间的失控。“那胡商听说你到了西州,命人送了帖子过来,大约是要宴请你一回,你人才刚醒,身子还不便利,若不愿去,我替你去回谢了他。”

    “万万不可。”风灵惊呼了一声,注意力果然从方才那令人尴尬的,半途而废的亲昵中转出,正色道:“我的好都尉,千万不可回他,你回了他,便是断了我好大一桩买卖。帖子呢?拿来我瞧瞧。”

    拂耽延摸出一枚拜帖递了过去,风灵接过粗粗看了一眼,忽然向拂耽延道:“我陪着你过莫贺延碛,你陪着我去赴宴,如何?”

    拂耽延愣了愣神,便爽快应道:“好。”

    二人又说了一会子别的话,拂耽延告知风灵,那高昌小郎已延医用药,医士说幸而路上用了全蝎汤,好得倒是快,创口开始收水结痂。找了这驿馆内识得高昌方言的仆役来传译过,那一村寨原是高昌王时,缴不出租调避到大沙碛内去的,虽知晓西州已被大唐囊括,究竟不敢搬回来,只在大沙碛内靠驯养骆驼为生。

    “而今他族亲无存,日后可是要留在西州营生了?”风灵问道,萌生了一个私心,他若肯留在西州过活,她店肆中正要用人,这小郎惯走沙碛又善辨方向,倒不如收作部曲,稍加熬练,日后或是个得力的。

    拂耽延摇了摇头:“他不愿留在西州,他央了驿馆的仆役来求我,说愿随我归营。只是他原本不在编,也无籍册可依循,不太好办。思来想去,大约要请韩孟来帮衬……”

    风灵立时明白过来,笑道:“韩校尉年近不惑,无家无室,若得眼缘,将他收作徒也好,收作螟蛉亦可,总还得个伴。”

    说了一阵,门外有仆妇来请风灵沐浴用膳,她搭着拂耽延的胳膊,慢慢起身:“邸店客栈我是住过不少,我家的栖月居也不过尔尔,只是这官家的大驿馆,却一向少见识,今日托了你的福,可是要好生体会体会。”(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一章 山雨欲来(一)

    拂耽延购了棉籽,急于返回沙州,只予众人三日来修整。风灵也不好多耽搁,只往自家在西州的店肆中,见了见管事,看近期的几桩稍大的买卖,取了账簿带回。本还打算拜会几家时常往来的大商客,终究时间上不够,只得作罢。

    临行前一日午间,总算是拨出功夫来赴棉籽商户的宴请。风灵未带像样的衣裙,裙钗头面等物一应皆在西州街市上置办妥当。西州人好艳色,衣裙色泽极尽浓丽,风灵择选不出,只得随意择了一袭素色襦裙,配上一领稍明艳些的帔帛,两支素银簪,固定住发髻。

    拂耽延应承了她同去,又不好表明了身份,便充作她身旁的管事,左右前日购棉籽时,已充过一回。

    见她这一身素淡,拂耽延反倒觉得不惯,平日里见她不是富贵浮夸,便是素面胡服,倒不见副这家常打扮,不由多看了两眼。

    这点心思也未能逃过风灵的眼,她斜睨了他一眼:“我本也是个随意惯了的,不过商行内行走,装扮寒碜难免教人小瞧。市井凡俗,见人素素淡淡,便要说人不气派,疑人财帛家资可否担得起货资,在所难免。今日这妆扮,也是不得已了,但望人家莫要笑我寒酸才好。”

    拂耽延只默不作声地听着,也不搭腔。

    好在那位棉籽商倒不是那等势利的,顾坊在西州的势头如火如荼,他岂会不知顾坊底子如何,顾坊的管事予他道当家的乃不足双十的小娘子,他确是不信。

    故他一见着风灵与拂耽延同来,只当拂耽延是顾坊执事,欲上前寒暄,又觉他的气韵架势不似商户。风灵从拂耽延身后快步走出来,上前便予他行了个礼,落落大方地同他问好。他方才信了顾坊的执事果真是这么个看起来略显单弱的小娘子。

    拂耽延自幼长在莱国公府内,年少从军,得了官身,市井买卖之事从未留意过,风灵与棉籽商在席上相谈甚欢,他从旁默然注视,也不明白他们在议些什么。

    他忽意识到,自两年前认得风灵伊始,他见过她狼狈蹿逃的模样,见过她娇蛮顽劣的模样,见过她恼羞成怒的模样,见过她春风得意的模样,见过她惶恐惊惧的模样,倒从未见过她打理商事的模样。

    饶有兴致地瞧了一会儿,但见她进退得宜、神采飞扬,整个人仿若笼罩在一层薄薄的光晕内,谈笑间游刃从容地便谈妥了一桩买卖,听着似乎是顾坊要包购来年的棉籽,好作白叠子来销。

    两厢皆欢,风灵见大致已谈妥,便告罪着要辞,棉籽商因听说他们竟是穿越莫贺延碛而来,明日又要赶回沙州,料想许是有诸多不得已,也不好多留他们,亲自送了出去。

    回驿馆途中,市集正热闹,风灵央着拂耽延要逛上一逛,左右无事,拂耽延也便欣然陪逛。风灵一入市集,很是雀跃,却不似寻常女子那般只顾买些妆扮之物,她将那些稀奇之物细细翻看,追问货源销卖情况,偶然买一两样,也不过是为留个样。

    拂耽延闲步跟在她身后,猛然惊觉,她生来便是个行商的,一切商事,在她掌控中,操持得得心应手。

    她若生在个粟特家庭,无可厚非地做个商户,可她偏生在江南大族中,究竟是怎样的爷娘,能这般少有顾忌,仍由她凭着本心,恣意过活。细细体会来,远在江南道的那双夫妻的行事脱离世俗,仿佛是经过什么死生起落似的,很是透彻了悟。

    拂耽延想得入神,失觉失察,风灵一回身,冷不防撞到他胸前。

    “想什么呢?都尉这般魂不守舍的模样可是不多见。”风灵调笑道。

    “风灵,你可有想过……”拂耽延端严认真地注视着她眸光闪闪的眼:“你……你若嫁了我,便再不能行商。”

    风灵惊疑地睁圆了眼睛,“如何就不能行商了?因不合礼数?”

    “礼数还在其次,大唐法度,有些事官眷理应避讳。他日你身为官眷,总保不齐有人往你这儿走些旁门左道,你一日在这纷繁行当内,便一日躲不开徇私舞弊、贿赂往来。纵然你洁身自好,也……”

    风灵慢慢地底下头去,双手绞缠着帔帛的一角,拂耽延早知她舍不得那些营生买卖,见她这般,不忍再往下说,岔开话道:“且先不说这些,我瞧瞧,你买了些什么稀奇的?”

    风灵仍旧勾着脑袋不作声,倒教拂耽延慌了慌神,生怕她一抬头,对上她眼中面上的泪珠子,正不知如何哄,风灵倏地抬起头来,脸上挂着无辜的浅笑:“我算不出都尉府上的开销用度,不若你先教我得知,你家资几许,房产几处,俸禄如何,容我算上一算,日后若再不做这些买卖,可够赖着你吃一辈子的。”

    拂耽延反应不及,稍稍一怔,旋即牵动了唇角,向上勾起:“总不至教你缺衣少食便是。要说俸禄多少,我倒真未计较过,左右比照着五品武官的份例……”说着拂耽延真与她说起俸禄之事来。

    “我同你说顽笑话,又不是你府上的管事娘子,谁要理你家资俸禄。”风灵面上一红,扭身自顾自地大步往前走去,拂耽延低笑一声跟在了她身后。

    只他未见,风灵转身后脸上的笑意便消散不见,直将下唇咬得发白。

    ……

    次日启程,取道顺坦的伊吾路官道,一路顺遂,十余日回至沙州。

    抵达敦煌城关时,已是闭坊时分,驼队暂先安置在城外兵营外,待明日顾、康两家来人接管,棉籽有府兵连夜卸下送往军仓禀。一应杂事皆有人接手来处置,拂耽延亲送了风灵回至安平坊,瞧着她进了坊门方安心离去,自回了折冲府。

    顾宅中众人皆料想不到风灵这个时辰回来,于是歇下的又都起身,煮食的煮食,烧汤的烧汤,备衣的备衣,直闹腾了一个多时辰,安平坊顾宅的灯火才渐次熄去。

    隔日正是望日,风灵将将从莫贺延碛中扎挣着出来,又因近日屡屡犯险,每每险中求存,自是要隆重地做一场法事,郑重告谢神佛。

    佛奴备了千枚素饼,请法常寺的拔苦法师作了加持,与金伯张罗着在千佛洞前支棚施饼,以积善德。

    遂到了望日这一日,全敦煌城皆知顾坊的执事娘子,领着折冲府的府兵硬生生地直穿了可怖的莫贺延碛,从西州购回了棉籽。

    风灵从自家佛窟走到善棚短短的一程,一路上寒暄、打探、逢迎的人阻得她一步停三回。原闹过退货的那几位世伯更是殷切,交口将风灵赞个不停,她与拂耽延之间的缘故,明眼人一瞧便知,更何况这几位老于世故的人精,心下早已暗暗打定了主意要紧抱住顾坊这棵树,他日枝繁叶茂之时,决计逃不了自己的好处。

    风灵费了好一把劲儿,方能从层层叠叠的客套寒暄中拔出身来,待她到善棚时,棚前已排了一条长龙,望日来礼佛的民众本就多,再风闻顾家善棚所施的素饼,原是受了拔苦法师加持的,礼佛之后,便结伴而来受领。

    善棚前正熙熙攘攘热络着,风灵忽闻有人唤她,抬头望去,原是韩孟隔着几层人堆朝她挥手。隔了一会儿,他拽着个小郎挤进善棚,正是风灵自莫贺延碛带回来的高昌小郎,瞧着情形,果真是跟了韩孟。

    韩孟喘了口气,胳膊肘一捅那小郎,大大咧咧地笑道:“这小子道不清自己的名姓,既是顾娘子拾回来的,往后便唤‘拾郎’,按上我韩家的姓氏,也好入个籍册。”

    风灵拿起一枚素饼塞到韩拾郎手中,笑眯眯地打量了他两眼,比划着问道:“伤可好了些?”

    韩拾郎会意,憨笑着点了点头。风灵见他于罹难之际,又身受重创,彼时未细瞧过他模样,而今将养了几日,调回了些神气,瞧着倒是个模样周正,骨骼健壮的。

    “韩校尉今日也是来礼佛的么?”阿幺上前屈了屈膝,向韩孟施了一礼,顺手递了一枚素饼予他。

    韩孟接过素饼,才刚要答话,佛奴却从旁横出,递了一篮素饼予阿幺:“那边几位阿婆,腿脚不便,也想要些素饼回去分馔家人,劳你走几步,送了去罢。”

    阿幺提起篮子,向韩孟屈膝告辞。佛奴一晃身子,正挡在韩孟眼前,打量着他身边的韩拾郎,笑道:“韩校尉好福气,拾郎瞧着就是个好孩子。校尉向来不笃信释教,今日来千佛洞,是特来还谢菩萨送了这个孩子的么?”

    韩孟粗疏,大笑几声,“哪里,我不信释教,拾郎倒信,我不过领他来替他亲爷娘立个牌位,好使他们安心往生。”

    风灵暗暗点头,韩孟是个心眼实诚的,韩拾郎跟着他,也算是得了善缘。她的视线从韩孟身上流转到佛奴身上,暗啐:佛奴是个猴儿精,打量着人瞧不出他有意支开阿幺,不教她与韩孟多说话,也不知他拈的哪门子酸,真教人受不住。

    她不动声色地拿肩膀顶开佛奴:“金伯忙不停手,你不去帮衬他,在这儿嚼什么舌头。”佛奴回脸见阿幺早已走远,向风灵嘻嘻一笑,又朝韩孟拱了拱手,帮着派发素饼去了。

    风灵与韩孟说了一会子话,又答应得了空教韩拾郎说官话认字儿。韩孟憋着些许私心,想让韩拾郎跟着拂耽延学骑射拳脚,又怕拂耽延不应,韩拾郎又非军籍,大约也不能跟着府兵一同操习,故他特来央风灵说情。

    风灵有些哭笑不得,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正犯难,韩拾郎自己倒开了口,求风灵教会他那些去央告拂耽延的官话,他好自己去说。

    风灵这才应了下来,转眸对韩孟道:“他倒是个肯担当的好儿郎,韩校尉好好教导,日后必定有一番作为。”

    说到拂耽延,她不禁左顾右盼起来,折冲府的佛窟将得,她本以为望朔日拂耽延亦会来走一遭,可这一日府兵亲眷见了不少,连丁四儿也见着了,独不见他人影。“韩校尉,今日怎不见都尉前来?”她忍不住向韩孟打听。

    “都尉才回城,自有一案的公文要看,且他不信释教,来凑这份热闹作什么。”其实韩孟哪里知晓拂耽延的行踪,只是想当然地顺口应答。

    “那便要劳烦韩校尉,替风灵稍带几个素饼回去予都尉尝尝。面饼寻常,到底是加持过的,意思还吉祥。”她取了油纸包了几枚素饼,交至韩孟是手中。

    韩孟早体察出他二人间的绵绵之意,起了揶揄之心,将手里的油纸包又推回风灵手中:“顾娘子这素饼还该亲自去送了才好,韩孟粗疏,倘一时犯了糊涂,浑忘了,倒白辜负了顾娘子的这份心。”

    风灵知他用意,她虽性子爽快,不忌讳瞒藏与拂耽延的情意,到底比韩孟那等粗人要面嫩,佯嗔着回了句嘴,也便默认下了,自收妥了油纸包,想着下半晌撤了善棚,便往折冲府走一趟。

    善棚这边的欢喜热闹正到好处,千佛洞北面的法常寺中,却是沉寂无声,原该是香火鼎盛的日子,这份清幽寂寥倒显得突兀异常。

    拔苦法师在自己的禅房内定定地打坐,诵了一回经,门外有弟子禀报,道索家的法事已做完,索府上下安置在了偏院的一间大厢房内,自有斋食奉上。柳夫人望法师能出来,亲受香火财帛。

    拔苦法师缓缓睁开眼,面上泛起一丝微不可查的无奈,淡漠道:“他已占了这佛寺半日,想再占这我这老僧替他诵经,却是再不能了。奉了斋饭,请他用了便好生送出去罢。”

    门外的弟子为难地僵滞住,过了许久,门外才又传来他恭敬的一声佛号。拔苦法师闻得,长出了一口浊气,恭肃地从匣笥内捧出一卷蜀州麻纸手抄的经卷,正是托人自长安请回来的,玄奘法师新译得的经卷。

    他正了正身子,掸了掸僧袍,仿佛要掸去俗世的污浊,小心细致地翻开经卷,将心沉了进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二章 山雨欲来(二)

    法常寺外山门紧闭,香客们不明就里,寺僧们又不愿说本寺慑于索氏威势,任凭他占寺封门,只得由得香客三五成群聚在门前说是非。

    但凡有不知情或不知趣儿的来拍山门要上香,便有索府的家下从拐角转出,横声驱赶,只道法常寺今日要替索府大公子作七日祭,外人一律不得入内。

    有人恐惧索氏声威,不让进便罢了,悻悻然地离去,往别的寺中去进香。有人口利些,试图与索府下人争辩几句,便道:“索家七日祭,便要封了寺院,阻了菩萨的香火么?横行霸道至此,也不怕神佛降罪。”

    索家健仆平日里也是蛮横惯了的,一听这几声呛,岂有肯让的,抡拳欲打。近旁又有人道:“这不是摆在眼面前的现世报么?他家封寺作什么来的?”

    家仆听着心里一寒,到底是菩萨跟前,不敢太过放肆,敬未必有,畏却是实实在在的。于是,举起的拳头也便缓缓放下,随意吆喝着将说嘴之人驱走了事。

    索慎进铁青着脸在厢房的正席上坐着,夫人柳氏在一侧默然垂泪,柳爽与索良昭一左一右相陪,轻抚着她的背脊安慰。索慎进的一干姬妾皆带着各自的孩子,屏息静坐在次席,无人敢支一声,尤其是索良音母女,胆战心惊,恨不能将头垂到食案下去。

    索府的几个有头面的老管事,在屋子正中立了一地,以眼角的余光互瞟着身旁的人。屋子里头静得只有偶尔响起的,柳夫人低微的抽泣声。

    几名沙弥端着斋菜进屋,屋内的气氛把他们唬了一跳。法常寺与沙州的官僚高门之间常来常往,这情形僧人们自懂得该当如何,故这几名传斋饭的沙弥只当屋内空无一人,木然地将斋菜在一张张食案上布妥了,仍旧面色淡然地退出了屋子。

    “西州!”索慎进喉咙里猛爆出一声,将屋内众人皆惊了一跳。“你们可是打量着我好唬弄,自个儿办砸了差事,合起伙儿来捏个谎好圆过去?”

    领头的管事向前蹭了半步,不敢抬头面对索慎进的震怒:“小人从不敢在阿郎跟前打诳语,菩萨见证,折冲府的那些棉籽当真是从西州弄来的。”

    索慎进冷笑两声:“敦煌城自西州,打个来回,行军也需大半月,带货少说一月加半才勉强够日子。且不说时日够不够,仅是这节气里头,西州的棉籽商户早已销脱了货,难不成还特意等着他去采买?”

    “有人瞧见,延都尉与顾坊的小娘子一同回来,也不知打听来的消息准是不准,竟说顾坊的那小娘子,带着折冲府的人,硬是从莫贺延碛穿了过去,故节缩了近半的行程。”管事中有人小声禀了一句。

    话音一落,索慎进跟前的盘盏毫不犹豫地“当啷”响成一片,一案的斋菜教他尽数拂落至地下,满地狼藉。倒将柳夫人的眼泪一下唬住,她抬起红肿的泪眼,有些畏惧地望向索慎进,整个人滞住了。

    莫说柳夫人,底下大半的女眷皆震惊不已,须知在这个节气里,菜蔬本不可得,惟寺中存了少量供佛之用。因畏惧索氏,寺里才凑出了这么些菜蔬果品,治了这么几席斋饭。

    按说原本不该,有与菩萨争供养之嫌,大大不敬,岂料索慎进挥手间便作践了一席。

    索良音的生母曹氏心头一阵发紧,一众姬妾中,以她最为虔诚,索慎进在望日里封寺行祭,她已是觉着冒犯了菩萨,心里本就惴惴,此刻又见他糟践斋菜,她不由将头埋得更低,心里头不断念佛告罪。

    众人正惶遽,正席上的盛怒却陡然而止,了无生息。女眷、子女与管事俱谨慎地抬头去望,只见索慎进面皮发青,唇色绀紫,毫无防备地“噗”的一声,一口心血喷在了跟前的食案上。

    索良昭离得他最近,尖声惊呼着便扑上前验看她父亲。柳爽、柳夫人、侍妾一一回过神,一齐涌上前。

    索慎进方才一团暴怒堵在胸口,一下子发作不出,如同噎食一般梗在了胸口。这一口鲜血喷出,将那团堵胸的怒火一同带了出来,反倒舒坦了不少。

    柳夫人捏着帕子上前替他拭去胡须前襟上的斑斑血渍,索良昭红着眼,一把一把地替他顺气。索慎进沉下目光,挥了挥手,令家下众人散开去,惟留了柳爽在近前。

    柳爽叹息一声,劝慰道:“姨夫莫动气,为此损了身子着实不值。”

    索慎进闭着眼沉声冷哼数声,柳爽放底了嗓音又道:“顾坊的那女商着实可恨,祸害不断,留着她早晚……”

    索慎进睁开眼,看向柳爽:“她固然是个祸害,但身后若无人支撑,她何来的气力作乱?她不过有些财资,教人拿了当刀使,她身后那祸首,才是头一个可恨的。”

    “正是,正是。”柳爽赞同得无以复加,眯眼切齿:“区区一个杂胡,搅得沙州浑浑噩噩,几乎要将唐家正统忘却,那些个胡人,仗着沙州把持在杂胡手中,倒一****地张扬起来。”

    席下最末端的索良音倏地抬起眼,快速小心地朝主席上的父亲投了一眼,不禁将手按压在胸口,好似这样便能抑制住自己的心跳声,将他们提及拂耽延的话听个清楚。

    “论到底,表弟殒命在折冲府的牢内,这里头的事咱们谁也不曾亲眼见着……”柳爽压低了嗓音,身子向索慎进更靠了靠:“这口气姨夫姨母能咽得,我却咽不下……”

    索慎进抬眼向众家眷扫看了一圈,抬手止了柳爽后头的话,二人相视会意,柳爽探臂扶起席上的索慎进,一同往里间不知打什么商议去了。

    索良音偷眼瞧着他二人消失在大屏障后头的身影,只觉心胸闷痛,喘不上起来。幸而,柳夫人见索慎进与柳爽离去,她亦哀苦难当,无力再约束家下,只不耐烦地打发了她们自去用膳的用膳,礼佛的礼佛。

    索良音自是不愿留在柳夫人眼皮子底下,她与长兄索庭无甚情分,他身死,她震惊、惋惜、感慨,除此之外,别无他想。与柳夫人更无甚情分,十几年的惧怕、无奈、退避,到了此时,心底里生出了些许连索良音自己也不敢认的痛快。

    “阿母,我……”索良音向曹氏递了个恳求的眼神,眼神往厢房的门口瞟了瞟。

    曹氏知她不愿留在此处陪着柳夫人悲戚,柔柔低语道:“去罢。一会儿回去时我替你捏个说辞,你莫要顽逛太久,早些回府便是。”

    索良音谢过她母亲,抓起帷帽,悄无声息地从厢房的侧门溜了出去。她在一众姊妹弟兄间太过低微,一时竟无人留意她的去向。

    她也闹不清自己究竟是怎的了,因方才听见索慎进与柳爽言语间似要不利于拂耽延,她的心便被一直牵着,出了厢房的门,便鬼使神差地往房后绕去。索慎进避开家眷,进了里间独与柳爽议事,她贴着墙根,顺势摸到了里间的外墙。

    索良音身段轻软,悄无声息地在缩身在窗棂下,果然听得索慎进边咳边急喘的声音,还有柳爽的温言安抚。

    过了一阵,只听见索慎进向柳爽吩咐道:“如今阿庭不在了,这样的事少不得要你辛苦一趟,去告知贺鲁外城廓的情形……好教那杂胡狠狠跌一回跟头……”

    声音渐低下去,索良音再听不见什么话,亦不敢多留,猫着腰,快步离了墙根。

    依照往常,她出了门便该去寻风灵,而今却尴尬得紧。一来,外人眼里她与风灵此时是势同水火的仇家,一处顽笑,诡怪异常。二来,风灵倾心拂耽延,她早已知晓,但不知何时起,于拂耽延,她心里存了一些细小的却难以抑制的念头,如同春雨过后的野草,顽固地生长起来。

    她想不出面对风灵后要说的头一句话,可心里又搁了那些听壁脚听来的话,想着要该要教拂耽延得知。

    索良音满怀心事,走得磨磨蹭蹭,浑然不觉前头迎面走来的两人。

    “音娘。”当先一人到了她跟前,停下脚步轻唤了她一声。索良音慌乱中骇了一跳,抬头见是未生,算是相熟的,她撩起帷幔上的遮纱,有些没好气地嘟了嘟嘴,嗔怪地剜了他一眼。这一眼教未生顿时失了神,微红了脸摸着后脑勺低下头去。

    未生身后还有一人,身量较他高出了不少,索良音打起遮纱的瞬间便望见了他,半新的常服,再寻常不过的石青圆领绫袍,在他身上也显得比任何旁的绫袍更出彩。

    索良音忙放下遮纱,掩盖起自己面上无意流露出的倾慕,如舞蹈般地软软欠身,向他施礼:“延都尉。”

    拂耽延不轻不重的“恩”了一声,算作应过。

    “你怎一人在外走动?”未生回了魂,左右望过皱起了眉:“平日里便罢了,今日望日,人多口杂,你一人如何……”

    若是放在平素,未生说这样的话,她听着心底熨帖,毕竟,自小除了阿母,无人会说这般细致的关切之语。可是今日这情状之下,面对着拂耽延,她竟是起了烦躁。

    方才法常寺厢房内,管事说风灵带着府兵横穿了莫贺延碛,购回了棉籽,替拂耽延解难的话,尚在耳畔,余音未消。风灵与他共修佛窟、风灵助他扫除通敌之人、风灵替他诱敌夺回军资……桩桩件件都是她不敢想的,风灵全为他做了。

    索良音心下懊丧颓然,暗忖,换做是她,必定也会择选风灵那样的女子,即便不为她的助力,仅仅是她那样的特立独行的性子,大胆不羁的行事,便已耀出足够的光芒,掩盖了周遭的一切。

    “音娘必定是去寻顾娘子的,都尉若不介意,可否请音娘与咱们同行,好歹周全些。”未生还在絮絮地说着,索良音幽幽地叹了口气,她不愿与拂耽延一同去见风灵,可她极想与他同行一段,哪怕只一小段路,哪怕有未生在侧,哪怕是去见风灵。

    拂耽延点了下头,并未因她是索家的人便生了芥蒂,索良音松了口气,强掩着发颤的嗓音:“多谢都尉。”

    默然走了一段,未生不住地同她细声说道些什么,她浑然未进耳。她分明没有那样明锐的耳力感知,却依然恍惚地觉得拂耽延浑重有力的心跳声,一下下地透过帷帽上的遮纱,传进她耳中,带动着她的心跳一同“突突”地难安。

    善棚将近,人流越发多了起来。适才在寺中父亲与表兄商议的话在她口中打了好几个转,她虽不知他们将有什么样的打算,可他们提及了外城廓和拂耽延,必定是有个与外城廓相关的深坑,专等着他往里跳。

    她心口突突乱跳,急切地想要提醒拂耽延留神:“延都尉。”

    “何事?”拂耽延侧过头,那圆润敦和的嗓音,深邃有致的侧脸,无端地使得她心跳漏了一跳。

    他的眼神端严中带着漠然,许是疆场上杀敌太多,不免还有些戾气。索良音忽就忆起了柳爽的眼,不由慌了慌神,到口的话不知所踪。

    “不知都尉那一窟造得如何了?”拂耽延的目光还凝聚在她身上,她慌忙中随意拣了句无关紧要的话。

    未生笑眯眯地插进话来:“差不得快得了。画壁上还差些颜色,再修饰一回,便功德圆满了。正是要去请顾娘子帮手找个贩卖上等青金石的,那东西虽贵些,但研磨了涂在壁画上头,保准百年千年不落色。”

    索良音不知为何今日未生的话这样多,拂耽延似乎无意搭话,只跟着未生的话略颔首以示肯定,她也不好再说什么,隔着遮纱,深深瞥了未生一眼,轻声道了句“原来如此”,便垂头默默走路。

    那桩紧要的事还在她心口打转,压不下去,开不了口。她从心底里偏帮着拂耽延,又顾虑着拂耽延不信她,更顾虑着父亲表兄得知她泄露口风后的后果,在索氏深宅内,她当如何?她阿母又当如何?

    患得患失之间,善棚已在跟前。风灵欢悦的一声“都尉”,直撞入她脑中,猛然将她震醒,自嘲地暗笑:怨不得都尉心悦于她,为着他,她肯舍命,我却连一句消息都不敢通传,终是输了她一大截子。

    风灵转眼瞧见索良音,见她仍肯来,并不因索庭的亡故疏远了自己,心底又是宽慰又是激动,暂将拂耽延撂在了一旁,忙不地地上前拉起她的手,“音娘许久不见,可还好?”

    佛奴冷眼旁观了一回,终是觉得风灵厚此薄彼太不像个样子,便打起笑脸,向被风灵晾在一旁的拂耽延与未生笑道:“都尉可是来瞧佛窟的?未生的手艺可还满意?”

    未生不懂虚推,“嘿嘿”憨笑几声,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缕得意偷眼去瞥索良音。

    拂耽延也是个太过实在的,一丝不苟地道:“兵眷觉着好便是好的。”

    伶俐如佛奴,竟不知该如何往下接话。

    好在,风灵并未将这二人全忘了,与索良音姊姊妹妹地互问安之后,便取了几枚素饼,一面分予众人,一面“叽叽喳喳”地说得兴起。

    从头至尾,拂耽延并未与风灵交过一语,索良音瞧在眼里,心里愈发绞痛:这二人哪里还需言语相交,拂耽延凛冽淡漠的眼神,一落到风灵的身上,便如同夏季雪山上涓涓蜿蜒而下的清流,柔和润泽;他坚硬的唇角,分明带着一丝和煦,再配上风灵一贯的热烈,整个善棚便成了初夏天山脚下的草场,明艳美好。

    索良音在心里头冷冷笑了几声,又哀哀叹了一回。(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三章 血雨腥风(一)

    十月过了大半,晚间寒风一起,风灵便仿佛重回了莫贺延碛天寒地冻的夜。说来也是古怪,屋内银炭暖炉,软衾厚被,可她时常在夜间忽然醒转,只觉后脊背一片凉意。

    起初不知是为何,某一夜猛然惊觉,许是对那莫贺延碛中夜夜从背后拥着她的温热胸膛上了瘾。风灵在黑暗中长长叹息一声,原来心教人占了去并非什么好滋味儿。

    她无奈地翻了个身,仰面躺着,好教空落落的后脊背紧压住床榻。

    那一夜说来也是诡异,风餐露宿尚且阻挡不住她倒头便睡的习性,可眼下任凭她在床榻上如何翻来覆去,就是难以入眠。

    外头又黑又冷,似乎整个敦煌城都在沉睡,沉得容不下一丝一毫响动,有一种静谧至极的可怖。

    风灵闭上眼,只觉烦躁,睁开眼又是不见一物的黑暗,心里发慌。她摊开四肢平躺在床榻之上,在睁眼与闭眼的挣扎之中,隐约不安总觉宅院内进了什么不该进的。

    无奈之下,她半阖了眼,默诵了大半夜的佛经,勉强支撑至天光微明,便再躺不住身,取了毛氅裹在身上,悄悄儿地开了屋门。

    一推开屋门,眼前的情形令她吃惊得张大了眼和口,直至猛灌进两口冷风,打了冷嗝,才明白过来。屋外银装素裹,竟是落了一夜的细雪。

    沙州极旱,雨雪稀少,风灵幼时跟着爷娘来,不曾见到过沙州有雪,而今来了此地第三冬了,才头一次看见雪景。大约,夜间的不安,便是因这场雪罢。

    她登时雀跃欢欣起来,裹紧毛氅,跳出屋门要去找佛奴来看。她快步走下木阶,一脚才踏地,便觉脚下一滑,险险滑到在地,一件硬滑之物硌在了她的脚底,正透过她的软底靴抵住她的脚心。

    风灵疑惑地俯身,一段黄灿灿的物件半掩在雪中。她拂去那物件上掩盖着的积雪,只一眼,她便真跌倒在了地下,失魂落魄。

    雪窝子里躺着的赫然是那支鹿形金簪。

    金簪一头的鹿角上系着一片布条,风灵伸手去取,碰到那早已****的冰冷布条时,手指头不由瑟缩,只觉一阵强烈的恶心,仿佛触碰到的不是一片湿冷布条,而是一具溺水而亡的尸身一般。

    “大娘?”从内院东厢房内打着哈欠走出来的阿幺,第一眼瞧见一片白茫茫的雪景,很是激越,第二眼便望到风灵坐在木阶前,一脸惶然地盯着门前的雪地发怔,身上的毛氅滑落在了地下。

    “大娘?”阿幺又唤了她两声,仍不见她有回应。她刚想上前去看她,却见她抱着毛氅猛然自地下跃起,提裙飞奔向外院,一壁跑一壁狂呼:“大富!大富!”

    阿幺不明就里地跟了出去,一清早怪异的气氛令她心慌,开口自然而然地大声唤佛奴出来。

    佛奴与阿幺几乎同时赶到前院,风灵正蹲在地下,推搡着卧地不起的大富。二人上前一望,只见大富闭着眼侧躺在雪地里,身上已积了薄薄一层雪,一条彤红的舌头从尖牙参差的口中伸出来,软趴趴地耷拉在地下。

    “大娘,这……”佛奴硬是将蹲在大富身旁的风灵拉起来,阿幺忙将她撇在地下毛氅拾起,披裹在她身上,握住她冰冷的手。

    风灵转过脸,额角上竟滚落了一颗汗珠子,阿幺伸手一拭,触手冰凉。

    她的衣袖中落出一件金黄色的东西,落入她冰冷泛白的手掌中,向佛奴摊开。“昨夜有人在我屋前放了此物,悄无声息,我竟丝毫未查。我不查,可大富必定觉察,昨夜我亦未闻大富的动静。方才我怕……怕大富遭了什么不测,所幸,它不过是教人下了些迷药。”

    佛奴抖着手接过风灵手中的鹿形金簪,湿冷的布条上未及化开的墨迹,分明写着:遗落土崖,完璧归赵,莫失莫忘。

    阿幺早已骇得筛糠似地颤抖起来,细声道:“大娘……大娘,这要如何是好?”手却紧紧拽着佛奴的衣袖。

    风灵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向佛奴一伸手:“给我罢。”

    “作……作甚?”佛奴紧张地向后退了小半步。

    “问的什么蠢话,自是送去折冲府。”上一回这支金簪鬼使神差地出现在风灵手中时,她心中的惊惧不比阿幺少,且无处可诉,便是交予了康达智保管亦不得安心。至今时今日,她的底气较之昔时,壮实了不止一般二般。

    佛奴恍然初醒,“对,对。”忙将那支烫手的金簪子递到了风灵手中,也不必吩咐,转身备车去了,要离去时才觉衣袖被阿幺紧握在手中,握得甚紧,他一颗将将安稳了一些的心瞬时一软,自觉肩臂上生出了不少气力,足以担起阿幺的惊恐。

    他在阿幺紧握的手上轻拍了两下:“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自乱了阵脚。快平了心,打水予大娘梳洗梳洗,换件衣裳,尽快将那物件送去折冲府为要。”

    阿幺咬着唇猛点了两下头,松开手,果真往后头厨间打净面的热水去了。

    半个多时辰后,风灵急切地自车上跃下,然戒备森严的折冲府大门,却教她吃了一惊。朱漆大门紧闭,墙根下戎装持戈的府兵三人一组,将整个折冲府围得严严实实,俨然一副要出征的模样。

    风灵怔怔地立在路口,拼命回忆前几日见拂耽延时他可有说过要出征的话。正呆怔间,马蹄声由远及近地响起,风灵循声望去,正是韩孟领了五六骑从城门那边过来,铁盔重甲,皆肃穆凝重。

    马近路口时慢了下来,韩孟见了她不似平素那般打趣儿,向她抱了抱拳:“今日都尉大约是不得空了,顾娘子还请改日。”折冲府的朱漆大门开了半扇,韩孟等人俱下了马,急急跑进府内。

    空气中蕴着一丝说不清的气味,风灵闭目提鼻嗅了嗅,这气味并不陌生,却也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她无心细究,蹬蹬蹬地跑上府门前的石阶,立时便有三名府兵上前拦挡。

    “我要见都尉,紧要事!”她反复了两遍,三名府兵却没有一个挪动一下。

    “顾娘子留步,莫要为难咱们兄弟。相识一场,闹将开来不大好看。”说话的府兵她虽叫不上名号,却认得。稍一犹豫,她从怀内掏出那支鹿形金簪,塞到那府兵手中:“你去予你家都尉瞧过,快些!”

    府兵不知风灵是何意图,茫然地接过金簪,滞着不动。

    风灵焦急,心里起了毛躁,一咬牙,压低声道:“你若再不去,我只得硬闯了这折冲府署,你们三人统共加一块儿,也难敌我一人。我便不信果真闹将起来,拂耽延不出来。”

    她的决心无比清晰,府兵亦能感知,不再多话,转身便进门去禀报。隔了不多时,又急匆匆地跑出来:“顾娘子,都尉有请。”

    风灵二话不说,拔腿便要往里进,那府兵一侧身,又挡在了她的跟前,在她郁火升腾前抢道:“里头情形不大好看,顾娘子虽不惧那些个……还是留神为好。”

    说着神情复杂地瞧了她一眼,转身引路去。

    一进折冲府的大门,方才外头若隐若现的奇怪气味登时扑了过来,越往内走越浓重,将至前厅时,几乎冲鼻得教人恶心。

    在门外风灵辨识不清这气味是什么,此刻已是了然。她心和眉头一齐抽得愈发的紧:“里头究竟出了何事?怎的一股子血腥气?”

    府兵顿下脚步,犹豫了一息,侧让开身,风灵抬起眼,巨大的气味直冲过来,前厅石阶下的情形骇得她小腿一软,无论如何也挪不动一步。

    前厅的大门全开,拂耽延正肃然立于石阶上,面色铁青,暴起的青筋犹如数条小蛇,蜿蜒在他紧紧攥着的拳头上,直攀到他显露在外的小臂上。他的目光与风灵的目光落在同一处,正是那浓烈血腥气的来源。

    石阶下一字排开摆放了几口薄板大木箱,木箱里头堆叠着的,竟是一颗颗鲜血淋漓的人头。风灵倏地闭上了眼,这副惨烈的景象,她不愿再看第二眼,更不愿看清楚那些人头上凝固在瞬间的惊惧狰狞的表情。

    “阿姊,顾姊姊?”风灵脑中放空了好一阵,身边有个细小怪异的声调在唤她,一壁拉着她的手臂轻晃。

    她木然地转过脸,见是韩拾郎紧张地盯着她的眼睛,好像下一瞬她会就地昏倒似的。

    风灵朝他无力地摆了摆手:“没事,没事。”在韩拾郎的搀扶下一步步地绕过那几个大木箱,走向石阶。走起来方知腿脚已不听使唤,临近大木箱的那几步,整个人几乎是倚靠在韩拾郎的手臂上捱过去的。

    石阶上立着的拂耽延终于将目光从红黑斑驳的头颅上挪开,从韩拾郎手中接过风灵。风灵仰头撞见他血丝缠绕的眼珠子,仿佛瞪着那些血糊糊的人头太久,血色渗入了他眼中。

    “这簪子……”拂耽延一开口,喉咙里带出的浊重黯哑,令风灵听得只觉自己的嗓子眼发痛。

    她不等他再问,便将一清早在内院屋子门前,发现这簪子鬼魅一般重回自己跟前的事叙说了一遍。

    拂耽延许久不言语,面上的神情教风灵瞧了慌怕。外头的娘子妇人们私下皆道延都尉长得一副好样貌,此刻她们若得见他,只怕要称阎罗了。

    “都尉……”风灵小心翼翼地轻唤了一声。

    拂耽延重重地吐了口气,按住她的肩膀:“这两****且在折冲府内住着,切莫回去,一会儿我命人将你那婢子接来。”

    “不必……我……”

    哪里还容得风灵推拒,拂耽延斩钉截铁地打断她:“你必得在我眼底下。”

    能离他近些,自然是好,他又那样坚决地下令,丝毫无打商议的意思,故而风灵也不拒绝,极识时务地点头应下,趁势问了他究竟发生了何事。

    拂耽延缄口不答,向韩拾郎使了个眼色,韩拾郎是个机敏的,虽言语不甚通晓,拂耽延的眼神意图大多能识。他上前向风灵道:“顾姊姊,我送你到后院去歇息。”

    因那支金簪,风灵隐约感知石阶下的修罗场必定与阿史那贺鲁有关联,不问个明白自是不肯走的。韩拾郎望望拂耽延,又望望韩孟,口中说着高昌话,劝道:“顾姊姊先随我去,都尉不说,一会儿拾郎讲予阿姊知道便是。”

    当下风灵二话不说,向拂耽延略行了个礼,胆颤地向那几个大木箱子瞥了一眼,转身便随韩拾郎往拂耽延居住的跨院走去。

    风灵性子急,等不及走到跨院,便一个劲儿地催着韩拾郎快说。韩拾郎说的高昌话她听着又费力,连猜带蒙,勉强听了个大概。

    听完风灵立时便楞在了一棵树下,扶着树干好半晌回不过气儿来。

    原来大木箱子里那些头颅,竟是敦煌城外城廓的贫苦百姓,果然是遭了贺鲁毒手。因外城廓系困苦之人围聚私搭所建,大多无籍流民,全不在折冲府的辖制内,县衙也难以管束,边防稀疏,正给了贺鲁痛下杀戮的机会。

    外城廓风灵去过数次,她脑中一遍遍地回过着那些人的样貌,却只模模糊糊地只记得他们的手,有些塑造佛像,有些描绘壁画,有些一下一下地开凿石窟……

    曾经多少灵动的飞天,多少精致的佛像在那一双双手中仿若活了起来,而今他们却都成了一堆了无生气的死物。

    风灵的眼眶一热,忙吸了吸鼻子,强压住眼里的一泓热。此时不是悲切的时候,韩拾郎的另一番话教她惊得几乎要肝胆俱裂。

    原贺鲁将外城廓的人尽数掳走,不知关在何处,并将他们之中的壮年男子大多枭了首,装成几箱,又趁着城关换防之际,悄悄送至城墙根下。

    附上书信一札,特意使拂耽延得知:此举意味有二,一为祭奠播仙镇外为诱他出来而命丧府兵刀下的三百突厥兵,二为替他亲侄讨回血债。他称老弱妇孺仍在他手中,若想接回那些妇孺,便要拂耽延两日后正午,在播仙镇外剿杀突厥兵处相见。

    各种思绪在风灵脑子里乱哄哄地挤成一团,何时到的跨院厢房,她浑然不知,韩拾郎几时向她辞别,亦无所知。

    她担忧:拂耽延断不会弃那些百姓于不顾,纵然是凶多吉少,他也必定会去营救。

    她疑惑:外城廓无军防并非一日两日,向来如此,贺鲁屡次扰城,怎从不去外城廓屠戮,偏这一回想起了这茬。显见是有人告知提点了他,却是哪一个?

    她懊悔:贺鲁能知外城廓无防,能拿准城关换防的时辰来送头颅,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鹿形金簪放置在她闺室门前,若城内无人接应通传,他断然做不到。虽索庭已亡,通敌之人仍未能挖清,终是酿成了大祸。

    她想将这些话理顺畅了,畅畅快快地告知拂耽延。纵然他一向不愿她置喙军务,她却无法将这些念头都憋在心里,眼睁睁地瞧着他去做她最不想见的事。

    可是一整日下来,她到底没能再见着拂耽延的面。(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四章 血雨腥风(二)

    下半晌,果真有人接了阿幺过来。阿幺有些手足无措,却并不惶恐惊惧,挤出几分笑意向风灵道:“上半晌咱们还在家中等得心神惴惴,忽就见折冲府来人了。这便好了,此地到底周全些。”

    阿幺松弛了不少,话不免多了起来,说着说着又将拂耽延夸赞了一遍。风灵猜想大约前头惨不忍睹的局面已收拾了去,未教她得见那骇人的情状。这也好,阿幺胆怯,若唬着她,岂不又添一桩烦事。

    及晚,韩拾郎送了饭食进来,风灵拉着他又问了一回前头的情形。韩拾郎摇头不知,歪着脑袋想了想,道:“阿爹命我今晚也宿在折冲府内,莫回营房,说今晚营房里不得安生的。方才来时,果然见他们正往库房领取兵甲等物。”

    风灵心下一顿,真教她猜中了,只怕明日便要去了。她又央着韩拾郎领她去见拂耽延,韩拾郎一个劲儿地摇头,“都尉不教阿姊出去,阿姊若去了,莫说都尉,阿爹也定不饶我的。”

    许是怕她再缠,韩拾郎放下食盒便逃似地离开了跨院。

    风灵抱膝坐着发了一回怔,茫然无措地将这间素简的屋子打量了一圈又一圈。她忽想到这屋子平日里系拂耽延住着,今日她来得匆忙,屋内被褥铺盖皆还是他所用的,不似上回诱捕索庭,拂耽延早做了准备,先搬了铺盖挪去书房居住,将屋子留予她住。

    恶战在即,今夜他大约不会撑持着不休不眠,总是要回房来的,好歹也该来拿走他的寝具。

    她越想越觉着有理,忙忙地打发阿幺用了饭,去西侧的客房睡去。阿幺经这一日的折腾,确是疲累得不轻,眼下她只认折冲府是最可靠的所在,心放得宽舒,人便觉困乏难当,略洗漱过,倒头立时睡去。

    风灵原还怕她不惯,想着同她说会子话再走,不料才说了不过三两句,阿幺的鼻息已沉重安稳。她拉过一张素被,替她密密地盖妥,放下蓄了棉籽的厚重帘子,轻手轻脚地自回屋去。

    食盒内尚有一碗肉羹,风灵无心饮食,只拿过干饼啃了几口,转念又思及折冲府不似家中,糟蹋一两顿吃食也不打紧,折冲府用度皆有定例,一碗肉羹也算得是好东西了,糟践了说不过去。

    她伸手端起碗,肉羹已凉透,凑至唇下她突然犹豫了,倒并不为肉羹放凉了油重难入口,却是另有一种气味在碗内,因羹凉肉香气消散而愈发的突显了出来。

    金洋花晒干磨成的齑粉,有一种怪异的香臭难辨的气味。这肉羹里头正是这个气味。风灵心里头说不上来什么滋味,顺手将碗重新放回食盒内,盖上食盒盖,眼不见心不烦。

    金洋花粉,原是行商运货途中必备之物,有时部曲们在商道上受了伤,不便延医用药,只得暂以金洋花粉压住痛。此物用量微少时,可使人伤处麻痹,不觉疼痛,稍加量,便可教人昏睡上七八个时辰不醒。军中怕是也离不得它。

    怨不得阿幺用了饭便困乏成那样。

    他既这般处心积虑,风灵也只得苦笑着熄了灯烛,在床榻上和衣而卧。被衾间满是他身上时常有的气息,干净果毅,略略地带着些铁器坚甲的锐利。她提鼻深深吸了口气,便觉心里被装得满满的,宁愿从此沉醉其间不醒。

    直棂窗外的月光冷冷清清地漫进屋子,风灵在漆黑一片的帷幔内一寸寸地估摸着时辰,屋内寒气渐起,她揣测着大约已交子时。

    屋外有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走来,风灵忙阖上眼,佯装熟睡。

    不一会儿,外头传来推动屋门的声响,又是一声,该是阖上门。钝重的脚步一步步向帷幔走来,旋即帷幔一挑,冰凉的月光随着一丝寒气一同挤进了内室。

    床榻畔,拂耽延一声闷闷的叹息从风灵的耳中钻入她心里,绞得她心底隐痛。有双粗粝但暖烘烘的手握了握她搁在被子外的手,小心地将被子往上拽了拽,盖住她的肩膀和手臂,手掌却在被下拢住她的手不放。

    内室一片静寂,静得能清晰地感知到他正侧坐在榻边,缓慢沉重地呼吸着。隔了许久,风灵有些忍耐不住,方要睁眼,一只手掌细细地摩挲上了她的面庞,轻轻地捏住她精巧微翘的下巴。

    她忙又沉下心,安妥地躺着。

    “风灵……”拂耽延的嗓音仿若堵着一团棉籽,沉闷绵厚,在这静夜里听来,更添了些许苍凉。话音如斯,风灵的心在腔子里跳着跳着便颤抖了起来。

    他的鼻息渐近,大约是俯下了身,低柔地说着话,仿佛自语,湿热的气息拂过她的面颊。“对不住,你莫要怨恼。你若醒着,势必要阻我去赴贺鲁之约,我也只得出此下策。我既知晓他们落了难,却不去营救,此生都揭不过这一节,莫说他人,连我自己也将日夜唾骂自己不配为人。如此苟活着,倒不如马革裹尸来得更像个堂堂男儿。我亦想同你长久厮守下去,可倘若我是这般贪生怕死、自私自重之辈,又怎配得起你?”

    风灵心口一跳,看来他心意决绝,一心要去赴死。她强忍住眼眶里涌起的泪意,不知所措,只能这般躺着装睡。

    隔了片时,他又道:“原说好的,待过了这个年节我便差人往江南道,请官媒娘子去你家说亲,此一去,只怕是要辜负了你。是我对你不住,你怨我也罢,恼我也罢,切莫痴傻……另有,你那几下子,着实练得差强人意,偏又爱逞强,往后万要收敛些,闯下祸事,谁来替你挡却?”

    “你一向聪慧机巧,我又替你担忧些什么,不过是瞎悬心。”他顿了一顿,自嘲一笑,笑至半途,又成了喟叹:“如我这样的人,见惯了生死屠戮,原还以为自己早已是冷心硬肠,自爷娘离世,更是无所挂碍,怎就得遇了你,也是桩离奇。不敢说身经百战,也经过大小几十役,定襄突袭、阴山夜袭、焉耆奔袭,这些皆罢了,惟瓜州救你那回,方是我此生最得意的一战。”

    又是一段长长的静默,风灵只觉面上的热气更重,他的呼吸声越来越近。俄而,面颊被他的手掌捧住,骨节突实的手指头没入她的发丝,下一瞬,他温热的嘴唇轻点至她的额头,顺着鼻梁一路落下,在她的唇瓣上停住,带着浓重的鼻音低声呢喃:“对不住,风灵,是我对不住你。”

    一股热流蓦地滑至拂耽延的手指上,紧接着另一侧又是一股,他不觉一滞,立时反应过来,这是她的眼泪。他不曾料想她竟未入睡。

    风灵却不容他呆怔,倏地支起身扑进他怀内,一张口,狠狠咬在他的坚实的肩膀上,呜呜咽咽地泣诉:“你莫去,莫去。你为大唐做得已够多,大唐待你如何?不过是将你发派边陲戍守!求你替我想一回,求你……”

    拂耽延往后一撤身,从床榻边立起,自风灵的眼前隐入深沉的黑暗中,风灵瞧不见他的神情,只听见他冷冽的声音:“丈夫在世,有些事,必为之。对不住。”将才的温柔哀苦之意转瞬烟消云散。

    “我不要你的对不住……”风灵哭着喊道,探手去拉拽他,却一下扑了个空:“丈夫在世,言必信。你既对我许下秦晋之约,如何又要负约!”

    浓黑中只听得帷幔掀动的动静,一阵寒气扑面袭来,隐约间仿佛能见袍裾一动,拂耽延转身大步出了内室,不带丝毫的犹豫与不舍。

    风灵急忙推开堆在身畔的被衾,黑暗中摸索着穿上鞋,来不及拭一拭面颊上的眼泪,亦来不及取一袭毛氅,便紧追了出去。

    深夜酷寒,眼眶子里涌出来的热泪一到脸上,便变得冰冷,抹一把又带了刺痛感。风灵跌跌撞撞地在昏黑的折冲府内奔走,院子里幽暗的石灯将她引至府衙议事的前厅。

    厅堂内灯火通明,门外石阶前立了两名戍卫的府兵,因前一刻拂耽延才黑着脸下了令,到底不敢违抗,遂只能拿眼瞧着风灵在寒夜中衣衫单薄地立着,不能同她交一语,更不能纵她入室。

    风灵哀求了府兵数次,要求见都尉,府兵不放她入内,也不予传禀,墙柱一般木木地戍立,偶投过来的目光里有些恻隐,但无计可施。

    “拂耽延!”她隔着石阶和厅堂紧闭的屋门,颤声喊了几回,皆不得回应。

    风灵无法,只得在石阶下立着,她站立之处拂耽延从里头能望见,她偏不信他能决绝至此,眼见着她在透骨的寒冷中求见,仍能不闻不问。

    后半夜雪片又断断续续飘了起来,风灵身子冻得瑟瑟发抖,胸腔内的心也糟碎得如同撒落在地的雪片,心内只一个念头:必要等到他出来。

    雪无声无息地落着,度算不出过了多久,满城的静谧在突如其来的一道鼓声中打破。

    开城的五更鼔果断地响起,风灵立得双腿僵直,渐渐没了感知。她伸手隔着夹裙在自己腿上狠拧了一把,仍旧僵麻无觉。面颊上风干了的泪痕起初还有刺痛感,到了此时,也已是麻木得不似自己的脸一般,毫无知觉。

    厅堂内的灯火一夜未熄,却也不见拂耽延出来过一步,连窗棂上亦不曾有过他的身影出现。

    门前的戍卫换班,换下来的两名府兵俱冻得搓手直跳脚,二人望望风灵,只着了薄夹袄夹裙,连夹帔子也不加一领,更不必说毛氅斗篷一类的了,这一身单薄的衣裙,硬是端了手在寒夜里立了一宿。

    “都尉的性子……顾娘子也是知晓的,何必作践了自己。小娘子家的,怎捱得住这一夜的冻,仔细冻坏了身子。”府兵实在瞧不过眼,因已交了班,还敢壮着胆劝说两句。岂料风灵恍若未闻,执意要立着等拂耽延出来。两名府兵叹了一回,受不住冻,也便走了。

    约莫又是一个时辰,天光一点点放亮,韩孟不知从何处转出来,走上石阶前,在风灵身后站定了一会儿,终是重重叹了一声,未成一语。

    倒是跟着他来的韩拾郎惊恐地睁大了眼,待韩孟进入正厅后,他慌忙拉住风灵的胳膊:“顾姊姊,这是要作甚?可是都尉罚你?”

    终究还是个不晓事的小儿郎,见风灵这般形状,只当她惹怒了都尉,着实替她慌怕。

    “他若肯罚我,我倒情愿就这么受罚。”风灵动了动冻僵的嘴唇,一道滚热的眼泪滑过冰冷的脸颊,因热泪缓过一丝知觉来的脸颊霎时又痛了起来。

    韩拾郎听大不明白,又拽她不动,急切之下倒想起她还有一名婢子来,环顾左右不见那婢子的踪影,他撇下风灵,一路跑着往东跨院要去找那婢子来。

    且说韩拾郎一气儿奔至东跨院,终是在客房内找着阿幺,他本长于化外,并不顾忌唐人的那套礼教,“砰”地推开门,径直往榻上去推摇阿幺。

    阿幺隔夜食用了掺了金洋花的羹汤,这一觉极是好眠,尚沉陷在迷梦中,忽教人猛烈地推了几下,刹那回魂。睁眼见是个十来岁的半大小子在她床榻边,唬得尖声惊叫了起来。

    韩拾郎不通官话,与她说不明白,只一个劲儿地将她拽起来,恰见一袭斗篷在一旁,照着她覆上去便拉着往原该风灵睡的那屋跑。

    待一进屋,阿幺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内室的榻上空空如也,夹帔子、大毛氅皆好好地挂在木桁上。阿幺彻底醒了神,脑中炸过惊雷。

    韩拾郎一把拉下木桁上的大毛氅,推塞至阿幺怀中,不容她喘口气,拽起她便往前院去。

    风灵在石阶下不知往自己大腿上拧了多少把,才能撑持住清醒的神智。天色全明,雪还不住地纷扬,她的夹裙裙裾已教积起的薄雪****,肩头亦是一片湿痕。

    阿幺从东跨院赶来,几乎是扑将上前,拿大毛氅将她僵冷的身子盖住,流着泪求道:“大娘,大娘,你莫唬我。”

    风灵扯了扯唇角,只摇了摇头。

    阿幺虽不知究竟为何,但见她立在此处,多少有些了然,一团郁火猛然顶上脑,含住泪高声道:“大娘就此罢了罢,亏得你还是个大商贾,怎就连买卖人的根本都浑忘了!往昔你口口声声教导咱们,一分来一分往,分厘不爽,如今到了自己身上,又如何!这世间怎会有这样的往来,任凭你拿性命去贴换,只换不来一分好意!”(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五章 亦步亦趋

    阿幺话音一落,石阶上的大门豁然洞开,拂耽延自里头阔步走了出来。

    风灵眯起红肿酸涩的眼望去,他已甲胄裹身,不是寻常披挂的玄革甲,亦非她曾见过的细鳞甲,却是正正经经地配上了全副的明光甲。地下白皑皑的薄雪反映在他锃亮的护甲上,耀闪得风灵眼底生痛。

    这副光景,倒是唬住了阿幺,她不自禁地往后倒退了两步,想想不对劲,又强撑起勇气,护在风灵身前。

    风灵豁命枯等了一夜,好容易才盼到他出来,暗自提了口气儿,贯注起全部的精神,猛地拨开挡在她身前的阿幺,厉声道:“拂耽延!你若要负约,便踏碎我这一身骨头出去!”

    开口才惊觉,嗓子肿痛得紧,原脆亮的嗓音变得如同裂帛,每一个字仿若带着血往外蹦,一言既罢,口腔内满是腥甜的血气。

    拂耽延的目光落到她身上,风灵见他肯来看自己,顾不得嗓子眼里剧烈的撕痛,忙不迭道:“贺鲁行事向来吊诡,都尉且自想想,他行事哪一回走了正途的?他说外城廓的妇孺在他手中羁押,谁也不曾见,即便他所言非虚,如今他在暗处,府兵在明处,去了未必真就能救回众人,遭贺鲁暗算倒是必定的,谁知这回他又要弄出什么狡诡来?都尉,都尉,何苦要送上他的刀刃,白作牺牲!”

    “因无十足胜算,便要弃妇孺于不顾了么?既做得这一方的都尉,我便做不出那样的混账事。”拂耽延冷着脸兀自往石阶下走来,倒是跟在他身后同样披挂齐整的韩孟不忍地皱了皱眉,向石阶下的韩拾郎连连使眼色。

    韩拾郎接着了韩孟的眼色,忙上前去欲劝离风灵。也不知她从何而来的气力,一挡臂便教韩拾郎向后仰跌出去,双脚犹如长在了地下。

    风灵眼望着拂耽延一步步朝她走来,一度她觉得已流尽的眼泪又霎时涌出,爬过她淡无颜色的面颊,一颗颗落入积雪中。

    “拂耽延!”风灵的心一点点地往下沉去,哆嗦的身子带着嗓音一同发颤:“我不过是一介小民,自私且襟怀微小,想不透精忠报国的那些道理。可我不与外城廓的那些一样,同是大唐子民?你肯为他们豁出性命,怎就不肯……不肯为我……”

    她泣得接不上话,脑袋里一片混沌。拂耽延自她身边走过,铿锵的甲胄声响中,她恍恍惚惚地听见了一声饱含愧疚怜惜的“对不住”。

    转瞬,他加快了步伐,朝大门走去。风灵蓦地回身,本想追上去拽回他,岂料双腿在寒地里僵立许久,早已不听使唤,一个转身的力道,将她狠狠摔在地下,积雪浅薄,她整个身子结结实实地撞击在了夯实的地下。

    “拂耽延……拂耽延!”风灵探出的手臂,狠力地抓了一把,却抓了个空,手臂猛地砸落到地下。她使劲想撑起自己的身子,奈何力有所不逮,便拖着两条僵麻的腿,挣着在地下爬了几步。

    折冲府的大门轰然闭阖的声音传了过来,随行府兵铿铿有力地呼喝,风灵怔了一怔,继而鼓起了全部的怨怒,嘶声怒吼了一声:“拂耽延!”旋即颓然瘫软在积雪中。

    阿幺上前去扶她,泣不成声地劝道:“大娘……大娘,咱们回去罢。”

    韩拾郎亦从地下爬起身,跪在风灵身畔:“都尉恶战在即,他定然不愿见你这副形容,姊姊难不成要哭着送都尉上阵去么?”

    这话倒教风灵惊醒,她缓缓地转过头,盯着韩拾郎的脸认真地瞧了好一会儿,仿佛初识。

    “阿爹说他们要先往营房集结府兵,再自西边的城关出去,姊姊若行动快些,应当来得及。姊姊?”韩拾郎说着晃了晃风灵的胳膊,狠狠心:“姊姊也知都尉此次凶险,总该使他心无牵绊地放手一搏才是。”

    风灵突然了悟,这一席话以韩拾郎的年纪,大约还讲不出,一听这口吻,便是韩孟教的,到底还是他更明白拂耽延。她一手撑着地,一手扶住韩拾郎的手臂,扎挣了两下,跌跌撞撞地自地下站起身。阿幺赶忙上前搂住她的腰,助她站稳。

    “阿幺。”她咬着后槽牙,用力道:“快替我梳洗更衣。”

    阿幺不敢耽搁,一路小跑着先往跨院去准备,留下韩拾郎搀扶着风灵,一步一瘸地跟着过去。

    不过一刻钟,阿幺手脚麻利地替她绾起了一个单螺,将散发辫起,从带来的衣物中抖出一袭便于骑行的束腰胡装,净了面,抹了些许花汁子面膏,干干净净地将她推了出去。

    韩拾郎早已备好了马,二人一同骑着往西城关赶。

    西城关下,果然军兵集结已毕,守城的兵将见是风灵红肿着眼赶来,昨夜的事不胫而走,此时知晓的不在少数,故他们也不来阻她,任由她一路奔上了城墙楼观。

    时辰恰好,飞鹰大旗将将从城门洞内出来,霍地在风中展开,大旗后头的便是领兵的拂耽延。

    “都尉!”风灵将身子抵在城墙的垛口上,高声喊道。

    拂耽延在马上的身子一动,转身仰头望去。恰恰见到一个硬挤出来的笑容,比哭容还难看了几分,笑着笑着,眼角又闪动了一下,大约是有泪划过。

    他带住马,凝视良久,忽然向她拱手一揖,回身抖开缰绳,打马离去。

    “顾姊姊,都尉这是何意?”韩拾郎疑惑不解地问道。

    风灵盯着他愈行愈远的背影,抹了抹眼角遮挡视线的眼泪。那一揖的意味,她心底参得明明白白,却说不上来。

    所有出征的府兵都已从城门洞下通过,远远的官道上腾起了一片黄尘。风灵泪眼迷蒙中,恍若重见瓜州荒野,他便是从那团风烟黄尘中提马跃出,乍然出现在她危难之际。她耳内“嗡嗡”作响,他低沉哀伤的声音不断地在她脑中厮磨:惟瓜州救你那回,方是我此生最得意的一战。

    韩拾郎瞧了瞧身边入了定一般的风灵,小心道:“姊姊,不若去千佛洞,求个平安,总好过在此枯等。”

    “为何……”风灵动了动唇,恍惚道:“为何只去了半数府兵?”

    “姊姊不知?”韩拾郎因跟了韩孟一段日子,对军府内的事所知不少。“若要调动半数以上的府兵出征,须得朝廷颁令,私自出兵等同谋逆。”

    风灵倏地转过脸,瞪住他:“当真?”

    韩拾郎吃了一惊,点头不迭:“自然是真的,亲耳听阿爹说过。拾郎官话学了不少,虽尚未学好,这几句,还能听懂。”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风灵在心内冷得无以复加:贺鲁早知府兵无诏不得倾城而出,算准了拂耽延顶多只能带半数府兵前来,这会儿大约早已胜券稳操,得意地等着他去赴死了罢。

    她怒极反笑,一弯菱唇犹如锋利的小弯刃,半是寒凉半是决绝,把身边的韩拾郎唬得不知所措,连声唤她不应。

    蓦地,她睁圆了眼,对韩拾郎道:“姊姊带你上阵去杀突厥人,救你阿爹与都尉,你可愿?”

    韩拾郎决意投入军帐,本就怀了要与突厥人一战,替大沙碛内惨死的父兄乡亲复仇的决心,怎奈无法编入军籍,韩孟又觉他年纪尚幼,本事尚浅,不允他上战场。风灵的话在他心头狠狠捅了一拳,激得他的心“嗵嗵”猛跳起来,也不想问清缘由,言语不及,只顾一个劲儿地点头。

    两人急急忙忙下了城墙,风灵带着韩拾郎火速赶回安平坊。佛奴出来迎她,见她这光景,着实唬了一跳,又看不到阿幺跟着。

    风灵跳下马,随手将缰绳抛予佛奴:“阿幺尚在折冲府内,你去带她回来。”

    “金伯!金伯!召部曲大院汇集。”

    一迭声的吩咐落下,如今人尽皆知外城廓遭屠,个个都提着心。风灵一招呼,未几,部曲们皆在大院内汇集起来。

    风灵身形单弱,为不没在部曲们之间不寻,一跃上了大院的矮墙头,将部曲们扫看一圈,定定道:“今日我单问你们一句,我顾坊,往日里待你们如何?”

    她的嗓音已然嘶哑,发出的声音里满是破损的悲愤,部曲们皆是一愣,间中有老资历的部曲高声应道:“咱们这些,哪一个不是顾氏的家奴,可七夫人和阿郎慈悲,教咱们日子很是过得,大娘更是从未将咱们当做奴身看待,别家的部曲,同是部曲,哪有不眼红咱们的。冲着这一条,大娘有吩咐只管道来便是。”

    一众部曲跟着应和,纷纷催促着风灵快下令。

    风灵心头眼眶皆是一热:“前夜突厥贼人阿史那贺鲁屠了外城廓,大家伙大约已知晓。他将壮丁男子枭了首,送至城下,留下妇孺为挟,诱都尉去救,都尉手中并无朝廷出兵的敕令,要救也只得领区区半数府兵前去。”

    “那如何救得?指不定还要搭上自身。”有部曲道:“这个情形,摆明了便是贺鲁欲要都尉的性命,不论延都尉去不去,那些妇孺皆不得活的。”

    “那些被擒的男丁,倒不若同突厥人拼上一拼,纵然自身难活,好歹该给妇儿争一线生机。”有人愤恼嚷道,外城廓住着的尽是些寒苦的,部曲们虽比他们稍好些,却也能感同身受,更不必说有些还认得那些凿崖画壁的匠人,早在听说外城廓的屠戮时,便已愤然。

    风灵强咽下眼泪,忍着咽喉的撕痛:“都尉今早领兵前去了。”

    底下肃然寂静,过了片时,老部曲一字一句道:“我这身骨头尚未老透,大娘瞧着可还堪用?”

    旋即,众部曲皆振奋起来。

    “大娘若要去援都尉,算上我一个!”

    “延都尉在瓜州救过咱们性命,现下理应是报还的时候!”

    “咱们不懂什么大义大道的,只知大娘是主,理应舍命相护。”

    风灵颇为动容,立在矮墙头上,朝底下的部曲们衽敛行了个大礼:“风灵向来不曾拿大伙儿当家仆看待,今日更是无主仆之别,咱们既同战,便是弟兄一场!风灵年纪小,该向诸位行大礼。”

    她行过礼,正瞥见佛奴牵了阿幺回来,二人眼含了泪在人群外仰望她。

    风灵请部曲们前去准备,自下了墙头,走到二人跟前。阿幺乍然惊觉自己的手尚在佛奴手里牵着,忽地一羞,慌忙缩回了自己的手。

    缩至一半,却教风灵一把拉住:“跟了大娘我这许久,怎还能如此扭捏?非但我是个坦直的性子,连带我身边也必得是爽爽快快的。我且问你,你心里头可有佛奴?”

    阿幺的目光无处躲藏,只得看向近旁的金伯。

    “你瞧金伯做什么,我只同你问话。”风灵略略有些不耐烦,她要立时便确准了这桩事。

    “阿爹说了才作准。”阿幺垂头低声答道,面上的红霞一路延伸至脖颈。

    “金伯。”佛奴突然上前,端端正正地向金伯一揖,“金伯瞧我人品心性如何,可愿将阿幺许了我?”

    风灵翘了翘唇角,算作一笑,生出了几分快慰:终究是我身边得力的,该果决时丝毫不犹豫。

    “佛奴与大娘自小一同受的教养,阿郎与七夫人的教养,我岂有信不过的。”

    金伯才刚点了一下头,风灵便将拉着的阿幺的手往佛奴手中一塞:“这事我原早该替你们定下,怨我一向忙着……倒疏忽了你们。此间若再不定,恐怕我也不得安心,倘若……”风灵顿了顿,鼻腔内又有些梗塞:“倘若这番我回得来,便风风光光地替你们办喜事,若是回不来,阿幺日后依托着你,总还过得……”

    “大娘说的什么昏话!”佛奴沉下眉头:“你不回来,佛奴决计不成婚。”一旁的阿幺跟着忙不迭地点头。

    风灵目光在阿幺与佛奴之间来回一扫,揪然一笑:“随夫得倒是快。如此,我便放心了。”

    说罢向佛奴一摊手:“马还我,还须得往阿兄那儿一趟。”(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六章 敦煌城破

    去的路上风灵料定康达智定然会劝她罢手莫理会,甚至会劝她避走西州,或干脆回江南道去。她想了一路的说辞,如何能说服康达智不阻她,且肯将自家部曲借予她带去送死。

    到了永宁坊康宅大门前,门前车马群集,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康家的管事一脚从大门里头跨出来,见着风灵亦是一怔,转而喜出望外地上前与她作礼,“顾娘子怎才来,来了便好,正好免去一顿奔劳。阿郎召了各家大贾议事,独缺了顾娘子,快些进去罢。”

    风灵小跑着穿过游廊,正厅里已坐了好些叔伯辈的商户,皆是敦煌城内的粟特大贾,康达智平日里随和亲切,此刻在厅堂内正席上坐着,沉肃着脸,倒显出了大半大萨保的威严来。

    “大萨保。”风灵跨进厅堂,不自觉地将已到了口边的“阿兄”咽了回去,规规矩矩地唤了声大萨保,作了个礼。

    堂内众人皆拿眼来瞧她,眼色中竟透着沉重的期许。

    “风灵……”康达智站起身来迎她,凝重道:“外城廓……你可知晓?”

    风灵垂目点点头。

    “延都尉今日一早领兵出城,去解救遭羁押的外城廓妇孺,你可知晓?”

    风灵将头垂得更低:“我瞧着他去的。”

    厅堂内一时无人说话,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隔了几息,她抬起头来,已是泪眼婆娑:“风灵不能眼睁睁地瞧着他去赴死,今日来此,正是要向阿兄借部曲……”她一度哽咽得无法再往下说,但时间紧迫,她迫着自己强镇定下,接着道:“阿兄若肯,风灵感激不尽,若是为难,风灵也懂得阿兄的难处,断无死缠烂打的道理,全在阿兄一念之间。”

    康达智眼眶微红,干咳了两声,扶住风灵的肩膀:“你这便是见外的话,旁的不必多说,阿兄家部曲一百余人,你悉数领去。”

    风灵反倒一怔,不置信地望着康达智。他抿着唇,一掌拍在风灵肩膀上:“盯着我发什么愣,还有那些叔伯们,还不快去谢过他们。”

    她恍然大悟,康达智端起大萨保的架势,一早将敦煌城内的大商贾聚于宅中,是为向他们借部曲,但凡敦煌城内排得上号的商贾,谁家没有百八十的部曲。

    风灵喜极,又流了两道泪下来,转身逐一向那些大商拜谢。那些人平素看着她巧笑倩兮、八面玲珑地在市坊间游转,当下却是一副楚楚哀戚又坚毅的模样,多少皆有些动容。

    原还有人不甚明白拂耽延缘何不求高门望族之女为妻室,偏要同一介女商厮缠一处,及到此时,俱彻悟:这世道名门贵女不少,可在危难之时,敢私募人马前去同他并辔抗敌的,除却她顾风灵一人,世间再无别人。

    风灵还要再拜,那些叔伯辈的大商们却不肯再担待。

    “世侄女倘要再谢竟是辱没了咱们这些人。”有人领头辞道:“全托赖延都尉,自来了沙州后,商道安稳了多少,那起子吃里扒外的东西慑于都尉威严,再不敢勾结贼匪作乱。咱们靠那条商道养家糊口的,受了都尉这些年的恩惠,心中无不存着感念,无以为报,如今正是时候。”

    “是了,咱们粟特人行商,虽讲究利益往来,不肯做蚀本买卖,可哪一个是少了血性的,大义当前,绝不推诿。都尉肯为那一寨的妇孺豁命,我等岂能坐视不理。”

    “突厥蛮人今日敢屠了外城廓,明日便要杀进城来也未可说,咱们一家一当,买卖营生,全在此处,此时援手,也替自家谋一线生机。”

    “某便是说句偏私的话,延都尉虽从不肯说自家姓氏,单从他的样貌名讳上也瞧得出,是咱们粟特种姓的族人,弃族人于不顾,某却是行不了那等事。”

    众人一言一句地抒发了一通,终是康达智皱起眉头抚掌截止道:“咱们莫在此耽搁,交付了各家部曲,使大娘赶去支援方是正理。”

    众商户这才散去,康达智不甚放心,一面送她出去,一面叮嘱了一遍又一遍:“万事皆以自个儿性命为要,千万小心。”

    风灵辞了康达智,要回安平坊去领出自家的那些部曲。路过索府的大门,她对着紧闭的大门冷冷瞧了一回,暗道:索氏狠毒了都尉,此一番贺鲁能得手,十有八九与索氏脱不了干系,只可恨抓不到实证,而今这里头大约正得意着,且容你暂先得意几日,终有索氏号哭之时。

    一时,风灵竟然手握了几乎全城的部曲,近六七百人,浩浩荡荡地要出城,被戍守城门的府兵拦截在城门口,不肯放行。

    风灵心焦,上前与府兵交涉,府兵却只一个劲儿地要风灵与部曲们稍候片刻。

    大约两盏茶的功夫,几驾牛车远远地驱来,到了近前,当首的牛车上跳下一人,一行一跛地向风灵走来,无比懊丧道:“我丁四儿坏了腿,若不然,定然是要跟着都尉一道去的。”他提起拐杖,指向身后的牛车:“部曲们不比府兵,虽有兵刃却无坚甲护身,车上那些甲胄也不知够是不够。”

    “丁仓曹……”风灵这一日谢过太多人,欠下太多人情,到了此时已不知该如何道谢。

    丁四儿笑着摇了摇头,不容她道谢:“顾娘子若果真感念,待凯旋时,都尉追究起私开军仓的责来,还赖顾娘子在都尉跟前多通融通融。”

    风灵抿唇挤出一个笑,苦涩与希冀交织,缠得她无法开口。

    “都尉是个有福的,能得顾娘子如此待他,丁四儿替他高兴。”丁四儿靠近风灵,眨眨眼低声道,倏地又转身离开,招呼着部曲们来领甲胄。

    部曲们均领用穿戴妥了甲胄,虽说是在库房内临时拼凑出的,各色样式皆有,到底好过肉身向刀刃的惨烈。风灵重集了部曲的队伍,守城府兵开了城门,六七百的队伍踏马扬尘,循着拂耽延走的道追去。

    距城门最近的一间酒肆内,店主、酒客、杂役皆出来瞧风灵率领部曲出城的热闹,惟楼上雅间内的索良音,稳坐不动。她盯着窗外出了好一阵的神,直至部曲队伍身后的烟尘也再望不见,她方才幽幽叹息了一声,取过案上的一盏浊酒,犹豫了一下又放了回去。

    索良音趁着众人还都涌在门前唏嘘,起身离开酒肆,自回永宁坊的索府去了,走路身段袅袅,摇曳若舞,一丝也瞧不出她心底正燥乱着,她百思不得其解,为何风灵为了拂耽延什么都敢去做,她却连多提醒一句的勇气都没有。

    她气恼于自己的懦弱瑟缩,亦因风灵的大胆肆意恼怒。

    慢慢地,一个怨毒的念头在她心底蠢蠢欲动:她在祈求拂耽延能安然归来的同时,隐隐地期盼风灵再回不来。虽动了这念头,她却并不敢放开胆去想,毕竟风灵一向待她亲厚,可她愈是试图压制住,心底的那一点怨毒便愈是使劲儿扎挣扭动着要冲破那层束缚。

    却说风灵率了六七百的部曲,一路循着府兵路过留下的踪迹,匆匆往播仙镇赶。行至半途,竟见飞鹰大旗高扬,府兵原路折返回来,浓浓地扬起了一团烟尘,赶得甚急。

    风灵正惊疑,往回赶的府兵们见了她这一支顿时戒备起来,俨然是将他们当做敌对者,弯弓搭箭,持刀相迎。

    风灵赶忙从队伍中驰出,独自向府兵队伍去。

    队首的拂耽延与韩孟乍一见她俱是大吃一惊,急急地喝住搭箭欲射的骑兵。

    “韩校尉,这是要回城?”风灵心头百般疑惑,却不敢与拂耽延对视,更不敢去问话,只得问向他身旁的韩孟。

    “播仙镇外并不见贺鲁踪影,只将那些老弱妇孺关押在几个大木笼内,扔在官道旁。”韩孟的面色阴沉道,想来拂耽延亦不会有多好的脸色。“快回城,敦煌城怕是要不好。”

    风灵倒吸了口气,呛进了些许尘土,猛烈地咳了一阵,拂耽延皱起眉注视着她,待她咳嗽平息了些,冷声问:“你来作甚?跟着你的那些是什么人?”

    “敦煌城内几乎全城的部曲,都在这儿了。”风灵缓了缓气儿,颇有些倨傲地挑了挑眉,回看向拂耽延。

    拂耽延不答话,韩孟倒瞪大了眼“啊”了一声,吃惊不小。

    风灵只装作未见,淡然问道:“解救的那些人在何处?”

    “自安排了他们的去处,眼下莫要计较那些,赶紧回城为要。”拂耽延冷声吩咐道,自抖了抖缰绳,催马走开。

    风灵心里虽有些气未平,但也知道轻重缓急,急忙回部曲队伍中,带领着部曲们跟在府兵后头,马不停蹄地往回赶。

    一路上风灵越想越是心惊,贺鲁果然又未按常理行事,他料准了拂耽延的性子,势必要前去解救遭羁押的百姓,因此诱了半数府兵出城,致城防疏松下一半,正当这边拂耽延下定了决心要慷慨一战时,那贺鲁却悄悄从背后绕了过去,此刻恐怕已是要攻进敦煌城了。

    接近城关,浓黑的狼烟腾空而起,如同巨大的玄铁长刀直插入城中。府兵奔驰的速度又快了一程,部曲们勉强还跟得上。

    再近些,刀兵相接的声响,浸染了血腥的铁器味儿,似乎都若隐若现。

    “顾姊姊,突厥人破城了?”深秋时节,韩拾郎的额角不断有汗珠子划过。

    风灵沉沉地“恩”了一声,心跟着不知沉到了何处。

    前方惊爆出一阵嘶喊动乱,铁器相击、人仰马嘶,府兵们已然投身战事。风灵沉到底的心突地蹿了上来,紧紧地抵在胸膛内,她在马上拼尽全力高喊:“各位的家主皆在城内,他们为保敦煌城无虞送了你们出来迎击贺鲁,眼下身边已无人守护,性命攸关,决不能教贺鲁进了城!”

    部曲们齐声应和,一鼓作气冲上前,与府兵们并肩战在了一处。

    风灵原想要将韩拾郎带在身边,一转眼,却见他已如同小豹猛扑进混战中,弓马皆不得章法,仅凭了一股子怨气,毫无畏惧地举刀在贺鲁部的人马中挥砍一气儿。

    风灵知他此时满脑的仇怨,有意不去阻他,仍由他撒着性子去厮杀,却也怕他不济事,撑持不了多久,反要丢了性命,到底是她带着出来的,若不能安好地带回去,总说不过去。于是她拼出一条道靠过去,在韩拾郎左右看护。

    偏她自己体力也是有限,加之昨夜在雪地里僵立一夜,早已精疲力竭,渐渐地便显出弱势来。可她于乱中忽觉得有些异常,她与贺鲁的人马并非首次交战,今次这些人怎就短了气焰,竟让人觉得束手束脚似的施展不开。一时又疑是自己吃不住力,身子疲软之下不免有幻觉。

    府兵与部曲好容易一路拼杀至城门楼观下,楼观上齐刷刷地探出一列满弦的箭弩来,森森地对准了刚到城门下的众人。拂耽延本欲一气儿冲进城内,可才踏前一步,齐整的一阵箭雨便带着肃杀之气落到了他们跟前,不偏不倚,刚好阻住了前进的马蹄。城下的人马俱顿足不前。

    风灵抬头顺着城墙望上去,这一望之下,她的怒火刹那高燃起来。城墙上耀武扬威地站着的阿史那贺鲁,手执了弯刀指向拂耽延,傲然道:“上一回,你便不该纵我归去。我早已有言在先,你放了我归去,就合该等着沙州府兵丢盔弃甲的那一日,却是不想,这一日来得这样快,真教人痛快!”

    拂耽延带着马冷声应道:“突厥十姓,皆系狼族之后,悍勇磊落,唯你除外。这样的卑劣无耻,只怕是狡狐之后,怎堪得阿史那这个姓氏?”

    “自古胜者为王,你理我姓什么!倘有朝一日我成了西疆的大可汗,便是更改了先祖为狡狐之后也未尝不可。”贺鲁纵声长笑一番,“我说拂耽延,你自个儿的姓氏尚且不知,如何就管起我突厥十姓来?”

    笑着笑着,一支鸣镝尖利愤怒地啸叫着直奔贺鲁咽喉而来。贺鲁的嬉笑戛然而止,神色一慌,退让不迭。

    可惜这支鸣镝射出的力道欠了些,未沾到贺鲁分毫,直直击在了城墙上,“当啷”坠落。(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七章 惊天逆转(一)

    贺鲁在箭弩手身后探身一望,先前的惶遽一扫而空,拨开身前挡着的箭手,似笑非笑地向下嚷道:“攻城掠人的话,顾娘子可还记得?如今城已然破,人自也该信守承诺,随我去了才是。”

    风灵拈起第二支箭,狠狠啐了一声:“谁会同卑鄙小人讲信约!”

    “今时今日,却由不得顾娘子说了算。”贺鲁俯身在城墙边的垛口,咧嘴冲她直笑,仿佛孩童得了一件念想了许久的珍爱之物,倒流露出几分真切来。

    风灵不容他再往下说,拉紧弓弦指向他,冷笑道:“既要论上一回,上一回欠着我的一箭该如何说?”

    她一面高声责问,一面将目光瞟向拂耽延。拂耽延与她隔得不远,正切切地注视着她。风灵又紧了紧弓弦,“上一回未能将你的咽喉一箭射穿,乃平生大憾,原说定的下一回见着时必当讨回,今日既见着了,自然是要补上这一箭的。”

    拂耽延听着风灵这话里透着古怪,越听越觉着别扭,蓦地想起放归贺鲁那日,风灵紧追着要射杀贺鲁,他为要回军资,将她拦挡下,并许诺下一回见着贺鲁,定替她讨回这一箭。

    他幡然醒悟,她这话哪里是对贺鲁说的,分明是在提醒自己,只怕方才那支鸣镝也是她有意放出来提点的。如若不然,照着她的气力,既不能一箭中的,又何必要搭第二支箭,正是要分了贺鲁的心,好教自己从旁射杀了他。

    拂耽延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箭来,悄然搭上弓弦。

    贺鲁浑不理会风灵的责问,更不知她意欲为何,自顾自地得意道:“弥射迎娶长平县主那一出,着实出彩,既是顾娘子的妙算,不若效仿着也替自己打点一回如何?”

    风灵的身子一僵,不安从心底迅速蹿了上来,心口一阵发凉。

    拂耽延几乎在一瞬间搭稳了箭,拉满了弓弦,抬臂对上了贺鲁。

    箭在弦上,下一息便要疾发出去。贺鲁清晰地感知到脑侧的寒气,却浑不在意,敛起嬉皮笑脸,灼烈地注视着垛口下方:“我已归唐,请归的文书今日一早便已往长安去了。另还奏报请娶唐女,不求郡主贵女,但求沙州一女商而已,想来你们大唐的天子必定不会拒绝。”

    风灵只觉兜头浇了一盆雪山融水似的,手脚霎时冰凉,顿悟了缘何贺鲁的人马少了气焰。降唐了,自然是不敢与唐兵当真拼杀。

    “贺鲁从未在哪个女子身上花过那么些心思,你莫要再屏绝。”贺鲁接着嚷道,话音里头的诚挚殷切毫无掩饰。

    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直奔贺鲁的脑袋,箭出的瞬时“啪”的一声闷响,弓弦应声断裂。众人还来不及去看那拉断弓弦的人,但见风灵倏地掉转了箭头,偏离了贺鲁的咽喉方向,改而对准了射向贺鲁的那支箭。

    一箭放出,猛击上那支带着怒火的箭,两支箭一同落地,说不出的怨愤。

    风灵撤下弓,大大地松了口气。众人随着她的目光望向拂耽延,却见他手中持了一张断了弦的弓,握弓的手教断弦割伤,满手的鲜血淋漓在残弓上,浓眉低蹙,吃惊地注视着风灵。

    风灵冲着他微微摇头,无奈之色尽书脸上,也不管他能否听见,木然道:“他既归了唐,少不得要封将封候,我不能教你担下杀将之罪。”

    贺鲁却在垛口自顾自地欣喜,大笑道:“你不愿见我丧命,你心里头有我!还不愿随我去?”

    风灵提升起满腔的愤怒,抬臂将手中的弓朝着他站立的垛口飞甩过去,搜肠刮肚地找出她自认为最为恶毒的话咒道:“我仍是上回那句话,纵是死了,教野狼啃尽一身骨肉,残骨被踏进泥里,也不予你留半分!滚回你的多罗斯川,滚!”

    垛口上的贺鲁转身携了骇人的怒气直冲下城楼,城墙上的箭弩手皆收了势,随之而下自去集队。

    风灵原以为贺鲁在盛怒之下要来打杀了她,此刻她亦怒火高燃,愤恨难抑,正巴不得他来动手,她自知远不是贺鲁的敌手,却情愿放手肆意一搏,舍命求个爽快。

    拂耽延亦策马过来,与贺鲁同抵她身边。

    贺鲁眼中那双阿史那氏的金碧色眼眸骤然加深了颜色,挑眉放肆地向拂耽延笑道:“延都尉莫怪,你我日后同朝为将,今日我不过来认个门,顺带赠一份见礼予都尉,替都尉将外城廓的流民清理一番,免去都尉与长史们勘造手实之累。日后还须得都尉多多指教。”

    拂耽延浓眉压得愈发低,抬起鲜血如注却仍紧握残弓的手,略一抱拳:“必定。”声若寒冰。

    贺鲁干笑一声,仿着拂耽延的样子,抱手还礼。一转脸隐去笑意,咬着牙向风灵道:“顾娘子且好生置备着,待允婚邸抄一至,便来迎娶。纵然是碎肉残骨,贺鲁也定以可敦之礼迎回。”

    说罢不予风灵留半刻来咒骂他,掉头便集了突厥兵队伍离去。

    拂耽延定定地瞧了风灵一眼:“你不该阻了那一箭。”

    风灵苦笑着摇摇头:“我虽不懂朝堂之事,可大约还懂贺鲁归唐的用意,西疆的局势纵横交错,于朝廷而言,他是一颗紧要的棋子,自他归唐起,这颗棋子便是朝廷的,存毁全由朝廷说了算,你再动不得他分毫。你难道瞧不出,贺鲁那厮是有意来挑衅的?”

    拂耽延丢开那张断了弦的弓,后槽牙咬得两侧下颌肌肉微微抽动,硬是将怒火一点点逼回去。

    风灵说的他又岂能不明白,突厥十姓,朝廷鞭长莫及,最省心省力的做法便是教他们相互掣肘,眼下贺鲁再不是需去除的局外废子,他俨然成了这一盘大局中的一枚要子,他今日若果真将贺鲁射杀了,引动西疆骤变也未可知,他自不能图一时痛快,陷大唐于危难。

    风灵的目光落在他殷红一片的手掌上,心头隐痛,正要上前去细看,他却掉转了马头,传韩孟前去集队查看府兵伤情。

    又扫了一眼风灵身后的一众部曲,“部曲伤亡可多?”(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八章 惊天逆转(二)

    风灵未及点算,经他一提醒,才猛然惊起,吩咐了各家部曲自己点算,粗略望去大致都还齐全,她倒不十分担心,便分暇去问府兵的情形。

    “我动不得贺鲁,贺鲁也未必敢真动府兵,流民他尚且屠得,府兵却是大唐军兵之根基,他既归降,便也无胆量再屠害府兵和城中百姓。”拂耽延闭眼淡然道。

    片刻之后,韩孟上前来禀,府兵伤者不少,战亡的却是不多,点算之下还是部曲伤亡略重些。

    因大多部曲是从别家借来的,还须得尽快将他们送还回去,一堆的琐碎人情等着风灵一一处置,偏她此时疲累不堪,又教贺鲁那道求娶的文书搅得心烦意乱,实是无力撑持。

    “我随你去归还部曲,顺道也该谢过商户们的大义。”拂耽延见她在马上身子虚晃,昨夜她坚持僵立雪中一晚的情形到底教他愧疚不已,只因恼她左性,眼下不知该如何待她,进退不是,乍然想起了这么一个由头,便赶紧先说了出来。

    风灵此刻懒怠猜他心思,有他陪着自然是好,忙不加犹豫地点头应下。

    两骑一同穿过城墙门洞入得城中,后头浩浩地跟着各家的部曲,沿途不少人获悉贺鲁退了兵,从坊内出来看外头的情形。

    人堆中突然冒出一句:“延都尉那样大的阵仗,到头来却也只得瞧着突厥人任意进出城门。”

    这一声猛地炸开,人群顿时静了下来,都拿眼去瞧拂耽延的反应。

    “延都尉守城二载有余,到头来仍敌不过贺鲁部。若非突厥人归了唐,只怕今日城中难免血流成河。”又有人在人群中冒头。

    风灵心中一动,那声音仿佛在何处听过。她眼力好,一眼便在几十人中瞥见了寻衅之人,一见之下她心底凉凉地笑了几声,再没别人了,正是昔日在大市中当街焚烧顾坊布料的那两个赖汉。什么人支使来的,也不言而喻。

    她偏头望了望拂耽延,稳坐马上,面色沉毅,恍若未闻,只管提缰自行。她再回望向那两个赖汉,犹如跳梁小鬼,前后左右地煽动起旁人来。若在从前,风灵必定要力争一番,绝不肯吃了亏去,可眼下她却提不起一丝劲儿来,只觉那些人无趣,没甚好同他们论的。

    她不过冷哼了一声,从容紧随着拂耽延,再走一段,索性连那些人说些什么也听不进耳去了,那些尖酸冷绝的话,都如同世外嘈杂,与她毫无干系。

    将近永宁坊,前头人群中跌跌撞撞地跑出一人来,直朝风灵挥手。

    风灵凝神一望,原是佛奴,只是佛奴的神色不太对劲,风灵握着缰绳的手无端地一颤,一颗心被悬吊起来。

    佛奴跑到近前,反倒愣了神说不上话来,非但语塞,连喘息都不成个样子,直将脸憋得通红,僵持了几息,他犹犹豫豫地转而望向拂耽延。

    风灵不耐烦地皱起眉头:“你这是作甚?别说只为迎我归来。”

    佛奴犹未答上话,前头急急匆匆又来了一骑,却是县衙里头的吏目。

    那吏目倒是果脆,远远地向拂耽延拱了拱手,待到近前,滚下马来,“禀都尉……索家同康家,遭突厥人血洗,灭了门。张县令不敢擅动,正等着都尉归来,好前去主持……”

    佛奴深深一叹,紧盯着马上的风灵,悄然靠了过去,生怕下一刻她便自马背上坠下来。

    风灵一双杏眼睁得溜圆,惊疑地问向那吏目:“哪个康家?”

    “康大萨保家……”

    吏目的话未尽,风灵却直摇头,唇边扯起一个僵直且莫名的笑,“你莫浑说,别是听错了消息,敦煌城中多的是康姓胡商……”

    “大娘。”佛奴嗫嚅着唤了她一声。

    风灵低头瞪了他一眼,一抖缰绳,猛夹了一把马肚,直蹿出去。

    “大娘……大娘!”佛奴在后头跟着跑了几步,到底是没追上。

    拂耽延朝那吏目抬了抬下巴,吏目不敢懈怠,赶忙掉转了马头,往永宁坊驰去。

    只剩了佛奴一人当街对着几百部曲,当下他也只得先招呼了那些部曲各自归家。别家的部曲们倒也罢了,康家的部曲们惊闻了康家惨遭屠门的消息,登时乱了起来,百来号人,一齐往永宁坊内跑,阻得别家的部曲也无路可走,挤挤挨挨混作一团。

    杂乱中有人拉住了佛奴的手臂,一迭声地问道:“你说索家如何了?音娘如何?”

    佛奴于乱流中扭头见是未生,忙反握住他的胳膊:“音娘还在,只音娘还活着!”

    未生拽着佛奴,将他从推来挤去的部曲中一点点拉了出来:“随我从后头进去。”

    却说未生因日夜赶画折冲府佛窟的壁画,贺鲁屠村那夜正与他阿母宿在千佛洞佛窟内,数日未归,侥幸逃脱一劫。出得佛窟时,方听闻外城廓遭屠的事,他不敢回家,带着他阿母在往敦煌城来,才安顿下,又逢贺鲁破城,城内大乱,乍然惊闻索、康两家遭害,一沓子的事蜂拥而至,他且顾不上旁的,只跑出来探听索良音下落。

    他前一阵替索家修补佛窟内的壁画,时常至索府走动,因此知道永宁坊后头另有角门能进索府,无意中教他得知那角门紧靠着索良音的居所,他暗地里恋慕索良音,便在后头徘徊过数次,只待她出来,佯作偶遇与她说上几句话。

    佛奴教未生拖拽着,一路踉踉跄跄地果然就到了永宁坊后头的角门,索府上下各处皆由衙役把守住,自然不容未生胡乱闯进去,可转眼又见了佛奴,认得他是顾坊的长随,鉴于顾坊同隔壁同遭不幸的康宅的关联,稍加犹豫,仍是将他二人放了进去。

    进得索府,没几步便是索良音所居的小偏院,他二人迎面只见前头步态虚浮,身若细柳的索良音,教人架扶着从偏院内出来,一步一软,全无气力,全靠着身畔华服男子的搀扶才勉强挪得动步子。

    未生足下猛然顿住,整个人僵立在了原处。(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九章 满门凋零(一)

    索良音教柳爽扶着出来,抬眸见是未生,亦滞了一步,妙丽的双目中蓄满了泪水,茫然失措地望着他发怔。

    佛奴上前冲华服男子与索良音各施了一礼:“柳公子,音娘子。”

    索良音的泪珠子扑簌簌地往下掉,佛奴忙躬身道:“音娘子万要节哀,好容易……好容易逃出生天,自当爱惜身子不是。”

    索良音扯起绢帕,拭了拭眼泪,慢慢点了两下头,再望望呆立着的未生,欲言又止。

    柳爽哪里会将佛奴与未生二人放在眼中,当下催道:“表妹好生走着,都尉在前头等着问话,还是莫要耽搁了。”

    索良音乖顺地倚着他的胳膊,一步步走开去。

    佛奴心中奇怪,他仿佛记得柳爽曾一度垂涎索良音的容色,索良音避他如避瘟神,今日这情形甚是古怪。但他心悬风灵,无暇细思量旁杂。

    未生木知木觉地随着他挪动了两步,尴尬地抚了抚脸,讷讷自语:“亏得音娘平素舞乐供奉得诚,菩萨垂怜,如今还活着便大好了……”

    佛奴心下明白他的苦楚,只不好点破,又着实挂记风灵,匆匆关照了他几句,也不管他有否听见,辞了未生,便自往康宅去了。

    不同于索府的肃杀诡异,康宅中人聚得不少,昭武九姓的胡商几乎都到齐全了。也有衙役在宅中把守收殓,胡商们却不容衙役动手搬挪尸身。

    康家笃信释教,自有胡商中同信释教的,一面唱经一面小心地装殓了他,另一些仍信奉祆教的插不进手,从旁帮着收殓家下仆婢奴人。

    佛奴在人堆中找到风灵时,她正强忍着泪,替米氏擦拭脖颈创口上凝结的血痂。阿幺不知何时也到了,虽骇怕得紧,却也跟着风灵颤抖着手指头替阿团穿衣,小小的身体分明已僵冷,粉妆玉琢的小脸变得灰白无光,可浓密的睫毛覆在眼睑上,仿佛还有活气似的。

    阿幺忍不住捂嘴抽泣,风灵低着头责道:“莫哭,仔细眼泪沾了他们的身,不得脱凡尘。”那音调沉静异常,令人听着一阵发寒。

    佛奴未来时只怕她脾性刚烈,一时悲愤过头,伤了身。却不曾料想,眼下她有条不紊地在康宅内处置打点,冷静得令人发憷,他倒是宁愿她痛痛快快地号哭一场。

    不多时,众人已将康氏上下十来口人俱装殓了,有行白事营生的商户不由分说地从自家抬来十几口棺木,陈棺堂前。康氏家族单薄,虽有几个远亲,却疏离得八竿子打不着,眼前现成的最亲近的人便是风灵。她少不得强打起精神,将那些人谢了又谢。

    她也不曾沾手过这样的事,只得托付了胡商中素日与康氏相亲的那几个,央他们帮衬着料理料理,安置从外头回来的部曲们。

    一时诸事皆有人接应,风灵在厅堂内将十几口棺木内僵冷的面孔一一端详了一遍,从康达智、米氏,到妾室阿何、幼弱的阿团,乃至康宅门房里,见了风灵总是笑眯眯地往里让的老家仆。她胸中堵了一团浊气,不论如何深叹都抒发不出。

    佛奴见她尚算平和,乃敢上前同她细说:“你们离城约莫两个时辰,坊外就嚷了起来,说是突厥人来袭,城中也无主将,很是乱了一阵。咱们家中部曲尽数出了城,没个依仗,自是不敢在坊内走动,只闭门不出。隔了许久,又说都尉回城,与贺鲁在城下对峙。就这当口,坊正来传话,说永宁坊出了事,索家和康家闯进了突厥人,满门尽教人屠了。”

    风灵深吸了口气,闭上了眼,睫毛随着眼珠子不住颤动。佛奴蓦地打住,不敢再往下说。

    “往下说。”风灵垂着的双手握紧了拳,咬着牙冷冷地吐出几个字。

    “大娘不在家中,我便先赶去康家瞧过。待我到时,县衙的人已围住了两家,那些人到底将索府看得更重些,故而这边守得疏懒,只说是突厥人破了城,遣了一支来劫掠富户,自然挑富户之首大萨保来下手。我与先到的何、安二位阿郎里外勘视了一遍,果然被洗劫一空,说不得是那些畜生不如的突厥人造的孽……”佛奴摇头叹息了一声,有些说不下去。

    阿幺抹了抹哭红的眼,吸着鼻子道:“当真畜生不如,那么小的孩子也下得去手……劫财便罢了,家中又无部曲抵抗,作什么要谋人性命。”

    风灵寒声应道:“正是知晓家中无部曲才来的罢,部曲若在家却未必敢来。可突厥人是如何知晓阿兄家中情形,究竟是哪一个传了消息出去……”

    佛奴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向外张望了一眼:“以往咱们总说索氏通敌,可这一回,索氏也未能幸免,只活了个最不济事的音娘。”

    风灵呆呆怔怔地坐着,她的脑袋里挤得满满涨涨的全是康达智和米氏的音容笑貌,再无暇分想旁的事。

    幼时她在康家顽闹,将康达智的算筹偷偷藏起来,每一次都教他三下两下找出来,她好容易想好了下一回要藏的地方,却随爷娘回了江南道,再见时,早已过了玩藏算筹的把戏的年纪。

    她初来敦煌城,康达智在城门洞下等她,在她肩背上不知轻重地拍了一巴掌,早晨她率领部曲离城,他仍是予了她一巴掌。

    每常她与他打着商议要行些险难之事时,他痛心疾首又无奈地劝说阻拦,皆历历在目,惟独这一回,她不顾死活地要出城支援拂耽延,他却是一句未劝,偏还将家中部曲尽数交予了她。只这一回,便害了他全宅的性命。

    还有米氏,她心肠热,虽大不了风灵几岁,却事无巨细地替她思虑,总爱留着她喜爱的吃食顽物等她来,神神叨叨地关切她与拂耽延之间的事。去诱贺鲁现身那回,米氏在她衣袍夹缝内缝入的平安符,仍在那衣袍内尚未取出……

    风灵呆呆地抚着康达智的棺椁,面上不怒不哀,胸腔内却是翻江倒海,翻搅得她心口几欲爆裂,眼眶子里却流不出眼泪来,憋闷得愈发心痛。

    佛奴与阿幺唤她几次都不得反应,离了魂一般,两人俱有些发懵,眼瞧着她煞白的面色一点点地泛起青来,阿幺唬得又哭出了声,“大娘大娘”连声地叫唤。(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章 满门凋零(二)

    无措了片刻,天色渐晚,外头传来几声问安,佛奴向堂外一望,薄暮中稳步走过来一高一矮两人。一见那高大些身形,他便似有了主心骨,赶忙拉过阿幺上前施礼:“都尉,张县令。都尉来得正是时候,大娘她……”

    拂耽延一进屋便瞧见了风灵死灰似的形容神色,从昨日清早至眼下,足足两天一宿的折腾,连番重击之下,换了寻常女子怕是早已死过去了,她虽底子好,强撑至此,也没有不垮的道理。

    张伯庸冷眼瞅了瞅风灵,拿着腔调道:“顾娘子若是歇好了,县衙尚有几句话要问上一问。”

    一听他的声音,风灵倒突然有了反应,霍地转过脸来,通红的双目死盯着张伯庸:“不必问了,我明说予张县令知道,突厥人趁着康宅的部曲出城支援府兵,洗劫了康宅,屠了我兄嫂满门,老弱妇孺一个活口不曾留下。敦煌城中的事,外头的突厥人如何会知晓?张县令不妨先自问,再逐一审审有嫌疑的那些……”

    “甚荒唐!”张伯庸恼羞成怒,指着她质问道:“难不成,难不成你疑心本官通藩?”

    他当真是气结了,来回走动了几步,竟找不出个词来驳斥,一张脸涨成了绛色。风灵认真地瞧着他,如同个不晓事的孩童瞧见了新鲜事务似的。

    她这一脸怪异的认真惹得张伯庸愈发恼怒,切齿道:“且不论你诬蔑官员是什么罪名,你只先想想,信口雌黄说出这番话来,却要置韫娘于何地?若必得要说通藩,韫娘嫁去了处密部,本官倒真是头一号要通藩的。”

    风灵直勾勾地瞧着他因气恼变了形色的脸,忽地凄然一叹,失望道:“确不是你。”

    张伯庸尤要发作,拂耽延跨了一步,将风灵隔在他身后,“张县令有甚要问的,直管带了佛奴去问,顾娘子与我一同回的城,恐怕并不知情。”

    佛奴机灵,忙上前躬身作揖:“都尉所言甚是,我家大娘哀伤过度,少不得说些昏话,张县令念她为敦煌城奔劳了一整日,莫同她计较。若要问话,小人随张县令去便是。”

    张伯庸哪里会听不出佛奴的弦外之音,话里话外地意指顾风灵一介平民,仍为城中百姓的安危豁出性命拼走了一日,他身为食奉官员,却是不见踪影。

    他心里头也确是虚亏,只得硬生生地将一团怒气在后槽牙磨碎,生吞了下去,吩咐随行来的吏目带了佛奴去问话,冷声冷气地向拂耽延告了辞。

    阿幺见状也向拂耽延屈了屈膝,退了出去守在门外。

    偌大的堂屋内,有生气的只剩了拂耽延与风灵二人。

    拂耽延将那十来口棺木环视了一圈,正中一口前已有人燃起了线香,想来该是康达智的棺椁。他自去燃了三炷香,在棺前敬拜道:“大萨保慷慨借出所有的部曲,拂耽延本该来拜谢,却来迟了一步,还望大萨保原谅则个。大萨保阖家罹难,必定不会就此白受了,此难拂耽延铭记五内,终有一日,替大萨保膺惩恶徒。”

    风灵闻言心口忽然一松,憋痛了许久的心门教一股热流冲开,随之眼眶里盈起了一泓温热的泪,一发不可收拾,滚滚而下,一时泣得眩晕,眼前发黑,索性靠着康达智的棺椁就地坐下,双臂环抱了肩膀,放声哭得痛快。

    她隐隐且荒谬地期盼着康达智的大手掌猛拍在她的肩背上,带着一贯的满不在乎的调子取笑她痛哭的模样丑。

    过了片刻,果然有大手掌落到她肩头,却与以往康达智不知轻重的猛拍不同,那大手掌带着柔密的温度,和能够支撑起她的力度。

    拂耽延俯身将她自地下拉起,揽入自己怀中,轻抚着她的发丝低沉叹道:“这一日内,你已哭得太多,仔细坏了眼睛。”

    风灵揪住他胸襟前的衣裳,却是哭得越发不可收拾,不论拂耽延同她说什么,她便只会摇头,说不出一个字来。紧揪着他前襟的手,好像透过衣裳,透过胸前的血肉,攥住了他腔子里的那颗心,令他的心生痛生痛。

    渐渐的,她的气息竟弱了下去,抽气儿的力道也变得虚软。拂耽延暗觉不好,她经了这两日一夜大起大落的折腾,早已心力交瘁,怎堪这番悲恸,瞧她这副形势,竟是有往脱力气绝上走的征兆。

    他狠了狠心,抬起搂着她后背的那只手,掌上带了力,一掌劈在了她的后脖颈。风灵登时觉得自己整个人坠入了一个无底的黑渊,绵软着身子不断地往下坠,往下坠……

    拂耽延蹲下身,搂住她往地下坠的身子,举袖拭去交错横陈在她毫无血色的面颊上的泪痕。她昏仆中的面容仍带了化不开的哀痛,他伸手轻揉了揉她的眉心,小心地将她紧凝的眉头揉散。

    “大娘?”堂屋大门不曾关阖,阿幺在门外守着未敢走开,屋内的泣哭声骤然停止,她忙倚门探问。问了两声不得应,刚想抬脚进去瞧瞧,却见拂耽延将风灵打横抱着从里头跨出来。

    阿幺瞥了一眼风灵无知无觉垂下的手臂,低低惊呼:“都尉,大娘,大娘这是……”

    “可有自家的车来?”拂耽延打断她的惊慌,径直问道。

    “有,有。”阿幺忙不迭地点头。

    拂耽延顾不上院中投望过来的那些复杂目光,一面大步走向外院,一面向阿幺吩咐道:“去唤人来套车,送你们回安平坊。”

    直至上了车,阿幺仍旧不能安,忧心忡忡地盯着风灵,一个劲儿地叹气。拂耽延同坐在车内,她一路也不敢问他一句话。

    车进了安平坊,在顾宅门前停了,拂耽延附身抱起昏睡的风灵,命阿幺在前头引路,往内院风灵的闺室去。

    拂耽延把稳住胳膊,将她安置在床榻之上,长出了口气,又向阿幺嘱咐了几句:“替她更衣擦洗,好教她安安稳稳睡上一觉。她且有得睡,你们莫要惊扰了她。”

    阿幺屈膝又是答应又是言谢,拂耽延只向睡榻上又瞧了几眼,转身便自离去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一章 秘窟怪妇(一)

    风灵在昏沉中做了个冗长得连绵不断的梦,梦里头她仍旧身处余杭径山脚下的顾府,阖家嬉笑怒骂地度着年月,岁岁暮暮,琐碎繁杂,寡淡安宁。

    梦着梦着,她便自醒了过来。睁眼环视四周,并不在余杭的顾府,爷娘兄长俱不在跟前。不知此刻时辰,透过帷幔的缝隙,能窥见天光亮着。

    睡榻边有人轻摇了摇她的手臂,抑制着激动柔声道:“大娘,可是醒了?”

    是阿幺,风灵重又阖上眼,叹气似地“嗯”了一声。

    “大娘这一睡足睡了两日,也不知是昏着还是睡着,再不醒恐是要饿坏了肚腹。”阿幺绵绵絮絮地说着话,却教风灵握住了手腕子。

    风灵静默了片时,想问的话梗在喉咙口吐不出,手又缓缓地从阿幺的腕子上滑落了下来。

    阿幺心领神会,小心地拣择着字眼道:“大娘可是要问佛奴?他这两日皆在……皆在永宁坊,大娘该信他是个妥帖的,只管放心。延都尉和张县令均去关切过,错不了。都尉来了两回,大娘未醒……”

    风灵默然听着阿幺一桩桩一件件地报下来,摇摇晃晃地自榻上坐起身,沉静道:“替我寻一身黑叠衣出来。”

    阿幺愕然:“都尉的意思……大娘忧劳甚过,康家的事自有那些粟特族人操持,大娘不必劳心伤神。”

    “阿兄阿嫂待我深厚,理应我亲自料理了他们的丧仪才是。”风灵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如水,竟是少有的端肃,“你们且放了心,出了这样的事,伤痛虽沉,我却也不是那不知收放的人,总要令康氏一门体体面面……”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阿幺往箱笥中翻了一会儿,捧出一袭墨黑的叠布衣裙来。康家虽早已归信了释教,丧葬礼仪与唐人无异,可日常的习惯却还是脱不了粟特习俗,仍旧白为喜,黑为丧。

    她慢慢地将衣裙穿了,这一身黑叠衣原是为送葬一位粟特尊长所裁,不想有一日竟是用在了此处,风灵不禁心里发苦。

    米粥和佐粥的小碟是早已备着的,阿幺快步去取了来,风灵口中苦涩无味,却又不能不食,义兄惨死、贺鲁逼嫁这两桩尚在眼前未能对付过去,她不敢在哀伤中随波逐流,须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

    风灵在永宁坊劳心劳力了几日,好歹是将康家的丧仪给撑持了起来,至出殡这一日,宅门全开,却是碰上了索家同日出殡。

    索氏族群盛大,场面很是浩大,丧棚一直搭到了康宅门前。当即康宅中便有一同送殡的人生了恼意,恨恨道:“索氏横行惯了,即便到了今时今日,也不肯让人半步。”

    风灵挥手示意众人退回宅内,“罢了,都是已身故的人了,先一步迟一步,都没甚要紧的了,让他们先行罢。”

    众人依言退回宅内,立在门前眼瞧着索家声势壮大的送殡队伍流水般地走过。佛奴就在风灵身旁立着,她的忍让倒教他颇有些意外,经了这一劫,仿佛转了性子似的,老成端稳了不少。

    队伍中一抹素白娇软的身姿尤惹人注目,坊内围观的众人皆知,那便是索氏惟独幸免于难的庶女,舞乐容色绝美无双的索良音。只此时她边走边垂头抹泪,瞧不清面目。

    风灵凝视着那身影一点点走近,目光却落在了她身旁殷切搀扶的柳爽身上。

    “大娘,瞧见音娘子不曾?她怎与柳公子……”佛奴在她身侧悄声道。

    风灵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瞧见了。”截断了佛奴后面的话。佛奴也知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闭了口垂手而立。

    索府的殡仪队伍慢慢地过去,风灵将一口口棺木和牌位望了下来,索慎进的不屑、柳夫人的假笑、索良昭的跋扈,曹氏的惊惶,前些日子里都还是好好的,转眼已是隔世。

    索良音由柳爽架扶着,一步步挪过来,打从风灵眼前过时,竟未抬眼瞧她一眼。倒是柳爽向风灵微微颔了颔首,脸上谦恭未变。

    风灵朝他略一屈膝,算作施了礼,转眸端凝了他几息,脑中忽然起了个念头,不由自问:缘何索氏一门皆亡,独独他与音娘存活?

    风灵听闻他向官家道,因醉在了伎乐坊内,错过了闭坊,便宿在了乐坊,晌午前未及归来,险险避过这一劫。话虽滴水不漏,无可指摘,官家也遣人去找伎乐伶人验证过无误,可这巧合来得,当真是太巧不过了。

    思疑间,二人已从她跟前走过,她的目光紧随了过去,索良音胆小怕事,她自是不疑的,可柳爽身上的疑窦太多,只苦于她直觉虽强烈清晰,却无半分的蛛丝马迹可循,犹如一拳猛击在了大团的棉籽上,一窝绵软,霎时散去了所有几乎能确定下的怀疑。

    “佛奴,你可有疑心过柳爽?”风灵偏了偏头,低声问道。她试探过张伯庸,几乎在三两句话间,她便能信张伯庸与此事无关。可换做柳爽,她越瞧他,疑心便越重。

    佛奴沉默许久,小声回道:“不瞒大娘,我头一个便疑到了他头上,可那又如何?那样大的事,不是谁说一句疑心,便占理的,即便是实据在握,也未必顶用。大娘一心想替康家阿郎伸张的心思,我能体会,只还是那句话,咱们小门小户的人家,哪里拧得过那些权贵世家?”

    风灵紧咬住唇,眉头结在一处。

    佛奴向门外的仪仗抬了抬下巴,长吁:“索家如何?柳夫人又是何等的家世?不也说没就没了么?”

    风灵倏地了然,连佛奴也不信索、康两家只是遭突厥人洗劫了家财,背后恐是另有一些不可告人的阴私,血腥之下遮盖的究竟是何等可怕的心思,只怕是要一丝丝一缕缕慢慢揭开了,这两桩灭门惨案方才有昭雪的那日。

    当下确是急切不得。风灵从胸中长出了一口气,松开了紧咬的嘴唇,“我省得,遑急冒进的亏也吃了不少,总该长了些教训的。”

    佛奴慰然点头,深觉风灵自此一击,进益了不少,遇事不管不顾一味强出头的性子也收敛了大半,总算是这些日子来惟独能让人宽慰的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二章 秘窟怪妇(二)

    这二人细语间,索家的送殡队伍已从大门前走过,有人跑来收拾了白幡路障。风灵回头向头里第一口棺木望了一眼,强忍住发热的眼眶,朝棺木边黑袍裹身的八名粟特人点了点头,那八人正是昭武九姓中另八姓族中的尊者。

    康达智生前能统领九姓大商团,绝非只仗了朝廷授予的大萨保的职衔,更是因康氏父子两代,不遗余力地维护着整个粟特族群,从不松懈,方能使人信服。而今他故去,另八姓的尊者自发地来替他抬棺,且一路过去路祭不断,竟是比索氏那一队慢了好长一段路。到底使风灵心底慰藉了不少。

    只这样的场合,拂耽延与张伯庸要避亲疏之嫌,不好露头,两人一个遣了长史来祭,一个差了吏目过来,索家那边也是一样的礼数。

    康氏一门落葬后,原有的酒肆买卖一时也无人来接,只好先关了酒肆,待新任的大萨保上任后再作处置,家中的部曲,愿脱籍的,风灵便将身契归还,剩下一半因无处可去不愿脱籍的,便随风灵归了顾坊去。

    三两日间诸事皆休,风灵亲手在康宅大门上落了锁,停停顿顿地走出永宁坊,走过这一幢敦煌城内最是高大豪气的坊门时,她暗自叹息,往后大约再不会往这一坊来了。

    事隔了几日,天渐往寒冬里过。刮骨的冷风,与如今教大唐铁骑震慑住的突厥人不同,带着寒气所向披靡地越过金山,趟过多罗斯川,毫不犹豫地袭向大唐的土地。

    风灵一直蔫蔫的提不起劲,这一日终是提笔修家书一封,将西边的事隐去了许多,告知她爷娘。她咬着牙将康达智的噩讯写了下来,迫着自己将那些恶梦似的事情又回望了一遍。写完最后一个字,她随手将笔管丢得远远的,离了书案在壶门榻上斜倚着,扬声命人来将书信缄了口,速速送出去驿馆,再不想多瞧一眼。

    送信去的人才刚走,便闻大富在外头低呜了两声,风灵知是有熟人来访,无端地忆起先时每有康家人来时,大富便会这样撒着娇似地低呜跳蹿,心里头又是一沉。

    内外院皆无人通报,她来不及自壶门榻上下来,门上夹幔一动,颀伟的身形携着冷风便进来了。

    风灵忙从榻上跳下来,趿上丝履,草草地行礼:“都尉怎这个时候过来?”

    拂耽延将她的面色端详了几眼,却见仍是不济,连一双眸子也少了光泽似的,再看她书案上溅了星星点点的墨汁,紫毫小楷被随意丢弃在地下。

    “才刚写了家书。”风灵顺着他的目光在书案上溜了一眼,“不写总是不妥,写了又觉得气闷得很。”

    拂耽延点点头,慢慢地将地下的紫毫小楷拾起来:“倒是心照不宣了,也才写了奏报,愈写愈是气郁,索性出来散散。”

    说着他伸手向风灵:“想去什么地方?行猎?跑马?”

    一提行猎,风灵心里一动,眼中闪过几丝光彩,可过了片刻,她却幽幽叹道:“罢了,也不缺皮货,便不为寻个乐子造这孽了。不若往千佛洞,我替康家的佛窟添些灯油去。”

    当即风灵要了马,裹起了一领毛氅。佛奴见她肯出去,倒也高兴,忙忙地亲自去备马送了出去。

    年关将至,整个敦煌城却萧瑟大过热络。因如今也不避防贺鲁部族了,城中百姓又才目睹了本城两门大户遭屠,心有惴惴,有门户的皆闭门不出,街面上有人也只匆匆而过,鲜少笑语。

    “都怨我未将敦煌城守牢,使他们生计不得安宁,愧对了一城百姓。”拂耽延的愧疚毫无掩饰:“适才在折冲府内写奏报尚觉得愤懑怨屈,兢兢业业守城二载,抵不过贺鲁轻飘飘的一句归唐,索、康两家上下、外城廓的百姓,那么些人命,在贺鲁那里也不过是约束部下不严罢了,他是新归降的,朝廷绝不会因此责难他……”

    街旁忽然蹿出一人来,笑向拂耽延招呼。他这一声招呼引得周边的人都望了过来,又添了几声唤着“都尉”的问候。

    风灵礼让至一旁,瞥眼望了望周遭忽隐忽现的冷眼,暗自腹诽:府兵拒敌,死伤多少你们都只当是理所应当,而今贺鲁耍奸破了城,先前的劳苦尽白费,换来的那么些白眼,早先抵死守得城池安稳时,怎不见你们赞一声?

    好容易出了城,大道无阻,二人翻身上了马,扬鞭朝千佛洞去。风灵不免嘀嘀咕咕地要抱怨几声方才所见,以示不平。

    “若要上阵杀敌,坚守城池,豁出性命也无半分退缩的,可朝堂上的那些事掺和了进来,我却是无能为力。因我的力所不逮,害了一城百姓无辜受累,终是我的不是。”拂耽延在马上万般愧疚。

    风灵登时住了嘴。拂耽延所说有理,却非她所认同的理。照她看来,拂耽延于沙州百姓也好,于大唐也好,早已是鞠躬尽瘁,能否安守敦煌城已并非他一人人力可为的了,又何必要自苦去背负那根本不讲理的责任。

    寒冬腊月里,商客绝迹,又不在望朔日,出城礼佛的人也不见,大道一路清寂,转眼布满密密匝匝大小洞窟的山崖边在眼前了。

    二人在康家的佛窟前下了马,却见有身着青灰色僧衣的小沙弥在洞窟内扫尘,佛前长明油灯好好地燃着,一切如旧。风灵长出了一口气。

    小沙弥听见响动,回头来望,风灵叫不出他的法号,他却是认得风灵,放下笤帚上前来施礼:“延都尉,顾娘子。”

    他见风灵脸上惊愕,便自行解释道:“咱们寺中常年受康阿郎香火灯油的供奉,如今他有此番遭逢,寺中能做的也不过尔尔了。住持说,从今往后便常开了这窟,以供贫苦无依之人膜拜礼佛,平日里便由咱们寺里打理着,康家的牌位亦在里头供着,也好跟着受受香火。”

    风灵合了掌在胸前,谢道:“拔苦法师有心了,劳动小师傅们费心。”

    小沙弥连连辞让,帮着他们在康氏牌位前上香作奠。事毕风灵想着要往法常寺去拜谢拔苦法师,小沙弥一听便笑道:“顾娘子果然有些福缘,住持前些日子应金城庄严禅寺之邀,前去论经,携了玄奘法师新译的佛经几卷归来不几日。”

    风灵郁结了好些日子的心倏地化开了,她望了望拂耽延,他虽不动声色,却亦有些向往之意逃不过风灵的眼,想来佛光普照之处,虽非笃信之徒,或也能受些许感化,法常寺这一行,看来是必不可少的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三章 秘窟怪妇(三)

    风灵见了拔苦法师,几人坐下说了一回索、康二家的事,不免又是一番唏嘘。好在,拔苦法师带回来的手抄的译经就在手边,哀悼之事并未持续多久,风灵便去净了手,请阅译经。

    拂耽延从前未曾信过释教,也便是到了沙州这等佛事兴盛之地,才有所耳闻目染,又因风灵笃信,两人往来之间,多少也受了些熏染。

    他坐在一旁,静听风灵与拔苦法师一来一往地求教解答,虽不十分能懂,但佛偈、清茶、梵音,这些渐令他心平气和。再见风灵眉头舒展,说到了然应心之处,唇角还带出几丝许久不见的浅笑,她既受用,他亦觉得心宽。

    不知不觉中,暮色悄然垂下,寺中晚课的钟声“当当”响起,风灵恭敬地放下译经,向拔苦法师合掌礼道:“叨扰法师大半日,再不敢妨了法师晚课,这便告辞了,风灵惭愧,心头苦障多赖了法师开解。”

    拔苦法师起身相送,悠悠念了一声佛:“顾娘子原就有慧根,何须老僧多嘴,不过是借了菩萨一点明光,照照前路罢了。倒是延都尉……”他向拂耽延淡然一笑:“肯来听这半日叨登,也算是有善缘的。日后倘若有烦乱难境,不妨来老僧处吃一盏清茶,静静心气。”

    “法师慈心,不敢叨扰。”拂耽延口里同他客套着,一路便出了法常寺。

    早有小沙弥解了马送来,一再拜别。

    来时还盘旋着低啸的寒风不知何时静静退去,法常寺外霞光在天边烈烈扬扬地烧着,耀得光秃秃的胡杨枝头仿佛火光跃动,整个千佛洞一派安宁祥和。

    两人一时看住了,都不愿匆忙离去,遂在带着马慢慢信步而行。

    “儿时我家在此开窟时,曾听人说过,三百年前,僧人乐尊便是瞧见了这样的景象,深信是佛光显现,这才在此凿了第一窟。”风灵握着缰,带着央求向拂耽延道,“而今崖上层层叠叠,号称有千窟,却不知当日那第一窟今在何处。哪一日都尉若是得了空,咱们不妨去探一探,何如?”

    拂耽延默然随行在她身边,迎向火红的霞光,随着她所指的方向眯眼一望,却不肯搭话。

    风灵又央告了一回,语气里带了娇嗔。

    “我在敦煌城的日子,大约也所剩无多了。”拂耽延盯着前头的路面,一字一顿道。

    风灵猝不及防,手上猛加了力道,勒得马低咴了一声。“都尉莫逗我。”

    “贺鲁归唐后,沙州折冲府将撤,余下府兵或将归入安西都护府,我自当回长安卸职交还军符。”他骤然转开了话头,“这几****细想过,贺鲁强娶,待朝廷敕书一下,多半也要予你个县主的封诰,介时再无回旋余地,于此事你可有主意?”

    风灵一懵,不知这与他将回长安有何干系,可他既问到了这事,她便老老实实地摇摇头:“还无心思想那些。大不了……大不了打哪儿来的还回哪儿去,我,我回余杭去避避。”

    “你若已钦定成了县主,贺鲁又要以可敦之礼来迎娶,避回余杭又有何用。不日便会有户部吏目与鸿胪寺的主簿寻到江南,你尽可抵死不从,可宗族家人却要与你一同入罪。”拂耽延淡然道。

    风灵垂头丧气地走了一段,她素常智计百出,事到临头却一筹莫展。

    “我倒有个主意,你……你若是情愿……”霞光转为暗红,映在拂耽延的脸上,正掩去了他此时的窘迫,他沉吟良久,下定了决心道:“你若是情愿,咱们近日便成婚。”

    风灵的心猛地一荡,漏跳了一拍。红艳的云霞飞到了她的面颊上:“这……户婚律有令,男不自专娶,女不自专嫁,必由父母,须媒妁……爷娘尚未得知,官媒也未……”

    “卑幼在外,听凭嫁娶,待回原籍再禀明家中长辈,户婚律原也是许的。事急从权,令尊令堂那边,待事平之后我便即刻前去请罪,他们倘或恼怒不满,多少打骂责怨,我一力担下便是。”拂耽延有条不紊地接道,可见是反复思虑过的了。

    风灵“扑哧”笑出了声:“还打骂责怨,你只当哪儿都行打打杀杀的么?我阿爹阿母是最讲理不过的。”

    “你究竟应是不应?”拂耽延不理会她的嘲笑,执意问下去。

    风灵半垂了眸,这场面终是与她所想的不甚一样,可她从未犹豫过要与他共度余生。她闭上眼,迎着抚照在她脸上的温暖霞光,郑重地点了点头:“我自是情愿的。”

    拂耽延靠了过去,紧贴了她的马,伸手带住她马上的缰绳,迫停了她的那匹大黑马,顺势将她整个人捞了过来,安置在他身前。

    他二人谁都不曾想过,这桩原该欢喜至极的事,竟硬生生地骤然横在了并不合时宜的当下。一个新丧义兄,遭蛮人强取,正哀苦满怀;一个城防失利,前景茫然,正等着朝堂斥责。在这情形之下无论如何也提不起那等欢喜事来,偏就刻不容缓,不得不提到眼面前来。

    “如今疆域未平,纵然是回了长安,也未必能有几日安定的,我投身军中,少不得随时出征。说得平白些,一旦烽烟燃起,我这条性命便是大唐的,顾惜不得。你既嫁了我,这些话便避不开去,你心中多少要有个计较,倘若果真有那一日……便是我对不住你,你再……”

    拂耽延俯首贴在她耳旁低语。这个时候,不该说些情意缠绵的话么,怎的要提那丧气话。风灵心中不快,又有一股子她自己都不能抗拒的怅然,心头和眼眶同时一热,却并未低头垂泪,反倒扭转过身,仰面迎了上去。

    她微凉的嘴唇颤抖着触及他的唇,生涩却热烈地在他的唇间碾压过。拂耽延温热的鼻息陡然加重,松开控着缰绳的手,一手猛圈住她的腰肢贴向自己,一手却轻柔地捧住她被晚风吹得有些僵冷的脸庞,致密灼热的亲吻席卷而下。

    为着这一吻他犹豫了太久,每一回的克制皆替此时的缱绻添了一份放纵。(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四章 秘窟怪妇(四)

    风灵再不因透不过气推拒他的胸膛,她的双臂缠挂上他的脖颈,只怕自己沉陷得还不够深。

    拂耽延的手臂突然僵了僵,他面颊上不知何来的湿热,有温暖的水滴接连不断地滚落,连同他的面颊一齐***他微微往后撤了半分,嘴唇却留恋不舍地在她的唇畔厮磨,“怎就哭了?”

    风灵将脸埋在他的颈窝里,就着他的衣袍上的小领擦拭着眼泪。“我也不知怎的……大约,大约是因欢喜来得太过突然。无端就想到在瓜州头一次遇见时的情形,你那冷傲难近的模样,谁又能料到今日。说句大言不惭的,风灵不顾一切两载有余,追随着都尉,好生辛苦。”

    拂耽延一手重新握住缰绳,一手抚着她柔密的头发,她说的每一字皆似在他心里砸下一锤,疼痛与动容交织,撑得他心口满涨,却说不出什么柔蜜的话来,默了几息,轻轻叹了一声:“风灵,往后莫再都尉都尉地唤。”

    风灵迅速擦去眼里面上的泪,上一刻还意浓情深,这一息便若无其事地抬头问道:“该要如何称呼?难不成,那不成这就要改口?”懵懂中显然带着戏谑。

    拂耽延一愣,继而醇和低笑:“你若愿意,亦无不可。”

    风灵扬手要推他,却被他轻巧巧地捉住了手腕子揽在胸前:“你这哭笑转得倒快,六月天孩儿脸。”

    风灵缩回手腕,奇道:“‘六月天孩儿脸’,说的是江南梅雨季的光景,你怎知晓这一句?”

    “先母郡望余杭,我幼时随先母在余杭过了几年。”拂耽延忆及已故去的爷娘,神情顿了顿。风灵正懊悔自己口不择言又惹起他心酸事,他倒释然地长吁了口气:“往昔爷娘在时,皆唤我‘阿延’,自他们相继离世后,多年未曾再听过这一声唤。”

    “阿延。”风灵突然爽脆地唤道:“你若想听,往后我时时这般唤你,只恐你听得嫌烦却也甩脱不得,直缠得你无处可遁。”

    拂耽延无声地笑起来,那些个甜腻的话他自是说不出来,心底早已答了数个“甘之如饴”。

    小半边日影不知不觉地沉到了千佛洞山崖的后头,最后一束金红的光芒在无数个洞窟前渐渐收去,星星点点的长明灯火自洞窟中透出光来,空气中满是灯油与檀香交融的气息,仿若庄严不染的一道光,直落入凡尘,教人心底透彻,仿佛能略过许多沉浊的思虑。

    “风灵。”拂耽延在这仿若佛光与尘世烟火交替的光芒中,缓缓道:“似我这样的,不敢称一世,但只要在世一日,便守你一日,自此只你一人,心若磐石,绝无转移。”

    风灵向千佛洞窟掠过一眼,双眸晶亮:“我记下了,佛陀菩萨也记下了,决不许你忘了这话。”

    连日不断的愁闷正在鼓荡的晚风中悄悄散去,两人安静地并辔走着,无须言语累赘。

    也不知这般无声无息地走了多久,却是风灵先打破了这份安宁,她朝拂耽延这边靠了靠,斜倾过身,指着千佛洞山崖下的一片阴影,低声问道:“那边有个戴着帷帽的老妇,可瞧见了?这时候了,城门也将下钥,还来礼佛?”

    “瞧见了。”拂耽延并不在意那老妇如何,催道:“时候确是不早了,咱们快几步,再晚便不得进城了。”

    风灵慢慢带住马:“那老妇身形瞧着眼熟得紧,却记不起是那处见过。”

    她不肯离去,拂耽延也只得勒停了马,顺着她的视线一同望过去,不过寥寥两眼,便道:“画师未生的母亲,未生在洞窟内描壁时见过几次,仿佛是个哑的。”

    “阿满婆。”风灵恍然,继而疑惑更甚:“这个时辰,她来作甚?也不见未生陪同。说来也是古怪,上一回在佛窟内见着,她有意避开光,不教我见她的面目,可她见着我时,倒像是受了惊骇……”

    风灵嘀嘀咕咕地向拂耽延诉道,忽然她便住了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阿满婆的身影,连拂耽延亦微微吃惊:只见那带着帷帽的阿满婆顺着土崖摸到了索家的大佛窟前,一闪身,整个人便没入了洞窟内。

    拂耽延与风灵二人对视了一眼,风灵突然翻身下马。拂耽延拦了一把:“这是要作甚?”

    “这婆子有古怪。”风灵一边在一颗胡杨树上系马一边答道:“若是祭奠,大白日里不来,偏挑此时?必是为不得使人知的隐秘而来。她上回见我,又是那一番形容,着实教人摸不透。”

    拂耽延亦跳下马来,系了马,“你莫要莽撞,我与你同去。”

    风灵今日出门穿得还算是灵便,二人脚下收着力道,无声无息地到了索家佛窟旁的一小窟内,竖着耳朵细听动静。

    不过片时,阿满婆略显拖沓的脚步声响起,再出来时,风灵正借着初生的弯月清辉瞧了个清楚,正是未生的哑母无错。远处望时,分明见她是空手进去的,眼下出得洞窟,怀内却紧抱了一件长条物什,小心翼翼地搂着,珍重万分。

    她在索家佛窟前驻了驻,未几,便一步步地离去,朝着山崖北面而去。

    千佛洞山崖的南面大多体面人家所开的佛窟,北面有些不起眼的小窟,并一些为游僧苦修之人遮风挡寒的坐窟。不知她往北面去要做什么,风灵回头瞧了拂耽延一眼,蹑手蹑脚地跟了上去。

    离了南面透出洞窟的点点长明灯火,又因天色愈发暗沉了下来,往北面去的道越走越暗。风灵不敢跟了太近,那阿满婆却是走得越发急切,仿佛常走这条道,熟门熟路。

    蓦地,身影一晃,不见了阿满婆,不知没入了前头那个小窟内。

    风灵暗暗地踱了跺脚,闷声重重一叹,懊恼不已。

    叹息才落,眼前忽地一亮,近前的一个小洞窟半明半暗地升起了一抹微光,窟内传出怪异难听的泣声,呜呜咽咽,连绵不断,听起来苦痛至极。(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五章 往事如尘(一)

    风灵与拂耽延身贴着石壁山崖,屏息静听着那小洞窟内突兀的幽泣,足有一个时辰之久。夜风低啸,渐吞没了哭声。

    拂耽延伸出一只手,握住风灵冰冷的手,皱着眉将她拉近至自己身畔,好替她挡一挡夜间夹带着粗砂砾的寒风。

    洞内泣声渐息,微光晃了几晃,深色素裙,头戴帷帽的阿满婆扶着膝盖,打着颤从里头慢慢踱出。大约是跪坐得久了,走步一瘸一拐,衬得她的背影更添了几分凄凉。

    风灵仍旧一动不动,盯着她离去的背影,直至她走下山崖,走上往外城廓外,往她原本住着的那间小院去的道。暗色中跑出来一驾牛车,赶车人的背影来瞧,正是未生。阿满婆费力地爬上那牛车,那驾车慢悠悠地驶入一片漆黑中,再无踪迹。

    风灵抖了抖站得有些僵硬的腿,伸展了一下腰肢。拂耽延从岩壁上跃下,探手去接她下来,一面随口道:“竟能撑持这么久,底子尚且不错。”

    “一夜都立过,这些时辰算甚。”风灵嘟囔了一句。

    拂耽延知她所指,脸一黑,忙将她自岩壁上接了下来。

    二人借着小洞窟内的微光摸索着朝里走,入内都不禁一怔,这洞窟当真是小,大不过三四张寻常睡榻,怨不得方才阿满婆的哭泣声那样清晰地传了出来。

    再略一打量,这洞窟粗陋简单,不见一尊佛像佛龛,正中的供案上只端端正正地摆放着四尊牌位。

    头里第一尊牌位正对着长明灯,风灵上前拿起长明灯时掠了一眼,不禁吃惊地张了张口,这竟是索家柳夫人的牌位,不知为何竟会在此处。她想起方才阿满婆从索家佛窟内出来时,怀内仿佛是抱了一物,难不成正是这牌位?

    她疑惑不解,阿满婆缘何要将柳夫人的往生牌位偷出来,放置于此?适才那场哀恸可是与柳夫人相关?若确实相关,她与柳夫人又有甚么相干的?

    风灵一面犯疑一面顺手将长明灯照向四壁。

    拂耽延本欲上前细看另三尊牌位上的字迹,倏地便失去了光源。风灵低低地“呀”了一声,声音里满是惊诧。紧接着他的衣袖便教她拉了一把,身子也跟了过去。

    风灵手里擎着从供案上拿起的长明灯,往上一照,她与拂耽延二人同时吸了一口气。这简陋得不成个样子的小洞窟的四壁,竟然布满了精美绝伦的壁画。壁画色泽不算浓丽,却起伏有致,画中人物神行兼备,举手投足间仿若要走下石壁一般。

    满窟全是最耗费画师精力的白描填色的作法,因此这种画法造价极其昂贵,骤然出现在这寒碜的小洞窟内,分外诡秘。

    风灵又低呼了一声,轻声道:“这些画……这些画竟仿佛是纪事的。”她粗粗一打量,肯定道:“这一窟并非佛窟,看着倒似是亡故者的供奉窟。”

    她将手中的长明灯塞至拂耽延手中,揉着长久抬举发酸的胳膊,凑近那些画,一点点地看下来。那些密密的壁画基本分了四幅,算上窟顶的地藏菩萨渡亡像,正是四壁。

    头一幅起头是一大一小两名女子,面容姣好,单弱细柔,自水光涟漪、山色空濛之地,携手走向一座巍峨繁华的城池,身后随从车马成队,可见是显贵人家的女眷了。

    再往后,是两名戎装郎将,并辔陷阵,白袍英武的郎将座下一匹四蹄雪白的大黑马,身侧另一名郎将体态显小,红袍玉面,粗看着好似一位少年将军,再凑近些细瞧,只觉那红袍衬得这小郎将的眉目也太过明艳。

    至壁角处,又是两名女子,却是宫装,一前一后,施施然而行,置身于亭台楼榭、花草扶疏之间,像是在一处富贵奢华的园子内。

    风灵更靠近一步,踮脚凑过去,幽暗的长明灯下,走在前头的女子更显雍容些,面上却是落寞冷清,后头的那一个,肚腹隆起,神色灵动,谦恭却不卑微。直教风灵觉着扑面的熟悉。

    转至另一壁,正是第二幅壁画。极大的一幅,占据了整面窟避,风灵要退后仰头方能尽收入眼。

    画中一堵城墙,楼观高耸,较之敦煌城城墙庄重大气得不知胜过几许,那城墙上军兵列阵,齐崭崭的箭弩皆指向城墙门洞。门洞处一扇极宏大宽阔的朱红大门,半开半阖,门前白袍黑马的郎将怒目圆睁,张弓搭箭,箭在弦上欲出。那盛怒之威穿透岩壁,摄人心魄,足可见画师技艺之卓绝。

    再往下望,另一侧一名贵气凌人的黄袍郎将手里高擎了一张弓,那弓上已空,箭已发出。风灵顺着他那张弓瞧下去,却见那红袍玉面的郎将横档在白袍郎与黄袍郎之间,背对着黄袍郎,后背直插了一支利箭,似乎正是黄袍郎手中的弓所射出。

    那红袍玉面的小郎将在马上将坠未坠,画中半露的星眸切切地望向白袍郎将,那神情绝妙。风灵不由再次暗叹:沙州除却未生,可还有人能将壁画中的人绘得仿若真人?

    又转过一面窟壁,已到了最后一幅跟前。头一幅里出现的稍年长些的官家娘子又出现在了画中,她手里抱了一个粉嫩的婴孩,自宫宇模样的华丽大殿内走出。

    风灵身后的长明灯火忽地一晃,急切地转向后面的壁画,拂耽延的手臂从她脑后探出,将灯火凑上前。

    风灵一回头,在微弱灯火的照映下,他眼眶半眯,褐目深沉,脸上满是错愕与震惊,好似窥见了一桩不敢置信的事一般。更甚者,他脖子上的青筋隐约跳动,那便是说,他此刻心绪不宁。

    风灵顺着灯火指引,朝壁画上最末的一个画面望去。雍容华贵的美貌女子端坐在一张金色高椅内,神色冷漠,平静如水。她的脚边匍匐着一名宫女,两人之下,另有一番修罗场:十来名宫女被几名武人围在一处,武人举刀屠戮,有些宫女已仆倒在地,血溅四处。看得风灵猛打了个寒战。

    拂耽延的手臂滞在半空中,半晌不动。突然又醒过神来,转身将长明灯移向供案,逐一将案上的牌位照过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六章 往事如尘(二)

    “李门顾氏夫人之位。”风灵轻声念了下来,壁画怪异,牌位简简单单倒未见什么异常。

    “昭庆殿诸宫人之位……”这一尊便有些古怪了,风灵拿起牌位仔细翻看,手指触及到牌位背面,似乎有刻字。她翻过牌位来看,密密地刻了十来个名字。

    “这些是什么人?便是昭庆殿的宫人么?”她随口问道,忽地一惊,目光投向已半隐入暗处的那最后一幅壁画,拉了拉拂耽延的衣袖:“这些人不会就是……壁画中被戗杀的那些宫人罢?”

    “只怕便是。”拂耽延平静地答道,伸手拿起最后一尊牌位。

    这尊牌位与之前的那几尊皆不相类,那几尊俱是为已亡故者立的往生牌位,而这一尊,却是为祈生者安顺吉祥的长生牌位。

    风灵凑过头,照着牌位上所刻念道:“李门稚女凤翎之长生位。”与方才那一尊一样,牌位背后还隐约刻有字,拂耽延翻转过牌位,浅淡的刻划痕迹,瞧着该是牌位造得了之后,自行用尖锐之物刻划上的,又刻划得若隐若现,好像有意不教人知似的。

    字迹着实浅淡,两人脑袋凑至一块儿,将长明灯移得更近了些,这才勉强能见:大唐汝南郡公主长生牌位。

    风灵脑后犹如被人重击了一拳,全然懵了过去。“都……都尉……”她磕磕巴巴道,猛又觉唤得不对,“阿延,这是何意?”

    拂耽延两眼盯着那长生牌位出神,失魂落魄地冒出一句:“汝南公主仍在世。”面上竟浮现出几许欣喜。

    风灵却只觉自己遭了魔怔似的,一头雾水,又听他念叨着什么劳什子的“汝南公主”,不知与他有何干系,听着便觉不快。她抱住拂耽延的胳膊直晃:“咱们走罢,莫在此间盘桓,这是什么鬼地方,古里古怪,瘆人得紧。”

    拂耽延回过神来,反倒笑了:“你一向胆大如斗,这会儿惧怕什么?左右也回不了城,也只有在此处将就一晚了。”

    风灵环顾了一圈四周,避寒过夜倒是个不错之处,可周遭的壁画和那几个牌位,到底教她心底发寒,仿佛窥探了什么要人命的秘辛,浑身各处皆不安。她放软了声音,娇声道:“不能稍稍徇一回私,悄悄地进城么?”

    拂耽延微微一笑,率先倚墙就地而坐,向她摊开双臂:“不愿同我一处?”

    风灵含笑顿在原地略思忖了一番,左右他是不肯徇私了,她要不就冒冷独自回城,钻个空子进城回去;要不就与他在这小窟内对付一晚,顺道将这些异常之处理上一理。这怪异的一切,早已勾动了风灵的猎奇之心,显见拂耽延算是个知情的,她岂有不想打探的理。

    一时打定主意,她忙乖顺地依偎着他坐下,窝进他肩窝。拂耽延抖开大毛氅,盖住两人,凛冽的风声在洞外徘徊,小窟内倒还暖。

    不待风灵发问,拂耽延便沉沉道:“你可曾记得,我那些府兵中有老军户提起过英华夫人的话?”

    风灵怎会忘记,忙不迭点点头,“头一回跟着你们在伊吾道上行军时,有老府兵说起贞观前的事,记得,记得。”

    “你方才瞧的那壁画上的红袍郎将……”拂耽延望向供案上的牌位:“并那尊‘李门顾氏夫人’的牌位,正是那位英华夫人。”

    风灵睁大了眼:“你怎知晓?”

    “夫人原是我骑射兵法上的开蒙之师。”拂耽延的口吻似在说一桩极寻常的事,却把风灵惊得一怔。“我该同你说过,先母曾在蔡国公府中侍奉国公夫人,英华夫人亦出自蔡国公府,幼时在府内得夫人错爱,悉心把手教导过几年。”

    风灵在他的臂弯内挪了挪身子,寻了个更舒服的位置,好整以暇地靠了进去,一副要听一部大书的架势。“快细细说来。”

    拂耽延皱着眉略沉吟了片刻,择选着要从何处同她说起。

    “昔年,蔡国公夫人出自余杭望族顾氏,许与你同宗也未可知,先母正是国公夫人的随侍。曾听先母说起过些往事,蔡国公杜公应高祖号令起兵晋阳,国公夫人携幼妹一路追随,便是英华夫人。其时英华夫人尚幼好武,与高祖诸公子一同习学于唐国公府内,稍长成,颜色出众,身手了得,兵法熟稔。”

    拂耽延口吻中的敬意陡然而生,风灵认真地在心里头将那英姿飒爽的绝色女子描摹了一遍,再忆及壁画中所见,只觉画虽精致,却仍未将她心中所想勾勒出来。

    “谁也不曾料想,高祖二公子,便是当今圣人,因同她意气相投,两下暗生了情愫,国公夫人仿佛并不乐见。”拂耽延接着道。

    风灵皱起了眉头:“这是再好不过的良缘,本该当如此,怎就不乐见了。”

    “彼时高祖的兵力皆聚于中原,无暇分神他顾,东胡蠢蠢欲动,高祖便令二公子迎娶了霹雳堂遗孤,长孙家的嫡女,便是先皇后。因那霹雳堂长孙晟的余威尚在,生生抑住了东胡十余年未敢擅动,高祖便因此得了全副精力,定下中原乾坤。”

    “圣人迎娶了先皇后,心却属意于英华夫人,其实并不十分情愿。国公夫人恐自己的亲妹之故,妨害了大业,因而不乐见英华夫人与圣人有情。可是这个理?”风灵仰面问道。

    倒悟得透彻,拂耽延心下暗赞,点头接着道:“英华夫人因此避走他处多年,投入平昭阳长公主麾下,破长安城时方与圣人合兵一处,又同经数战,奠下大唐基业。”

    风灵暗暗惊叹,只恨自己生晚了不曾亲见那样的女子。“那时隔多年,英华夫人还未放下心结,再择良人?”

    “不曾。”拂耽延牵动了沉睡心底的残破往事,声音越发幽沉,“入主长安城后,英华夫人不愿与人为妾,坚拒了圣人求聘,仍旧在杜公府上住着,我也时常得见她。便是那些时日里,她引我去看兵书,指点教授我弓马拳脚,同我说男郎该当有报国之心,浩然之气的理,却从不因我爷娘是府上家奴便冷眼低看。”(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七章 往事如尘(三)

    风灵偎得他更紧了些:“倘若这位夫人还在世,我该好好地诚谢她一番。”

    “你谢她什么?”拂耽延茫然问道。

    风灵柔声叹道:“她授你义理,引你正道,才造就今日的拂耽延,才教我得良人如此。你说我谢她该是不该?”

    拂耽延心底一动,手臂收得更紧,偏过头将嘴唇印在她满月般的额上,“如今我却是愧对了她。”

    “愧什么,英华夫人教你的哪一桩你不曾做到?不过是遇上卑劣小人,以你的端直方正,又如何能拿得准那些腌臜不义之道。”风灵颇不服气,忿忿不平了一通,又将心思转回那悠远往事上:“接后又如何了?照着壁画中所画推来,那位夫人后来仿佛还是嫁了人。”

    接后的事,拂耽延却是犹豫住了,不知该不该将那波诡云谲之下的纠葛再提一遍,一低头,正对上风灵殷切的眸光,暗道,罢了,长夜枯索,忆旧正当时。况且他才惊见汝南公主的长生牌位,脑中懵乱,正要将那些长久不曾提起的往事好好梳理一番。

    当下他将风灵肩头的大毛氅掖了掖严,缓缓道:“再往后,圣人得封秦王,与隐太子不合,兄弟争锋,手段谋略无所不用。杜公因亲秦王疏隐太子,遭了暗害,迫不得已漏夜出逃东都洛阳。这些俱是我亲历的,只年纪尚幼,倒也不懂得惧怕。临行,秦王妃,便是先皇后,因恐杜公改投了隐太子,硬是以伴读公子为名,扣下了杜公三子为质子。”

    “三子?”风灵疑道:“我虽不曾到过长安,可音信还算灵通,早两年蔡国公之子,那位驸马都尉撺掇太子起事,带累了全族,受惩褫夺爵衔的分明是两位,哪里来的第三子?”

    “尚有幼子,为国公夫人所出,那世袭承爵的二子,原是蔡国公长兄所出,过继在了杜公膝下。”拂耽延道:“你且耐住性子往下听。”

    风灵忙又乖顺地依偎进他胸前,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和仿若发自胸腔内浑厚声音。

    “过继的那二子年稍长,倒还罢了,只那幼子还是个垂髫小儿,夫人如何能放心,却又不得不去。英华夫人本执意不愿嫁予秦王为妾室,为了小侄儿,竟也肯了。遂入弘义宫为妾,依仗着秦王宠爱,将小侄儿带在身边,亲手教养了几年,护着他平安康健地长成。只自此英华夫人解甲归田,再未回过骁骑营。”

    风灵细声长叹,仿佛能懂那位夫人解甲时的落寞,眼眶隐隐发热。

    “后头几年,隐太子与秦王相争愈烈,竟至构陷落毒的地步,秦王暗中接回杜公,我们自然也跟着回了长安。杜公运筹帷幄之下,有了后来玄武门那一役,世人皆知,这你也该知晓。”

    风灵点点头:“正是我降生那一年的事。”

    “那些年里,先皇后一无所出,英华夫人倒得了个孩儿,便是那牌位上的汝南郡公主。按说亲王庶出之女,原不该有公主的封诰,只因亲王喜爱至极,降生之初,便向高祖讨要了敕封,珍爱之深,可窥一斑。”

    听到此处风灵悄然舒了口气,可转念又想起壁画上所绘玄武门的情形,果然拂耽延握住了掩在大毛氅下的拳头。

    “英华夫人得女不足半月,玄武门事起。不知哪一个报称秦王有险,她便不顾身子尚虚,赶往玄武门援他。这一去……”拂耽延的胸腔内牵出了长长一串叹息:“这一去,便去了。若非她舍身替秦王挡了那一箭,还不知如今局势如何,便是那一挡,奠下了大唐盛世,却撇下了才刚出世的幼女。”

    “那位公主后来如何?”风灵吸了吸鼻子,瓮声问道。

    “圣人继位后便由先皇后养在膝下。”拂耽延道:“创贞观不过三四年,蔡国公病重,那时我已在玄甲营中效力,正随卫国公出征阴山剿东胡,长安究竟如何也不能得知。待我再回长安,已得了官身,蔡国公夫人将我阿爹放了良,我在长安另置了产业,要接了我爷娘去住。不几日蔡国公病逝,震动了朝野,圣人亲临祭奠,当众敕封了蔡国公长子与次子,三子未及弱冠,未得封。国公夫人大约伤痛至深,携幼子离了长安,自此音信全无。”

    说到此处,拂耽延怔了好一会儿,才又道:“不多久,汝南公主恶疾骤然离世,先皇后迁怒宫人侍奉不周,将侍奉公主的宫人杖杀的杖杀,遣出去的遣出去。圣人哀伤废朝了数日,隔了一两年方才慢慢好了。前几年兴建昭陵,命人修了汝南公主大墓,陪葬在侧,或是期许百年之后还能得见罢。”

    “可你方才说汝南公主尚在世?”风灵在他胸前蹭了蹭脸,悄悄抹去眼角的一颗泪珠子。

    “公主薨落,人皆知是恶疾忽发,我亦不曾有疑。可适才见了长生牌位,且那壁画分明有所指,大有蔡国公夫人带走公主的暗意。另有贵妇人坐视宫人遭戗杀的画面。为何那些宫人活不得?我私猜着,只怕是……先皇后不愿公主下落教旁人得知,索性,悉数灭口了,故而有了昭庆殿宫人的往生牌位。”

    拂耽延站起身,自供案上又将那长生牌位拿起,拈在手中,借着弱光反复看了几遍。风灵伸出手指头,在牌位背后自刻的字迹上来回摩挲了几回,百思不得其解:“长安距此地足有五千里之遥,缘何长安的那段经年秘事,要暗藏于此。这小窟与阿满婆又有何干系,与柳夫人又有何干系?”

    拂耽延亦是茫然,将长生牌位置于身边:“明日回城,找到阿满婆好好问她一问便是。”

    “你又怎知她肯说实话予你听。”风灵咕嚷道,满腹疑惑,“我倒是觉着,阿满婆指不定便是当年知情者,她有亏于心,便在此处悄悄供奉祭拜……”

    拂耽延沉默了片刻,忽记正了脸色:“方才那些话,连同这个小窟,明日一早你便只当从不曾知。这与你们市坊间互通消息不同,那些事,关乎天家隐秘,知情者向来不得好收场,昭庆殿宫人便是如此,更不必说随意评说置喙。”

    风灵自觉后脖颈一凉,忙缩了缩脖子,点头不迭。(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八章 官媒临门

    心中存了那些事,风灵岂还能睡着,闭了目又睁开,睁开了又闭上,反反复复。

    拂耽延亦是不能眠,手里握着那长生牌位,一面欣喜于汝南公主尚存人世,可使英华夫人泉下宽慰,一面又感慨于陈年旧事中。

    风灵在他肩窝内拱动了几下,他低头望望她饱满的额头,精巧的鼻梁下巴的轮廓。他越瞧,越觉着她的眉目神韵与当年英华夫人肖似,归结不出的熟悉。突然放下手中的牌位,问道:“风灵,你阿爹的名讳是……”

    “顾云鹤。”风灵随口应答,旋即腻着他要讲些幼时的事来听。

    拂耽延阒然松了口气,暗笑自己想得太过,她虽也出自江南顾氏,但江南道中百年顾氏,多得是旁支,且她爷娘齐全,绝不会是自己所想。

    至于面目神似,拂耽延默想了一回,心底同自己道:江南女子的长相大致都是这一类,瞧着眼熟亦是自然的。

    风灵又催了一遍,拂耽延回了神,细想起儿时的事,偏他儿时少言少趣儿,记忆中来来去去不过那几桩。

    无非是蔡国公为人亲厚,偶与园中见他读书,从不吝驻足指点一二。夫人也能是满腹的好学问,且藏书良多,时常肯借了兵书予他阅看。家学中少不得要受几个纨绔子弟的欺辱,皆耻笑他是奴人之子,从不知自己姓氏,惟蔡国公幼子常肯袒护他。那些日子里,随着英华夫人熬练却是最令他高兴,忘忧无愁,坚信自己虽无深厚家世,仍可堂堂正正立于世。

    起先风灵还不时问上一两句,渐渐的,便只眨着眼听,再往后便没了声息。

    拂耽延垂眸看她时,却见她阖眼睡得安然,根根分明的睫毛微微颤动,也不知梦见了什么,一阵阵地轻轻蹙眉。

    他提起将要滑落的大毛氅,拢了拢她的肩膀,仰头靠上石壁闭目长叹,心思又转回这一小窟中。究竟是什么人开了这窟来供奉英华夫人、汝南公主与昭庆殿枉死的那些宫人?阿满婆带着柳夫人的牌位来此痛哭一场,又是何意?阿满婆到底什么人?满窟的壁画将当年情形细细描绘,又所为何?

    这些疑问在他心里转了又转,终无头绪,或许风灵的猜测不无道理,阿满婆原就是这场皇家阴私中的见证者,可她又是如何逃出生天,隐匿在西疆边陲多年?

    拂耽延轻甩了甩头,这些想不清的暂且不论,只单说英华夫人唯一的血脉极有可能尚在人世,他心下大慰。算起来,公主该与风灵同岁,不知她此时身在何处,日子可还过得,如若能将她自茫茫人世寻出来,是该带回长安还她一身荣贵,还是默然旁观她过着寻常人家的日子?

    左思右想中,拂耽延亦迷迷睡去。

    次日清早,照进小洞窟的第一束光将率先将拂耽延唤醒。他睁眼微动了一下,风灵也便醒了。两人借着透亮的天光,将洞窟上的壁画又仔细看了一番,惹得风灵唏嘘不已。

    离窟前,拂耽延将那些牌位重新放置安妥,冲着英华夫人的往生牌位恭肃而拜。风灵亦跟着拜了下去,心口无端地一涩,昔日女社中女师提起英华夫人时的情形历历在目,不想风姿卓绝的女将身后,竟有这一段离殇。

    一时拜毕,两人一同离了洞窟,去牵了各自的马,飞奔回敦煌城。

    拂耽延想着要去寻来阿满婆问话,风灵却要回安平坊,追回昨日送出去的书信,重新修书,告知江南道的阿爹阿母这桩突如其来,私自结下的婚事,求乞爷娘宽宥。

    且说风灵回到安平坊,召来了佛奴来说此事。

    待她说完,静等着佛奴一贯的大惊失色,脑中几乎已想好了他下一息将脱口而出那句:“这怎能如此草率,断然不成。”

    然佛奴只是定定地望着她,平静道:“早该如此。”

    风灵颇为意外,多年默契,佛奴自是懂得她的心思,事已至此,他也知晓于她而言,惟这一步,方是最好的了。

    不必风灵吩咐,佛奴起身便往外走:“我去追回书信,大约还在驿站未走。”

    转过三两日,正是腊月小年,要打酒祭灶的日子。往年因有康达智在,打酒自去他家酒肆闹腾一番,今岁竟是凄凄清清,风灵懒怠打酒,祭灶也全靠了佛奴在准备。

    正在这一日里,将将拜过灶王,便有官媒娘子临门。此时风灵尚未及置备好青衣连裳的嫁衣,连得一双青色袜履都不曾备得。

    官媒娘子一脸无奈地出现在安平坊顾宅门前,身后只带了一名随从。顾宅上下惊得半晌合不拢口。门房起先还当是贺鲁遣来的,拒不开门。

    直至官媒娘子命那随从在大门前高喊:“延都尉遣来下聘的,请顾娘子快些开门。”众人这才忙忙地开了门,请进官媒。

    风灵一身家常的素面襦裙便从内院出来了,官媒娘子将她端详了几眼,目光最终落在她的衣裙上,这身妆扮,倒教官媒人疑惑,仿若这桩婚事同她无关似的。

    衣裳虽是素淡了些,礼数却是周到的。风灵将官媒的二人迎入屋中,立时有小婢奉了茶汤热浆来,并才刚供了灶王的胶牙饧,也端了一盘来。

    那随从将庚帖、纳吉书等物置于案上,官媒娘子指向那些道:“都尉吩咐,时日紧迫,咱们来不及将那六礼一一过一回,今日原是个吉日,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这五礼便一并过了。”

    说话间,随从另捧了个木盒出来,在风灵眼皮子底下打开。

    风灵转目瞧去,只见木盒子里头套叠了三层,青色的嫁衣端端正正地躺在里头,深衣连裳,只一眼,风灵便瞧出衣料做工考究,用的是最上乘的彩锦。下面两层里头,钗环华胜,耳珰臂环,一应头面俱全,华贵热闹,却不免落了俗,再一层,连得新妇遮面的罗扇也备下了。

    官媒娘子的目光在风灵微微吃惊的脸上转了转,笑道:“都尉吩咐,时日紧迫,咱们这六礼若是做全了,只怕耽误事,故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便在今日一并做了。都尉手面儿大,命老身挑了顶好的嫁奁,说是暂先充作纳征礼,往后回去禀告爷娘时,再添补上旁的纳征。这几样,娘子先来过过眼,可还称心。”(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十九章 婚仪将成(一)

    阿幺站在风灵身后稍稍撇了撇嘴,官媒娘子瞧见也只当不曾见,亦不曾不悦。莫说是阿幺撇嘴,于这桩婚事,她自个儿心里头早已撇嘴不下百回了。

    风灵客气道:“您什么好的没见过,既是您帮着置备下的,定是极好的,风灵哪有什么不满意的,只管回了都尉便是。”

    她朝佛奴丢了一个眼色,佛奴立时腰上解下一只囊袋,掂了掂大约有百来钱,递到了那随从手上:“大寒天里官媒娘子跑得辛苦,这些请娘子买枣茶吃,请娘子再辛劳一阵,帮着操持操持,待亲迎那日,另还有重谢。”

    随从笑嘻嘻地应了两声“不敢”,从善如流地收了进去。

    那官媒娘子来之前已在坊间听了些风灵与拂耽延之间的传闻,来的路上还心存了芥蒂,女儿家娇羞,一听家中来了官媒,都躲着不肯出来。虽说大唐律例允准离家在外者自行婚配,可待返家时再持官媒文书敬告长辈先祖,可她做了二十来年的官媒人,却从未见过真有哪家儿女自行筹办婚事的。形势急迫不假,可要这般豁出脸皮也是难。

    待她乍一见风灵姿容姣好,灵秀天成的模样,先有了几分好感,芥蒂化成了同情,不禁暗觉若教贺鲁那贼人强取了去,未免太过可惜。

    眼前这一个钱囊虽算不上什么,却又替她在官媒娘子心中添了几分好,且她言谈得体有礼,待人接物大方赤忱,那官媒娘子自是满口答应,也不想什么匆忙不匆忙的话了。

    她将历书摊开在风灵眼底下,指点了几个日子,“这是年前尚赶得及的好日子,顾娘子瞧着哪日合适,咱们便在哪日行奠雁之礼。”

    风灵粗略一瞧,自忖着年前长安的邸报大约是回不来了,无论如何也得在年节之后,故年节暂还能得安稳,那历书上元日之下,有两道深深的指甲划痕,她不觉莞尔,指着元日道:“这一日便好。”

    官媒娘子抚掌大笑:“要不怎说都尉与顾娘子是天定了缘分的良配,择日子也会择在同一日,老身开眼了。”

    风灵陪着低头笑了几声,请期这一礼,便算是过了。官媒娘子也大大松了口气,原还以为小娘子羞怯,好些话不好意思明说出口,又是将成都尉夫人的,不好怠慢,自己不免要猜度着她的眼色意思行事,很是要费一番纠缠,倒不料风灵甚是爽快,大大方方地便将此事商议妥当。

    她心下畅快,站起身向风灵行了一礼,“老身在此先行贺过娘子,娘子且在家安心等着做新妇子,那些零碎活计,自有老身去铺排。自今日算,距元日尚有七日,时日确是紧凑了些,可一场正正经经的奠雁亲迎礼,定能替娘子与都尉操办上来。”

    风灵再谢过,送至大门口。佛奴替她将官媒人直送到安平坊坊门之下,挑那好听的话又说了好些,两下尽欢。

    他回至宅中时,家中仆婢部曲皆知了这桩迫不得已要草草行礼的婚事。这时节甚是尴尬,康家的丧仪才过不久,拂耽延又仕途不明,忽横插进一桩喜事,很是突兀。可不论怎样,终究是风灵的大日子,佛奴生怕她委屈,便领头拿风灵打趣儿,引得众人起哄,为的不过是添些喜乐。

    风灵不以为意,倒认真同他说起了他与阿幺的婚事。

    这二人自不能在风灵婚仪之前成婚,说定了待风灵与拂耽延奠雁礼一过,上元节之前,

    便也将他二人的事办一办。说不得过了上元朝廷邸报敕令一至,风灵便要随了拂耽延调任换防。

    为免贺鲁发觉她已嫁作人妇后恼怒生事,且她日后成了官眷,再不能沾手商事,更不能流连坊间,她与佛奴商议之下决定收了沙州的店肆,由佛奴领着顾坊上下迁往西州经营。

    西州在安西都护府的庇护之下,日渐昌盛,买卖也好,度日也好,皆是相宜。至于往后顾坊的买卖由谁来接手,或由她兄长接管,或由家中管事执掌,便待她余杭的爷娘议定。

    论理此时风灵该是忙得不着边的,可眼下连嫁衣都备妥了,她竟找不出什么事来做。她的闺室里又呆不得,倒被赶到部曲们的那一院去了,只得百无聊赖地瞧着家下众人在她小院内来回走动,忙着搬挪家什器具。

    拂耽延在敦煌城不曾置过产业,住所便在折冲府的东跨院内,要不便是城郊军营,待他们成婚后,这两处皆住着不便,这便议定仍旧在安平坊顾宅内住着。

    打量着两人也不能住长久的,应付些时日罢了,风灵便不教修葺装饰屋子,随意多添一床被褥便得。金婶与阿幺却不答应,不许风灵插手,必得要将屋内可搬挪得动的用具换成新的不可。

    风灵知道她们一片好意,不忍拂却,只由着她们折腾去了。

    她在院内带着大富溜溜达达走了几圈,脑子却转到了别处。她忍不住将康、索两家出殡那日,索良音恍若未见她的神情想了又想,再配上柳爽的谦恭,着实可疑。

    索良音厌恶柳爽,如今怎又是一副全心全意要倚靠的模样?按着惯常,如若遭逢那样大的变故,索良音头一个便该要来向自己求助,那****从自己身边过,却只作未见?难不成真为了索庭的缘故,她两人从此面上亲和,底里疏离了?

    还有那迷雾重重的小洞窟,拂耽延说是要寻阿满婆来问话,也不知问得了不曾。

    风灵脑中那么些疑问,总是坐不住,扬声唤阿幺要更衣出门。

    阿幺慌里慌张地跑来:“大娘要出去?这是要去见谁?今日便算是请过期了,新妇子不该再同新婿相见……”

    “谁同你说要去见他?”风灵蹬上软靴,不耐烦地回她。

    “再怎说也是要做新妇的人了,本就不该四处乱跑……”阿幺的声音渐小下去,这样的话在风灵跟前向来疲软无力。她口里怨着,手上还是麻利替她罩上了灰鼠毛的夹袍。

    “不过散荡几步,一会子便回。”风灵丢下话,自出门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章 婚仪将成(二)

    她往永宁坊的方向慢慢逛去,以前只觉得路长,而今这几步分明走得不快,可转眼便到了永宁坊高大的石坊门之下。到了此处,她的脚步便不自禁地停了下来,徘徊不前。

    从前每来永宁坊,只顾着急冲冲地往里头去,不是去康达智家混吃混顽,找他打商议解难,便是找索良音一处嬉闹,而今却都不在了,那空荡荡的坊门里似乎有一道拦挡她的石墙,如何也跨不过去,怕跨进去了,又勾起那巨大的伤痛。

    不知谁家在搬家,接连好几驾牛车从坊门内列队走出,堆满了家什杂物,风灵恍恍惚惚地看着,忽有人向她招呼,“顾娘子来了呀。”

    只短短一声,那人便住了口。认得她和康达智的人大约都知晓,永宁坊如今于她多少有些顾忌。风灵回神去望,果然是相识的商户,跟在牛车后头督看他们搬运。

    风灵勉强勾了勾唇角:“石阿郎这是要……”

    “也不瞒顾娘子。”石姓商户略显难堪,仍是实诚地叹道:“如今这永宁坊再难住得,出了那一档子事,****夜夜里总教人心惶惶,家中老幼不得安宁,仆婢出入皆不肯打那两家门前过,着实不便。这便在兴业坊里头另买了现成修好的宅子,这几日正忙着挪过去。”

    风灵体谅地点点头,“怨不得,怨不得,换了我也是一样,到底心里头不畅快。”

    那石姓商户打量了几眼她的面色,倒也泰然,便问道:“顾娘子今日缘何而来?若有甚要帮衬的,只管开口。”

    风灵微微一笑:“倒不为别的,索家的音娘,咱们姊妹素日便好,她也是遭了大难的,得了空便来望探望探。”

    石商户讶然朝坊内回望了一眼:“顾娘子不知?”

    “不知什么?”

    “索家小娘子前两日已走了。”

    换了风灵讶异,满脸疑惑地看着那石商户:“果真么?”

    “自然当真了。某一早出门,亲眼瞧着索家小娘子上的马车。拙荆在门内也见了,还特意出来同她说了几句。”石商户“嘶”了一声,摸着一侧脑门认真思索道:“拙荆问她是要往何处去,她道,如今无依无靠,要随表兄回长安去。只问了这么一句,那位柳大公子便上前来要替她回话。拙荆也不好同他多言,客气了两句便罢了。”

    风灵尚在震惊中未能缓过来,石商户絮絮道:“我瞧着柳大公子就不错,端的是谦和有礼,身份又那般贵重,将索家小娘子照料得妥妥帖帖,索娘子同他多少沾着些亲,往后指不定便很是有些后福的……”

    风灵应付着笑了笑,附和道:“如此自然是好,倒不必我替她多虑了。”

    说话间牛车慢慢行远,石商户忙向风灵辞了,追了上去,留了风灵独自怔在石坊门下,冲着坊内呆望,进也不是走也不是。

    “你若想进去,我陪你。”淳厚的声音在她身后骤然响起。

    风灵回过身,正对上两泓琥珀褐色的关切眼眸,她歪着脑袋想了想,答非所问道:“据说,咱们两个此时是不能相见的。”

    拂耽延一怔,认真地犹豫道:“有这样的俗例?我……我却是不知。你便只当不曾见到我罢。”说罢转身要走。

    风灵忍俊不禁,上前扯住他的一边衣袖,“我此时见的是沙州府的都尉,并非我的……”她略微一羞,声音低了下去:“并非新婿。”

    拂耽延站住了脚,弯起眼一笑,旋即朝永宁坊里头一望:“瞧着你在坊门前发愣,却许久不进,这是来作甚?”

    “你又来作甚?”风灵反问道。

    “我来寻索娘子,问几句话。”拂耽延坦直回道。

    不料风灵却嘟了嘟嘴:“延都尉你婚仪在即,却来见旁的女子,可是应当啊?”

    拂耽延结了舌,谨慎地望向她的面庞,打量她是否当真生了恼意。

    风灵绷着脸,他瞧了又瞧,仍是辨不出她心意,忙解道:“你莫多想,我来只为问问她可知晓柳夫人与阿满婆的事。”

    一听这话,风灵便端不住心头的促狭了。“她纵然知晓,也肯说?”

    拂耽延挑了挑眉,“她与柳夫人同居一府,与未生又交好,多少能知晓感知些。你若进得这坊,与我同去问问也好。”

    “不必了。”风灵沮丧地摊了摊手,“她同柳爽一道回长安去了。”

    “走了?”拂耽延自语道:“未生也走了。”

    “未生去往何处?”风灵忙问道。

    “不能确知。那日自小洞窟回城后,我便命人去找了阿满婆和未生,回来的都报称觅不见人。后来打探到,有人在官道上瞧见未生驾了车走的,大致是往关内去了。”

    风灵顿了一回,长长叹道:“未生痴傻,十有八九也是往长安去了。”

    如此,小洞窟又成了一桩悬而未决的疑事,除非有一日能再得遇未生与阿满婆,方有望解开那一大团谜团。可往后的事渺渺茫茫,康达智的冤屈亦未得昭,风灵自顾不暇,哪有功夫操心与她并不十分相干的那些事。

    当下她决心暂不理会旁的,先打起精神作了身旁这人的新妇再论。于是她拽了拽拂耽延:“送我回去罢。”

    拂耽延牵马转了个向,两人并肩朝安平坊走去。

    行了一段,风灵突然仰脸问道:“嫁衣我收下了,你自己可曾瞧过?”

    拂耽延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你不称心?我哪里能懂那些,只凭官媒娘子说好的便是。”

    风灵脑子里闪过那一大套隆重繁复得俗气的博鬓头面,弯眼笑得明丽:“随意就好,我原就不在意那些。”

    两人一路行至安平坊门前,风灵却不让他再送。“你我这时候终究不该私见,要教阿幺她们瞧见,我便不得安生了。”

    拂耽延的视线落在她的面颊上,不知是因为好事将近的缘故,还是这两日宽纾了心胸,将养过来不少,前一阵的灰头土脸几近褪去,水灵的眸子,桃花瓣样的面色,正悄然回到她脸上。

    他含笑看了几眼,忍住了脑中想要俯首过去的想法,牵了马便走。(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一章 始料未及(一)

    风灵浑浑噩噩至年三十夜里,才恍然大悟自己原来真的是要嫁做人妇了。先前的一切忙碌,似乎是在筹办旁人的婚仪一般,她只无趣地观望,应付往来家下的打趣儿。

    至腊月三十夜,她原先的闺房已被阿幺与金婶拾掇成了喜房,院中也支起了青庐、礼拜祭案等物。

    整个顾宅上下灯火通明,一派欢跃。风灵蓦地有些不自在,她并不想将这场婚仪宣扬出去,越简单越好,可眼下这做派,只差没大肆宴请城中巨贾显要,昭告全沙州了。她隐隐不愿见这些排场,可又不忍拂了众人的一番好意,心下很是一番踌躇。

    佛奴在外院置备她每年除夕夜必得东向遥拜的桌案,从窖中提了些酒上来备用,风灵路过,随手拎走了一小坛子,也不看是什么酒,在屋前的木阶上坐下便饮了两口。

    入口才知是葡萄酿,还是康达智在时,命人送来的,风灵也不记得是哪一回他走货时带回来的,左右她家中的葡萄酿无不出自康家的酒肆。

    风灵心头一沉,洒了些在地下,又仰头饮了一大口,葡萄酿原不辛辣,这一口却呛得她嗓子眼发痛。

    佛奴从外院进来,笑嘻嘻地唤她:“大娘,供案备下了,不若早早拜过,好早歇下,明日才有精神头做新妇子。”

    风灵自木阶上站起身,往外院走去。佛奴皱了皱眉:“怎又吃酒,往后做了官眷,整日里提着酒坛子,成什么样,好歹收收性子。”

    风灵睥睨不理,将酒坛子往他手中一推,自顾自地往外头走。佛奴顺手抬起小酒坛也吃了一口,葡萄酿的滋味带着微微的酸涩在他口中滚过,连他也怔了怔,默然又饮了一大口。

    外院风灵已燃了清香,先向东遥拜了双亲,默告了私自成婚之事,再面长安而拜,例行三跪九叩之礼。

    佛奴立在一旁眉头皱得更紧了些,风灵每年除夕夜遥向长安而拜,本是定例,他从不曾多想,眼下却突然心头一跳。

    待风灵拜毕伸手入铜盆净手,他抢在等着哄闹的部曲们的前头,拉过风灵,正色道:“七夫人以往总不许你去长安,你可记得?”

    风灵一愣,点点头,“记得。”

    “都尉若是果真换防回了长安,你该当如何?”佛奴担忧地朝那供案瞥去。

    “我……”风灵不是未曾想过,当拂耽延向她提起婚娶之初,她便想到了这个。长安是她的禁地,却也是拂耽延必将要回去的地方。她不知阿母为何不许她踏进长安城,仿佛是一桩性命攸关的事。

    只阿母定下这规矩时,她身边没有拂耽延,而今她的终身依托英武卓绝,肯替她担当起一切,纵使性命攸关又如何,她有甚好惧怕的。

    “我自然要随他同去。”风灵坚定地答道:“阿母曾说,我每年除夕遥拜长谢的,是长安城内的两位恩人,我若去了,正是要见他们一见,既是恩人,当面拜谢了,不比每年遥遥默拜来的诚心实意?”

    佛奴张了张口,没能说出话来。过了半刻,为难地晃了晃脑袋:“夫人若问起,大娘是想我照实说了,还是……”

    风灵莞尔:“这三两年里头,你打量我不知?说什么同我作个伴,自打你跟着我从余杭出来时,我便明了,你便是阿母送来看着我的。你且说说,这些年里,什么事你不曾报予余杭知晓?”

    佛奴跺了跺脚,急道:“大娘这般看我,不止将我佛奴瞧低了,连带着将自己也看低。我从不曾私下往余杭传过什么话,大娘愿信不信!”

    风灵笑意更深,口里不说,心底却道:我怎会不知,怎会不信,这世上的我可信的已少了几个,再不能少了谁。

    她不语,佛奴只当她不信,发急诅咒。风灵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小酒坛子,灌下一口:“年节里头,莫要浑说,我几时说过不信了?”

    说罢她转身要招呼部曲们同去吃酒,阿幺不知从哪处一步蹿上前,抱住她的腰肢,将她往内院拖,口中求道:“好祖宗,明日是你的大日子,做人一遭也只这一回,好歹尊重些,快回去歇了,莫再胡闹。”

    她一面央求,一面朝佛奴频频使眼色。佛奴接了她的眼色,忙挥手驱赶那些部曲:“谁都不许给大娘酒吃,一口都不准!要吃酒的只管来找我,陪着你们醉躺下方止。”

    “他既敢放这样的话出来,你们便去,将他按浸在大酒缸子里头,我看他那张嘴还能不能利索!”风灵一面被阿幺拽着朝内院走,一面指着佛奴笑骂道。

    直至交子时,风灵依旧大睁着眼,仰面躺在睡榻上,听着外头此起彼伏的爆竿柏叶燃烧的爆裂声,煞是热闹。这些喧天的动静,落在她心底竟是一派平和宁静,她浅浅地牵起唇角,不论前路如何,总该是笑脸来迎新年的罢,免得来年一年里头不得欢喜。

    流逝不断的时间,带着整个尘世情愿或不情愿的人,在热烈欢闹的爆竿声中,在内室深沉的浓黑中,在风灵清浅的微笑中,不可抗拒地走进贞观二十年。

    次日将近正午,官媒娘子便兴冲冲地上门来了。她的到来,向顾宅宣告着忙碌开始。阿幺从内院小步跑出来,上前先递过一个火红的囊袋,口里说了一些吉祥话,笑嘻嘻地将她往里头引。

    官媒娘子满面欢喜地迈进屋子,人未到,声先至:“顾娘子大喜!大喜呀!”

    风灵自妆案前扭转过身,粲然一笑,明眸皓齿,神彩照人。“劳烦官娘子。”

    “老身厚一遭面皮,称一回‘全福人’,来替娘子梳头绾髻,好教娘子早早开枝散叶,儿孙满堂。”官媒娘子口中说得好听,手里也不曾闲下,一手挑起风灵肩头的一绺乌发,一手执起案上的玉篦,果真就一绺一绺认真梳起发来,口里的吉祥话一刻都不曾停下。

    阿幺在她身后捂嘴轻笑,心里头的憧憬将胸膛撑得满满涨涨。(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二章 始料未及(二)

    外头部曲们在同佛奴说笑,粗声粗气的笑声一阵阵爆开。风灵一面闭目教官媒娘子梳着髻,一面凝神去听他们的顽笑话。

    便听得有部曲取笑佛奴:“管事快收起那两支竹杖,那竹杖连同你那两条胳膊,可还够都尉折的?”

    佛奴笑骂了一声,强调道:“咱们是新妇子家的人,再不济,好歹也要撑着些场面,这打新婿是无论如何也省不得的。你们也不必笑我不会拳脚,你们一个个皆是壮丁武夫,倒是走几个出来我瞧瞧。”

    部曲们相互推诿了一阵,也没议出究竟哪一个去打头阵。便有人道:“只怕得大娘亲自来才使得。”

    “你们中有哪一个赢得过大娘,或能同她平手的?”这是佛奴在发问。

    哄闹了一阵之后,大约是推定了几个身手还过得去的,犹有人在担忧韩孟与韩拾郎同来帮衬。

    风灵闭目听着,唇边的笑容收不住,满溢在面庞上,惹得官媒娘子一再赞许她笑起来有福又好看。

    官媒娘子在她肩头轻轻一拍:“这便妥了,娘子瞧瞧。”

    先前有那套富贵俗气的嫁衣打底,她大致能料想到那官媒娘子将她妆扮成什么模样。风灵慢慢睁开眼,大铜镜中的年轻妇人仿佛不是自己,她适应了片时,方才勉强认同。

    她睁大眼细看了看,整齐干净的圆髻,倒比她想得简洁。因阿幺拦阻,官媒人才未能将所有的头面都往她发髻上挂,只在发髻上对插了三对六枝石榴红镶金簪子,同色的同质地的流苏华胜在她皎月似的额上垂着。

    官媒娘子从阿幺手中将嫁衣一样样地接过:浅青的绫罗衫子、间裙,深青色的锦绣罗裙,广袖深衣,一一加在了风灵身上,她从未穿过这样隆重麻烦的衣裙,裹在层层布料之下浑身不自在。

    官媒人得了风灵不少赏钱,心间欢快,好听的话自然也多,一面拾掇她腰际的佩环丝绦,一面嬉笑:“娘子莫嫌繁琐,待日后都尉鹰扬加身,虎符鱼配之时,娘子的诰命服制,远比这一身来得繁复。”

    阿幺“咯咯”笑出了声,风灵却复杂地望了她一眼,拂耽延如今正等着朝中斥责,若非为解救她于贺鲁逼娶的为难中,这一场婚仪其实并不合时宜,官媒人这样的恭维,便更不合时宜了。

    穿得了嫁衣,描眉画唇又折腾了一番,日头已西偏,正是通常婚仪将行的时辰。外院青庐前燃起了柏叶,佛奴领着几名部曲在大门口持了竹杖笑闹,金伯打发了机灵的小子往安平坊坊门前去等着人到。

    官媒娘子将那遮面的罗扇往她手里一头一塞,抚掌打量着她的新妇妆扮,完满道:“娘子便安心坐在此处,等着都尉前来奠雁迎娶罢。”

    天色一点点沉下,外头的严正以待渐渐松懈了少许,再过了一阵,嬉闹调笑声也低了下去,眼瞧着天色将黑,探望的小子已来回跑了七八趟,终是不见拂耽延的身影。

    遮面罗扇在风灵手指间转来转去,仿佛这样便能分开心,不去注意屋外暗沉下来的天色,与那迟迟不至的新郎一般。

    外院的门上传来“砰砰”的捶门声,众人皆以为是拂耽延终于到了,各自提起精神。金伯一面向部曲们眨着眼,一面去开门。

    大门豁然洞开,“噗”地跌进一人来,正是被遣去坊门口探望的小子。他来不及站稳,便急切高喊:“大娘!大娘!”

    他身后跟了一匹马,马蹄哒哒止于门前,韩拾郎自马背上翻身下来,一迭声地唤:“姊姊,顾姊姊!”

    风灵腾地自榻上站起身,扔开罗扇,顾不上阿幺和官媒人的阻拦,提起层层叠叠的裙裾,便往屋外跑。

    天色虽暗,外院却是灯火通明。韩拾郎蓦地一抬头,瞧见新妇子打扮的风灵,站定在原地怔住了,脸上慢慢地显出说不明的忧伤。

    “拾郎。”风灵立起眉毛,嗓子里发出的声音绷着紧张,她自控不住,颤声问道:“都尉呢?”

    韩拾郎如梦方醒,狠咬了一下嘴唇道:“下半晌都尉正要往这边来时,长安,长安,来人了。”

    韩拾郎的官话尚未学好,急切之下愈发说不明白,半官话半高昌话地夹杂着说,急得连连比划。

    风灵上前一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定了神,慢慢说。”

    韩拾郎深吸了几口气,一板一眼道:“长安使者忽然到了,带了兵部的……兵部的什么书,先是将都尉狠狠斥责了一番,我瞧都尉连兵符都递了出去,随后便与我阿爹一同被羁在了房中。都尉命我来告知姊姊,明日一早,兵部来者要将他押回长安。”

    风灵顿顿地向后倒退了两步,院子里一片死寂,好半晌,谁也不敢说一个字。青庐前高燃的柏叶火盆突然“剥剥”连响,声音显得格外突兀。

    这声响惊醒了风灵,她向那青庐和火盆随意一指:“收了。”

    又向韩拾郎道:“你且先回去,禀知都尉,便说……便说我已得知,请都尉不必挂碍,我自有道理。”

    说罢转身回屋,一手高提了裙裾,一手快速地将发髻上的金簪华胜一一拔下。

    屋内的官媒娘子还不甚明了究竟发生了何事,便见风灵沉着脸进来,“铛啷啷”几声脆响,一把首饰教她扔在了妆案上。

    佛奴在她身后跟了进来,自怀内掏出一枚五两的金饼,塞到官媒人手中:“官娘子辛苦,今日便就此打住,天寒,这钱请官娘子打酒吃。”

    官媒娘子也不是个没见识的,懵了一回后,心底也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左不过便是这场姻缘缔结不住了,临奠雁之前,崩散了。

    她对风灵还带了几分好感,当下颇为怜惜地望了望她,可惜地低叹一声,向她行了一礼,“顾娘子善自珍重,老身先告辞了。”

    风灵正忙乱地脱着嫁衣,回身匆匆屈膝回礼。官媒娘子极有眼力见,自知此时该悄无声息地消失,便在怀中揣好那枚金饼,跟着佛奴出了顾宅大门。(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三章 依依送别(一)

    风灵好容易将一身青色的嫁衣剥扯下来,取下各处的首饰钗环,一扭头见阿幺正呆滞地杵在那儿,便吩咐道:“阿幺,莫愣着,快替我收拾行囊匣笥。”

    阿幺木木地点头答应,打开大柜子,又手足无措起来:“该要收拾出多少衣裳来?”

    风灵探头朝大柜内一望,随意指了几件衣裳:“这些日常的穿用备上几身,多带赶路用的袍靴,家常的衣裙有个三两袭便成。”她一壁指令,一壁自行在妆案的首饰匣内挑出几件素朴得用的钗簪,又将头上的新妇圆髻打散,编结起一条麻花辫斜斜垂在一侧肩膀。

    阿幺抖出一袭石青色夹絮窄袖胡袍,一顶卷檐虚帽从衣袍里头滚落出来。风灵瞥眼望去,编结发辫的手指滞在了发丝间。

    “阿幺。”她黯声道:“这一身,便在外头搁着罢,我明日可穿。”

    阿幺不及搭话,送了官媒娘子回来的佛奴挑帘进屋,一眼正撞上阿幺手中的石青夹袍,听得风灵说明日要穿,他仿佛大吃一惊:“怎将这一身翻了出来?这是要作甚?大娘明日要往何处去?”

    风灵飞快地结好了发辫,召了佛奴与阿幺二人来身侧坐,略沉思了一下,正色道:“方才你们也听见了,明日都尉要押送往长安。虽奠雁礼未成,却也是过了五礼的,我岂能眼睁睁地瞧着他就这么走了。”

    “我明日便随他同往长安。”风灵杏眼中闪着斩钉截铁的决意:“褫夺官身也好,获罪入狱也罢,莫说是这些,纵然是刀山剑树、龙潭虎穴又何妨,左右我便陪着他一处。”

    佛奴张了张口,话语在口中凝结,一句“大娘慎重”临到嘴边,成了一声叹息,一下沉重的点头。看她沉着镇静如此,想来是早已料想好了这一日来临是待要如何,只不过这一日竟是在元日,又是在她的成婚的这一日

    默了片刻,他闷声道:“多带钱财,俗语说穷家富路,况且咱们家也不穷,足供得起你在长安摆阔,与人斗富大约也使得。”

    风灵破了脸上的沉肃,苦涩地笑了笑。“此一去,究竟如何尚不得知,顾坊的营生却不能断毁在我手中,少不得要你们多尽心操持,纵然不看在我顾氏的份上,总该使那些世代依附的部曲管事们吃饱穿暖……”

    风灵的眼眶一红,一串眼泪自眼窝中滚落,轻声吸了吸鼻子。

    阿幺已然泣不成声,紧攥着一方绢帕不住抹泪。“大娘到什么时候都不肯舍下买卖,如今竟肯舍下,就这么一走了之?”

    风灵闷声不语,起身往内室捧来一沓子账册,交至佛奴手中。又从妆案底层的暗屉内取出她惯常用的白玉算筹,一并推到佛奴跟前。一手轻轻摩挲着账册道:“顾坊上下百来号人的营生,便都指靠你了。西州的买卖比这边更好些,莫要辜负了。”

    佛奴眯着眼眶,紧紧收住眼底的肌肉,不教眼中的热意涌出,探手将跟前的算筹又重推了回去:“账册我能暂代着看,可这算筹,是大娘头一天学做买卖时康家阿郎赠的,大娘还是自留着罢,作个念想,到哪儿都不忘商家之本,来往之道。”

    风灵的手在账册上僵了僵,稍一犹豫,还是将那副算筹收进小囊内,悬佩在腰际。揉了揉了脸,摆出笑来向阿幺道:“哭什么,不过是去长安瞧瞧,又有何大不了的事。不过是仓促了些,原想等上元那日,好好地将你二人的婚仪办了,热闹过后再走,眼下竟是不能了。好在你那份嫁奁我早已备了交予金伯收着。”

    她这么一说,阿幺泣得更凶,抽抽噎噎不得言语。

    “佛奴也不是外人,他自小同我一道教养,虽是滑头了些,秉性我却是敢作保的,将你交付予外人我还不能十分放心,交予他,倒是最安妥不过的。”风灵拉起阿幺手中的绢帕,替她擦拭眼泪:“我未能作成新妇子,只望你能安安顺顺地成了礼,去了西州好生襄助佛奴。过个几年,我同阿母说一说,将你们都放了良,好自立门户……”

    阿幺使劲摇着脑袋,扑在风灵臂弯内:“大娘莫再说,莫再说这些话。阿幺哪儿也不去,也不要什么良籍,只愿跟着大娘。”

    “这便是傻话了。”风灵涩涩一笑,轻轻拉开阿幺,“五更鼓前,我便要走了,再一味哭下去,行囊收拾不及,我可当真要一路不顺遂了。”

    阿幺的哭声顿小了下去,风灵递了一方干净帕子予她,帕子里头包裹了一件硬物。阿幺接过打开来看,见是一对小小的莹润剔透的羊脂玉掐金丝的耳坠子,做工并不精细,石料却是难得的半透光。

    “在莫贺延碛里头捡的小块璞石,闲来自己打磨了一番,原想做得漂亮些赠你,怎奈手笨,倒教我越磨越丑了,你莫嫌它。”风灵报赧道。

    阿幺捧了这对耳坠子,一面垂头低泣,一面将自己耳上的一对素银耳珰撸了下来,换上那对小耳坠子,又将素银耳珰按在风灵的手掌中:“我有的,无不是大娘予的,惟这个还算是我自个儿攒下的,大娘拿着,好歹还觉时常在身边服侍。”

    主仆二人如同闺中姊妹一般互换过赠礼,阿幺再不能伤感下去,忙忙地起身去收拾行囊,细细地将那些日常所用之物,尽量地精减着收拢起来。

    那边风灵同佛奴几乎对坐了大半夜,将沙州的买卖大略盘过一遍,又将西州的情形分说了一回,安排下不少事,虽不能面面俱到,幸而佛一向跟着打理顾坊,熟谙商事,风灵很是放心。

    不觉已四更过半,阿幺帮着她换上石青夹袍,将她的发辫打散重又编结了一回,灯火映照着妆镜,铜镜中的面庞与二年多前如出一辙,毫无变化,连得发辫的样式都不曾有变。可风灵的日子已是天翻地覆,外头或还有惊涛骇浪等着她领受。(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四章 依依送别(二)

    “大娘,这便好了。”阿幺轻轻地将发辫搭放在她一侧肩膀,嗫嚅着才说了一句,眼泪又再夺眶而出。

    外院火光通明,聚了不少部曲,有马匹低嘶,风灵听得出正是她那匹大宛黑马。

    “大娘。”佛奴在门外低低唤道,却只唤了一声,便不闻底下的话。她会意,定是马匹行囊皆备妥了。

    风灵自妆镜前站起身,将那顶卷檐虚帽往脑袋上一扣,披上毛斗篷,撇开手便走出屋子。

    阿幺跟在她身后带着哭腔唤了一声:“大娘。”

    风灵一扭头,冲她笑了笑。

    外院部曲们皆见她出来,皆默然肃立,到底是死生一处滚过来的,自有千般不舍。佛奴自金伯手中接过缰绳,把那缰绳在自己手中握了片时,方才横下心递予了风灵:“多顾惜自己一些。”

    风灵接过缰绳,粲然一笑:“你几时见我苦过自己?”

    佛奴背过脸去,冲她挥了挥手。满院的部曲唤“大娘”声此起彼伏,风灵牵了马,在大门前回过身,含笑欠身拱了拱手:“大伙儿且跟着佛奴好生过日子,来日待我归来,那时咱们还一处走货!”

    半人多高的大獒犬在风灵腿上直蹭脑袋,好似也知晓她将要离去一般,“呜呜”地低声哀吠。风灵弯腰以下巴抵了低它硕大的脑袋:“大富乖,好好地等着我回来。”

    她再不能停驻一息,转身拉了马跨出大门。

    因是年节中的缘故,坊门不曾关闭,整个安平坊沉浸在天明前最为暗沉的时刻中,风灵翻身上了马,坊道上留下一连串马蹄踏过的声响,黑幕中“咯哒咯哒”声显得尤为清脆。直至一路小跑出了安平坊,踏上敦煌城的主道时,她眼中蕴藏了一晚的眼泪才肆意淌了下来,滚热地落在她握缰的手背上。

    眼泪淌了一会子,折冲府的灯火就在前头亮着。风灵就着衣袖抹了一把眼泪,带慢了马,就在折冲府大门外的一株歪脖子的大胡杨树下站定。

    夜寒侵袭,她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裹紧了身上的翻毛大斗篷。

    风声低呜,细沙飞走,在她侧耳听了一个时辰风泣之后,五更早过,天蒙蒙亮起来。

    折冲府的朱红大门毫无准备地缓缓洞开,从里头出来的竟不是拂耽延,亦非长安来使,却是齐齐整整列了队的府兵。

    府兵列成两队,沿着折冲府外的大道左右分站,长长地列了一溜,风灵为了不教府兵们将她阻挡,不得不提马上前,才到大道边,折冲府大门内走出一个令她心头一跳的身影:略有些褪色的半旧玄色夹袍,窄袖小领衬托着他幞头下的褐发深目。

    他身形较身边几人都高大些,故而即便衣着再简便不起眼,也是一眼能见的,风灵坐在大黑马上,顿滞在原地凝望他一步步自门内走出来,他却在门前的石阶上怔住,投过来的视线定定地锁住她,满含了歉疚。

    过了片刻,有府兵牵过几匹马来,长安来使共两名,各自得了一匹马,另有两匹给了韩孟和韩拾郎。最后一匹马牵来时,府兵却不将缰绳交予拂耽延。

    但见一名府兵屈膝趴伏在马匹一侧,闷头高声道:“请都尉上马!”

    长安来使的震惊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转脸去瞧拂耽延。

    拂耽延缓步自石阶上走下,站定在那府兵身前,沉声令他起身:“我军中皆是同袍弟兄,从不行这强分高低尊卑之举,你且起来。”

    那府兵却执意不肯,倔在地下。周遭列队的府兵齐崭崭地一同单腿支地,宏声其呼:“请都尉上马!”气势之壮,犹如将要上阵。

    拂耽延略一低头,爽爽快快地一脚踏上了那伏地府兵的后背,瞬息之间便上了马,向众府兵道:“若要相送,便止于此,大伙儿的这份心意拂耽延铭记在此。”说着一手握了拳在胸口捶了两下:“再这般往下送,便是拂耽延逾制了,已是戴罪之身,不敢再添罪名。”

    私设卤薄仪仗从而逾制的罪不小,府兵们果然不敢再坚持,两列各向后退了一步,将大道让出来。两名长安来使上前向拂耽延拱了拱手,尚算客气:“延都尉,还是早些上路罢。”

    拂耽延在马上向府兵们抱了一圈手,不复言语,抖缰前行。长安使者与韩孟父子紧随在后,一同上了路。

    “阿延。”风灵忙催马追了上去,行到他身旁。所有的目光都聚在了她身上,但凡知晓内里情形的,一个个皆摒住了呼吸,高悬了心,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对不住……”拂耽延侧头望了望她,唇角泛起一丝苦笑:“我害累你至此,你还愿来送……”

    “阿延。”风灵果断地打断他的抱歉:“我并非来送你。”

    她认真且炽烈地望着他的眼眸:“六礼只差一礼,我是来随你同去长安,成那最后一礼,你认是不认?”

    拂耽延的目光在她兴师问罪模样的脸上慢慢一转,忽地笑开了,重重地点了点头:“认!自是要认。”

    一行人离了折冲府,沿着大道往城门走去,留了两列府兵直直地在原地立着目送。

    此时天光已透亮,年节中人出门走动得早,尚有隔夜未燃尽的爆竿,在路边时不时地炸开一声,浓浓的年节味儿,与这一行人毫无干系。敦煌城于拂耽延等人而言,即将成为一段过往云烟,或在梦寐中,或在年老追忆时,还会在心头一跳。

    可于碌碌百姓而言,仍旧是这座城,换了都尉,撤了军府,这些小小的改变,在他们的生活中无知无觉,不过是茶余饭后的几句闲聊。

    路上有人向他们指点围看,不知为何闲话在敦煌城中一向是流转得最快的,不过一夕一夜,好似满城皆知拂耽延获罪的事,自有那等唯恐不乱的端着手在路边冷言冷语,亦有自觉经事甚多,颇有些资历的闲人,一副“我便说罢”的神情,冷眼旁观。

    大道两旁的人越聚越多,前头仿佛更多。风灵心向下沉,墙倒众人推原是人之常情,她早已做足了打算,想过各种不堪的冷对,当真面对时,仍是不免心寒气恼。她暗暗告诫自己不可动怒,不与愚者一般见识,一面向拂耽延更靠近了几步。(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五章 依依送别(三)

    前方的人群忽然动了起来,长安使者上前低声询问拂耽延:“都尉若觉不便,不妨下官命人清道。”

    “不必。”拂耽倒是从容。

    话音甫落,前头突然跑出几人来,迎面挡在了道上。风灵探望过去,竟是几名粟特大商户,还跟了些衣衫寒陋老弱妇孺,风灵不识。

    那妇孺涌了上来,跪伏在地,口中高呼什么的都有,一迭声的俱是谢语,情状很是激越。拂耽延下马去搀扶,风灵亦跟了过去,原都是拂耽延自播仙镇外解救回来的外城廓存余人。

    领头的大商户上前向拂耽延与风灵行礼,扬声向四周道:“都尉获了什么罪,某并不知晓,可都尉在敦煌城的这两年,使得商道安顺,流寇绝迹,旁人或不知,咱们这些走货讨生的最清楚不过。做人不能没了良心,都尉为沙州所做,有目共睹,这份恩德,没齿不敢忘。”

    拂耽延抱手还礼:“客气了,既食俸禄,这些便是份内,不足挂齿。”

    “商家人微言轻,无以为报,却也不能无动于衷。”领头的商户转身从身后另一名商家手中取过一卷黄麻纸,在拂耽延与风灵跟前小心地展开。

    风灵的一路看下来,脸上惊愕与触动交织,终是抬手掩住了口。

    黄麻纸上端寥寥数行,大略写了拂耽延这两载来的功绩,字字句句皆实,绝无虚夸。再往下粗粗细细不同笔触的署名与各式各样的指印,将大片的空白撑得满满当当。

    “这是……”风灵睁大眼问向那商贾。

    商贾感怀道:“不枉都尉在沙州赤诚一场,这虽称不上万民书,却也是沙州百姓的一番诚心敬谢。”他将黄麻纸仔细地重新卷起,递交至拂耽延跟前:“都尉的功绩与功德,全在此了。倘若回了长安果然要论罪,不妨将沙州百姓心意上达天听。”

    战场上的血肉白骨都不曾令他动过容,变过颜,此刻拂耽延心间却猛然一震,面上愧色甚重:“拂耽延受之有愧。”说着他躬身接下黄麻纸,手掌心中犹如燃起了一小团火苗,烫手得紧。

    那几个商户见他既接了,俱面露了笑意。他们中大多认得风灵,纷纷围拢上前同她说话。官媒中不知哪一个多嘴,泄了风声出去,那些人好似都知晓风灵与拂耽延的亲事,只当他们已成了礼,一个个拱手称贺。

    有人当即便道:“顾娘子这样的人品,也是突厥蛮人娶得的?放眼沙州望望,也只延都尉堪配。”

    众人放声笑了一回,却不过是善意的虚衍。谁心底不知拂耽延回了长安后是该问罪的,罪大罪小,是何罪名,尚不可知,可单看兵部等不到年节之后,如此火急火燎地要将他押送回京,只怕要落下不轻的罪名。

    风灵接过拂耽延手中的那卷黄麻纸,细细地卷了装入行囊中,向那些商户与百姓道了别,重回了马上。待她再上马时,四下扫看了一圈,冷眼冷面尚在,似乎并不为这一幕所动。然她心底却只认个死理:在世为人,一言一行,并不能教天下人皆服,与其耿耿于怀,不若行端坐正,无愧于天,无愧于己,便足矣。

    一行人走走停停,走得甚慢,将出城门时,张伯庸亦来相送,这却是风灵始料未及的。自索氏倾覆之后,张伯庸倒是看淡了许多,甚至无奈地向拂耽延笑道:“我与都尉一根绳上的蚂蚱,今日兵部来人,我送了都尉,明日吏部来人,又有哪一个肯送我的?”

    风灵咂了咂味儿,倒也是这话。同是获罪,拂耽延终究是圣人眼里能瞧得见的人,情形很不一样,张伯庸大约是要等着吏部文书,就地解职的,连押送回京的资格都不会有。

    既如此,风灵也少不得下马,作出冰释前嫌之态,宽慰几句,同他辞别。

    及到出城驰上官道,已近晌午。

    众人跑上一处地势较高处,拂耽延与韩孟皆不禁停下马朝敦煌城回望过去。那两名使者一路出城亲眼目睹了府兵们与百姓的拥戴,多少对拂耽延起了敬重,他驻马回望,他们也不催促,只在一旁候等。

    城楼的轮廓在强烈的日光下显得略微虚幻,大风裹着沙尘盖向敦煌城,整座城仿若缥缈在风烟中,亦真亦幻。

    再远处,千佛洞背了光,成了一堵沉重的阴影,却仍能领受到佛力感召,风灵在心里头默默念了一声佛:前景不明,吉凶难测,惟愿诸佛怜悯,多垂加护。

    韩拾郎夹了夹马腹,走到风灵身边,似乎隐隐难安,因怕韩孟听见,特意说了高昌话:“姊姊,延都尉与阿爹会获罪么?”

    风灵收回视线,半大的小子了,她也不想骗慰他:“恐怕是。”

    韩拾郎微微失神,过了片晌,喃喃自语道:“都尉与阿爹并未做错什么,有什么罪?”

    “你不明白,姊姊也未必能懂,可朝堂自有朝堂的规矩……”风灵不能确定韩拾郎是否能听懂这些,她瞧了一眼他怅然的面色,终是不忍:“拾郎莫怕,菩提萨埵皆在看着,是非总还在的。再者,都尉开了佛窟,韩校尉也有助力,功德深厚,且有福报呢。”

    韩拾郎朝千佛洞的方向投望了一样,慢慢点了点头,不甚相干地自语道:“拾郎无依靠,横竖阿爹在何处,家便在何处。”也不知他在安慰谁,风灵勉强勾了勾唇角,算是赞同。

    望了一回,长安来使颇为客气地向拂耽延抱了抱手:“都尉若是方便,还是赶路为要。”

    遂众人重又打马赶路,马蹄飞踏,惹起一片烟尘,风灵腾出一只手,将颈子上的纱帛向上扯起,遮住口鼻,顺手又将头上的卷檐虚帽压了压。一偏头,却见拂耽延正不时拿眼瞧她。

    风灵朝他嫣然一笑,因纱帛遮了口鼻,便只剩一双杏目在外头弯成半月。

    “当年初见,你仿佛也是这样一身。”拂耽延一壁说着,一壁也扯起了纱帛遮口鼻。

    “你自风烟中提马跃出,救下我性命。”风灵接口道,眼弯得愈深。

    二人皆不再言语,回脸认真策马,历历往事,却在各自心头绽开,撷取了暖意来抵御这一路的苦寒冷风。(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六章 大闹驿馆(一)

    年节才过不几日,商旅未通,驿道萧索。且淅淅沥沥的小雨纷扬飘洒了数日,路不好行,路上便更少见人了。

    长安城外百里处的一处驿馆内,忽地同日住进了两支小商队,并几名品阶不明的使官差人,冷清一扫而空。

    两支商队均不大,统共不过二十来号人,两名领头的。一名胸阔肚圆,身子骨扎实浑重犹如铁塔,在几人的前呼后拥下自外面进得前屋厅堂内。另一名则显得瘦削些,许是到得早,占住了靠内里的一张桌。

    “这滴滴落落的雨,连下了好几日,跟个娘们的眼泪一般,没完没了地缠人不休。”商队的领头骂骂咧咧地摘下脑袋上的软帽,在身上各处拍打,好将沾上身的雨珠子抖去。

    门口一桌上的人皆沾到了飞来的水珠,高脚方桌上的吃食上也落了少许,桌旁的人微有不悦,却也未说什么。

    那商人只顾着埋怨,浑不将店中其余人放眼中,待他拍遍了全身上下,又一脚将另一张桌边的长凳踢开,金刀大马地坐了下去。

    驿馆的杂役颠颠地上前招呼,又是倒茶,又是抹桌,甚是殷勤,仿佛是熟客。

    商人端起桌上的茶盏,才沾了沾唇,便“噗”地一口喷在了地下,茶水混着唾沫星子四溅。“你这茶,打发贩夫走卒的罢?我只问你,魏国公府的人来了,你也奉这茶?”

    杂役不住地陪小心,面对桌上的茶水,不知是收拾了好,还是照旧留着,为难了片刻,垂头叹道:“求赵郎体谅,咱们这小驿馆,又是这样的时节,什么都供不上,赵郎来了,尚有口茶吃……”

    杂役悄悄地向内里那桌瞟去一眼,压低了嗓门:“魏国公府上的,吃的也是这茶。”他又向门口那桌抬了抬下巴:”倒是,正经官家人来了,也只有清水汤饼,哪里有茶吃……”

    那赵郎稍稍压下些怒气,粗声吩咐道:“后院那些货囊,快命人搬进仓房内,仔细教雨水淋脱了色,坏了品相,拿你们这些人是问。”

    杂役一迭声地应下,忙逃也似地抽身往后院去。跑了两步,想起了什么,猛地收了步子,再转过身时脸色却越发僵了。

    “赵……赵阿郎。”他结结巴巴地吐着字:“仓房,仓房已堆住了货,再没……再没地方可腾挪了。”

    那唤赵郎的一巴掌拍在桌上,霍地自长凳上站起,一手提了杂役的前襟:“不妨同你直说,某带的是柳府指名要的越锦,越锦什么价,你也该知晓,又是要往东宫送的物件,若是教雨水淋了,走了品相,如何说!”

    那杂役欲哭无泪,颤颤巍巍地伸手指向里头那桌:“孙郎,孙郎先到了一步,仓房内已先放下了孙郎带的,带的银炭……”

    里头那桌边始终默然坐着的瘦削男子忽然冲他们咧嘴一笑,站起身拱手上前:“赵郎承认了,真真是不巧,竟教在下早了一步,占了先机。”

    那赵郎撇开杂役,面色漠然地拱了拱手:“孙郎客气,既如此,腾半边仓房予我摆货,如何?”

    “非是兄弟我小气。”瘦个儿的孙郎摊了摊手:“越锦见不得水,银炭便更是沾不得水了。越锦要往东宫去,我这银炭,却是魏国公府上高阳公主的炭敬呢。”

    赵郎膀壮腰圆,性子与他的面相一般暴烈,乍一听这话,拍桌子吼道:“孙猴儿,你莫拿皇亲国戚来唬人,你什么底细打量我不知?”说着他冲自带来的那些人一挥手,“抄家伙,去仓房,将那些炭给我扔出来!便是拆了那仓房,也须得予我腾出地方来!”

    “哪一个敢!”孙郎立起了眉毛,嗓音跟着尖利起来。

    赵郎上前一把搡了过去:“有何不敢的!依仗着出降了的公主耀武扬威,你不过就这点子能耐。既已成了臣家媳,如何还能越过东宫去!”

    那孙郎哪里经得住铁塔似的赵郎推搡,只一胳膊,他便仰倒在了身后的方桌上,扯着嗓子高喊:“了不得!了不得了!天家事也是你说得的,我瞧你明日便要揭竿了!”

    孙郎体弱,随带着的人却不弱,呼地上前,将赵郎围住,拳脚便跟着上来了。

    杂役躲在角落望了一回,眼见着两下相争,动起拳脚来了,他也不敢多留,蹿进后院,找驿丞去了。门口的那一桌却毫无躲让的意思,反倒回身笃定地观起战来。

    厅堂内的长椅不知折断了几条,方桌毁了两张,驿丞方护着脑袋挤进闹哄哄的混战中,四下作揖:“各位阿郎,各位阿郎……都停手罢,这又是怎么说的……”

    驿丞稍上了些年纪,劝阻无果,转眼瞥见门口那一桌观战的。他猛想起那一桌中该有个胡人样貌的都尉,大约能充个救星,便急急地绕过那厮打成一团的混乱,朝着近门的那桌连连作揖,口里求道:“求都尉怜悯,好歹劝上一劝,莫要教他们拆了我这驿馆才好。”

    桌边四人,上首而立之年的男子瞧起来半带了胡人的容貌,高直的鼻梁,深邃的面廓,褐目褐发,稳坐如松。听得驿丞的求告,他将视线从混战中转回,沉声问道:“如今长安的官驿,行商亦住得?”

    驿丞忙解释道:“他们哪里是寻常行商。一位专替柳府奔走四处采买,一位效力于魏国公府上,都尉您说说,哪一位是我这等草芥小官能开罪的?”

    “且东宫与魏国公府上的那位金枝玉叶,这向来是要对迸火星子的……”驿丞不敢多说,自打了一下嘴:“这话真真该打,该打……都尉莫怪,还求先疏解了那二位。”他急急打住话头,深深地一揖,不肯起身。

    那半胡都尉沉吟了片晌,似乎并不愿介入这家奴殴斗中去,只这驿馆内闹成这般模样,确也是难堪。

    正犹豫间,方桌另一侧坐着的胡袍女子轻笑出声,脆声道:“驿丞糊涂,都尉岂要理会奴人相争?”开口才知虽是胡袍胡帽打扮,却是个唐家子。

    她站起身,理了理袍裾,向那都尉笑道:“阿延莫理,我替你去打发了事。”

    男子半闭了双目,略点了点头。

    桌旁另两人,年长些的随口道:“娘子小心。”

    另一个半大的少年郎却说着荒腔走板的河洛官话:“顾姊姊可要帮手?”

    这一桌正是将近长安的拂耽延、风灵、韩孟与韩拾郎,宿在驿馆内歇息,准备明日进京。(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七章 大闹驿馆(二)

    风灵侧过身子,泥鳅似地滑入纷争的中心,恰那壮实的赵郎抡起了一条尚完好的长凳,要砸将出去。风灵在他高抬的手臂上不轻不重地击了一下,赵郎懵了一息,便教风灵趁势卸下了那条长凳。

    赵郎见有人搅局,却是方才还毫不相干地坐在门边吃着汤饼的胡装女子。进门时未看清她的模样,此时挨得近,一见之下满腔的怒气瞬时压下一大半,滑腻的目光在她脸上身上一转,嬉笑道:“小娘子生得……”

    话未讲完,面上“啪”地一声脆响,直落下一个火辣辣的巴掌。他怒目圆睁,瞪向风灵,一条准备还手的胳膊已抬起。

    风灵转身避过,绕到了他身后,抬肘在他脊椎骨两侧连捅了数下,那赵郎不得防备,上半身酸麻骤起,竟是无力还手。

    众目睽睽之下,他怎肯受这番辱,转身正见风灵冲他娇俏地一笑,心火愈盛。心下已了然那身量单弱的小娘子绝非好欺之辈,怕是个练过的,遂提起小心来,凝神应对。

    风灵却浑不在意,好玩儿似地,穿梭在缠斗互掐的随从之间,轻描淡写一一化解,那些随从或轻或重地皆受了她几记打。

    单瘦的孙郎较那鲁莽又好面儿的赵郎识趣儿些,见赵郎在个娇美小娘子手里吃了亏,便悄然退至一旁,朝拂耽延那桌打量了几眼,暗忖:那胡人瞧着像是个武官,说不得这好身手的小娘子是位官眷,此处已近长安,绝不乏私服匿行的权贵显要,如赵郎那般平素就认得且不对付的,反倒好办,惹便惹了,厮打一场也无妨,怕的便是那些脸生的……

    只可惜那赵郎平日耀武扬威跋扈惯了,半点亏吃不得,又是折在了女子手中,只觉面上火辣,比方才被甩的那一巴掌更甚,愈发地追着风灵要打。

    风灵不愿多惹事,本想挑散了那些打斗的便罢了,可那赵郎缠得紧,毫无招式可言,耍赖一般东抓西踢,每一下都下作地直袭她前胸后臀,风灵连连避让,心下烦躁起来。

    桌边端坐的拂耽延与韩拾郎皆瞧不下去了,韩拾郎站起身正要去援手,却见风灵寻了个隙,扭头冲拂耽延问道:“此人可打得?”

    拂耽延皱着眉头不加犹豫地点下了头。

    几乎瞬间,风灵不再避让,朝着他抓向她前胸的手腕直奔过去,一抹一拖,只听的“喀拉”一声,惨嚎同时响起,接连又是几声呼痛,便见赵郎跪倒在地,捂着自己的一条手臂大呼小叫,听者都觉疼痛。跟着他的那些随从,皆不敢上前。

    风灵立定在一旁,笃定地拍拂了几下手掌,指着地下彪壮的赵郎骂道:“手爪子那样油滑轻贱,活该要杂碎手骨。也是你颇具时运,今日是朔日,大娘我发善,且饶过你这一回,再无下回。”

    赵郎呼痛不迭,不敢回嘴,只垂头暗暗磨牙,无胆量再动手。

    “驿丞。”风灵唤过驿丞,一指地下的赵郎:“果真再无仓房堆放他的越锦了么?”

    驿丞踌躇了几息,小心地打量着风灵的脸色:“仓房已堆满了银炭,纵然是腾一半的地儿予他,也不敢将越锦那样的珍稀之物往里头放啊。搬挪囤放之时,难免不教炭色污了,或教炭气糟蹋了。”

    一听这话,孙郎忙上前搭腔,连连点头称是,不教他的炭敬搬出去淋雨,总还是好的。

    “以往若遇此情形,如何处置?”风灵问道。

    驿丞声量又低下去几分:“自是,堆放在客房内。只今日正巧了,驿馆内住得满,统共那几间房,都尉与那两位官差占了四间,赵郎与孙郎又占了几间,着实是腾不出空房来放置越锦。”

    “却也不难。”风灵撇了撇嘴,向着仍在地下呼痛的赵郎睥睨道:“他坏了腕子,需人照料,今晚是不便独住一间了,必得与他的随从共一间,他空出的那间,正可用以堆放越锦。”

    驿丞略一思量,倒觉在理,俯身征询赵郎:“赵阿郎意下如何?”

    赵郎苦着脸,无奈地甩了几下脑袋:“照办照办……一车锦尚在雨里头淋着,还不快着人去搬?”

    风灵半含了讥讽,嗤笑道:“吃口茶都挑三拣四,只当你是个惯用好货的,原不过是充数装样的。亏得你替柳府运送越锦,我问你,你可曾仔细瞧过,亲手摸过?难道不知越锦上色扎实,这点子小雨便是淋上大半日,也断无脱色坏了品相的道理。”

    孙郎闻言霍地抬头望向风灵,心底不住庆幸:价比黄金的越锦,寻常人自是难得一见,这小娘子竟是了如指掌,可见果真不是凡常小吏的家眷了,亏得方才未有得罪。

    他有心搭讪几句,那桌上的人却不予他机会。那三人见纷争已平,都自桌边站起身,径直穿过一片狼藉的厅堂。

    拂耽延行至风灵身边,忽想起适才她汤饼才吃了半碗,便挺身替驿丞劝架去了,只怕她还饿着,遂问道:“吃饱了不曾?还要些什么吃食?”

    风灵扫了一眼糟乱的厅堂,唯唯诺诺的驿丞,还有那瑟缩在边角的杂役,想来即使她还提出要些什么吃食,眼前这情形,恐怕他们也无暇去做,左右肚饥已填,这便作罢。

    “饱了,不必寻那麻烦,倒是身上乏累,想早些歇息了。”她半仰了脸向拂耽延弯起唇角眉眼,笑容灿如夏花,又半带娇羞。厅堂内的众人均不自觉地朝她瞥望,此刻是位娟好静秀的小娘子,可片刻之前的凶悍矫捷分明还在眼前闪现。

    风灵眼风向那些投望来的目光横扫过去,众人视线皆是一缩,慌忙旁望。

    “既在驿馆内住着,便安分守己,各自歇了去,莫再闹腾。”拂耽延声音不大,却不怒自威,震慑这些家奴随从自是绰绰有余。

    一时无人聒噪,风灵亦低眉垂眼地跟在了拂耽延身后,走向后院,回自己那间厢房歇觉去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八章 初见长安(一)

    官道越走越宽阔,脚下夯实的土道再扬不起烟尘。

    风灵有些恍惚,长安她从不曾来过,她无法拿别的任何地方与之相较,搜肠刮肚了半晌,才勉强觉着与江都有些相类。只江都更水汽丰沛,长安却又更大气沉稳。

    马匹一路奔跑过来,到了此道路更宽处,反倒慢了下来。

    “前头便是金光门了。”拂耽延抬手向远处一指。

    风灵伸长了脖子,却因隔着蒙蒙细雨,瞧不出什么来。

    “进得金光门,向东南穿过西市,不及延平门之处,寻到怀远坊,我家宅便在怀远坊。”拂耽延细致地嘱咐,从怀中抽出一封书信,递与风灵:“你在长安无亲无故,理应住我宅中,只爷娘故去多年,我又不在京中,家下疏懒,也不知如今那宅子可还成个样子。你将这书信交予宅中管事,有事只管吩咐他去办。”

    风灵接过那书信随手往身后行囊内一塞:“你不也回京了么?要费事写什么书信。”

    拂耽延语塞片刻,忽然向两名兵部差人投去一眼,道:“眼下他们仍一口一声‘都尉’地敬称,待一进长安城,我便是被解了职的,自是要去兵部交还兵符领罪。也不知会定下何罪名,少则月余,多则……多则数月,归不得家。韩校尉也是一样,拾郎官话尚不十分通,更是艰难,你带着他同住,也好有个帮衬。”

    风灵瞠目结舌,拂耽延一路淡然从容,使者待他亦客气恭敬,虽知他乃戴罪之身,也知当今圣人待他向来另看一眼,一直以为不会罪罚太过,从未认真想过他回至长安后将面临怎样的境遇,现下乍听他提起竟是要羁押这么些时日,不免惊骇。

    “有这般严重?”风灵不谙朝堂之事,忙问道。

    “这事……算足了是个渎职,倒也不算太过严重。”惊慌教她的面庞僵直,这却是难得,拂耽延瞧着瞧着忽然淡淡一笑:“左不过褫职流徙,你怕是不怕?”

    风灵暗自大大松了口气,满不在乎道:“我有甚好怕的,你若遭褫职便随我去经商,统带部曲,货囊自此无忧。若是流徙,我便随你同去,最好是往西徒五千里,咱们回西边去。”

    拂耽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心下喟叹:以他眼下的处境,若是寻常官家出身的女子,莫说六礼未成,即便是成了只怕也该来求个和离了罢。照着释教的说法,他此生杀生造业太多,哪里来的福报能得这样的女子相伴。

    “阿延,不若我暂先找个邸店住下,待你回来了再……”风灵犹豫着打破他的感慨。

    不料拂耽延却紧着摇了摇头:“不成。长安不比敦煌,你又无靠无着的,我岂能任由你在外……”

    “在外如何?”拂耽延说了半截子,便顿住了不往下说,风灵眨了眨眼,歪着脑袋追问道。

    “在外胡作非为。”

    “你……”风灵秀眉一拧,正要着恼,忽然远处一座巍峨矗立的城楼轮廓自雨雾中显出,直撞入她眼中。

    风灵望得一怔,倒忘了要逞口舌之利,直直地看住了。

    马在官道上并未停滞,那高大的城楼越来越近,城楼上大旗烈烈,仿若铠甲盔帽上傲然挺立的红缨。两侧城墙连绵伸展开,将这座城环抱得牢不可破。

    风灵走过不少城邑,走过各色城墙楼观,却从未教哪一座城楼震得一脸好没见识的情状。

    “阿延,阿延。”她兴奋地带马靠向拂耽延惊叹:“长安城原是这般模样,今日我才知这世上竟有这样宏伟的城。”

    拂耽延会心浅笑,口中不说,心里却道:只怕这城内的风浪更是宏大,一不小心便要遭卷入拍打,却不知你能否在此过得舒心恣意。

    亢奋雀跃的并不止风灵一人,韩拾郎策马上前,指着城楼热烈地向风灵连比划带说,嗓音几乎带了哆嗦。

    转眼已至城门下,正中的暗红大门紧闭,两侧的门洞开,一侧进一侧出,井然有序。众人在城门前俱下马受查检。

    风灵正瞧着那厚实得不可测的城门琢磨,尚未判断出这城门究竟该有多厚重,两名兵部使者便上前请道:“都尉莫要耽搁,侍郎们或已等烦了。”

    那口气较之来路上,果然生硬了许多。风灵倏地回过神,心里隐隐难受,面上乖顺地瞧着拂耽延:“我便在家中等着你回来,欠着我的奠雁礼,你莫忘了。”

    拂耽延低头笑了笑,想伸手去拉她的手,手抬至半中,还是落回了自己身侧。“顾好自己,待我回来。”

    风灵忍着心头的酸涩,拼命点头。

    那边韩孟也嘱咐了韩拾郎几句,伸手在他稚气未全脱的单薄肩头拍了拍。韩拾郎抿着嘴,重重地点了两下头。

    拂耽延与韩孟俱是军中人,倒也不粘滞,既交代嘱咐完了,便干干脆脆地翻身上了马,一溜小跑着马往那该去之地去了。

    风灵望着他的背影,悄悄探手往行囊内摸了一把,那卷贵重的黄麻纸请愿书好好地躺在里头。摸到了这个,风灵的心也定下不少,实在不济,便找个机会将此物上达天听,好教圣人瞧瞧拂耽延在沙州究竟如何,又何罪之有。

    韩拾郎牵着马,在人流如织的城门口挤向风灵:“顾姊姊,都尉的宅子在哪呢?”

    风灵将视线从那已远得望不见的地方收回来,往前走了几步辨了个方向,见有不少背负了货囊的驼队朝同一方向晃晃悠悠地走去。她在别处曾听人无数次提及长安的东、西两市,集天下之货品,拢四海之财帛。想来驼队的走向,便是拂耽延所说的西市。

    她领着韩拾郎跟着驼队走了一阵,前头果然大道纵横,道路两侧店肆林立,商贩遍地,叫卖不绝。

    敦煌的易货市坊被称为“大市”,至此时此刻,风灵忽觉得自己连同那些称敦煌市集为“大市”的,皆是鼠目寸光了。而那“大市”的叫法,在西市的昌隆繁盛之下,尤显可笑。

    风灵拉过韩拾郎,指着西市大道:“穿过这西市,便是怀远坊。”(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九章 初见长安(二)

    风灵一路瞧过来,长安坊市直教她惊诧不断,许多唐人女子也不戴幂篱帷帽,大大方方地将面容头发露在外头,迎接各处来的赞许品评的目光。男子也断的是大胆,敢拿眼径直去瞧路过的容色姣好的女子,这样的目光风灵在越过西市时倒是受了好多回。

    四下可闻羯鼓琵琶、筚篥箜篌欢悦的乐声,酒肆门前有红发白肤的高大胡姬,当街旋舞,竭力向路人展示她柔弱无骨的腰枝,盛邀过客入酒肆买醉。

    路上的男子不论是圆领襕袍的文士,还是窄袖翻领的胡装武人,皆在腰间悬剑,剑鞘或华美贵重或素朴古意。风灵不禁想起柳爽,在沙州时亦总爱在腰际悬一柄中看不中用的长剑,原是长安风貌。

    西市之盛,风灵与韩拾郎二人四目来不及望过来,再往下走,骆驼马队渐稀疏,热烈的气氛在身后慢慢淡了去。当前一条宽阔得可令八驾马车并行的坊道横在眼前,怀远坊的高大石坊门便在坊道另一边。

    怀远坊的位置颇为微妙,夹在魏王旧宅延康坊与胡人聚落崇化坊之间。一边是朝堂失利人去楼空的荒芜寂寥,一边是喧闹欢愉的市井百态,正中的怀远坊便如此不尴不尬地存在着,既不能远离庙堂兴辱,也离不了尘世喧嚣。

    风灵正打量那坊门四周情形,却觉门下有人探头探脑地朝她不住探望。她扫去一眼,见是两名体面家仆。见她望过来,年长些的那家仆反倒大方上前,冲她欠身问道:“敢问娘子可是姓顾?”

    风灵不置可否地偏头打量了他几眼,那老仆又向下压了压腰:“可是沙州来的顾娘子?”

    风灵犹疑着点了点头。

    老仆身后年前些的那一个高兴起来,跻身上前向风灵行礼:“娘子安好,一路劳顿。”

    风灵与韩拾郎互望了一眼,她便笑问道:“二位认得我?”

    那老仆忙也跟着行了个礼,“娘子莫怪。前两日有商客到家传话,说我家阿郎不日将回京,途中相遇,遣他先来报个信,因带了娘子同归,好教家下得知,先洒扫庭院,安置卧房。”

    说着话他朝风灵身后张望了两眼,“怎不见阿郎?”

    风灵心中一动,只当武人粗疏,不想拂耽延却能替她想得这般周到。她不知该不该同他的家人说羁押兵部一事,便将行囊中的书信取出予那老仆瞧。

    老仆识得字,字字句句阅看下来,面色变了几变,又对着书信略怔了几息,方抬头向风灵道:“娘子既已到了,咱们归家再说。”

    年轻些的那名家仆忙接过风灵手中的缰绳,替她牵了马,与韩拾郎一同走在后头,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问话。

    “老奴贱姓何。”老仆勉强开了笑脸,向风灵道:“阿郎书信中已告明,原与娘子还差了奠雁礼。这也不打紧,阿郎基业在此,本也该回长安来成礼。娘子若是不弃,不妨交由老奴来操持,待阿郎……待他自兵部归来,正好成了礼。”

    “何管事辛苦。”风灵含笑略回了一礼。

    “使不得,娘子使不得,怎好向老奴作礼。”何管事忙侧开身躲让。虽是忧心自家阿郎境遇,又替他高兴了一回,阿郎而立冒头,家室尚空虚着,如今眼瞧着家中将有主母主持,也算是完满了。

    说话寒暄之间,便到了宅子门前。再寻常不过的宅子,门楣上连一块门匾都不见,若不是何管事唤住,风灵险些要无视这宅门,径直从门前走开去。

    虽说宅子寻常,却也是正经的官家私宅的规格,门前马桩石阶俱有,大门洞开,影壁上石雕的大马四蹄腾飞,既昭示着这家的家主是为武官,又取了“马到成功”的吉祥寓意。

    风灵走到影壁前,心底忽然动了一念:他好歹也是个正经有官阶的,家宅中自然少不得有人伺候,她虽非官宦之家出身,却也结交见识过不少,哪一家没几个贵妾美姬的。转过这影壁,只怕会有些通房侍妾之流的上前迎接,这该要如何面对。

    她暗暗头皮发麻,凝步不前,何管事从旁催了一声:“娘子进家罢。”她也只得硬起头皮抬步转过影壁,走向前院。

    前院倒是杵了一些人,风灵悬着心,顺着何管事的指点,一一打量过来:短褐健仆两名,养马管车驾的;老实本分的杂使两名,作些洒扫修葺的杂活;年纪十五六的小子一名,专在书房做活;另有粗使仆妇两名,皆是家仆之妇,大约是做些拭灰浆洗、厨下的细致活。

    风灵看了一圈,受了一圈的礼,却不见一个婢子,她又扫看了遍,仍是不见。她突地哑然失笑,暗暗自嘲:这是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这宅子简洁得紧,家仆也就简简单单的几人,莫说是姬妾,除开两名仆妇,连个婢子也不见。

    何管事将她带进后院,统共也就两进三间房,正房并左右厢房,配了东西两处小偏院,西院家仆居住,东院闲置客居,也就是整座宅子了。

    这一路过来,好些驿馆都比这宅子要宽大气派些,更不必同余杭的顾府相较了。风灵倒不在意这些,这家宅内拂耽延若不在,于她也不过是个住处罢了。

    家中那些人接了口信后便严正以待,一心以为风灵到了之后,必是行囊好几车,规矩一大筐,还会另带了婢子之类。却不想她所带来的,不过一匹马一个行囊,倒是松快得很,也不必人来忙。众人心里虽多少有些空落,却也乐得轻松,不必碌碌地忙上几日。

    得了闲,自是围聚在一处磨牙,妇人好事,当即便低声议起了风灵的来历。因她素面无华,通身也不见有什么贵重之物,便一致咬定她必定是出自小门小户,再见她一副见什么都新奇的形态,不免又多了一些轻视,西陲小城所出,不曾见过大世面。

    直至养马的小厮跑出来惊叹道:“娘子所骑的,是大宛马中都难得一见的‘乌金’,一匹马便能抵下咱们这一座宅子,只怕还有得多。”

    众人这才重新打量猜测起她的来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章 初见长安(三)

    是夜,韩拾郎便宿在了东边闲置的小院里头,他本意是要同马厩那两名养马的家奴一处,尚还觉得自在些,又与那二人比划着聊谈那些养马驯马之事,甚是相投。这却唬着了何管事,不拘他从前是什么人,眼下却是韩校尉之子,岂有与马奴同吃同住的道理。

    言语不通,分说不清,折腾了好一阵,请来了风灵,方才劝着他去东偏院歇觉。韩拾郎不情不愿,趁势提出白日里要与两名马奴一共侍候马厩里的那十来匹马。风灵连哄带许诺的,终是将他劝走了。

    她自回了正屋去歇,进了屋子,偌大的正房内只她一人,烛火却是通明。仆妇在净房内置了浴桶,请她去沐浴,宅中无婢子,梳洗诸事,还得靠她自行应付。好在她也不是那等娇贵的,无人服侍也过得。况且她才惊喜地发觉,长安城不似沙州那般干燥缺水,每日用水要节缩着来,此处水源丰足,每日都可随意沐浴洗濯,仿佛重回江南道。

    待沐浴更衣后,她回到屋内,百无聊赖,将屋子里的每一寸细细地瞧过来,揣测着拂耽延去沙州军府之前,在这宅子里头,有着怎样的日常。

    屋子收拾得极简,不见摆放八宝玲珑柜一类饰物,同沙州折冲府内他那间卧房如出一辙,只以一扇单屏屏障,将正屋外间隔开,屏障以绢作底,满地的荷叶莲花纹,全是手绣。屏障一侧设了胡榻矮几,几上端砚笔架,却是许久不用的。

    榻上齐整地摞了一沓书册,风灵上前拈起一册,是一册《鬼谷子》,再往下是手抄成册的《张仪列传》、《尉缭子》。她顺手放下书册,却一眼瞥见最底下压着的《水经注》。

    这一册与那些兵书格格不入,她拿起书册,随意翻看了几页,倒有些意趣。风灵重新规置好书,心里轻笑:这却是有意思,武将不识字的比比皆是,他分明做着武官,还要如此勤于书册,难不成做腻了武官,想改做文臣?

    风灵下了胡榻,倚在单扇屏障边,朝那书案望去,仿若拂耽延就在那处坐着看书一般,仿若下一息他便会抬头冲她似有若无地一笑,招手唤她过去。

    怔了片时,她轻轻地低叹一声,上前将那烛台上的烛火一一熄灭,无声地同自己道:敦煌城郊流民遭屠,城内富户乡绅灭门,朝廷无法向已归顺的阿史那贺鲁发难,总也要责成兵部给个交代,兵部不过是要拿人来做个姿态,走一走过场罢了,终究也不会真降下什么大罪,在突厥人跟前打了自家脸面,不过月余,他便也得归了。

    怀着这样的心绪,风灵将正房内的烛火一个接一个地灭去,屋子沉入一片昏黑中,惟有屋外院中石灯照射出的火光,透过窗棂上的厚纱挤进来,朦朦胧胧地将屋内照了个大概。

    风灵借着这片朦胧,撩开内室的夹幔子,一股薄薄的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一如她惯在拂耽延怀内嗅到的。她突然想起,这屋子从前也该是他所居罢,故而虽隔了三年有余,却仍留了几缕他的痕迹、气息在。

    她循着那气息,缩进被衾里,用力吸了吸鼻子,好像窝进那总是温热坚实的胸膛。

    ……

    转眼风灵在怀远坊内已住足了一月,每日开市而出,闭市而归,将那商道上传得赫赫扬扬的西市细细地筛了一遍。西市胡商众多,少说有半数是贩货到沙州去的,亦有从沙州运了西域的东西回来贩售的。

    风灵混迹在西市,自往来商客那里打听着有关沙州的只字片语,获知敦煌县令年节后,果然因外城廓流民及城内大户遭屠的事领了罪,就地解职,徒三千里。风灵暗暗一算,徒三千里,正是弥射的领地内,流徙于张伯庸夫妇而言,倒也不算太坏,好歹能与韫娘共聚天伦。

    又一日,她在食肆内,自一名布商口中探知,沙州最大的布坊顾坊忽就闭门了,全盘的经营皆转去了西州,如今将要开春化冻,全西州都在等着顾坊今春的新锦,生意很是做得。

    风灵听了心下安然,不动声色地掩下欢欣,可又隐约觉着现下听人说起的顾坊,同自己并无十分关联一般,五千里之遥,将她与西疆隔成了两界。

    再过了数日,总不见拂耽延归来,风灵开始生了急切。她在西疆如鱼入水,能游刃有余地探听到想探听的一切消息,可身在长安却好似眼盲耳聋,全无方向,只得干着急。

    问了何管事,也是两眼一抹黑,尚不如西市人多口杂,消息多。可西市的消息再通达,也通不到宫墙内的尚书省。且长安住了多少达官显贵,那些人的闲言碎语市坊间尚且论不完,有谁会如此关注一名离京三年的都尉。

    这日晨起,风灵在院中练过一路拳舒展筋骨,引得仆妇与杂使的家仆在廊下驻足观望。风灵耳力好,轻易就能听见他们的细声低议。

    “原是阿郎每日要练拳,不想娘子也有这惯例。”

    “娘子好身手,与阿郎倒是无双的良配。”

    风灵暗忖,只怕他们想得知的是她怎会有这样的身手,又是什么样的来历,如何婚配了他们阿郎。

    想到拂耽延,风灵忽然泄了气,手脚提不上力,便胡乱地收了势,坐在屋前的木阶上,抓了帛帕拭汗。

    有仆妇堆起笑脸上前与她问安,又讪讪地问她是否信释教。

    风灵点点头,那仆妇便愈发高兴了:“今日有弘福寺的高僧来咱们这一坊的法云寺讲法,娘子去是不去?”

    “自是要去。”风灵毫不犹豫道:“正是要去替阿延求个安顺早归。”

    “哎。”仆妇一听风灵亦是信释教的,心里很是高兴,忙催道:“娘子不妨快些沐浴更衣,时候也不早了,若去晚了,寻不到个好坐处。”

    风灵此刻无计可施,能做的大约也只有虔心礼佛,求佛法加护了。遂往净房去洗濯了一番,随意挽了个螺髻,垂下发辫,换了一身素色襦裙,加了一领帔帛好御早春寒。

    两名仆妇皆已在前院候等着她了,见她出来,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她发式上,仍是在室未嫁女的发式,皆愣了一下,却也不敢多言,忙拥着她出门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一章 他乡故知(一)

    风灵在西疆听过拔苦法师讲法,亦领教过玄奘法师四两拨千斤的提点,此时再听僧人俗讲,不免有些入不了心,身旁两名仆妇却听得极仔细。

    某家先人偶做下了一桩恶事,子孙皆病弱难保,后因虔心发忏,每日念经礼佛积下了福报,遂子孙得了太平,开枝散叶,入仕为官。这样的俗讲显见很是得人心,法云寺大殿内的妇人娘子们无不听得聚精会神,时而扼腕叹息,时而双目炯炯,时而叹息抹泪。

    风灵耐着性子,勉强听完一晌午的故事,自忖:下回再不同她们来凑这热闹,挤挤挨挨地坐在大殿内,昏昏沉沉地听着最粗浅的佛理,哪里能同宽广山崖上铺列开来的千佛窟相较,哪里能同西域往来讲法辩经的高僧相较。

    俗讲已毕,因人太多,风灵也没心思再留在寺内用斋饭,打发了两名仆妇归家,自己又往西市转去。

    她暗自盘算,方才在大殿内望见好些高门大户做派的夫人娘子,怀远坊这一场俗讲,大约是将她们都引了过来。俗讲过后,好些车马都往西市去了,恐怕今日西市的布坊、食肆、宝器铺子里少不了她们的身影,不若去撞个运道,或能探听到些什么也未可说。

    西市的盛况,果然未出风灵所料。她仗着这一月来的摸索,熟稔地游走在各家店肆之间。虽是如此,可要听到些有用的,犹如大海捞针。

    转了一大圈,风灵暗悔自己在沙州时为何不多结交些在长安有营生的商户,若是有,此时便能求着他们向相熟的官家娘子探听探听。

    正懊丧间,忽有泣声传来,在一派祥和喧嚷的市中显得很是突兀。

    风灵循着泣声走了几步,便见有好些人在围看热闹。她探身朝里头一望,一名胡女倒坐在地下,胳膊肘勉强支撑起自己的上半身,一副愁苦的眉目。

    此时此刻不宜多理闲事。风灵暗暗告诫自己,转身欲走。可“啪”的一声皮鞭脆响落在她耳中,教她难挪半步。

    胡女哭声又起,哀哀求告,说的像是突厥话,又像高昌话,仿佛是说身子不适,求牙子莫再逼她作胡旋舞。

    “贱婢躲懒,你不舞,怎有贵人来买?若再装腔作势,便将你径直卖去平康坊妓房,理你身子适不适的,每日皆要侍候人,瞧你如何拿乔。”牙子满口污言秽语地叫骂,随之又落下一鞭。

    风灵又回过身,那胡女的样貌与索良音有些相仿,皆是红发雪肤,她不自禁地想起索良音也善作胡旋舞,而今也不知她过得如何,一时心下不由怜悯大动。

    那胡女看来确是带了病容,乏累不堪,眼见那牙子又高举起鞭子,风灵忙在身上摸索了几把,想找个小物件去弹他手腕子。

    不等她摸到合心的物件,便有高亮的一声女子叱责:“如今的世道,拐带人口来卖,也敢这般张狂了?”

    围看的人群一阵起哄,倒把风灵挤出了人群,遮挡了她的视线。她只听见里头牙子粗声骂了几句腌臜话,挑衅道:“娘子若是怜悯,不若买回去予夫君做个暖床的……”

    有男人哄然大笑起来,高亮的嗓音越过哄笑:“你说个价便是。”

    笑声瞬间去了大半,人皆知胡姬价高,况且眼前这一个生的还好,作价只怕不低。

    牙子亦是收了声,默了一阵,方才报出一个价:“二十两金饼。”

    周遭哗然,混着牙子得意的粗笑。

    风灵虽从不作那不义的人口买卖,可西疆边塞之地,多得是行当里的人,拐带贩卖胡姬只当寻常,故她也懂这行,绝色胡姬,十两金饼可得,这牙子显然是在刁难那要出头的女子。

    她再忍耐不住,拨开人群,提了口气在胸前,指着地下的女子向牙子宏声道:“这胡女害了痨虚病,你怎不替她延医用药?”

    此话一出,围观的人皆不自觉地朝后退了半步。牙子发了急,跺脚怒道:“浑说!浑说!”

    “有无浑说,请医来看便知。”风灵趁势追道。

    牙子好容易招揽来的人群慢慢走散开。方才说话的那女子冷声道:“五两金饼,我便买了她。”

    牙子拉不住那些看客,再看那胡女确是满脸的病色,喘气急促虚浮,也不知是否真染了痨病,一时也踌躇。犹豫再三,终是咬了咬牙,点头答应。

    那女子“当”地扔下一枚金饼,牙子拾起金饼,在胡女身边留下身契便走,生怕她果真是痨病,过了病气。

    “你自毁了身契走罢,不必跟着我。”那位夫人淡薄地扔下话,竟径直将才买下的胡婢放了。

    风灵在自己腰际摸了一把,扯下一枚钱袋子,掂了掂大约也不少,蹲下身子拿突厥话向那胡女道:“莫怕,你没得什么痨虚病,我唬他呢。这钱你拿着,够你找个正经的商队搭伴,回家去罢。”

    胡女慢慢地撑持着站起身,双手捧着风灵予她的钱袋,也不敢抬头,只垂着头,一会儿向着那出了金饼的夫人,一会儿向着风灵,反反复复地喃喃:“日和密叶特……日和密叶特……”

    风灵怅然道:“不必再谢了,好好地归家去罢,家里头指不定有人正等你等得心焦呢。”这话竟不知究竟是说予谁人听的。

    她看着胡女一步步地离去,转身亦要走,才迈了两步,脑后有人犹豫不定地唤了一声:“依勒?”

    这声唤在风灵耳边划过,她脑中隐约觉得熟悉,却又想不起什么来。

    “依勒。”又是一声,较之方才那带了疑惑的那声清晰了不少。

    风灵猛然睁大了眼,“依勒”不正是她闺名在突厥话里的念法么。她霍地转过身,身后一位年轻的夫人正惊诧地注视着她。

    那位夫人的眉目俨然也是位胡女,可却梳着唐人的倭坠髻,身上的衣裙也是唐家妇人惯常所穿的绛黄间色裙,肩头裹了一领紫银泥罗夹帔子,襦裙瞧着还寻常,仿若殷实的小门户中的妇人,那夹帔子却不动声色地露了她刻意隐藏起的显赫贵气,寻常妇人哪里去得银泥的帔子。

    见风灵转身,她的一双带着浓厚睫毛的眼睁得更大了些,极是肯定地又唤了一声:“依勒!”(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二章 他乡故知(二)

    这场面甚是古怪,胡女一身唐家妇人的装扮,唐家子却又从头到脚地裹在胡装里头,两人在西市的路口面对面地立着,互相打量。

    风灵了怔了好几息,脑后好似被人猛拍了一巴掌,霎时惊起:“玉勒图孜弘……”

    “弘忽”二字尚未出口,那胡妇一个箭步蹿上前,一把捂住风灵的口,受了惊吓一般私下张望了一圈,见无异动,方才小心地放开捂住风灵口鼻上的手。

    “莫瞎唤,唤我玉勒便好。”玉勒图孜不满地斜了风灵一眼,双手倒插了腰,口气硬冷地问道:“喂,你怎也到了长安?来做买卖的么?我记得你是女商。”

    风灵重新将她的装束发式打量了一回,脸上浮起些促狭:“已嫁作人妇了?难不成当真是来买胡姬回家充作侍妾的?”

    玉勒图孜脸上瞬时布上了一层寒霜:“放肆!”

    “可见嫁得不错,如今显赫人家夫人的势头也有了。”风灵嘴上不依不饶,心底早已涌起了阵阵不可名状的激动。

    她与玉勒图孜的相处,仅仅是拂耽延自西州押送焉耆王族回沙州的那一路,短短十数日而已,且一路恶语相讥,并不曾有过友善亲和。在此时此刻重遇了她,往事历历直涌上头,深究内里,风灵其实是想上前在她肩头猛拍几掌的。

    只恐玉勒图孜目下亦是一样的心境,大约比风灵还激越些。她夸张的怒容下有蠢蠢欲动的笑意,口里不让半寸:“怎不见那位都尉?当日伊吾道上,一扎下营便见你往他那帐中去,一路上他不知要窥望你多少回,我瞧着你们……”

    玉勒图孜话尚未说完,便蓦地住了口。风灵脸上不恭的嬉笑正慢慢褪去,晶亮的眸子正一点点地失去光彩。

    玉勒图孜率性却并不蠢笨,这情形一眼便知,只怕是不好,急忙转了口:“适才多谢你搭救那女子。”

    “谢我作什么,人是你买下的,也该算作是你救的,我不过驻足多了句嘴。”风灵并没有说出她瞧着那胡女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沙州的闺中姊妹,反倒问玉勒图孜:“慷慨至此,她必是你故人吧?”

    “故人谈不上,故土之人。适才路过时听见她说话,一听便是焉耆乡音,即使我焉耆族人,我自当救她于危难之中。焉耆国破时,动荡散乱,不知多少子民没了牛羊,毁了篷帐,因无活路,卖儿鬻女、自卖其身、遭人拐带,什么样的都有,好端端的便成了奴人……”

    这回换了玉勒图孜的脸上蒙上了一层落寞,眼眶子都有些泛起红来。

    正是拂耽延与安西都护府的郭都护一同攻破的焉耆,风灵自觉这话再说不下去。但又觉相较之下,玉勒图孜的境况似乎更凄凉些,毕竟是国破家亡,全无依靠。她想起彼时与她同路来京的病弱夫人,心肠极好的人,按说不该如此凄苦。

    风灵想知道她现下如何,西市街口,又不是说话的地方,于是她拍了拍腰际空悬的蹀躞带,将玉勒图孜从亡国的哀苦中拉出来:“我的钱方才尽数给了你那位族人,眼下肚饥,无钱用饭,你可该有一番表示?”

    玉勒图孜缓慢地点了几下头:“好,应该……”骤然又回过神来,瞪眼向风灵道:“你讹我!”

    “什么做派,端的是小气。”风灵啧啧道:“伊吾路上你一路吃我的,用的我,我可曾同你计较过半个铜钱?按理也该回请不是?”

    玉勒图孜抿着嘴瞪了她一阵,极不情愿地撇了撇嘴:“瞧在当日你予我阿纳手炉,今日又襄助我族人的份上,我便请你一餐又何妨。只是……”

    “只是什么?”风灵渐起了不耐烦:“玉勒弘忽果脆率性,几时变得拖拖沓沓的了?”

    玉勒图孜上前靠近风灵,低声道:“我不瞒你,夫家当真是显赫,平素不教内眷抛头露面,今日我能来西市,却是换了衣裳头面,偷偷出来透个气儿的。我若在西市教人认了出来,怕是不妥……”

    风灵脸上重又泛上了戏谑不恭的笑容:“这不难办,你随我归家,你只管花钱,我打发了家人出去买来,咱们关起门来无人能见,岂不好?”

    一面说着,一面心底暗自打量:眼前这人果真是玉勒图孜么?当年她尖牙利齿,浑身带着刺儿,冒犯不得,压抑不住的形容犹在脑海中,短短两年,怎就将她压磨得连一根刺儿尖都不敢冒了?

    二人当下一拍即合,同往怀远坊走去。风灵持了点私心,因听她说“夫家当真显赫”,便起念要从她那处探听探听拂耽延的消息。

    路上风灵拣着概要将沙州的事同她述了一遍,从阿史那贺鲁的纠缠、屠戮、破城,直讲到她与拂耽延将行奠雁礼这一日,兵部来使,将他“请”回了长安,她也便跟随而来。

    玉勒图孜听得一阵阵发愣,脚下几乎走不动道,猛听得风灵在她身边说“到了”,才重回了神智,臂上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转脸再看风灵时,再不觉她刁钻促狭得可恶,反倒暗生了一层敬佩,不想这唐家女子中,也有这样刚烈深情的,一时唏嘘不已。

    再她因听说这宅子是拂耽延的,却没料到竟是这般素简的小门小户,也不知怎的,她忽然好生歆羡起来。宅子虽小,风灵在这里却能肆意过活,岂是一方天地可围拦的,她想想自己现下所居,足足占去半坊的大宅子,又待如何?还不是被禁锢得死死的。

    家下几乎不曾见过这宅子里头来女客,见风灵引了女客回来,又是位美貌夫人,俱不知如何是好,愣了还一阵,才有人奉了热茶来。

    风灵唤了何管事来,嘱他去西市最好的食肆买吃食,一口气报了一串价高的,毫不与玉勒图孜客气。玉勒图孜抛了个钱袋子予他,命他只管拿去买。

    “屋里冷清,不若搬张壶门榻在院中,幕天席地的,方才有意趣。”玉勒图孜笑道:“只怕你嫌冷。”

    “有酒暖身便不冷,玉勒弘忽可吃得酒?”风灵笑应。

    “你敢拿这话问焉耆人?”玉勒图孜反诘。

    风灵心下极是畅快,扬声吩咐何管事:“再提一大坛子五云浆来。”

    何管事缩了缩脖子,喊了一小厮一仆妇与他同去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三章 肆意共醉(一)

    酒肴俱备,风灵为说话自在些,特意遣开了家下众人。玉勒图孜也不同她推让客套,在两人跟前的宽口白瓷盏中斟满了酒,率先引了一杯,笑道:“畅快,许久不曾这般吃酒,在那府里须得以袖掩口,小口啜饮。这哪里是在饮酒,分明便是猫舔水。”

    风灵在她对面坐着,一盏未动,却眼瞧着她又是一盏落肚,且她眉眼间若隐若现着一缕怨苦,料想她在长安大约过得并不如意,平日里处处受抑,又无处宣讲。今日得了这个机缘,这就只怕是要饮高了。

    她忧心玉勒图孜吃多了酒,不好托付她去听问拂耽延的事,有心劝阻,又不忍拂她兴致。

    玉勒图孜指了指风灵跟前的白瓷盏:“论理,你该先敬我三盏才是。方才我吃的那两盏,是为当年途中的那两只暖炉来谢你。”

    “有理,我便受下了。”风灵挑起唇边一抹笑:“可要我敬你,却是为何?”

    玉勒图孜又替自己满斟了第三盏:“你敬我的第一盏,是为我请你的这一顿好饭食。”

    “第二盏……”她语调低沉下去,一字一顿:“是替你情郎向我赔罪,你若肯代他向我焉耆将士真心悔一次,我便受你那第三盏酒。”

    风灵蹙起眉尖,“第三盏是如何说的?难不成我敬你,还得求着你受么?”

    玉勒图孜挑了挑眉,摆出一脸笃定:“这第三盏,为的是我替你去打听你那情郎在兵部的情形,何如?”

    风灵定定地凝视了她片刻,忽然抬手执起白瓷盏,仰头饮尽。“第一盏,我谢玉勒弘忽置买的这一桌酒席。”

    玉勒图孜满意地点点头,替她斟满了第二盏,抬起下巴,正起了脸色。

    风灵将白瓷盏执在手中,盯着杯盏中清亮的酒液,却不去饮。“这第二盏,若是我替阿延拜求玉勒弘忽,绝不在话下,算作我吊唁焉耆受难百姓,亦无不可。可我不能代阿延悔过,他悔不悔,我不可知。我只知大唐将士抛骨西域的也不在少数,往来商客有去无回的亦不胜数,贺鲁部的突厥人作恶,焉耆却替那些恶人作屏障。”

    玉勒图孜高挑的眉端渐渐放下来,越压越低,眼中已能望见跳蹿的小火苗,这一场宴饮随时要不欢而散。

    “可我也知道,焉耆百姓并无过错,抗击唐军的焉耆将士亦无过错,他们是替焉耆王和焉耆权臣背了债。”风灵的手指在白瓷盏上轻轻划着圈,心里一横,索性将话讲到底去:“大唐军兵和拂耽延,甚至是安西都护府的郭都护,不过是受了皇命,去破突厥人的屏障,杀伐屠戮又岂是他们所愿?清了屏障,剿灭的贼匪,好使更多的百姓、商旅之人得以活命,西域商路畅达,不论是焉耆、大唐还是近旁诸国,不都有利可图?”

    “故而这第二盏酒水……”风灵双手执盏,迎向玉勒图孜:“既是我敬玉勒弘忽的,亦是敬因战乱罹难的焉耆、大唐军兵百姓。”

    玉勒图孜面沉如水,浓眉长睫之下的两点星眸失了神,又仿若望去了遥远的地方。风灵也不催她,便一直举着双臂,端着白瓷盏,静默地注视着她的双眼。

    过了好一会儿,玉勒图孜终是从那神往的遥远之地回了过来,从胸中长出了一口气,轻摇了摇头:“罢了,怎说都是你有理。”

    她伸手端起案前的白瓷盏,满满的酒水略泼洒出了一些,风灵眼力好,正瞧见她的手腕子在微微颤抖。“你既这般说了,这第二盏,我便不得不受了。”说着她一翻手腕,将整盏酒倒入喉中。

    待她放下酒盏时,眼眶微红,讪讪一笑,向风灵怨道:“这酒真辣口,又呛又上头,终究不如西域的葡萄酿。”

    风灵不以为意,也不挑破,哪里是五云浆辣,分明是她自个儿心里不好受,红了眼眶,玉勒图孜好强烈性,怎肯轻意示弱。

    风灵执了筷箸,夹了一枚金乳酥到她跟前:“酒辣便吃些甜的抵一抵。”又在将各自的白瓷盏添满,“玉勒弘忽肯受我第三盏敬否?”

    玉勒图孜咬了一口金乳酥,甜香的滋味将两人之间微妙的尴尬轻轻化解,她歪着脑袋想了想,重又挂起了笑:“自然。我这人最是热心肠不过,却不似有些人……”

    风灵知她又要提伊吾道上的过节,忙倾身上前,将酒盏直送到她鼻尖底下:“先吃了这一盏,应下了我再说。”

    玉勒图孜接过酒盏,又是一口饮尽。“我既应了,你只管放心,定有消息传予你知。”

    “你如今究竟是哪家的夫人?”自西市上见了至眼下,风灵问了她两次,她皆不答,可风灵又实在想得知所托可对,忍不住又问了一回。

    几盏急酒饮下,玉勒图孜已是微醺,眯着眼打量风灵:“告知你也无妨。”

    她拿手指头沾了些许酒水,在案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一个汉字,好似才学认字不久的孩童写下的,风灵歪着脑袋辨了许久,才勉强猜测是一个“房”字,她心头一凛。

    “那年,我们到了长安,本以为要因阿塔连坐,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可圣人突然开恩,肯将我阿塔阿纳放归焉耆,却要留下我王兄,说是赐官做,却赐了个卫尉寺少卿的衔,帮着管卤薄仪仗。我虽出自化外小国,却也懂得那意思,不就是要将我王兄置于眼皮子底下拘着,好教我阿塔心有畏惧,顺服于大唐么。”

    玉勒图孜轻蔑地哼笑一声,“我竟未料,大唐的朝廷竟要如此戒备着焉耆,强留下我王兄不算,连我这样一个无用的女子也不放过。”

    她急急地又饮了一盏酒,随性地抬臂拭去唇角的酒水,带着几丝怨恨道:“我原都要随阿塔阿纳归去了,因阿纳来京后很是受韦贵妃照拂,还遣太医署的医师来给我阿纳瞧病。离去前总该进宫向她辞行。哪成想……哪成想她忽然要赐婚,连得我也要留在长安,归不得家。”(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四章 肆意共醉(二)

    玉勒图孜的眼角泛出了一点泪光,“我知道,我与王兄留在长安是为焉耆子民争取休养生息的时机,这是我生为弘忽,王兄生为特勤必要做出的牺牲。就在阿塔阿纳离京的前日,我便与魏国公的第三子成了婚。”

    风灵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她竟成了房玄龄的儿媳,与高阳公主做了妯娌。

    “这下,你可知我能替你打听到些什么了罢?”玉勒图孜抹了抹眼角,脸上绽开一点点笑意。

    风灵忙点头不迭,笑得有些谄媚,心底暗呼自己一定是受到了诸佛加持,竟能顺遂至此。钟鸣鼎食之家,权贵滔天,众人眼中她必定算是嫁得得意至极了,可玉勒图孜看起来却并不快活。

    “你先前是位弘忽,如今又是魏国公家的嫡妇,竟是我认得的头一个高门显贵,我却教你在此陪着我吃浊酒……”风灵到底有些报赧。

    玉勒图孜红了雪颊,反向风灵敬去一盏:“我总想着要谢你,还当此生不会再见,每念及,便在心中谢过,今日得了大缘分了,竟能再见,定要好生谢你一回。”

    “谢我什么?那暖手炉的事,又不值一提,有甚好一谢再谢。”风灵只当她吃多了酒说胡话。

    “若非你在伊吾道上一路打压侮弄于我,教我从高高在上之处狠跌了头一个跟头,恐怕我尚不知天高地厚,在此处不知该死过几回了。”玉勒图孜“咯咯”地笑出声,“我知道你从不曾有拜高踩低侮辱之意,你那般对我,不过是你最本真的性子。依勒,你是独一个同我说真话的,从前在焉耆不曾有过你这样的,如今在长安更是不见。”

    这一番话听得风灵心口发热,她也许久未有人同她好好地说过话,连日又是急切,眼下吃了酒,心怀也舒开了不少。两人皆嫌酒壶倒酒累赘,索性一人取了一小坛子,径直就着小酒坛子便饮。

    玉勒图孜遇酒话越发多起来,“我有时当真是羡慕你们这些行商的,营生虽苦了些,但活得自在,也不亏了衣食,大多事都能随心而行。尤其是你,依勒,咱们同为女子,有几个能如你这般自食其力,不必依傍旁人过活。”

    风灵听了她一番歆羡之语,当下苦笑连连。“弘忽哪里知道,我目下已脱了那行当,也得依从了旁人。不信你瞧……”她从壶门榻上跪坐起身,腰枝左右扭了扭,拍了拍革带两侧,“我连算筹都不随身了。”

    一语命中她心坎,风灵自己先愣了,自从沙州出来,她一直不去想离了顾坊的买卖她有多不舍,不再行商她有多怅惘,可那些失意并不因她不想便不在了,它如同梗在喉咙里的一根鱼刺,用力一咽,便痛了。

    她伤怀了一小会儿功夫,见玉勒图孜正喋喋不休地说得高兴,心道:酒逢知己甚是难得,想那些丧气的作什么,得了这一回高兴,还不知下一回在何时,岂能白白扫了兴致。

    于是她眨了眨眼,稳住发热发酸的眼眶,举起小酒坛子,笑迎向玉勒图孜,二人又畅饮了一回,笑语不绝。

    长安天晚得比敦煌早许多,下半晌未觉过了多久,暮色便下来了。

    风灵酒气上头,眼神迷离,神智却还清爽。再看看玉勒图孜,一胳膊撑在案上,托着脑袋,身子摇摇晃晃,头上的倭坠髻也有些散乱。焉耆人果然善饮,她比风灵多饮了不少,虽眩晕摇晃,人还清醒。

    玉勒图孜仰头望望天,长叹一声:“若还在焉耆,我定是要与你同屋而眠,聊说一宿的,只是此处是长安……今次我借了听讲经的由头出府来,现也该回了,归晚了少不得一通大乱。”

    “我命人送你归去。”风灵歪歪斜斜地支着案要起身,随口便唤:“佛奴!佛奴!”

    隔了半晌无人应,何管事站在内院外头,疑问道:“娘子是在唤人?”

    风灵猛一个激灵,方觉唤错了口,心下黯然,勉强打起精神,招他进来。“快命人去套车,让拾郎送……送这位夫人归家。”

    “不必,不必。”玉勒图孜无力地晃这手,“你遣人去崇义坊,往西北角门去唤我那两名婢子来接便是。若是你送我归去,教人瞧见了,可还得了。”

    何管事领了吩咐,出去差办。

    风灵头脑昏沉,指着她笑讽:“而今行事畏首畏尾,哪里有半分当日的神气,这魏国公府定是将你害得不浅。”

    玉勒图孜连忙点头,脑袋却已不稳。“正是,正是呢。有朝一日,我定要回,回焉耆去,大漠草场,肆意纵笑,方是我该过的。”

    风灵抚掌称是,也说要回西疆才好,两人相视傻笑了一阵,畅想了一回遥不可及的,她们所愿见的将来。

    俄而,高大讲究的桐木马车停在了宅子外头。马车上跳下两名侍婢,在何管事的指引下急急匆匆地进得内院。二婢一瞧玉勒图孜的模样,唬得几乎魂不守舍,夫人娘子地唤了一通,上前搀扶的搀扶,整衣理鬓的整衣理鬓,连扶带架地将她往外带。

    玉勒图孜瞪了她们一眼:“慌什么。”旋即笑嘻嘻地向风灵告辞,“你且放心,你那情郎的消息,我包管替你问到。”

    风灵步履打飘地送到外院,脚下虚软,一个趔趄险险被门槛绊倒,幸得韩拾郎在侧,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我便在此处住,玉勒弘忽往后想找人吃酒说话了,只管来找我。”风灵热情地招呼,全然不见两名侍婢惊恐且怨怪的眼色。

    玉勒图孜已走到大门口,一听她这话,摇晃着身子挣开一名侍婢的胳膊,扭头向风灵道:“一言为定。”

    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向她眨眼道:“往后不必一口一个‘弘忽’,听着不惯,其实我姓龙,在家时行四,阿塔阿纳爱唤我‘龙四’。”

    风灵亦吃吃笑道:“我也不叫‘依勒’,那是突厥话的唤法,往后唤我‘风灵’便是。”(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大海捞针(一)

    送走玉勒图孜之后,风灵哪儿也不敢去,在家中忐忐忑忑地候着消息。可一连数日,七八日,也不见有一声回音的。

    她急切起毛躁时,几乎要疑心与玉勒图孜的那番际遇,是否是自己饮酒太过之后胡想出来的。韩拾郎每听见她说这话,便要担忧地细看她的神色:“姊姊想什么的,那位夫人确是来过,那日姊姊与她皆饮过了,是拾郎看着送出去的。”

    风灵仍是将信将疑,有心想去魏国公府找玉勒图孜问个究竟,可终究也不妥当。

    又过了两日,她的心焦终是止于魏国公府差来的侍婢,那侍婢也是个胡女,玉勒图孜肯教她来传这样的话,大约是心腹之人。

    “我家弘忽知晓顾娘子等得心切,得了消息一刻也不曾滞下,立时便差了婢子来报。”那胡婢进门向风灵屈膝行了个礼,不说河洛官话,又呼玉勒图孜作“弘忽”,果然是焉耆人。

    她将玉勒图孜交代的话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传予了风灵,便急着要走,连风灵给的赏钱也不肯受。

    因她传来的这番话,风灵的心焦霎时变换成了心塞。两手握了拳在院内来回走动,竟是坐不下来。

    何管事与韩拾郎皆着急,上前催问她情形如何。

    风灵停下脚步,闭眼长叹道:“定下了渎职不力的罪名。”

    何管事请吁了一口气:“娘子不必太过忧心,这也算不得什么重罪,向来武将失利,皆是要过这一层罪的,不过就是减罚俸禄另加一篇斥责,一旦朝廷要用兵,打了胜仗,前事立马便能消散了,罚俸也加着倍地回来了。既罪名已定,过不了几日,阿郎也便归家了。”

    风灵凝重地摇着头,目光显得呆定:“不允放归。尚要在兵部留扣,再查证有无通敌之嫌。”

    在沙州“通敌”是个极骇人的字眼,在长安便愈发的可怖。风灵也不必去探问这二字究竟有多可怖,光看着何管事一张垮塌的脸,和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便可知了。

    她忽想到了出敦煌城时商户与外城廓被解救的民众所赠的万民请愿书,这大约可解拂耽延的渎职不力之罪。可渎职不力终究是最紧要,于那最是教人惊惧的“通敌之嫌”,这万民书却是无济于事。

    除非揪出那真正的通敌之人,来洗脱拂耽延的嫌疑。

    风灵挥手示意何管事与韩拾郎暂先离去,独自一人慢慢地退回正屋前的木阶上,凝神细思,抽丝剥茧地将敦煌城的事情梳理了一遍。

    她原几乎能确定索氏与贺鲁部有暧昧沟通,现索氏一门除了个最不济事的索良音,全都已在黄土下埋着,剩下一个寄居索府的柳爽。柳爽是一尾黏滑的泥鳅,他从不刻意避讳突厥人,行事也不在乎是否会授人以柄,可偏要深究起他的通敌的证据来,却又摸不着一丝实证,从他那处落手,只会沾自己一手腥滑,绝握不住他的错处。

    唯一与此事有牵连的,便是未生那古怪的哑母阿满婆,趁夜往那奇怪的供奉窟中去偷祭索氏夫人,哀伤至深,又不教人知,不必说自是怀藏了柳氏家族极大隐秘的。

    未生早她与拂耽延一步来长安,若能将他母子翻寻出来,以她待未生之厚善,许是能问出些什么来。

    可长安之大,皇城禁苑之外一百零八坊,更有往来客商不断,如何能在茫茫人海中,挑寻出两个再寻常不过的人来?

    风灵托腮想了许久,从心底漫上一丝苦笑在脸上,此时连得她自己,在长安也是再寻常不过的人,寸步难行,毫无借力。

    思及借力,风灵心头骤然一跳,喃喃自语道:“倒也不是毫无借力,若果真如此,又何来的拂耽延的消息。”

    她猛地自木阶上站起身,拍了拍袍裾,几步便冲了出去。

    “娘子这是要去哪儿?”何管事在后头追着问道。

    “去将方才送口信的婢子追回来,尚有事要问她。”风灵脚下不停,话音一落,袍裾已在大门口一闪而过。

    何管事慌忙唤来一个杂使小厮,命他快些跟上去:“快跟着,娘子不识长安的道,莫教她走丢了。”

    小厮应了一声,忙不迭地跟了出去。

    风灵跑出怀远坊坊门便懵了,她不知崇义坊在何处,暗骂自己改不去鲁莽的性子,也不带个人便跑了出来。恰身后小厮急急唤她,正被她一把拽住,火急火燎地催着往崇义坊带路。

    幸好那胡婢腿脚不那么麻利,穿过西市时又费力,往回走的路行得停停顿顿,风灵赶上她时,正行到崇义坊门前。

    风灵在她身后唤道:“焉耆姊姊慢走!”

    那胡婢虽不知是在唤她,但听有人唤“焉耆姊姊”,下意识地便扭头去望。

    “焉耆姊姊且留一步。”风灵赶上前,跑得急了,扶腰大喘了一口气,“方才竟浑忘了问姊姊一句,玉勒弘忽在府里可方便见客?”

    胡婢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见是能见,只是要先下了拜帖,府里大管事收了,交予各院管事娘子,大半由管事娘子处置了,余下有用的再由管事娘子递进去……”

    “罢了,罢了。”风灵挥手打断她,“这一套劳什子若是做全了,还不知何年何月。我再问你,你家弘忽几时得出门?”

    胡婢认真想了一想:“平日不常出门,年节进宫行拜礼……再就是,弘忽因信释教,每月望朔日得出门礼佛。”

    风灵眼光一亮,忙又问下去:“弘忽常去哪一寺?”

    那胡婢却住了口,迟疑地望着风灵。

    “姊姊回去只管同你家弘忽说,下回望朔日去礼佛,请弘忽带着风灵同去,怀远坊一带信祆教的居多,佛寺不兴,他处风灵又不甚熟悉,愿随弘忽同往礼佛。”风灵见她拿捏不定,忙塞了个还算像样的缘由过去。

    果然那胡婢大约也是笃信释教的,神色缓和了下来,点头道:“是呢是呢,顾娘子倘要礼佛,还是开化坊的法寿尼寺好些,里头又全是尼师,咱们女客去了也得方便。”

    风灵忙欠身谢过她,胡婢不敢受,还了一礼,自归去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大海捞针(二)

    转过两日便是望日,风灵不敢怠慢,无更鼔未响,便在坊门口候着。

    待那第一道浑重悠远的鼓声击破长安城的黎明时,她便成了头一个怀远坊内头一个出坊的。法寿寺是尼寺,带男客同往不便,风灵早一日便令家中小厮领她走了一遍,故一人独去,到得也算快。

    时辰尚早,法寿寺中只有寥寥数位香客,风灵先自上了香,敬拜了大殿的菩萨,祝祷过一番,未见玉勒图孜前来,只得在殿外的庭院中找了张石凳坐着。

    日头抬升时分,尼寺中多了些人来进香,风灵盯着每一位进出的夫人娘子,不敢松懈半分,生怕错漏了。

    约莫半个时辰,有人在风灵身后轻轻念了一声佛号。风灵转过脸,原是一名年轻姑子立在她身后,双手合十在胸前垂头低声道:“娘子可是在等人?”

    风灵起身还礼,“确是在等人。”

    那姑子略一点头,“请娘子随我来。”

    风灵疑惑,却也跟着那姑子去了,绕过大殿,穿过后院,径直到了最后一进内院禅房。姑子立定向风灵道:“娘子所等之人,已在禅房中静候许久,娘子请自便。”

    风灵忙谢过女尼引路,不等她走上石阶,禅房的门倒自己先开了,从里头走出来请她的,正是那日来传话的胡婢。

    “你在那大殿前头候我,却是候不着的。”玉勒图孜笑嘻嘻地走到门前,今日不似西市遇着时的寻常人家娘子的打扮,却是正正经经高门贵妇的模样,绫罗夹衫子,半臂短襦上金丝绣成的大朵吉祥莲花纹,缁色的八幅襦裙,端正的圆髻上对插了四支金镶玉的大簪,金梳玉珠,各色齐全。

    这模样,与两年前伊吾道上前途多舛的落魄焉耆王族大相径庭,而玉勒图孜便犹如绫罗金玉包裹着的一株开得正好的鲜花,鲜活的生命力努力想要挣破包裹,向外怒放。

    风灵走上石阶,屈膝向她行了个礼:“风灵见过玉勒弘忽。”

    玉勒图孜稍稍一愣,提起裙裾便出门将她拉进了禅房。“谁要你行那样的礼,素日里最厌烦的便是这个。”

    “不教人行礼,却还端着贵人的架势,分明早到了,却要人在外头枯等大半时辰。”风灵撇嘴相讥,她本就有得理不饶人的秉性,遇上玉勒图孜,也不知怎的,更是一句不肯让。

    玉勒图孜却不同她计较这些,拉着她的手道:“你那情郎,情势不妙啊。”

    风灵垂下了脑袋,沉重地点了几下。

    “渎职、戍守失利,这都算不得什么,怎就有了通敌之嫌。虽只是个‘嫌’字,可轻则贬黜流徙,重则……”玉勒图孜皱了皱眉,仍是爽直地说了出来:“重则死罪。他究竟有无……”

    风灵猛地一抬头,极认真地望着玉勒图孜的眼眸:“风灵认定之人,岂会是那等首鼠两端,通敌求利的小人?”

    “那他可是开罪了什么权高位重之人?”

    “或许是,朝堂之事我不懂,但他那端肃耿直的性子,又不肯变通,开罪了谁也是在所难免。”风灵低叹,心里摇摆不定是否要将她对柳爽的疑心和盘托出。

    柳氏不似索氏,柳氏的背后是泼天的权势,太子妃的舅父,太子倚重的肱骨之臣,索氏与之相较便轻如鸿毛。风灵冒犯了索氏,若非依仗了拂耽延的声势,险些要在沙州待不下去,更何况柳氏?

    她心里迅速地盘桓了一遭,决意在实证未在握之前,还是谨言慎行的好。她沉静了一下心神,同玉勒图孜道:“风灵今日求见玉勒弘忽,便是为此事来求弘忽。”

    玉勒图孜一拍手掌,爽快道:“有甚我能帮的,你只管道来。”

    风灵一喜,朝禅房门口望了一眼。玉勒图孜立时会意,遣她那胡婢在门口守着,防人听了壁角。

    二人在禅榻上散坐着,细计议起来。

    “有一人,原也在沙州敦煌城过活,早我一些日子到了长安。若能寻到他,或能替阿延洗脱罪名。只长安之大,我也不知往何处去寻他。思来想去,他日子过得平实,不甚富裕,到了长安必得谋个生计,他原是千佛洞的画师,技艺了得,若要谋生,我私猜着,大略也离不得这一手画技。”

    玉勒图孜为难地咬着唇:“长安城那么多人,有画技的多如繁星,这却要如何找出他来?”

    风灵早已想得妥妥帖帖:“我在长安无根基,不通人脉,玉勒弘忽却不同。弘忽笃信释教甚深,想必长安名寺古刹皆熟识,高僧法师也认得不少。”

    “倒果真是认得不少,可这与高僧法师有何干系?”玉勒图孜疑道。

    魏国公的儿媳好礼佛,自然是有高僧尼师肯结交,这一点风灵想得丝毫未有偏差,她满意地点点头,又道:“进来可有佛寺招募画师,修葺壁画,塑佛造像?”

    玉勒图孜转了转眼,脑中想了一圈,慢慢摇了摇头:“仿佛未曾听说。”

    “果真没有么?”风灵的眼中瞬时漫上了一层失望,却又不甘心,催着玉勒图孜仔细忆一忆。

    玉勒图孜锁了眉头,眉心聚成了又散,散了又聚,好似是绞尽了脑汁想了一圈,仍旧是摇头。

    风灵绷得笔直的腰枝一下垮塌下来,无力地顿坐在禅榻上,心间凝聚得满满的希冀正支离破碎,消散殆尽。

    “不过……”玉勒图孜不能确定地绞弄着手里的绢帕,“年节中,高阳公主进宫问安,也不知她在宫里听来的信儿准是不准,回来后随口提过那么一桩事。说是,太子追思文德皇后,以致夜不能寐,食不能安,年节中一提起便默然涕零,圣人感念他思母情切,便恩准他筹建大寺来供奉文德皇后,一过年节,便要招募大量工匠画师的。”

    风灵的眼刹那又亮了起来,一下跪坐起来,倾身过去追问:“要建在何处?招募工匠画师又是何时的事?”

    玉勒图孜努力回忆道:“晋昌坊的无漏寺,似乎是在那处,要在原寺上扩建。”她忽然想起了一桩记忆深刻的,一拍掌,“对了,听说是要请天竺归来的玄奘法师来升座住持,也作译场来用。”

    风灵心口陡然一松,闭上眼在心底直呼佛号,真真是因果轮回,再巧不过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三缄其口(一)

    长安寺院当真是多,风灵坐在玉勒图孜的车内,在各坊之间转来转去时,瞧见了大大小小不下二十座寺院。她暗暗思忖,若是将全长安的寺院都聚拢在一处,也设在山壁之上,与千佛洞相较,不知哪一处能更胜一筹。

    胡思乱想中车慢悠悠地停了下来,车外有搬动脚凳的响动,车夫在车壁上轻叩了两下:“娘子下车罢了,到地方了。”

    风灵下了车,弘福寺因早先接了魏国公府的帖,已有僧人在门前候着,引着她二人进寺去。

    寺内香火清幽,却不似旁的寺院那般旺盛,确是个清净所在。绕过前殿,后面一进更比一进深幽,空气中的檀香淡淡萦绕,屋舍禅房清简质朴,早春花木未绿,却不见一丝萧条气。木板条铺就的游廊内偶有手捧经卷的僧人走过,恭敬肃穆。

    僧人将她们引至一间禅房门前,房门敞开,只在门上悬了一挂布帘子。那僧人脱了麻履,赤足走上禅房的木阶,在门前恭恭敬敬地通报过后,示意她二人进去。

    风灵与玉勒图孜仿着他的样子,脱了靴履,走上凉凉的木阶。

    禅房内静得只闻鸟鸣和竹叶的婆娑声,一堆堆的手稿字纸分片块堆码着,看着是有序的。风灵提起裙裾,小心翼翼地避让着那些纸卷。

    “顾娘子一向可好?”这嗓音一如既往,不曾有半点改变。

    风灵合掌向说话者躬身一礼,突然眼眶便热了,嗫嚅着轻声回道:“牢玄奘法师挂记,风灵……风灵一言难尽。”

    “顾娘子与延都尉的境遇,龙夫人已告知。”玄奘伸手一指屋内地下堆放的纸卷,缓缓道:“筹建大慈恩寺的匠人画师名录,悉数在此,顾娘子请自便,不论寻得寻不得,皆是因缘。”

    风灵抬脸望了一眼跟前的僧人,一袭半旧不新的僧袍,仍是瘦削,面色瞧来却要比在沙州时好了许多,眼神也愈发矍铄起来。她心中忽地一动,深深地向他拜了下去:“法师曾在千佛洞说过因果业障之事,风灵参悟不透,都尉他既有心向善,营造佛窟消弭业障,如何还不得离苦脱难?”

    玄奘沉缓地念了一声佛,并不作答。倒是一旁的玉勒图孜凉凉地应道:“杀孽太重,业障难消。”

    一颗泪珠子“啪”地一声落在木质的地面,溅开一小朵水花,紧接着又滴落一颗。

    玉勒图孜偏头望着她轻轻叹了口气:“你莫多想,拂耽延如此,我阿塔又何尝不是如此。我专心于佛事,便是想替我阿塔多积福泽,消弭业障。这也不是一时半会儿便能得的,急切不来。”

    玄奘赞许地点点头:“龙夫人所言甚是。”

    风灵抬手拭了拭眼,清了清嗓子:“是风灵失仪了,法师莫怪。”

    玄奘淡然一笑,念了声佛,“此事顾娘子确是急不来,一念放下,万般自在。各人皆有各人的因果,延都尉造有杀业,便自有那果报,逃脱不得,然都尉肯怀怜悯之心,兴建佛窟,便也有积下了善因,必有那好的果报,也是走不了的。”

    “那恶的果报,就在眼前了,善的果报,也不知在何方。”风灵叹道。

    “亦在眼前。顾娘子聪慧,看不穿么?”玄奘笑得愈发祥和:“延都尉若不兴佛窟,顾娘子怎会认得贫僧?顾娘子若不起善心照拂龙夫人母女二人一路,此时谁人会引你来弘福寺?延都尉若无善果,怎会有人肯替他如此劳神费力地脱罪?”

    玉勒图孜笑道:“风灵,你便是拂耽延的善报。”

    风灵顿有所悟,扫了一眼地下堆叠的纸卷,重振了精神向玄奘施礼:“多谢法师指教,风灵受教多次,却仍是愚钝,当真是呆拙,惭愧了。”

    玄奘呵呵笑道:“顾娘子慧根通透,哪有呆拙之说。名录皆在此处,顾娘子自便,贫僧不便相陪。这译经场却是想呆多久皆可的。”

    玄奘又向玉勒图孜道了辞,留了风灵与玉勒图孜二人在禅房中自行翻阅名录。

    这大慈恩寺果真是有皇家寺院的派势,光是看着筹建招募匠人的名录,便可猜想它日后该是如何的恢宏壮阔,只是眼下,风灵与玉勒图孜却是要翻花了眼。

    及近正午,玉勒图孜不好再留,须得回府去,留下风灵一人仍在孜孜翻看。直至天将晚,终是在一堆的画师名录中找出了未生的名字,风灵揉着红肿酸涩的眼睛,将名录上的居住所在抄誊了下来。

    她再出禅房想谢过玄奘时,僧人说法师已在做晚课,她也只得留下谢语,自回家去了。当晚免不了翻来覆去不得好眠,忍不住一遍遍猜测找着的那人是否就是她所要寻的人,阿满婆是否肯漏出片言只语。她翻看密密的名录一整日,眼皮子酸胀沉重,东猜西想地渐睡了过去。

    次日天甫亮,敦化坊边角的一溜小院依次有了响动,讨生活的人此时皆要起身劳作,一条小巷子十数间独门小院,合用了巷子外的一口水井,早早地便有布帕包裹了头发的妇人出来打水。

    风灵在巷子口徘徊到了第一十四圈时,终是有个脊背略微佝偻的老妇慢慢地自巷子里出来,帷帽垂纱遮面,手中提了一只木桶,该是要去打水。

    出巷子打趟水罢了,这都要戴上帷帽?风灵心中暗自嘀咕,隐在一旁的墙角,瞧着她将水桶系在曲轴上,扔下水井,又费力地转动木柄,仿佛是费尽了全身的气力,也只勉强转动了两圈。

    她心有不忍,正欲上前相帮,巷子里急冲冲地小跑出来一年轻男子,身形单瘦,后背微佝,向老妇细声怨道:“阿母怎又自己出来打水,都说了那么多回了,井台湿滑,晨间湿气又重,跌了跤可如何是好。要用水,未生替阿母来打不成么?”

    一面说,一面握着木柄猛转了几圈,将打满水的木桶提了上来。

    正是此处不错了。风灵深深吸了一口清晨湿冷的空气,自藏身的墙后一步步走出来,竭力把稳了嗓音,冲着那对母子唤道:“未生,阿满婆婆。”

    水桶“咚”地一声闷响,桶内的水随之“哗啦”泼洒开来,流了一地。提水的母子怔忪地垂手呆立,来不及掩饰瞬间的慌张。(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三缄其口(二)

    这神情已是十分显见,他们不愿见沙州故人。

    风灵心下越发肯定阿满婆必是有所瞒藏,倘若坦然,乍见她时该是吃惊,绝非惊惧。

    未生比他阿母先镇定下来,脸上挂着略显尴尬的笑容上前招呼:“顾娘子多早晚也到了长安?可是巧不过,竟在这儿能遇上。”

    风灵步步靠前,并未威逼,却带着一股令未生母子心里慌乱的凛然:“并非巧逢,我花了好大劲,才摸寻到此,阿满婆婆教风灵好找。”

    阿满婆随着她一步步靠近的脚步,一步步地退后,整张脸藏没在玄色罗纱后头,只能隐约见她闪烁不定的目光。

    风灵突然收住了脚步,如常地弯起眉眼,展开笑容向未生笑道:“相见不易,未生也不请我进屋坐坐?”

    未生如梦初醒,征询地望向阿满婆。阿满婆犹豫了一息,点了一下头。

    “顾娘子请随我来。”未生弯腰拾起地下的木桶,扶挽着阿满婆,转身引路:“长安过活艰难,屋子狭小昏沉,委屈顾娘子了。”

    风灵的心思并不在未生,他说些什么也未十分在意,吸引着她的目光和好奇心的,是未生身边的阿满婆,谜团获解的那个关键点便在跟前,她恨不能伸手将她面上覆着的皂纱揭起来,一探究竟,仿佛如此便能解开她心头缠绕的所有的谜团一般。

    小院内的房屋果真是极小,统共也就左右两间,并一间极小的烧煮所用的柴火房。未生将风灵让进略大些的那间屋子,里头也不过能容几人团坐罢了。

    风灵在屋内落座,阿满婆却不肯进屋,向未生比划了几下,转身要走。

    “阿满婆婆。”风灵唤住她:“婆婆莫走,风灵此来正是来找婆婆说话的。”

    阿满婆无法,只得回过身,指指皂纱下自己的咽喉,“吚吚呜呜”地发了几个残破的音节。

    “顾娘子有事同我说也是一样,阿母她口不能言,不能陪着顾娘子叙聊。”未生忙解释道,又故意打了个岔,向阿满婆道:“顾娘子来得早,恐怕肚腹还空着,阿母去外头买些吃食来罢。”

    阿满婆接了这个由头,转身又要走。他们越是躲躲藏藏不敢直面,风灵心中越是确信,阿满婆与未生一定怀藏了她想要的答案,她怎能让她走。

    “阿满婆婆!”风灵站起身,抬高了嗓音,恳切地唤住她,转而向未生衽敛行了个大礼:“不敢相瞒,风灵前来,是有桩性命攸关的事要求婆婆。还求望在往日相交的份上,救我一救。”

    未生沉吟不语,他心肠本是软的,风灵提到往日的情分,他便想到她素日里种种和气善待,不止是待他与他阿母,外城廓的苦寒人家,或多或少,大多受过她的接济,推辞的话梗在喉咙口,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僵持了片时,未生终是点下了头,望向阿满婆,示意她进屋来坐。

    “未生同阿母的情形顾娘子也是知晓的,贫贱如泥,又有什么能帮得上手呢?”他喟叹着,替风灵倒了一碗水吃,心乱如麻,也未发觉水是隔夜的凉水。

    她慢慢地重又坐下,一时不知该从何处说起,踌躇不定,索性实话实说道:“敦煌城破后,延都尉无端被冠了罪,年节中即押送回京,羁扣在兵部至今未归,如今定下了罪,说他,说他有通敌之嫌。”

    未生张了张口,很是吃了一惊,却不说话。

    风灵自怀中逃出一叠黄麻纸,小心地在他们跟前展开:“外城廓幸存的百姓与城中商户联名做了请愿,大伙儿好意,却只能解他渎职这一项罪名,通敌之嫌才更要命。”

    风灵顿下话,咬了咬下唇,横下心道:“我心中知晓真正通敌的那一个是谁,苦于无凭无据,奈何不得,却也不能眼睁睁地瞧着都尉背负不白之冤。那罪人……与索氏灭门亦脱不了干系,如今索氏惨遭横祸,线索中断,风灵唯一能找着的与索氏还有关联的,便只有阿满婆婆了。”

    风灵瞥见阿满婆的土布夹裙之下,隆起一块,正不住地颤抖,她的手暗藏在裙下,握成了拳,好像要紧握住什么不该现世的秘密一般。

    “索家在沙州什么门第?我阿母岂能与那样的大户人家扯上关系?”未生急忙撇清,他不擅欺瞒,不稳的语调已将他的心虚泄露了出来。

    “柳夫人过世,阿满婆婆的悲痛之心风灵能察一二,只不知柳夫人与阿满婆婆是何关系,竟勾得婆婆伤心至此?”他不肯认,风灵干脆单刀直入地抛出了柳夫人。

    阿满婆垂下了脑袋,顿时她的脸离皂纱愈发远了些,隐匿得愈发深了。风灵盯着她的皂纱,使劲地想象此刻那道皂纱背后的脸上,该有怎样的神情,她也握起了拳头,如此才能强抑住要去扯开那皂纱的冲动。

    未生面上的不自在因他阿母的困窘消散,从前纵是风灵拿他偷偷倾慕索良音的事取笑,他也未曾顶撞过她一个字,眼下他鼓起了勇气,拉下脸来:“对不住顾娘子,我阿母她胆小,未见过大场面,也未经过这样的审问,许是惊着了,顾娘子莫再唬她,还请自便罢。”

    逐客令都下了,风灵当真是急了,适才的镇定自若也顾不上了,只冲着阿满婆哀求道:“婆婆你便可怜我,将那些你不肯令人知晓的事告知我罢,婆婆肯说,延都尉许就得活命了,若不肯说……他,他凶多吉少啊。当日他肯为外城廓的百姓舍出性命,明知势单力敌将受贺鲁戕害,也定要出城去解救大伙儿,更是因此获了罪。他都肯不要性命了,婆婆为甚还不肯告知一句真相?人心人血都是热的,求婆婆瞧在都尉这份赤诚上……”

    “顾娘子不必再说了,我阿母她什么都不晓,她不过是一个不能言语的可怜人,你又何必这般逼迫她。”未生的脸色铁青,若要动手,他必定不是风灵的敌手,可他着实是气急了,偏就忍耐不住,伸手搡了她一把。

    为求告阿满婆,风灵不仅不能同他动手,连避都不避半步,生生地教他推出了屋子,一脚未稳,从石阶上滚落下去,仆倒在地。幸亏是间低矮小屋,屋前石阶才歪歪斜斜的三阶,这一跌虽痛,但伤不了身子骨。(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九章 怒揭家丑(一)

    未生见她不躲让,竟被自己推倒在地,不禁错愕又有些内疚,有心想要出去搀扶,心下扎挣了几番,仍是狠心阖上了门。8 1中文』网

    风灵自地下站起身,拍去裙上的脏土,在门前默立了良久,不见未生有开门的意思,自觉方才过于急切了,恐真是唬着了阿满婆,未生护母亦心切,不怨他气恼。

    她贴近门,向内歉声道:“未生,婆婆,是风灵莽撞了,对不住,你们莫往心里去。阿满婆婆若是有什么一时不便的,尽管往怀远坊白鹿巷子来找风灵说,切莫见外。”

    又等了一小会儿,仍是不闻动静。风灵沉沉叹息了一声,转身离去,走出小巷时她不觉回头望了一眼,暗想:经这一闹,未生与阿满婆大约很快便要搬离此地,岂还能教人轻易再寻着。这条道许是走到头了,并不能通。

    她按了按腰间摔痛处,慢慢地拖着步子往怀远坊去。阿满婆这个方向她确信是对的,只是路却走不通,她不甘于此,却也无计可施。

    却说未生将风灵拒之门外之后,便一直贴在门边,细听外头的动静,且因心中有愧,亦不好过,出头丧气。

    阿满婆扶着桌案长舒了一口气,拭去额角沁出的一层冷汗,向未生比划了一阵。

    未生大吃一惊,犹疑地问道:“咱们当真要去投靠柳府么?阿母之前不是不愿么?”

    阿满婆无奈地摇摇头,喉咙里出一阵古怪的声响,好似在自语,又好似在哀叹。隔了一会子,她抬手在桌上的冷水碗中沾了沾水,在桌面上写下了一行字:时隔多年,文德皇后也不在了,往事都该消散了罢。

    未生担忧地思忖了片刻,顺手将桌上“文德皇后”四个水字抹去,“便依阿母所言。”

    阿满婆又伸手往水碗里去沾水,手指头却在凉水中浸了许久才犹犹豫豫地在桌上写下“凤翎”二字。

    未生立即将那二字抹去,压低了声音问道:“阿母是觉着……顾娘子面目与那位早夭的公主相类?”

    阿满婆满面疑色地点点头,又胡乱摇摇头,挥手表示作罢不提。

    ……

    再说风灵,灰头土脸地回至拂耽延的宅中,闷闷地独坐了一回,绞尽脑汁也再想不出旁的什么法子来。长安于她而言太过陌生,她束手束脚、茫然无措,却不敢由着性子一味乱来,生怕一步行差踏错,会将拂耽延推向万劫不复的境地。

    她在家中团团地转了两日,其间玉勒图孜来探过她一次,匆匆说了一会子话便走,只为告知她在平康坊瞧见了柳爽,仿佛是夜宿在了坊内。

    风灵倒觉奇怪,不免要问:“以弘忽这样的身份,如何就去了烟花柳巷平康坊?”

    玉勒图孜起初不愿说,过了好一会儿,又觉既与风灵相厚,便不该有所瞒藏,这才极不情愿道:“说来也是我无用,连个婢子都护不住。平康坊里头有一颇有名气的舞姬,唤玉姬,是焉耆人,她原是我近身的侍婢,自小伴大的,可破焉耆的时候,竟流散了,一直寻她不着。倒是去岁,上元那日平康坊的歌舞伎出来献技,有纨绔世家子争着要她送缠头,惹起了不小的风波,这才认出那艳压群芳的舞姬,竟是就寻不得的那人。”

    “那柳爽,偏好美艳胡女。”玉勒图孜眨了眨眼,想着风灵到底还是未嫁出阁的,那些事又不好说破,只得含含糊糊地道:“我听玉姬说,他近日很是流连在她那处,曾数夜不归。”

    风灵心头一片凉意,不由想到索良音,不知她在柳府的境地如何。她随柳爽回京,不过三两月,柳爽便已在欢场中流连不归,想来索良音在柳府里过得,必是凉薄。再一想,柳爽确是好胡女,他当初纠缠音娘,不也是为了音娘红雪肤、身姿袅娜的胡风?

    玉勒图孜走后,风灵暗自磨了会儿后槽牙,她鲜少会起杀念,可此时若是柳爽在眼前,若是手中有利刃,她会毫不犹豫地扎透他的胸腔,爽爽快快地将一切烦杂险恶的源头了结。

    到了第二日,风灵心中隐约又起了个念头,想与音娘叙叙,索府惨案,她侥幸躲过,不知她心里头可曾有过片刻的怀疑,可曾仔细打量过柳爽的行径。

    她在房内正打着盘算,便听见韩拾郎从外头回来,咋咋呼呼地跑进宅子,说着难听别扭的官话:“敦化坊不好啦!敦化坊,火!”

    风灵一个激灵,跑出屋子,站在廊下惊问:“拾郎说什么?”

    与韩拾郎一处的马奴跟进了宅子,正听见风灵的问,忙禀道:“原是要去敦化坊替马打掌的,现下去不得啦,昨夜里敦化坊走水,烧得一片糊烂,一巷子的小院全烧没了。”

    风灵一伸手扶住门框,才不至跌坐到地下。

    韩拾郎比手画脚地向她描述敦化坊大火过后的情形,丝毫未见她面色已变。说得正起劲,忽然被她打断:“拾郎,快随我去敦化坊瞧瞧。”

    “姊姊别去了,那儿有官差拦着,不让去。”韩拾郎咂着舌道:“我瞧见,有烧成黑炭似的尸身从里头搬出来,好些呢,姊姊还是莫去瞧了,瞧了夜里睡不着觉。”

    风灵不理会他说的骇人的细节,沉着脸“蹬蹬蹬”地走下木阶,“你不去我自己去。”

    说话的当口,何管事正领着两人进了宅子。他让那二人在外院站着稍等,自己跑进来禀告:“娘子,有客称是沙州故人,自敦化坊来求见。”

    风灵僵滞住脚步,一丝意味不明又满含了希冀的神色自脸上划过。她打了韩拾郎和马奴,深吸了一口气,好抑制住在腔子内乱窜的心,朝何管事点点头:“快请进来。”

    不多会儿,何管事操着手躬着腰将人领了进来,向内院伸臂一请,便退了出去。

    风灵立在内院正中,眼望着何管事身后现出来的二人,正是未生搀扶着帷帽遮面的阿满婆,一步一瘸地朝她走了过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章 怒揭家丑(二)

    未生走到风灵跟前,目光躲闪至一旁,轻易就能看出他的愧疚和尴尬。

    风灵因有上一回的教训,不敢心急,便撇开那些想问的暂不提,关切地上前同未生一齐扶住阿满婆:“正听家中的杂使说起敦化坊走水的事,可是教风灵唬得不轻,亏得未生平日里功德做得多,竟能安然无恙。”

    她搀着阿满婆走上木阶,将他们带进屋子,请他们在屏障后头拂耽延看书的胡榻上坐下。这一回,未生与阿满婆均无半点抗拒。

    她快手快脚地将案上翻看至一半的书册收拾了,正有仆妇拿了枣茶来予她,风灵自去接过,顺手阖上了屋门。

    待她再回屏障后头时,未生已在胡榻上跪伏着,闷头道:“前日未生犯浑,失手搡倒了顾娘子,不敢求娘子原谅,未生头一个便不能原谅自己。”

    风灵放下枣茶,赶忙上榻扶住他:“我都要忘的事,你还提它作甚。且是我失礼在前,怨不得未生。如今见你们安然自火场中逃出生天,我自是欢喜都来不及,旁的皆无关紧要,再不必提起。”

    她先替阿满婆斟了一盏热热的枣茶,递至她手中:“婆婆可有碍?快吃口枣茶压一压。”

    她的本意是想阿满婆在吃茶时能取下帷帽,可阿满婆接过茶盏后只捧在手中,半晌不动。风灵略略失望,替未生也斟了一盏,将他自跪伏着的姿势拉了起来。

    “不瞒顾娘子,未生与阿母不仅对不住顾娘子,更是对不住敦化坊那小巷子里的二十余口人,不值得顾娘子这般礼待。”未生擦了擦眼,低头看着手里的茶盏,不敢去看风灵的眼睛:“昨夜小巷中的那把火,正是……正是未生同阿母引来的,白累了街坊四邻枉送了性命。”

    风灵举至唇边的茶盏顿凝在了口边,不解地晃了晃脑袋:“这,这却是从何说起。”

    未生也不知从何说起,他皱着眉头忖度了半晌,只憋出了一声叹息。

    阿满婆稳坐的身子忽然动了动,她抬手搭上了帷帽的帽檐,风灵的心直跳蹿:她莫不是要取下帷帽了?终是肯取下了。

    她不由自主地一手按在胸前,好像是要阻止跳得过快的心,从嘴里蹦出来似的。

    皂纱轻掀,帷帽自阿满婆的脑袋上移开,露出她夹杂了近半白发丝的单螺髻,她的手臂自脸面前慢慢放下,露出面容的一刹那,风灵捏着茶盏的手剧烈地抖动了起来,滚热的枣茶自杯盏中泼洒出来,溅落到她的手上腿上,此刻她教那张终于展露出来的,神秘的脸惊得发怔,烫痛荡然无存。

    “阿满婆婆?柳……柳夫人……”她放下杯盏,紧盯着阿满婆的脸,只觉舌头在口内结住,话都说不利索。面前这张脸,分明是苍老了十岁的柳夫人。

    阿满婆安静地端坐着,极有耐心地等着风灵自巨大的惊愕中慢慢回转过来。

    风灵连深吸了好几回,渐平静了下来,仔细地端详着面前这位不知是柳夫人还是阿满婆的妇人。

    风灵不能确知是她否是未生的阿母阿满婆,却能确定她并非那位已在惨案中故去的柳夫人。眼前的妇人五官眉眼与柳夫人如出一辙,但论年岁,她看来至少要年长柳夫人十岁年纪,额头眼角唇边已有岁月錾刻下的纹路,衣裳装扮也粗陋,一眼便知她生计艰难。

    可要是打量得细致些,便能发觉,她的贫苦遮盖不住她曾有过的风采:衣裙粗朴却一丝不苟;华发早生,不佩发饰,发髻却绾得不见一根散乱的发丝。

    她的眼神与柳夫人一样带着高不可攀的骄傲,细细一品又不太一样,柳夫人的骄傲源自显弄门第家世财资,而这妇人眼眸中的骄傲,却显得更为矜贵,不显不露,温和沉静,教人冒犯不得。

    她向风灵微微动了动唇角,指了指案上的纸笔。

    风灵如梦方醒,连连点头,将纸笔轻轻地推到她跟前,心里嘀咕:她竟还能识字写字。

    这却算不得什么,待阿满婆在纸上写下第一行字时,风灵便再掩饰不住惊异:阿满婆不仅识字,竟还写得一手娟秀的簪花小楷,自己那一手字与之相较,只能自叹弗如。

    阿满婆写了一阵,搁下笔,将纸递与她。风灵接过,一字字地看下来:

    奴与索氏柳夫人乃双生姊妹,故面容酷肖。年十五奉父命选作宫人,常在文德皇后身边服侍,以近天威,荫庇家族。后卷入皇家秘事,本是该死之人,却因皇后念了一回旧情,赐了哑药,令我口不能言,不泄禁语,得以保全了性命,自此离宫。可我惧怕那秘事败露,不敢回家,无奈之下,想起双生的阿姊远嫁西陲世家,我与她自小心意相通,亲爱异常,便往沙州投奔于她,隐匿过活。

    风灵看得目瞪口呆,明明已经看完,却不敢相信似的,捧着纸又看了一遍。第二张纸递到了她跟前,她接过第二张,手中那张冷不防被未生取走,他将纸卷成筒,就着近旁的一盏灯烛点燃,看着那纸筒化成一团黑灰,缩着手扔进笔洗缸中。

    “那些话,顾娘子看过便如这纸,莫留下只字片语。”未生凝重地向风灵道,直至风灵应下了,他的紧张才舒缓下来。

    阿满婆低头已在写第三张纸,风灵忙捧起第二张:

    沙州得遇做画师的未生阿爹,他清贫多病,未生幼时便已故去,多赖阿姊时常暗中接济,那些年里过得总算安稳,岂料阿姊突遭不幸,心痛难当,深怨索氏行径不端,终招致灭门之祸。

    风灵看到最后一句,眉尾一跳,果不其然,确有内情。她将看完的第二张交予未生手中去焚毁,又从阿满婆手中接过第三张:

    阿姊与我交心,曾说过索慎进父子与突厥人勾通,令她深感不安,怕终有东窗事发的那一日,可此事里头还有我柳氏一份,她亦无可奈何。果然事发,教阿姊一语成谶,先是索庭离世,继而索氏满门尽亡,全是索慎进引狼入室,害累自己,还赔进我阿姊与阿庭昭娘的性命……

    后面的字迹教泪痕化开,看不清楚,风灵一时也顾及不上,仅是“有我柳氏一份”这几个字,已然令她心底涌起了惊涛骇浪。(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一章 怒揭家丑(三)

    风灵看罢第二张,迟迟不见第三张纸递来,她放下纸,朝阿满婆望去,只见她捧着已写就的纸正发怔,大约是在犹豫该不该交予风灵看。

    她手中这一张才是最最紧要的,风灵向那递不出来的纸深望了一眼,上一回因心急弄得满盘皆输,这回她再不敢急切,心底里嘱咐自己定要把稳。

    她慢条斯理地替阿满婆换过一盏热枣茶,将杯盏慢慢推至她跟前:“婆婆写得辛苦,不妨先吃盏茶,缓一缓,也不急在这一时。”

    阿满婆的目光警惕地移到风灵脸上,好似要透过她的脸,望到什么真切的能让她安心的东西,风灵不知她所要寻的安心究竟是什么,只猜度她竟肯拿深藏的涉及一个姓氏门第生死的隐秘出来,定然是有所托的。再联想至敦化坊小巷子里的那场惨烈的大火,风灵顿悟,只怕她要以性命安危相托。

    若要阿满婆以诚相告,她必得率先以诚相待才是,往来之道岂止是行商之道,到了何处都一样。风灵正了正脸色,郑重到:“阿满婆婆不必有所顾虑,此处事成之后,风灵即刻安排婆婆与未生离开长安。眼下正是开春,商队往来正频,婆婆是愿去江南道还是西州,都不是什么难事。到了地方,风灵安排未生营生,好替婆婆颐养天年。”

    风灵十足的诚意放在跟前,阿满婆与未生互望了一眼,未生低头沉吟片时,点头道:“顾娘子在西边商行里的声誉极好,一向诚信,未生信你。”

    阿满婆这才审慎地将手里的字纸递给风灵。

    风灵的心跳得厉害,那纸捏在手里发出的细微声响,都觉如雷贯耳。但见纸上寥寥数字写着:

    阿姊曾告知,柳奭同索氏勾结于西疆,收拢阿史那贺鲁,劫掠往来商客,所聚财资与贺鲁共分,柳奭那一份,便用以在西疆囤养私兵。不时以私兵假充沙匪,一面再行掳掠劫杀,一面屡屡以剿匪为由,向朝廷求拨军资。私兵开销、劫掠所获,皆由相熟的商队替他经营往来。

    风灵大为震惊,从纸上移开目光,视线在阿满婆和未生之间来回扫看:“兹事体大,婆婆怎肯……怎肯……”

    阿满婆面色沉静,向未生递了个眼神,作了个示意。未生在案上拍了一掌,忿然道:

    “阿母当年为了柳氏全族才舍了自身进宫服侍,而今时隔多年,文德皇后也早已故去,自是该回归本家,原只当理所当然,便命我前去柳府找舅父。那府里的管事说舅父在兵部应卯,不曾在府内,他满口应承,说待舅父放衙归来必当禀报,还很是感慨说了些安抚的好话。哪成想……”

    未生气结,红了眼眶,停了好一会儿,才回复平静:“昨夜交子时,敦化坊内走水,并非偶然,却是我那好舅父命人来纵的火!若非阿母早年在宫中伺候,养出了觉浅警醒的习惯,我与阿母早已葬身火海。”

    “你怎知是柳奭命人来放的火?”风灵接口问道:“如今婆婆归来本事桩好事,他又为何要下这狠手?”

    未生冷冷道:“火是自我家烧起的,阿母夜半听见异动,悄悄起身去听,正听见那伙走狗因摸不清是哪一家,在屋外打着商议,一口一句‘柳侍郎吩咐’,听得明明白白。”

    未生正说着这话,阿满婆又提起笔,在纸上写下:二十年前便是该死之人,如今更不该出现,倘若圣人旧事重提,追究起那桩经年的秘辛,全族或因我而受累,自然是死了的干净。

    她的眼泪滴落到纸上,纸上的字一面写一面糊,却是写得字字力透纸背。

    “终究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他也忍得下心,下这样的毒手……”风灵喟叹,心下落实,终是能将她疑心柳爽戕害索氏满门的事告知,原只怕阿满婆顾及手足之情不肯信,这回却不怕她不信。

    她伸手覆住阿满婆紧握成拳着搁在案上的双手,道:“婆婆,我本就疑心索氏一门的案子并非突厥人破城劫掠所致,我……我疑心是柳爽作梗,只犹不肯全信这世上竟有如此狠心肠的人,向至亲家人也下得去手。现下来瞧……”

    一语未尽,阿满婆突然直起身子扑将过来,一把抓住风灵的手臂,口里“呜呜”地悲咽,面上涕泪交纵。

    未生忙上前拉住几近奔溃的阿满婆,他亦震恐不已:“顾娘子怎有这样的疑心?”

    “阖府上下,仅活了音娘与柳爽二人。音娘怯懦,向来躲事不及,且她生母曹娘子也未能幸免于难,故决计不会是她所为。”

    未生自是赞同这话,风灵接着又剖判道:“柳爽称他夜宿在了乐坊舞姬那处,不曾回柳府,故躲过一劫。这话粗粗一听,并无不妥,可你再细想想,柳氏索氏既与贺鲁有私,使调虎离山计将都尉抽调出城,再破城而入这样大的事,柳爽与索慎进该早已知晓的,任柳爽再是镇定自若,也不会有心思夜宿乐坊寻欢作乐,他有这一举,一是为私下与贺鲁勾结,二来也好躲了嫌。因他生性好女色,索慎进顶多觉得荒唐,疑不到他处去。”

    阿满婆在一旁哭得险险喘不上气来,她与柳夫人孪生,相依二十多年,这痛楚大约旁人是体会不透的,风灵担忧地瞧着她,不知该不该再往下说。

    未生伸手抚着阿满婆的后背,一壁替她顺气,一壁与风灵道:“顾娘子的意思,是柳爽得了他父亲的授意,瞒着索阿郎,私底下苟同贺鲁,领着突厥人屠了索阿郎与康大萨保满门?”

    风灵看着阿满婆,虽接二连三的严酷事实将阿满婆击打得碎心断肠,可她也只得咬牙狠心点头道:“恐怕是。”

    阿满婆陡然发出一声凄厉的低吼,情绪愈发激越,“吚吚呜呜”地一个劲儿地比划。

    未生看了一会儿,问道:“阿母说,他为何要这般狠毒,连一母同胞的亲妹都不肯放过。”(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二章 实情浮出

    “他屠灭索氏,是因为贺鲁归唐,索氏再无作用,可索慎进手中却握着足以令他死无葬身之地的把柄,柳奭睡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索慎进不死,他心头难安。至于我康阿兄,我本以为柳爽杀他是为财,可是……”风灵扬了扬手中未及焚化的那张纸,“至今我才明白,柳奭的不法不义之才,皆要靠信得过的商户替他洗白,他手下的赃财越聚越多,洗白的动作必然越发大起来,我康阿兄身为大萨保,不难看穿这些猫腻,他急需换任新的,能为他所用的大萨保。”

    风灵一口气将柳奭父子的意图理得清清楚楚,光是推测这这对豺狼父子的凶残冷酷手段,便觉心口发凉。先前每一处的迷惑不解,此刻豁然疏通。只一桩,她尚未能想透,便问道:“柳奭杀我康阿兄与索氏满门,所图明了,可我不明白,他缘何要构陷都尉?”

    阿满婆放下捂着脸的手,容色哀戚地望着风灵,她之所以能被遴选出服侍文德皇后,本也是玲珑剔透的人,风灵这般一说,她心头大悟,慢慢地收住了哭泣,执了帕子仔细地抹去纵横的眼泪,脸上的神情却一点点地冷了下来。

    她拿起笔,在纸上写道:阿姊告知过,柳奭的那支私兵,无意中教都尉当做真匪寇清剿了。

    风灵霎时拨云见日,怨不得要陷拂耽延于不义,怨不得要洗劫康家,原是私兵被清剿了,他怀恨在心,趁贺鲁破城之乱,一手收拾了拂耽延,一手劫了康家的财,好作重组私兵之资,顺道肃清索慎进一门,扫清了潜隐的威胁。

    好一副毒辣的九转回肠!她后牙根恨得发痒,恨不能撕咬柳氏父子的血肉。

    阿满婆又写下:我姊妹二人与他一母所出,嫡亲手足只有我们三人。他要揣摩拿捏圣心时,便送我去皇后身边作宫人,他要暗中经营西域时,便将阿姊远嫁沙州,我与阿姊正是念了手足之情,皆肯为他牺牲,到头来,却只是他过河便要拆毁的桥,要杀便杀了。

    风灵安抚地拍了拍阿满婆的手背,诚挚地谢道:“阿满婆婆能告知风灵这些,实属不易,风灵感激不尽,谢也不知该如何谢,能做的也只有尽我所能,安置好婆婆和未生往后的日子。”

    阿满婆摇了摇头,又写道:终未能听柳奭亲口道出实情,心有不甘。

    风灵凝眉沉思,一壁将先前写的那些纸一张张地收拢起来,在灯烛上点燃焚化。待字纸无一遗漏地焚烧完毕,她也定下了决心:“婆婆如今无处可居,出去也只怕是危殆,这宅子系延都尉所有,我大约还能作个主,尚有一间偏院闲置,婆婆与未生不妨就暂于此处安身。予我些时日,婆婆想听实情,风灵或可一试。”

    阿满婆往后挪了一挪,拉着未生在胡榻上伏身向风灵一拜,风灵唬了一跳,赶紧上前去拽她,不许她再拜。

    阿满婆向未生做了几个手势,未生解了予风灵听:“我阿母说了,顾娘子倘若还有什么想问想知道的,只管来问便是。”

    风灵方要与她客气几句,脑里忽闪出一个念头,与她原是无关紧要,但她记得拂耽延似乎很是记挂,便顺势道:“倒确有一问。”

    阿满婆欠了欠身,示意她直问无妨。

    “千佛洞北面的供奉小窟,可是婆婆所开?”

    阿满婆点了点头,未生补道:“是阿母花尽宫中带出的钱物所开,里头的壁画尽是我阿爹所绘。”

    “阿满婆婆先前说是因卷入了宫中秘事,险些丢了性命,也是为了那桩秘事流离西疆。不知婆婆说的那桩秘事,可是窟内壁画上所画之事?”

    这回阿满婆的点头却稍稍迟疑了一息,连未生也夷犹地瞧了瞧他阿母。

    “我瞧见了那供奉窟内供着汝南公主的长生牌位。”风灵径直问道:“那位公主果真并未早早夭亡么?她今又在何处?”

    阿满婆的目光凝结在风灵的眉眼之间,过了片晌,轻叹着直摇头,取了纸笔写道:阿满即阿瞒,长瞒深藏,出宫前文德皇后赐的名。当年那些宫人皆死于知情,可见知情不如不知情,那些往事既已过去,再挖掘出来未有益处,何必再提。

    “既如此,阿满婆婆为何要开那样的供养窟?还要将当年之事绘于壁上?”风灵问不出话,且不甘心。

    阿满婆默然焚纸,未生接道:“阿母自觉有愧,愿将那些人长久供奉,化解业障。且枉死的宫人们可怜,替她们留了真相在世间,不至永世蒙冤。”

    话已至此,风灵也不好再问,又再谢过阿满婆,便唤了何管事进来,吩咐下去收拾出偏院,带未生母子前往歇息。

    留了她独自一人在屋内,闷了许久,决意再厚着脸皮找玉勒图孜襄助。这着实是厚颜了,风灵心里也很是惭愧,当年不过举手之劳,替她母女弄了两个手炉取暖,如今却占了她那么多次好处,这买卖风灵自觉赚得不太得体。但眼下她一心要替拂耽延洗去泼上他身的污水,顾不了那许多。

    想见玉勒图孜并不那么容易,风灵没有把握她递进魏国公府的拜帖,能通过管事娘子的法眼,顺遂抵至玉勒图孜的手中。而此时距望朔礼佛日尚且远着,寺院中也难寻她。

    斟酌再三,风灵拿了主意要径直往魏国公府去求见,索性闹出些动静来,好教她在里头得知,或还能得见。

    她既这般下了决心,次日便果真往崇义坊去了。

    毫无意外,魏国公府的府门戒备森严,老远见着她过来,高高的石阶上早有三个门房严正以待。

    风灵上前欠身行礼,客气甜腻地向他们请道:“奴乃龙夫人故交,求龙夫人一见。”

    领头的门房嗤笑一声:“龙夫人的故交?我还是国公的外甥呢。”

    另两人跟着吃吃讥笑,一面来赶她:“走罢走罢,什么故交旧友的,这样的话每日里不知要听多少回,真是故交,也不必到这儿来求见。”

    风灵一把抹去面上的客套的笑,竖起眉毛厉声指道:“好势力的家奴!这便是魏国公府的家风?”(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三章 高阳公主

    风灵这一嗓子,倒是将那三名门房震住了,三人互相望了一眼,一起暴?32??起来,上前便要将风灵推下石阶。

    风灵心里冷冷一笑,暗道:正是怕你们不闹。

    她抓起最近她身边的一名门房的手臂,反手向后一拧,制得他不能动弹,顺势将他往另二人身上推了过去。

    登时,三人中,有两人跌倒在地,一人踉踉跄跄地冲出了好几步,险些也坐下地。

    国公府的门房,那也是有不少见识的,心下都明白这胡装大半的小娘子哪里是来求见什么人的,摆明了是来滋事的。他们摸不清她什么来历,什么意图,一时也不敢擅动了,其中一人转身奔进府去唤人。

    不大功夫,府门里头又出来几人,手里皆持了木棍家伙什,见只是体貌娇柔的一名女子,皆挑起了轻浮的笑。也不好同她动手,只拿木棍赶小猫似地将她往台阶下赶。

    他们岂能料到,一小会儿的功夫,手里的木棍已教那看似娇弱的小娘子一一卸除,横七竖八地扔在了一旁。那些家奴脸上的轻佻荡然无存,怒跳起来便一拥而上。

    一时间,魏国公府门前乱作一团,七八名体壮身宽的健仆,围堵着一名娇娇小小的女子,那女子仿若受惊的小兽,左躲右闪,乍一望去,煞是可怜。

    府门前有人来往,无不驻足观望,直将府门前的大道堵得水泄不通。

    这边轰轰地闹着,瞧热闹的只管起哄,全然不顾大道后头一驾华贵大车被滞堵了许久动弹不得。马车内探出一张中年妇人的脸,皱眉低声催向车夫:“还不快差个人去瞧瞧,前头究竟何事,崇义坊内几时这样没个体统了。”

    车夫诺诺应道:“已命小子去望过了,门房驱赶个来历不明的小女子,也不知如何就闹成这样了。公主莫急,府里已在疏散人群了,即刻便得。”

    车夫之所以敢辩解几句,全是因为今日车内的主心绪颇佳,倘或遇到她烦躁之时,他顶多只敢应个“是”。

    果然,车内娇慵地嗤笑一声,“阿贞你瞧瞧,堂堂的国公府,竟还能容人在门前张狂,说出去果真是个笑料。”她曼声笑了一阵,含着薄薄的冷意:“若是在我府邸门前这般胡搅蛮缠者,一概打死不论。”

    车内被唤作“阿贞”的中年妇人端庄的脸略显了些担忧,却也只是顺着她的话称是。

    说话间,马车又动了起来,府门前围看热闹的尽数散走,台阶上打斗纠缠成一团的几人却还在。妇人阿贞将车上的帷幔挑开一道缝,凑上前朝外探望,一面向内禀道:“七八个家奴,围着一女孩儿家,许是要赶她走。”

    “七八人赶一女子,还费那么多功夫?”那位被尊为公主的女子挑了挑眉,不悦道:“养那么些废手废脚的有何用。什么样的女子,倒也难缠。”

    “那女子双十的年纪,是个唐人却穿了胡装,看样貌倒不算俗恶,眉目……”那阿贞忽然住了口,失神地呆望过去,“那眉目……”

    “眉目”二字喃喃了数遍,竟是说不下去。她退回车内,抬手揉了揉眼,复又凑上帷幔缝。

    “眉目如何?”车内人狐疑地问道。

    阿贞来不及就作答,车外有人持荒腔走板的官话高声喝止,接着又有急唤“弘忽”的声音。

    车内矜贵的女子鄙夷地从鼻尖哼出了一声冷笑:“又是那焉耆人闹出来的事。每有糟乱,必少不了她的份。在长安教化了两年,也不见进益。”

    车缓慢地停了下来,车夫跳下车安置好了足凳,阿贞也忙打起了车上的帷幔,自先下了车,向风灵匆匆忙忙地瞥了一眼,便伸手去接车内的女子下车。

    刹那间,府门前出了风灵外所有的人都僵住了身子,一个个地礼了下去。风灵身边的玉勒图孜猛扯了她一把,也深深行礼。所有的人都在垂下眼帘,恭顺地呼道:“见过高阳公主。”

    风灵一同垂着头,心里却说:原是高阳公主到了,妯娌相见还得端这礼,这样大的规矩,只怕还有旁的重重叠叠的礼仪规矩,怨不得玉勒图孜不快活,天高山远处放纵惯了的,谁受得住那些拘束。

    高阳公主……风灵腹内嘀嘀咕咕,忽就想起来长安的途中,在邸店管过的一桩二奴相争的闲事,其中一人的家主,似乎正是这位高阳公主。她暗自咂舌:皇家气势,果然盛大,难怪连身边运炭的家奴也敢在只供官僚往来的邸店住着,闹将起来也无所畏惧。

    她突然很想看看公主的贵气究竟如何,又是怎样的容貌,好奇心一起,便难以抑制。到底也不敢放肆地去望,她只略微抬了抬头,装作不经意的扭动了一下脖子,却只瞥见高阳公主胸前的璎珞穗子,穗子一头系了一枚鸽蛋大小的剔透珠子,该是东海白晶。

    高阳公主与随侍的脚步在风灵跟前一顿,风灵忙重又垂下头,紧盯着地下两双云头履,一动不敢动。

    好在这两双云头履很快便又挪动了起来,丝绦罗纱带起一股子幽香。

    也不知是哪一个的眼角余光先发现公主主仆的背影已消失在府门内,头一个直起了身,余者都跟着立起了腰。

    玉勒图孜挡在风灵身前,将健仆与她隔开,“她确是来见我的,你们不往里报,在门口闹什么?这看人下菜碟的本事却是哪一个教会的你们?”

    众家仆见玉勒图孜动怒,俱面面相觑,不敢出声,直至府内的管事匆匆跑了出来,玉勒图孜扔下一句:“好好约束管教了”,便带着风灵转身进了府。

    却说高阳公主主仆二人进得府内,阿贞忽没头没脑地嘀咕了一句:“这眉眼真真是像……”

    “像什么?方才便一直在说那女子的眉目,不过较寻常女子生得略体面些,倒劳你念叨了。”高阳公主此刻的心情算是极好的了,非但未追究风灵在魏国公府门前的这一场大闹,竟还肯理会阿贞的低低自语。

    阿贞四下掠了一眼,在高阳公主身后压着嗓子道:“那女子的眉目神彩……与当年英华夫人极似。”

    高阳公主脚下猛然一顿,回身盯着阿贞:“果真?”

    “错不了,婢子当年在弘义宫服侍,时常见她。”阿贞言之确确,“婢子的这双眼,公主还信不过。”

    阿贞记忆力极佳,过目不忘,一向得力,出降魏国公府时特意点的她作陪嫁阿嬷,高阳公主自然不疑。

    她若有所思地转回身,一步步地向前踏出,“雉奴追思生母文德皇后,深得圣心?我使阿耶追思英华夫人,则何如?”她的唇角慢慢绽开笑容,本就不错的心境愈加舒畅起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四章 欢场诱审(一)

    玉勒图孜带着风灵穿过魏国公府的游廊花园,亭台楼榭,径直往她所居?33??院子去。

    一进那院子,玉勒图孜便松弛下脸,指着风灵笑起来:“你这求见的法子甚好,倒是比递帖子进来管用,下回再来,他们大约是不会再阻拦了。”

    风灵却怀了愧疚,“亏你还笑,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只恐害累玉勒弘忽……”

    玉勒图孜挥了挥手,笑道:“不必你来害累,我在这府里是早有恶名的,左右是番邦化外之人,本就不懂大唐的高门贵女该有的举止。迟早回我焉耆去,大漠草场,巍巍昆仑,方才合我心呢。”

    风灵心底一动,低头道:“也合我心。丝绸商道,驼铃铛铛,广阔天地恣意畅行,才算痛快。”

    玉勒图孜隐去了脸上的笑,拉起了风灵的手,心之所向是同一处,又觉近了一层。

    风灵甩甩了脑袋,此刻不是畅望伤怀的时候,尚有紧要事要同玉勒图孜商议。

    “莫说这个,我千辛万苦进得府来,是有要事相托,想向弘忽借个人。”风灵扯了扯玉勒图孜。

    玉勒图孜也收起一时的感怀,将风灵往屋里让。“屋里说罢。”

    “你那宅子里头不见一个婢子,到底不便,我这儿侍婢多,你直管借去使唤,少两个人在我眼前转悠也算是替我行了桩好事。”说到借人,玉勒图孜上回去风灵那儿便有个这个念头,自顾自地以为她是来借婢子的。

    风灵的眼睛瞟向屋外院子内走动的侍婢,却摇了摇头,“我也不要婢子。我向你借……玉姬,可使得?”

    “借玉姬作甚?”玉勒图孜心里一凛,回身阖上了屋门。

    屋门既已关阖,屋内又无旁人,风灵遂将心中筹划之事大略地同玉勒图孜讲了一遍,有意略去了索柳两家通敌囤养私兵之事。这样的祸事,知晓得愈少愈好。

    幸好玉勒图孜也不是个细致的,略去的部分虽显突兀,她也不曾留意,只知风灵目下所做的万般,皆是为替情郎洗脱最嫌。

    她奉敕聘予房玄龄三子房遗则,无情无爱,房遗则又只顾着两名妾室,心绪颇佳时,玉勒图孜便是焉耆的弘忽,他敬着她;心绪烦躁时,玉勒图孜于他不过是替朝廷看顾的贵重典押物。

    她深深羡慕风灵,能为一人倾心至深,能替他耗尽全力,这是她梦寐以求却求而不得的事,她既不得,便自认为该鼎力助她。当下,玉勒图孜便爽快地应下。

    两人说了一会子话,已是正午,风灵在府内陪着玉勒图孜规规矩矩地用了一餐饭,便由婢子送到了大门口。

    方才拦她的三名门房此时见了她,皆讪讪地笑着作了礼,风灵不以为意,左右她片衣都未教他们碰着,且是她有意挑衅在前,呵呵笑过便算过了。

    正要出门,身后又有人在唤:“娘子且驻。”

    风灵不知是否在唤谁,连听了好几声,方知是在唤她。她站定回身,见一个打扮体面的妇人在向她招手。

    那妇人走到她跟前,向她施了一礼:“奴婢阿贞,高阳公主的随侍。”

    风灵自忖,是适才两双云头履中的一双,低头回礼时望去,果然不错。

    阿贞和悦地笑道:“家奴失礼,有损魏国公门风,公主颇感不安,命奴前来致歉,万望娘子莫往心里去。”

    “哪里的话。”风灵受宠若惊,市井传闻高阳公主应深得圣人宠眷,性子暴戾跋扈,眼下这意态,竟是知书达理,淑仪万端的。“民女岂敢当。”

    阿贞摊开一双手掌,掌中躺着一条穗子,硕大的东海白晶在手掌中闪出一道光,正是高阳公主进府时,风灵偷眼瞥见的那穗子。“公主的随身之物,特赐了予娘子压惊的,不知娘子如何称呼。”

    风灵登时无措,她自小要么在余杭府内,要么混迹市井中,未曾想过一点点与天家的交汇,自是不知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皇家赏赐,是该跪接,还是随意接过,可要说些什么恩谢的话不要,她一脸茫然地望着阿贞,随口道她:“民女姓顾。”

    阿贞反倒一怔,继而上前轻轻拉过风灵的手,将那系着东海白晶的穗子往她手中一塞,和煦地笑笑:“顾娘子不必拘谨,随意赐赠罢了,哪那么些规矩,一条条地下来,还不得把人累坏了。”

    风灵忙托住穗子,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多谢公主,多谢阿嬷,还劳请阿嬷代传敬谢。”

    阿贞一面回礼一面满意地直点头:“顾娘子灵慧,必将大有作为。”

    风灵不解其意,总觉她目光怪异,瞧得她通体不适,谢过礼之后便匆忙告辞离去。

    ……

    戌时末,长安城的一百多坊皆渐渐沉于寂静,坊内道上空寂,一座座宅子里前院的灯火大多熄灭,后院的烛火星星点点。

    岑寂之中,惟有一坊,霎时热闹开来。坊道辐辏,车马辚辚,喧呼不绝,灯火璀璨。坊内店肆全开,胡姬倚门招揽,才妓抚琴,自有那数不清的骚客侠少、纨绔子弟、四方学子、各国富贾云集于此。

    汇聚此地作什么?狎妓作乐,商谈买卖,畅意抒怀,郁郁不得志的,五花八门的什么皆有,且大多能在此或达成所愿,或取得慰藉。

    这样的烟花欢场,除了平康坊,再无别处可觅。

    五六个年轻男子自街面上招摇而过,一望便知是膏粱子弟,吃多了酒,相携笑闹着往一栋三层高的小楼晃去。

    其中有人浮浪调笑道:“阿爽近来总霸着玉姬,我瞧你倒不若将她买了回去,也省得咱们这些人惦记着却碰不着。”

    几人一同纵声大笑起来,间中那华服公子却直摇头,“买回家去还有甚意趣?”

    又是一阵哄笑,有人接口道:“柳兄不是才从沙州带回个娇美胡女,怎还要出来作乐?”

    华服公子已是半醉,不耐烦地挥了两下手:“你们哪一个家中无美姬娇妾?来作什么?”

    说笑间,几人便进了小楼,鸨母亲热地迎上前招呼:“柳公子怎才来,玉姬可是等了大半日了。”

    这位柳公子,不是旁人,正是兵部侍郎的嫡长子,自沙州回至长安不足三月的柳爽。(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五章 欢场诱审(二)

    柳爽笑得欢畅,跌跌撞撞地上了楼,熟门熟路地绕过回廊,深一脚浅一?33??地往那后头幽静处走去。

    厢房里头异香浮幽,熏的是西域香料,地下铺了厚厚绵绵的羊毛毡,房内胡姬的衣上系了数十枚小小的铃铛,轻转微动之下,细碎的“铃铃”声煞是悦耳。

    柳爽移开屋门,一个踉跄跌进屋内,带了一股酒气。胡姬忙上前搀扶,温言软语请他在羊毛毡上倚案坐了,转手又在熏笼内添了几枚香料,好压一压酒气。

    “今日熏的什么香?怎与常日里不同了?”柳爽提鼻嗅了嗅屋内加重了一些的香气。

    “昨日有位疏勒商客,赠的波斯香饵,市面难得。大郎不喜欢么?玉姬这便撤了它。”胡姬说着便要起身去撤换熏笼,碎碎地走了两步,忽地手臂教人一拽,身子一拧,低呼了一声,落入了柳爽怀中。

    “换它作甚,这香气与玉姬相得益彰呢。”柳爽眯起眼,一手扯开玉姬覆面的薄纱。

    玉姬轻笑着从他怀中挣出来,坐到了他的对面,案上酒水果品俱备,她素手执起一只银锡壶,往一只狮首联珠杯中满满斟了一杯,殷勤地递送到柳爽唇边。

    柳爽本就吃了好些酒,不愿再饮,将她的手向外推了推,招手命她来身侧,涎笑道:“这时候还吃什么酒……”

    玉姬乖顺地绕过桌案倚靠在他身侧,执杯的手却仍旧不肯放,一扭身子娇嗔道:“想必是外头的酒比我这儿好,柳公子才不肯吃我这一盏。才新觅的上佳葡萄酿,玉姬一口未尝,专等着柳公子来品。”

    说着嘟起了唇,皱了皱鼻子,作了一副不乐意的意态出来,偏眼中还有掩不住的浓酽殷切。柳爽看得一呆,旋即笑了开来,他偏爱胡女,爱的就是这副乖觉又骄纵的模样。

    “哪里的酒也比不上你这儿的。”柳爽就着玉姬的手,将狮首杯中的酒水吃尽,顺势在她柔软丰腴的腰枝上用力捏了一把。

    今日这酒确是不太一样,葡萄酿芬芳的味道中还掺着一缕说不出的异香,与那熏笼中氤氲的香气很像,一时又觉是玉姬身子上混着熏衣香料气味的馨香,和着她举手投足间小铃铛碎响,柳爽很是受用。不觉又在她的哄劝下连吃了三四杯酒。

    酒力渐起,柳爽连连摆手:“再不能吃了,再不能了……”一时呼吸也不稳了,伸手进玉姬的衣襟内,却还觉触碰不到她,迷迷糊糊地低唤:“莫跑,跑什么……音娘,快去,作个拓枝舞来瞧。”

    “柳公子,柳公子,音娘在府中呢,奴是玉姬。”玉姬将他的手推开,纠正道。

    柳爽却浑不在意,嘴里发出古怪的笑声,也不知在笑什么,仿佛适意非常。“你是音娘,也是玉姬……不都一样,一样……”他怪笑着探臂去捞起身欲走的玉姬,“不都是胡女……”

    玉姬避开一大步,笑道:“柳公子莫急切,待玉姬去换身衣裳。”言罢她提起裙裾,快步往屋外去。

    柳爽捞她不着,手足使不上一丝气力,扑倒在厚软的羊毛毡上,只觉天旋地转,脑子里莫名地亢奋,无数的画面在脑中急速地过着,不明原因地想笑。

    俄而,屋门复又移开,一前一后进来两名女子,一人带着蔽面帷帽,另一人纱帛遮挡了口鼻,只露了一双晶亮的杏眼在外。

    柳爽“咯咯”笑道:“怎的一人伺候不过来么……戴劳什子的帷帽,更个衣……反倒,反倒越穿越多了……”

    他趴伏在地下,口中污言秽语不断,说出来的话颠三倒四。使出浑身的劲儿,方才勉强倚靠着一张胡榻坐住。

    二人离他三四步远,在案后坐下,带着帷帽的那一位,默然端坐了一阵,抬起手,移开帷帽,将面容展露在柳爽跟前。另一女子厉声道:“柳爽!你瞧她是何人。”

    他歪着头将说话的女子打量了一遍又一遍,迷乱中却不认得同他明里暗中交手数次的风灵,只一味摇头:“你,你不是玉姬。”

    他又眯眼去望摘了帷帽的妇人,迷迷蒙蒙中只见案后端坐着的人极是眼熟,他揉了揉眼,探身向前定定地又瞧了几眼,霎时魂飞魄散。

    “姨……姨……姑母……”他惊恐地指着案后的妇人,想往后退,可背后已教胡榻沿抵住,且他浑身无力。

    隔了几息,他突然镇静下来,又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一壁笑,一壁胡言乱语:“姑母还阳了?好哇,好哇,这事本就不干姑母什么,偏,偏偏,姑母是,索慎进的夫人,白将性命搭了,搭了进去,要怨便怨他罢。”

    他四下张望了一圈,奇怪道:“咦,怎不见昭娘表妹……”跟着又一面大笑一面摇头:“表妹,又是一个表妹,都生得极好,可惜,可惜……”

    案后坐着的妇人双手紧握了拳在案上,眼中几欲滴血。她身边的女子深吸了口气,冷声问道:“柳爽,柳夫人与昭娘怨念难平,今日你也跑脱不得!”

    柳爽忽然显出惊惧的情状,抱膝缩在胡榻脚踏边,竟呜呜咽咽地低泣起来:“姑母莫要怨我,姑母……阿爹,都是阿爹命我行的事,都是阿爹。姑母……阿庭的事,也不能怨我。他自己蠢笨。教那杂胡都尉捉了去,还要拖着我垫背……阿爽骇怕,怕极了,阿爽骇怕……”柳爽抱着膝盖嚎啕大哭,好像真是一个受了惊唬又极委屈的孩子。

    “你将索庭如何了?”他竟自己提起索庭那档子事,风灵咬着后槽牙,追问下去。

    柳爽不理会她,只顾埋头在膝间抽泣,慢慢地,泣声渐息,他从膝间抬起脸,笑得如同一个恶作剧教长辈识破的调皮顽童:“我给他送了块儿羊肉,好吃着呢……那肉里……”

    他越说越觉着好笑似的,直笑得上气不接下去,一手捂着肚腹,一手绵软地捶着地下的羊毛毡,故作神秘地轻“嘘”了一声:“那肉里有毒,有毒……他吃得香呢……哈哈哈。”

    风灵心口一点点泛起凉意,那么多未解的谜团,一些掺杂了金洋花粉的香饵、几杯混入了金洋花粉的葡萄酿,便悉数尽解了,果然全是他在背后作祟,只多不少,一点都不曾疑错了他。

    风灵转脸看向身边扮作柳夫人的阿满婆,阿满婆紧闭了双目,将下唇咬得发白,脸上已挂了数道泪痕。

    “婆婆。”风灵在她耳边轻声问道:“这些你都亲耳听闻了,现下,你可愿随我往大理寺状告柳奭,作个见证?”

    阿满婆木然呆坐了许久,终是掀起眼皮,缓缓点了点头,又垂下两道眼泪。(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六章 祸心再起(一)

    次日正午,柳爽自昏沉中醒转,转了转眼,发觉自己正躺倒在厚实柔软?33??白羊毛毡上,初春温存的暖风正吹拂在他脸上。

    柳爽认得这是玉姬的屋子,“玉姬,玉姬。”他唤了几声,嗓子绵软,声音像被堵在喉咙里。唤了半晌,也不见有人来应他。

    他依稀记得昨夜吃了不少酒,他想不明白这宿醉怎如此利害,直至此时依旧身子酸沉,脑门发胀。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手足气力不逮,神智却在一点点地回复:玉姬灌了他几杯酒,屋内香得异常,随后浑身失了力,再接着,玉姬走了,进来两个人,一个是……

    柳爽按住自己的脑门,使劲回想,一个是,是沙州的女商顾风灵,另一个带着帷帽,后又取下帷帽,她是……

    突然之间,柳爽一个激灵,全然清醒过来,另一个竟是他姑母柳夫人。为何柳夫人未死?为何会突然出现在长安?他越想越觉着全身发冷,心里一阵阵发毛。可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昨夜同“柳夫人”说了些什么,哪怕一句,也记不起来。

    自玉姬要他吃了那些酒之后……不,自他进屋闻见那陌生且奇怪的香气,他的记忆便开始慢慢模糊,后面的那些事,脑中都只有一个轮廓。

    他强撑住还乏力的身子,自地下站起来,两腿打着颤,挪到桌案前,桌案上干干净净,空荡荡的,一滴残留的酒渍都不见。再跌跌撞撞地去看熏笼,熏笼里头也收拾得不剩一缕残灰。

    柳爽环视了一圈整个屋子,却是玉姬的屋子没错,他已在此盘桓了大半月,可眼下这屋子看起来冷清得仿佛许久未有人住过。他头脑发懵,不敢确定昨夜的事是否真的发生过。

    他扶着墙,踩着虚软的步子走出屋子下楼,唤鸨母来见,又命小厮取了凉水来猛地扑在脸上,咕嘟咕嘟地灌饮下两碗,彻底醒了神。

    鸨母打着哈欠来见,柳爽劈头盖脸便问:“玉姬何在?”

    “不在房中伺候么?”鸨母疑惑地指了指楼上。

    柳爽将吃水的碗甩在地下,“找,快去找,给我将平康坊兜底翻一回!”

    鸨母大惊大惧之下,消了睡意,这小楼里人手不少,一时间有多少算多少,悉数发派出去寻人。

    柳爽坐着候等了约莫一个时辰,身子上的气力逐渐重回,脑子也越发清晰起来,他将昨夜残存的记忆重新过了一遍,除开记不清说了些什么话,其余都一点点地拼凑了起来。

    恰头一批出去的陆续回来,皆报寻不着玉姬。柳爽的心狠狠一沉,心底骂道:有顾坊那贱婢在必要坏事,十有八九是她使了手段,伙同了玉姬,不知拿了什么迷了人,也不知她套问出些什么,眼下玉姬逃匿便是确证。

    他不敢在平康坊多留,事关重大,还该回府禀明父亲。他招了鸨母过来耳语。鸨母听完大惊失色,连连摇头。柳爽一瞪眼:“你若再摇头,连你也是一样的处置,”

    鸨母忙不迭地垂下脑袋,颤颤巍巍地应了个“是”。

    柳爽拂袖而去,赶回柳府去见他父亲。鸨母召拢了所有人,宣道:“都给我出去找玉姬,若寻不着便罢,若是寻着了,不拘哪一个找着的,也不拘是何处找着的……”她提了口气,寒声道:“找个人少处,作逃婢处置,打死作罢。”

    众人面面相觑,皆不作应答。鸨母一跺脚,“你们这些个欠债的,你当我愿如此狠绝?方才柳公子放了话,吩咐了定要这般处置,倘或日后再教他见着玉姬活人,死的便是咱们这些人。”

    柳爽之狠,无人不晓,无人不惧,众人不敢再啰唣,皆闷声应下。

    再说柳爽心知自己闯下了大祸,胆战心惊却不敢耽搁,马不停蹄地赶回家,面见了他父亲柳奭,不敢瞒藏半句,将昨夜里的事据实禀告。

    柳奭便将夜烧敦化坊的事讲予他知,柳爽方才明白自己昨晚所见的,并非“柳夫人”,竟是另一位二十年前便该入土的姑母。

    柳奭恼怒柳爽贪图女色坏了事,狠狠地斥责了一顿,却因后头的事须得他去扫尾,故未再加责罚,只命他往后警醒,莫再因女色坏事。

    父子二人关在房中,府中谁也不许挨近书房,秘议至深夜,终定下主意,仍是由柳爽着手去办。柳奭心头气恼未消,手指头敲击着书案疾声厉色道:“平日里你在外头偶闯些祸,打死个人,开罪个大僚,都罢了。可这一回,万要谨慎,成败只在此一遭,若再有闪失,莫说世间再不容你活着,便是阴曹地府里,还有你姑爹姑母不肯放过你呢!”

    手指头敲击书案的“梆梆”声一下下落在柳爽心头,击得他惊心动魄,哪里敢有半分的松懈疏忽,忙全神贯注于心,郑重地应下他父亲。

    柳奭心里仍忧虑难散,可转念想到这些年来,这个嫡长子学业上虽不长进,却是个大胆敢为能有作为的,吩咐予他的事多半也都办得似模似样,算是个得力的。现见他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柳奭稍稍宽慰,长叹着点了点头。

    “若这一桩能得揭过……”柳爽告退前,柳奭又想起一事,又添了一句吩咐:“你在家中寻摸个心思细腻,且善解人意的女子,送进宫去助你表妹一助。你那两位姑母不成事,成事的许也只这一位了。”

    柳爽作了个深揖,唯唯诺诺地答应下,从他父亲书房中退出。

    夜间凉爽的风教他头脑再清晰不过,他定下决心,趁着这一回必定要将那顾姓女商一并解决了。先前在沙州便预知该将她料理干净,如果不然后患无穷,现今看来果不其然。彼时下不了手,只因拂耽延碍手碍脚,处处护着,且又是阿史那贺鲁瞧得上眼,一心想要的人。如今,拂耽延被困在兵部牢中,成了一头使不出力的困兽,贺鲁不知她的下落。欲要她在这世上消失,时候刚刚好。(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七章 祸心再起(二)

    这几日风灵出门不多,不过是去替阿满婆母子觅个可靠的商队,好待她?33??大理寺递状佐证后,便送他们母子往西州去。

    可但凡一出怀远坊门,便觉身后有目光紧随着,回头去看,并不见有人。风灵警觉,又在紧要关头,不愿再节外生枝,故此更少了出门的趟次,也劝告着未生母子尽量少往外头去。未生母子二人才刚从一场危难中逃生出来,自然不敢疏忽,谨慎度日,只待着离城西去的那一日。

    风灵窝在宅中与阿满婆一同写了状纸,前因后果清清楚楚地写了六大张纸,只将阿满婆旧年卷入天家秘辛一事隐了下来。万事俱备,只差由阿满婆亲自携了往大理寺去递状。

    往大理寺去的前一夜,风灵嘱咐韩拾郎备下车马,犹不放心,亲去马厩,将备下的车和马都验看了一番才罢。

    她又往未生与阿满婆借住的偏院转了转,虽递了状不能即刻出城,尚要留几日待大理寺问过话,方才能走,虽他们在长安的时日不多,大多用物也都在敦化坊被烧毁,可阿满婆已收拾了好几日的行囊,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令她心里安宁些。

    风灵瞧得出,她极想尽快远离是非之地,去往一个无人会留意到她,更无人想要取她性命的地方,平静度日。

    风灵提了个小包袱进屋,在阿满婆跟前打开,将包袱里备好的物件一样样地取出来:“这封书信婆婆收好,到了西州,径直找到顾坊,将书信交予顾坊的管事佛奴,他会替婆婆安置住处。未生绘得一手好画,是难求的技师,若愿意在我顾坊担个画师的席,绘制彩锦纹样,报酬决计不会少,也好自此免教他总在洞窟内耗神劳力。”

    阿满婆打着手势称谢不迭,将那书信仔细地收进行囊,裹在贴身衣物内。

    见她满意这样的安置,风灵心下慰然,又从包袱内捧出两个钱袋:“这两个钱袋子婆婆与未生分开收好,出门在外,钱财分散着收稳妥些。商队搭伴钱,我已替婆婆付了,这些钱该够婆婆路上零使。到了西州,佛奴会另有安置钱予婆婆送来。”

    阿满婆言语不便,风灵将诸事关照了,便退出了屋子。

    佛奴在屋外的小院里坐着,见风灵出来,踌躇着上前,欲言又止。

    风灵在院中与他同坐了一会子,将他日后在顾坊作个画师筹算与他说了一回,佛奴点着头,有些心不在焉。

    直至风灵起身要走,他才留住她,吞吞吐吐地问道:“大娘可曾见过,见过音娘子?”

    风灵摇了摇头,脑中浮起那日夜里在平康坊所见的柳爽的形容,索良音的境地可想而知,大约阿满婆也已告知了未生,他才放心不下,有这一问罢。

    “那样的人家,定是短不了她吃穿用度,也不必她辛劳做活,日子想来还过得罢。”风灵看不清他的脸色,却能听出他说得有些讪讪然,再往下,便是忧虑:“柳家也不是万全的所在,倘若这一回能扳得动,音娘子在柳家大约也呆不住,我恐她白受牵连,反倒害了她。”

    风灵僵了僵脸,她连日为替拂耽延脱罪绞尽脑汁,竟是未想到这一层。她重又在石凳上坐下,在黝黯中沉默良久,咬着唇道:“现下说扳不扳倒柳家的事为时尚早,往后的事谁也不能知晓的。倘或真有那一日,我也会想法子不教音娘株连在内,或能求着玉勒弘忽讨她来作婢,再想法子将她送出长安。法子自会有,横竖我会记着替她谋划便是。”

    未生重重叹了一声,沉重得风灵仿佛能觉察到他胸口发痛:“多赖顾娘子怜悯了。”

    风灵忙跳起来,“现在说这话太早,咱们先不议这个,这谢我也暂不担着,日后果真有如此,你再来谢我。”

    两人一时都凝滞住,过了片刻,风灵先告了辞:“明日至关紧要,还是早些歇息罢。”

    翌日将近正午时分,风灵差了韩拾郎先往坊外转了一圈,瞧一瞧有无举止异常的人在附近转悠跟随,韩拾郎在坊外溜达了一圈,回来禀告外头并无异常。

    风灵稍稍放了心,从偏院请出阿满婆母子。未生到底未经过什么事,看着有些紧张,说话应对略显慌乱,阿满婆则依旧是帷帽遮面不露真容,风灵不知她能否镇定,但在搀扶她上车时,却觉她手心温热柔软,手臂持稳,并未觉有丝毫慌张。

    阿满婆的冷静多少令风灵心安了些,她踮起脚替他们将车上的帷幔放下:“这一趟若是不成或有凶险端倪,婆婆便就此撒手莫理会了,风灵即刻送婆婆出城,顾着自身安危要紧。阿满婆婆大恩,此事不论成不成,风灵皆感恩戴德。”

    帷帽上的皂纱动了几下,阿满婆点了点头,又在风灵的手背上轻拍了几下。

    车上帷幔一落,车夫驾着车缓缓前行,风灵则从韩拾郎手里接过缰绳,牵着马在车后头跟着。她一面走,一面留了神四下查看辨听了一番,自怀远坊至坊外大道,一路倒还干净,再没探头探脑的眼光跟随。

    出了坊门,大道宽阔,马车行得快了起来,风灵翻身上了马,控着缰绳慢慢跟随。

    “姊姊,姊姊……”风灵忽闻脚下有小童稚糯的声音,低头一望,正有一名稚童,小跑着跟在她一侧,挥手在唤她。

    风灵带住缰绳,附身问道:“你是在唤我?”

    那小童见她停下,反倒怯了,往后退了一步,戒备地盯着她的眼睛,问道:“姊姊可是姓顾?自沙州来?”

    风灵稍一犹豫,还是点了头。

    小童自顾自确定地“恩”了一声,向风灵伸出一条小手臂,递了一小枚叠得齐齐整整的纸片予她。

    风灵接过展开,却见纸上只四个字:危险,速回。

    “这是从何处来的?哪一个让你送来的?”风灵大惊,忙甩了甩纸一叠声地急问那小童。

    小童眼里一个畏缩,又退了两步,伸出一截幼嫩的手指头,指向身后的来路:“拐角的地方,有个姊姊让给的,她给了我两个钱。”小童一说完,扭头便跑开,手心里紧紧攥着两枚开元通宝。(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八章 劫数难逃

    风灵猛地扭头望去,街面拐角处并不见有什么人。她又将周遭的人扫视过来,亦不见有认得的人。

    未生母子乘坐的马车已渐与她隔了段距离,风灵脑子里一片懵乱,这突如其来的字纸陡然搅乱了她的心神和行程。

    她在马背上探身往前望了望,马车前头的行人不算多,三三两两顶多十来人,皆是寻常的碌碌百姓,无甚不对劲的,马车行得也甚顺畅。于是她拨转了马头,往适才那小童指的街角行去,一路除了她,并不见有车马,料想那递送字纸之人许是不曾走远,她想要追上去一问究竟。

    然而街角与她遥望过来时一般无二,不见有什么眼熟的身影,路上的行人都漠不关心地各自走着各自的路。

    风灵带住四蹄原地踏着的马,四下张望了好几圈,一无所获。可那张字纸压在她心头,如同挪不开的巨石,确有一种危如累卵的感觉,满心不安。

    她正徘徊,前头忽地混乱成一团,方才还好好地走着路的行人乍然四散逃开,有人发出惊惧的呼声。

    人群四散开,风灵在马上视线无遮挡,但见前头横街里蹿出一驾马车,显见那拉车的马受了惊,不能受控。那马车上的车夫早就不知被甩落到了何处,失了控的马带着硕大沉重的车厢,猛冲出街。

    风灵心口登时发凉,像是吞进了一块寒冰,那失控的马车直冲向阿满婆与未生所坐的那驾车。

    她甩手扔开那张纸,猛踢了一脚马肚,俯身催马向那车驾冲去。

    那失控的马因街面上奔逃的众人的惊叫,愈发受了惊,高高地抬起前蹄,长嘶一声,竟是使足了全力奔出去。

    替阿满婆驾车的车夫被震得摔了出去,滚落在街边的铺面上,倒是无大碍,可两驾马车皆无人驾驭,且两匹马俱受了惊,各自没命地奔跑。

    风灵几乎要瞪裂了眼眶,一遍遍地催马,她坐下的大黑马算得是良驹,发足冲跑起来较寻常马匹要快了将近一倍,眼见着便要赶到,风灵压下眉头,紧咬住牙,决意豁出去与那疯马相撞,虽不能保自身与大黑马无虞,却能保得的阿满婆母子安然无恙。

    就在她俯身欲猛冲上前的瞬间,耳旁“轰”地一声巨响,夹带着惨呼与惊叫。

    风灵于刹那间勒带住了大黑马,大黑马的前蹄已踏了出去,却猛然受阻,声嘶力竭地长嘶一声,高高抬起前蹄,避让开轰然倒地的马车,勉强稳住后蹄,未曾打滑侧摔倒,风灵死死贴在马脖上,紧闭了双目,搂住大黑马的脖子才未从马上摔落。

    待她睁开眼,却见地下横了两匹马,其中一匹大约是摔断了腿,侧躺在地不断挣扎,另一匹却不住地抽搐,口边溢出一大滩白沫在地下。地下满是车厢木碎片,阿满婆与未生乘坐的那驾马车已散了架,木条车辙镶板残碎了一地。另一驾车的木质上乘,坚实沉重,竟未散开,整个儿砸在了地下。

    风灵急急地在一地狼藉中搜寻阿满婆与未生,却一眼在那完整的车厢下瞥见一只伸出的手,那手正吃力的抓握,好似要抓住什么人求救一般。

    风灵忙不迭地从马上滚落下来,踩着地下带着毛刺的残木料奔向那车厢。

    “未生!未生!阿满婆婆!婆婆!”风灵脑中天崩地裂,未生与阿满婆都教那沉实的车厢压在了底下,伸出的那只手是未生的,却不见他的身子,阿满婆侧卧在车厢下,大半的身子都露在外头,却软绵绵的一动不动。

    风灵一面颤抖着声音呼唤,一面使了全力去推那车厢,只那车厢着实沉重,丝毫推不动。她的手教残断的木片扎了数下,钻心的疼痛直刺入心口,血一滴滴地落在阿满婆的脸上,她仍是毫无动静。

    周围逃开的路人此时都惊醒了过来,见一单弱女子独自一人慌手慌脚地推那大车,便有几名身强力壮的大汉上前帮她,风灵带着哭腔,忙不迭地致谢。

    众人齐力,终将那笨重的车厢推翻开,登时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只见阿满婆侧卧在地,身子底下积了一滩的污血,她一手伸向身边的未生,一手捂着前胸,胸口赫然直插了一支断裂开的锋利木条,大睁了眼,脸上的神情定格在了某个惊愕的瞬间。

    风灵探了探她的脖颈,已无气息,她胸前的衣襟里露出小半张纸,风灵小心地取出,却是她们一同写就的状纸,此时那几页纸已教暗红的血水浸透,字迹全然无法辨识。

    另一边的未生气息尚存,胯骨以下教那大车厢压得脱了形,甚是可怖。他口里流着血沫子,一抽一抽地倒吸着气,伸手颤颤地探向阿满婆。

    风灵忍着眼泪,抓握住未生的手,在他耳畔轻声道:“婆婆她……她已走了。”

    未生的双目一睁,眼里失了光一般,口里又冒出了好些血沫子。大约是痛得狠了,脑门上青筋暴得几近炸裂,他用力握住风灵的手,微微动着嘴唇,风灵凑近去听,便听他道:“我,我要随阿母去了,音娘……音娘,顾娘子……”

    风灵眼眶中噙着的眼泪“啪嗒”落到他手上,比他的手热得多,她应承道:“放心,放心,我不会置她于不顾,你安心便是。”

    未生轻轻叹出最后一口气,风灵手里的已经冰冷的手一下便失了力道,从她手中滑落,直垂倒在了地下。

    “未生!”她低低惊呼一声,蓦地想起未生信释教,又画了整一生的佛像飞天,此时原该替他念佛号助他超脱的,可一阵由远及近,来意不善的马蹄声,容不得她再停留。

    未生与阿满婆既已遭不测,接下来便该轮到她了,风灵此刻方醒悟那小童递来的字条上“危险,速回”四字的意思,竟是好意的提醒,只可惜她领悟得太迟。

    骤然间,马蹄声已将至近前,风灵已能望见那些纵马而来的人,皆是城内管制武侯的装束,头里领队的人,虽也是武侯装束,风灵却认得分明,正是那柳爽无疑。

    她来不及再多看一眼地下那对为助她一臂之力惨遭夺命的可怜母子,飞奔至大黑马旁,毫不犹豫地翻身上马,朝着反向跑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九章 虎口脱险(一)

    身后那些不知真假的武侯高声喊道:“前头人犯还不快停马束手就擒!若再不驻休怪流矢无眼!”

    风灵心头一怔:何时成了人犯?什么罪名竟能安得如此之快。再一转念,立时便明白了:路口两驾马车相撞,她策马奔上前,原是想解救,却也能轻易被说成因她纵马狂奔,惊了两驾车的马,才致这一撞,断了两条人命,她便顺理成章地成了“人犯”。

    她扭头望了一眼领头追上来的柳爽,低低怒骂一声“好狠毒的计略”,全力策马奔逃。一颗心在胸腔内“扑腾扑腾”地横冲直撞,惊恐压得她胸口发闷,喘不上气儿来,几欲干呕。纵是昔日贺鲁在土崖上迫得她跳崖时,也不曾有过这样的恐惧。

    怎奈街上行人往来,大黑马撒不开蹄子,躲让使得跑速慢了下来。眼见后头的人马越追越近,风灵不禁发急。若是教他们捉住,押入牢内,还不知要如何,他们断然不会教她活到受审,连开口的机会都不会有,可以推想必定是干脆利落地将她料理了,往上报个畏罪自尽,柳爽的手段她不是未见识过。

    风灵无法,只得急转过一个路口,朝着长安城正中,最宽广的那条朱雀大街驰去。

    身后追逐的人仿佛都吃了一惊,风灵支起耳朵,清晰地听见身后马蹄踏地声滞缓了几息。她便趁了这几息的发怔,与他们拉开了些许距离。

    可柳爽似是铁了心肠要置她于死地,仅仅滞了几息的功夫,后头的马蹄声又急响了起来,直逼过来。幸而前头再转一个路口便能见朱雀大街,风灵又一催马,加快了几步。

    大黑马终是跑上了开阔无比的朱雀大街,四蹄之下再无需躲让的阻碍,遂长嘶一声,风驰电掣起来。身后的那些马不过是寻常马匹,岂能同大宛马相较,不多大功夫便将他们甩远了去。

    虽是远了距离,可那些“武侯”竟丝毫无放弃的意思,仍是一路追逼着。

    风灵沿着朱雀大街飞奔,思忖着出了城才得活命的机会,在城内便是被困在了笼中,跑去何处都会教他们逮住。只不知城门那道关隘要如何过,也不知城门的戍守将士是否也与柳奭同流合污。

    两难之中,她蓦地望见远远来了一队车马,虽无正经的依仗卤薄,却能见其气势。再者,莫说寻常百姓,纵是当朝国公权臣极其内眷,若无恩典,也绝无大摇大摆行在朱雀大街上的道理。风灵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来者十有八九是天家之人。

    风灵的脑袋飞速地思量了一番,如若冲撞了,不知该要被抓往何处,不论抓往何处,罪名不过是冲撞皇家卤薄,总好过落入柳爽之手。

    她鼓起勇气,决意要赌上一赌,试试前头过来的那位贵人能否救下她的性命,一横心,朝那仪仗车队直冲过去。

    显然,那车队中的人也瞧见了她,两名武人策马上前,远远地将长槊一横,迫着她放慢了奔跑速度,渐带住马停了下来。

    “什么人这般大胆,竟敢冲撞高阳公主车驾!”一名武人高声呵斥道。

    高阳公主?话音落入风灵耳中,犹如电光火石,她忽地振奋起来,脑里掠过的是上回高阳公主的随侍赐赠白晶穗子的画面,转而是玉勒图孜的脸,再一转,便是进京前驿馆内的纷争,柳家奴与高阳公主家仆剑拔弩张,打得难以拆解。

    风灵心底狂呼庆幸,得天庇佑,看来今日是不必赴死了。

    “公主救我。”风灵朝后头的车驾高呼,一骨碌从马上滑下,伏地不起,剧烈的奔骑与顶到心口的紧张,使得她的后背随着急喘夸张地起伏,她努力地稳住呼吸,等着那车里的反应。

    “吵嚷什么!”有个柔和却带着威严的声音从前面传过来,风灵不敢抬头去看,但能辨出那声音正是魏国公府门前赠她穗子的随侍阿贞。她心头一跃,倒恨不得后面的追兵快些到了。

    一名武人行至车旁回禀,风灵伏在地下心里头默数到了十,眼前果然出现了一双花样简朴却做工精细的云头履。“你抬头我瞧瞧。”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

    风灵依言抬起头,眼中迅速充盈了水光:“阿嬷救命。风灵开罪了柳家大公子,正要拿我去问罪。”

    阿贞怔了一怔,附身扶着风灵的胳膊将她搀起,打量着她惊魂未定的煞白面孔,毫不吝啬眼中流露出的怜惜:“这位是……顾娘子?可怜见的,怎就惹了柳家那阎王?”

    阿贞的一番温言怜悯表明了车内高阳公主的态度,风灵心下大定,有意在阿贞跟前惊惶回望了一眼,惊骇得直摇头。

    “顾娘子不必骇怕。”阿贞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向高阳公主的车驾那边瞥了一眼:“咱们公主驾前说话。”

    风灵依从地跟着她走到了高大奢丽的马车旁,阿贞上前打起半边帷幔,里头有个略带沙哑的娇懒嗓音道:“你但说无妨。”

    风灵不敢抬头去望她,当下保命的渴求要远胜过好奇心,于是她行了个礼,垂头道:“民女西陲化外初至,不谙长安的规矩,因好事打抱不平,私助了平康坊的胡姬逃籍,民女只觉那胡姬甚是可怜,却不知她原是柳家大公子的……大公子的……”

    道一句“禁脔私妓”于风灵并不打紧,可她拿不准公主面前能否说出这样造次的话,故吞吞吐吐道不全整句。

    可她不知。如此一来,高阳公主便只当她既带了肝胆相照的侠气,又含了几分女儿家的娇羞,反倒觉得有趣,心下愈发称心。

    “我当是何事,原是那柳大犯了旧疾。”高阳公主斜倚在锦靠上,轻蔑地冷笑一声,显是不将柳爽放在眼里。“既然上一回魏国公府的家奴冒犯了你,眼下我便替你挡了这一劫,也算是偿还你一回。”

    风灵受宠若惊,当即便要下拜,阿贞微微一笑,轻摆了摆手,不容她再行大礼。(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章 虎口脱险(二)

    高阳公主话音甫落,风灵身后便有了几声马嘶。

    风灵回头望去,那些“武侯”俱脱下帽盔,从马上翻身下来,向着大车行礼。总算还不敢造次,风灵长吁了一声,稳住了乱窜的心跳。

    为首的柳爽虽也依礼下了马,却并不似旁人那般顺服。他的眼在风灵身上一转,风灵便如被冰刀子扎了一下似的,阴冷生疼。

    随即柳爽取下帽盔,向大车微欠了欠身:“方才逃了一名女犯,正全力缉拿,不想她胆大包天,竟还敢冲撞公主御驾,究竟是臣下失职,请公主先将女犯交付,过后柳爽自往公主府领罪去。”

    车内轻笑一声,沙软的声音慢悠悠地应道:“柳公子能者多劳,东宫翊卫的活尚不够填塞,连得左右候卫的功夫也做了?”

    柳爽遭她一呛,一时结舌。当朝的公主并长公主二十余,留在长安的少说也有十多位,柳爽因太子依仗,从不会将那些天家贵女放在眼里,惟眼前这一位,圣人盛宠骄纵,又向来与东宫不对付,很是棘手。他虽不服,却不敢拿乔太过,只得厚起脸皮嘻笑道:“保京兆安稳,臣下向来义不容辞。”

    高阳公主心内亦有一番计较,她原与息太子李承乾交好,李承乾遭罢黜薨逝之后,新太子李治倚重太子妃舅父柳奭,纵得柳氏一门张狂倨傲,四处安插心腹亲厚者,将她原布下的脉络拆得七零八落,恨得她每想起便牙根发痒,却也无可奈何。

    柳奭的嫡长子柳爽,阴狠权诈出了名的,身上无半点拳脚功夫,却在东宫领了翊卫郎将的虚衔,以翊卫东宫为名,豢养了几十名武人,招摇过市竟还事事搬得出依据,教人捉不住错处。连去岁打死了江夏王的幼子,也终是不了了之了。终究不能相逼太过。

    高阳公主自车内露出半个脸,笑道:“那确是要向圣人讨个恩典,好好儿地嘉奖一番,总不能教柳翊卫白累了。”

    她忽地转眼望了望垂头默立一侧的风灵:“这丫头性子鲁莽,却是我得用之人,柳公子不妨予我个情面,待我带回府去好生约束管教,如何?”

    柳爽略一沉吟,面上笑容不改,却敛去了嬉笑的成分:“这……恐怕……恐怕难从命了。公主可知,这女子身上竟负了有两条人命官司。若是公主身边缺不得的人,爽愿担个徇私枉法的恶名,就私纵了她,可那两条人命,却要如何交代?”

    “哦?”高阳公主惊疑地转向风灵:“竟有这样的事?”

    柳爽那套鬼话,她全不在意,却突然起意想试试风灵的反应如何,可知进退,究竟是个怎样的性子,便有意将话抛给了她。

    风灵亦是一怔,猜不透高阳公主用意所在,但惟保命计,她慌忙一屈膝,跪倒在了车旁,惊惶道:“公主明鉴!”又转向柳爽:“柳翊卫明鉴!”

    阿贞接了高阳公主的眼神,伸手将风灵搀起,低声劝慰:“有话便好好地说去,若是你的错,自当领罪,若有甚误会在里头,说开了岂不好。”

    风灵岂有听不明白的,唯唯诺诺地应了声“是”,当下便静下心气,禀道:“奴本在道上走马,忽见有一匹拉了大车的马受了惊,直冲向另一驾车,眼瞧着危在旦夕,我却忍不住好管事的性子,欲上前援手,故此纵马狂奔了过去。待我到近前,两车已然相撞,车中有两人已遭难,这原与我无关,柳翊卫误认了,绝非我惹起的祸事。”

    柳爽眯起眼,射来一道阴狠的眼光:“你这便是说,这么些武侯,皆浑赖了你?”

    阿贞亦惊道:“小娘子家的,怎就敢纵马上前救人?端的是大胆。”

    风灵谨慎地偷瞥了高阳公主一眼,但见她细微地勾了勾唇角,挑动了一下眉毛,端了一副很是感兴趣的意态。

    她摸不透高阳公主心里头在想些什么,可多年的行商经验养成的直觉告知她:这位贵人此刻定是会救她,不过是碍于身份,不好插手过甚,便只瞧着她与柳爽对峙,好从旁捡漏递台阶。

    遂风灵也决意豁出去:“奴自小习过些时日的拳脚骑射,平素也喜爱马匹,在边地时驯过几回马作嬉,深谙马性,这拉车的马本也算不得什么,只是……”

    她抬眼迅速地瞄了柳爽一眼,故作了一脸疑惑:“只是适才那发了狂的马,仿佛,仿佛有……”

    她眼角的余光正扫到柳爽搭在佩刀上的手,她恐柳爽先下手灭了口,便绷紧了全身,准备随时躲让开,可待她说至那马的问题时,佩刀上的手却紧张地握成了拳,搁在刀柄上,再怎么快,以柳爽的这两下子,松开拳,握住刀柄,抽出长刀,待他这一套动作做完,她早已躲得远远的。

    风灵放下悬心,干脆道:“那马不对劲!不似是平白癫狂,倒像是被人下了药,现下去瞧,那马十有八九是死了的。”

    柳爽的拳头在刀柄上僵了一僵,他的不自在倒是令风灵愈发安心。她还待要说,车内沙沙地声音又起:“她善辨马,推定得理应不错,此事听来竟像是蓄意谋之,断不能使别有用心之人混在长安城内作祟。不若唤上京兆府尹的吏目,一同前往一探究竟。”

    作祟之人不是旁人,正是自己,怎好教京兆尹再掺上一脚,横竖父亲嘱咐之事已成,至于这顾风灵,来日方长,高阳公主也不至于护她一世,改日再收拾了亦无不可。柳爽心思一转,讪讪然地抱了抱拳:“怎敢劳动公主,且那二人死状难看,不敢教公主受惊。这便着人查去。”

    他在说“二人死状难看”时特意向风灵投了一眼,仿若等着看她面上的悲愤。风灵狠狠地瞪回了一眼,心底叱骂:狼心豺性的东西!死的那二人是你的嫡亲姑母与表弟!

    高阳公主重新倚回车内的锦靠上,似笑非笑地将柳爽上下端详了一番,“柳公子还是着翊卫的服制更合适些,这武侯的服制便罢了罢。”

    言罢也不等柳爽有回应,向车夫挥了挥手。阿贞上前将帷幔放下,密密地遮住了车内情形,又向风灵点头示意。风灵牵上大黑马,随在车驾旁。

    柳爽与其余武侯侧身执礼让出了道,目送高阳公主的车驾通过。风灵路过柳爽身侧时,扭头向他恶狠狠地刈了一眼,却见柳爽勾起半边唇角,双目幽冷地深望着她。(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一章 公主府邸(一)

    高阳公主府邸在崇义坊魏国公府后头,风灵一路想着阿满婆与未生惨死的形景,忧心他们的尸身有无人来收殓,恍恍惚惚地跟着便到了崇义坊高阳公主府邸的门前。

    阿贞在她耳边轻唤了两遍,她方醒过神,回头正见高阳公主被两名婢子搀扶着从车内出来。风灵头一次看清她的面目,但见她身量高挑,大约比自己高出半头来,眉目浓丽,大眼高额,生得很是英气,体态却透着说不出的娇媚,嗓音亦是沙软柔腻,却能将轻声细语化作雷霆万钧。

    风灵见她下车站稳,忙忙地上前行礼谢她施救。

    高阳公主适才有意试探了风灵的反应,聪灵机变远出于她意料之上,也颇有些胆魄,只一桩,这小娘子太过刚强桀骜,刚猛则易摧,这样只怕是不成。

    她端着浅笑,将风灵从上至下,又自下往上地打量了一遍,伸出手臂亲自将她身子扶直,沙声道:“你却要拿什么来谢我?”

    方才事态急转又急迫,风灵还来不及细想高阳公主肯援手救她的缘由,她只能断定绝不会是看在玉勒图孜的面上。可她一介低微白身,浑身上下又有什么是大唐公主所想要的呢?

    风灵想不透,只得恭顺老实地回道:“民女微贱,身无所长,不知有甚入得了公主眼的。”

    高阳公主掩口笑了起来,“你倒实在。”

    笑了一阵,她按下谢不谢的话不提,也不细问她与柳爽的恩怨纠葛,只淡淡地向阿贞吩咐:“眼下她且得有一阵归不得家,你替她安置一番。”说罢便自顾自地朝里头去了。

    风灵的视线跟着她的背影走了好一段,心内还在琢磨她究竟为何要救下自己的事,忽觉周遭众人皆垂手垂眼,只她一人肆无忌惮地望着里头,不由一缩脖子,跟着垂下脑袋。

    耳旁阿贞“扑哧”一笑:“罢了,罢了,人都进去了,况且公主也不在意这礼不礼的,诚心相向即可。”

    风灵跟着赧赧地笑,心里掂量着她说的“诚心相向”是何意。

    “奴婢仿佛记得顾娘子同那府里的玉勒弘忽交好。”阿贞却并不予她多思量,紧接着道:“按理顾娘子暂寄居在玉勒弘忽那处为好,只是魏国公府里人多事多,只恐不便。顾娘子若不介意,不妨在咱们这府里暂住着。公主府邸寻常人无诏不得入内,连咱们驸马的不例外,故此人少清净,也不必太过拘泥规矩礼制。”

    风灵眼下别无选择,阿贞的提议已是最好,口中仍是要客套一番:“民女惶恐,不敢叨扰公主。”

    阿贞柔声笑起来,上前挽了她的手臂:“才说了此间不拘泥,你偏又端着不放。”一壁说笑,一壁带着她往外走:“我命人备驾小车,陪着你回去收拾些常用的衣裳物件。还有你那匹大宛马,一同送回去罢。”

    风灵道谢不迭:“有劳阿嬷。”若在往常,依着她的性子,此刻她该大把撒赏钱,可面对阿贞这样的豪仆,她终是不敢随意举动,伏小做低、依从卖乖才是最保险的态度。

    当即,二人同乘了一驾简洁素朴的青帐马车,照着风灵的指点,往怀远坊行去,另有家仆牵了大黑马在车后跟着,风灵不甚放心她的马,探头回望了三两次。

    “顾娘子当真是爱马之人,这大黑马是大宛宝马,奴婢还认得,作价可是不菲。可见,顾娘子该是出身富庶人家罢?”阿贞随意扯起了话头。

    这是探问出身?风灵心底嘀咕,暗忖此时欺瞒躲闪大约是最蠢的打算,倒不若干干脆脆地告知来得清白,遂直言道:“民女家中行商,承蒙天恩,如今西域商道顺达,买卖很是做得,故略有家资。”

    阿贞了然地点点头,又问道:“顾娘子家人何在?柳翊卫若是追究起来……”

    果不其然,风灵心下明了,这正是在探望她出身家底,她索性摊开了一一讲来:“民女家在南边,父母年岁渐长,家中买卖却少人操持,便只得出来营生,也是无奈之举。原在沙州经营,听闻长安盛况,便打量着进京试上一试。”

    风灵一句句说的很慢,仔细拣选着该说的和不该说的,不能有一句不实,亦不能有一句多余的,便只能称自己是自沙州初来乍到的无依无傍的女商。

    阿贞闻言心底轻轻吐了口气:是个寻常商户,无根无基,事情便容易了许多。

    她心下松弛,待风灵便愈发亲热起来,疼惜宽慰的话说了许多。

    路过未生母子遇难的路口,风灵特意打起帷幔朝外望了一眼,地下残碎已收拾了去,未生与阿满婆的尸身不知被挪到了何处,她默然祈求柳氏父子念些亲情,将他二人好生安葬了。

    车内沉默了一阵,阿贞也不再东探西问,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车夫在外叩了叩车门,请她们下车,说是到了地方。

    阿贞撩起帷幔向外一望,普普通通的小门小院,与长安一百零八坊内的多数宅子相类,倒也符合商户的出身,她殷勤地问向风灵:“顾娘子可需奴婢帮手?”

    风灵忙摆手:“不敢劳动阿嬷,不过几件换洗的衣裳,一时便能收拾完了。阿嬷在车上略坐坐歇歇便好。”

    阿贞在车上瞧着风灵进了那宅子,极满意于风灵的知进退,并不因她以“奴婢”自称,便真将她当做婢子仆妇使唤了。

    且说风灵进了宅子,何管事正在院中发急,晌午一同出去的车夫与韩拾郎已经回了宅子,将在外头遭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唬得何管事几乎肝胆俱裂。院中几人猛见风灵进来,反倒被惊了一跳。

    韩拾郎欢快地跑上前,打量她有无损伤。

    风灵无暇同他们多叙,只吩咐了他们近日要关闭门户,无事尽量莫在外走动,提防柳家人寻衅,且避过这一阵的风头。

    众人答应下,她才进屋飞速收拾了几件衣裳,裹了个包袱。想了想,又将沙州带来的那一册替拂耽延请愿的联名书信亦带在了身边。

    收拾妥当,步出宅子时,她忍不住回眸望了望,原以为这宅子将是她的安身之处,住着的这两三月来,她曾想了许多种拂耽延归来后的情形,可终究未能成真,眼下为了保命,也只得匆匆离开。(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二章 公主府邸(二)

    风灵住进高阳公主府邸已有三日,性命果真是无虞了,她得了空暇,一半时间用以懊悔将阿满婆母子拖入此事,倘若在他们自敦化坊火场中逃出时,便找个商队将他们送往西州,大约眼下未生还好好的活着,待到了西州,他还能执起画笔,将人世妙曼、佛界庄重细细地描绘。

    念及此,风灵又将柳爽恨得牙根发痒。

    从前在沙州,她只知柳爽为人阴狠又矫饰,却不曾料想到,在沙州他还只是一条困于浅滩的鱼,尚施展不开。如今回了长安,他便如鱼得水,行起狠辣之事较之在沙州时越发得心应手。在敦煌城,风灵仗着拂耽延的庇护与理得极通顺的人脉,尚能与之对搏一两回合,现下在长安,却无丝毫招架之力。

    另一半时间里,风灵一次又一次地试图解出高阳公主肯搭救她的缘由,还有那位骨子里严刻,却要对她故作和善的阿贞,每日里要来两回与她说话,缘何闲话家常里处处透着打探审视她的意味。

    高阳公主主仆不常与市井商户有交集,竟忽视了商户最能察言观色的秉性,每每自觉滴水不漏的探问,皆能教风灵一一识破,她也不露声色,只做糊涂,捡着无关紧要的话作答。

    这一日歇过午,阿贞又来找她说话,这一回她未如前几日那般,带着新鲜吃食,却是带了一整套的衣裙,几样面脂黛螺,并几件首饰。

    阿贞与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一会子话,便告辞走了。风灵翻了翻她送来的物件,汗衫子4陌腹、间裙、外衫、襦裙,从里到外,从上至下,一样不少,颜色花样并不是高阳公主赞赏的浓丽大团花,花色极简,做工却极尽考究。那件半臂外衫,用的还是越锦裁制。

    出自自家的名贵布料,风灵再熟悉不过,可她自己却从未正经穿过。她拎起那件越锦半臂,半隐在布料纹路下的花样是青莲凌水,乃喜爱莲花阿母亲手绘制,当初纹样绘就时,她与阿母拿了予阿爹瞧,阿爹笑着瞧了许久,眼中的温情浓得化不开,风灵记得极牢,头一回萌生出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感怀。

    她对照着光线,将莲花纹样认真瞧了瞧,忽然觉得有些兴味索然,她从未想过,这样饱含深情的花样,到了富贵显耀人家,成了贵人身上衣时,那意味竟变得与当初全然不同。

    风灵抛下越锦半臂外衫,随后拿起几样首饰来瞧,皆是素银,束发银环、小巧的素银短流苏华胜,件件利落,装扮起来大约别有一番英武之气。

    正瞧得出神,院外脚步声伴着带笑的说话声而来,风灵心头一喜,忙放下手里的首饰,起身迎出去。玉勒图孜带着她的胡侍正从院外进来。

    “依勒!”玉勒图孜兴起时,总爱以突厥话来唤她的名,风灵纠正不过来,便随着她高兴去。

    她几乎小跑着走向风灵,一壁将她上上下下扫看了一遍:“果真是你,高阳公主命人来传话予我时,我还不能信……”

    玉勒图孜奉召进府时,先去见了高阳公主,已从她那处听得了风灵的遭遇,直听得惊心动魄,她心肠实,乍见着风灵,叹息、庆幸、高兴一道迸发,心里乱作了一团,一时笑一时又愁。

    自到了长安,仿佛只有玉勒图孜的笑容是真实可触摸的,尤其在这座精美考究的府邸内,人人皆带着一副面具往来,包括风灵自身,也不敢随意露出面具下的真容,当着玉勒图孜,她才得以松弛。

    两人往屋内去说话,留了玉勒图孜的侍婢在外头守着。一进屋,玉勒图孜便大疑道:“她怎会这般好心肯将你救下?着实古怪。”

    风灵摊了摊手,“我亦是百般不解。初时我只当她与柳爽不对付,为怄他不爽快,故与他作对,他想捉了我去,她便偏要护着。后来再想想,却觉可笑,也不是小孩儿家,哪有这般与人怄气的。况且,瞧她这意思,竟是要管到底了,还容我藏身于她私邸中。”

    “我竟不知她几时变得爱揽闲事。她那人……”玉勒图孜皱着眉,忆道:“向来事不关己绝无半分兴趣,自我嫁入魏国公府,只见她理过一次事。便是年前,他们房家大郎获了银青光禄大夫的提名,她便大大不服,直指这衔原该她的夫君二郎得之,为这事还闹到了宫里头。”

    “不理事,还肯将这事闹进宫里。”风灵咋舌道,“她与夫君倒是情谊笃深。”

    不料,玉勒图孜冷哼一声接口道:“哪里是为这个。她不过是觉圣人拂了她的面子,气恼不过,除此之外,二郎的事从不与她相干。”

    二人商议了一阵,仍是不知高阳公主为何要这般袒护风灵,也只得走一步瞧一步。

    玉勒图孜忽然想起了一事:“自文德皇后薨逝后,宫中命妇惟韦贵妃独大,每岁春日,韦贵妃便要赏宴赐席,方才来见你前,正接了宫里春宴的帖子。高阳公主的意思,是要我带着你同去,适才见她问安时,她还特特地提了此事。”

    风灵懵然,“与我何干?为何要带我同去?”

    “你那脑袋且想不出缘由,我这样的脑瓜,怎又想得出来?”玉勒图孜反诘道,又问了风灵的意思:“你去是不去?日子不远了,你若愿去,还得早备裙衫头面,往宫里去,总不好失礼。”

    风灵移目去看阿贞送来的那堆东西,随手一指:“看来这事早就定下了,连裙衫首饰也替我备下了。遣你来说,不过是作个知会,公主根本不容我推拒,不论我情不情愿,须得随你往宫里去一遭。”

    玉勒图孜顺着她的手指向那些衣裙望去,瞠目结舌,无奈地摇摇头,小声嘀咕道:“天家作派一向如此,从不问人是否情愿,便替人拿了主意。在焉耆时,我家虽也是王族,却也不见蛮不讲理至此的。”

    “罢了,这话在这府里还是莫说了。”风灵轻推了她一把,打断她的牢骚。“我也愿去,一来开开眼,一睹皇家风仪,二来……二来或还能打听打听阿延的消息。”

    玉勒图孜歪着脑袋想了想,便也赞同起来:“说的也是,我记得兵部尚书之妇,亦在春宴之列。”(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三章 內苑春宴(一)

    及到春宴这一日,刚过寅初,风灵便被三个侍婢自睡榻上推起,她双眼尚酸涩粘滞,迷迷糊糊中只听得阿贞细软的声音,谨肃地发号施令。命了一名婢子去熏衣,指了一人去打了湿布帛来予风灵净面,另有一人便同她一道将风灵自榻上扶起。

    “进宫的时辰可不能担待,顾娘子好歹撑一撑。”阿贞细声哄道,风灵于迷蒙中,恍恍惚惚竟听成了米氏的声音,只觉自己尚在敦煌城的永宁坊,康达智宅内,望朔日又逢大法会,米氏正催着她起身出城往千佛洞去。

    一声“阿嫂”险些要脱口而出,阿贞却突然冒出一句:“公主都已齐备了呢,顾娘子快醒醒神。”

    风灵倏地一下惊醒过来,眼前精致考究的屋子越来越清晰,来往忙碌的婢子也是陌生的,灯火通明,尽然有序,哪里是康宅那间专替她备着的小屋,哪里有咋咋呼呼的米氏和康家手忙脚乱的仆婢。

    一名婢子递来揩齿香膏,欲要替她洗漱,风灵忙止了喟叹,接过香膏,自行料理起来。

    阿贞在一旁细细地与她分说各位规矩,风灵一面揩齿净面,一面仔细地记下,一句都不敢漏。阿贞借着烛火瞅了瞅她紧绷的神色,不由皱起了眉头,少了那份桀骜的灵气,便不成事了。

    “顾娘子不必踧踖,夫人娘子们不似朝堂上的阿郎们,又不上朝议政,原也没那么多礼法上的讲究,何况又是春宴,本就图一乐,太过拘谨反倒不美。”阿贞轻拍她的手背劝慰,见她犹不能松懈,又劝了几句:“顾娘子本就是个知礼的,安守本分即可,板正太过,惹了贵人们不喜,却是无趣。”

    风灵半信半疑地点点头,她从不全信高阳公主主仆,自暗暗地抱定决心,入宫后只跟着玉勒图孜行事。

    她本以为束发妆饰且有得磨弄,干脆闭目小寐,不料不过小半时辰,阿贞便在她肩膀上轻推了一把:“顾娘子瞧瞧,如此可还满意?”

    风灵睁眼朝大铜镜中一望,锃亮的银环将头发悉数束起,发丝散落在脑后,好似马尾,束发两侧各贴了一枚短流苏的素银华胜,除此之外,再无妆饰。面上也只匀了薄薄的一层桃花面脂提了提气色,黛螺不着痕迹地扫了眉尾,整个人看起来神清气爽,灵秀中透着英气。

    风灵自然满意,原还以为女子入宫拜谒便如男子上朝一般,须得深衣大妆才不失礼,能打扮得这样素简利落倒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不待她称满意,阿贞已透过铜镜将她品评了一番,满意地直点头,笑道:“甚好,甚好。”说着又推她到内室换衣裙,风灵快步走进帷幔内,不教侍婢们跟着,阖上帷幔道:“不必跟着,我自己换上小衫。”

    阿贞与侍婢们见她不惯人服侍的小家子气重,都不禁在帷幔外抿嘴轻笑。有侍婢在帷幔前候着,将熏熨好的衣裳一件件地从外头递进去。

    风灵进得内室,飞快地褪下原本穿着的白叠衫子,换上前日备好的陌腹,那陌腹里头隔出一个夹层来,沙州民众替拂耽延请愿的书信便妥妥地裹在那夹层里。才系好陌腹的细带,外头便递进来一袭小衫,她赶紧接下,嗅了嗅衣裳上面说不清的香气,一件件地穿上去。

    不大一会儿功夫,帷幔一掀,阿贞盯着从里头走出来的风灵两眼不觉直了,一腰剪裁精简的水色襦裙,一袭越锦半臂,再因那高扎起的简练发式,将她整个人衬得明丽照人,神采飞扬。阿贞仿若倒回二十余年,重见了英华夫人朝她走来。

    风灵在她跟前转了转手,她方醒过神,自觉失态,笑赞了几句打过岔。

    诸事准备停当,已是辰初,车驾早已在门外候着。阿贞陪着风灵走到前厅,二人等了一盏茶的功夫,高阳公主姗姗而来,仍旧是姹紫嫣红的一身富贵气,发髻边斜插了一朵开得正好的牡丹,水灵欲滴,看着像是才刚采撷下来。

    春初时节里,牡丹尚不曾绽放,只在有温泉地热之处,方比别处开得早些,这样鲜嫩的花朵儿,只怕是半夜剪下枝头,连夜送来的。风灵不禁咋舌,这得是多大财力和人力方担得起这一朵鬓边花。她因行商富裕,日子过得也奢靡些,但与皇家贵胄相较之下,她那些根本与“奢”字沾不上边。

    高阳公主见风灵这一身丝毫显不出女子娇媚的妆扮,眉头却微皱了起来,质疑眼光转向她身旁立着的阿贞。阿贞默然颔了颔首,回给了她一个极是肯定的神情。

    高阳公主犹豫了一息,仍是从自己的臂膀上褪下了一串鎏金银质的卷草纹臂钏,要亲手与风灵戴上。风灵不好辞让,顺从地听凭她将那沉甸甸的臂钏箍都了自己的手臂上。

    只是高阳公主要比风灵丰润些,那臂钏箍不住她的臂,一放手便从臂上滑落到了腕子上,高阳公主歪头看了看,笑道:“在腕子上也好看。”声音沙沙的,令风灵更觉她别有一番用心。

    高阳公主说罢转身便出了门,往她专属的车上去,阿贞向风灵递了个笑容,忙忙地跟了上去。

    风灵与另一名婢子同乘后一驾小些的青帐马车。后头还另有两驾车,各坐了三名侍婢,有专司茶水浆酪的,带了整套的风炉铫子等烹茶用具;有专司更衣汗巾的,替换衣裳携了一匣笥;有专司香囊钗环等随身用物的,各色品类也是备了一箱子。

    风灵上车前好奇地探望了一眼,上车后又问同车的侍婢:“那些物什,公主每回出门都要用么?只一日功夫,却要备那许多?”

    那婢子一副鄙薄她少见多怪的神色:“自是都要带齐全的,用不用另当别论。”

    风灵暗暗地一吐舌头,想她时常走货出门在外,带的东西虽也不少,却是件件精拣过的,若要像高阳公主这副行头,恐怕一世都不必出门了。如此度量下来,若是拿金枝玉叶之尊换她的自由自在之身,她是万般也不肯的。(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四章 內苑春宴(二)

    崇义坊距皇城不远,只有一坊之隔,可女眷们进宫不能从前宫门入,只能避开鸿胪寺、太常寺、尚书省等机要所在,绕行至后宫。

    马车行至永兴坊时,风灵忽然指着那冷清清略显破败的坊门问道:“这一坊离宫墙这样近,缘何这般破落?”

    侍婢朝外头飞快地瞥了一眼,眼皮都不肯再抬一下,含糊道:“永兴坊原是蔡国公府邸所在。”

    风灵心头“咯噔”一下,她记得拂耽延便是出自蔡国公府,不禁探头出去多望了几眼,却只满目荒夷。那侍婢口里怨道:“顾娘子莫望了,进来坐好罢,怪瘆人的。”

    “怎就瘆人了?”风灵回身坐回车内,放下车上的帘帐。

    侍婢放低了声音道:“顾娘子不知么?三年前,蔡国公次子与息太子谋逆一事?”

    风灵虽身在西陲,消息通达,这事自然是知晓的。“三年前的旧事了,那便如何?”她答道。

    侍婢双臂环抱住自己的身子,缩着脖子道:“永兴坊里的蔡国公府,一夜之间全府查抄的查抄,诛杀的诛杀,仅剩的几个活口,也都流徙得远远的,不多久都亡故了。当年这一坊,血腥气飘了数月方消弭呢。原这一坊中住着的人,大多权贵,为着避忌,也都搬了出去,不肖一年,永兴坊便荒落了。”

    风灵低低地叹息了一声,暗想如今敦煌城内的永宁坊,不也是这个情形,大约用不到一年,也便荒芜了。那婢子只当她为蔡国公府上下叹息,又念叨了几句:“要我说,既袭了爵,便安生地当个国公,衣食不愁,奴婢如云,这样好的日子,怎就还要想着谋逆……”

    说到“谋逆”二字,她的声音便小了下去。风灵虚应着她,又暗自庆幸起来,亏得拂耽延在头一位开府的蔡国公过世前便投了玄甲军,才没跟着后头袭爵的那一位遭殃。

    絮叨中,马车悠悠地停了下来,那侍婢挑起车前的帷幔探身出去望了一眼,回身告知风灵:“延禧门到了,该有一处查验。”

    风灵“哦”了一声,却迟迟不见那侍婢去打起帷幔。侍婢仿佛知她心思,颇有几分得意道:“换做旁人进宫,查验得紧,且得等上好几盏茶的功夫,只咱们家公主进宫不必费那些琐碎,只需将高阳公主府邸的腰牌取了予武侯看过,便成了。”

    侍婢准备了好些“隆恩盛宠”之类的话,等着风灵来问缘由,可风灵又是淡淡的一声“哦”,竟不往下问去,侍婢甚觉失落,也不再理会风灵。

    不一会儿,马车果然有慢慢向前开动,未见有人来掀帷幔查看。

    沿着大石打磨的、宽阔平整的大道,马车顺溜地行了好长一段路,那侍婢大约不是头一次进宫,又忍不住显弄她的博识来,向风灵道:“这条道,便是天街。南边是朝堂,北面是后宫。”

    风灵打起车壁上的帘帐,四处望了一圈,天光已然大亮,初生的光线柔和地在万物上镀了一层金光。宽宽长长的一条道,两边是朱红宫墙,杨柳倚墙,袅娜轻拂着庄严肃穆的墙体,朝堂的威严与后宫的绮丽,被这沿道的垂柳过度得极是自然。

    偶有成列的宫人内监走过,见是高阳公主的车驾,皆退至墙根下,躬身垂目,直至车驾通过。不必那侍婢啰唣,风灵也能瞧出高阳公主圣眷之隆。

    行了好长一段,马车又缓缓停下。“承天门到了,咱们该下车走一段了。”这侍婢很是熟稔进宫的历程,大约是常常随着高阳公主进宫的。风灵心念一动,堆起笑脸问道:“不知宫内的那些贵人,可好相与?”

    侍婢倒卖弄起关子来,“说好相与,须得提着小心,说不好相与,倒也不尽然。说到头,只看人合不合贵人们的眼缘了。”

    “有甚讲究没有?”风灵还不死心,不依不饶地缠问下去。

    车外驾车的车夫已摆好了足踏,来请风灵下车,那侍婢匆匆答了句:“待会儿顾娘子进去自体会体会便知了。”说着她抢先下了车,再回身来虚虚地扶风灵下车。

    下了车风灵方发觉,承天门前已聚了好几驾马车,各有徽示。有品阶的无品阶的,好些个夫人娘子都默立在门前等候宣召,玉勒图孜亦盛装立在其中。独高阳公主上了一乘步辇,教人抬着先进去了。

    步辇行了两步,又被她唤停,她回头瞧了风灵一眼,不知向跟在步辇旁的内监说了句什么话。内监略一犹豫,返身回至承天门前,又向戍守宫门的武人说了几句。

    那武人上下打量了风灵几眼,挥手命她跟着高阳公主的步辇进去。风灵一低头,随在内监身边,好似宫人一般,跟着步辇一路走了进去。

    穿殿过苑,也不知走了有多远,风灵偷偷地侧仰起头瞄了高阳公主一眼,她正在摇摇晃晃的步辇上支颐假寐。

    她又望望身边始终保持着一个步速行走的内监,心生佩服,身骨底子如她这般的尚且走得腿酸胀,那些个内监终日在这偌大的宫禁内穿梭往来,怎生受得住。

    再走了一阵,步辇终是在一座殿前停下,高阳公主下了步辇,也不等内监通报,步履轻快地便进了殿内,倒将风灵扔在殿外,不敢跟着进去,也不知该立在何处。

    她在殿外别扭地立了一会儿,便有宫人从里头出来,面无表情地领她进殿。

    风灵眼观鼻鼻观心地跟着宫人进去,脑袋垂得低低的,脚下不敢错了一步,亦不敢抬头四处张望。

    宫人将她领到一处设得略高的矮榻前驻了足,低声提醒她:“见过杨淑妃。”

    风灵的视线里是一双绣了流云桃花纹的云头履,她便端手衽敛,冲着那双精美华贵的鞋履礼道:“民女顾风灵,见过杨淑妃。”

    上头了无生息,纹丝不动,过了许久,方有一个酥软的声音冷淡地命道:“近前两步,抬头我瞧瞧。”

    风灵依言向前挪了两步,抬头朝矮榻上望去。矮榻金碧辉煌,上头端坐了一位高髻云冠的妇人,衣裙妆扮与高阳公主一个做派,极尽奢华,年纪瞧着三十有余,与那酥软的嗓音不太切合。

    风灵抬头的刹那,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贵妇脸上乍起的惊诧,殿内沉寂,风灵的耳力似乎还能捕捉到她低弱的倒吸气的动静。(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五章 无端青睐(一)

    杨淑妃上上下下地将风灵审视了好几遍,随口问了几句籍贯年纪的话,风灵一一照实作答,却瞧不出那杨淑妃的心思。

    高阳公主在她侧旁的锦垫上坐着,紧抿着嘴唇,似乎想要竭力抿住将要溢出嘴角的笑意。

    有宫人进来禀告受邀的夫人娘子大多到了,杨淑妃的兴味却仍旧在风灵身上,对宫人的告禀置若罔闻,只探奇地问向风灵:“听闻顾娘子善识马,我这儿有御赐下的大五花一匹,尚无人能驯,不若劳烦顾娘子替我驯服?”

    风灵张口刚想要辞让,杨淑妃的目光在她身上一转,酥声笑道:“高阳说顾娘子是个心肠热的,刚好又着了便骑的衣裙来,发式也得当,可愿帮我这一遭?”

    风灵怎敢不答应,只心里头越来越觉着古怪,仿佛每一步皆是他人精心设计好的一般,连身上穿的衣裳,梳的发式,也早在算计之内。她仗着自己低微,反倒不怕贵人们算计,坦然地照着她们所想一步步地走下去。左右自己在她们眼里是一无所有的平民,还有甚好图的。

    杨淑妃见她爽快答应,脸上浮起喜色,自那坐榻上下来,携起风灵的手,轻拍着道:“大好年华,春光正盛,教人歆羡呐。”

    风灵嘴里忙着谦让:“夫人愧煞风灵了,稗草碎花岂敢同真国色相较。”

    杨淑妃软声笑起来,“顾娘子切莫妄自菲薄了。”

    三人分了前后走出殿外,果然有三十来位盛装女子在外等候。春宴不比节庆祭祀赐宴,不过是聚在一处作乐,随性不拘,众人见杨淑妃出来,俱笑脸相迎,只屈膝随意作礼。

    见杨淑妃与高阳公主身边跟着的生人,在场无不在心里转了几个圈,所想的大致都是杨淑妃要替哪一位皇子议亲之流,可翻遍勋贵显耀门第中适龄的女子,竟是找不出杨淑妃身边这一位。

    禁苑内草木扶疏,较之宫外,早已是一片春意,春宴设席在西内苑的牡丹园里头,一众后妃公主国夫人簇拥着杨淑妃从花径下走过,衣香鬓影,脂浓粉溢,无不是国色天香,倒将那一株株早开的牡丹压了下去。

    风灵小心翼翼地跟在这支华贵队伍里头,仿佛是牡丹花丛下的一朵小不起眼的小野花。现下她已明白杨淑妃大约是文德皇后过世后主持后宫中馈的嫔妃之首,众女皆以她马首是瞻,小心地捧逗簇拥着。而在这些人里头,她对高阳公主的厚爱显而易见,诸多公主中,惟有高阳公主得她身畔的一席之位。

    风灵在人群中瞧见了玉勒图孜,可她离得甚远,靠不到近前。且杨淑妃并不让她默默无闻地散荡在人群中,走了不多时,便扭头寻她,召她上前,笑得极是和蔼:“小娘子头一次进来,必得带着好好转转才好。”

    自有体面又有眼色的阿嬷上前,将西内苑里的各色景物一一指了予她瞧。行至蹴鞠场边,已有一马奴牵了一头高大体壮的五花马候等着。

    风灵放眼望去,却见那马四蹄不住踢腾,马奴几欲控不住缰,看起来确是未经驯服的生马。五色斑纹,体膘腿直,双目炯炯如深色的琉璃珠子,风灵心底禁不住暗喝一声:端的是匹好马。

    “顾娘子瞧瞧那头马,可还合眼缘?”杨淑妃已然窥见她赞叹的神情,上前指着那马道:“这马无人能驯,顾娘子倘若能驯得,也算是一段缘分,我便将它送予小娘子。”

    那马较之风灵自己的那匹大宛黑马,还要好上不少,市面难见,故此无价可量,杨淑妃出口便慷慨地要赠送,莫说风灵吃惊,便是从旁的那些女眷也是大为惊诧,皆摸不透杨淑妃的意思。赠马看着是桩长体面的事,可细一想,要一个看似身娇体弱的小娘子去驯五花大宛马,若是不慎自马上摔跌,轻则折骨断筋,重则有性命之忧。

    惟有高阳公主心间透彻,杨淑妃这是意带双关。一来试试她的本事,探探她的底子,二来,是要她置之死地而后生。借着驯马好教她得知内宫凶险无常,她若畏惧瑟缩,终是不能成事,不留也罢。她若无畏,大好前途便在那前头等着她。

    玉勒图孜穿过脂粉金钗堆,走到风灵身后,低声提示:“依勒,这马已是成年大马,又是烈性的大宛马,不能拿马竿来套,你驯它之前,要先同它对视半柱香的功夫,切莫急躁。”

    风灵定定地观了一回马,从容地向杨淑妃禀求赐胡装。众人闻听她欣然允诺要去驯那烈马,无不替她捏了一把汗,有几位惯常爱直言的,已忍不住议道:“驯马这样的事,本是顽乐助兴之举,随意拉一头小驹子来便是,何苦牵它来,这娇俏俏的小娘子,如何堪当?”

    杨淑妃与高阳公主只当不曾听见,一脸不容置疑,压下众议。

    风灵换装甚快,不一会儿便一身火红的小翻领胡袍快步走了出来。杨淑妃眯起眼打量着她由远及近地朝那五花马走去,走到马首前,专注地躬身盯着马的眼珠。

    之见风灵一步一步地慢慢接近那高头大马,腰枝一点一点地直起,直至直身与那马对视,探出手臂小心却坚定地去抚摸马脖上的鬃毛。大马晃了晃脑袋,似乎并不很情愿,又带着犹豫,拒让得不十分坚决。

    风灵瞅准了时机,手掌一收紧,将马脖上的鬃毛牢牢地攥了一把在手中,借力翻身跃上马背。

    众人低低惊呼,连眼都不敢眨一下。

    这一片惊呼直呼到了杨淑妃的心底,她口呿目瞪,忘了执帕子掩口。初见时,神似的面貌已是令她吃惊,可到了眼下,此时此景,熟悉得令她心肝发颤,暗暗生出了些慌怕。

    大红袍装衬明眸皓齿,银环束发显轻灵爽利,酷肖的眉眼面庞,一模一样的矫捷身手,时隔二十年之久,浩渺人海中,竟能教她觅到另一位英华夫人。

    二十年前,亦是这样的场面,英华夫人替高祖驯烈马,纵身跃上马却险些教烈马掀翻坠落,千钧一发之际,尚是年轻英武的秦王的圣人不管不顾地纵马飞驰而来,以自身甩落马背昏仆之险,换得英华夫人安然无恙。

    杨淑妃重重地阖上眼,微不可见地凉凉一笑。那一幕,留在她脑中经过岁月的打磨,深深嵌入血肉中,已说不清是嫉妒还是神往,她只知她毕身难忘。(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六章 无端青睐(二)

    那五花马起初不住踢腾四蹄,甩头甩尾,想要将风灵甩出去,扎挣了良久,并不奏效,风灵贴合着马背马脖,想象着自己是它的一部分,随着它的摆动跟着一同晃动。渐渐地,那五花马习惯了背上有人似的,少了踢腾,改作撒踢狂奔起来。

    生马无鞍无镫,风灵紧搂着马脖子,双膝牢牢卡住马身,不教自己被这匹头一回被人驯骑的大马甩脱。西内苑外的蹴鞠场在长安城内算得是一处开阔地,可五花马奔驰起来,风灵仍觉不够畅快,与西陲边境的广阔天地无法相比拟。

    越跑越得了感觉,她抱着马脖子的双臂也不似方才勒得那样紧了,马脖颈得以松缓,顺畅了气息,反倒愈发服帖起来。绕着蹴鞠场跑了三四圈,马蹄也渐缓了下来。

    风灵遛着马正欲向众女所立之处小跑回去,却有一骑从她身后赶来,马上一名内监装束的人向她喊道:“娘子且驻。”

    风灵拍了拍马脖子,慢慢停下马,扭头回望,除了那名唤她的内监,另有一骑冲她过来,马上之人身着了孔雀绿绫纹圆领袍的常服,单手执缰,随意地纵着马,马行得不快,溜溜达达地穿过蹴鞠场。

    风灵不知内监唤她何事,坐在马上歪着脑袋等他上前,先前喊她的那名内监却将马带住,落在了后头,反是身穿孔雀绿常服的那人率先赶到了她跟前。

    风灵抬眼打量了他几眼,鸦青幞头低勒在额上,幞头下露出的鬓角里有些微白丝,年纪看来五十上下。“阿监何事?”风灵手里无缰绳,下马不便,便仍旧坐在马上问道。

    那位内监模样的人却只静静地拿眼瞧她,风灵驯马狂奔了一阵,额角留下了两道汗,银环束起的发丝也有些散乱,她只当那人嫌她汗水淋漓的模样失礼,便抬袖胡乱在面颊两侧拭了拭,放下手臂冲他赫然一笑:“方才是阿监在唤?”

    马上那人眼里有一刹那的失神,立时眼里又有欣喜若狂的光彩,这光彩又极快地褪去,成了质疑审视,一双凌厉的眼眸瞧得风灵颇有些不自在。她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裳袍靴,虽不是齐整端庄,但也不至凌乱不整,且才刚驯了生马,这副形容也属寻常。

    “阿监?阿监若无事……便告辞了。”她心里嘀咕宫内的人个个都透着古怪,一面扭头欲走。

    “你……你是什么人?在此处作甚?”那人突然开口问道,语气肃然生硬,好像并不常与人搭话。

    风灵回过半身,在马上冲他欠了欠身:“在此驯马呢。”这一句倒是提醒了她自己,适才她已经这匹五花马驯服,如此宝驹即刻便要归自己所有,顺遂得自己都不敢信。

    洋洋自得又带着些讨巧的笑自她的唇角溢出,双眼弯成一对明亮的钩月,“淑妃夫人方才说,我若能驯下这匹烈马,便将它赠予我。”她又拍了拍马脖子,向那人展示,“阿监且看,已驯得了。”

    对面马上的人神情一松,微微笑得和善,唇上两撇胡须向上翘了起来。风灵忽地懵顿,一口一声“阿监”地称呼他,得意之下竟不曾留意到他有胡须,原不是内监。

    那人仿佛也不在意,指着她坐下的马道:“大宛进贡的五花马,是匹好马。”

    “岂止是好马。”风灵认真地纠正道:“我在西域时也未见过几匹这样出彩的马。”

    “哦?”那人感兴趣地问道:“小娘子自西域来?”

    “恩,沙州敦煌城。”

    二人二骑策着马慢慢地向蹴鞠场边众女那边走去,一问一答地说着话,因他瞧着亲和,与那些肃板得如木人似的内监不同,风灵也愿同他说话,她脑中正转着是否要问问他是何人,才好执礼,他却又问道:“小娘子是头一遭进宫?”

    风灵忙点点头,“正是呢,礼数不周之处,还请阿……额……请海涵。”她不知该称呼那人什么,打着马虎眼便过去了,可心里又疑惑,追问道:“你怎知我头一遭进宫?”

    他淡然笑道:“你连对杨淑妃的称呼都不曾用对,宫中礼数少有顾忌,可推见你来自市坊之间。”

    经他这一提醒,风灵不由心里大吸了口气,纵了一回马,却松弛了脑中原本绷着的弦,该端的小心,该持的谨慎,都浑忘了。她收起面上的笑容,一本正经起来,开口正要请教那人如何称呼,他又接了一句,打断了她还未问出口的话。

    “也只有市坊间养大的孩子,才这般率真得趣儿。”

    风灵不知该笑还是不该笑,只得冲他缩了缩脖子,摸了摸后脑。

    将近蹴鞠场边,杨淑妃已迎了上来,风灵还当她是顾念自己的安危,急急地来看她是否有所损伤。可下一息,风灵便见杨淑妃衽敛执了个大礼,口中称道:“圣人万安。”她身后跟着的一大群女眷渐次拜了下去,问安声此起彼伏。

    风灵瞪大眼,朝身边那人望去,刹那间惊悟:同她一路闲聊过来,被她错认作内监的那人,竟是当今圣人。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自马上翻身下来,伏在地下,跟着颤颤地呼了一声“圣人万安”,心里发懵,空白一片。

    她不敢抬起头,屏息等候着身旁的动静。隔了许久,方听见一声不温不火的“都罢了”。

    风灵犹豫了一下,起身较旁人晚些。待她直起身子时,正一眼瞧见那至尊之人投向杨淑妃的别有深意的一眼,眼中气势冷冽,较初见她的那一望更是严苛,虽不是望向风灵,她偶然一瞥之下,依旧能觉后背一凉,竟与将才的亲善大相径庭。

    风灵尚来不及收回视线,李世民的眸光便横扫了过来,她哪里敢去迎他的目光,忙不迭地垂下眼,紧盯着地面。

    她仗着耳力佳,听见了一声轻微的冷哼,自李世民那里过来。紧接着便是大步离去的脚步声,后头跟着的真正的内监碎步上前,牵起他方才骑的马,紧随而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七章 圣心难测(一)

    因李世民离去,众女都活泛了过来,渐渐又有了生气。风灵深深地从胸口出了一口气,后背沁了一层汗出来,不知是驯马出的汗,还是惊慌之下出的冷汗。

    她弄不明白,为何前一刻还亲和得如同自家叔伯一般的圣人,转瞬之间便翻了脸,这喜怒的转变,当真比翻书还快。怨不得朝堂之上的人都爱说“圣意难测”这句。

    她将手按在陌腹的部位,里头与陌腹一同紧贴着她心胸的正是沙洲百姓的万民请愿书,照着她将才见圣人时的惊恐,她质疑自己是否果真有勇气将它呈送至圣人跟前。有些事,终究是她想得太过简单,呈送万名书如是,撺掇着阿满婆往大理寺递状纸亦是如此。

    杨淑妃轻缓地舒了口气,与高阳公主对视了一眼,招呼着大伙儿重回牡丹园。

    园内已有宫人摆上了宴席食案。杨淑妃领着高阳公主于设在小凉亭的主席上坐了,又招了风灵在她另一侧席上坐。

    风灵粗粗地将食案上的酒肴扫了一眼,菜式较之自家的栖月居大同小类,不过是应了牡丹园的景,每道菜上摆了牡丹花瓣作缀。

    她驯了一回马,倒真是肚腹空匮了。只她身旁的杨淑妃与高阳公主似乎胃口缺缺,几次举起玉箸又放下,醪醴稠酒倒是一杯杯吃下去不少,正应时节的酪樱桃也勉强动了几口。

    宴席近半,先前随在圣人身后的那名内监匆匆跑来,向杨淑妃行了个礼,上前附在她耳边细语了一番,风灵眼角余光瞥见杨淑妃面上复杂的神情,随后又强打起笑颜,应了几句,好言好语地送了那位阿监离去。

    高阳公主忙转过脸,倾身过来询问。

    杨淑妃略摇了摇头,头上的流苏步摇随着她的摇头轻轻相击,细碎的“叮当”声将她低柔的说话声遮盖住,风灵凝神细辨,仅能听见她断开的碎句:“圣人大怒……问是从何处寻来的......是何用意……英华夫人……故去多年,心也凉了。罢了,送出去罢。”

    最后那一句倒是听得清晰,风灵暗底里细忖了一番,高阳公主来路不明的热络,无端地发善心将她自柳爽手底下救出,杨淑妃怪异的青睐,一切都了然彻悟:因她长相同那位早年与圣人情深意笃的英华夫人相像,她们便要设法将她送入宫中,送至圣人身边,替代那位早已故去二十年的英华夫人,以慰圣心。

    只怕今日这一场春宴也是专为她所设,那些贵女大妇,全是她的陪衬。大约那位英华夫人也驯过马,有一副好身手。身上的大红胡袍,银环束就的发,全是有人精心筹算铺排过的,为的就是与圣人“偶遇”的瞬间,能教圣人错将她当做英华夫人。

    只可惜,当真是圣心难测,纵是隆宠如高阳公主,权倾后宫内內苑如杨淑妃者,也有不能全然摸透圣心。步步精算,终是触了圣人逆鳞。

    风灵替她们喟叹了一番,也少不得暗自庆幸,亏得圣人不喜人仿冒英华夫人,如若不然,自己便稀里糊涂地成了后宫中的一员也未可知。

    若是说圣心难测,则权势勋贵便是居心叵测了。风灵低头猛吃了一口菜,忿忿心道:世间果然都遵循着往来之道,并没有白吃的宴席。既救了她一场,便要利用上一回,她既教她们利用了一回,这顿彰显皇家筵席水准的春宴,她也就受之无愧,不必客气了,记下了日后好回去指教栖月居的厨子们。

    接下来的一个多时辰里,高阳公主面上的沮丧难以掩饰,起身去更了好几回衣,风灵不禁替带出来的那一匣笥衣裙觉得值,照着这个趟次,果然是要那么多衣裳才够换。她心里暗自琢磨,原来贵女们更衣并非真是要更衣,却有心绪不佳躲席之意。

    杨淑妃也再懒怠转头来同她说话,与她年纪并不相称的娇柔酥软嗓音,礼数周全却疏离地劝着旁人举杯共饮,好似忘却了风灵的存在。倒把下面那些夫人们弄糊涂了:驯马前,那眼生的小娘子俨然是杨淑妃心尖儿上的人,驯马后,却冷淡得宫婢不如了。

    心里头有些计较的女眷便忍不住偷偷去想,自文德皇后薨逝,议过晋杨淑妃为后的事。庙堂的脉象,总跟着后宫的动向,杨淑妃立后的风声一起,吴王李恪的门下便热络起来,竟一度撼动了东宫人心。在柳奭与长孙无忌的强硬压制之下,杨淑妃立后的呼声才渐渐消退,且圣人意思并不坚决,此时便不了了之了,许是为抚慰无辜受累的杨淑妃,自此后宫中馈便转交至了她的手中。

    由此,杨淑妃原本通情达理平和善顺的性子,一****地扭转了过来,面上虽还亲善,骨子里的强硬却抑制不住地外泄,这两年来,也只有与太子嫌隙甚重、一心想要拥立吴王李恪的高阳公主,同她的关系最为密切。

    早晨在承天门,不少人望见风灵跟着高阳公主的步辇进的宫,显见是高阳公主带进去予杨淑妃的人,细细回想来,驯马倒还在其次,实则是在见了圣人之后,杨淑妃才冷待了那小娘子。

    当下便有心思玲珑的大胆地猜测到,那英气明丽的小娘子根本不是杨淑妃替哪一位皇子求的,说不好,便是高阳公主送进来要安置在圣人身边的。

    圣人见过那小娘子,在杨淑妃跟前未置一词,不好把握他的心思,可从杨淑妃强打起的笑颜,和频频离席更衣的高阳公主沉着的脸来看,大约是未能博取圣心。

    那些想透前因后果的夫人,不由多望了风灵几眼,带着事不关己的怜悯,猜测着这纯真可怜的小娘子将会被高阳公主如何处置。

    可作为这桩是事情中心的风灵却毫不关心这些,她胸中暗揣着沙州百姓的请愿书,正忖量斟酌着如何才能让这请愿书在正确的时间里出现。

    另外,筵席之后她于高阳公主已是无意义的存在,她将失去高阳公主府邸的庇护,重回市井,怎样才能在柳家滔天的权势中得以保命。这些,才是她此刻最为关切的。(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八章 圣心难测(二)

    终到了要曲终宴散的时辰,杨淑妃懒懒地起身,众人忙也跟着起身,她周到地笑着,向众女摆手:“你们难得进来,自然该尽兴一乐的,不必理会我。如今年岁渐往上去了,人容易乏,坐一会子便撑持不住了。”

    她既说了这话,所有人都明白那意思,哪里还会有人当真没眼色地留在宫禁之内顽逛,遂诸位女眷皆起身行礼,送了杨淑妃离去。只待宫婢簇拥着她转出牡丹园,便可各自散去。

    高阳公主阴寒着一张脸,吩咐侍婢:“去问个话,圣人在两仪殿还是前朝,唤步辇过来,我要去见阿耶。”

    风灵即刻犯怵,高阳公主要去见圣人,因圣人是她父亲,传闻她又是圣人最为宠溺的公主,故见圣人是理所应当之事,可她该如何是好?跟着不妥,不跟还不知该如何出宫。

    正踌躇两难,却见李世民身边的内监,疾步小跑过来,高阳公主唤回将将吩咐出去的婢子:“不必去问了。”

    她原以为内监是来传召命她去见圣人的,可那内监匆匆地在杨淑妃跟前停驻,截停她离去的步伐,来不及喘稳气儿,内监抚着胸口问道:“方才那驯马的小娘子可还在?”

    杨淑妃内里一惊,对着内监心急如焚的神情,她面上神色却平常,故意不去答他的话,将话绕向旁处:“阿监一路跑得辛苦,吃盏茶缓缓再传敕不好?”

    内监侧头视线绕过杨淑妃的肩膀,又绕过高阳公主珠钗环绕的云鬓高髻,望见半张茫然不知所措的脸,内监心中笃定下来,慢慢地缓下喘气儿,一掸拂尘拿着腔调道:“圣人口谕:驯马的小娘子暂且留下,禁苑内尚有两匹大宛马仍是生马,小娘子既善驯马,不妨替朕驯服。”

    风灵倏地睁大了眼,惊惘地朝那传旨意的内监望去,内监传罢口谕,笑嘻嘻地与杨淑妃作了个礼,便向风灵走来。

    高阳公主率先醒过神,好似重新捡回了一样失物一般,惊喜地问向内监:“阿耶果真是要留她?”

    内监笑意盈盈地点头:“果真是。”他脸上洋溢出的喜气,教风灵极想上前一把将他推倒在地。

    杨淑妃到底持稳些,只在眼底泛起一抹浅笑,低声吩咐身边的宫婢去传女官来。

    一时间,牡丹园内乱糟糟地混成一片。不少女眷夫人因眼前的忙乱,识趣儿地先告了辞,默然推出去,不予杨淑妃添乱。另有些却巴巴儿地盘桓着不肯走,她们心中自有一番盘算:虽说每隔几年都有年轻貌美的世妇御妻往宫里送,可眼前这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小娘子却是圣人钦点着留下的,平步青云,前途不可估量,不若早早地向她示好,日后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众人皆围着她忙乱,风灵仿佛出离世外,怔怔地随她们摆布,脑子里乱哄哄的一片,只剩下一个突兀的声音反复在说:替天子驯马……替天子驯马……

    直至女官到来,周遭的忙乱才平复了不少。女官得力且得体地送走了诸位女眷,高阳公主随着内监去见圣人,牡丹园内只剩下风灵、杨淑妃与女官。

    杨淑妃对风灵的热络重新回到了她的脸上,她上前握住风灵微凉的手,声音酥柔地笑道:“手怎这样凉。莫怕,圣人不过是见你驯马驯得好,要留你几日再驯两匹马罢了。”

    风灵乖顺地点点头。杨淑妃抬手拈去她鬓边的一片细叶,凑近了低声道:“倘若……倘若圣人有意要将你收入内宫,必要先遣人去你原籍,知会你家门族人。阿监方才说圣人并无此吩咐,大约暂且未有此打算,你且安心在这儿住着,莫去想旁的。”

    “可……只是……”对面的是天下女子的统帅,离一国之母仅一步之遥,留人的敕谕又来得猝不及防,风灵张口结舌,语塞词穷。

    “只是?只是什么?”杨淑妃笑意暖融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你便是出去了,柳家大公子能教你安然?”风灵只觉手背一凉,生生地将那“只是”吞了回去。

    风灵发觉杨淑妃喜拍抚人的手背,每到话中带话,意味深长之事,她便习惯性地轻拍人手背,风灵趁她手里一松的当口,忙抽回了自己的手,生怕那教人心慌意乱的拍抚,带着别的什么她体会不出的含义,再次落到她的手背上。

    杨淑妃忽地变了脸上的笑,就在风灵一眨眼的功夫,摆上了一副同将才传谕的内监一样一团喜气的笑容,向那女官命道:“顾娘子的居所便在我近旁择一处园子罢。”

    女官恭敬地垂手道:“方才阿监告知,圣人指了昭庆殿予顾娘子居住。”

    “昭庆殿……”杨淑妃朱唇微启,黛眉微皱,轻声自语:“怎是那个地方……”

    风灵也是奇怪,昭庆殿,仿佛在哪里听到过,一时又想不起来。

    杨淑妃的眉头一动,抬手轻轻端起风灵的下巴,仔细地看了看她的眉目,“顾娘子生得……生得像是个有福的。可有小字相称?”

    “民女闺字,风灵。”风灵回道,抬头正遇上杨淑妃震惊又躲闪的目光,听得她口中若有所思地低喃:“凤翎……”

    “夫人,民女小字风灵,取清风灵秀之意。爷娘皆是小门小户中人,读书行商,安之若素,怎敢以‘凤’字替儿命小字。”风灵极力恭顺地解释纠正道。

    “风灵……”杨淑妃终是念对了风灵的小字,面上的震惊刹那又抹得干干净净,复又柔柔地笑道:“果真是名如其人,很是灵秀呢。”

    女官陪着她二人慢慢走出牡丹园,杨淑妃执意要亲送风灵往昭庆殿去,女官却抢先一步禀道:“夫人顾娘子见谅,昭庆殿因常年无人居住,如今宫人正兵荒马乱地收拾着,一时还进不得人。”

    “那却也好。”杨淑妃顺势又要去携风灵的手,风灵不好瑟缩,只得仍由她拉了手,又再她的手背上轻拍:“你也乏累了,往我那儿去歇一觉,起身后陪我在西内苑里头散散。晚膳圣人将至,一同用了膳,再命人送你往昭庆殿去。”

    风灵应了声“是”,这便回了杨淑妃的寝殿,自有宫婢安置她往别院歇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九章 昭庆旧殿(一)

    高阳公主去往两仪殿向李世民问了安,因他要在此见鸿胪寺卿,高阳公主不好逗留,匆匆拜辞,又回至杨淑妃的寝殿等着她。

    一见杨淑妃回来,高阳公主眉飞色舞地迎了上去,颇有得色道:“我觅来的这女子如何?”

    杨淑妃摒退左右上前来服侍的宫婢,坐在妆镜前,自从发髻上拔下一对沉甸甸的双雁大钗,执在手里把玩,却不应声。

    “有何不妥?”高阳公主跪坐在妆镜一次,催问道。

    “圣人……似乎并未将她看作是英华夫人。”杨淑妃迟疑道。

    “与那位夫人不像?”高阳公主未曾见过英华夫人,但她身边记忆力过人的阿贞言之确确地告知过她,风灵与英华夫人眉目酷肖。

    杨淑妃轻抚着钗上大雁的雕花翅子,脑中将那陈年旧人的模样又重忆了一遍:“像,尤其是那眉眼,身姿极似,她上马的瞬间,我都恍惚了。”

    高阳公主松缓了下来,满不在乎道:“不论像不像,阿耶都已经将她留下了。”

    “圣人并未有将她纳入内宫的意思。”杨淑妃突然放下金钗,直视向高阳公主:“却特意指了昭庆殿予她安顿。”

    高阳公主眼中闪着疑惑,不明就里。在她看来,昭庆殿仿佛自她幼年在宫中时便一直空置,而今怎么忽然提起那座殿来。

    “昭庆殿原是汝南公主的住处,汝南夭折之后,便一直空着,再不进人。”杨淑妃道。

    高阳公主听人传过汝南公主的话,幼时的她甚至还一度深深地嫉妒过那已夭亡的幼妹,竟在阿耶心中占据了那般重要的一席,以致在她夭亡之后,阿耶废朝两日,又在昭陵替她造大墓,连她生前所居的寝殿,都不许人再挪作他用。

    眼下经杨淑妃这么一提点,她恍然,惊诧地掩了口:“难不成……阿耶未将她认作英华夫人,却是拿她来替顶了……汝南?”

    杨淑妃将大钗掷于妆案之上,冷声轻笑了起来:“这有什么打紧,英华夫人也好,汝南也罢,总都是圣人心坎上存着的人,他若得顺意,便也该念着咱们这些人的功劳。”

    高阳公主缓缓点了几下头,对着妆镜笑道:“今晚阿耶来用膳,这会子怎就要拆了发髻?”

    杨淑妃卸去髻上钗饰的手仍是不停,漠然道:“你阿耶今日心绪不得安宁了,怎还会往我这儿来?每每他心事沉重,只会往那空荡荡的立政殿里去坐着。”

    她忽又诡秘地一笑,改口道:“哦……今晚大约不会往立政殿里去,该是往马苑里探探那匹老白蹄乌去。”

    高阳公主年轻不更旧事,亦不知白蹄乌原是英华夫人的战马,但杨淑妃拿捏她阿耶的心思,屡屡不错,她很是信服。当下她亲自服侍着杨淑妃卸下钗环发髻,命人进来替重新梳了个简单的圆髻,这才起身告辞出宫。

    至晚,果然有内监往杨淑妃殿中来传话,说是圣人赐膳鸿胪寺卿,便留在两仪殿了,命内宫不必再等。

    杨淑妃接了口谕,并不以为意,反倒笑向风灵道:“剩了咱们二人,倒也不必拘着了。”遂命人撤下了排场似的食具,只留了一个稍大些的食案,两人并用一案,显着亲热无间地对面而坐。

    “你祖籍江南道,此地东南佳味不可多得,来鉴一鉴这鱼脍如何。”杨淑妃尖尖的手指向一盘莹白的鱼脍一指,立时便有侍婢提箸夹了一片摆入风灵跟前的碗内。

    风灵低头望去,鱼肉赛雪,红丝如蕊,只她没心思细细品尝,如此珍馔入了口也尝不出个味道来,供奉皇家之物不必说自是最上乘的,她不假思索地点头,随口引了曹植《名都赋》里的“脍鲤臇胎虾”,应付着赞了一番。

    杨淑妃却好似惊喜异常:“小娘子原还学过些书。”

    “夫人谬赞了,不过是爷娘一时兴起随口教授过几句,并不曾认真往学里去过。”风灵谦逊地回道,自咋咋味儿,似乎还觉不够,便又补道:“行商之家,重在筹算经营之道,不重书礼春秋。”

    杨淑妃满意地点头,催着她多吃些,心底愈发觉着这小娘子趣得紧。

    食毕,女官领着十来名宫人,掌灯来请,禀昭庆殿已收拾停当。杨淑妃微微颔首,唤来两名侍婢,吩咐一同前往侍奉。

    从杨淑妃的寝殿至昭庆殿,走得慢些约莫一刻的功夫,十余名宫人掌灯将她团团围住,身后跟着静默的女官和那两名令风灵百般别扭的宫婢。

    皇家排场,连走个路都非得要摆出押送的架势来,风灵深叹,不知自己要在这里被困多少时日。

    沿着错落的宫墙且走了一阵,女官在她身后低低地禀道:“顾娘子小心脚下,这便到了。”

    风灵越过包围她的风灯火光,果然望见前头院落中,若隐若现着一座灯火通明的小殿,四周黢黑,惟那小殿的灯火将在周遭晕出一圈光。风灵猛然惊起,终是忆起了这昭庆殿缘何听着耳熟。

    当日在千佛洞北面的供奉窟***案上有供奉宫人的往生牌位,那上头篆刻的,不正是“昭庆殿宫人”么。风灵的思绪快速地倒回,小窟壁上所绘的惨绝人寰的杀戮,正是发生在眼前这座殿内。

    她暗暗心惊,随着掌灯宫婢们的脚步,跨进了殿前的正门,可预想中的阴风血腥气却并未扑面而来。两列石灯自大门延伸至殿前石阶,石灯内火光正旺,空气中浮动着油脂燃烧的温暖气息,正殿内灯火璀璨,也不知燃起了多少蜡烛,将整座昭庆殿映得如同白昼。

    风灵隐约觉着熟悉,不等宫人带路,自上了石阶,往殿内走去。可殿内陈设又是那般奢华陌生,她将殿内情形一点点地打量过来,陈设之物虽不似杨淑妃那里的华贵,却也是珍玩满目。

    她在屋内胡榻上坐着,女官领着半数的宫婢向她道辞,留下了六名予她,余下便都带着离开。算上杨淑妃指来的两名,共八名宫婢。

    风灵托着腮在胡榻上坐着想了一阵,这八人围着她,使得她有一种不论做什么,都在人窥视之下的异样感,好容易打发了六人各司其职去,偏还有杨淑妃那儿送来的两名,紧随其后,寸步不离。(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章 昭庆旧殿(二)

    那两名宫婢互望了一眼,上前向风灵行礼。一个名唤竹枝的尚且规矩,另一个唤杏叶的却差了几分恭敬,许是瞧不上风灵的出身,言辞间带了几分鄙夷。

    风灵自知不会在此久住,本不想同她计较,可那杏叶渐渐地上了脸,绕在风灵身边口口皆称杨淑妃,俨然一副替杨淑妃看管着她的架势。

    风灵不厌其烦,索性指派她道:“不知洗浴热汤得了不曾,劳烦杏叶姊姊替风灵去望望。”

    杏叶一怔,外头的石灯因风灵已入了殿,已教宫婢尽数熄去,从正屋至沐浴净房虽还留了几盏灯照路,却一路无人,杏叶在宫中有些资历,自然知晓昭庆殿的往事,她稍一犹豫,便要叫了竹枝一同前往。

    “竹枝姊姊且留驻,风灵不知宫内规矩,还有旁的事要劳动姊姊。”竹枝皱眉瞧了瞧杏叶,只得留在风灵身边。

    杏叶脚下盘桓,迟迟不出门,风灵疑道:“杏叶姊姊还有旁的什么吩咐?”

    “杏叶不敢。”她匆匆一屈膝,咬咬牙,独自出了门,沿着幽静的游廊朝后头走去。她曾听宫人说起过,昔年汝南公主年幼病起暴毙,汝南公主虽非先皇后所出,却因是圣人心头明珠,先皇后震怒,当年在昭庆殿中服侍的宫婢内监,杖杀了一半,发送出去了一半。多年来昭庆殿保持着原样,不曾住过人,有好事的宫人说,时常能在夜间听见昭庆殿中有宫人的呜泣呼救声。

    杏叶心里一再告诉自己这些不过都是宫中无聊之人的谤语,不足以信,可她越是这般想,心底越是发毛,耳旁竹叶婆娑中,若有若无地好像确有低低啜泣声,杏叶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一阵夜间的凉风吹过,她的身子禁不住不住发颤,不知不觉中脚下越走越快,索性提起裙裾一路跑了过去。

    正屋内,风灵抿唇轻笑,转向竹枝:“更替衣物不知何在,请姊姊替风灵取来可好?”

    竹枝忙应了,不敢怠慢,转身向内室去替她取换洗里衫小衣。她心思略沉些,听得出风灵话语间虽极尽客气,却也不是个好拿捏的,杏叶蠢笨,这才被有意支去沐浴净房,好煞一煞她的不安分。

    竹枝进去了一会子,捧了几件白叠里衫陌腹到风灵跟前:“婢子不知娘子身量如何,请娘子随婢子到内室试上一试。”

    风灵正愁着贴身的陌腹里那封请愿书,该要如何在沐浴前取出来,竹枝这么一说,正是给了她一个时机。她一把从竹枝手里接过那些衣物,半红着脸,讪讪然道:“我不惯教旁人服侍着换里衣,你给我罢,我自去试过再来告知你。”

    竹枝本不肯,一想到将才杏叶咽下那一顿下马威,便罢了手,老老实实地垂手在外间候等。

    风灵在帷幔后头迅速地褪下陌腹,抽出里头的请愿书,左右环顾,也不见有更妥帖的藏处,便只的暂先压在睡榻最里层。又从好几件陌腹里头翻出一件瞧着大小差不太多的穿上,却是刚好。

    她换过里衣,套上衫子,从帷幔后头出来,正逢杏叶上气不接下气地从外头跑进来,这回倒是乖巧了不少,喘着气儿断断续续地禀道:“好教……好教娘子,得知,热汤已,已备,请娘子移步……”

    风灵亲热地冲她一笑:“有劳杏叶姊姊。”

    杏叶不能确准风灵是有意给她一回训诫,还是无心为之,一时也再不敢啰唣,自是服帖了不少。

    待风灵沐浴过后,回至正房,要遣杏叶竹枝下去歇息,杏叶终是忍耐不住,问道:“顾娘子不必奴婢在外间设榻么?”

    风灵又露出一脸小家寒酸气,笑着摆手:“不必,不必,向来独睡惯了,不敢扰了姊姊们歇觉。”

    竹枝动了动唇,不置一词,只恭顺地欠身一礼,决意照着她的意思。

    杏叶为难:“可,可是……哪有不要奴婢设榻外间的道理……”她终是教方才幽暗游廊独行的情形惊着了,咕哝了半句,便也就罢了。

    二人退出正殿内室,互伴着回屋睡去。

    风灵独自一人躺在睡榻上,先将那两名宫婢想了一回,这二人乃杨淑妃的耳目自不必说,只这二人中,杏叶粗疏咋呼,不足为患,倒是那竹枝,须得仔细堤防着。

    她一伸手臂,摸到了被褥下压着的请愿书,又一骨碌坐起身,寻摸了半晌,也找不到一处妥当的地方来藏。抬头望见墙上悬了一柄用以辟邪驱凶的长刀,遂踩立在睡榻上,伸长手将那长刀够了下来,又将请愿书细细地卷成细卷,避开刀锋塞到刀鞘呢。

    长刀重新挂回高处,风灵这才放心躺下,却仍旧睡不着,有一搭没一搭地思量着,原一心想要上达天听,曲折繁复,还搭上了未生母子的性命,而今圣人亲口留了她在内宫,得见圣人轻而易举,可她却畏缩了起来,不敢再莽莽撞撞地行事。究竟何时才能呈上请愿书,何时才能状告柳家恶行,又何时才能得见拂耽延,好完成他们未成的奠雁礼。

    风灵将这些问题想了又想,不知不觉眼角滚落了一颗泪珠,热热地滑过她的太阳穴,没入鬓中。

    翌日,杨淑妃亲至昭庆殿来探望她,见她换了一身女儿家的素淡襦裙,便赞她清灵如水。二人一同逛了两处內苑里的园子,同用了午膳,直至下半晌,杨淑妃才回了她自己的寝殿。

    第三日,有风灵认不得的后妃夫人来见她,一日里来了六位,有好奇的,也有听了消息来打探虚实的。

    第四日,依旧如此,风灵在杏叶和竹枝的提示下迎来送往,烦躁不已。

    在宫内一连呆了四日,出了头一天见着了圣人,还误将他认作是内监,之后三天,便再未见他。风灵紧张且急切,一面骇怕见到李世民那双逼人的眼睛,一面又想尽快将请愿书呈送至他跟前。

    风灵岂是能关得住的性子,她于忐忑的煎熬中捱到了第五日,她再不肯一一去见那些前来各怀心思的宫眷夫人,将她们扔予了杏叶竹枝应付,避开宫人环伺,翻了墙头出去逛。(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一章 险遇蹴鞠

    待风灵翻出昭庆殿的后墙才发觉,宫禁之大,她却举步维艰,不知何处可去,何处不可去。她进宫那日,照着高阳公主家中婢子的指点,大约得知了尚书省的方位,依着她的性子,非得往尚书省里的兵部去一趟,见一见拂耽延才好。

    可承天门和天街的围墙,足有三层楼高,左右候卫日夜看守,佽飞轮班巡视,她也只能在心里头略想想罢了。

    偌大的禁内,风灵也只认得区区几条路,几处杨淑妃领着她逛过的园子。她凭着记忆,顺着熟悉的路径,便走到了前几日驯马的蹴鞠场。

    蹴鞠场另一边环立了不少内监宫人,场内有几名锦袍少年正挥杆打球,风灵立在一旁瞧了一会儿,只觉那几名少年的马术球技皆平平,反应也不够矫捷,身底子亦不行。可从旁的内监宫人仍是乐此不疲地喝彩喊好,可见那几名少年大约身份贵重。

    贵人终究还是躲着的好,风灵叹了口气转身欲走。身子转至一半,忽觉脑后呼呼生风,她身子一顿,旋即猛地一扭腰肢,向后侧仰了一把,一只藤球从她眼前倏地飞过,直直地撞击在前面的一株树干上,劲道倒是不小,藤球被砸开,里头的数枚小铜铃铛“叮当”落地。

    身后马蹄声紧随而来,风灵料想定是哪位贵人将藤球击飞,险些将她的后脑砸开花,她却是无胆量质问,只端了手垂头侧立一旁,默等贵人上前反质问于她。

    马的四蹄在她眼皮子底下来回踩踏,马已到了她跟前,风灵暗暗提了一口气,脑子里将准备好的迷路的说辞过了一遍。

    “这一身,如何驯马?”沉稳威严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

    风灵惊诧得顾不上礼仪,抬眼望去,正对上俯瞰的天颜,看不出是什么神情,只一双眼眸里也略略带了些惊异。风灵拿捏不定该摆怎样的神色在脸上,末了竟是出乎自己意料地弯眼一笑,端端地执了个礼。

    “禀圣人,今日未有人来只会风灵要驯马,是风灵自己在屋内拘不住,偷跑出来游逛。”风灵低着头回道。

    “风灵……是你的闺字?”头顶颇具威势的声音里有疑惑。

    这样的疑惑风灵在杨淑妃那里也听过一次,她干脆便应道:“清风灵秀之意,阿爹阿母望风灵能过得清白自在,故有此小字。”

    “清白自在……”李世民将她小字的寓意反复咀嚼了一遍,眼里渐有了松缓的笑意:“将你拘在内宫,倒是辜负了你爷娘的一番殷切。”

    “阿盛。”他在马上向小跑着赶来的内监招了招手,内监会意地从腰间取下一枚腰牌,双手捧了递送上去。

    风灵看着李世民接过那腰牌,朝她扬起了手。“啪”地一声脆响,风灵反应迅捷地将那腰牌接在了手中。

    “这腰牌收好了,能教你在禁内不受拘。”李世民停了一息,又点头称道:“身手确是不差,反应也算机敏。”

    风灵忙屈膝谢过,顺势问道:“这腰牌可能出承天门?”

    李世民摸了摸唇边卷翘的胡须,饶有兴味地弯下身:“你还想往前朝去?”

    “风灵不敢。”风灵蓦地惊觉,险些唬得跪下地,心里暗骂自己多嘴,给腰牌收便收着了,何必多此一问,纵然能出承天门,又待如何?难不成还能光明正大,大摇大摆地走进兵部去见拂耽延?

    “阿耶!”

    “父皇。”

    蹴鞠场内有两名锦袍的少年纵马过来。看来都是皇子了,风灵正欲作礼,李世民却拨转了马头,朝他们迎了过去,并未教她行礼,也不予她功夫说句“恭送”之类的话。

    风灵掂了掂手里刻画成鱼形的腰牌,因穿着襦裙,无处可悬,便握在手里。她抬头望望天,因手中的鱼形腰牌,宫禁内的天空仿若也疏阔开了不少。

    这些日子以来,事情总算是往好的一面小小地迈进了一步,风灵长长地舒了口气,仗着腰牌,返身昂首阔步地走开。

    她不曾见,背后蹴鞠场上掉头离去的圣人又回头朝她的背影望了一眼。

    因这腰牌,风灵在宫内苑畅快淋漓地四处游荡了两日。最远处到了芳林园,承天门近旁也去了一回,终是没敢往天街那边跨一步。

    日暮回昭庆殿时,杏叶正焦急万分地等着她,见她回来,不免口里要埋怨几句:“顾娘子也忒大胆,虽说有腰牌不限走动,可也该有个尺度。也不教婢子们跟着,这便来了事,下半晌夫人便命人来请顾娘子过去,谁也不知娘子去处,只得生生地回了夫人,这后宫中哪一个敢如此……”

    风灵冷眼向她横去:“后宫中人敢不敢与我何干,我又不是宫中之人,不过是来代天子驯马的。”

    竹枝与杏叶不同,她笑眯眯地从正屋出来向她作礼,正听见风灵呛杏叶的话,便劝道:“娘子莫理她,夫人有日子不见娘子,惦念得很,差人来问娘子在此处一切可安顺,有甚短缺的没有。”

    说的是同一桩杨淑妃传唤的事,杏叶的话直白呛人,风灵反呛回去心里也便畅快了,却是竹枝这样的,句句话皆说得动听,打着善意的旗,将原本的意图掩藏起来,教人不得真相,又怨不上她,真真是巧舌如簧,九曲回肠。

    风灵心里厌烦,口里说不得什么,只得顺着她进殿去更衣梳髻,好收拾得得体些去见杨淑妃。

    风灵几乎是在杏叶和竹枝的督视下,走到了杨淑妃的安仁殿。殿外气氛有些异常,石阶上跪了一排的内监,风灵见他们鞋靴底下有泥,仿佛是从园子里来。

    “这些内监是何处的?犯了什么,怎在此跪着?”风灵问身后的杏叶。

    杏叶探了脖子一望,“牡丹园里侍弄花草的内监。”

    风灵在石阶下立了一会儿,见那些内监一个个勾着脑袋,诚惶诚恐地伏着腰不敢动弹,料想安仁殿里头必不会有好事,便想退身,她向两名宫婢道:“想必夫人有要事在身,我还是晚些时候再来叨扰罢。”

    杏叶与竹枝也拿不准主意,正此时,殿外侍立的宫婢望见了风灵,快步自石阶上下来,请道:“顾娘子快请进殿,夫人正等着。”(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二章 牡丹筹谋(一)

    风灵躲避不开,只得跟着那宫婢走上石阶,绕过地下一溜的内监,踏进殿内。

    殿内还跪着一名内监,身上的衣裳与外头的那些相仿,只年岁稍长。杨淑妃倒不见预想中的盛怒,不温不火地在正中的靠背锦榻上坐着,榻前设了张高案,案上的乌木托盘中躺着几朵被揉捏过的牡丹花。

    风灵小步走上前,向她盈盈一拜:“风灵姗姗来迟,夫人见谅。”

    那内监就跪在风灵脚前,风灵看见他背部一僵,似乎正努力运力控制住自己,不回头望她。

    “你来瞧这些花儿。”杨淑妃对她的迟来不以为意,酥软的声音里透着的气恼并不对她:“你瞧着如何?”

    风灵上前在粉、绿、黄、紫的几朵花儿中取过一朵揉坏的托于掌心细观,除了被揉烂了花瓣之外,并不见什么异常,她放下花,回道:“便是寻常牡丹罢了,只色较外头的多些,外面那些以粉色居多。”

    “不觉形小?”杨淑妃追问道。

    “风灵无甚见识,这花形已不算小了,簪戴上头,几乎要遮了半边髻了。”风灵如是禀道。显觉脚边跪着的内监重重出了口气。

    杨淑妃幽幽地叹道:“今岁天旱,莫说宫内的牡丹花,前一阵子听圣人提过,田间已是青黄不接,宫妇不知民间疾苦,却还怨今岁牡丹花形小,无不斥责牡丹园的内监躲懒,未用肉骨汤来浇灌牡丹。”

    风灵听得心惊,她因家中富裕,虽不曾经过灾荒饥馑,可行商途中也见过一两回,那情景很是难忘,再一听宫中竟以肉骨汤浇灌牡丹花,心中直念“罪过”,奢靡之风如此之盛,若不亲眼见了,亲耳闻听,真真是无法置信。

    “牡丹花要用肉骨汤来养的么?”风灵犹不敢信,径直去问地下的内监。

    老内监知晓她是圣人钦点着留在宫中的,她肯问,他自是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忙应她:“禀娘子,老奴当真是已用上了肉骨汤,可再多的肉骨汤,也抵不住今岁的旱天,雨水不济,花朵儿自然开不大。但凡花木果树,都有个大年小年不是,也不能年年都指着它是大年。”

    风灵点头:“是这个理。”她抬头向杨淑妃求情:“老内监说得在理,天灾如此,怨不着养花的内监们。再者,这牡丹当真算不得小了。”

    杨淑妃冷哼道:“你我知这理有何用,这內苑中的妃嫔世妇们却不答应呢。今早这个来怨,明晚那个来诉的,直要将那些养花的内监当作肉骨花肥才罢休,我也是难平众口,又不能拿着这些豆粒儿大的事去惊扰圣驾。”

    风灵不知牡丹花于宫中女子来说竟这般重要,重要到欲拿人性命去催开一朵能令她们满意的花儿来,不觉甚是荒唐。

    “风灵倒是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她不忍见无辜内监受罚,想来杨淑妃也是拿准了她好出头的性子,才招了她来商议此事,抑或是,又是另一场试探。风灵并不在意她要试探些什么,她心念急转,自有一番算计在此事里头。

    杨淑妃命人赐了软杌子在她的锦榻边予风灵坐,作势又要去拉她的手,风灵反应较她迅捷得多,早已伸手过去取过两朵牡丹花托在掌心内,借势躲过了杨淑妃那令她心里腻烦的抚拍。

    “倒也不难,只是要借一借夫人在内宫的威望。如今宫妇皆以夫人马首是瞻,夫人今日穿戴了什么新鲜的,明日便会有人比这样子竞相效仿,纵然学不成夫人五成的风姿,却也能沾得些光彩似的。”风灵先将她十足地夸赞了一番,倒也并非全是虚妄恭维,这一阵在宫内见多了宫妇,凭着她多年经营布料的嗅觉,不难探觉出这一点。

    杨淑妃佯嗔着点了点她的额角,酥酥柔柔的嗓音笑道:“快说正经的,莫光顾着说那些个好听的。”

    风灵“咯咯”笑着道了声“是”,又接道:“夫人只需每日命人大张旗鼓地去牡丹园内购花,专挑小朵的购来,再命尚服的女官将这些小朵的牡丹,或缀于裙裾,或别于襟口,便由尚服局摆弄去,宫眷前来问安时便穿着。如此连着采买几日,一日价比一日高,风灵敢断言,不出几日,众宫眷便争相来牡丹园要花。但请夫人下令,不予白取,将那些花儿都定个价,只能往高里定,绝不能价廉。”

    “这是为何?牡丹园的花向来只作赏赐馈赠,从无议价的说法,倘若如此,岂不教人诟病。”杨淑妃凝眉摇头。

    风灵心底一振奋,等的便是她这一问,她不由坐正了身子:“这一进项,自然不是收归己用的。夫人想想,前一阵圣人不是提过天旱成灾,田间青黄不接,饥民大增的话么,夫人将这一项盈收全数交予户部,在城郊专为饥民开粥棚,往小里说,是为后宫女眷们积德增福,为圣人的烦忧尽绵薄之力;往大里说,便是夫人心系国祚,替大唐竭尽心思,堪为表率。”

    一番话说得杨淑妃盯着殿外发怔,早在李世民于她跟前随口提起旱灾一事时,她便动过这个心思,可想了许久也未能寻到一个自然而然,不显矫揉造作的法子,眼下经风灵这么一提点,她倒是豁然开朗了。

    她不由重新审视起自己膝旁倚坐着的市井女子来,她将这法子先与自己讲了,而非自献于御前,便是说她已认定了要站在自己这一边,为自己所用了。

    杨淑妃扯起绢帕掩口笑了起来,心下不觉舒畅,朝殿内仍跪着的老内监道:“你也不必跪在这儿求我来救你了,自有贵人来搭救于你,还不赶紧先谢了她。”

    “风灵岂敢。”风灵忙侧开半边身,摆手不受:“再者,此事若能成,最紧要的还是须得借夫人的表率,若是换做风灵去购花,却是万万不能成的。”

    杨淑妃将她那法子细细地又琢磨了一遍,到底不曾用过她办事,也不知究竟能不能成的,便暗想着索性将全副担子都撂予她去担着,好便好,不好终究与她自身无碍。

    “咱们这些累年在宫中的,原是不懂那些买卖之事的,你既是女商出身,自是熟稔于此道的,也只得劳动你一回,到底将这事接起来,倘或果真能筹得款子,便由你去户部领这份功罢。”杨淑妃言语间不由自主地又将风灵的手执起,在她手背上轻拍。

    风灵忍着手背上的不自在,和心里的狂喜,答应道:“钱是宫中女眷们出的,脸面借的是夫人的,风灵何功之有?夫人快莫再提功不功劳的事,风灵只知往户部跑跑腿罢了,不知要领什么功。”

    杨淑妃笑骂了她几句油嘴滑舌。风灵心下欢喜万分,终是有机会能跨出承天门,往户部去一遭了,户部与兵部同在尚书省内,到底距拂耽延又近了一大步。(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三章 牡丹筹谋(二)

    这日清早,果然就有安仁殿的宫人咋咋呼呼地往牡丹园去看花,挑着小个儿的要了十来朵,留了百来钱予园子里的老内监。

    当下园子里尚有几名各宫室的宫婢在,见安仁殿的宫婢竟拿钱来买小朵的花儿,无不讶然。

    隔了半个时辰,杏叶托着乌木托盘,也来园内择选花朵儿,亦是小朵小朵地铰下来,杏叶嗓门大,还特意隔着花篱嘱咐铰花的小内监:“要小些,精巧些的才好,那些个碗口大的切莫拿来予我。”

    俄而,她的乌木托盘上也躺了十来朵细小半开的花,杏叶有意大声地问价,老内监也不含糊,报出了二百钱的价来,杏叶二话不说便取了钱予他,老内监将钱串子摆弄得“丁零当啷”地响。

    宫婢不敢向安仁殿的宫人打听,眼下见是昭庆殿的新主遣来的人,便一个个都放了胆量,上前来搭讪询问。有认得杏叶的便径直问道:“杏叶,我且问你,你家娘子要花便要了,何故要花钱来买?”

    “大朵的不要,怎的就专挑小的?”有人拨弄了几下乌木盘里的花骨朵儿。

    杏叶一扭身子,避开拨弄花朵的手,一瞪眼道:“瞧便瞧,莫上手,一会儿染了人气打了蔫,又成了我的不是。”

    动手的那人便嗤笑:“小得无人肯要的花,还金贵得跟什么似的。”

    “自然金贵,二百钱呢。”杏叶护着乌木盘驳道。

    一时众宫婢的好奇都被勾了起来,杏叶也是个会来事的,间将她们的兴致都提吊了上来,这才告诉她们:“我家娘子是要将这些小朵的花缀在帷帽的垂纱上,如此,走起路来自带着一股牡丹香气,垂纱飘动间,好似仙子一般呢。

    宫婢们皆听住了,竟不知还有这妙处,杏叶描摹得夸张,她们仿若都已见了帷帽垂纱上缀了小朵牡丹的仙子一般,一脸神往,一面暗暗记下,回去好告知各自的娘子,邀个功劳。

    “今晨安仁殿的人也来买了呢,我听得分明,是一百多钱,怎的到了昭庆殿就成了二百钱了呢?”有细心的质疑道。

    “正是呢,正是呢。”杏叶一拍大腿,懊恼道:“安仁殿买了去是要缀在裙裾上的,听闻尚服局已制得了一腰轻罗软裙,缀上小朵牡丹,莫说是花仙了,这便要成花神了。大朵的一向只在髻上簪了,终究无甚新意,故如今大朵的反倒不如小朵的金贵,眼见着小朵的渐渐少了,怎能不花些钱……”

    “杏叶姊姊,那花朵儿缀在衣裙上,真的这般好看?”年小些的宫婢探头问道。

    杏叶回身朝她瞥了一眼,不屑地笑起了:“你年纪小,怎能懂其中的道理。好看不好看的尚在其次,安仁殿与昭庆殿争相以牡丹花缀衣,自然是因为圣人爱看,如若不然,花那个钱作甚?”

    众宫婢围聚着她还待要问,杏叶却不肯再说,护着木托盘,挤开众人便要走,口里还叨念:“莫再问了,莫再问了,快予我让条道,归去迟了,耽误了制牡丹帷帽,恐怕顾娘子要责。”

    杏叶一路憋着笑,快步赶回昭庆殿,将方才牡丹园里的情形细致地向风灵讲了一回,风灵自抿嘴轻笑,到后头放浪形骸地捂腹大笑,连竹枝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却终因看不过风灵的笑相,先止了笑规劝她留意姿态。

    “瞧着罢,明日一早,自有牡丹园忙活的。”风灵笑着吩咐竹枝,“晚膳时分,你去告知牡丹园的老内监,明日来要牡丹的,一律按五十钱一朵作价。倘若有不服的,只需搬出安仁殿的夫人来,便说夫人前来要花,也是按这个价即可。若再不服,大可教她们自去安仁殿问个究竟。”

    竹枝犹疑不定:“这,可使得?”

    “有何使不得的。”风灵满不在乎地截住竹枝的疑虑,心中自道:宫妇久在深宫,争宠许是在行,可这市井手段,谅她们也不曾见过,拿捏住她们岂不容易。

    及到次日,杏叶又往牡丹园中去采买了十来朵,园里果真较昨日喧嚷了不少,有来买牡丹的,亦有不服遣了宫婢来评理的,指骂牡丹园中的内监胆大包天,徇私舞弊,按什么罪名的皆有。

    老内监按着风灵的嘱咐,凡是来买花的,一律按五十钱一朵的价售出。来滋事的,不必理会,左右有杨淑妃压着,那些宫妇也决计无胆量拿了此事去烦扰圣人。

    再往后一日,牡丹便提价到了一百钱一朵,吵嚷评理的人便少了一大半,皆深恐往后再抬价,吵吵闹闹不服的,都闷了声,遣了宫婢紧着来买花。

    到了第五日上,才过了丑末,风灵尚且睡得迷迷登登,竹枝便在门外叩问,说是牡丹园里的内监来问,今日作何价。

    风灵被扰了觉,半眯了眼,含含糊糊不耐烦道:“还作甚价,放了限制,随她们竞价去,价高者得。”

    竹枝听了心头一凛,直替那些嫔妃世妇的钱袋子肉痛,牡丹园的内监却乐滋滋地领命而去,打量着只今日这一日,大致便可将牡丹园中的花都料理干净了。

    晨曦初露时分,风灵起身洗妆,待她收拾妥了,溜溜达达地逛去牡丹园时,园子里早已花去人空,几名小内监正低头打扫铰花时散落下的枝叶。

    老内监指挥着两名小内监抬了一口小木箱出来,予风灵恭恭敬敬地作了个礼,“顾娘子之能,老奴五体投地。”说着他将那小木箱在她眼底下打开,一整箱的铜钱、金饼并一些饰物,连得风灵也不禁大吃一惊,心里直呼:宫中女眷当真是肯花费。

    “谁能想,经顾娘子的妙计指点,那些原本要揉踏成泥作堆肥的牡丹花,竟是竞价至一两金一朵,若非亲眼所见,老奴决计不肯信。”老内监惊叹不绝,一面命小内监将木箱子装了车,与风灵一道送往安仁殿。

    安仁殿内,杨淑妃方梳罢了髻,正往髻上堆金银珠玉,漫不经心地朝木箱内一望,往发髻里插了一半的金簪滞在了半空,呆了好几息,犹不敢信,指着木箱问道:“皆是贩牡丹所得?”

    风灵笑着反复同她确认了,她面上的惊疑才慢慢褪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四章 牡丹筹谋(三)

    财资既聚,当即杨淑妃便遣出宫人,往各殿去召世妇以上品阶的宫眷前来,将竞购牡丹的钱帛展示于人前,清清楚楚地告知她们这笔不小的钱资将用以城郊支棚施粥赈灾。

    宫眷们无话可说,便是有不能顺服的,再听杨淑妃称将于圣人跟前陈情,道明钱资乃宫眷同筹的话,也都偃旗息鼓,再无不服了。

    下半晌,风灵便于安仁殿将财资细细点算出来,清算完毕,殿外已起了暮色。杨淑妃自是要留她在安仁殿用膳。

    食案才端上来不大功夫,殿外便由内监急急地跑来,称是圣人将至。

    杨淑妃带着半隐半现的高兴,向风灵怨道:“原还想同你安安心心地用一餐饭,好谢你连日的辛劳,这下可好,你我都不必用这一顿了。早知倒还不如让你回昭庆殿,好歹能安稳用饭。”

    风灵哪里敢有半句抱怨,这样的怨言也只有伴君二十余年的夫人方有资历半真半假地说上一说,且十有八九也非真心埋怨,不过是借机以示位尊,好起个震慑的力道,风灵并不以为意,虚应着她几句,通报的内监便已到了殿前。

    杨淑妃不慌不忙地站起身,领着风灵往殿外去迎。

    风灵暗自思忖,头一回见圣人,相谈甚好,可一见了杨淑妃,圣人便黑了脸,可见她与杨淑妃一同出现时,圣人不喜。这是显见的事,精明老练如杨淑妃者,怎可能看不透?既然如此,怎又不知避讳,还同拉着她一同见圣人。

    风灵不安地瞥了身边的杨淑妃一眼,却见她神色泰然,唇边噙着一抹温顺安宁的微笑,不觉一丝不妥。

    如此,风灵便也安了心,自道:她尚无不安,我又有何惧?

    与前两次见时骑着马的神采不同,今日李世民却是坐着步辇来的。步辇稳稳落地,那名唤作“阿盛”的内监上前搀扶着他慢慢下来,安仁殿的宫人尽数都出来迎他,问安的呼声连成一片。

    风灵偷眼望去,仲春时节里,李世民却系了一领薄底的斗篷,仿佛经不住风似的,虽不至孱弱无力,脚下的步子踏不出多大力道,却是风灵一眼能瞧出的,她低着头,皱了皱眉,不过几日未见,怎就判若两人了?

    杨淑妃亦是吃了一惊,却不惊慌,倒像是处置惯了一样,上前搭扶起他的胳膊,柔声切问:“可是旧疾又犯了?”

    李世民略点了一下头,阿盛替他回道:“昨日还是好的,今晨起出了一身冷汗,又是望日大朝,下了朝便不安了,尚药局的奉御和太医署的医师都来请过脉,皆断定是旧疾重犯了。”

    杨淑妃悠长地叹气,却又不敢叹出声来,风灵在她身旁听得真切,竟忍不住开口问道:“圣人是何旧疾?”

    她本是关切之意,却不想宫禁之内莫说是说话,便是喘气儿也得思量着来。内监阿盛被她这一问唬了一跳,不知该如何答她,只朝她干瞪着眼。近旁听见的宫人也赶忙低下头,相互瞥了几眼,甚是局促。

    风灵见他们如此形状,心底嘀咕:不就问个疾,也是出自一片关切,怎就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这宫禁之地,究竟是怎样的骇人所在。

    李世民进了殿,在上首杨淑妃惯常坐的胡榻上落了座,杨淑妃在他身侧加了两个锦靠,好使他借些力,自己则侧让到了一旁。

    “那年高墌原伐薛举,途中忽起了寒热病……”李世民倒不在意风灵是否有礼,坐定后自同她讲起病因来。

    “寒热病……”风灵睁大了眼,轻捂了口,“我家部曲也有人染过此病,这可是要死……”

    她倏然发觉失言,忙顿住了口,顶着阿盛和杨淑妃朝她飞来的眼刀,伏下身连声告罪:“风灵失言,罪该万死。”

    李世民喘了几口,好像是带着笑,杨淑妃忙奉上了一盏温热的水。他吃了几口水,平了喘,挥手道:“说得是实情,何罪之有。寒热病确是要人命的急症,昔年行军途中病势来得紧急,仗着年轻身子壮实,倒也扛得过,且军中有名医随侍,本不打紧。”

    他说至一半,又要停下歇一会儿,转眼瞧见风灵与杨淑妃未及撤下的食案上,吃食尚未动过,料想她们为迎驾,连晚膳也不曾吃得,便指了指食案向风灵命道:“不拘你礼数,若是饿着,边进膳边听也无妨。”

    杨淑妃的眼中掠过十足的惊诧,不免在心里细数了一番,圣人一向宠溺孩儿,可这样的恩遇,连高阳亦未曾得享,仿佛只有一回,魏王染疾,她随侍圣人亲往王府望探,正逢魏王进膳,见圣人自是要撤案的,圣人因他病中不忍,方道了句:青雀养病甚要,不必撤案。

    眼下,他不仅容许这出自市井的小娘子不受礼数拘束,当着他的面随意嚼食,却还要哄孩子般讲那些陈年旧事予她听。偏这不懂宫礼的小娘子很是受用,当真一面进膳一面认真地听他说道往事。

    “那后来呢?那名医可将陛下治得了?”风灵催问了一句,夹了一箸银芽丝,很是自然随意地送入口中。

    李世民便忆道:“治是能治得,只是要耗费不少时日。恶战在即,岂容我慢慢调治,我便予了他五日,定要将治好的。那名医当真是大胆,竟是开出了虎狼之剂,言明五日必治,却要大耗底气。昔日迫在眉睫,且又无计可施,便用下了这药,果真是三四日便好利索了,伐灭薛举正当时。事后多年里未见有反复,只当医者危言耸听,岂知不惑之后,便当真时有复发,此乃真医者。”

    风灵听得入神,放下玉箸问道:“那位名医如今何在?怎不来替陛下诊治?”

    “中原大定之后,不肯受官,坚辞去,大约是,悬壶济世于江湖之间了罢。但凡名家,皆有一份傲气在的。”李世民的目光从遥不可及的过往拉了回来,在听得发怔的风灵的脸上转了转,突然撇开了那些旧事,再不提了。

    他指向殿内的木箱子,问道:“这是要作甚?”

    风灵猛然惊回,冷不防听得他问起那些牡丹花资,便拿眼望向杨淑妃。(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五章 内朝侍墨(一)

    杨淑妃的食案虽还在跟前,她到底不似风灵那般无忌,始终未动那食案。见风灵望她,她微扬起唇角,自忖:这小娘子虽粗野放肆不懂宫中礼仪,好在还有些眼力见识,还知晓此话该由谁来答。

    她向风灵身后的竹枝使了个眼色,竹枝会意,上前将木箱打卡,将一整箱才刚厘清的钱物展示在李世民眼前。

    杨淑妃含了笑,望向风灵:“这全是顾娘子的功德。今春发了旱情,牡丹园里的花骨朵儿小,宫眷不满,直闹得妾身的安仁殿日整日不安。顾娘子灵慧,替妾身捏了个主意……”

    她将风灵贩售牡丹花予宫妇的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末了又特意道:“宫眷们养尊处优,不知百姓疾苦,旱灾当前,犹怨花小,个个都吵嚷着要往宫外另买牡丹来簪,妾身私想着,前一阵陛下喟叹城郊旱火,饥民增多,有钱买那几日便枯萎的花来簪,倒不如拿那些钱作些功德,开设粥棚,赈济灾民,正商议着要去请圣人旨意,圣人倒像是闻着讯了似的,这便来了。”

    “到底是你有心了。”李世民赞道:“粥棚善举,未尝不可,交由户部着人去办便是。”

    他的兴致仿佛并不在杨淑妃的功德上,首肯了城郊设粥棚的事之后,便向风灵问道:“这牡丹聚财的法子,是你想的?难为你费这番心思,着实不易。”李世民扬了扬眉,给了风灵一个极淡的笑,只可惜混着病容,笑得也不太成个样。

    风灵放下玉箸,执着绢帕一面抹嘴一面笑道:“陛下夸赞太过,这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如何能料定宫嫔们肯拿出钱财来购花?”李世民半倾过身,极有兴致地挑起了半边眉。

    风灵许久不碰商事,遇上有人肯问肯听她的商道,顿也起了兴味,侧了身子,眉飞色舞道:“幼时读《管子》,有一则‘石璧谋’的故事,看来十分有趣。讲的是管子以分文不值的乱石,琢成石璧的模样,作价奇高,劝齐桓公持石璧拜祭宗庙,诸侯见之皆效仿。周天子便定石璧为信,未持石璧者,不得进入宗庙祭拜,诸侯不甘于人之后,纷纷争购石璧,一时齐桓公的那些石璧供不应求,无人嫌它价高。”

    烛火将她瞳孔中的光彩勾了出来,映得她的面庞熠熠生辉。“风灵总不忘这个故事,总想着哪一日能试上一试,验验管夫子的本事究竟真不真,却一直不得机会,此番正是来了个机会,古人诚不我欺!”

    她生动的眼眸神色惹得李世民笑意更重:“这故事朕亦读过。可古人终究不同于后宫妃嫔,生搬硬套过来,胜算未能定。”

    “哪儿能照着径直搬来套用,自是要因时制宜的。”风灵忽然有些报赧,收敛了方才的兴奋,垂头轻声道:“风灵取用了一些……一些市井哄抬的手段,宫中贵人们从不在市井走动,哪里知道那些勾当,故而……故而……”

    “故而很是好摆弄?”李世民听到此处,已忍俊不禁,笑出了声。“你确是块行商的好料,那拳脚上的功夫,是为了方便行走商路习练的?”

    “正是。阿爹阿母说女孩儿家在外,须得熬练些拳脚好傍身,却也不必练得太好,拳脚弓马太精进了,若起了念跑去做了巾帼女将,终非一桩好事,因此风灵这几下,实属不入流的三脚猫功夫。”风灵乖顺地回道,提及爷娘,心中不免微微一酸,略一神游,不知眼下的境地,爷娘是否知晓。

    李世民慢慢地敛去了脸上的笑,风灵心中一顿,自知失言,无端地提起什么巾帼女将,说不好便戳中了圣人痛处。

    她正懊悔不跌,李世民却转口问道:“除《管子》,还有些什么喜爱的书册?”

    杨淑妃在一旁不动声色地递了个眼神予风灵,聪颖的此刻便该答先皇后的《女则》。偏风灵未能接到她的眼色,照实说了个《盐铁轮》。

    杨淑妃默然叹息一声,颇具憾色。

    李世民点头道:“《盐铁论》,非市井小商所能体会,所述所论皆国之经营大策,却是哪一位大儒教的你?”

    风灵摇头:“并非什么大儒,乃风灵阿爹亲授。”

    李世民默然不语,神情沉肃,隔了好半晌,方悠然道:“天下父母之心,皆是一样的,总往这孩儿多学成器。”

    风灵心中驳道:如何一样了,阿爹亲善祥慈,在他跟前不必处处提着小心。

    阿盛扭头望了望屋内一角的更漏,上前低声提醒:“陛下,时候不早了,身子尚不安稳,不若早些歇了。是要歇在此处,还是……”

    “回去罢。”李世民扶着阿盛的手臂,从坐榻上站起身,一步一步地朝安仁殿外走,杨淑妃忙率了众人屈膝相送。

    他走到门槛处,忽又回过身,抬手指了指风灵:“你,明日跌时分,往两仪殿来。”

    风灵茫然,在他身后蹲身应下。杨淑妃却是一脸错愕,呆怔地目送着在阿盛搀扶下乘步辇而去的圣人。

    “夫人,两仪殿是……”风灵胡乱猜测着两仪殿大约是圣人日常起居所在,或是他的寝殿,心中暗呼不妙。她有意在圣人跟前作出粗鄙不懂礼的形态,为的是圣人不喜她的行径,便不至将她也归为世妇御妻一类,可眼下她的小伎俩仿佛并不奏效,这令她不免心慌意乱起来。

    杨淑妃古怪地盯了她一眼,同是满脸的困惑:“两仪殿,内朝所在,圣人坐理朝务,与臣僚私下商谈之处。”

    风灵既高兴又不免疑惑。高兴的是两仪殿不是寝殿,原是个正经议朝的地方,可见圣人仍未有要将她纳入后宫的念头。疑惑随之而来,既是那等肃穆之地,命她前去,难不成是为了听她讲《盐铁论》的?

    “罢了,这箱财物也不必你操劳了,明日我自差人去同户部言语。”杨淑妃僵坐了许久,懒懒地舒展了一下腰背。

    风灵顿觉自己的腰背亦僵硬酸麻起来,君王之侧,决计不是一个好去处。(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六章 内朝侍墨(二)

    风灵战战兢兢地在两仪殿门前站定,候等着殿外的内监前去通禀。

    连日来,她做梦都想越过承天门,横穿过天街往前头去,此刻终是得偿所愿,却发觉自己不过是从一个拘谨无趣处,到了另一个更拘谨无趣的所在。

    一出承天门,沉肃庄敬扑面而来,风灵乘着圣人特赐下的步辇,环顾左右,除了宫人,尚有不少她认不出品阶衔位的宫廷行走往来,她忍不住揣测哪些是来自尚书省,哪些又是兵部出来传文书的。

    步辇将她在两仪殿的双阙前放下,通禀的内监一层又一层,直至最后站在了殿门前,统共经了三名内监往里禀告,可见面圣之庄重。

    两仪殿的殿门开了一道,阿盛从里头闪身出来,向风灵作了个礼,请她跟随着往殿内去。

    殿内上首设了张胡榻,李世民正于那胡榻上倚着高案坐着,手边还靠着一个锦靠。他闭眼歇息,脸色较之昨日,更差了些。案上堆了一摞子的奏章告书,乱糟糟地堆叠在一处,连那胡榻上也散落了不少。

    风灵犹豫不定是否要行礼,若出声,便惊扰了圣人休憩,若不出声,不予他作礼,有藐视之嫌,那也是了不得的罪名。

    阿盛在她身后以极低的嗓音说道:“顾娘子不必行礼,圣人疲惫太过,才刚眯过去。圣人召顾娘子前来原是为了服侍笔墨,收整案牍的,娘子小心伺候着便是。”

    说着他朝胡榻上那堆杂乱无章的奏章努了努嘴,“有朱批的便是已好了的,归在一处,未有朱批的,另成一堆。娘子可明白了?端砚内要时常有墨,笔洗内要有干净水,更得勤快些。少闻,少言,少理,至关要紧,余者便再无甚讲究的了。”

    风灵感激地冲他点点头,阿盛和善地一笑,便退至殿门口。

    风灵蹑手蹑脚地上前,李世民果然睡得安稳,鼻息均匀沉重。她壮起胆子,将散落在他身边榻上的奏折一本本收拾起来,上面都有朱批,她便归在一处,齐齐整整地码成一摞。

    案上那些却有些难办,风灵尽量将手脚放得轻柔,一本本地收拾。忽然一本摊开的奏报上“拂耽延”三个字,乍然撞入她的眼中,她手下一颤,本能地想要将这本奏报看下去,可理智牢牢地抓住她的眼和手,不容许她去看。她再是不谙宫规,私窥奏章是什么罪,她尚且知道。

    “宫中那么多宫人,独挑了你来伺候笔墨,你可知是为何?”风灵头顶突然有道中气不足,却严刻依然的声音响起,将她唬了一跳,手里的收整不敢停下,眼也再不敢往那奏章上去瞟。

    “风灵愚钝,不敢妄揣圣心。”她不明白昨晚在安仁殿他尚和颜悦色,此时却好似变了个人,虽在病中,君王威严仍在。真真是此一时彼一时,翻云覆雨,说变就变。

    “你出自市井,孑然自在,身后无高门士族的左右,亦无环环相扣的人际脉络,而今在这宫中,你是最干净的一个。”李世民半睁了眼,淡然道,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可这话落在风灵心上,却如同千钧,她竭力镇静地阖上那本提及拂耽延的奏章,稳住微颤的手腕,将它摞了起来。

    李世民从锦靠上坐直身,搭在身上的一张薄毯滑落到了地下。风灵手忙脚乱地去捡起薄毯,又听得他高高在上的声音:“不论高阳将你送进宫是何用意,亦不论你在杨淑妃身旁究竟要替她达成何事,从今往后,皆与你无关,你只管在两仪殿侍墨,闲暇准你往弘文馆借阅书册,往后或还有用得着你的地方。”

    风灵暗暗心惊,原来自己是高阳公主稍带进宫的,圣人已然知晓。而高阳公主与杨淑妃的所思所谋,听那话里话外的意思,他多半也了然于胸。再帝王跟前弄谋术,却是可笑了。

    她将拾起的薄毯妥贴地放置在胡榻上,顺势在胡榻上低伏下身:“风灵谨遵圣人教诲。”心里却在呼号:当初说是要替天子驯马,留在了宫中,本以为驯得了马,躲过了柳爽那一阵的风头,便该出宫的,可如今怎又成了两仪殿侍墨,出宫的希望竟是愈发渺茫了。

    “起来罢。”李世民缓了声调,渐渐地又寻回了一些昨晚的亲和:“你原是个聪敏孩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的道理,不必累述了,你自是能懂,恪守便好,也不必太过拘谨,你在两仪殿无须理会那些繁文缛节。”

    风灵直起身,将他案上的各类奏章、各地传来的邸报一一收整起来。连心乱如麻的功夫都不曾有,李世民便同她说起了《盐铁论》中的篇章。

    二人直说到晚膳时分,阿盛前来问过是否要传膳,李世民心绪颇佳,欣然叫了传膳,另还命人替风灵置了食案,教她就在两仪殿中相陪用膳。

    风灵因要服侍圣人汤药,便与传膳去的阿盛一同往后厨走了一遭。路上阿盛借机向她道:“今日圣人气色越发的差了,旧疾更重了些,晨午两餐皆未得好好进下去。下半晌顾娘子来陪着说了会子话,这会儿倒有了些精神胃口,还得多劳顾娘子一会儿劝着圣人多进一些。”

    晚膳食案端了上来,风灵尽责地劝了一回,果然是多进了一些,连侍奉饭食的宫人也颇感意外。

    食毕,李世民还待要看奏章,阿盛向风灵使了个眼色。风灵会意,忙劝他保养为要,不该如此劳神,该早些睡去。他倒也肯听,亦吩咐了步辇将风灵送回內苑昭庆殿去歇息。

    回昭庆殿的路上,天已全黑,宫中灯烛皆起,风灵朝尚书省的方向直直地瞧了好一会儿,沉沉地叹了口气,而今事态已全不由她。

    风灵恍然觉着自己好似在梦中一般,仿佛下一息便能听见佛奴与部曲们在院外嬉闹,将她吵醒,紧接着阿幺便端了盛着温水的铜盆进来唤她起身。她隔着襦裙,在自己的腿上猛揪了一把,想将自己从这个浑噩的梦中惊醒,这是除了腿上传来的痛感,一切皆未改变。(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七章 盐铁策论

    两仪殿侍候笔墨算不得是桩苦累差事,却也一丝躲不得懒。风灵刚去的头几日因李世民旧疾缠身,身子骨不大安稳,处置的朝务便也少些。外头三省六部九寺的奏章杂事大半都压在中书省不曾传递进来,细碎小事便径直送到了东宫。

    李世民略有些空闲,想起前几日风灵说《盐铁论》的事来,遂与她在两仪殿内说盐铁之策。起先见她不过是双十年纪的女儿家,能知有《盐铁论》存世已是不易,并不指望她能懂那些晦涩的国策经济之道。

    未曾想头一日风灵便与他论得极是兴起,连过了正午传膳时辰也未能觉察,还是阿盛忍耐不住,碎步进来问他可否传膳,风灵这才记起,一脸不知所措,活脱是做错了事自知理亏的孩子模样。

    再往下说去,李世民到底涉猎不深,又甚觉意味,便传召了民部之人往两仪殿同议。民部尚书唐俭带着得意吏目匆匆忙忙赶至两仪殿,得知是要同这么个侍墨的小娘子论经济大策,心中未免不悦。端着架子只问道:“敢问顾娘子是执桑弘羊之论,还是执董氏新儒学之论?”

    风灵向唐俭恭敬一礼,不慌不忙道:“唐尚书这么一问,倒教风灵左右为难,不好作答。”继而她又转向李世民礼道:“圣人得先恕了风灵狂妄之罪,风灵方敢说的。”

    唐俭与那长于经济策论的吏目皆在心中嗤笑:这般的小女儿态,尚要来说盐铁策,岂不可笑。

    不想李世民却和煦一笑,颇有几分哄孩子的意思道:“只管说便是,你小娘子家的,纵然说得不对,唐尚书岂会同你计较。”

    唐俭尚在怔楞的当口,风灵便清脆道:“风灵看来,《盐铁论》系儒家子弟桓宽执笔,难免有失偏颇。”

    那吏目儒学出身,闻听此言面色一僵,暗自摇头:果然是狂妄至极。因李世民“哦”了一声,兴味颇浓,他也不好现出心中不满,耐着性子往下听,等着风灵更“狂妄”的论调。

    “桑弘羊推行盐铁官营、酒类专卖,一统铸币、均输平准,于西汉国力集聚大有裨益。新儒着眼民意,推昌贸易归民,国不与民争利,于繁盛国力之延续亦有大益处。难定对错,故风灵两者皆持。”

    吏目向李世民先做了一揖,转而向风灵冷冷驳道:“下官所知,盐铁论之后,武帝便下令废除了酒榷、关内铁官之政,国之强盛愈加,显见董氏新儒贸易归民之论方是正途。”

    风灵微微一笑:“风灵并未说过新儒论调有错,亦未说过桑弘羊大夫之说有错。”

    吏目心下一沉,确未有下过此定论,他终是怕惹怒圣人,便缄口不语。

    风灵接着道:“初时,西汉国力尚若,以桑弘羊之策,朝廷拿捏住盐铁酒布等经济命脉,有助于凝聚国力,夯实基地,但国力日壮,此道便过于生硬,建本抑末便再不适用,反不利国富民强。此时便该用上新儒‘贸易归民’之政,开本末之途,通有无之用,使人人皆得贸易自由,方得百花齐放,国与民同富。”

    李世民拈起唇边翘起的一绺胡须,笑眼望向风灵,频频点头。

    那吏目却眼光怔怔,隔了好半晌,却不道对错与否,只喟叹道:“顾娘子这一番论调,下官听着颇为熟悉,仿佛久远之前曾领教过。却不知顾娘子师从何人?”

    风灵自知道理上占了上风,神色上便愈发谦恭:“不敢论及师从,风灵从未正经上过学,这些乃家父兴之所至,随意教授几句。”

    李世民笑道:“乃父倒是位趣人,教导女孩儿家不授女训女诫,亦不授诗书礼仪,却以经济之论授之,却也不像那等寻常商户人家。然,盐铁策之论,如此论调的,朕却非首次听闻,今日该是第二次闻如是说。”

    他这番话,蓦然提醒了那吏目,连得唐俭也回过味来,接口答道:“臣亦记得,昔年故蔡国公领民部尚书之职时,曾有过此话,倒是与顾娘子所持论调一致。”

    李世民跟着慢慢点了点头,目光穿透了两仪殿宽阔的大门,越过了殿外的矗立的双阙,怔了许久,风灵坐得距他近,耳力又佳,听见他夹带着叹息的低沉不清的喃喃:“克明……可惜克明去得太早,太早。”

    ……

    隔日,风灵自昭庆殿到两仪殿时,恰逢太子在内里说话,她不便进殿,便在殿外候等。立了小半时辰,两仪殿的大门洞开,身量颀长却体格瘦弱的年轻男子从里头跨出来,风灵知他便是当今太子,忙向后退了一步,衽敛向他施礼。

    李治停下脚步,打量了她一圈,问道:“你便是入住昭庆殿的宫人?昨日与唐俭论盐铁策的?”

    他的声音较他父亲更为温和,风灵不惧,顺着他的话不卑不亢地答道:“民女确是住在昭庆殿中,却非宫籍中人。”

    “高阳将你送进宫,阿耶却不予你宫籍,你可有性子等?”他冷声讽道,分明不悦她,语调中却有下不去的狠心。

    风灵暗觉他本是良善之人,便恭顺地低了头:“民女贱如蝼蚁,亦不懂宫规,何去何从,单凭圣人发落。”

    李治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拂袖离去。

    风灵直起身,望了望他离去的背影,心中默道:你只当天下女子皆愿往天家跟前凑么,若非外头有穷凶极恶之人追缠着索命,若非阿延身负诬陷未得洗脱,谁人愿在此受桎梏。

    两仪殿的门还开着,风灵抬脚刚要往里跨,门口的阿盛伸出拂尘又拦住了她:“顾娘子稍等,殿内尚在议事。”

    风灵在殿外已立了小半个时辰,她并不娇弱,也不觉劳累,便收回跨出去的那步,退回原处立着。

    殿内却小步跑出来另一名内监,传道:“顾娘子进去罢,圣人传呢。”

    风灵如常地跨入两仪殿高高的门槛,正要向李世民施礼,抬头一眼蓦地落在殿上那另一人身上,刹那间,她便僵滞住了整个身子。(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八章 意外重见

    那人长跪在殿上,背对着她,可她只需一眼,便能认出那深刻入骨的背影,正是她牵念至深之人。

    风灵脚下木然,也不知是如何挪的步子,一步步移到拂耽延身侧,向李世民屈膝一礼,她原该向他问安,可此刻喉咙教泪意堵了,生痛发涩,开不了口。

    殿上君王不以为意,倒先露了和蔼,向她招了招手:“今日已是好了大半,折子堆积甚多,你快过来研朱砂。”

    风灵垂头行至御案旁,抬手就着案上的朱砂砚磨研了起来,手腕子转了没几下,便忍不住抬眼去望殿下的拂耽延,投目望去,但见他垂目正视着跟前的五瓣莲花纹的地砖,数月不见,身形清减了些,面庞亦因消瘦棱角愈发分明,鼻更耸立,眼更深陷。

    风灵研磨朱砂的手腕轻轻抖动着,她想即刻抛下手里的功夫,即刻跑下殿去,亲手触抚到那令她魂牵梦萦了数月的面庞。

    “你在沙州近三年,所建功业之总和,抵不过一回过失。”李世民忽然开口,打断了风灵的投望,她忙低下头紧盯着砚内的一片朱红,往砚内加了些许清水。

    “三年毁于一旦,你可觉痛惜?”李世民的声音里带着沉重的叹息,风灵暗自想了一回,忆及昔年在沙州佛奴探听来的消息,说拂耽延深受隆恩,圣人待他另看一眼,如今圣人话语中的扼腕叹息正验证了那消息果然不假。

    “微臣并不敢为自身痛惜,只深感愧对沙州百姓。”拂耽延俯下身回道。

    风灵心中一紧:他的声音原是醇和沉稳的,现下却变得颓丧微哑,不知这些日子里都经了些什么,风灵不敢往下想,忍不住轻声吸了吸鼻子。

    李世民长长地出了口气,将恼意压了下去,把稳了声音道:“你虽有失利之处,但判你渎职确也是重了。且阿史那贺鲁向来险诈奸猾,未必全是你的过失,然悠悠众口不得不顾。明日朝上,渎职之罪你该当受领便领下。至于通敌之嫌,朕暂压下了,此事背后的蹊跷,须得从长计议,朕急不得,你更是急不得。”

    这一番话,全是私底下推心置腹之语,显然圣人并不信拂耽延的“通敌之嫌”,口吻中殷殷劝悔之意要多过诘责,这多少令风灵平舒了口气,倒是替他多担了份心。

    可这“通敌之嫌”是因何而来,柳氏父子背地中那些阴私,圣人似乎并不知晓。风灵极想立即便上前将柳氏父子的那些腌臜事痛痛快快地陈于君前,好将这一切都了结。

    可未生母子的惨死,给予了她一个惨痛且深刻的教训,他母子二人便是因她行事鲁莽横冲直撞而亡,如今她倘或再不收敛起那副脾性,恐怕便该害到拂耽延,故此她强压下心头烦躁,一忍再忍。无确凿实证能将柳奭一击崩散之前,绝不能再冒然行事。

    “你性子刚直,此番千万要忍耐住,莫因背负了那些无端诬赖,便急着要洗脱。朝堂之上,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未有万全之策之前,切忌轻举妄动。你可记下了?”

    拂耽延将身子更往下压了压:“微臣谨记。”

    李世民疾患未愈,处置过这一晌午的事,疲惫已显在了脸上,他冲拂耽延挥了下手臂:“你且归去,明日早朝过后,便往左右候卫处领命去,褫夺你五品品衔,罚作承天门戍卫,你可服?”

    “臣自甘领罚。”拂耽延闷声应道,直起了腰背,抬眼的瞬间,却瞥见了君王身侧研磨朱砂的侍墨宫人。他不确信地撩眼又瞧了一回,正是风灵无疑。拂耽延的犹如遭人当胸一记闷锤,张目结舌,头一个反应便是张口欲禀。

    风灵红了眼眶,努力冲他微微笑着摇了摇头。这一笑里满含隐忍无奈,那摇头之意他明白是要他忍下不说。拂耽延咬了咬牙,重又伏下身。

    风灵的心教他这一伏身紧紧地攥了起来,生怕他向圣人禀明,引来雷霆震怒。或圣人不怒,放她同归,那边愈加可怖。两仪殿于她而言是眼下最安全的所在,圣人能庇得她不受柳爽阴毒迫害。柳爽虽有胆在长安城内行凶,却也只敢向她与阿满婆那样的平民下手,再肆无忌惮,总也不敢平白就害了有官身的人。故而怀远坊那边,只要无她的身影出现,便不会招致灾祸,拂耽延与府中奴仆皆能得安然无恙。

    可眼下风灵只能默祷拂耽延能体察她心思,万万不可道出实情。

    拂耽延伏下的肩头顿滞了一息,传出沉沉的声音:“微臣告退。”

    风灵的心一下又重得了空气一般,活泛了过来,在腔子内“砰砰”激跳。

    李世民甚是疲累,挥手示意他退去。拂耽延起身向后慢慢退了三步,眼紧盯着风灵,抓住这瞬息的功夫,深深地望一望她的眉目。

    风灵无声地动了动唇,做了个“等我”的唇形。

    拂耽延转身离去的瞬时,向她微一点头。风灵便知他看懂了她的唇形,心下虽难过,却也稍稍得了些安慰。

    两仪殿的大门再一次洞开,拂耽延岸然的身躯跨出门槛,大门缓缓地闭阖,直将他背后的最后一抹身影隔绝在外,风灵这才失神地拉回目光。

    她将注意力重新聚拢起来,落回李世民身上,却见他脸色苍白,额头上沁出了些虚冷汗珠。

    “陛下可要风灵唤尚药局的人来瞧瞧?”她忙问道。

    “不必,歇一阵便缓过来了。”李世民摆手拒道。

    风灵顺手取了个锦靠塞在他身侧,好使他靠着借些力。

    李世民打量了一眼她微微红肿的眼眶,笑着拿她打趣儿:“昨日还神采奕奕地同民部吏目辩盐铁策,眼下这又是哪一出?”

    风灵自知瞒不过面上的惆怅感伤,索性借着他的话胡乱发挥,嘟起嘴道:“正是昨日提及家父,风灵起了思念,夜里又梦见爷娘,心里头不好受。”

    李世民笑道:“派你一桩好差事,你必定欢喜,正可解了你思乡之忧。”(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九章 委以重任

    风灵动了动唇角,将忧色好好地掩藏起来,重新铺展开一副笑模样:“圣人要吩咐风灵作甚?”

    “你既行过商,能将经济之道滚瓜烂熟于胸,且你家族在西域经营丝绸布料多年,熟稔域外风情规制,便仿着盐铁策论,理一套西域经济策来,如何?”

    李世民的神色看起来不似在逗她,且君无戏言,他既这般说了,多半是认真动了这心思的。风灵蹙眉彷徨起来,不敢应也不敢不应。

    “怎的不敢接?”李世民又催问道。

    “风灵惶恐。”她讪讪地挠着发鬓,“陛下的三省六部中能人志士颇多,若陛下有所托,他们必定不负所望,风灵学疏才浅,不过仗着阿爹教过的那些不成规矩的书……怎敢,怎敢谋国之福祉。”

    她怕圣人不悦,忙讨好地执起茶勺:“风灵还是替圣人烹茶研磨更好些。”

    “烹茶?你能胜过伺茶的宫婢?”李世民笑指了指她身后烹茶的小泥炉,风灵自知弗如,只得放下茶勺,李世民笑她的窘态,又道:“研磨自有人比你更精专。”

    风灵本还想说她能替天子驯马,李世民却未予她这个机会,紧接着道:“可这宫中,不论内朝还是外朝,经纶济世之能人不乏,却鲜少有人能懂经济策略。士大夫大多儒学出身,不屑学这些计利之技,便是偶有涉猎,也循大统居多。朕所想要的,便是如你这般不拘一格,挥洒自在之想。”

    风灵生了愧色:“圣人将风灵看高了。”她确是从未想过要行那样的大事,以往的志向不过是好好经营顾坊,钵满盆满,盈利滚滚,好教自己与一同出生入死的部曲们过得更自在快活,纵然她因心肠热,偶尔会管些不大不小的闲事,可她连振兴顾氏一族都不曾想过,便莫名地被人架上了经邦济世的高台上,心里头自然直打怵。

    李世民悠然喟叹:“自克明撇下大唐、撇下朕先去了之后,便再无人这样同朕说过盐铁之策,十多年来,再无一人。而今竟从一小娘子口中再闻得,若非你真真切切地在朕跟前,几乎要教人疑是克明梦中托言了。”

    虽是对着风灵,可风灵直觉他这话并非对她所说,倒像是在隔空同那位教圣人一再牵念的故蔡国公言语。李世民蓦地回过神,问道:“你父亲哪里人士?是何名姓?可愿入朝为官?”

    风灵骇了一跳,忙端端正正地跪坐好,欠身回道:“家父江南道江都郡人士,顾姓字云鹤,家父早年经商,如今年纪已长,且生性淡泊,族中事务尚不大肯理会,将商事托付风灵兄妹二人,只在族学中教授顾氏子弟念书,入朝为官决计不成的。”

    “顾云鹤……”李世民将那名字反复念了两遍,不无遗憾地点了点头:“是了,闲云野鹤,听着也是个散淡人,终是不该为难。怎的堪用之人清风傲骨,皆不肯出仕,你父亲如是,玄奘法师亦如此。”

    提及玄奘法师,风灵禁不住道:“玄奘法师乃侍佛之人,出离俗尘,怎会出仕?”

    “你亦识得他?”李世民疑道。

    “昔年在沙州敦煌城外的千佛洞,风灵有幸得过法师指点,只是风灵愚钝,至今未能彻悟。”

    李世民拈着唇边的卷须忆道:“沙州……确是,他确是在敦煌城上的奏表,请求进关。这样说来,沙州倒是个有趣儿的地方,交汇贯通皆在那处。”

    风灵不明就里,只当他所说的“交汇贯通”是指财帛钱货等天下之物,各色外域族人,便随口应和了几句,想了想,她又添道:“风灵的店肆如今已不在沙州,迁去了西州,圣人若是能出得宫,倒是不妨去走一遭。介时圣人白龙鱼服,风灵陪着圣人好好地在西陲边城顽逛顽逛,瞧瞧那些域外来的稀奇古怪之物,品品各色零嘴吃食,很是得趣儿。”

    李世民被她逗得纵声笑了起来,阿盛忍不住向殿内探了探头,弯起了唇角,多年不曾听到这样的笑声,到底是杨淑妃手段高明些,不知从何处寻来这样一位小娘子,怨不得后宫女子中,无人能及她位高权重。

    他招手唤过一名伶俐的小内监,附耳吩咐了几句,打发他往安仁殿递个话去,好教杨淑妃得知,顾娘子侍奉在侧,圣人果然心悦。

    笑了一回,李世民正了色,又重提了前话:“编纂西域商事细录,理经济策略之事,你再好好想想,想准了再来回朕。”

    风灵恭敬地应了声“是”,心里抱定了主意,绝不能应,兹事体大,免得自己力有不逮,祸害朝政,遗臭万年。

    ……

    次日有早朝,李世民虽有了些精神头,到底还未大安,下半晌早早地便歇了,风灵得以早回昭庆殿。

    杏叶和竹枝见她回来得早,忙命人去备热汤好予她沐浴。

    风灵入了净房,不许人跟着,独自褪去了衣裙踏入木桶内,木桶内的温热使得她心底不可抑制地怀念拂耽延同样温热的胸膛,她满脑皆是他在殿前的模样,清减了不少的身形,殿上那教她碎心裂肺的凝望……

    风灵搁在膝上的双手握成了拳,在水中微微颤抖,眼泪从她紧闭的双眼中挤出,顺着面庞滴落到了水中,在热气氤氲的水面上砸出了一个小水坑。她恍惚间觉着有粗粝温暖的手摩挲在她的面颊上,拭着她的眼泪,手上带着怜惜和迟疑。

    她蓦地睁开眼,净房内热气喧腾,除了她,空无一人,她深抑的思念化出的幻境,竟是那般逼真,幻境破灭时又是那般令人失望。风灵将自己整个人浸入水中,眼泪混在热水中,极似温和的手掌拂在她的面上。

    她只能借此得一丝慰藉,偷一时的真情实意放纵,杏叶和竹枝,并那几个宫婢皆在这昭庆殿内,一旦从沐浴的桶里出来,重新换上衣裙,再打开净房的门时,她又该小心地掩藏起所有的心思,每行一步都要打着各种算计。(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章 绢帕诉情

    天一****热起来,眼见交夏,圣人的身子骨也渐利索,尚药局的御奉自每两个时辰请脉,改成了一日三诊,汤药也换了方子。送至两仪殿的汤药经由风灵的手端至御前,风灵轻嗅药气,起码换了三回方子,汤药从浓墨般的色泽成了金褐色。

    因圣人气力渐复,风灵撤去了他手边的锦靠,原摆着锦靠之处,现堆叠起了好几摞子奏报,连朱砂也用得格外快了些。

    连日来,进出两仪殿的权臣似过江之鲫,换了一拨又一拨,李世民与臣下说话,或斥责、或赞许、或商议、或听禀,从不避讳风灵,她便在一旁默然听着,她虽未着宫服,却也穿得素常,自然无人留意到她这个小小的侍墨。

    不两日,她便发觉,圣人待她当真是迥异。先前她只当圣人一贯和善,不料连听了两日内朝议事,才觉出李世民的雷霆之势,不怒自威的锐视扫过,殿下一片肃杀,纵然是位高权重如长孙无忌、房玄龄者,勇于谏言如魏征者,在他的目光之下,亦不免退缩半步。

    太子与柳奭联袂来过一回,太子瞥眼望见风灵侍奉在君侧,依旧横眉冷对,不屑一顾。柳奭耳聪目明,又时刻警惕着杨淑妃与吴王李恪的动向,因此早收着了风声,得知杨淑妃送了一名形貌酷肖当年英华夫人的女子进两仪殿。

    他早年不曾见过英华夫人,可英华夫人的盛宠他却是与那些宫中旧人一样,知晓得清清楚楚。自从某日昭庆殿忽然空置了之后,英华夫人与汝南公主便成了宫墙内的禁忌,再无人敢提及。他偷眼瞧了风灵几回,只觉灵秀柔糯,并不觉有多明**人,可圣心难测,他悄悄地在心底咒了杨淑妃一遭,毒妇当真是好手段,大约终有一日,他须得打起精神来应对这个凭空而来、看似无争的女子。

    风灵在两仪殿见过拂耽延后不几日,便在承天门重又望见了他。彼时清晨,天色未明,风灵坐在步辇上,要赶着在李世民入两仪殿处置朝事之前先他抵达。承天门的宫墙边,两队佽飞正交班,换下的那一班,正是由拂耽延带领着。

    步辇从他身边行过,风灵隔着步辇上的垂纱,贪婪地打量他沉毅的侧脸,可抬步辇的内监走得太快,只几息的功夫,便从拂耽延身边走过。

    风灵慌忙将手里的绢帕从垂纱缝隙中塞扔出去,轻薄的绢帕一脱离垂纱,恰遇了一股不知打从何处吹来的晨风,霎时飞扬了起来,打着飘儿落在了拂耽延的脚边。

    风灵借机唤停了步辇:“阿监且驻,帕子掉了,放下辇子好教风灵去拾回来。”

    四名内监将步辇稳稳地放下,为首的那名催她道:“顾娘子快些,时辰快到了,莫教圣人先到了两仪殿。”

    风灵胡乱点了点头,飞快地下了步辇,提裙朝承天门换班的那队佽飞小跑去。那一队佽飞见有宫眷跑来,皆不敢抬头直望,大多垂眼肃立。拂耽延才刚集了值夜佽飞的队,正要领队回去歇息,见有一条帕子飘飘忽忽地落在了他的脚边,却是从将将过去的那步辇上落下的。

    他弯腰拾起绢帕正欲上前奉还,直起身子,却见步辇上下来一名女子。天色尚暗,月色未退,昏暗迷蒙中只需一眼,他便认出那快步小跑来的女子,正是他未能成礼便遭离散的新妇。

    纵是坚冷刚毅如他,亦忍不住眼眶发热。那道单弱的身影在过往的数月中,曾多少次在他睡梦中朝他走来,时而急切,时而跃然,时而袅娜,时而惆怅,每每他探臂去想去揽她入怀中,却总揽了一臂虚空。

    此时她果真朝他走来,他却辨不清虚实,攥着绢帕发怔。

    风灵硬是忍下泪意,展开眉眼冲他微微一笑,盈盈屈膝:“这帕子原是风灵所有,多谢队正,还请队正归还。”

    拂耽延的目光竭力透过灰蒙蒙的天色,想将她看个清楚,却又不敢瞧得太清楚,他怕自己无法抑制要拥揽住她的那一念冲动,臂上的肌条,竟因捏一方薄纱绢帕而紧绷僵硬。

    “这帕子原是风灵心爱之物,盼等了许久才得的,现下它落了地,风灵甚是痛心,幸而它还在这儿,还有机会将它拾回。倘若它就此不见了,风灵必将有摧心裂肺之痛。”她缓慢地一字一句地向他道,眼中蒙了一层薄薄的水汽,仿佛是天明前的露水滚入了她的眼中。

    拂耽延如梦方醒,将帕子僵直着手臂将帕子伸到她跟前。

    “还请顾娘子快些才好,时候不早了。”不远处抬辇的内监扬声催了一遍。

    风灵回头应了一声,便又转过身,半仰起脸,朝拂耽延深深望了一眼,如此之近,却又遥远得不能相认。

    “帕子落地又何妨,紧要的是娘子知道它在何处,它终会在那处等着娘子来拾回。”拂耽延将那帕子朝她跟前又递了递:“前路尚未明,娘子小心行走,难行之处还是等人来接回为宜。”

    风灵会意,心底泛酸,她伸手去接那帕子,有意将手向前多伸了一寸,手指轻轻落在了拂耽延的手腕上,一息之间感受到了他强劲的脉搏,只需这一触,便给予了她莫大的支撑。

    她抬头浅笑:“多谢队正关切,风灵省得。”说话间手指尖自他的腕上滑过,细柔地划过他的掌心,去取那绢帕,又自掌心划过他骨节分明的指腹,终是到了他的指尖。眼见着将要离了他的手掌,拂耽延忽地翻覆了手掌,不管不顾地要去握住她渐离的手指。

    风灵的反应迅捷,在他的手掌覆盖上来之前,便捏着帕子抽开手,拂耽延握了个空,手正教那帕子的一角盖住,未教人见他的手在帕子下的突然动作。

    风灵不敢再多逗留一息,匆匆向他一屈膝:“风灵多谢队正拾帕,先行告辞。”

    拂耽延的目光仍旧胶着在她的面庞上,风灵狠狠心,一转身,扭头快步走回步辇旁,一口气上了步辇,放下垂纱,向抬辇的内监吩咐道:“快些走罢。”

    垂纱笼罩,遮去了她泫然欲泣的面目,她在垂纱内尽量放低了声息,深深地吐纳了几回,方才慢慢平静下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一章 步步为营(一)

    风灵抵达两仪殿时,殿内尚空,李世民在前朝未归。

    内监来传话,说江南道呈送菰米,圣人今日在前朝与群臣共用菰米粥,请她不必传膳入两仪殿。

    风灵应声,送走了内监。初升的旭阳一寸寸地爬过窗棂,透进殿中,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殿内已教天光照得透亮。风灵领着宫婢将殿内的烛火一一熄灭,烛心内闪出的明光总教她不由自主地想到拂耽延在昏暗天色中凝视她的眼眸。

    宫婢熄了灯,又安静地退出大殿,空荡荡的大殿内剩了风灵独自一人,她眉头紧锁地从这一头缓步走到那一头,不经意间,她竟是在效仿着李世民平素思索时的模样。也不知走了多少道圈,殿外忽然又来了内监,手里提着食盒。

    “亏得顾娘子未走开。”那内监笑嘻嘻地跨进两仪殿的门槛,抬了抬手中的食盒,就着身旁最近的一张案跪坐下:“一路来时奴婢还私想着,圣人未在两仪殿内,顾娘子不必伺候,指不定在园子里走动。”

    “哪里,不知圣人何时会回,也不敢胡乱游逛去。”风灵笑着接下他手里的食案,小心地放在案上:“是圣人将归么?”

    那内监一面开着食盒的盖一面笑道:“圣人且得有一阵才会回。顾娘子若出去了,竟是要辜负了这一碗菰米粥了。”

    随着食盒盖被移开,一阵清幽的米香飘散而出,内监小心地捧出一碗黑白相间的米粥:“前几日才供上的江南道菰米,圣人在前殿与众臣共进,忽想起顾娘子郡望正是江南,特特地命奴婢送了一碗过来,以解娘子思乡之苦。奴婢来时还担忧娘子不在,这菰米粥放凉了便可惜了。”

    风灵低头去看那碗粥,黑白相间得分明,缀了些今春渍得的樱桃红丝,色泽明亮动人,比以往家中制得果然要精细不少。她忙谢过那内监,好好地将他送了出去。

    风灵重回案边,案上余温尚存的粥昭示着李世民今日心绪甚好,她将微酸清甜的菰米粥一勺勺地送入口中,一点点地梳理思绪。

    在两仪殿也有半月,初时她担心自己将成后宫那些世妇御妻中的一员,可半月过去,并未有人来制她的宫籍,亦未见圣人有此意,她便如此不尴不尬地做了十数天的侍墨,宫婢算不得宫婢,女官算不得女官。且圣人遣走了杨淑妃送来教宫规宫仪的阿嬷,有意纵着她随意的性子,这些日子来的点点滴滴的情形,风灵自咂摸着味儿,竟有些宠溺孩儿的意味。

    自见得了拂耽延安然无恙,她心下大定,本只想着早些出宫去,可今日相见,自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委屈。拂耽延尽忠职守,只因无意中将柳氏的私兵当做沙匪剿灭了,便要遭他如此构陷。而她,因得知了柳氏父子私下的悖逆之举,便教柳爽追诛得无处可逃,躲进宫墙内甘愿教人利用以求保命。更有未生阿满婆母子,分明是嫡亲血脉,亦是无用,因妨了他们,说杀也便杀了。

    万恶之源柳氏父子尚在朝中举足轻重,只要有这二人一日,她与拂耽延皆不得安顺,她又不能在宫中躲一世。有朝一日,她真能出了宫,往后的每一日,皆要活在谨慎小心中,时刻要打起精神应对那些想要取了他们性命的恶人,这样的日子,她岂能过得。

    再有,远在五千里外的沙州敦煌城,同她亲如嫡生兄妹的康达智一门的深仇,尚未同柳氏清算过,她向来谨遵往来之道,这一门血仇,来而不往,又岂是她能容得的。

    她犹记得阿满婆同她说过,柳奭在西疆敛聚财帛,须得有新的能听他使唤的大萨保,挥动西疆大大小小诸多商家来替他洗干净那些沾了血污的钱财。

    若要以权势论之,柳奭想要收拾她犹如碾碎一只蝼蚁般容易,可他有软肋在西疆,他在西疆春风得意的经营,便是他视而不见的软肋。倘若从商事上入手,风灵却是有十分的自信,一涉入商事中,她便能如同鱼儿入水,掀起教他始料不及的巨浪来倾覆他。

    风灵将最后一口菰米粥咽下肚,不动声色地将碗盏收拾起来,此时她认定,阴差阳错地被送入宫墙内绝非是一步走岔的棋,却是上天在冥冥中替她走出的一步活眼。

    细瓷碗勺轻轻相击发出的清越干脆的声响,在偌大的殿内显得尤为清晰,每一下都似在促成她的决心。收拾了碗盏,她想到昭庆殿内室睡榻上悬的那柄辟邪的长剑,那请愿书在剑鞘内藏了许久,犹豫了这么些日子,终是该呈上御览了。

    李世民回至两仪殿时,已是午膳时分。有脚头快的内监已来报过信,风灵命人传了膳来,时辰掐得刚刚好,正是他净了手面,坐下吃过一盏茶的功夫,食案已到了殿门前。

    风灵亲至门前接过了食案,端送至李世民跟前。食案正中一只凤鸟莲瓣鎏金碗,应了今日朝会上的景,半满地盛了一碗菰米饭。

    “晨间送来的菰米粥可都吃了?”李世民瞥见食案上的菰米饭忽想起命人送过米粥一事,随口问道。

    风灵布妥了食案伏身拜谢:“吃了。来得很是及时,正解了风灵的思乡之苦,风灵还不曾谢过圣人赏赐呢。”拜过,她也不等李世民命她起身,便自直起了腰背,向他展露了一脸的欢愉。

    李世民不以为意地笑起来,说话间风灵的小食案也跟着送了进来。依礼她原本不该在两仪殿内用膳,因李世民不拘她礼节,且愿在膳时听她絮絮叨叨地说一些各处的风土人情,市井买卖之事,便蠲了这一款礼,每至膳时,两人便如同寻百姓家中一般,一同进膳聊谈。

    李世民命人将她食案上的粟米饭,也换成了菰米饭。风灵口里谢着恩,心里不免生出了些惭愧,他以帝王之尊,待她祥和如父,可她要假借他的帝王之尊,天子之威,一笑一颦并不都真正从心而起。(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二章 步步为营(二)

    午膳过后,李世民不歇午觉,为解困乏,他时常要外出走几步,散散困倦。

    头几日是风灵毕恭毕敬地跟在他身后,这些天来天街一带她都逛熟了,便换作是她领着圣人去看景致。

    将近承天门时,风灵忽然懵懂地问道:“陛下,左右候卫戍守城门时,能同他们言语么?”

    李世民一怔:“有甚话必得在他们当值时说?”

    风灵露出为难的神情,几次张口又欲言又止,她愈是如此,便愈是引得李世民的注意。“有话直说便是,几时也养成了这吞吐不爽的性子?”

    “不瞒圣人,前些日子,圣人在殿内责罚的那位……那位都尉,风灵认得。”风灵垂头道:“原还当再不得见了,未料缘分未断,峰回路转,竟在宫中又见。他曾在西疆救过风灵的性命,尚未及谢过,风灵想……想向他道个谢,另有沙州父老托付的书信一封,要带予他。”

    风灵心里提着紧张,侧耳细听李世民的微末动静,但闻他步伐不变,呼吸节奏亦未起变化,心知提及拂耽延他未惹他恼怒,遂将胆儿放下了几分。

    “你知他原是都尉?”李世民淡声问道。

    风灵强压下“噗通噗通”乱跳的心,努力维系着她平素说话的口吻:“怎会不知?风灵本在敦煌城中行商,沙州的治所亦在敦煌城,总不至连镇守郎将也认不得罢。再者,敦煌城算不上大,折冲沙州府距市集也不远,时常能在街面上得见都尉呢。”

    李世民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风灵抬头一望,已走到了承天门前,拂耽延清早换了班,此时果然不在。

    她又刻意探头朝当值的佽飞望了一圈,语带遗憾道:“不见都尉,罢了,这一声谢拖怠许久,也不急于一时了。”

    “他如何救了你性命?”李世民随口问道,脚下往上承天门楼观的石阶走去。

    风灵添油加醋地将在瓜州遇袭,初见拂耽延时的情形将了一遍,尽力讲得绘声绘色,险急起伏,李世民的眉毛跟着动了好几回,风灵身边的阿盛更是听得目瞪口呆,一脸的惊心动魄。

    城楼上的佽飞见了圣人亲临,执了军礼见过,当值的队正从楼观内匆忙出来行礼。他回脸望了阿盛一眼,阿盛犹在风灵跌宕起伏的那段劫难中拔不出神魂,直至风灵暗推了他一下,方才回神跑上前去问那队正当值轮替的名录。

    不一会儿功夫,阿盛颠颠地小跑回来,向李世民禀道:“延队正夜间轮值,此刻并不当值。”

    风灵听他那一声“延队正”心中烦躁,却也只得忍下,为难道:“这却要如何是好,沙州父老所托……”

    “所托书信罢了,交由旁人转送也罢。”李世民丢下一句,转身沿着城墙走开。

    “陛下有所不知。”风灵小步跑着跟了过来:“若是寻常书信倒不打紧,可那书信却不寻常。都尉走得匆忙,皆不知他何时离了城,待咱们知晓他回了长安后,竟是来不及相送了。故大伙儿一同备下了万民书,交予了风灵带来长安。”

    李世民滞住了脚步,转过身来,风灵只觉两道敏锐的目光投来,下意识地一瑟缩,可她心里明白,这一眼躲不得。她强作镇定,摆出浑然不知的天真,微微笑着迎上这如利剑一般含带了寒气的目光。

    “万民书?”李世民的面色微沉,“外放了几年,他倒长了不少能耐。”

    此前风灵预想了好几种可能出现的情形,眼下的事态显然正朝着她最不愿见的那一种预料走去。万民书这东西,不论是出自百姓真心实意的爱戴,还是弄虚作假的民心,皆是帝王所不乐见的,纯属吃力不讨好的东西。

    风灵直视着他瞧不出喜怒的神情,飞快地暗忖,此刻圣人心中大约是要疑心她与拂耽延的关联,若是不打断他的思绪,顺着想下去,十有八九他会想到她进得宫内未必是杨淑妃的主意,说不准便是拂耽延的安排,自然也会联想到拂耽延站队到了杨淑妃吴王母子一边,拂耽延本是领兵之将,站队乃是大忌。

    可风灵咬牙想赌上一把,她稳住心跳,仍半仰着一张懵懂无知的笑脸,连连点头:“延都尉的能耐确是教人服气。咱们这些商户一年到头,但凡走货,谁家也逃不过沙匪和突厥人去,轻则丢货折了部曲,重则搭上自家性命也是有的。自延都尉到了敦煌城,清剿了周遭大小贼匪,只要不遇见流窜的突厥人,沙州自西州的商道一路顺畅,如今西边的买卖很是做得,谁家不念着延都尉的好。”

    李世民的目光不见丝毫松动,风灵亦不敢松懈半分,摊了摊手,轻叹道:“在敦煌城时,咱们总想着要如何酬谢延都尉,都尉性子硬冷难近,莫说是财帛酬谢,便是想在年节中置席宴谢,也是邀不动他的。”

    这条路既已经踏出了一步,便再不容她回头,向前虽未必能稳操胜券,回头却一定是万劫不复,风灵只得硬着头皮将戏作足。“后来听说是突厥人降了唐,沙州撤了军府,打量着都尉大约要走,咱们买卖人,最是信奉往来不欠,便铁定了心要谢过都尉方能送他离任的。岂料都尉走得那样急,无奈之下,大伙儿便商议着将都尉在沙州功绩载录下,好有个念想,将来,都尉也能昭示他的后世子孙,再树大唐良将不是。”

    风灵赧赧笑着望向李世民:“圣人莫笑话,咱们这些市井平民,再想不出旁的什么来,惟有如此方能略表心迹。起初还只是商户间筹措的此事,后来城外那些突厥人屠戮下幸免于难的贫苦者,亦来掺和,说是都尉为将他们自突厥人手里救回,连命都舍出去了,这份情也得报一报方能安心的。”

    “圣人方才说延都尉长了能耐,也不知都尉从前如何。”风灵睁大眼,对上李世民如炬的双目,故作顽皮地吐了吐舌:“彼时风灵商道上遇险,幸得都尉援手时,见他身手很是了得,那时便技痒,想得了机会与他试上一两手。”

    她忽又是一副失语后的尴尬,连连摆手:“不过胡想一回,风灵万不敢的……”(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三章 步步为营(三)

    李世民的面色稍稍松弛了下来,却仍是不明喜怒,转身接着朝前走去,不咸不淡道:“你那书信交予阿盛,让他替你跑一趟腿便是。”

    风灵爽脆地应了声“是”,扭身向阿盛屈了屈膝:“明日风灵便将那书信带来,辛苦阿监一趟。”

    阿盛连声让道:“岂敢,娘子折煞奴婢了。”

    风灵的心从喉咙口重新落回腔子内,她想大口畅快地呼吸一番,好纾解极度紧张过后胸口的闷痛。可眼下仍是不敢,她小心翼翼地舒了口气,把稳住心绪,跟上李世民的步子。

    想了想,又有意向阿盛道:“阿监,适才想要过一两手的话,可切莫同都尉提起,风灵浑说的呢……”那声量不高不低,恰恰好能让走在前头的李世民听见。

    阿盛垂头低笑道:“顾娘子放心就是。”

    走了一段,远离了承天门的楼观,李世民停在一处垛口。风灵靠上城墙,身后是草木葱茏、宫殿错落的內苑,跟前是棋盘一般规整的长安城全貌,一条宽阔的朱雀大街两边齐齐整整地布列了一坊又一坊,站在此处,顿生遥望人间烟火的出离感。

    风灵低低惊呼了一声,禁不住倾身抵着垛口朝前伸出了手臂:“陛下,孟子有言:登泰山而小天下,说的便是这个意思罢。”

    李世民回过头,将她脸上流露出的简单的惊奇之色打量了一番,抹去了心中最后一点疑忌。

    那神色与他深烙心底的另一张脸叠合起来,他想不起是多少年前,他曾抱着最得他意的幼女登上城墙,亦是在此处,不足垂髫之年的稚儿,嫩藕似的手臂,一臂搂着他的脖颈,一臂伸向下面繁华的长安城,满脸惊奇,含糊不清地问他:“阿耶,外头是什么地方?”

    突如其来的旧日情境,勾得他心底里的陈年老伤又隐约作痛。“凤翎……”他轻声自语:“如今你可知那外头是什么地方?”

    风灵听作是在唤她,接口应道:“这可说不准。圣人眼里是大唐的大好河山,旁人眼里许是鳞次栉比无垠的屋宇,在风灵眼里,却四处纵横交汇融通着货品钱帛。”

    李世民蓦地回神,再转脸来看她的眼神中已寻不到一丝严苛猜疑,随和可亲如常:“这话确是不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学过诗?”

    风灵附和着他称是,接着念道:“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四牡彭彭,王事傍傍。嘉我未老,鲜我方将。旅力方刚,经营四方。”

    “甚好。”李世民笑着抚掌:“旅力方刚,经营四方。你可想好了?”

    风灵心念转动,知他在重提当日命她编纂西域经济论述一事,她自然是已做好了十足的准备。遂正了颜色,向圣人恭肃行礼:“风灵虽年轻无知,却也不敢忘心系魏阙的父训,圣人有所托,风灵岂有贪图闲逸,不竭尽全力之理的。”

    李世民很是满意她的回应,笑点了几下头,探臂指向广袤无垠的长安城市坊:“既然你眼中所见,是川流不息的钱币货品,便将你所见展示予我看,货品如何自长安出,钱财宝器又是如何从西疆进的。”

    “圣人只想瞧见它们如何流转交汇么?未曾想过如何借助这流通之力,使得大唐仓廪更实,钱库更盈?”风灵顺着李世民所指望向虚空的远处,仿佛真在瞧那财帛在大唐的半空流通一般。

    “哦?”李世民挑起了半边眉,饶有兴致地望着她:“那日,唐俭与民部吏目在时,你怎不说?”

    “风灵岂敢在唐尚书与民部吏目跟前卖弄,这话也只同陛下说,横竖说错了,陛下也不笑话不鄙薄。”空灵且带着些许顽劣狡黠的笑容重回她脸上。

    阿盛垂着头,听得此话,侧眼瞄了过去,心道:这不识体统的市井小民果然能摸得圣心,这话换做旁人说,便是贻笑大方的痴狂之语,从她嘴里头出来,竟是无赖得天经地义。

    李世民跟着“哈哈”长笑:“那咱们便回殿去,细细地分说。”转身时又吩咐阿盛:“去将民部相关人等一同传来。”

    风灵面上一僵,局促地唤了一声“圣人”。

    “怕甚,朕替你坐着阵,你只管直抒己见便是,看哪一个敢取笑于你。”李世民的口吻几近哄骗小孩儿。风灵这才笑眯眯地跟在他身后下城墙去,心中甚是得意,照着她的筹谋,这头一步,走得很是顺意。

    民部尚书唐俭来得倒是快,待风灵跟随着李世民回至两仪殿时,唐俭已带着一名侍郎并两名吏目在殿内候等着了,其中一位吏目,便是那日诘问风灵盐铁策论的那位,见风灵进来,还特意多看了一眼。

    风灵向他们一一行了礼,内监搬了圣人赐下的座来,几人便在殿下端端地坐了一列。风灵在他们对面独坐,不确定地抬眼望向李世民。

    得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她方向对面欠身道:“风灵久在商市中,见识鄙陋,还请诸位官人莫笑。诸位皆知,贸易兴,全赖边境安,边境屯军设军府,府兵的每一日皆是要吃穿嚼用的,开资耗费巨大,倘或能有一项收益添补进去,军资稳妥不断,府军死有所补,伤有所贴,戍边将士方能安心拒敌镇守。戍边清敌匪,扫清商道,获益最多的自然是商户,风灵原亦是商户,最懂其中利益,故……”

    她扫看一圈对面那四人的神情,无不炯炯地注视着她,俱是一脸复杂。依唐律所定,官僚从属皆不得从商,可那些大小官僚,下至州县官吏,上至皇亲国戚,哪一个不暗中操持些买卖,更有胆大的连仓存易货抽头的邸店也开得,高阳公主手中便有,这是她以往从商时便知的不可言说的暗则。

    她不敢料想她后面所要说的,会引起如何的震动。

    “故风灵提议,课税商户所得之利。”她把心一横,终是将那句将冒朝堂之大不韪的话扔了出来。

    四人中唐俭头一个便震惊张目道:“顾娘子好大的筹划,不知可否将那背后指点之高人一同传来从长计议。”他不信这样的国之大策是由一名低微商户出身,年不过双十的女子所能想到的。却不知这相貌肖似圣人旧爱的女子,身后站着的究竟是谁。

    风灵轻摇了摇头:“雕虫小技耳,何来高人指点。”(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四章 步步为营(四)

    另二人连声附议,大有逼问背后出策之人的意思,只一人不与他们同声,朗声向风灵问道:“课税商户所得之利,此话说起来不难,实行之难堪比过蜀道,不知顾娘子有甚打算。”

    正是同她议过盐铁策论的民部吏目。一位侍郎嘴角带了些许轻蔑,亦问道:“秦郎中所言甚是,课税绝非随口一说,牵一发而动全身,诸事皆得顾及。不说旁的,只说眼前的一桩,既是要课商户之利,则大唐商户多少,每月买卖如何,盈利几许,如何判定?”

    风灵忙又欠身:“此事甚难,不假,可此事若是做成了,国可富四海。诸位请想一下,军资充足,军力更胜,将四面蛮夷皆扫平了,商道便通达无阻,商户则愈富。商户愈富,则课税愈多,国库愈盈。这是一个环环相扣得益之道,虽难于过蜀道,可但凡是走通了,百年顺遂。”

    李世民在殿上插话道:“若是轻易可办得的,何必要民部尚书、侍郎、郎中同至殿中商议?”

    只这一句,将四人翻滚欲出的非议压了下去,四人一同低头应了一声“圣人明鉴”,便一齐住了口。

    风灵接着道:“方才秦郎中问风灵有何打算,打算不敢称,只胡乱想过一则法子,提将出来,若能入诸位之耳的,或还堪填用。”

    四人便又抬头望向她,风灵抿了抿唇,嫣然一笑:“收聚全国大小商户之名录,责成各处大萨保,每月上报所辖各商户经营所得之利,不得瞒藏不报,不得失误错报。以买卖营生大小分等次,按不同等次定课税,所获多便多缴,所获少便少缴,损利这不缴。”

    风灵一口气讲完,心中笃定,浑不怕人质疑,更不担忧圣人不理会。这些日子以来,她在两仪殿圣人之侧,也不是白伺候笔墨的,前几年征了几次高句丽,军资耗费巨大,圣人屡屡为军资不给而愁恼,她皆看在眼中,暗记于心。这税商之策,正是替他度身定制的,怎能不说进圣人心坎里去?

    “顾娘子可知全国商户究竟占了多少去?这法子说起来甚是灵便,可知要耗去多少主簿记室来收采计数?如此一来势必多召记室,养那些人所费,可抵得过税商所得?”唐俭听完,出声驳道。

    他只当这一问便可将这小娘子问住,可他竟未料,风灵笑眯眯地朝李世民一揖,转而又朝他一揖:“唐尚书不必忧烦此事,倘若这税商策可行得,风灵倒愿毛遂自荐一回,担起筹算商户所获盈利的活计来。只需唐尚书借十一名记室予风灵即可。”

    唐俭已是郁火攻心,没好气地向她一抱拳:“愿闻其详。”

    那秦郎中倒是不急不躁,悠然笃定地等着风灵一一分说。

    “如今全国上下共一十一道,那些记室每人领一道分管。便以陇右道为例,民部的记室只需认准了陇右道上报的商户名录及盈利多少便可,若有那富可敌国的大商户则另报。陇右道则以各州县上报数额为准,层层下推,哪一层出了错,便纠查这一层及其上一层,是否徇私舞弊或玩忽职守,如此民部所得之数,能保大半精准。”

    风灵胸有成竹,一气呵成,直将唐俭与侍郎郎中们听得发怔,细细咂摸她所说之语,条框清晰,有条不紊,竟一时找不出漏缝错处来。可这计利税商的法子太过凶猛,好似饥狼扑食,教人措手不及,且生生地教人撕扯去那么大一块获利,骨肉俱痛。

    一时殿中沉寂静顿,风灵停了口,将对面四人的面孔一一打量过来,最终转向殿上的君王。李世民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微微一点头,以示赞许。

    他甚至隐隐地觉得风灵处事果决干脆,无一丝黏腻,这做派很是熟悉。又觉她这计利税商的法子,稳准狠绝,行之有效,与自己年轻时领着玄甲军突袭的战法甚是相似,心在自是赞赏不觉。

    唐俭犹豫再三,终是开口向李世民道:“此乃国之大计,轻率不得,亦非几人之口能定的,须得再行商议。”

    李世民心里念着即将空泛的军资,自不容许他们以“从长计议”为名,将此事拖怠下来,遂指向风灵:“商户编册获利估算这事你既毛遂自荐了,便交由你处置,一年为限,将商户登录造册,统算出一年商事获利,可能担?”

    唐俭与侍郎们皆大惊失色,唐俭尚不敢多言,一名侍郎却向李世民长揖谏道:“陛下三思,民部重地,每日仍由一个后宫女子随意出入,总不成个体统。再者,国之大策,非是儿戏,怎能,怎能由女子主持?”

    唐俭一听心便直往下沉,一闭眼,暗骂那侍郎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果然李世民亦沉下了脸:“爱卿所指,莫非是朕长姊平昭阳长公主?疑心高祖用人不当?我朝用人向来不拘一格,女子既能领得兵,如何便不可计议经济之策?”

    话已至此,唐俭别无他法,只得躬身领命,顺带着替那侍郎收拾了局面:“圣人此话愧煞唐俭,蒋侍郎岂敢有质疑高祖之意,皆是一片赤诚之心,深恐国事不安,陛下原谅则个。”

    风灵亦从案后走出,作礼领命。唐俭眼角一瞥,却见她连个宫礼尚且执不对。风灵领了命,又朝唐俭一礼道:“唐尚书抬举了,风灵并非后宫贵人,不过一名低贱女商,熟谙商事罢了,却不懂国策,往后还须得唐尚书多指教。”

    唐俭面含了笑容,却从鼻内轻轻地哼了一声:“顾娘子大约师从名仕,唐俭不敢提指教二字。”

    “唐尚书当真多心了,风灵原只会些市坊谋利的小伎俩,照着咱们粗俗的说法,那叫‘瞎猫得了死耗子’,误打误撞,那些不入流的手段尚能替大唐谋些福祉,也是风灵之幸……”她嘴里絮絮叨叨这一堆不登大雅之堂的话,跟在唐俭身后,将他们送出殿去。

    若非方才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她在殿上那般杀伐决断地铺展课税新策,唐俭绝不能信眼前这庸俗鄙俚的女子能将经济策论信手拈来,梳理得条理清晰。他心底忽然生出一阵庆幸:亏得她是女子,即便再有才干,也夺不去他在民部的尚书之位。(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五章 敲打竹枝(一)

    风灵送罢唐俭等人归来,将税商一事又同李世民细细说了一遍。

    李世民半真半假地逗问她:“你家中亦是商户,论理该最不愿见税商的,怎就不忌讳?”

    风灵在他案边坐着,一脸认真道:“圣人这话便差了,风灵虽也行商,却也并非那等眼里只有现钱短利的。而今商事,西疆最盛,亦最险,漫漫商道,若是军资吃了紧,无大唐军威庇护,十个商队能有一两个平安归来都属难事,哪里还有咱们商户的一口饱饭食?若商道平顺,不见匪盗,商家皆有利可图,不过少赚极小的一份,却能保得长久营生。孰轻孰重,孰盈孰亏,俱在眼前。”

    李世民捻须笑得深邃:“亦是你那开明通理的阿爹教的你?”

    风灵垂下眼眸,幽幽叹息:“谋利不拘眼前,须得放眼长远的道理是阿爹教的。军防于民商之重,却是被罚在承天门戍卫的那位延都尉教的。”

    李世民的目光掠过她,特意又转回来多看了一眼,抬了抬眉头,不置一词。

    当下殿外有内监进来报称鸿胪寺卿求见,风灵便好整以暇地退回李世民身后,垂眸静立。她心里明白,不论圣人待她如何不同,终究是天子,无上的权利造就他的莫测,她不能纵性与他说是非对错,只能见缝插针地提一两句。

    且今日已说得够多了,心中所想俱已达成,也算是顺遂,不可再急切冒进。

    至晚,风灵坐着步辇回昭庆殿,路过承天门时,戍卫果然换了班,她在城门前隔着垂纱张望了一圈,未见拂耽延身影,忽想起他如今是队正,过午她伴驾散步时,那队正是从里头出来的,不必真站在外头戍守。

    她将视线收回,抬辇的内监已走过了承天门。风灵想起午后在城墙上所见,忍不住抬头往城墙上望去,一眼便望见有一抹身影在楼观旁,伫立不动,远远凝望。

    那身影是何人,她一眼便知。她心头发热,今日所受的惊惶慌张、据理力争已教她精疲力竭,可那城墙上远远投来的望眼令她振奋,眼前隔着的垂纱她不能掀起,隔着一层朦朦胧胧的轻纱,能多望一眼,是一眼。

    风灵回至昭庆殿,杏叶头一个跑出来,仍旧是带着些不服气,向风灵草草屈了屈膝:“娘子回来了。”

    风灵心里回了一句:又没人迫着,不愿出来迎何必要来。可她今日当真是累了,不愿与她多罗唣,只拿眼扫了她一眼,便自顾自地进了正院。

    竹枝在正屋门前等着她,见她进来,笑吟吟地屈膝一拜,比方才杏叶那一拜认真得多。“顾娘子总算是回来了,快些往安仁殿去拜谢罢。”

    “拜谢什么?”风灵皱眉疑问。

    竹枝跟着她一同往正屋里走,在她身后回道:“民部收了咱们的牡丹资费,已在京郊支棚煮粥了,圣人心悦,往安仁殿赏下了不少东西,夫人感念顾娘子功居首位,将赏赐之物拨了大半送来,娘子该当去谢一谢。”

    “牡丹?”风灵已将这事抛诸脑后,略一回顾,方回想起来,笑道:“不过随口胡诌了个主意,恰巧得了用,这也值居功?况且本就是借了夫人的脸面,这赏也是圣人赏予夫人的,我可不敢受用。”

    风灵自在脑中转着:下半晌在两仪殿,民部的尚书、侍郎、郎中俱在,无人提及后宫聚钱帛赈灾的事,圣人也未提起过只字片语,这突如其来的赏赐,只怕是杨淑妃自掏的罢。

    竹枝笑着劝道:“好歹去谢一声,这也是宫内的规矩。”

    竹枝一路温言劝说,风灵暗暗冷笑:打量我不知你是安仁殿的人么?上回敲打杏叶,你竟不知警醒?杨淑妃的赏赐绝非凭空而来,十有八九是有所求的。如今她能放下身段求至我这儿来的,只商税这一桩,再无旁的了,风声收得这般快,大约她不仅在昭庆殿放了耳目,连两仪殿中都有呢。

    她停下脚步,在胡榻上坐下,随意问道:“这赏赐几时来的?”

    竹枝愣了一下,小心地回道:“才来不多时,安仁殿的阿监才吃了茶走的,现在赶紧去谢个赏,也不算失礼。”

    竹枝一个劲儿地撺掇着风灵去安仁殿谢赏,杨淑妃该是有话要托付予她,又不便明说,下半晌民部已是被她搅扰得焦头烂额了,哪里来的心思理会城郊粥棚。风灵确准了杨淑妃是为商税这一桩而来,说不得她与高阳公主的手里皆捏着不少商户。

    风灵仰脸向竹枝撒娇:“好姊姊,容我吃几口饭食罢,午间在两仪殿竟未吃饱,现下饿得眼花,再走不动一步道了。”说罢她干脆踢了丝履,散坐在胡榻上,满脸倦色地等着端食案来,要吃食是她的托词,可疲累却是货真价实的。

    竹枝无奈,只得快步去催宫婢端食案来。她心里急切,催得也紧,宫婢们的行事竟是比平常里快了一半。

    食案端到了风灵跟前,她盘起腿,饶有兴致地将那食案上的吃食一样样尝过来。

    “竹枝姊姊,这冷淘用的是绿豆还是槐叶?”她指着跟前一碗粉嫩的浅绿冷淘问道。

    “这时节槐叶不香了,暑气也大了,用的自然是绿豆。”竹枝耐下性子解释道。

    “幼时在家中,阿母有时会用竹叶制冷淘呢,比槐叶还清香些。”风灵慢条斯理地挑起一根冷淘,细细地品过。

    “竹枝姊姊,这是炙牛肉么?”她又惊奇地指着一碟肉食问道。

    “是嫩炙牛犊肉。”竹枝语气中颇有些无奈。

    风灵愈发吃惊:“真是的呢,竹枝姊姊可知,宫外牛肉可是十足的金贵,平常不准许私下买卖……”她塞了一片入口,品评着又赞了一番。

    再往后,她执玉箸去夹鹑子卵,光洁如玉,溜滑似胰子的鹑子卵在她的玉箸下滚来滚去,费了百般的劲,方才夹住了一个,正要送入口中,“啪”地一下又落到了地下。竹枝忙不迭地去收拾,心中暗恨:为何要端这东西来予她。待她收拾了再抬头时,却又见风灵正专心致志地对付这另外一枚圆溜溜的鹑子卵。(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六章 敲打竹枝(二)

    竹枝正欲要劝她快些,风灵倒抢在她前头:“你几时知我最喜这鹑子卵的?”

    竹枝耗尽最后一丝耐心,举箸将盘内的鹑子卵一枚枚尽数夹入风灵面前的小碟内,赔着笑脸哄道:“娘子既喜欢,便多用些。”心里恨不能径直将它们全塞入她口里,立时便咽下去。

    好容易半哄半催着,将一餐饭食用完,已是酉末戌初,月上檐牙。风灵心满意足地抹了抹嘴,吩咐竹枝:“好姊姊,替我走一趟净房,催一催洗浴热汤罢,这一身的汗气,熏得人难受。”

    竹枝想着也是有理,瞧着她汗津津的模样,本已是无礼的了,现下便愈发入不得眼了,遂急急冲冲地赶往净房敦促洗沐事宜来。

    风灵听着竹枝渐远的步子,自忖:自古帝王最恨结党营私,前朝如是,后宫亦不例外,圣人早有话在先,倘若再与杨淑妃一党暗通款曲,便是嫌命太长。

    竹枝的步子已没入幽暗的游廊中不可辨了,风灵扬声唤了杏叶。

    杨淑妃送来的小箱便在胡榻边放置着,风灵动都不曾动一下,指着那小箱向杏叶命道:“带两个人,将这个送回安仁殿去,便同夫人说,风灵不曾有功,这些赏恐怕是要折煞了风灵,且后宫中凡出资买过牡丹的,人皆有功,夫人若执意不肯收回,风灵便只有将这些散予众人,也好使得圣恩均沾。”

    杏叶犹疑地盯着那小箱,迟迟不动。风灵又催道:“方才已同竹枝姊姊商议过,这份功着实不敢居,你赶紧办去,莫等晚了,安仁殿下了钥,便迟了。我拿你是问时可莫要哭。”

    杏叶嘴上虽厉害,胆子却不大,经风灵三言两语一吓唬,便利利索索地去指了两名宫婢,一刻不敢耽搁,带着小箱直往安仁殿去了。

    待竹枝回至正房来请风灵去沐浴,杏叶与那一小箱的贿赂,早已离了昭庆殿。

    竹枝尚不知情,赶着风灵去净房,风灵也便笑嘻嘻地应了。

    隔了小半时辰,她擦着湿发,舒舒爽爽地自净房内出来回至正屋,迎面正碰上回来覆命的杏叶:“顾娘子,东西已送回去了,夫人说顾娘子客气了,往后……”

    这话于竹枝不啻是晴天霹雳,她略失了控,转向杏叶打断道:“你说送了什么去?”

    “竹枝姊姊要吓着杏叶了。”风灵笑微微地拉过杏叶:“便是晚膳前,我同姊姊说的,不敢当筹资功劳的事儿,方才我已让杏叶将那赏赐送回了安仁殿。姊姊莫再夸赞,风灵真真是当不起……”

    竹枝心底苦笑不止,夸赞,夸赞……这话听着讽意十足,她望望风灵,那故作的一脸不明就里的痴傻笑容亦教她咬牙切齿。

    她与杏叶不同,杏叶不过是个没甚思量的傻子,只因杨淑妃略看重她一两眼,便觉是委以重任了,替杨淑妃行事全凭那股子傻里傻气的责任。而她,父兄皆在杨淑妃外头的产业上做活,她得杨淑妃重用,父兄皆有体面,她若在杨淑妃跟前不得用了,父兄便跟着遭人白眼。

    这一回坏了差事,却不知她一家要跟着遭多少罪,竹枝心里头憋了一团郁气,闷闷地向风灵告了退,便回屋去了。风灵一时畅快,对杏叶大加赞赏,也遣了她回去歇息。杏叶自到了昭庆殿,便未曾得过风灵一句好话,今晚这一通赞,倒令她不好意思起来。

    杏叶回屋不多时,偏院她与竹枝同住的屋内便响起了二人争执的响动,杏叶嗓门大,气势汹涌些,可过了一阵哭着跑出屋子的却是她。

    风灵离得远未曾听见,也无宫婢敢来扰她,且这一日平静之下惊涛骇浪,当真是累她得够呛,不待发丝全干,倒头便睡了过去。

    这一晚昭庆殿不安生的仅是宫婢所居的小偏院,安仁殿不安生的却是杨淑妃的那颗心,翻来覆去直至子时还睡不踏实。

    可这宫墙外头,各坊之内,但凡那高门显贵之家,十有八九皆焦躁难安了起来。今日下半晌税商之策将将从风灵口中说出,不过短短几个时辰,便已不胫而走,跑出两仪殿,冲出宫墙,散入各坊内的高大门楣中。

    风灵若是得知,必定要惊叹长安城内走消息的速度比敦煌城不知要快上多少,也几乎无什么秘事能瞒得下。

    将近闭坊时分,长安城的一百零八坊内,灯火渐次熄去,最是一日疏懒时,路上纵使还有人在走动,也俱是急急地在闭坊前要赶回自家的,无人在意旁人的去向。

    一驾民部郎中秦岩府上的青帐小车,顶着愈浓的夜色,急急忙忙地驶入柳府所在的那一坊。那一坊权贵居多,守坊门的极有眼色,忙将半闭的坊门重又打开,好让那驾疾驰来的马车入坊。

    车甫一在柳府门前停稳,不待车夫下车放置足踏,秦岩便撩袍自车上跳下,门房正要上钥,乍一见秦岩,急忙撒腿便往里头禀。

    自从出了玉姬那档子事,险些酿成大祸之后,柳爽便再未敢夜宿平康坊的乐坊伎楼过。秦岩夜间到访,他先他父亲迎了出来,将秦岩迎入议事的厅堂,命人奉茶点。

    秦岩却是无心吃茶,在厅堂内来回团团地走动,直至柳奭穿着一身家常袍子,从内院过来。秦岩大步迎上前,拱了拱手权当是见了礼:“冒昧夜访,柳公莫怪。”

    柳奭罢了他的礼,挥手请道:“快坐下说话。”

    秦岩向左右一望,柳爽立时便领会了,站起身,打发了屋中的仆婢侍从出去,返身回屋阖上了大门,又亲手去添了几盏烛灯。

    柳奭向秦岩道:“此间安稳,秦郎中但说无妨。”

    秦岩深吸了口气,将今日晌午过后,两仪殿内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风灵的论调、圣人的神情、唐俭的回应,细枝末节连一个字都不敢漏。

    柳奭的眉头越抽越紧,原本还带了那么一些倦意,霎时一扫而光。再往后听下去,连坐也坐不得了,站起身紧捻着花白的胡须,在厅堂内来回踱步。(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七章 柳府夜谋

    “柳侍郎,军资告急,外头又用兵不断,此番圣心坚毅,还须得早作打算了才是。”秦岩低声催促道。

    柳奭蓦地停下脚步,疑道:“圣人身旁侍墨的那小娘子,出自哪一家?”

    秦岩摇摇:“并不认得,是个脸生的。仿佛是姓顾,她自称原是市井中的一名女商,自沙州来,既非名门贵女,亦无天香国色,也不知怎就教她去了圣人近旁。”他顿了顿,忆道:“瞧着圣人的意思,却很是看重,连宫规都不拘她。”

    “自沙州来?”柳爽忍不住插话问道:“确知是沙州来的?”

    柳爽的反应令秦岩讶异,点头道:“是沙州不假,言谈之间对西域极其熟悉,再者,圣人初时只教她编纂西域经济策论,并未有商税一说,若不知西疆事,如何能够……”

    柳爽心头涌起一片疑云,他心中自有个人名,却未敢说出口。

    “怎的柳公子认得?”秦岩见他神情疏离,追问道,柳奭亦一同望了过来。

    柳爽忙摇头摆手推道:“虽说沙州客居了一段时日,究竟人生地不熟,一时也想不起来哪家的女商这般利害。”

    柳奭原抱了指望,经他这么一说,希冀落空,心绪较之方才愈发烦乱。“这消息只怕捂不住,明日不论朝上提或不提,不必过午,满朝皆知。这哪里是富民之策,分明是圣人向咱们这些人要钱。”

    当着秦岩,他也只能言止于此,底下的话,待送走了秦岩之后,他同柳爽道:“明日消息散开,必有那些不知趣的冲出头来,咱们只作与己无关地拥趸便是,圣人心系着军资,势在必行,那些大呼小叫未必能撼动圣心,倒不若与圣人同站一边,以昭赤诚,必不会差。”

    “父亲……”柳爽不能全懂:“这却是为何?咱们底下那么些大商,无不指望着咱们,商户计利心重,如今不替他们出一头,将来如何能收服商户之心?”

    “你知道什么。”柳奭皱眉低斥道:“依照唐律,在朝为官不可行商,可朝堂上立着的,能有几个保准是干净的?这些年明里暗里都赚得爽利,惟独殿上王座上的那位未能赚着。现下他想起了这个茬来,若是不与他均分些利,敛聚得再多,可有命受用?叫嚣跳闹最甚者,必定是要被挖起家底来的,人财两失,最是蠢笨。”

    柳爽低头恭敬道:“父亲见教得极是。”

    柳奭犹不放心,郑重吩咐道:“明日赶早,你进宫去见太子,嘱他不论哪一个来他跟前论说税商之策,请他务必抱定了主意只说听凭圣断,置身事外,千万千万。尤其是他那些个同胞手足,太子心慈,亲爱兄弟姊妹,往后几日,东宫料是没得清净了。他若是嫌烦又推不开面,便劝他称病,只需说头风复发,一劳永逸。你乃东宫翊卫,这几日多辛苦些。”

    柳爽连声称是。转身刚要走,又被他父亲唤住:“太子妃那边,讨要的人,可曾安排好了?”

    柳爽一迟疑,柳奭便不悦起来:“你是舍不得那胡女?贪色误事,你究竟还要为父提醒多少回?区区一名胡女罢了,往后有多少要不得的?”

    柳爽讪讪然,柳奭冷声笑道:“那胡女能教你割舍不下,想来也有些手段,送去东宫正堪用。你莫再粘滞不绝,仔细耽误了事。”

    柳爽不敢回嘴,只一叠声地称是,恭恭敬敬地将他父亲送至后院正房门前,才回自己那院。

    路过一隅小偏院时,他不由驻足,透过如意瓶状的院门朝内张望,偏院正房的灯火尚未熄,院内寂寥,正房内隐约有清脆的两声拨弦声传出,许是顾及夜深,未敢放手撩弦,只有轻轻抹了几把,衬得那境地愈发的楚楚可怜。

    柳爽站定听了一会儿,心中万般不解,他房中添人,父亲向来不理会,便是当日带着索良音自沙州回家时,父亲亦未在意此女,连茶都不曾向他斟过,只向母亲和他正妻敬了茶便算进了门,且索良音胆怯懦弱,连偏院也鲜少跨出去。

    可为何父亲就知晓了他身边有这么一个绝妙的人儿,偏偏指了她要送进宫中帮衬太子妃。

    柳爽在偏院前立了许久,窗纱上的曼妙人影若隐若现,忽近忽远地带动着烛火,柳爽无端地想到,屋里温婉动人、我见犹怜的胡女算是表妹,东宫里头刻板严正、不苟言笑的也是表妹,且年纪相仿,或真能有所助力也未可知。

    他心底虽果真有些舍不得姿色出众的索良音,可一想到往后大好的前程里头,不知有多少索良音那样的胡女在前候等着他,不觉也就狠下了心,只当是遗失了一件喜爱的把玩之物,又有多难。

    ……

    却说次日,风灵果然将那沙州百姓的请愿书自暗藏的剑鞘内取出,交予了内监阿盛。她心里明白,这请愿书是决计到不了拂耽延手中,阿盛转手便会将它呈送御前,连带着她交付时的言语举止,亦会一同传递圣听。

    “这东西总算是托付了出去,交予了阿监倒比风灵亲手交予延都尉……延队正更妥帖呢,风灵便躲个懒,阿监受累了。”她笑嘻嘻地将请愿书托至阿盛跟前,脸上瞧起来果然是大大地松了口气。

    阿盛与她客套一番,便忙忙地收了,好私下予圣人看过。至此,风灵脑中构筑的头一桩事便算是完成了,圣人本就不疑拂耽延,可再是不疑,也架不住朝堂勾结的弹劾奏章,这一封万民请愿书,便再自然顺手不过地在弹劾人的脸上掴了一掌,不轻不重,却能留个红印儿在他们脸上,也能教圣人瞧在眼里。

    果不其然,事过不几日,吏部尚书与兵部尚书便应召赶来两仪殿,李世民抖开几册奏折予他们瞧,因提及了拂耽延,风灵便自动避出殿去取烹茶用的小炉,出殿门时身后传来圣人带着薄怒的斥责,隐约听得了“居心叵测”、“相约作伪弹劾”一类的字眼。

    她有意在后院多逗留了片时,待她重回两仪殿时,二位尚书已离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八章 七夕躲懒

    事不过两日,李世民翻阅奏章时,有意无意地向她说起,兵部五品以下调动三人,六品以下罚俸革职数人。风灵佯作不明就里,心里却道:既已知阿延冤屈,如何还要将他扔在承天门戍守城门,硬是不愿召他回朝堂。

    而今风灵也再不是那等不管不顾横冲直撞的性子,她慢慢忍下这一声问,宽慰自己道:不管如何,圣人心中已再无猜疑,在他心里头,阿延仍是干干净净的,戍守承天门虽是不堪,但究竟每日晨昏路过时皆能望上他一眼,见到活生生的人,知他安稳,较之一个多月前羁押兵部不得见人、不闻消息的境地来,已是好太多。

    再隔了数日,圣人重定了风灵侍墨的日子,不必她再每日往两仪殿侍奉,仿照着吏员五日一休沐,风灵亦如此,五日里三日仍在两仪殿伺候笔墨文书,另辟出两日往民部盯着商户造册统算利获之事。

    为她出入中书省便利,李世民将先前给她的那枚腰牌收了回来,重新下赐了一枚腰牌。因忽然忆及先前她懵懵懂懂地问那腰牌可否过承天门的话,李世民笑逗她道:“这一枚腰牌可要收妥了,这一回,除却不能出宫门,內苑外朝可任由你去逛了。”

    风灵将那腰牌瞧了又瞧,弯眼笑着仔细地收了起来。

    阿盛又私底下悄悄予她说,圣人命吏部照着六部六品员外郎的份例发放俸禄予她,还不住感慨:风灵未能生作男儿身乃是憾事,然则必成国之栋梁。

    风灵掩口笑着:“圣人与阿监都高看了风灵,不过是多做了几日买卖,哪儿就敢扯到国之栋梁上去了。”心下却不住摇头:哪一个要留在朝中为官,笑不得畅快笑,怨不得肆意怨,虚虚实实,累得人心烦。

    民部吏员自上到下,每见着风灵过来,十有七八心中存着各色的不愿,有人不服年轻女子统带的,有人因参与商事要损了利的,有人嫌徒增劳力不悦的,可纵是如此,这差事是圣人钦点下的,谁人敢怠慢半分?

    故此风灵在民部行事倒十分顺畅。她在民部的寮房内抓了一副算筹,这竹骨算筹虽不及她以往所用的那副白玉的,乍一握到手中,仍旧是令她通体舒泰,顿觉归了位一般。

    外朝官吏自然是有几个坚拒税商之策,朝中少不得又是一番弹劾罢黜,相互倾轧。这便是前朝的事,左右风灵也去不得朝堂,亦置身朝堂那张错综复杂的大网之外,那些纷争与她毫不相干,她便只管放手做去,那些纷杂自有李世民挡着,一个字也落不到她这儿来。

    某个休沐的清早,她自餍足的眠觉中醒转时,忽然意识到,圣人之所以钦命了她来办此事,并非全因她熟谙经营之道,深知商户运作,亦非她能将盐铁策论说得头头是道,究其根本,只怕还在于她无牵无挂,不涉身丝毫利益关联,能将此事办得真实干净。

    顿觉圣心果然九转曲折,滴水不漏,自此打心底地敬服,不觉事事留意,将帝王心术细细揣摩,遇事更是有意仿着他行事。

    诸事都在往她预想铺设好的方向顺遂地行进,连得昭庆殿中一向与她拧头倔脑的杏叶,也在不知不觉中顺服了不少。

    自去岁年末阿史那贺鲁施狡计破了敦煌城之后,风灵历经了大悲大恸、提心吊胆、颠沛流离、惊险危难等等诸多磨砺,她几乎要不记得自己几时顺畅过,如今躲在这深宫之中,倒是得了一段安泰。

    转眼连懊热酷暑也熬过了,至七夕时,仍是杨淑妃主持中馈,往宫内召进了不少年轻的夫人娘子,筹得了“流萤社”。

    众妃嫔宫妇初时得知风灵在民部操持之事,但凡母家有沾连的心底虚亏,皆远着她,而今大局已然定下,税商之策必行无疑,她们反倒逢迎上前,大有簇拥之意。

    风灵有意避开,她无意夺了杨淑妃主办的风头,替自己树敌。遂在七夕这日差了杏叶往安仁殿奉了金豆子一袋子,算是那“流萤社”的入社份子,倘或没这袋子金豆子,只恐有心之人挑唆指她而今矜贵,连杨淑妃起社都不肯予脸面。

    杏叶送了金豆子,向众人道:“顾娘子身子不便,出不得门,又恐污了七姐儿的供案,也只得窝在昭庆殿了。”

    她这般一说,众人皆明白那意思,便是在说她正行葵水,不便外出。众人自然也说不得什么,俱是些高门贵女,自不好意思将那葵水一类的事说得太透,便未再纠缠下去。

    杨淑妃略有疑心,也不好细问,只吩咐杏叶好生服侍一类的话,便打发了她归去。

    杏叶回至昭庆殿将安仁殿的回应告知了风灵,得了风灵结结实实一顿夸。她亦自觉得了体面,对风灵愈发言听计从起来,只将竹枝晾在了一旁。

    风灵躲在昭庆殿悠然自得了没多大功夫,便有人来见,外头有宫婢阻拦的说话声,亦有熟悉的嗓音在嚷:“你只管进去回她,我便不信她不来见。”

    一听这声音,风灵忙从胡榻上跳下,胡乱穿了鞋出屋子去迎,口里笑道:“玉勒弘忽召见,我哪儿敢不应的。”

    院外的玉勒图孜亦笑出了声,上前拉起她的手,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满意地点点头:“我还当宫里的人要将你养出许多肉来,倒未见你长多少,我还怕你养娇了身子,再骑不动马了。”

    风灵携了她的手往屋里带,玉勒图孜却半敞了她身上的薄斗篷,向风灵展示了一下内里。

    风灵立时便弯了眼:“你竟能带了这个进来……”

    但见玉勒图孜的薄锦斗篷下藏了两只皮囊,不消说,风灵只一眼便明白,那皮囊里装的定是酒水。她在宫中许久不曾沾过酒,每日送来的食案上也不见酒水的踪迹,只有那么一两回,陪着圣人饮过几口新供上来的酒,也是浅尝辄止。

    正逢她还未用晚膳,忙命杏叶将屋后小厨里她的食案端来,要与玉勒图孜同案而食。(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九章 鸿雁传书

    二人相携着进了屋,玉勒图孜的眼中满是好奇,停停顿顿地四处瞥眼。

    待她在胡榻上坐定后,仍不住到处瞧,恰左右无人,她便问道:“这便是昭庆殿么?听闻这殿中夜间不安生……闹鬼。”

    “那你摸摸我的手,瞧我是活人还是女鬼?”风灵一把握住她搁在案上的手,将她唬得一愣,继而拨开她的手去,两人在胡榻上笑闹作一团。

    笑罢,玉勒图孜正了正颜色,小心问道:“圣人为何要将你安置在昭庆殿?如今你在宫中可有了位份?还有你那……他该如何是好?”

    风灵侧耳听了听外头的动静,竹枝被她差去别处做活,杏叶去端食案尚未过来,她近旁向来不许宫婢围绕,此刻殿内只有她二人,她压低了嗓音道:“圣人从未有过要将我纳入宫苑的意思,现下我仍是宫中请来驯马的。你可知道昭庆殿原先住着什么人?”

    玉勒图孜连连点头,“自是知晓,才觉古怪。”

    “我私猜着圣人的心思,他……他好似总将我认作是那位早夭的公主。”

    玉勒图孜惊异地张了张口,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又连忙自掩了口:“都说你生得神似英华夫人,你若是圣人将你认作英华夫人倒还罢了,可那公主……”

    屋外的檐廊下传来一前一后两人的脚步声,风灵低声快速道:“此间人多口杂,不说这些。一会儿酒也少吃些,我尚有要事托付。”

    玉勒图孜瞥了一眼自己好不容易藏进宫来的两只皮囊,嘟囔道:“只这两囊,便是想要吃到神志不清,迷糊忘事,也甚难。”

    话音一落,杏叶端着食案进来,身后果然就跟着竹枝。

    竹枝脸上端着稳重的笑:“娘子有客,杏叶毛躁,怕顾不过来,奴婢来帮个手。”

    风灵看着她亲力亲为地将食案布上,向她点头一笑,“有劳竹枝姊姊。”

    “娘子少见这般高兴,须得尽欢才好。奴婢便在殿下候着,娘子若要叫,一声便能过来。”言毕竹枝便自下了殿,果然恭顺地弯腰侍立在侧。

    风灵与玉勒图孜互望一眼,玉勒图孜虽不谙那些弯弯绕绕的花肠子,却也瞧得懂竹枝的意思,明着说是要在殿下伺候,实则便是要在一旁听些壁角。她暗暗觉着好笑,这婢子瞧着机灵,实则却是个蠢的,这点小心思连她尚瞒不过,如何能瞒过猴精猴精的风灵。

    她抬手拔开酒囊上的塞子,替风灵满斟了一盏,笑着举杯:“还不曾恭贺过你左迁。”

    风灵径直端起杯盏,一仰头便将一盏酒水倒入喉中。她稍稍一怔,本以为玉勒图孜带来的酒必定是葡萄酿这类的西域酒,却不料入喉刺辣,带着醇香的酒液竟是她最喜欢的五云浆。

    她感激地朝玉勒图孜一笑,又吃了一盏,慢慢道:“你别是替魏国公府说项来的。”一壁说一壁伸手在案下轻捏了玉勒图孜的手:“税商之策乃圣人钦定下的国策,我不过是奉命行事,任何嫌都得避着。”

    玉勒图孜怔了一息,立时会意,有意扬起声调道:“我哪里管得着那些事,莫说魏国公府没那私开邸店,暗中经营的事,纵然是有,往你这儿来说项有何用。”

    风灵满意地直点头,说了几声“极是”,便撂开这话不提,同她说起了当年西疆种种。殿下的竹枝暗暗地将方才那一来一往的对话牢记于胸,第二日,这话便到了安仁殿暂且不提。

    昭庆殿中二人对酌了一个时辰,玉勒图孜意犹未尽却已到了出宫时辰。

    风灵朝殿下默立了一个多时辰的竹枝吩咐道:“玉勒弘忽酒气上头,你去后厨望望,务必整治一碗醒酒酸汤来。”

    玉勒图孜未觉有醉意,正奇怪,见竹枝自暗处款款走出,领命而去,她方醒悟,风灵定是有紧要的事托付。

    果然,竹枝离殿,四下也无宫人服侍,风灵飞快地自几案底下摸出纸砚等物:“你既能将酒囊自宫外带进来,带两张纸片想来该是容易。而今除了玉勒弘忽,风灵再无可信之人,还求弘忽襄助。”

    她胡乱加水研磨了几下,舔笔在纸上草草写道:桎梏深宫,迫不得已,日夜思念,惟城楼一望,待得大事定下,必当归家。妾韧如蒲苇,望君心坚似磐石。

    想了想,她又举笔添了一句:圣人待风灵如己出骨血,阿延勿忧念,千万自珍。

    玉勒图孜的目光一直凝在这几行字上,目中盈润,有热热的水汽渗出,抬头却见风灵极其难得地朝她羞涩一笑,这一笑撩得她心底更不好受。不必说,这张字纸定是要她想法子送至怀远坊拂耽延的宅中了。

    玉勒图孜收藏纸张的当口,风灵已在写第二张,却只简简单单的两句:西疆巨贾,买卖规模,多与何人通商,凡能获知,俱代为纪录,妥帖收藏,以待后用,勿向第三人露一字,紧要切记。

    这一张她却未教玉勒图孜瞧见,快手快脚地径直封缄了起来交予她:“这一封,一同交予拂耽延,请他想法子替我传去西州,予我那大管事佛奴。”

    玉勒图孜将那两封书信贴身藏了,告慰她:“你便放下心,我定会替你传到你情郎手中。”

    她心中很是替风灵与拂耽延感怀,握了握她的手,眼眶子竟有些泛红:“你若有难处,便教我知晓,我虽是个使不上力的,好歹也是焉耆的弘忽,总还有些脸面在,能帮得多少算多少。”

    风灵点着头,心里甚是感念玉勒图孜雪中送炭的关切,她抓起身旁的空酒囊向她晃了晃:“玉勒弘忽相帮得已够多了。待哪一日风灵重得了自在身,定要好好地请还玉勒弘忽这一顿酒。”

    玉勒图孜带着红红的眼眶笑了起来:“我终有一日要离了此地回焉耆去的,介时咱们再痛饮一回。”

    二人相顾一笑,皆于苦楚郁闷中得了不少宽纾,正此时,大殿外脚步声起,竹枝真端了醒酒的梅酪进来。

    玉勒图孜妆模作样地吃了几口,便起身辞别了风灵,回那“流萤社”去虚应交际。(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章 秋狩避行

    七夕这一日,风灵为着避忌,亦为了躲懒,未去杨淑妃的“流萤社”。魏国公房氏三子的夫人玉勒弘忽为探旧友,送几口酒去,亦未参与那诗社。

    因此,她二人在便一同错失了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消息。直至数天之后,风灵在两仪殿中伴驾侍墨时,才听到了这个消息,乍一入耳,犹如天崩地裂,险些将研磨好的朱砂打翻在了裙上。

    这一日,李世民的心绪极佳,颇有几分期待地告知风灵:“过些日子,便要行秋狩,比起侍候笔墨,狩猎该更合你心罢?”

    风灵果然心中欢喜,喜笑颜开,口里称是,心中亦暗道:终是能得舒展筋骨,这民部和两仪殿生教人憋坏了。

    李世民见她脸上堆满了笑,又道:“恰逢工部尚书阎公上折奏报,翠微山下的翠微宫已然落成,今岁秋狩,正是个好去处。”

    风灵脸上的笑即刻带出了些许谄媚:“圣人准风灵同行么?”仿若是年节中讨要胶牙饧吃的小娃儿,惹得李世民亦跟着畅怀笑了一回,面颊上的短须跟着欢欣地颤动着。

    正笑着,他却忽然记起了什么,扒拉过手边的一堆奏折,逐本翻找,三两下便从中挑出了一册,风灵一眼瞄去,望见册子皮上有“鸿胪寺”的字样。

    李世民展开奏折,手指头点着找了几排,不知是自语还是吩咐风灵:“这一回秋狩,尚有一桩要紧事,切莫顽过了头。新降的阿史那的一支,将往翠微宫朝见,介时鸿胪寺的人该先往安排妥帖了才是。”

    “阿盛。”他偏头唤来内监阿盛,“翠微宫新成,正是用人之际,你筹算筹算,多安置些内监宫人先往那边去,如何抽调人手,你同杨淑妃商议去。”

    李世民这边紧锣密鼓地筹划着,风灵的心神早已出离,脑子里只剩得李世民方才的那句“新降的阿史那的一支”,嗡嗡作响。

    “陛下说的阿史那,是平壤县伯弥射将军么?”她犹抱了一丝侥幸,旁敲侧击地探问:“风灵亦见过呢,昔日弥射将军在敦煌城迎娶长平县主,整个敦煌城都来瞧这热闹。”

    “弥射?”李世民疑惑地皱了皱眉,又松开眉头笑道:“西突厥阿史那氏可不止弥射这一支,且弥射早已归降,算不得是新降。”

    “那是哪一只……”风灵的心一点点地往下沉,已能明晰地感知到心底的凉意。

    “阿史那贺鲁。”李世民随意地回道。

    风灵只觉“嗵”地一下,一团巨大的雪球落到了她的心底,凉意霎时成了寒气,噎得她说不上话来。

    她恨不能未曾问过是否准许同行的话,若是未问过,她便能做出一副鞠躬尽瘁的姿态,请李世民准她留在民部,不伴驾往翠微宫去。可眼下一切都已晚了,恐惧之余,她深怨自己改不了凡事冲在头里的臭脾性。

    “方才还高兴得跟个孩童一般,怎的又不乐意了?”李世民今日心里欢畅,倒极有耐心地来问她。

    风灵脸上的忧惧已然掩饰不住,索性便由着那股子忧惧道:“那阿史那贺鲁,当真是骇人的阎王,商道上往来商客哪一个提起他来不骇怕的?曾有一阵,敦煌城内大人要挟恐吓小孩子的话便是:‘你若再顽皮,贺鲁便该领你去了。’虽后来延都尉……额,延队正到了沙州,治得贺鲁略收敛了些,可……可是,当真要与他面对面的,风灵……”

    她满脸的惊惧直摇头。李世民的目光落在她惊慌失措的神色上,略拧起了眉头:“我大唐边民如此惧怕一个突厥蛮人?”

    风灵老老实实地点点头,一想这话竟是要伤了圣人的脸面,恐惹他不悦,又忙不迭地摇头,顺口求道:“风灵本就不识宫规礼仪,亦没个体统,若是见了那贺鲁,心里惧怕,把持不稳,或有失态,教蛮人取笑,岂不难堪,倒不若不去。”

    她越说声音越轻,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李世民的脸色。但见李世民果然抹去了脸上的笑意,有些唬下脸,风灵不禁忐忑。

    “你只管去便是,爱如何顽皆由着性子。以我大唐之威,难不成还护不住你一个女娃了?朕倒是要在一旁瞧着,那阿史那贺鲁长成何等的三头六臂的鬼怪模样,能将你也唬住了。”李世民仿佛在同她较量此刻哪一个更孩子气,亦堵着气道。

    风灵心底唤神佛不灵,呼鬼怪不验,只觉自己掘了个深坑,临坑边缘而立,却被圣人一把推了进去。

    她无奈地眨了眨眼,趁着李世民尚堵着一口气,作这娇憨态道:“风灵去便去,想来不论阿史那贺鲁是何等的鬼怪,见着真龙也得灭了气焰,伏低认小,风灵便假仗着圣人的天子之威了。”

    李世民这才重新拾回了笑颜,点头笑道:“这一回阿史那贺鲁带了不少好马过来,你由着喜爱,去择选一匹,若能驯得了,便归你所有,终是不负你‘替天子驯马’的名声。”

    风灵脆声应下,不敢再露出不情不愿的模样,咬牙忍耐至回了昭庆殿,躲进净房沐浴,方能将愁虑现出来。

    她在水桶里浸了许久,水渐渐变凉,犹未能相处应对之策。杏叶在外头叩着门高声道:“娘子洗得了没有?再不出来,水凉了非得病倒了不可。”

    风灵不耐烦地应了一声打发了,从水桶里站起身。已是过了七夕,秋意渐起,水本就凉了大半,再乍一离开水,她不觉浑身一抖,打了个冷战。

    这一冷,一下激得她心中通透,对着桶内的水思忖:既已入了秋,凉水洗浴便会着凉招病,倘若一病不起,连尚药局的奉御都束手无策,圣人也不会勉强自己同往翠微宫秋狩,如此一来,不正可避开阿史那贺鲁不见了么?

    她心中狂喜,认定了这个主意,默默地重新回到水桶内,将整个身子浸没至水下,耐心地等待桶内的水愈来愈凉。随着冷意袭上她的微微打颤的牙关,风灵暗暗高兴起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一章 翠微行宫(一)

    长安的天气比敦煌城温润了许多,八月下旬敦煌城的夜晚已吹起了干冷的风,而此时的长安仅仅是有些微凉罢了。

    风灵在木桶里浸了片时,水虽凉透了,却并算不得冷。杏叶和竹枝轮番在外头叩了几次门,她也只得无奈的自木桶内站了起来。

    可她仍不甘心,细白叠的帛帕被她弃在一旁不用,她便湿着身子,随意地裹了一袭透风的,薄如蝉翼的绢布大衫,“哐”地打开净房的门,仍由夜间的凉风透过湿漉漉的绢布吹拂着她的身子。洗濯过的长发紧贴在背后,不住往地下滴水,教夜风一吹,果真有丝丝沁骨的寒意。

    风灵就这么一步步走过本就阴冷的抄手游廊,直至到了房内,睡榻上还铺着紫竹凉席不曾撤下,杏叶正忙着将屋内的夜灯点起,一回身,骤然见风灵单薄湿濡地进来,倒是唬了一跳,忙抓起桁架上的一领帔帛搭上她肩头。

    “这又是要作出什么事来?沐浴之后又不许人进净房侍候,渐凉的天就带着一身水跑了出来。”杏叶口里不饶,手中却很是麻利,取了一方干净白叠布替她擦拭背后的湿凉。

    “作什么事由得你来管?”风灵确是受了冷,湿冷之下心绪算不上好,想着这一会儿工夫间,只怕是染不上什么风寒嗽症之类,怕是白挨了冻,心里没来由地一阵厌烦,唇舌上便犀利起来:“横竖我也不是这宫里的人,也没脸来你们跟前摆谱吆喝,你只管你做好差事,有事没事,死的活的,左右也牵扯不到你们身上。”

    杏叶一怔,倒低头收了锋芒,只替默然替她擦干了发丝,风灵暗觉话说得重了些,又有两名小宫婢在屋里听着。较之竹叶,杏叶受了她几次夸赞,待她确是有几分真心的,她便软了口气道:“罢了罢了,你便去罢,今日累得不轻,都莫在我跟前转了。”

    “既是累,早说了,早替你备下洗浴热汤,洗了早些睡,这不就成了?何苦憋了一肚子怨气来恼人。”杏叶的心思简单,嘴却不肯饶人,风灵知她是自搭台阶下,便不再拆她的台阶,无奈地出了口气,满口不正经地回了句:“杏叶姊姊教训得是。”

    杏叶捡回了几分脸面,顺了气儿,领了屋内小宫婢要出去,临到门前又回过来,在香炉里添了一小撮安神助眠的宁息香。

    ……

    这一夜的折腾,风灵终究是未能如愿地染上风寒,故到了第三日上,她只得乖乖地随驾往翠微山下的翠微宫去。

    翠微宫距皇城不过五十里,穿过整个长安城,便在城外南郊。

    皇家出巡,自然走的是朱雀大街,风灵在捂得严严实实的马车内坐着,跟在天家卤薄仪仗的最末,竹枝、杏叶陪侍在侧。几次她要撩开车前遮蔽的帷幔均教她们劝住,车行到朱雀大街,她再不肯听劝阻,打开车壁上的窗格朝外张望。

    沿街的百姓早被一溜长长的围障隔在了朱雀大街外围,根本望不见围障里头什么情形,饶是如此,还要将马车遮得密不透风,在风灵看来纯属多此一举。

    此刻的朱雀大街看来那样陌生,风灵心底无声喟叹,四个月了,整整四个月,她未曾踏出宫门一步,几乎快忘记了自在呼吸,肆意过活是个什么样的滋味。四个月前她便是在这条大道上,为了活命,毫不犹豫地冲向高阳公主的车驾。而今性命是无虞了,日子却是越过越脱开她的想象,全然不是她所想要的。

    风灵的脑海中有个冲动疯狂的念头,她想趁着秋狩,就此逃离,再不回皇城,回江南道也好,回西边去也好,皇城中所有的人都将会当她的存在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梦,过一阵便会梦醒了无痕。

    可她这个念头才小小地蹿出个头来,转眼却瞥见了前头一队随侍御驾的左右候卫,风灵一眼便能从一队几乎一模一样的细鳞甲覆身的武人中辨出拂耽延,细鳞甲“擦擦”声齐整地响着,风灵在那声响中叹了口气,缩回车内。

    直至抵达了翠微宫,她都未曾再向外张望一眼,她尚有那么多事未完成,还须得打起精神来应对在或已在翠微宫等着的阿史那贺鲁。

    风灵恹恹地靠在车壁上,努力想要振奋,却只觉从心神至手脚皆绵软无力。在车内颠晃了好一阵,驱车的内监终是叩了叩车壁:“顾娘子可还好,这就要到了。”

    翠微宫与皇城相较不过仅占了个内苑的大小,妙在拢山为苑,少了皇城内的端肃压抑,添了几分山野水秀的活泼灵动。

    风灵下得车,跟在一溜长队后头穿过云霞殿,到了朝殿翠微殿外的开阔处,便有宫人上前引着她与竹枝杏叶往凌波殿去。

    凌波殿因枕河而建得名,初秋的干燥教水汽压了下来,引路的宫人笑向风灵道:“整个翠微宫,只娘子这一殿能见水景,离着圣人的含风殿也近,娘子好福气。”

    杏叶瞪了那宫人一眼,低声斥道:“浑说什么!”

    宫人一低头,作了个礼便请退,风灵打起内室的帷幔朝里走,漫不经心道:“她愿说随她去说便是了,你急什么?”

    杏叶只当不曾听见,自去收拾风灵的随身衣物。竹枝劝道:“顾娘子哪里知道这里头的利害,多少是非都是源自宫人的妄议蜚语……”

    风灵爬上睡榻,窗棂上果然映出了凌凌波光,倒是颇有几分江南韵味。竹枝仍软声劝导,风灵终是起了不耐烦,应付道:“我自省得。”心中却道:这殿中只你不往杨淑妃那边去传话,便万事顺遂了。

    正嘀咕着,便有人进来禀告,杨淑妃与高阳公主一同到了。

    躲也躲不开,风灵只得理了理衣裙,从内室出来。

    竹枝才刚将帷幔从两边打起,一声冷冷的娇笑便迎面冲了过来:“顾娘子如今可是大不同了,阿耶疼惜得紧,咱们得见一面也是不易,必得亲往你这儿走一遭才行。”高阳公主仰脖将凌波殿四处打量了一圈,话里夹枪带棍。(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二章 翠微行宫(二)

    杨淑妃酥软的声音紧随其后:“你莫听她的,她原也想要这凌波殿来住,圣人跟前求不得,这会子心里酸得紧。”她上前拉起风灵的手,一壁在风灵的手背上轻拍着,一壁斜睨了高阳公主一眼。

    风灵教她拍得浑身不自在,手教她拽着,也不好行礼,只得客客气气地笑道:“夫人与公主若要见风灵,只管打发了人来传,风灵哪儿敢当……”

    “随意走几步,来认认门罢了,咱们后宫妇人哪里什么紧要事非得立时就见的。”杨淑妃放开了风灵的手,在凌波殿内转了几步:“还短些什么,命人往丰乐殿来要便是。”

    风灵屈膝称谢,抬头时只见高阳公主眼望着一侧窗外发怔。风灵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却见她正凝望着与凌波殿一径之隔的清幽小院。风灵记得方才来时,引路的宫人说,这是圣人专为玄奘法师辟出的译经场,仿佛是唤弘法院。

    风灵心念一动,向杨淑妃道:“风灵造次,并不知夺了公主所爱。只向圣人提过笃信释教,愿晨暮得闻钟鼓梵音,心境长平,故此才将风灵安置在弘法院近旁。”

    杨淑妃不以为意地一笑,高阳公主却转过脸来,怨恼直白地写在脸上,倒教风灵摸不着头脑,暗忖:难不成她亦想挨着弘法院近些?却也从不曾听玉勒图孜提起过她信奉释教。

    转了一圈,杨淑妃便要走,风灵自是恭恭敬敬地送到凌波殿院门前,原还悬着心,怕她要提税商的事,岂料至临走都不听她提一个字,风灵慢慢松散了下来。

    “明日阿史那贺鲁觐见,大唐子弟将与突厥人一赛击鞠之技,说不得圣人技痒,亦要施展一二,你既随侍在侧,不妨多劝着些,终究是大疾初愈。”临到院门前,杨淑妃又抓起了风灵的手。

    这是要她阻拦着圣人,不教他上场击球。杨淑妃或是真心关切圣人,“不顾大局”的名声又不肯自行背着,便撺掇着她去行事?这才是她才刚安顿下便急着来串门的真正意图罢。风灵心里想得透亮,却不好驳她,只得点头答应:“夫人放心,风灵尽力便是。”

    杨淑妃果然极是满意,将风灵的手自她滑腻的手中释放出来,领着跟随的众人离了凌波殿。高阳公主似乎恋恋不舍,将另一边的弘法院望了又望,纵然是离去了,还一步三回头,顺带着憎恶地向风灵剜一眼。

    风灵亦立在原处对着弘法院愣了许久,她既已知晓那小院里头住的是玄奘法师,因着先前寻未生母子时的援手,理应前去拜谒敬谢一番,可她又深觉玄奘法师潜心译经,大约并不喜交际往来,自己贸然前去,不免搅扰。

    立了一阵,阿盛来传唤,说是圣人宣她去,要细问近日民部商户造册的进程。风灵这才收起了犹豫,随着阿盛往含风殿去回话。

    杨淑妃与高阳公主都不曾浑说,含风殿离着凌波殿果然近,风灵与阿盛散着步,不过两盏茶的功夫便到了。

    李世民这一趟旧疾发作病势凶猛,眼下虽疾愈,气力究竟未能回复,车马劳顿一番,脸色隐隐又泛出了些苍白,风灵不自禁地暗暗叹了口气,杨淑妃的忧心也不无道理。

    饶是如此,他不过稍稍歇了个午觉,命风灵小半时辰后定要将他唤醒。风灵不知军资究竟吃紧到了何种地步,但看得见这些年朝廷接连不断地向西边,向高丽用兵,想来纵不至山穷水尽,也逃不了捉襟见肘的境地。仅是瞧着圣人税商的决心,和每隔三五日便要一问进展,可窥圣心之急迫。

    待风灵回了话,细细地将民部进程禀明了他,再说了些西域商事,天已擦黑。因次日还有大事要主持,他尚要见一见鸿胪寺卿,便遣了风灵回凌波殿去歇息。

    风灵身子骨底子不差,尚觉一日劳累之下,颇有些筋疲力尽的意思,一听说李世民还得见他的臣下,不禁暗暗咂舌,竟是一点儿也觉不出帝王之位的好。

    她走到殿门前,又回过身,往回走了两步,向李世民屈了屈膝:“圣人的康健乃大唐的福祉,万要保重了才是。大病初愈,还需静养些时日,还请圣人早些歇了。”

    李世民与阿盛俱是一怔,阿盛怔楞是暗呼风灵大胆,圣体如何,连尚药局的两位奉御都不敢如此直言不讳,便是说起,也是极小心地捡着字眼儿,左右是要避讳着圣人体弱有病这些话。

    阿盛偷偷地打量了一眼李世民的脸色,幸而并未见他愠怒。他却是不知,李世民非但不怒,反还另有些感怀在其中。风灵这话,若摆在寻常之家,是再寻常不过的了,可于李世民而言,这突如其来的,毫不避忌的关切,却是他从未听过的。他子女众多,孙辈也不少,可天家哪里会有什么天伦之乐,那些孩子见了他,诚惶诚恐的恭敬远多于骨肉亲情。

    自风灵入宫以来,朝堂内外,无人不知他偏爱甚重。便是他最钟爱的一双儿女,魏王与高阳公主都未得他如此厚待。风灵向来毕恭毕敬地受着这份教旁人羡煞的厚爱,尽心尽职地侍奉,却只因他是君王,自心底而出的关切,这还是头一遭。

    她自己也怔了一息,揣测着自己大约是多嘴失言了,忙又是一屈膝,转身逃似地离了含风殿。

    李世民望着她仓皇离去的背影,唇角不觉微微翘起。阿盛惯会察言观色,一面递上刚烹得的热茶,一面笑道:“顾娘子在外头不拘规矩,这性子倒也率真。”

    李世民接过热茶,端在手中却不吃,蓦地冒出一句:“凤翎若还在,也该在她这个年纪。”

    这么多年来,宫中避讳着提及汝南公主,圣人也从不曾提过。阿盛乍然听闻他这话,很是吃了一惊,到底不敢接话,悄然退至李世民身后的阴影中,连喘气也压抑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呼吸,不敢弄出声响。(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三章 秋夜琵琶

    风灵走得极快,掌灯的宫婢跟在她身后“呼哧呼哧”地急喘。临近凌波殿,风灵一眼掠见门前已有人上夜戍守。

    那戍守的身影忽地撞入她眼帘,教她心底一跳。她慢下步子,借着未全黑的天色和路径边已燃起的石灯仔细辨认了一回,再无旁人了,正是如今担着左右候卫队正之任的拂耽延,瞧那情形,凌波殿的夜值该是由他来任。

    风灵停下脚步,等着掌灯宫婢紧赶慢赶地从后头小步跑来,她朝那宫婢笑道:“你自回含风殿覆命去,前头有灯照路,不必你掌灯。”

    宫婢手执了灯,向风灵一礼,退身离去。

    风灵一面走一面远远地将凌波殿门前环视了一圈,除开拂耽延一人,再不见旁人。她赶紧拢起帔帛,提了裙裾,快步朝他走去。

    拂耽延见她并不意外,仿佛专程在那候等着她一般,唇边扬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将声音压得极低:“你过得可还好?”

    只这一问,风灵险些控不住发热的眼眶,教泪珠子跌落下来。她勉强向他一笑,点头低声回道:“自是极好。你瞧,我的脸都圆了不少,倒是你……”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原想要抚上他的面庞,却滞在了半途,忙又握起拳头,将手垂回身侧。

    “玉勒弘忽传递的书信可曾收着了?”说话的机会极难得,风灵心里瞬时涌起了许多话,每一句都一个劲儿地想往外蹦,她不知该先说哪一句,竟挑了无关紧要的一句来说。

    拂耽延点了点头:“你究竟要做什么?弄出个商税,在朝内朝外掀起那样大的事。须知伴君艰险,终不能长久。”

    风灵四下张望了一回,确定了周遭无人,细声道:“康家灭门大仇未得报,你我往后的日子不能安稳,必得将祸患连根拔除了方能安心。”

    拂耽延皱了皱眉,沉吟了一息:“薛延陀大乱,圣人已决意出兵北上平乱,我已请战。你且在宫中再忍耐些时日,待我凯旋,脱了戴罪之身,便向圣人请娶,名正言顺地将你接出宫。往后那些祸患再不必理会,自有我替你挡。”

    风灵心底先是起了一片暖融,很快却又教担忧取代,她往前踏了一步,仰面望他:“又要出征么?”

    “圣人已允,许我重归玄甲军。”拂耽延垂下眼眸,口里说着刀兵战事,眼里却有无边的暖柔。

    “凯旋不凯旋的,并不紧要,平平安安地回来见我。”风灵的嗓音虽低,话里的决意丝毫不少:“胜负尚在其次,你的安危才是首要。你若得平安归来,我怎样都好,你若是......”

    风灵话未完,两人便一同静默下来,警觉地侧耳细听。有钝重的革靴脚步声响起,距他们并不很远。

    “这几日阿史那贺鲁觐见,亦在翠微宫中住着,夜里我亲替你戍守凌波殿,你尽可安心,白日里却要你自行小心。”拂耽延飞快地嘱咐了两句,往后退了两步,立得端端直直。

    “阿延……”风灵微微张了张口,声音低得只她自己能听得见:“多谢你待我如此。”

    她不知拂耽延是否听见,贪恋地朝他深邃的眼眸望了最后一眼,通往凌波殿的小径上便刚好出现了另一名左右候卫。

    风灵向拂耽延屈膝作了个礼,回身又向那候卫一礼,若无其事地笑道:“有劳二位候卫。”

    那候卫纵是不认得风灵亦不知前朝的事,也该懂得能住在凌波殿的,又得拂耽延亲自戍守的,在圣人跟前绝非寻常,忙回礼道:“不敢不敢,娘子客气了。”

    凌波殿不大,门前的响动,引来了正在院内点燃石灯的竹枝,听见风灵的说话声,赶紧灭了手里的火折,出来将她迎了进去。一时又是摆膳,又是吩咐洗浴热汤,整个凌波殿一起忙了起来。

    至晚,竹枝杏叶俱回屋睡去了,风灵披了一袭衫子,悄悄起身出屋望了一回,那深沉的身影果然分毫不动地立在那里。

    风灵哪里睡得着,痴坐在屋前的石阶上,微凉的夜风吹过,头顶一株银桂的华盖上密密匝匝地落下数不尽的桂子。她忽地想起那年穿过杏花海时不经意的倚靠,亦是这般细小的花瓣如雨落下,她不可抑制地想念拂耽延身上皮革混合着铁器的肃杀气息,想念他坚实沉厚的胸怀,胸腔内一下下有力的心跳声。

    他分明就在眼前,就伫立在距她不足五十步的地方,一抬眼便能望见。可风灵却只能隔着这区区五十步,缅怀过往。

    她重重地叹息一声,起身回屋。隔了片时,屋门又开了一半,但见她怀里抱了一柄琵琶慢慢地走出来,仍在石阶上坐下,轻拨了几下弦,调弄了一回音准。

    自离了沙州,风灵便再未碰过琵琶,这一柄还是昨日在屋内摸出来的,也不知是谁忘在了那处。她抱着琵琶默想了片时,将那些指法一点点地忆起来,抬手先慢悠悠地拨了一曲《战城南》,奏至一半心里忽然一惊,直骂自己糊涂,拂耽延出征在即,怎就拨弄起了这祭奠战亡将士的调子。

    她忙将手按在弦上,止住乐声。幸而因指法生疏,奏得小声。她赶紧换过一曲《木兰辞》南调。伊吾路随军时,她予府兵们奏过一回,有老府兵告知她拂耽延曾也低吟过这曲子。

    南调的《木兰辞》颇为特别,南边原不兴《木兰辞》这样的北曲,纵然是将北曲改成了南调,风灵也未曾在江南道听过,只在自家听阿母奏过,才跟着学起来。这些年来,仿佛也只拂耽延识得此曲。此刻奏来,他必定能知是专为他所奏。

    这般一想,风灵不觉指上加了些力,使得琵琶声愈发清越。这原是一个凯旋归来的典故,她有心想教拂耽延听见。

    同在凌波殿外戍守的候卫小声嘀咕:“这位娘子大半夜里好兴致,这曲子倒别致,从未听过。”

    拂耽延不搭他话,紧抿着唇,将一抹笑意牢牢锢藏在唇内,不使之浮于面上,半垂了眼帘沉心听她这一曲。(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四章 寒热病起

    凌波殿背后是宽阔的河道,琵琶乐声在河水的推波助澜之下,传得越发广远。不仅是凌波殿门前的拂耽延听见了,连含风殿中的将将寝下的李世民也听得分明。

    他起身重披上衣袍,怔怔地坐在睡榻边,将整首曲子听完,才重重地咳了一声。

    阿盛慌忙跑上前,隔着帷幔低声问道:“可是那琵琶声扰了陛下眠觉?奴婢这就命人去寻那弹奏之人。”

    “去瞧瞧是谁人在奏?回来禀明即可,莫要打断,随他去奏。”李世民在帷幔后头沉沉地嘱咐。

    这奇怪的《木兰辞》调子,在他记忆中,只一人会,往昔沙场冷夜,他曾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地听她低吟浅唱,这曲子早已不经意地牢牢刻在了他脑中。自她离去,二十载来,未曾再听过一回。

    “英华……”这个名字经年尘封,却从未自他脑海中抹去,他仿佛要费尽气力,才能将这个名字轻轻吐出:“是你回来了?”

    急促细碎的脚步声在帷幔外头响起,几息之间,阿盛努力稳住喘息在外禀道:“禀陛下,是凌波殿那边,顾娘子在弹奏。”

    李世民倏地抬起头,下眼睑因面上神情骤变细微颤抖起来,他心里快速地掠过拂耽延自沙州归京后提及有人开窟供奉英华一事,他原只当是曾受过恩惠的故人,并未十分放在心上,现下这一桩,却似惊雷劈到他心间。

    琵琶弹奏的《木兰辞》直至后半夜方停歇,李世民仰面静卧在榻,脑中被旧事缠绕,挥之不去。昔年英华是在他跟前逝去的,故此他在击鞠场头一回见风灵时,虽惊叹于她同英华相类的神彩姿容,却从未将糊涂到将她认作是英华。

    可他心里总有一丝丝连自己也不敢直面的希冀,正因这荒唐的希冀,他纵是厌恶杨淑妃的投机取巧,却仍是鬼使神差地将风灵留在了身边侍墨,又不可理喻地将她安置在了昭庆殿,数月的随侍在侧,使得他心中那个模糊的希冀越来越清晰。

    直至今夜,阿盛来报知他弹奏《木兰辞》南曲的人,正是风灵,他便决意要将似有若无的希冀从心底掏出来,一探究竟。

    殿外报过寅初,李世民再躺不住,一翻身自榻上坐起,连声唤人。阿盛忙不迭地在帷幔外应声,李世民坐在榻边沉吟了一刻,吩咐道:“去传玄甲营校尉白勇。”

    因有突厥人觐见,为防万一,玄甲营混于左右候卫中,一同来了翠微宫。阿盛往门前挑了个腿脚麻利的小内监,打发他去传令。

    未几,玄色戎袍的身影大步地踏上含风殿的石阶。阿盛将白勇引入殿内,刚在一旁站稳,却不料李世民要摒退殿内所有人,他犹豫一息,无奈地领着一众宫婢内监退至殿外,慢吞吞地将殿门阖上,终是未捕捉到只字片语。

    白勇在殿内耽搁时间并不长,顶多一盏茶的功夫,他便推门而出。天色黑沉,灯火昏暗,阿盛在他面上咂摸不出什么来,只得垂头送了他出去,心里暗暗翻转了不知多少圈,终是枉然。

    将至寅初,一夜最凉时分,风灵终是抵不过河边的湿凉,和一拨拨袭来的倦意,收了琵琶,进殿歇觉。

    这一躺下,又昏昏沉沉睡得太深。此地处于长安南郊,长安的五更鼓自是传不过来,故几时天明,几时该晨起,风灵浑然不知,半梦半幻间只觉有黑洞洞的深渊,吸住了她的身子往下拽。

    正当她觉得抵不住深渊的力道,要往下坠时,好几只手在她身上推搡摇晃,将她生生地拽回了现实。风灵半睁开眼,直撞入她眼里的是杏叶和竹枝焦急的脸。

    众人见她睁眼,七手八脚地将她推扶起来,忙不迭地送水来让她净面揩齿。因风灵不惯人服侍太过贴身,一时无人敢替她更衣,她却又迷迷登登地半倚在榻上,不愿挪动。

    杏叶一咬牙,挥开众人的手:“我来。”

    余者皆退到了帷幔之外,独留了杏叶一人在内室,伸手解她里衣前告罪道:“顾娘子见谅,觐见时辰将至,再拖怠不得,婢子也只得冒犯了。”

    风灵不应声,杏叶也顾不得许多,一手解开她里衣的系带,一手麻利地取过一件干净的衫子。杏叶的手一触及到她的皮肤,便不由自主地“呀”了一声。

    帷幔外的竹枝紧跟着问道:“怎么了?”

    杏叶不能确定,快速地将手掌在风灵的锁骨间、后背、额头覆了覆,方急急地向帷幔外道:“顾娘子身子火烫,想是……想是起了寒热。”

    竹枝一撩帷幔,几步冲了进来,杏叶忙将那衫子替她穿起来。竹枝亦探手到她额上一摸,果然火烫,再看她的面颊,两侧绯红发暗,可不正是起了寒热。

    “这可如何是好?”杏叶将声音压得低低的,却压不住声音里的焦躁,“可否要命人先去含风殿告知阿盛,求他揣测着圣意,捏个主意?”

    竹枝脑子里转着的是昨日杨淑妃的嘱托,暗忖,如若风灵卧病不去,还有哪个能劝阻得住圣人,她凝视着风灵紧蹙的眉头,狠心问道:“顾娘子……顾娘子?可能撑持住?”

    风灵拂开额头上竹枝凉凉的手掌,努力睁开双眼,清了清肿痛的咽喉,有气无力地吩咐道:“不碍。打一盆凉水来,替我备些素粉,再备套胡装。”

    竹枝闻言心头一喜,亲带着宫婢们操办去。待她们俱离了内室,杏叶方担忧地问道:“寒热发得急,娘子不可大意啊,往含风殿去告个病,也无不可。”

    风灵早在被推醒时便知自己病起,坐倚睡榻上随她们摆弄时心里便已忖度了一阵。不消说,出行前又是冷水浸浴,又是冷风湿身地在外头走,种下了病根,只是这病症发得太迟,若在出行前便病倒,便能躲开这一遭翠微宫之行,也能躲开与阿史那贺鲁直面。偏偏这病症非得经了昨夜大半夜寒凉的催化,方才发足了。 


第一百八十五章 前虎后狼

    风灵借着杏叶胳膊上的力道站起身,一面任由她替自己穿着衣衫,一面在她耳边低语道:“你跟着杨淑妃的日子久,见得多,我且问你,她昨日所托之事,是否必将会发生?”

    杏叶低头一想,吃惊地点头:“这么一说,倒果真不错,每回番邦觐见,那些藩王必是要邀圣人比试一番,有时是弓马骑射,有时是击鞠狩猎,比试完了便称圣人为‘天可汗’。”

    “昨日杨淑妃特特地往我这儿来嘱咐,我便猜着了几分,若非那些觐见的藩王每回都要行出些事来,她又岂会与我啰嗦那些。”风灵揉着发晕的脑袋,苦笑道:“我今日倘若称病不出,不论真假,到了杨淑妃那儿,便都成了托词。我但凡能撑持住的,又何必去开罪她。”

    “顾娘子果然心思巧慧,思虑周详,怨不得圣人肯将课税大事交付。”杏叶的口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自豪,仿佛是自己得了夸赞一般。

    有宫婢捧进来一袭胭脂红缀牙色联珠绣纹的女子胡装。杏叶接过胡袍,遣了宫婢去准备妆面的素粉。她顺手在风灵的额上一搭,惊得一缩手,越烧越烫了。她迟疑道:“按说,如今顾娘子在圣驾前才是头一份,原不必忌惮着谁,既病了,便向圣人禀明了,何苦强撑着。”

    风灵笑而不语,心若洞火,竹枝一心要她撑住病体好为杨淑妃行事,杏叶却担忧她的身子,并不愿她前去。二人一同被送至她身边,时至今日,阵营已十分明了。

    她收拾好了衣袍,出内室至妆台的大铜镜前坐下。她心里清楚,自己不愿开罪杨淑妃尚在其次,首要的原因还在于她明白圣人待她厚重,她坚守着往来之道,想要还报于他,可他是至高无上的君王,她拿不出什么像样的还报,也只有此时,在他需要之时,她能挺身而出。

    纵然杏叶的心已全然偏向了风灵这一边,这些话,也是无法同她道明的。

    妆镜边一盆凉水已备下,风灵毫不犹豫地将脸埋进冷水中,冰凉的水迅速地使她清醒,消退她面上的火烫。反复几次,她从水中抬起头,以布帛拭去脸上的水,命人替她梳个轻便的螺髻。

    杏叶在一旁咬着下唇注视着她,这样的女子,她从不曾见过,众人皆传她酷肖那位能领兵打仗的英华夫人,大约是所传不虚了。

    不一会儿功夫,风灵从妆镜前站起身,已是神清气爽的模样,与往日并无分别。恰逢含风殿有人来催,她便辞过杏叶竹枝二人动身前去。

    翠微殿的朝见,风灵自是不必露面。她跟着含风殿的宫人径直到了击鞠场边候等,场外早有马奴将一匹匹健马刷得油亮生光。风灵闲等无事,在场外溜达着看马。

    二三十匹马中,她一眼便认出了头天进宫时驯服的那匹五花马。她不觉心内发笑:杨淑妃果真是周到,连马都替她备妥了。正欲上前去看看那匹名义上已归她所有的良马,却见有一名身形纤弱的马奴上前刷马鬃。

    风灵立定在原处,心中生疑:尚有几匹马未刷过鬃,而那五花马已刷得油光锃亮,他怎不顾那些未刷过的马,反倒要将五花马再刷一回?好似受了什么人的嘱咐,特别照料这匹马,又仿若知晓她今日必定要下场击鞠一般。

    那马奴刷过马鬃,又整许久马鞍,随手丢弃了手中刷鬃毛的刷子,扭身便走。

    在他扭身的刹那间,风灵只觉那身姿似乎过于轻灵,竟不似长年与马为伴的粗俗马奴。且那离去的背影望着十分眼熟,却如何也想不起为何眼熟。

    她本想追上去一探究竟,可钟鼓瞬间齐鸣,庄重的礼乐大作,昭示着圣人与阿史那贺鲁的到来。她本就心虚,被鼓乐一激,难免有些发慌,忙按部就班地在圣人御座后头垂头立好。

    片刻功夫,卤薄仪仗声势浩大地过来了,再近些,礼乐渐息,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声粗豪的笑声,风灵心底一阵阵发紧,这笑声她如何辨不出,每每将她逼至绝境时,便会有这狼嚎似的志在必得的笑声。

    她紧攥住拳,指甲深掐进掌心中,后背不觉沁出一层冷汗,教风一吹,愈发发凉。她下意识地想抬眼往簇拥着圣驾的人群中去张望,想在那左右候卫的位置上找到拂耽延的身影,她暗自同自己道:只一眼,只需一眼,只要望见他在那处,便无所畏惧。

    笑语声离她越来越近,连得圣人的笑声亦能清晰听见,风灵几乎就要抬头望去,刹那理智又止住了她的:拂耽延昨夜当值,一夜未睡,今日如何能来?且圣人知晓他与贺鲁在西疆恩怨颇深,这样的场面,又怎会召他前来。

    风灵深深吸了口气,按下心头的慌张不安,低垂着脑袋,与一众宫人内监、文武群臣一同欠身拜了下去,又随众人一同起身,待李世民与贺鲁入了坐席,方才悄无声息地侍立在侧。

    李世民举了酒,与贺鲁歃血作了盟约,二人一同饮下滴落了血的酒水,周遭称颂呼声齐齐整整地轰然而起。

    一切都顺遂安稳,风灵悄悄松开紧攥的拳头,略微动了动满是冷汗的脖子,心里道:若是能一直这样下去,贺鲁未必能发觉,今日便算是混过了。

    典仪的官员开始宣击鞠两方的球手上前觐见。先是几个贺鲁部的突厥人,随后便是唐人一方,领头的当仁不让是太子李治,另有两名年轻矫健的皇子。

    “东宫卫尉柳爽。”接着报出的名字,却教风灵一惊,松开的拳头顿时又攥了起来,贺鲁或注意不到她,可柳爽正面拾阶而上,是如何也躲不掉了。

    风灵略抬了抬眼,正对上一双满含意味的笑眼,见她立于圣人身后,却一点不见意外之色。

    风灵重又垂下眼眸,眼下她的局面,是屏息躲避着前面的猛虎,又得提防着下面随时将扑上前狠咬一口的豺狼。她除了暗暗祈求菩提萨埵的加护,别无他法。 


第一百八十六章 击鞠之险(一)

    两方正要下场,贺鲁忽扬声笑道:“久闻圣人马术亦是了得,不若趁着今日高兴,贺鲁乞圣人指教一二。”他从席上起身,依着突厥的礼,单膝点地,一手按着心口,垂首请道。

    风灵心里连呼了几声“果然”,反倒有了一种大石落地的坦然。她瞥见阿盛朝她投来的目光,她似乎能感受到远处锦绣篷障内亦有人紧盯着她。她站在李世民背后,看不见他脸上的神情,犹豫不决是否要冒出这一头。

    阿盛紧追来一眼,微微朝前扬了扬下巴,风灵的心在一步步地向后退缩,可退缩至一半,阿盛身上的内监服制却刺着她的心和眼,无端地总想着内监一路小跑着送至两仪殿的那碗温热的菰米粥,拷问着她暗存的回报之心。

    当下她一横心,绕过御座上前,衽敛低着头道:“民女好骑术,亦久闻贺鲁将军盛名,今日一见,难抑求教之心,斗胆乞请于圣驾前。”

    她抬头去望李世民的脸色,却不敢教眼角的余光散开,她能听见身边陡然沉重的呼吸声,也只得强忍着胸腔内上蹿下跳的心,装作浑然不觉。

    李世民重疾初愈,面色仍旧算不上好,正肃庄重之下暗藏了一缕难以捕捉的欣慰,他怔默了一息,转而沉声笑道:“朕便是应许,也该问过贺鲁将军肯否先恕过你无礼之举。”

    风灵慢吞吞地侧过身,对着贺鲁作礼:“民女粗莽不懂礼,还望将军恕过。”

    贺鲁顿了许久,忽然朗声笑起来:“甚好,甚好!”口气显然不善。

    那笑声每回教风灵听见,总觉得夹带了阵阵阴风,令她心底发毛。她辨不出那两声“甚好”的意思,提起胆子抬头望去一眼,贺鲁形容依旧,分毫未变,紧贴着面颊的卷曲虬髯遮盖不住他此刻怒极反笑的神色。

    风灵端着礼的双膝有些打晃,寒热不知又重了几分,身子一阵发虚,面上因敷了素粉,倒瞧不出什么端倪。

    贺鲁悠悠地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忽变了口风,豁然道:“却是不想大唐女子亦有如此好骑术的,大胆爽利丝毫不输咱们草原上女子。我若是拂了你这份心,倒是要贻笑大唐了。既如此……走,咱们场下说话。”

    一场原本带着邦交手腕的无甚趣味的击鞠赛,霎时起了无伤大雅的微变,这微变引得场边锦绣篷障内的宫眷们皆提起了兴致,连得待风灵最是淡漠的太子李治,亦不免复杂地多瞧了她两眼,一面对她的贸然出头嗤之以鼻,一面又由衷感激她无畏地替圣人挡去了一次不必要的折损。

    风灵木然地走下石阶,走向早已牵至场边的那匹五花马。将行至马首处,柳爽突然从旁蹿出,格挡在她与五花马之间,眉眼间带着一贯的谦恭笑意,向她拱手作揖:“爽在外风闻宫中有一女子,善营商,能经济策略之事,也不知怎的,在下听着耳熟,私揣别是沙州故人,今日一见,真真是缘分匪浅。顾娘子,别来无恙?”

    风灵不愿与他多交一语,凉凉回道:“托赖柳公子,如今很是过得。”

    柳爽毫不在意她夹枪带棒的话语,仍旧笑得一脸诚挚,顺手递上击鞠用的木杆:“顾娘子,留神了。”

    风灵淡淡冷哼,心道:贺鲁虽可恶,却当真是从未伤过我,若要留神,想来也该留神你这毒虫妖物才是。

    她心里如是想着,手里亦不去接他递来的木杆,只从侍立在旁的内监手里去取木杆。柳爽倒也不恼,笑呵呵地将风灵不接的木杆抛回内监手里,冲她作了揖,自顾自地去牵马。

    风灵顺了顺五花马的马鬃,暗提了一口气,翻身上马,人虽在马背上坐住了,头脑却是一阵眩晕,眼前掠过好大一片黑云似的,隔了好几息方才重新能视物。遍身的皮肤与衣料磨擦,不时传来刺痛感,因她越来越烫的身子痛感愈发突兀。

    坐下的五花马仿若能感知到她身上的病痛,低嘶着向后连退了好几步,不安地甩着尾巴,扭动身子。风灵安抚地在它的脖颈上拍了几拍,勉强使之安静下来。

    一时间鼓声轰然擂起,如同三军呼喝,风灵不敢再有丝毫分心,提马进场。

    对面突厥人那一队,亦跟着鼓点下了场,高举了击鞠杆粗声吆喝。

    若非前狼后虎的危局当前,若非皇家威仪的震慑,若非此刻寒热高烧缠身,眼下的这一场击鞠,原是能教风灵热血沸腾的。而此刻,她只能一壁战战兢兢地避开阿史那贺鲁投过来的灼烈的注视,一壁强撑起精神小心应付赛事。

    鼓声戛然而止,清脆的铃声仿佛穿透了沉重的鼓声而来,随着铃声,一枚拳头大小的朱红镂空藤球被高高地抛至半空,藤球内的小铜铃脆声宣示着这一场击鞠赛的开始。

    风灵上场原只为替李世民挡难,夹在一群天家贵胄之间,她抱定了主意只为凑数,绝不冒进。况且她头晕眼花,一心只盼求速战速决,好下场歇口气。

    可那藤球却不容她这般想,魔怔了似地总往她马蹄边滚,她心生烦躁,偏那铜铃的“铃铃”声,如影随形,纠缠着她不放。五花马也不甚安分,分明已驯服,却似生马那般,一得了机会便扭动身子,想要将她甩下马去。

    撑持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她才摸清了藤球纠缠不休的原因,哪里是藤球魔怔,分明是贺鲁在作祟,但凡他得了球,便挥杆朝她这便送来,纵是中途有人将它抢了去,不一会儿功夫,又教他截了回来,仍旧挥送予她。

    贺鲁的怨怒,清清楚楚地展现在这一挥一送之间。

    风灵在马上疲于应对,这暑热全无的时节中,鬓边发丝、贴身的衫子仍是教汗水濡得透湿,只那汗水竟是凉的。

    贺鲁得了几个机会,挨近风灵身边,在两匹马相擦而过时,风灵听见了他压得极低,冰冷的一句:“我翻遍了整个沙州寻不见你,不想你竟是躲在了皇城,你的一举一动皆教人吃惊呢。”

    风灵闷头掠过他身侧,装聋作哑只当未听见他说了什么。

    她心里想过无数回,贺鲁得了准娶唐女的敕书,往敦煌城去接她时,乍然发觉她与她的顾坊已踪影全无,那天雷地火般的愤怒,该是如何了得。

    此时相对,没立时便砍杀了她,也不知是如何忍下的。故此,她也只得一遍遍地接下那带着郁气的藤球,决计不敢火上浇油,再将他的怒火勾动起来。 


第一百八十七章 击鞠之险(二)

    场中皆是击鞠的良手,岂能看不懂这局势,眼瞧着单弱的小女子在马上应对得脸色煞白,气喘连连,有些人有心伸援手,可心里细咂摸一回,只怕贺鲁是瞧上了她,这才纠缠戏弄于她,自忖犯不着为一介身份不明的平民女子开罪了贺鲁。

    也有知道些朝事的,因悉风灵在民部倡税商之法,一衣带水,多少影响着自家亲族,便抱了些落井下石的痛快,袖手旁观。

    终是有人看不过眼,替她挡了几回,予她喘息的机会。风灵侧目望去,却不料援手的人正是平素待她最是淡薄的太子。趁着近身,她忙道谢。

    “不愿见突厥人欺凌我唐家女儿罢了。”李治冷声打断她的谢语,轻踢着马腹去逐球,仍是不肯正眼看她。

    风灵得了隙喘口气略休整一回,从开赛前她便觉五花马不甚对劲,正想趁隙查看,可藤球却并不予她那么多间隙喘气,才离开她视线几息功夫的朱红藤球,蓦地又折回来。

    不同方才,这一回藤球带着凌厉的劲风,直奔她头面而来。风灵脑中陡然闪现初入宫时,偶遇圣人与诸皇子击鞠,那枚她躲让开之后在树干上砸烂的藤球。彼时她尚能轻巧巧地避开那冲她脑袋来的藤球,然眼下,她精疲力竭,头昏脑涨,再躲让不及。

    藤球直冲着头面,力道十足,一击之下焉有活命。风灵心底一片凄然:贺鲁果然不肯放过,拖得人疲马乏时,这便要痛下杀手。

    可藤球距她不足一臂之际,壮硕的身形倏地从她身边擦过,风灵眼睁睁地瞧着贺鲁迎向那枚带着杀意的藤球,抛开手里的球杆,竟径直伸臂朝藤球挥去,硬是以自己的手臂替她挡开了藤球。

    藤球落地,四分五裂,铜铃从破碎的藤球中滚落出来,仍然无辜地“铃铃”作响。

    风灵胸中长出的那口气才行至一半,五花马又忽地撂起了蹄子,贺鲁飞驰过来时与风灵擦身而过,巨大的冲击力道惊到了五花马。从开赛伊始,风灵努力制住它,它虽不时摇头晃脑地扭动,总还勉强能骑得,这一惊之下,却再不能受控,猛烈地朝后撂蹄,原地跳腾不止。

    风灵双膝不由紧紧夹住马肚,俯身紧贴在马背上。可她夹得越紧,五花马好似越是痛苦,甩脱她的气力越大。风灵忽觉腿内侧硌着了什么硬物,用力紧贴时隐约有刺感。

    她咬紧牙关,腾出一只紧握缰绳的手,朝马鞍内侧探去。

    “撒手做什么!还不快拽紧缰绳!”贺鲁听见马发狂的动静,扭头望她,见她一手放开了缰绳,突厥话脱口而出,惊声大嚷。

    风灵的手指触及了一样硬冷尖刺的物件,仿佛是带刺的球状铜铁,小而尖利。她将手往里又伸进了一些,想抓住那尖刺之物,将它取出。

    五花马仿若受了痛,拼尽全力跳腾了起来。风灵将将来得及抓住那物件,却来不及抽手握缰,身上残存的气力随着五花马的一跳,瞬间耗尽。她伸手在半空中抓了一把空,便从马背上斜斜地栽倒了下来。

    五花马骤然失了束缚和背负,猛地朝前蹿出老远去。一道胭脂色的身影重重地坠在地下,在灰黄的尘土中滚了好几转,便再不动弹。

    风灵眼前已是一片乌黑混沌,她听见马嘶人沸声,好些惊慌的声音在唤“顾娘子”,离她最近的,有人说着难听的突厥话,好像是在骂她蠢笨,有粗糙的手环住她的臂膀。

    风灵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却使唤不动自己的身子,终于支撑不住,软了身子,失了意识,堕入黑沉中。

    ……

    李世民从座中站起身,才向前挪了一步,阿盛便已吩咐指派身边的内监们,该去场下抬人的,该去尚药局请奉御的,该往凌波殿去知会的,有条不紊地分派了下去。

    “陛下。”阿盛躬身提醒道:“击鞠赛尚未完。”

    不论风灵在圣人跟前如何,总还是一介平民。不过是一名无足轻重的平民坠马,原不该影响赛事,再替换上一人,赛事还该继续。

    李世民抬起手臂,正要宣告重新开局。贺鲁却下了马,行至场边向李世民举了举臂:“臣怕是伤了筋骨,扫了诸位的兴致,还望天可汗恕罪。”

    这一声“天可汗”,是藩王当众臣服于唐王的象征,贺鲁既已称了“天可汗”,这一场觐见便实至名归,可体体面面地收尾。

    当即,贺鲁又说了一些称颂之语,李世民宽宏回复。震慑恫吓有大唐军威,安抚归顺便靠封侯赐官,贺鲁更衣而出,受封瑶池都督、左骁卫将军,并得赐设牙帐于庭州莫贺城。

    不论是阿史那贺鲁还是李世民,虽都不曾问起风灵伤情如何,一直设宴谈笑风生至夜,但多少皆有些心不在焉。

    待曲终人散之时,月已高悬中天。阿盛掌灯,引着已更除深衣大袍的李世民穿过小径往凌波殿去。人未至殿前,吵嚷声先传了过来,李世民停驻脚步,皱眉望了一回。纵是月色不够清明,也能听出是贺鲁粗嘎无礼的嚷嚷声。

    李世民向阿盛递过一个眼色,阿盛忙小跑向凌波殿。片刻之后,吵囔声渐息,阿盛又弯着腰跑了回来,向李世民禀道:“贺鲁将军在殿前嚷着要望探顾娘子,当值戍卫不许外男踏入寸步,自是不让,这便起了纷争。”

    “当值的是哪一个?倒有这样的胆魄。”李世民往前走了几步,漫不经心地问道。

    “正是拂耽延。”

    阿盛的应答仿佛扯住了李世民的脚步,顿了一步,他若有似无地轻笑了一声:“自然是他,亏得还这二人还知晓顾忌皇家威仪,未将凌波殿拆了。”

    走了几步,他忽又停下步子,转头疑惑地望向阿盛:“那丫头,不过是一名商户家的女子,容色虽姣好,却也算不得是国色,贺鲁怎就如此上心?”

    阿盛沉直觉告诉他此事该先禀明了杨淑妃才是,可眼下情势并不好辨明,顾娘子不仅在宫内站稳了脚,更是接下了税赋要事,今日击鞠场上,太子替她挡下那几球,他瞧得分明,只怕往后吴王的指望要愈发少了,杨淑妃的权势也只在后宫而已,吴王母子的前景还真不好说。

    阿盛经年随王伴驾,又是何等的明白人,越是水浑的池子,便越是要抱定立柱,方可保个万全。当下他便一五一十地禀道:“贺鲁将军称,昔年顾娘子率领自家部曲走货时,曾与他麾下起过些误会,战过一场,惺惺相惜,顾娘子受了重创,自是想探她一探。”

    李世民随口“哦”了一声,便再不提。灯火晃动,阿盛看不清圣人脸上的神色。他却不知,此时莫说他看不清,连李世民自己也不甚清楚,为何听说风灵曾与突厥人战过时,激不起他的惊异,倒觉她原就该如此逞强悍勇似的。 


第一百八十八章 气厥症起

    凌波殿内灯火通明,不断有宫婢往来,一只只铜盆流水似地往里送,众人皆缄默,闷头做着自己该做的,偶有人低语几句,也是在避人之处。

    杏叶红着眼眶跪坐在榻前的足踏上,反复地将凉水浸透的布帛搭在风灵额上,不一会儿布帛失了凉气,又得再换过一块,铜盆里的凉水也不断地更换。

    李世民不便进内室,只在外殿坐着,隔着帷幔依稀能见里头忙碌的人影。竹枝垂头跪于他一侧,她算得是这一殿宫人里头最为镇定的,有条不紊地将尚药局奉御的话传予李世民听。

    “张奉御说,跌坠的伤皆系皮外伤,倒不打紧,歇息数日养养筋骨便可痊愈。”

    阿盛朝帷幔投望一眼:“既如此,人怎还不醒?”

    竹枝不敢抬头,伏地努力背诵着奉御说过的话:“说是,顾娘子本就有气厥的症候,因连日受寒,今晨风寒暴起,亏了气血,再有击鞠场上连番受累受惊,致使……致使气机逆乱,升降乖戾……气血阴阳不相顺接,怕是一时不能醒神回厥……”

    李世民蹙起了两道眉,阿盛见状,忙打断竹枝:“哪个要你背医书了,要听医书尚药局的哪一个不会背?你起来,只说顾娘子情形如何!”

    竹枝陡然一惊,从地下直起腰,双膝仍旧不敢动。“顾娘子她……昏昏沉沉,滴水喂不进,煎了四味回阳饮,喂不进也是徒然,又烧得利害,全靠着凉水先散热。”

    “仔细照料着。”李世民长叹一声,慢慢站起身,阿盛上前搀扶,他却摆了摆手,吩咐道:“你去,传下口谕,命奉御今夜不得擅离凌波殿。”

    他绕行至帷幔前,隔着轻幔默立了一会儿,面上虽不见神情异变,心口却阵阵发凉,口里喃喃地反复:“气厥……气厥之症……”

    眼前这情形,仿若重回十六年前,他最珍爱的稚女亦身带了气厥症候,忽一日,仿佛也是风寒催化,气厥之症暴起,可怜她生母早逝,唯一可靠的阿耶身系塞北战事,不知年幼的她是如何孤单单地苦苦争持了一夜,终在天明时撒手人寰,等不到阿耶回宫来见。

    待他赶回长安,只在太庙内见了一副庄重体面,冷冰冰的棺椁。多年来,他不敢去想那苍白幼弱的面庞上,最终浮现出的盼等不到的失望,究竟该是如何的悲戚。然,今夜的情形,仿若是要将他缺失的那晚补上。

    他的手心里沁出些许冷汗,理智提醒着自己,里头躺着的不过是一名来历不明的平民女子,与他逝去十六年的汝南公主无分毫干系。

    阿盛在他身边轻咳一声:“陛下……已交三更,早些回去歇了罢,张奉御即刻便至。”

    李世民点了点头,从胸中吐出一口沉重的呼气,想将那些压在他胸口的过往一并呼出。转身的瞬间,帷幔里头含糊不清地冒出一句呓语。

    他顿住身子,扭过头侧耳细听,呓语又接连冒出两句,仿佛是在唤什么人。

    “阿盛,你可听见……”李世民疑问道。

    阿盛点头不迭:“听见了,听见了。”

    “拉开!”李世民指向帷幔,也不顾什么体统礼仪,自是无人敢质疑,两名宫婢上前将帷幔挂起,睡榻上狼狈失色的一张脸赫然展现在他眼前,灰黄的面颊上两抹暗红衬得面色极其难看。

    “阿延……”风灵微微转了转脑袋,紧皱起眉头含糊不清地唤了一声。

    “她是在,是在唤何人?”李世民不能确定地问向阿盛:“她在唤‘阿耶’?”

    阿盛一怔,她口齿含糊,仿佛是在唤“阿耶”,又仿佛不是。

    “阿延……阿延。”风灵又唤了两声,这一回竟还从锦被中伸出了手,在空气中胡乱抓了一把。

    “陛下。”阿盛肯定道:“是在唤‘阿耶’呢。”

    李世民一抬手,握住了她悬空在榻边的手,好似抓住了十六年前错失的机会,低声哄道:“阿耶在呢,阿耶在此。”

    周遭宫人,连同阿盛在内,皆大吃一惊,只不敢言语。一时间,凌波殿正屋内,一片寂然,静得只剩下风灵浑浑噩噩的梦呓,和李世民的低语,宛如带了回声,在殿内盘桓。

    ……

    奉召前来的张奉御不敢怠慢,一丝不苟地每隔半时辰探一会脉象,偶也施上几针,再有不间断的浸透了凉水的布帛擦拭额头手心,寒热散得倒也快。渐渐地,风灵的牙关松了些许,多少能灌进点药汁,杏叶忙端上温热的汤药,一匙一匙地喂了半碗进去。

    满殿的人,跟着张奉御一同松了口气。

    下半夜,凌波殿里倒是热闹起来,进进出出的人几乎不断,若非李世民不许人进正屋内室搅扰,这屋大约要比东市的商肆还热闹些。

    杨淑妃得了消息,来得最快,望探了风灵,唏嘘一番,便劝着圣人回含风殿歇息,劝慰未果,她只得命人搬了锦垫软枕,置于风灵睡榻边,好教圣人坐得适意些,又在外间陪坐了一会子,阿盛来传话,请她自回寝殿歇去。

    杨淑妃离了凌波殿不多时,随行翠微宫的诸位宫眷一一来访,却未能得准进殿,怏怏离去。人来人往中,独不见高阳公主的踪影。

    直至外头报过寅初,内监来禀,称弘法院的玄奘法师携大弟子辩机来探,但不便入殿,只在殿外问安。李世民本欲亲往殿外去见,内监却道:“玄奘法师只道,顾娘子广积善缘,自有绵厚福泽铺垫,又许诺早课时将替顾娘子诵经祈福,便与辩机大和尚一同走了。”

    不一会儿,凌波殿一侧的弘法院传来早课的钟鼓声,沉沉梵音,仿若从远处传来,凝神细听,六字大明咒过后,便是玄奘法师亲译的《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

    近旁者皆知风灵信奉释教,看她的面色,不知是否因大德高僧的加持,竟宽舒了不少,梦呓胡话也停了,睡得沉稳安宁。

    及到此时,殿外方才传,高阳公主来探,因怕扰了顾娘子安眠,只在殿外问了情形,遥遥向圣人礼过,便走了。

    传话人却未曾提及,高阳公主在探问顾娘子病情之前,先问了玄奘法师与辩机大和尚有否来过。更无人留意,她离去的方向与她的来路相反,沿着小径往弘法院走去,在弘法院的矮墙下伫立许久。 


第一百八十九章 疾去初愈

    风灵在睡梦中发足奔跑了大半夜,她依稀望见拂耽延宽厚高大的背影在前头大步走过,可她与他之间却隔了一片浓重的雾霭,她一路奔跑着想要追上他,唤他不应,屡屡将至时,一伸手,偏抓了空。

    再往后也不知怎的,不见了拂耽延的身影,换做了余杭家中的情形,阿母临窗倚坐,几支碧青的凤尾竹弯弯地下压,在阿母头顶联成一片华盖。阿爹坐在院中,阿爹眼神差,她便与阿兄争着念书予他听,阿爹有时佯装听不明白,借机考一考兄妹二人,她为识破了阿爹的小计策洋洋自得,也为抢在了阿兄前头雀跃,窗后的母亲掩口笑看着。

    阳光轻柔地洒在院子里,如同阿爹抓着她手腕的温度,令她无比宁静安适。她慢悠悠地睁开眼,手边正有一段这样好的阳光,只是嗓子眼里有阵阵撕扯着的疼痛,着火了般的灼痛。

    坐在她睡榻边的小宫人倏地跳将起来,压低了嗓音却压不住声音里的兴奋,几步蹿了出去。“杏叶姊姊,竹枝姊姊,醒了,醒了!”

    旋即杏叶咋咋呼呼地跑进来:“可算是醒了。”她一阵风似地冲到睡榻边,握住风灵的手腕子一遍遍地确认。竹枝半含了笑,屈膝行礼:“顾娘子果然福厚。”

    杏叶抑制不住激动,七拼八凑地将昨夜的事讲了一遍,讲到圣人听见她讲胡话时,杏叶下意识地顿了顿,终是憋不住满腹的疑问:“说来真真教人糊涂,昨夜里,圣人刚要走,娘子便嚷起了胡话,唤了几声‘阿耶’,圣人便留下了,直守到天明,方才回含风殿处置政务。可是……可是……娘子怎就唤了‘阿耶’?”

    风灵茫然地望着杏叶,又将视线移到竹枝脸上,二人脸上皆写着探究。她清了清嗓子,驱去一些撕痛感:“病中总是想念家里爷娘的。”

    杏叶了然地直点头:“谁说不是呢。”竹枝慢了一拍,也跟着点头,忽又想起了什么,匆匆屈了屈膝:“张奉御嘱咐娘子一醒便该进汤药,汤药早已浸泡了,奴婢这便去看着她们煎。”

    竹枝快步离去,脚步声消失在殿外的檐廊上。风灵拽过一领帔帛裹在肩头好挡挡凉意,却瞥见杏叶已换了神色,正肃中透着些许慌张:“昨夜奴婢就在娘子身边,比旁人都近前,听得分明,娘子唤的并非‘阿耶’,却是‘阿延’。现下无人,莫说那些思念爷娘的托词,娘子是南人,一向只称‘阿爹’,并不惯称‘阿耶’的,纵然是思念爷娘,也该呼‘阿爹’才是。”

    杏叶贴近风灵,一双眼直逼着她:“‘阿延’是何人?”

    风灵的心“扑扑”地直往上跳,口里不甘示弱地说着不着边的顽话打岔:“我竟是小瞧了你,往日里只道竹枝才有这份弯弯绕的心思,原来你还胜过她一筹,藏掖得甚是仔细,我倒瞧不出你有那样的心眼。”

    四下无人,杏叶“呸”地啐了一声,丢开手里握着的风灵的腕子,亦丢了先前的正肃。“我若有竹枝那心思,何必要避开她来问你,你倒好,拿这话来烧人心。你也不必答我,那劳什子的‘阿延’,你打量我不知是谁?”

    风灵脑中一沉,骇怕杏叶口中跳出那个名字来,思量着是否要佯装气厥再发,昏仆一回。

    “那必定是你在宫外情郎的名字。”杏叶冷不防讽道:“说什么思念爷娘,怕是滞在宫中日久,思念情郎才是正经。”

    风灵重重地闭了眼,不动声色地长出一口气:“难不成你同我一般不识宫规?胡吣该打嘴。”

    杏叶歪了歪嘴角,一脸“果然教我猜中”的神情,几分不甘几分鄙薄地向风灵投了一眼,不再言语,站起身忙碌起旁的事来。

    “杏叶……”风灵的神思一点点地回复,“你方才说,圣人听见我唤‘阿耶’,便在此守了一夜?”

    杏叶神情古怪地瞥了她一眼,点了点头,不敢大声,只低低嘀咕:“我在宫中经年,圣人疼惜子嗣的名头是向来就有的,照累月的情形来瞧,莫不是将你……认作,汝南公主了?”

    她的嘀咕轻且快,说完便若无其事地做活去了。

    风灵心知杏叶因肯信自己才说了那样的禁中语,若非如此,资历如她这般的老宫人,岂会说话不慎重至此。她抱膝呆望着杏叶忙碌的背影,心道:昨晚凌波殿的一举一动,现下大约早在翠微宫传开,只怕已传回了长安也未可知,原先尚犹疑的这下可确证了圣人待我亲厚,是为补了他心底早夭的汝南公主扯开的一块空缺,却不知那些人又该因此闹出什么事来。

    阿盛的报门声与竹枝的问安声一同在殿外响起,风灵从深思中回转过来,忙理了衣裙帔帛,从睡榻上下来,才刚穿上丝履殿门便开了。她紧着走出内室,绕过隔开前殿与内室的单扇屏风,上前予进门的李世民行礼。

    李世民笑眼将她自上而下看了一遍,点头道:“果然是好了。”他朝竹枝挥了挥臂:“汤药既得了,也不必拘着礼了,赶紧吃了为要。”

    一碗冒着热烟带着酸苦气的药汁伸到了风灵鼻尖下,风灵乖顺地端过药碗,屈膝道:“风灵无用,还累得圣人劳心。”

    李世民摆手示意她快些饮汤药,风灵微微一笑,将碗凑到唇边忍着酸苦的药气大口饮下,只几息功夫,便又将碗搁回了竹枝手中的托盘内。

    “你原不该在风寒暴起时逞强下场击鞠,张奉御说你本就有气厥之症,你可知晓?”李世民看着她满不在乎地将一碗浓苦的药汁灌下肚,倒有些惊讶,又有些气恼于她逞能好胜之心。

    杏叶搬了锦靠来,好教风灵坐下说话,风灵身上还短些气力,便顺势倚坐下。“确是有气厥症候,阿母说是自娘胎里带的,故而自幼便命风灵习练拳脚剑器,熬练寒暑,为的是能强健身底子。这些年来早已好了大半,偶然疾发,歇上一觉,也便好了,原不打紧。”

    风灵本想说她昏仆并不因气厥,更非寒热所致,实是有人在马鞍下动了手脚,令她坠马而致。可话临到口边,又教她咽了回去。她在坠马前握住了藏在马鞍下的带刺物件,可单凭这枚小小的物件,终究得不出什么结论来。多事之秋,多一言不如少一言,且静观其变再议。 


第一百九十章 往事血光

    “我竟瞧不出,你为强身康体习的拳脚骑射,还敢拿来与贺鲁对峙。先前说到他,你唬成那样,连翠微宫都不愿来,临了却主动请缨要下场与他比试骑术。”李世民眯起眼打量她的神色。

    风灵撇嘴道:“那突厥蛮人算作什么,竟要邀圣人下场,我自是瞧不过眼,索性越性替圣人应下,左右输赢全在我一人,与圣人无干,更与咱们大唐无干。”

    李世民捻须大笑起来:“说来同他对阵该不是头一遭了罢?贺鲁向我称道,曾同你率的商队部曲战过,输赢又如何?”

    “那是早几年的事了,贺鲁为祸商道,沙州与西州各家大商户,大约都吃过他的亏……”风灵提了精神,将瓜州拂耽延救下她与商队那一回,尽量精简着禀知李世民。

    杏叶侍立一旁,听得惊心动魄,竹枝却暗暗吃惊,教她吃惊的不仅是风灵这一段惊险,更有圣人与风灵言谈间的微妙变化,除开竹枝,几乎无人觉察,李世民同风灵说话时,已将“朕”自免去,如同寻常人家闲聊,只随随便便地以“我”自称。

    “如此说来……”李世民听罢捻须沉吟道:“确是有段前缘的,可见贺鲁倒未扯谎浑说,也非临时起意。”

    起什么意?风灵心头一拧,将帔帛更紧了紧,有不好的感觉油然而生。

    李世民端详着她警惕起来的眼眸,试探着道:“上半晌,贺鲁特来求见,要向我求娶于你。你,可情愿去?”

    风灵心里头虽早有防备,仍是教这一句震慑得不知所措,慌忙离了锦靠,来不及站起身,径直跪在了地下,伏地连声求告:“求圣人垂怜,风灵断断不去。圣人可随意处置打发了风灵,只求切勿应了那豺狼恶煞......”

    头顶不闻一丝声息,风灵不敢抬头去望李世民的脸,数月来的慈爱此刻仿佛烟消云散,提醒着风灵他终究是殿上君王,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因得了些许不拘礼的纵容,便得意忘了形,错了哪一步。

    “起来罢。”李世民的声音波澜不惊,听不出分毫情绪。

    风灵仍旧伏在地下不肯起身,横着心,索性一口气儿禀道:“禀圣人,风灵不愿随他去,并不因惧怕他。圣人可知他在沙州的所作所为?风灵亲眼目睹,毕生不敢忘,那行径畜生不如,人神共唾!”

    “顾娘子慎言!”阿盛惊跳起来。

    李世民摆手制住阿盛,前倾了身子,寒着脸令道:“你起身回话。”

    风灵直起身,脸色较之方才愈发苍白了几许。“贺鲁原在西疆商道为祸,掠抢劫夺,只杀行商部曲,自沙州设了军府,延都尉扫平了西出的商道,贺鲁勾当难再续,他便愈加丧心病狂起来。”

    风灵闭了闭眼,一股寒意未能禁住,自心底冒出来,使得她浑身一颤,她不愿轻易去回想那些血淋淋的情景,此刻却不得不竭尽所能地将它们展现于李世民跟前。

    “敦煌城郊有一处慈悲场,人称‘千佛洞’,山崖绝壁上开凿了大小数百佛窟,人皆向善,蔚为壮观。昔年玄奘法师东归,亦在千佛洞讲过一场经,风灵有幸受过教。圣人可曾听说那样的佛国净地?”

    李世民略抬了两下下巴,算是点头,他怎会不知那地方,前日才刚遣了玄甲营旧将白勇前去探那方古怪的供奉窟。

    风灵得了圣人的反应,稍定了心,接着道:“那样的圣境,全赖了敦煌城外城廓的工匠画师,方才能成就的,工匠画师虽过得困苦贫寒,但又技艺傍身,世代在外城廓安居,本也是一派平和安详。可就在一夜之间,整个外城廓却教贺鲁那强贼清洗一空。所有的妇孺老弱,皆教他困在几个大木笼内,拘在城外,好诱延都尉前去解救。”

    李世民蹙起了眉头,面色越来越阴寒。

    “外城廓但凡是有力反抗的壮年男丁……”风灵脑中那血糊糊的几个大木箱清晰地重现出来,已隔了大半年,似乎仍有浓腥的血气在她鼻端挥散不去。她哽住了喉咙,有些说不下去,抬眼注视着李世民阴沉的脸:“他将那些男丁活生生地悉数枭了首,装在木箱中,弃于城墙下,向都尉扬威,声称要报还都尉剿杀他部众之恨。”

    不知是那个宫人,失仪干呕了一声,倒抽气的声响在大殿内出现了好几回,风灵瞥见李世民搁在膝上的手握成了拳。

    她蓄在眼眶子内的眼泪再忍不住,如线般地滚落,一颗接一颗的泪珠“啪嗒啪嗒”地砸落在五福呈祥纹路的青砖上。

    她重新伏身在地,泣诉道:“那些人头,好些还是平素里认得的,他们的头发血浆糊了一脸,一个个都还睁着眼,那模样……那模样,修罗场尚不及。那些人,不几日前,我还见着他们活生生地插科打诨嬉笑着,他们的孩子,还为了几枚胶牙饧,满地跑着打闹。不过一宿,全没了,全没了……”

    风灵已泣不成语,隔了好一会儿,方明志道:“风灵纵然是个出身寒微的女商,也知道个是非对错,怎能去侍奉那等恶人。圣人若必定要风灵嫁去,风灵不敢不应,惟有舍一己之身替大唐西疆苍生除害。”

    “你且起身。”李世民命道,杏叶与竹枝忙快步上前,将风灵自地下扶起,另有伶俐的小宫人去跑着去打了温热的水予她净面。

    话已至此,风灵索性说开了去:“延都尉为救回城外的妇孺,领着不足半数的府兵冒死出城迎敌,岂知贺鲁声东击西,趁着城中空虚,就此占住了敦煌城,将城中富户洗劫一空,满门屠尽。”

    风灵所述,李世民在兵部呈报中看过一回。“岁末,贺鲁扰敦煌城,城外流民受牵累,偶有死伤。部众未受制约,旧性不改,掠富户资财而去。”在奏章中,不过是寡淡平铺的寥寥数句。

    他将拂耽延自兵部牢内提出召见时,虽也听过此事,但毕竟是在拂耽延任内的错败,他只照实告禀,亦未肯细说原委。此刻风灵作为亲历者的哭诉,犹如将他带至惨绝人寰的那一夜,火光、血浆、哀嚎、尖叫仿若就在眼前,令他心如灌铅。 


第一百九十一章 帝王心术

    风灵净了面,定下心绪,两只眼却仍是红肿着,衬得脸色僵白可怖。

    李世民回头吩咐了阿盛一句,阿盛心领神会地指了殿内的两名宫人,命她们烹茶端茶点果子去,又另指派了竹枝杏叶,将大殿内的宫人俱遣开。

    “你可是在恼我,怨我,非但不治贺鲁的罪,反倒大行擢升封赐?拂耽延拼死护住沙州百姓,却要获罪押解回京,在兵部牢内拘禁许久,你心中大约也是替他不平的。”李世民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殿内显出了回声。

    风灵摇头不迭:“风灵不敢隐瞒圣人,沙州商户确是大多怨怼,可风灵心里头明白,圣人是明君,岂会不辨是非,不过朝堂上的赏罚,并非由对错决断。我虽不懂连横制约之法,却也懂得,圣人宽宥贺鲁,不深较他的恶行,想是为西陲大局这盘大棋局。况且,圣人不是已将延都尉自兵部刑牢内提了出来么,并未施以大惩,可见圣人心底其实洞若观火。”

    “你养过池鱼不曾?”李世民站起身,在殿内踱了两步:“西疆部落众多,如同池中鱼,养得他们膘壮体肥难免要跃出池子生事,贺鲁便是放入池中的一尾肉食悍鱼,池中众鱼为躲避弱肉强食之下的危险,不得不整日堤防着贺鲁那尾鱼,自然养不壮,亦无暇生事。”

    风灵恍然,心道,这便是帝王心术罢,并非闭耳塞听,也从未被层层上递的奏报混淆了视听,却是另有布排在其中的。

    “罢了,女儿家的终身紧要,你既不愿,我也断无强加旨意的道理。”李世民踱回风灵跟前,终是展露了一些笑意:“再者,你聪慧通达如灵狐,悍勇起来又同小豹似的,这样好的大唐女儿,咱们何故要送去予突厥人。”

    风灵亦跟着莞尔,忙礼谢过李世民,果然与她猜想的无异,圣人原就未有遣嫁她的打算。

    殿中的气氛霎时松散开,恰方才被阿盛遣去备茶点的宫人端着食案回来,布下了枣茶杏酪等物,风灵久不进食,当真是饿了,她也不拘泥,当下在几只鎏金小碟中各择了一件吃食,边吃边同李世民细说起了瓜州遇贺鲁的事来。

    “圣人是未见那场景,满地半风干的尸身,就这么随意弃在戈壁黄尘中,我的马匹和骆驼皆惊着了,怎么拽也不肯往前半步……”她一面描述着极其可怖骇人的场景,一面泰然地咬了一口手里蜜制的巨胜奴。

    巨胜奴乃油酥蜜饧和面所制,滚油内煎炸得酥脆。干脆的巨胜奴咬在齿间“咯吱”作响,应声断裂,听得一旁的杏叶心惊肉跳,只觉得那蜜制巨胜奴与风灵口里描述的干尸枯槁的肢干极似。

    彼时教风灵唬掉半条命去的一场劫难,此时在她说来去了大半惊魂,听着轻松诙谐,她揣度圣人听了方才敦煌城外城廓的那场屠戮,心里必定不舒坦,有意将瓜州之事说得如同说书。

    “亏得我戴着粟特人的卷檐虚帽,他一刀削去不过是削断了我的虚帽,并这么些发丝。”她抓起脑后散着的一把发丝,比划着予李世民看,庆幸地拍拍胸口。

    “倘若没这虚帽,便该削在头皮上了。可他也没落什么好,他怎会料到我靴中还有一柄小匕,教我在这儿划开了好大一条口子,立时便见了血……”风灵抬起手臂,在小臂上认真地比划了一把:“大约便在此处。”

    李世民放下茶盏,似乎真被她所述吸引住,追问道:“而后呢?这境地你又是如何逃脱的?”

    “而后……”风灵忽觉着自己的面上竟微微起了热,她只怕自己按压不住固执地要爬上面颊的那抹羞涩,端起跟前的茶盏,掩袖遮在面前。“我也只当自己是逃不过这一回了,忽然沙尘中就冲出了我大唐的府兵,万幸万幸,恰逢赴任途中的延都尉。贺鲁散兵,不敢与大唐府兵抗衡,且战且退了去。”

    李世民似乎并未觉出风灵的异样,笑道:“阿延的身手,若是认真对峙起来,贺鲁决计讨不了好处。”

    风灵心里头极肯定地跟着猛点头,面上却不动半分声色。

    “待你身子骨大好了,寻个机会倒是该向他讨教一番。”

    李世民言语中对拂耽延极是满意,毫不掩饰地赞赏,风灵心念一动,顺着他的话便问道:“倒是有幸见识过,果真十分了得呢,却不知都尉师从何处,必定……”

    风灵有意避开李世民身后阿盛连连递来的眼色,径直问了下去:“必定是位了不得的将军罢?”

    李世民果然敛去了笑容,垂下眼帘,隔了片时,闷闷地说道:“确是位了不得的领将,可惜故去得太早……”他重抬起眼时,面上又有了微微的笑意,好像要透过风灵的面庞看向别处:“如若不然,连你也能得教呢。”

    阿盛大大地松了口气,向来有人提及英华夫人,圣人必定拂袖掀暗的,今日却破天荒地坦然面对,虽不过一句,已与往常大不相同。

    坐过一会儿,含风殿有内监来禀有急奏,风灵要出殿相送,李世民见她面色仍旧是难看,并不许她送出殿,嘱她好生将养着。

    风灵嗓子眼痛得冒火,寒热虽退,身子仍疲乏,送走了李世民,用过一碗清粥,便又躺回了榻上。她从睡榻内侧的一角摸出那枚仅雀卵大小的铁刺球,左瞧右瞧,也瞧不出是个什么物件,似乎是特特定制出的,那尖刺还带着锋口,刺尖上带着暗红的血渍,想是扎破了那五花马的皮肉,无疑是想教她在击鞠时坠马。

    她拽着被角将昨日的事一桩桩细细筛过,左右未见异常。论理,因税商的事,想使她坠马的人理该不少,排摸不出究竟是哪一个。这马是杨淑妃赠予的,下场击鞠也是她的主意,嫌疑本是她最大,可五花马自她驯服那日起,便已在马厩中,并不在杨淑妃那处。

    马厩……风灵忽忆起下场前,她曾远远望见有一名内监侍弄了半晌已齐备的五花马,背影说不上来的熟悉。她竭力回想那名内监的一举一动,愈想愈是可疑,依稀记得内监确是动过马鞍。

    毕竟抱了病,精神不济,适才吃的汤药里,也少不了安神助眠之物。渐渐地,她便集中不起精神,睡意席卷上头,眼皮子牢牢地粘在一处,再撑不开。 


第一百九十二章 夜探诉情(一)

    杏叶与竹枝见她睡得安沉,也不好来搅醒她。晚膳时分,也不见她醒转,张奉御来问过一回脉,只说她再无妨碍,因风寒体乏,只管随她睡去。一时众人皆似了了一桩事,各自松弛去了。

    及夜,宫禁前杏叶来瞧过一回,风灵不惯人在外间值夜,杏叶恐她半夜醒来饥渴,在外间矮榻上留了一盏夜灯,铜壶内温上热茶,又置了几样简单面点,方才回屋睡去。

    风灵果真就在将近三更时分辗转不安起来,她自下半晌起昏天黑地地睡了五个时辰,此时渐渐回醒,喉咙里烧得干痛。恍惚间只觉有些细微响动,由远及近,她听力极好,即便睡梦中未能十分清醒,也能辨知是有人在走动。

    “杏叶……”她嘶哑着喉咙,迷迷糊糊地低吟:“倒盏茶来。”

    将将走到睡榻边的人顿下脚步,返身撩开帷幔,又出了内室,外头有铜壶与木案几轻碰发出的声响,似乎生怕惊醒了她,只一声响动,便止住了。

    未几,脚步进得内室,返回睡榻边,风灵干渴得狠了,紧皱起了眉头,连咽了几下,只有喉间的灼痛。

    有人将她自睡榻上扶持起来,拉过被衾囫囵个儿地将她裹住,微凉的瓷器触及她干热的嘴唇,温润清冽的茶汤流过她着了火似的喉咙,她向前探了探脖子,一气儿灌下大半盏,这才长喘了口气,倚靠在身边那人的肩头。

    那人随手放置了杯盏,伸臂将她整个人圈揽住。感知到一双稳实有力的手臂,风灵方知端茶来喂她的,并非杏叶。她倏地清醒过来,睁眼望去,一侧脸,便迎上了火烫的唇,急切热烈地落在她的额间、眉眼、脖颈,曾教她深抑着的思念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

    “阿延……”风灵嗫嚅出这么一句,眼泪便夺眶而出,如线如珠,滚滚不绝。

    那嘴唇果决地堵住了她的口,连同她微咸的眼泪一同搅缠在一处,风灵仰起脸,从被衾中挣出手臂,环住他的脖子,竭力迎合向他,一面流着泪,一面将他的叹息一点点吞下肚。

    拂耽延在自己的气喘变得更加急乱之前,便敛起了气息,微微往后撤去。可风灵却贪恋着不肯放开,身子紧偎贴着他的胸膛,轻咬住他的下唇,厮磨不舍。

    “莫再动了。”昏黑中风灵看不清他的脸,看不到他此刻脸上的隐忍和尴尬,却能听出他的声音因极力克制而微颤不稳。

    风灵会意,额头抵着他的肩窝,红着脸,缓缓地整理着自己的呼吸。内室沉静了片刻,才听得风灵哑着嗓子问道:“你如何进得来?值夜的佽飞不问?”

    拂耽延挪了挪身子,好使她调整个舒适的坐姿,又将她的手臂重裹进被衾:“凌波殿又不是皇城高墙,想进来也非难事。如今我已重归玄甲营统兵,不必在左右侯卫营中充作佽飞。”

    风灵扯起唇角,扬起一个“我便知道”的笑容:“圣人岂会容你在左右侯卫闲散着。”

    拂耽延不理会,只追着问她白日里击鞠坠马的事。

    风灵有意轻描淡写地讲了一遍,临了探身往睡榻内侧摸出那枚铁质小刺球予拂耽延瞧:“就是这物件在马鞍下作祟,扎进马的皮肉内,教马失控。还有,不知何人击打出的藤球,那劲道之狠,竟不似寻常击鞠,倒像是刻意照着脑袋击来。”

    拂耽延接过铁刺球,托在手掌心里凑近了细观了一回,亦不知为何物,他将铁刺球收在蹀躞带下悬着的囊袋中:“这物件像是特意打造的,明日我命人送回怀远坊,好教家下在城内四处铁铺探听,或能知是什么人打造。”

    他重重地叹一声,扶起倚在他怀中的风灵,郑重道:“你怎就不肯敛敛这莽撞的性子,贺鲁邀圣人下场比试,多的是将士武人能替圣人下场,你原就着了寒,何故非得出这一头?”

    黯淡的夜灯映出他因着紧深拧在一处的眉头,密长的睫毛低垂轻覆住深目,一侧面庞隐在阴影中,显出英挺的鼻梁,和下巴饱满坚实的线条,风灵望得入神,忍不住从被衾中伸出手去轻抚他的面颊。

    拂耽延一把捉住她的手,按在心口:“你几时能正正经经地应了我,再不贸然出头?”

    “你既与英华夫人同出于蔡国公府,你的弓马兵法又得她开蒙,总该见过英华夫人所出的那位汝南公主罢?”风灵的眼眶尚因方才的哭泣红肿着,现下却嘻嘻一笑,不应他话,反倒凑近灯火,岔开话哑声问道:“你瞧我的样貌,果真与那位早夭的公主相像?”

    拂耽延语噎,迟疑了许久,点头回她:“汝南公主养在宫闱,不曾得见,只是你的样貌神韵……”他借着昏黄不明的烛火,细细地揣摩她的眉眼唇角,“像极了英华夫人。我原忧心圣人将你视作英华夫人,竟不曾想他却是……”

    “圣人待我厚重,不拘宫礼,处处体谅,犹如慈父,这些日子来看,他果然是将我当做了那位公主,以补他未尽的慈爱。”风灵幽幽长叹:“只是,寒微如我这样的商家人,唯恐担不起。能得圣人善待如此,我亦无以为报,惟有微不足道之处挺身略挡一二罢了,此方能全了往来之道。”

    她对于往来均等的执着,拂耽延领教过数次,当下无言以对,只侧头轻轻磨擦着她顶头的发丝。

    风灵深知目下相见不易,腻了一会子,便收敛起缱绻之态,从拂耽延胸膛前坐起身,将自到了长安后的事细细予他道明。

    如何在西市与焉耆王女玉勒图孜偶逢重见,如何藉着玉勒图孜打探他在兵部羁押的消息,如何借了玄奘法师的便利寻到未生阿满婆母子,自阿满婆那儿获知柳奭父子阴私地里的所作所为,又是如何苦劝了阿满婆举证告发柳奭父子,却因此害累阿满婆母子失了性命,更是引得柳爽当街追截自己。

    拂耽延的拳头直握得指节发白,青筋暴起。他羁押兵部那会儿,曾将西疆诸事从头至尾,细枝末节皆清理过,越想蹊跷越大,每每至关键之时,总是忽断了头绪,似乎真相便在眼前,却隔了一层窗纱,奈何这层窗纱难触及,实情便缥缈在其后。

    风灵这番话乍然捅破了窗纱,拂耽延渐渐明朗,所有他曾究其底里,苦思不得的事俱连通了起来,一桩桩地在他脑中回闪,使得他豁然彻悟,悲愤交加。 


第一百九十三章 夜探诉情(二)

    风灵尚在细述后头的事:“落在柳爽手里,岂有我的活路。我被他们迫得紧了,无奈之下纵马跑上了朱雀大街,冲撞了高阳公主的卤薄,我便求救于她。彼时我还不明白她缘何肯同柳氏作对搭救于我,直至入宫后,我才回过味儿来。她原也是揣了私心的,只因我样貌与英华夫人相像,她与杨淑妃连通了将我献于御前,本意左不过是为讨巧邀功,好抗衡东宫与柳氏之势。”

    说到这些凉薄之事,她沙哑的嗓音里凉意更甚,不屑地哼笑道:“只可惜,她们却是打错了主意。这些日子来,我大约也有些体会,英华夫人于圣人而言,世间无二,无可替代,他虽不提及,可心里头小心深藏,未曾相忘过一刻,怎肯教人不尊重。她们定是漏算了圣人会将我安置在昭庆殿,未料到他拿我来添补了昭庆殿空悬十多年的父女之情。”

    “我既补了那汝南公主的缺,自是不能白假充一回。”说到此处,风灵眼中忽闪过一丝狡黠自得:“全赖了与你相识一场,使我能得知朝廷对军资极是着紧,我便料想朝中连年用兵,军费怕是吃紧,便借机向圣人提了商税之策,以商税养兵,拓边平乱,商户最是得利。原不过想搏一回运道,不成想正说中了圣人下怀。”

    “我虽不大愿意多掺和朝事,却也能瞧懂,圣人命你统筹此事,看中的是你出身平常,无权贵世家利益的牵扯,分明是拿你当刀使,你一向聪敏,难道看不透这里头的险恶?若身为男儿,自当为家国天下倾力,可你一介女流,又是何必?”

    拂耽延的褐色目珠中映出风灵的脸,他鼻翼微动,露出不悦,风灵伸手轻抚他的眼角,笑道:“我原是唯利是图的小商,胸怀平庸,不懂大仁大义之道,只晓算计自个儿的得失。圣人委我如此蹈火重任,我虽艰难些,可火中有栗可取,我正能借此契机将柳氏在西疆的经营梳理梳理。他为替换能为他所用的大萨保,杀我义兄,说不得是急着要在沙州安排下那些大商贾,好替他过账谋利,得财帛来蓄养私兵。”

    说着她放下手臂,沉重地长吁,坚定不可撼:“经了上回阿满婆母子的血训,我细细思量过,一来柳氏权重,岂是低微如我者能随意撼动的。二来,是我太过急切冒进,恨不能立时立刻便能讨伐了柳氏,替阿兄,并那些因他谋私枉死的百姓府兵们讨个公道,急则生乱,如今竟教我得了统筹商税这个契机,这一回,必得沉心静气,慢慢儿筹谋,拿稳了时机,釜底抽薪。”

    拂耽延将滑落的被衾往上拽了拽,双手停在她的肩膀上:“我知你性子要强,必定要替康大萨保要还公道,可宫闱深如黑渊,混胜泥潭,我终是不愿你混搅其中,过得如履薄冰,忧思劳苦,这些事,该由我替你去行。”

    灵心底一暖,却仍是笑着摇头,带了些许谄媚道:“你既为郎将,开疆拓土、护国扬威当是你所为,柳奭父子是何物?腌臜下料耳。要你同那起子奸佞混缠,他们也配?自该由我拿出那些市井招数来对付。”

    “你仍是要强。”拂耽延将她揽回怀中,无奈地叹道:“你执意如此,我向来阻拦不住你。可你千万要应了我,莫危及自身,但凡有难处,皆要寻机告知于我。”

    “你几时见我肯吃了亏去?”风灵的脑袋在他颈窝厮磨了几下,半是撒娇半是许诺道。

    “不亏了去?”拂耽延驳道:“又是风寒引动气厥,又是坠马,眼下这步田地,是如何来的?”

    “又无大碍,换得了圣心,左右是不亏了。”风灵小声嘀咕道。

    这话却教拂耽延愈发忧虑,口吻严肃,非得要她应诺:“权势惑人,一旦卷入,便是你死我活的境地。皇权更是不能轻易触碰的,纵然圣人恩宠万千,但凡触及了皇权分毫,骨血至亲亦不能相让的,况乎外人。你仔细着些,切莫教那些无谓的纷争将你搅带了进去,失了本心。”

    风灵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闷在他怀中回应:“你是怕圣人视我为汝南公主,我便忘了自己究竟是谁?”她长长地顿了一会子,低哑着嗓音道:“我不在乎那些人将我认作是谁,我只知,仅仅差个奠雁礼,我便是你的新妇子,你也不准忘了。”

    拂耽延的嘴唇落在她的眼帘上,细柔得同他素常的坚冷样貌极不相衬,风灵的睫毛在他唇边轻扫过,微微的颤动勾得他心间热流涌动。

    “你想做什么,便去做罢。往后你的周全由我来护着,柳氏父子也罢,贺鲁也罢,再不教人能轻害了你。”他将风灵揽在自己胸前,在她颈后低沉地许诺。风灵闭着眼使劲地点头,眼里湿热,却不肯教眼泪流出来。

    大殿角落里的铜质莲花更漏突然发出“啪嗒”一声响,将内室的两人都惊了一跳。风灵极其不舍地从拂耽延暖烘烘的怀靠内坐起身子,提醒道:“还有不到半个时辰,便要交五更了,恐宫人内监们走动多了,你早些回去歇了罢。”

    拂耽延借着夜灯的暗光,目光在风灵的面庞上流连:“待天亮开城,我便该出翠微宫归家去了,后日大军开拔,玄甲营因是圣人嫡系,会在头里先行。好在,此番贺鲁将率部同往漠北,战后便要回庭州驻地去的,再无机会在圣人跟前弄事。”

    风灵下了睡榻,直将拂耽延送至殿门边,一手理着他前襟的袍领:“不必惦念着我,好好地去,安安顺顺地归来。我会每日晨昏求菩提萨埵垂降加护于你,让刀锋剑戟都避着你走才好。”

    说罢她踮起脚,原不过是想再好好看看拂耽延的眼睛,却不能自控地抬臂环住了他的脖子,凑上他的嘴唇,又是一番绵长的亲吻,直至更漏再响,催促着天亮,也催促着拂耽延尽快离去。

    送走拂耽延,风灵躺回睡榻,再无睡意。榻上仍存留着他教人安心的气息,风灵拥着被衾,睁着眼,看着天光透过窗纱一点点变白。

    五更终于报过,翠微宫分明在长安城远郊,宫宇隐在婆娑的晨风、鸟雀的啁啾中,风灵却似乎听见了长安城传来的隆隆的五更鼓声,瞧见了拂耽延纵马迎着鼓声驰入城中。 


第一百九十四章 灵州勒石(一)

    灵州距长安逾千里,风灵跟随着圣驾在往灵州的路上已走了十来日。自翠微宫出发时,她伤寒尚未痊愈,因此李世民不许她骑马,只命她在车中坐着,她便只能整日里闷在车内,透过车壁上的窗格凝望外头已是五彩斑斓的树木。

    时值十月深秋,越往北去,风越寒凉,树叶的黄色渐渐变得浓丽。途中下过一场雨,于是,几乎一夜之间,橙黄橘绿的树木秃了大半。

    这样的秋景着实算不得好,风灵在车内却从不许人来阖上窗格,倒不是为了看外头庸常无趣的秋色,为的是一日内不定时冲进长长依仗队伍的急报。

    每逢急报至,队伍便要停下一阵,好待圣人批复,如此风灵便可仗着侍墨这个由头,钻进圣驾所在的高大宽敞的车厢内,好立时便知晓了急报上大致说了些什么。

    她本是出离朝堂斗法的一个特殊存在,身后干干净净,心里坦坦荡荡,李世民便也从不刻意避忌她,看奏报时,不论是深思自语,欢喜豪情,还是雷霆万钧,风灵皆瞧在眼里。

    急报中只半数是风灵所关切的,那是来自漠北敕勒的战报。

    头一封战报送至李世民的车前时,风灵刚从自己那驾车上匆忙跳下,来不及披上夹袍便一路跑着赶至李世民跟前,到时战报几乎已禀完,只抓住了禀报之人最后的两句:“……玄甲军都尉拂耽延请率五百精锐,正面直冲阿波达队阵,薛万彻大总管准之。”

    风灵心间一跳,不动声色地上大车研磨朱砂。禀报的军士将战报递交予阿盛便离去,风灵往端砚内加了一小匙清水,一壁如常地转腕研朱砂,一壁尽量装作随意地道:“薛延陀部,不过是漠北游民,只怕他们的牛羊比人多呢,哪堪大唐军兵横扫?”

    李世民展开奏报来看,一面随口应道:“你却是小觑了他们,此番,阿波达集兵十万,且个个善骑射……”

    集兵十万!风灵头顶犹如劈过惊雷,手腕上气力一个不稳,朱砂端子在手中打了滑,几点细小的朱红墨星子溅出端砚,落在案几上,幸而李世民并未在意。

    她心里不住地自问:方才可是说拂耽延将率五百骑兵,正面冲进十万大军中?

    她一忍再忍,终是按捺不住,问向李世民:“那位都尉……我是说,延都尉,果真要以五百骑迎战十万漠北骑兵?”

    李世民的仍目光在奏报上,仿佛并不十分在意:“敌兵阵势当前,总得有前锋在敌阵中撕开一道口子,好探知敌兵兵力虚实,阵势如何。昔年玄甲营与骁骑营便是用作冲锋陷阵的奇兵,如同左右双臂,两面直捣,而今骁骑营已不在,玄甲营便要独当一面。”

    风灵转动的手腕渐渐停下,怔怔地盯着端砚内红如鲜血的朱砂。

    李世民倏地收起奏报,奏报称唐军士气振奋,尤其是拂耽延重归玄甲营,使得玄甲军人心激越,个个儿攥着劲儿要跟随都尉血海骨山中挣出一条好出路。圣心因此快慰,故也肯耐着性子多说几句。

    他转眸间见风灵这副怅然若失的形容,忽了然地点头道:“是了,阿延曾救过你的商队,依着你的性子,自是要替救命恩人多担一份心。”

    风灵自知失态,正不知要寻什么样的籍口来解释,李世民却自动替她补上了一条说法,她忙将头直点:“正是呢,这玄甲营的差事,听着甚是凶险,教人发憷。”

    李世民捻须笑起来,笑了好一会子,方平定了气息:“玄甲营的差事凶险不假,可也不是什么人都堪当的,自是经过严苛挑选才有这个格入营,多少将士巴望着尚来不及。‘富贵险中求’的话可曾听过?越是凶险,越少不了建功立业的机会。”

    风灵半张了口,呆愣地望着李世民。他提笔在端砚内舔了两舔,随手在奏报上勾画,口里漫不经心地解道:“阿延原是莱国公胡人长随之子,低微得连姓氏都未有过,你道他是如何替他爷娘脱了奴籍,又是如何挣下今时今日正五品的衔?犹记得他初投玄甲军时的年纪,大约是一十五罢,不过是个小兵卒。在阴山,三十名小卒被遣出去探突厥人营地,尽数死了,惟剩了他一人,豁出性命挑去东突厥人的狼头大旗,几乎是要命丧突厥领将的刀下了,终了却斩杀了那领将,满身是血扛旗归来,一战成就功名。这刀口上舔血,尸骸中捡命的日子,他硬是一步步走了十来年,自奴人之子走成正经的五品郎将。”

    李世民的口吻中带着赞许,风灵听来无疑是惊涛骇浪。

    这些她当真是未认真想过,虽知道他骁勇善战,却总觉他现有的功绩,多半是因英华夫人之故。他受英华夫人亲授,除开骑射兵法不论,心性孤高,不陷弄权争利之腥恶沟渠,圣人又是这般缅怀英华夫人,自是对他另看一眼。

    那些血淋淋的过往,他从未提过,即便她偶有问起,他也只轻描淡写地带过。这样的恶战,十多年里,他该是经了多少。风灵心底喟叹,却莫名地忆起他曾于暗夜,在她耳畔低诉的那句:“惟瓜州救你那回,方是我此生最得意的一战。”

    如此,她胸口胀满,一阵阵地发酸发热,仿若有什么东西要从她眼里涌出。

    李世民向风灵瞥了一眼,见她眸子失神,面上惶惶,料想她行商途中虽时常遇贼匪狼群,正儿八经的战事必是未见过的,恐是受了惊,遂宽慰道:“你倒不必替你那恩公担这个心,他若没这点子本事,如何担玄甲军之统帅?这一战,于玄甲营而言,再寻常不过。”

    风灵转过脸,冲着李世民勉强扯起一个笑:“陛下恕了风灵的罪罢,竟敢疑虑我大唐最为骁勇的将士,真真是该治罪的。”

    她的娇憨之态总是能恰到好处地引得李世民开怀,不似他那些儿女孙辈,见了他总战战兢兢,恭敬疏离有余,少了亲近。

    “平素见你伶俐得紧,不想也是个痴傻孩子……”他笑叹一声,挥手命队伍重新开拔,倚着车壁闭目蓄养精神。

    风灵行了一礼,轻声告退,跳下车回至自己那驾车内。因她不肯阖窗,杏叶不知从何处弄来一只手炉塞了给她:“才刚长了些精神,又来作践,当着风不肯闭了窗格,好歹抱住了手炉暖一暖身。”

    风灵笑笑,接过手炉果然就搂进怀中,杏叶颇为满意地睃了她一眼。风灵仍旧靠着车壁而坐,紧盯着窗格外,等待着下一封疾驰而来的战报。 


第一百九十五章 灵州勒石(二)

    路上又来过两回战报,风灵得了上回的经验,一有急报驰来的动静,便急急地下了车,径直往御驾那儿跑,故此后来的两回战报再无错失。

    教她庆幸的是来的两回皆是捷报,头一道战报禀玄甲军不负众望,悍勇似虎,直冲入阿波达阵内,搅乱了阵脚,将软肋暴露于唐军跟前。紧跟着而来的又报,薛万彻大军趁势压上,首战大获全胜。

    风灵仍旧低头研磨朱砂,将唇角的一抹微笑掩藏在阴影中,连朱砂的颜色也显得格外艳红。

    李世民心绪极好,笑向风灵道:“如何?可还忧心你那恩公?”

    风灵放下朱砂端子,向他行礼贺道:“陛下震铄四海,我大唐军兵担天子之威,自然所向披靡。”

    李世民笑了几声,下令行得快些,好早日抵达灵州。可连日车马劳顿,倒教他脸色泛起了几分苍白。

    “陛下在长安坐等着献俘,岂不好?何故要千里迢迢亲临这蛮荒之地?”风灵望望车外越走越颓凉的黄土地,又悄悄将李世民青白的面色打量了两眼。

    李世民此刻正欢喜着,索性撤去了面前案上的折报,随手扯过一张微黄的羊皮子,上头陈墨斑斑,所绘正是大唐北部疆域。

    他摊开手掌,将北疆的每一寸抚过,信手在羊皮子上点了几处:“你来瞧这几处,可能瞧出些什么来?”

    风灵依言凑上前去看他指点的几处,一处为泾阳,一处为陇山关,最后指向灵州,灵州之外便是漠北塞外。她看着那三点,横竖瞧不出什么名堂,偏过脑袋再瞧,仍是不得要领。

    李世民将那羊皮子抽开几寸去,提点道:“看得远些,放眼四周。我且考你一考,泾阳在汉时称什么?”

    风灵向后仰了仰身子,目光铺向整张羊皮子,方才指点过的三点在那上头似乎尤为显要,她忽地恍然:“泾阳旧名安定郡,这是拒北抗夷的首要重镇。陇山关后头有大片草场,可养马备战。灵州是通往漠北关外的最后一镇,如同敦煌城之于西疆。”

    “甚通。”李世民毫不吝啬他的赞赏,好像在教着自家的孩子一般鼓励她再往下说去。

    风灵赫然摇了摇头:“再不能了,只知那几处瞧着都是北面紧要之处,旁的再瞧不出什么来。”她的视线落在陇山关后大片的空旷处,嘻嘻一笑:“要我说,那地方若是水草丰美,牛马羊甚多,北夷皆以游牧为生,倒不若在灵州城内多设牲口买卖的行当,鼓励贸易。北夷为生计,大约会勤于放养,待他们日子过得好些了,自然想要养更多的牛马来贩,心思全在牧养上,还有谁肯四处劫掠度日?且战事一起,又无人来买他们的牛羊牲口,谁肯这般自绝生路。于我大唐而言,牛羊丰足,又得马匹充作战马,指不定连军费开支也一并省下不少,一举数得。”

    言毕她偷眼一瞥,悄悄吐了吐舌:“圣人莫笑,风灵原就是市井小商,眼里只瞧得见钱帛往来,并不懂观大局。”

    李世民微微怔住,像是在认真体味她所描绘的边境城镇,继而不住点头,随之又半认真半挪揄地笑道:“改日待我找了民部的唐俭来问,他们愿不愿收女侍郎。”

    风灵跟着笑了一回,少不得要说些谦逊伏小的话。见李世民兴致甚好,衬得脸色也像样了起来,一时高兴,又拣了些顽话说来,直逗得他捧腹。

    李世民伸手指在泾阳轻击几下:“此处汉称安定郡,自古便是此城安,则北疆定之。高祖起事之初,为乞外敌不扰,岁岁在此向东胡纳贡。而今大唐盛壮,我要在此受十一姓部族朝拜,一来为表安定北疆的决心,二来为彰显国力,一洗前耻。”

    风灵了然地点头,指向陇山关,顺着他的话往下解:“此处关隘要塞,只一条道能通关内,若说泾阳是门面上的文章,陇山关便是浑然天成的屏障。关隘守军见天子亲临,必知此关至关重要,自是要十二万分小心地防守,且得见天子,士气大振。我说的可对?”

    “大致都对。”李世民将手指移向灵州,“我原作了在灵州城加升府兵人数严防的打算,方才你说了互通贸易之事,倒要教我好好再思量一番。”

    风灵慌忙摆手:“风灵目短,只知图利,万不敢左右圣意。”

    李世民不以为意地笑了她几句,便揭过此事不提,心潮却教一些往事搅动起来。

    昔年大唐初定,他尚为秦王时,他最为得力的谋臣曾数次劝告,他日荣登大宝,莫忘鼓励贸易行商,农乃国之本,商为国之利。如今看来,幸而未将他的话忘失。这些年,这个初定的王朝东征西战不断,称霸之势渐成,眼见着军费将不济,那些在强盛的大唐的庇护下成长起来的豪贾富商,竟是预留的一笔巨大的财富。

    李世民在心底默然谢道:杜卿虽故去多年,朕却仍受卿恩惠至今,不知这聪灵善商的丫头,是否克明冥冥中送来襄助的。倘若果真如此,朕此生亏欠杜卿的恩谢,便再还不清了。

    他将那些浑浊不清的往事感念悉数揉在了一起,化作一声长长的喟叹:“克明已矣,等不及望一眼这他苦心铺垫的贞观盛世。”

    风灵偷偷地咽了口唾沫,进宫的路上她从车内张望过一眼荒芜惨淡的蔡国公府,此刻圣人口里呢喃的着的莫不正是那位极其得力,又盛年早逝的蔡国公?她如何也不能明白,缘何圣人感念至此,仍旧不肯放过他留下的两位公子,抄没了显赫一时的蔡国公府。

    她忽忆起了拂耽延夜探她时曾告诫过的话:纵然圣人恩宠万千,但凡触及了皇权分毫,骨血至亲亦不能相让的。看来这话确实,坊间亦有禁中传言,说圣人当年在玄武门戗杀了长兄亲弟,囚高祖于弘义宫,才夺了帝位。

    风灵偷眼望了望李世民,不知是日益强盛的大唐,还是接连的旧疾复发,将他的肩背压得有些弯,仿佛凌厉之气早已被磨成了和润的曲线,添了慈和安宁。她如何也不能将喋血沙场、囚父杀兄的霸主,同眼前如慈父般宽厚的圣人联系到一处去。 


第一百九十六章 灵州勒石(三)

    这一路下去,果然就是先在泾阳驻留了两日,见了不少异族使节,皆是肯归顺大唐的,牛羊宝石敬献了一路。

    再往后便到了陇山关,又停了两日。陇山关后大片无垠的草场,惹得风灵心痒难忍,一路不得骑马已是憋屈,这日午后得了闲,她非得自告奋勇地要替圣人置弄羊肉来食。阿盛拦阻不住,李世民却笑眯眯地点头许她撒一回欢。

    马场的牧监替她择了一匹四平八稳的矮脚河曲马,倒教她不痛快,非挑着那高壮的大宛战马来骑方才过瘾。得了好马,她翻身上马,舒畅万分,挥着套羊的杆子呼啸而去。阿盛打起篷障帘子,李世民慢慢地踱步出来看时,只瞧见了策马离去的背影。

    套羊不过是个托词,纵马在草场上疯驰了一阵,风灵不觉想起伊吾路上尾随府兵行军那遭,头几日拂耽延冷漠相待,连个遮蔽毒日的篷子也不肯予她,夜里不知什么人替她盖了厚毡毯,现如今想来,十有八九必是他了。

    神游八荒地跑了一阵,羊也没套着一头,终是牧监差人绑了一头羊来。风灵便交还了马,在野地里支起架子,悉心将那羊烤得金黄鲜嫩。虽是用了十二分的心,她却始终觉得不及伊吾路上烤的那头胡羊,各色调味的齑粉齐全,找来找去原是少了那一撮名为怦然心动的粉料。

    “咱们行商途中,若能遇见绿洲,打几样野物,架火来炙了,便是顶好的际遇了。”风灵炙得了羊肉,说笑着将羊腿上的肉削成薄片铺进五瓣莲花的鎏金盘中,进予李世民。

    李世民旅途劳顿,胃口算不得好,阿盛恐他用多了炙烤羊肉,克化不动,夜里积了食,力劝了好几回,他仍是用了不少。风灵端出早备下的消食的赤爪糕,阿盛遂喜笑颜开,背着李世民低声夸赞风灵道:“顾娘子如今越发妥帖了,倒不似才来时那般粗疏莽撞了。”

    连日无事,转眼灵州已至,行宫是早就收拾妥的。因要在灵州等西进的大军返还,指不定还有献俘的典仪,便少不得要在此盘桓大半月。路上颠了那么些日子,终能安安稳稳地睡几日床榻了,众人皆是长舒了一口气。

    杏叶定要替风灵揉捏揉捏好松松筋骨,风灵原就不疲累,见她揉捏的力道与地方皆不对,便随手在杏叶身上几处揉了数下,酸楚带着适意一同涌起,杏叶的呵欠便再抑不住了。风灵笑着讽了她几句,便打发了她与竹枝自去睡。

    幸而风灵时常走货,早已习惯外宿,华贵奢靡如昭庆殿的睡榻能睡得,荒漠野地里一卷羊皮毡子亦睡得,故躺下不多时便安然睡去。

    可也不知何故,这一晚她睡得却并不踏实,零零星星地做着一些不知所以然的梦,后半夜睡得稍沉了一些,梦境便开始连续起来。

    她好似身置北疆对战薛延陀的沙场,乌泱泱的十万大军与天边低压的黑云连在了一起。突如其来的一道亮光,便见拂耽延率领了一支骑兵冲入黑云中,风灵在一旁紧张地盯着他,他却浑然不觉她就在身旁。

    黑云教拂耽延手中的长槊劈开,他奋力地劈刺砍杀,所过之处血水四溅,残肢横飞。风灵屏息观战了片刻,见刀枪剑戟果然都好像避着他走一般,遂放心非常。可观了一会儿忽觉不对劲,漫天的黑云渐渐成了血浆似暗红,成了一条血河,细一看竟是那些遭拂耽延戗杀的东胡人的血水所聚,经由长槊挑起的垂死的人,一个个皆跌入暗红的血河中,立时便化作了狰狞的鱼。

    风灵大声呼唤拂耽延的名字,想让他停下,莫再造杀业,可一拨拨的东胡人涌上来,一旦他手里的长槊犹豫一息,便要遭那些人的砍杀。风灵唤他不应,急得要上前拉他跑,脚下却动弹不得……

    她倏地倒吸了口气,猛睁开眼从梦魇中抽离,窗纱隐约泛白,屋外有走动的脚步声,不知是宫人内监还是旁的什么人。

    风灵抚着胸口,大口喘息,再不敢躺着,起身坐在榻沿调整呼吸。

    薛延陀战败,大军凯旋的战报今晨传至李世民手中,大军已在回城途中,至多不过三两日,便能抵达灵州献俘。传禀战报时李世民问过玄甲军如何,那传信兵卒回说虽有死伤,不过区区十数人,玄甲营都尉安好。彼时风灵就在圣人近旁,听得分明。

    她慢慢地同自己道:“阿延安好,不日便回。一切都过去了,想那些有的没的自寻烦恼作甚。”

    气息尚未及调匀,门外的脚步声突然明确起来,直冲她的屋子过来。风灵警惕地坐直身子,下意识地摸向枕下藏着的小弯刃。

    “顾娘子。”叩门声里夹着小心翼翼的唤声,风灵听是阿盛的声音,便缩回了手,转向睡榻边的木桁,拉下夹帔子裹着去应门。

    屋外半明的光通过门缝挤进来,阿盛行走内廷三十年,神色上已瞧不出波澜,但声音里的慌乱仍旧能捕捉到。“顾娘子快些更衣,前头心绪不甚好,奴婢私自过来,请顾娘子前往安抚一二。”

    “好好儿的,又出了什么事?”风灵拢着鬓发问道。

    阿盛扭头四顾了一圈,这一院并无宫人走动,遂降了声道:“大军归途上遭薛延陀部残部的伏击,咱们唐军并无防备,死伤了不少,东胡首领阿波达乘乱带了些东胡兵跑了。”

    风灵了然地点点头;“圣人恼了?”

    “可不是大恼,当即扫了案几,烦顾娘子快些。”阿盛一面催道一面絮絮地向她转述前殿的情形:“玄甲营奉了薛总管之令去撵阿波达,大军先行返回,现下大军临近灵州城,可延都尉那边,仍旧音信全无。”

    风灵理鬓的手骤然僵硬,呆了一息,慌忙向阿盛道:“阿监先回,我这就更衣。”

    阿盛称着谢退开身,急急忙忙回前殿去。风灵不敢怠慢,也来不及唤竹枝杏叶过来,自点了灯烛,忙忙地换了一声衣裙,挽了个单螺髻,拿素银钗子随意簪了,就着铜盆里的冷水胡乱净了面,便跟了过去。 


第一百九十七章 灵州勒石(四)

    各个部族的头人皆聚于灵州,这一日,本该有一场声势浩大的献俘典仪,向各大部族展示最后一个不愿归唐的部族的覆灭,终究因阿波达的中途逃脱,未能成就。

    大唐铁骑确是胜了薛延陀部,此事千真万确,可那些部族若知晓了阿波达逃脱,难免重燃拥护之心,介时震慑不成反倒成了整个北疆的笑柄,岂是李世民能容的。

    唐军大队人马在城外辟出营地驻扎下,都尉以上的郎将们也只得从灵州城的边侧进城复命,全军无丝毫打了胜仗的豪壮之气。

    风灵在李世民身后,将殿上的郎将们一个个打量过来,没有她所盼望着要见的那张脸,她暗暗地叹气,悄悄瞥了一眼李世民阴沉的脸色,低头盯着手里的茶盘,盘中的秘色瓷盏中的茶汤早没了热气。

    灵州城外薛延陀部的残余不知还有多少,再次调动大军出去寻找玄甲军的下落动静过大,并不适宜,分成百余人小队散出去,又恐再遇残部突袭,损伤在所难免,殿内两难。末了只能暂分派十数人成一队,佯装成行商的,沿途打探去。

    风灵恨不能立时上前自请出去寻人,人虽还在殿内,心早已在外翻山越岭。

    这一整日,未能得出个所以然来,风灵煎熬着在李世民身后等待每一条消息,然所获的皆是,不曾见人,未有音讯。

    如此漫长的一日,更漏似乎永远也滴落不完,风灵忽想起她夜间的梦境,愈发觉得心惊肉跳起来,心里默默诵了不知多少遍经文,念了多少遍真言,不敢求因果不现,只祈求要与拂耽延同担。

    终于待到夜幕低垂,内监来进了晚膳,殿内人俱无心饮食,草草填塞过便罢。最后一批出去探寻的人也转回城内,依旧一无所获。

    李世民念及那些郎将们到底是征战归来,在这殿内耗了一整日,连兵甲都尚未来得及解下,遂遣散了他们去沐浴歇息。

    待他们俱出了殿,他起身在殿内来回踱了两圈,沉声不知向谁道:“玄甲军,只怕是全军覆没了。”

    风灵胸口一记闷痛,双膝不由自主地发软,“噗通”便跪在了硬冷的水磨青砖地下,青砖上浮雕的螭龙云纹嵌入她腿膝,虽痛却令她无法感知。

    她这一跪教李世民与阿盛皆大吃一惊,阿盛跟着躬了腰:“顾娘子,这,这是作什么。”

    风灵立时意识到自己御前失仪了,磕磕巴巴道:“风灵见……见圣人大有气馁之意,恐……恐……恐一语成谶,求圣人施救。”

    “施救?”李世民转过身,认真地注视着她,面容疲惫,却掩不住眼里透出的锐利。

    风灵自知难糊弄过去,伏身在地:“玄甲营乃圣人嫡支,圣人珍若目珠,又听圣人说了那样丧气的话,不免也跟着心焦,玄甲营倘或果真不测,恐圣人气馁消沉,才将养回来的精气神,别再因此伤了。”

    她在圣人跟前口无遮拦也非一两回了,阿盛心知圣人不会责怪于她,便只做这样子小声无力地阻拦:“顾娘子言语慎重……”

    李世民踱到她身边,定定地立住了,俄而伸手虚扶住她的一条手臂,不咸不淡地道:“傻丫头,我若轻易便消沉了,何来的大唐贞观?”

    风灵顺着他的虚扶直起了身,低声呐呐:“风灵一时急切,口不择言,知错认罚。”

    阿盛眉梢暗暗一挑,心道:圣人在她跟前竟不称大,连“朕”字都去了,大有慈父之态,难不成这位顾娘子真有什么来历?再瞥眼去瞧她,细细咂摸那眉眼神态,不仅酷肖英华夫人,更有几分道不明的眼熟。

    他正自顾着胡乱思忖,忽就听见李世民的吩咐,命他去找个掌灯的,送风灵回屋。阿盛的目光趁势匆匆在她脸上转了一转,仍想不出缘何眼熟,遂领命去差人不提。

    风灵暂居的小院只一进,上房带着一间耳房,她在屋内根本按捺不住。取一册书来看,看着一个个字,仿佛慢慢幻化成会动的兵卒,互相对阵砍杀,不过三五行,便撇开了去。

    她在屋内屋外坐立不安地来回走动,竹枝见状暗自揣测她是否在圣人跟前闯了什么嘴祸,故此惴惴不安。杏叶倒不猜她所为何事,左右也帮不上忙,又知她但凡心里有事便爱独处,于是想着法儿,编出各种籍口,将宫人尽数差遣开,末了又拉着竹枝回耳房睡去,留了风灵一人好便利些。

    风灵感激地冲杏叶点点头,送走她二人,阖上屋门,卸下白天里端着的隐忍,痛痛快快地替拂耽延心焦一回。

    月移至中天,外面开始有人报更。风灵在屋内只觉困顿,愈发的烦乱,索性换了一身便捷的胡袍,将发辫编结在一侧肩膀,悄然开门出屋。

    小院极小,不必人上夜,只在院外设了两名戍卫,大约是左右候卫的佽飞,绕着院墙跟来回走动,风灵翻上墙头,隐在暗色中瞧了一会儿,摸透了那两名佽飞的巡视顺序,拣了个空儿,顺着墙便溜了下去。

    仅是墙根的草叶悉悉索索地微动了几下,她便已猫着腰跑出老远去,巡查的佽飞只当是夜风吹过,毫无觉察。

    不出半刻,灵州城的行宫已在风灵身后。边地小城,虽也有宵禁,却值夜的武侯。风灵静默地隐在昏黑中四处探望过,发觉这小城根本不必武侯巡夜,城小人更稀疏,满城的人加在一处只怕还不及行宫内随行的宫人内监多。

    风灵在暗处缩了一会子,始终不见一人,遂舒展了微麻的腰膝,倚借着房屋树桩等遮蔽迅捷地向城门挪去。

    城楼下有一处衙房,原也不知是作什么用的,如今因圣驾亲临,灵州城们加了数倍的御守,那衙房便充作戍守兵将轮值换班的休憩处。

    风灵闪身上了衙房后头的一株大槐树,深冬未至,树上还留有不少叶子,惊起了枝叶间的几只夜鸟。衙房内烛火通明,吵吵嚷嚷,换下班来的兵卒说着庸俗的荤腥段子,惹起众人的粗声大笑,充斥了整间屋子,也塞住了众人的耳,外头树上的动静半分未闻。 


第一百九十八章 悍风重振

    巡视的小队从前头进来,三三两两,相互闲聊着摘下腰间的佩刀。风灵在树上忽听有人道:“队正,你说这玄甲营的人,究竟去了哪里?”

    “你问我?倒不若去问问挂天上的那月亮,它挂得高,许能望见。”那队正没好气地回道。

    “这事说来也是离奇,这一路过去,统共也就一条大道,怎就来来回回地寻不到一丝痕迹。”

    “那阿波达还能撵得回么?”

    “要我说啊……”有人故弄玄虚道:“准是碰见了什么不干净的凶物……”

    “呸!”立时边有人驳他:“你可见过玄甲营领军延都尉沙场上杀敌的模样?恐是厉鬼凶神见了都要躲一躲,哪有自个儿凑上去的理儿?”

    一阵低沉的哄笑中大约是那队正在下令:“都悠着些罢,趁有功夫歇,多歇一会子,听说圣人下了谕令,至明日,若过了辰时还不见玄甲军归来,便要动大军一路搜回去,介时有你们这些人受的。”

    那几人听闻可能要重回那挣出命来的地方,皆有些胆寒,登时便闭了嘴,卸了佩刀箭筒等物回屋内去了。

    风灵缩回身子,隐没在未落尽的枝叶间。她藏身的这株树高壮粗实,许有一二百年了,顺着树冠子再往上攀了一段,那树冠已然超拔出了城楼。

    她探头张望去,城外的主道就在她跟前,在月光下异常清晰,再略远些,唐军大营的篝火忽闪忽闪,绵延了好几里出去,将贺兰山脉的半壁山崖映成了暗红,毫无畏惧地迎向巍巍群山。

    风灵在树冠高处择了一顿粗壮的枝条坐下,抱了膝盖凝视着下面的那条大道,心里默默地将求垂加护的经文又念了几遍。可方才那几人所说,搅乱了她的心,经文再不能慢条斯理地默念下去,念着念着,她的心思便跑到了别处。

    圣人已下了谕令明日便调动大军,不论他是为寻玄甲军,还是为揪住阿波达,挽回在部落长老们跟前的颜面,风灵并不在意,她只想跟着大军一同寻过去,仿若,只有她才能感知到拂耽延究竟在何处,旁人再不能如她这般迫切上心的。

    她背倚着枝干拟了至少七八个可以在圣人跟前说得过去,又能随军出去的说辞,可每一个皆不能教她满意,顾虑重重,缚手缚脚。要依照她以往的性子,必定是先不管不顾地去了,回头再想法子圆过去,她几乎就要认定了这个最干脆直接,也是最冒险的做法了,却抵抗不住兜头袭来的困倦,背靠着树干睡了过去。

    次晨将她唤醒的是树底下那间屋子的动静,有人粗声大吼:“玄甲军归来了,回来啦!”

    风灵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脑袋里头一个念头竟是自己还在梦中,因太过期盼拂耽延安然归来,正于半睡半醒见做着梦。她转动了一下目珠,微微掀开一点眼皮,初升的纯净的日光一下涌入她的眼底,扎得她的眼有些刺痛。

    因这突如其来的痛感,她忽然意识到这不是梦境,她在大槐树上睡了半夜,方才有人大呼小叫着“玄甲军归来了”,将她吵醒。

    “快!快出来瞧去!”又有人奔进后院,招呼衙房内的人:“延都尉回来了。”

    风灵的心口被人抽空了一般,有一息巨大冲击过后的空洞无着,身子也跟着晃动了起来,险险掉下树去,她急忙伸手抓住一条略粗实的树枝,稳住忍不住发颤的身子,一面揉着发麻的腿一面从粗干上站起身,放眼眺望城外的大道。

    果然有一团浓浓的黄尘,自大道的那一头席卷过来,她看不见黄尘内的情形,仿佛自己也教浓重的尘土裹住了似的,望不到,听不见,呼吸不过来。

    风灵情不自禁地伸手紧紧揪住自己胸前的衣襟,摒住了呼吸,将全部的注意力贯注至耳上,竭力去辨听那相隔甚远,不可能听见的马蹄声。

    几乎是一眨眼之间,黄尘中便跃出一匹马来。马上玄甲裹身的郎将,背着马槊,一手控马,一手提着不知什么黑乎乎的物件,疲态、血污、残破的戎袍,皆遮掩不住他带出的那股凛然肃杀。

    风灵立在枝叶间,水汽糊了眼,唇角却翘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视线贪恋地笼罩住他,跟着他一寸寸地移动。他身后跟着的百来骑,并扬起的尘土,她全不能见。

    待拂耽延驰近城门,风灵方才看清楚,他手里提着的黑乎乎的东西,竟是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头,灰黑的头发教他在手腕上缠绕了两道,紧紧拽着。

    城内有人高声吆喝,又有武人清道,听着动静,风灵揣度是圣人亲临城门来迎玄甲军,她也不好再在树上呆着。衙房内的人皆奔出去看热闹,待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跑出去,后院重归寂静时,风灵便从树上慢慢蹭了下来。

    时机倒教她拿捏得正巧,她从那衙房后院出去时,门前正有一阵大乱,左右候卫的佽飞忙着将人往主道两边赶,风灵便混在挤挤挨挨堵在主道上引颈探望的人堆中随波逐流。她身形本就单弱些,衣裙发饰也素简,往人群中一混,毫不起眼。

    她所立的位置绝佳,距城门近,玄甲军进城门的每一步她都能望得清清楚楚,主道也在她跟前,前头还有两排人挡着,既能听得清瞧得见,又不至暴露人前。

    未几,主道深入城中的那一端,果然有佽飞奔来,分立两侧,跟着便是两列内监探道,确认主道清净了之后,抄手垂目肃立道旁。

    不远处已能望见卤薄的阵仗,旌旗簇簇,鼓声隆隆,风灵不自禁地又往后藏了小半步。自内向城外方向的沿途,有人欢呼起来,有人跪拜在地高呼“圣躬万福”。

    风灵暗自祈求立于她身前的那几人切莫跪倒叩拜,好好儿地替她遮挡着圣人的视线才好。圣驾转眼便到了近前,在距她不足十步之处停了步辇。所幸,她前头那些人皆是在轮休的戍卫武人,惯执军礼,不似寻常百姓那般跪拜迎驾,不过是略作了礼,仍站立着,风灵这才安心地探出小半边身子,窥望前头大道上的情形。 


第一百九十九章 大定北疆

    因圣驾近前,风灵周边攒动的人群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半步,风灵全副心思皆在自城门那边牵马过来的拂耽延身上,比众人退后迟了一拍。

    拂耽延就此瞥过来一眼,人群中他牵念至深的身影轻易就落入了他视线内,不禁微微抿唇。终究是圣驾跟前,他只分了这一息的神,便重归正肃,执了军礼向李世民礼过。

    残血与黄尘糊抹在他面颊上,风灵瞧不出他面色如何,单从他的步伐来瞧,总还过得去,该是没受什么重创。她悄然安下心,方才有空暇注意到他手里提着的那团黑乎乎的东西。

    大约注意到此物的人也不止她一人,周遭倒吸气儿的声音此起彼伏,那黑不溜秋,糟乱一团的,竟是一颗带着杂乱头发的人头,在拂耽延手上绕了两圈,看不清面目,却狰狞地露着齐脖被斩断的创口,血早已凝结住,连皮带肉,成了黑红的一大坨。

    但见拂耽延罢了礼,高举起手里那团东西,朗声道:“末将奉命追剿逃逆阿波达,今率玄甲军回城复命,幸不辱命,已将负隅顽敌正法带回。”

    说话间,已有兵卒推着一驾木板车跟来,木板车上躺着一具无头的尸身,从身上残破的衣裳甲胄来看,正是阿波达无疑。拂耽延错身让开,好教李世民看清楚敌将的尸身,接着禀道:“余薛延陀残余部众万余,大半身亡,尸首不便运回,只取了首级带回,余下生者寥寥,皆已与俘兵关押在城外。”

    拂耽延嗓门原不大,这几句却是说得铿锵沉重,随李世民而来的部落头人俱在场,听得清清楚楚,暗暗发惊,无不盘算,阿波达也算是骁勇凶悍,一万多精兵尽折在了玄甲军手中,听闻玄甲军人数凑足了不过五百,按这算法,那便是,每一个玄甲郎要应对砍杀二十漠北骁骑。

    这笔账算得诸位头人心头大震,原等着瞧献俘典仪无俘可献的笑柄,眼下却成了另一种耀武扬威。不论献俘典有无,北疆已定。

    风灵无心欣赏北蛮部族脸上的敬畏,亦无心细听李世民的嘉许之词,她的目光落在拂耽延左侧腿上,他的腿走动时总有些异样,旁人或许不能查,可她熟悉他的每一个举动,也熟悉各种创伤,不难瞧出他的腿上有伤。

    玄色衣料将血迹掩藏起来,风灵距他又不近,左看右看瞧不清他究竟伤在了何处。过了一阵,周遭众人开始慢慢后退,各自散开。风灵不好多留,只得随着人潮一同离去,却又忍不住频频回望。

    隐约中望见有人上前接应了拂耽延,他并未随圣驾回行宫回话,而是返身出城,往大军营帐那儿去了,可见当真是伤了哪里,紧要着回营医伤。

    李世民返回行宫大殿前,风灵已飞奔回她居住的小院,麻利地净面更衣,敷了些素粉遮盖一夜未睡的疲倦,好整以暇地在殿内侍弄起茶汤朱墨来。

    至午膳之后,李世民正在殿内歇觉,风灵也得空出来疏散疏散,将出行宫正殿的院门,远远望见来了一乘步辇,步辇上斜坐着的正是拂耽延,已洗濯干净,换了一身新袍。瞧他的坐姿,风灵即刻便断定他伤在了左膝上。

    她心头一慌,领兵打仗的郎将,伤了膝盖,意味着再不能上马,当日沙州军府的丁四儿便是如此。她脚下步子愈走愈快,几乎要小跑起来。

    抬辇的内监本是要避开她走的,风灵将身在步辇前一横,衽敛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忍着声音里的激动,缓缓道:“风灵见过延都尉,贺延都尉旗开得胜。”

    内监只得放下步辇,垂手退立至一旁。

    拂耽延正了正身子,回道:“顾娘子还请罢礼,此原属份内。”

    拂耽延顿了几息,不闻她动静,抬头望去,却见她直勾勾地盯着他伤了的腿膝,顿默了片时,忽然发声问道:“膝上伤势如何?碍不碍?”

    她突然丢开敬语,直剌剌地冒出这么一句,步辇旁四名内监中有两名迷惑地抬头朝她望了一眼,风灵一心悬着拂耽延的膝伤,一时浑忘了眼前尚有人有,连关切之情清清楚楚地写在了脸上。

    “劳顾娘子记挂。”拂耽延在步辇上冲她抱了抱手:“并未伤在膝上,偏差了寸许,只伤了腿上的皮肉。”

    他尽力轻描淡写,风灵如何能信,刚硬如他,要用辇子抬来面圣,纵然真是只伤了皮肉,也必定是皮开肉绽的了。

    见她犹不肯信,拂耽延又道:“胡虏未尽,四海未平,岂敢随意伤了膝骨不得骑射。”

    听了这话,风灵方半信半疑地点点头,转眼扫了扫四名抬辇的内监:“圣人午歇未起,劳烦阿监抬了延都尉,随我往正殿耳房略坐坐,吃盏茶,待圣人醒了好觐见。”

    内监知道她是圣人身畔侍墨的女子,依言抬起辇子,将拂耽延送至正殿烹茶备茶果的耳房,便算是交了这一桩差事。

    风灵遣走在烹茶的宫人,自去阖上屋门,再转过身时,眼里已蓄满了水光。拂耽延在矮榻上坐着看她,倒是微微笑了起来:“外人自当你聪敏强悍,岂知也是个爱哭的,好端端的怎又要哭。”

    风灵大步朝他迈去,来不及拉起襦裙,不慎教裙裾绊住,几乎是扑倒在了他膝边。她也顾不得站起,坐在地下便去验看他膝上的伤。直至看见那创处果然是险险地擦过膝盖骨,仅是穿了腿肉,这才破涕为笑,仰面时面颊上尚挂着一颗泪珠子。

    拂耽延伸手抹去她面颊上残留的泪珠,手掌却再不肯离开她的面庞:“你瞧,菩萨果然肯垂加护于我,定然是你祈告心诚,我便得安然归来。”

    “这也算安然。”风灵吸了吸鼻子,“我求告的,分明是刀枪剑戟都要绕着你走,可仍是带了这样深重的伤回来。”

    “上回在莫贺延碛里用过的康家蜈蚣药酒,还剩了一些,胜过军中草药百倍,今晚我悄悄地予你送去。”风灵在他的创处轻轻比划,横竖如何看都是痛心。

    二人正说着话,忽听闻外头起了数声问安,侧耳细听,内监宫人们都称“白校尉安好”。

    “玄甲营校尉白勇,因圣人另有差遣,并未随军来灵州,这会儿怎在此处?”拂耽延疑道。

    片刻,有内监来叩门,在外头宣拂耽延入殿面圣。 


第二百章 漏夜送药

    是夜,风灵摸了一袭内监的衣饰,怀揣着剩下的半瓶大蜈蚣浸泡的药酒,顺顺当当地到了城外军帐。拂耽延单住一帐,风灵称是奉随行的尚药局奉御之命,前来送药予延都尉的小内监,便无人拦查她,放了她进帐。

    风灵在帐内亲手替他换过药,敷上药酒,顺道抱怨了几句尚药局的药认贵不认效。

    拂耽延闷不做声,神色复杂地瞧着她忙手忙脚地替自己换药,几番欲言又止,终是按住她的手腕道:“对不住,你在宫中须得再多担待些日子,我只怕……不能立时接你出宫。”

    “这个我自然知晓,况且,如今税商统算尚未完,我所筹谋之事初露眉目,且也不急着出宫去。”风灵收拾着他换下的布帛,漫不经心地应道。

    “我不在京中,你在深宫内苑更安稳些。”

    风灵倏地停了手,仿若听不明白似的,将他的话又细嚼了一遍:“你不在京中……”

    拂耽延握起她的双手,点了两下头:“我不在京中,你若在宫外无人能护你,莫说柳爽早对你起了杀心,就是那些因税商损了利的高门豪族,也决计不会容你自在。内苑虽也不是什么好去处,好在圣人视你如……如自家孩儿,好歹不会教人害了你去。”

    风灵恍然,上半晌面圣,她虽不在殿***监也不教她进殿,可拂耽延出来时面色便不甚对劲,他本该与白勇一般,有交了差事后的如释重负才是,可瞧起来倒像是负担更重了。他生得眉目深邃,本就有一股子严正,故那时遥遥一望也未多想,现下看来,确是揣了事的。

    “圣人又遣你出外道任职?”她心里头的难过油然而起,又不知几时能得见,若要出任外道军府都尉,少则三两年,多则,还不知多少年。她顿觉与拂耽延二人总面临着离散,头一次她毅然跟随,这一次又不知如何是好,抑或还有下一次……

    她不禁要仰天叹问,倘若二人无因果缘分,又何必要有瓜州荒野那一遭。

    拂耽延见她面上笑意全消,还起了郁色,心头一软,揽了她的腰肢安慰:“确有外遣的差事,倒不必挂职,只是往江南道督查造船进展,至多三月,年节后走,寒食前便归。”

    话音一落,风灵便如同换了脸似的,扬起一抹讨好的笑。“既是要往江南道去,那……”

    “必定要往你余杭郡望走一趟,拜见你爷娘族老。却也不全为你我之事,更是奉了圣谕的。”拂耽延本就不是黏腻纠结的性子,虽还未想明白是否要将圣人的口谕告知风灵,但终究堵在胸口不吐不快,便道:“圣人命我趁督视之便,探访你家府。”

    风灵一怔:“为何要去我家……圣人疑心我的来历?”

    拂耽延放开她的腰肢,正色道:“千佛洞北面的那供养小窟,你可还记得?”

    “绘了英华夫人纪事的那一窟?”风灵点头道:“自然记得。”

    “当日回朝,我曾向圣人提过此事,彼时圣人并未在意,却不知几时遣了玄甲营校尉白勇前往沙州,细勘了那洞窟。白校尉日夜兼程,径直来灵州覆命,可见圣人等得急切。他将那些牌位都带了回来,圣人听白校尉细细分说了那壁画,又对着汝南公主的长生牌位出了半晌的神。白校尉虽查明了开窟者系画壁匠人之妇阿满,亦知晓阿满婆母子离开沙州进了长安,可惜因阿满婆母子已殒命街头断了线索。”

    风灵听得满腹疑云,心思在疑云迷雾中急转了好几圈。

    拂耽延重重呼了口气,又道:“圣人憾了一回,蓦地便下了谕令,命我往江南道督视船工,顺道往你祖籍府上一探,务要见你爷娘。且命随侍的起居郎,方才殿上所言,不许一星半点落墨,显见是不愿那些话留痕于世。”

    “圣人这是……何意?”风灵突然觉得口干舌燥。

    他侧身凝视着依在身畔的风灵,捧起她的面庞,揣摩似地认真瞧了一会子,粗糙的手掌摩挲得风灵的面颊直发毛。“你这般伶俐,怎会不明白圣人的意思。”

    虽说风灵心里早已将圣意猜度得八九不离十,可拂耽延所说的,一字一句落在她心头,仍旧犹如电闪雷鸣。

    “圣人这是要求证,昔年汝南公主并未离世,却是被人带出了宫闱,此番又鬼使神差地回了他身边,每日在他身边侍墨。”他半眯了眼,端详着风灵的眉眼:“我自初见你,便觉你生得眼熟,而今瞧来……”

    风灵拿开面颊两侧他的手掌,挥着手打断他,笑道:“这世上相貌相似之人不知多少,我不过有幸生得略肖某位皇族中人,若要当真却是无稽之谈了。我自幼随父兄四处走货行商,性子粗野随性,岂敢同天家攀结。你且去余杭望望便知,爷娘皆好好地在余杭颐养,阿爹名讳顾云鹤,如今年岁渐大,不过在乡野教习稚童识字罢了。”

    “可我听闻,你阿爹教你盐铁策论,安邦经世的手段,却绝非寻常塾师的见地。”

    风灵夸张地捂腹笑了几声:“什么安邦经世,那些个道理哪家大商贾不识?盐铁策论……盐铁策论更是……”

    她蓦然止住笑,探臂环住拂耽延的脖颈:“你可愿我是天家贵胄?我倘若认下这什么公主的名号,于你有助,或能煞了柳氏的气焰,倒也未尝不可。”

    “胡言乱语。”拂耽延似乎有些气恼:“二者皆无助,你莫要胡乱行事。须知,你若当真是汝南公主,婚配再不由己,你我也只得就此罢手。”

    风灵一阵瑟缩,她到底长于市井,天家事一窍不通,如何也想不到这一层。拂耽延从不夸张妄言,他既这般说,大致错不了。

    她忙够过去,将脸贴在他颈窝:“叫我莫要胡言乱语,你自己倒先浑说了,我怎可能是天家血脉,要我妆模作样扮个公主样,也未必能扮得像。”

    拂耽延低低一笑,多少笑得有些勉强应付,她与英华夫人确实太像,且越瞧越像,像得教圣人心疑,教他心惊。 


第二百零一章 云麾将军

    明日便是献俘受降敕封的大典,可此时行宫大殿内的清冷却显不出丝毫端倪。李世民对着案上的各类奏报仿若游魂,许多密密封存,久不敢动的往事,杂乱无章地涌起,一桩接着一桩,多得他不禁要自问,究竟是多久不曾忆过那些过往。

    殿内烛花跳动,“啪啪”两声脆响,突然闯入他的神思中。他回了回神,提笔舔墨,却见端砚内干干净净。

    阿盛赶忙上前,拈起朱砂墨块作势要研磨。李世民撂开手里的笔,淡然叹了声:“罢了。”

    他四下扫了两眼,问向阿盛:“那丫头,出城去了?”

    “陛下明察,顾娘子从奴婢这儿弄了身内监衣裳出去了,听闻还携了伤药,想来该是往玄甲军营帐去了。”阿盛埋下头,揖手回道,静等着李世民的反应。

    半晌无声,阿盛略感讪讪,凑着趣儿又道:“顾娘子倒是个重情义的,延都尉于她有恩,她时时皆记着还报。”

    这回有了动静,李世民声音中带着淡薄的笑意:“阿延英勇威武,自古哪位战将不教红颜倾慕。”

    阿盛跟着连连称是,退回大殿暗处。这一整日,教他几乎精疲力竭,先是白勇自沙州归来,带回那几尊暗含了皇家惊天秘辛的牌位,不见圣人讶异,反倒一副“果然如朕所料”的确定。再是圣人突兀下令,命拂耽延查访江南道余杭郡顾氏门族顾娘子的爷娘,两桩一合拢,再加之往昔英华夫人正是出自江南道顾氏,他登时便明白了圣人的心思。

    阿盛私下计较了一番,虽无实证,但只怕那来历不明的商户家的小娘子,真是被带离宫闱的汝南公主。依照他的估算,十成里竟有六七成是真的了。

    他心下很是抗争了一番,这事到底是否要漏给杨淑妃吴王母子,若是要漏,是全盘的好,还是藏掖着一半的好。这番苦恼,使得他回至长安前,无一日好眠。直至回了长安,发觉几乎满长安的权贵都已获悉了这桩事儿,根本无需他再漏一丝风出去。此后话且不提。

    次日始,献俘、受降、结盟,为光大国威,摆足了全套的架势,众人皆忙得足下生风,一连四五日不得安生。

    至最后一日,外事俱平,各部族头人一一离去,便是关起门来行自家的赏封的时候。薛万彻、李道宗等人早已权高位重,不过是赏赐下珠玉锦帛等物,再添几个好听却无实用的虚名罢了。

    却是拂耽延,皆知他先前因镇守西陲军府失利,连玄甲营也归不得,被罢黜至承天门充作戍守佽飞。此番出征漠北,以五百骑冲锋陷阵,挑开薛延陀部二十万大军的巨阵,已属奇功一桩。又在大唐国威将受疑的千钧一发之际,负伤将阿波达首级带回,在众部族首领跟前力挽狂澜,居功甚伟。

    两功并赏,众人皆伸长了脖子等着瞧他的封赏,性子急切些的,已在心底盘算起了自家那个女儿能与他配一段良缘,甚至都可以不再计较他胡奴之子的寒微出身。

    惟风灵满心不在他究竟能得什么封,五品至一品,在她眼里并无多大区别,横竖将来还是要领兵打仗的,还是要在沙场上以命相搏的,皆非她所愿。

    她侍立在李世民身后,不住偷眼瞟向腿脚尚不十分利索的拂耽延上前受嘉赏,暗自笑意满盈,那样的侧影轮廓,不知为何,总教她瞧不够。

    拟旨的中书舍人并未随行,暂由起居郎代拟了口谕。风灵听不懂前头那段冗长得春秋笔法的赞辞,听到最后才有几句能听明白的:

    “授从三品云麾将军衔,仍统玄甲营,扩编玄甲军至千骑,赐服紫,佩金鱼符。待班师回朝之日,再令军中行授将典仪,颁敕牒,另行财帛宅邸之赏。”

    起居郎一宣完旨,殿下诸官俱向拂耽延拱手道贺,跳过四品,径直自五品跃至三品,很是出乎众人的意料。方才打着儿女亲家筹算的便愈发振奋了。

    风灵将殿下众人神色一一看过来,心里满是冷笑:昔日皆嫌他出身寒门,胡奴之子,哪一个能将他瞧得上眼?又有哪一个肯同他结亲?这倒也好得很,若你们在那时能瞧得上他,眼下他早成了勋贵家的佳婿,又有我什么事。如今他血海尸堆里拼杀出一条道,年届而立,终是做得了三品上将,得赐紫得金鱼符,你们倒一个个上赶着要攀结了。

    ……

    灵州勒石记功,诸事已毕,一大众人马浩浩荡荡地赶回长安。因连日辛劳,归途上赶得急了些,李世民有些耐受不住,险些又要卧病。亏得风灵周到,一路不住查看他面色气息,及早用了药,不过就停歇了两日,便大好了。

    重归宫阙,风灵惦记着民部统算商户的事,在外三四个月,也不知民部的那些侍郎吏目们是否懈怠了。故只歇息了一晚,次日五更鼔甫起,她便起身,如同那些外朝候着进殿的臣工们一般,赶往民部检视这些日子来的进度。

    杏叶竹枝一路跟随着很是辛苦,她本也无需人近身服侍,便命她二人闲散一日,补眠修整。可她一推开屋门,竹枝已在石阶下侍立,见她出来,忙打着灯上前:“娘子起得这般早,想是放不下民部的差事罢,竟是丝毫不让外头朝堂上的阿郎们。”

    风灵颔首笑道:“竹枝姊姊不是起得更早。天暗风冷的,劳姊姊在此受累了。”

    竹枝连称不敢,提了提手腕上的食盒笼屉,请她进屋去用早膳。

    风灵退回屋内,看着竹枝将屋内四处的烛台点燃,又一丝不苟地在桌案上布好几样精细面点粥菜,猜度她必又要替杨淑妃做说客,只不知此番要说的是什么,她倒隐隐地期待她开口表明了。

    至早膳用完,竹枝却并无旁的什么话,殷勤添粥布菜,相较以往不情不愿地侍候,大相径庭,说了不少嘱她要多歇息,保养身子一类的陈词滥调,且说得并不真切,讨好之意赫然摆在脸上,古怪非常。 


第二百零二章 冤家路窄

    自西内苑至尚书省需穿承天门而过,承天门挨近外朝吏房。李世民还朝头一个大朝,百官朝见,庆贺圣人开疆拓土,收拢漠北之喜,朝官们来得齐全,故承天门一带灯火通明,很是热闹。

    风灵一路过来先是遇见一些早期的宫眷夫人们,无不驻足与她寒暄,短短几月不见,热络得好似离散许久的亲姊妹。风灵心里打怵,心里暗自嘀咕:以往在外头,人皆说我性子冷热不定,转得快,真该教那些说嘴的见识见识这宫里人的做派,阴晴变幻得如何。

    过了天街,内苑夫人是不见,本以为能好好地走上一段,却不想稀稀拉拉的开始有朝官向她投望过来。风灵无奈,但凡有人望向她,便只得停下步子,向他们屈膝行礼,大多是她不认得的,不知官阶头衔,含糊着行一礼便罢。

    “顾娘子如此勤奋,岂不愧煞我等。”滑腻腻笑嘻嘻的口吻,风灵不看也知是谁。

    她僵着膝盖略一施礼,生冷地回道:“柳公子取笑了。”

    “阿爽,诸位长辈同僚跟前,休要不打正形。”紧跟着有人喝止住了柳爽。此地教人不安,风灵不愿多耽搁一息的功夫,转身向那人作了一礼,便要走。

    可那人却并不想放她离开:“这位想必便是民部替商户造册的顾娘子了罢。”

    口气不善,一副要挑事的架势,风灵心头掠过一阵烦乱,重新端起礼道:“这位想必便是兵部柳侍郎了,风灵见礼了。”

    柳奭到底年长,涵养体面皆胜过柳爽百倍,几句寒暄问答,给人深不见底的感觉。此时天光渐开,风灵抬起头望去,恰能将他的面貌看清楚。他的面容中不难找出柳夫人与阿满婆的痕迹,风灵心底重重一叹。

    柳奭虽听柳爽屡次说起风灵,民部尚书唐俭与侍郎秦岩亦未少说过她,却是头一遭打正面。早在圣人回京前几日,京中权贵间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说她竟是尚存于世的汝南公主,柳奭只当无稽之谈,此刻照面,天光虽弱,可一见之下,连他始信此话。

    她就似大多江南道女子一般,娇柔若水,肌肤白糯,面容好看却有些寡淡。这样貌与长安推崇的大张旗鼓的艳丽全然不同,故他记忆深刻。昔日,莱国公杜如晦府中的夫人,与圣人爱之入髓的英华夫人系亲姊妹,皆是这副容貌。

    众人皆传她生得酷肖英华夫人,一点不错。

    再瞧她的眉眼,杏眼含星,眉峰带着锐气,分明是圣人年轻时的神采。

    柳奭心头一凛,寒气油然而生。虽说并无实证把柄在她手,沙州的事也不知她知悉了多少,终究是个祸害。更何况据柳爽回来禀他,那教他们除去的大萨保康达智,巧不过与她家中乃世交,正是她的义兄,倘她得知康达智真正的死因,能咽得下这口气?

    “久闻顾娘子睿智,有经世之才,今次得见,不想竟是一位年轻轻的小娘子,真真是不让须眉。”不论柳奭心中有多少彷徨不定,见她年纪不过双十,形容犹似少不更事的女娃,也便松散了不少,他在朝堂上虚与委蛇半生,自是不信拿捏不住一个市井女子。

    “柳侍郎折煞风灵了,风灵哪懂那些大道理,不过是圣人有所问,我便照着市井商行间的实情作答便是了。”她笑吟吟地回道,胸口蕴起一团怒火,正是眼前此人,阴狠毒辣至极,但凡阻他前程,连一母所生的两位胞妹都不肯放过。更有义兄一家的血债,拂耽延先前遭受的羁押罢黜,因他勾结贺鲁命丧西疆的府军将士……全拜此人所赐,多少账目要同他清算,风灵只恐自己的白玉算筹尚且算不过来。

    柳爽嘻嘻一笑上前插话:“顾娘子过谦,太过谦。顾娘子所掌的顾坊在西疆是何等风光,但凡有出关的商队,骆驼上大多有顾坊的布匹呢。如今很是盛行的‘飞货’买卖,亦是顾娘子的手笔罢。”

    风灵慢慢直了直腰,似笑非笑地盯着柳爽的眼:“柳公子不似那些公卿家的纨绔郎,心系咱们这些坊间小民的生计,竟连‘飞货’也知晓。不知道的,还当柳公子手中握着不少商肆柜坊呢。”

    柳爽登时语噎,舌头转得倒是伶俐,转瞬抚掌笑道:“顾娘子还似在沙州时一般爱说笑,要说商肆柜坊,顾娘子那样大的本事,怕是全不放在眼里呢。”

    “柳公子……莫再提沙州……”她垂下眼,幽幽长长地叹息:“我哪里有什么本事,风灵的义兄,原在沙州任大萨保的那位,倘若他未遭突厥人毒手,今日该在民部内行走的便是他,生生可惜了。柳公子可还记得他?”

    柳爽脸色一沉,但摸不准她究竟是否知晓内情,生怕话语间泄了秘,故不知所措起来。但他一向喜逞口舌之利,教风灵呛住,心头不爽快,还待要开口还敬,却见柳奭冷冷横过一眼。他自知在风灵身上办坏了两桩差事,在他父亲跟前不敢造次,咽下口边的话退回他父亲身后。

    “不瞒顾娘子,舍妹全家亦在沙州,同未能幸免……”柳奭黯然了几息,抹了把脸仿佛换了张脸,侧身让开道:“不说这些个了,叨扰顾娘子许久,恐耽搁了民部的正事,顾娘子,请便罢。”

    风灵辞过柳奭,向柳爽抬起下巴勾眼一笑,自行离去。

    见她身影没入薄薄的晨霭中,柳爽低声向他父亲问道:“依阿耶瞧来,咱们的事,她能知几许?”

    柳奭张了张口,又缓缓闭上,下颌花白的胡须跟着轻轻一颤,他拈了拈须,下定了一个决心:“倘若圣人认定了她便是汝南,复还了公主称号,我便请太子襄助,替你求娶她。人在咱们府中,还理会她知晓多少内情作甚。过个一两年,不慎染了时疫或是起了急症,她便什么都不知了。”

    “父亲……”柳爽倏然睁大眼,险些教喉间口水呛住,“若她不是那位公主,该当如何?”

    “那便尽你未尽之事。”

    朝鼓响起,柳奭甩了甩袍袖,信步入朝,一面走一面丢下一句话,比这深冬晨间的寒气更寒几分。 


第二百零三章 旧事还魂(一)

    风灵带着柳氏父子予她的满腹愤恨走进民部吏房,原还以为这一日都不会平息,却不料堆砌成墙的册子,立时教她心头舒畅开来。

    民部的吏目们明白圣人税商的决心,自然不敢有丝毫的懈怠,纵然风灵与圣人皆不在朝,商户清点造册的差事也尽然有序,待风灵回来督视时,已办得八九不离十了。那便是说,距收拾了柳氏父子的日子也不会太远了。

    举国大商户,大多聚于长安、西陲、东南三地,风灵翻看了大半日,西陲的情形她大致还知晓,另两地却不甚了解,光凭着这些空口白牙的数字,真伪不辨,尤其是长安这一块,她决计不信那一百零八坊的官吏们会如实上报商户详情。

    至散值时分,当值的记室吏目等人三三两两地退了衙,吏房内空疏了起来。风灵舒展着有些僵硬的腰肢,要回昭庆殿去。

    吏房门前当差的内监压着腰入内,阻了风灵的道:“请顾娘子暂驻一驻。”

    “何事?”风灵停下步子,内监的名字叫不上来,却常能在吏房见着,是这边当差的。

    “呃……”内监吞吐着道:“杨淑妃惦念着娘子为这儿的差事劳心劳力,回了京也不曾好好歇过,不免心疼些,特命人备了几件江南道的茶果予娘子解乏,殿中的阿监正奔这儿来……”

    今日都待她这般好,这便罢了,可杨淑妃的臂膀伸得也太长了些,连民部的吏房中也放置了耳目,风灵顿觉浑身不自在,好似浑身糊了湿面糊。

    她向那内监躬了躬身,往一旁借了一步,捂着肚腹一脸的尴尬急切:“阿监好心肠,且替我接了,请诸位阿郎们食用,风灵内急难忍,先行一步了。”

    她侧身从内监身边一窜而过,留了内监在原地目瞪口呆。阖宫上下,自贵妃夫人至寻常小宫人,还从未有过将“内急”这样教人羞于启齿的事堂而皇之地挂在嘴边的。内监悄悄地跺地喟叹,到底市井粗俗中养大的,圣人怎就能将她与金娇玉贵的公主叠到一处去。

    风灵怕再遇上些无端向她客套寒暄的人,敷衍虚应比翻看簿册累得多,便特意挑了一条少有人走的道回昭庆殿,终是遂她所愿,顺顺当当地回了昭庆殿。

    进了院门,她忽又想起了今早竹枝的一番殷勤,亦似教人烦躁。正想着如何寻个由头将她支去别处,好得个清静。

    大约是想得专注,又因翻看了一整日的簿册难免头晕眼胀,不留神脚下绊住了什么,若在平时不过一个趔趄,还能稳住身子,目下她神魂游离,竟是把稳不住,一边的膝盖生生磕在了石阶上,虽是不重,到底疼。

    风灵捂膝就势在石阶上坐下,呆怔了半晌,只觉这情形说不上来的熟悉。她探手摸了摸将才绊住她的所在,平整的石阶上突兀地隆起一方砖石,底下好似还有几条细细的裂缝,仿佛被人以重物夯砸过。

    她脑中一时回闪过许多片段,斑斑驳驳,拼凑不成整幅。依稀觉着在她极年幼时,因走路不稳,也在何处磕绊过,可稚儿行走,磕绊难免,也没什么不寻常之处。

    再往里细想想,她不禁自问,在无数次磕绊中,对某一次记忆尤深,是因磕得特尤其些,还是别的什么特别之处。她站起身,对着那隆起的砖石瞧了又瞧,抬脚将方才绊倒的动作又做了几遍,膝盖在石阶上虚虚地磕了几回,企图抓住脑海深处残存的那一缕比蚕丝还细的记忆。

    “娘子这是在作甚?”正殿的屋门霍然打开,杏叶执了一盏引路的风灯出来,满屋的烛火灯光从开了一半的门内涌挤出来,铺洒在石阶上,映衬得石阶清冷如水。

    风灵仿佛借了这束光,抓住了那一缕细若游丝的记忆,就地又坐回石阶上,撩起襦裙,露出一截子嫩藕般的小腿,她的手指顺着小腿迅速地向上滑动,在适才磕绊到的膝盖骨那处停了下来。

    她侧了侧身,让光溜溜的膝盖迎向殿门,屋内跑出来的灯光正落在她膝盖上,有一道弯钩模样,不及一寸长的浅白印痕趴在她的膝盖上。

    “娘子。”杏叶提着灯几步跑下石阶,拉下她的襦裙:“癔症了不成,大寒天里,就这么露着,前一阵寒热引发的气厥症,还不够受的?”

    风灵茫然地扭过脸,又将襦裙撩了起来,露出那一小段印痕:“我幼年时曾在此处跌过觉跤,留下了这个疤痕,从前我总记不来它是何时何地有的。是在这儿,正是在此处!”

    “娘子……”杏叶硬拉下她的襦裙,慌张不定的目光在她脸上打转。

    风灵拿过杏叶带出来的风灯,照着那隆起的石砖下细密的裂纹道:“我恍惚还记得有什么人,举了什么重物,说要将这磕绊了我的凸起夯平实,却将石阶砸得迸裂,便有了这些细缝。问问旧年的宫人便知,必定如此。”

    “昭庆殿的宫人,早在汝南公主薨逝时,恐圣人见了伤心,便都散了出去。”杏叶将她自石阶上搀扶起来,偷眼打量四周无人,在她耳边低低道:“幼时学步,磕碰也是寻常,别是记岔了罢,怎会在这深宫内苑……”

    风灵自是知道那些宫人早已被人屠尽灭口,只不好说,便任由杏叶搀扶着,迷迷瞪瞪地往屋内走。

    杏叶说着说着乍然在她耳畔“啊”地一惊,扯住她胳膊疑道:“难不成……难不成……宫人间的那些禁中传言,皆是真的?”

    “什么传言?”风灵只觉今日个个儿都透着古怪,竹枝与宫眷们示好过度,朝官肯放下架子向她寒暄,连她自己脑子里也忽然冒出了这样离奇的记忆,此刻不论宫人们有怎样的传言皆惊不着她了。

    杏叶拉着她在屋门前停下:“她们说……说,你是汝南公主还魂的呢,圣人都认了出来。”

    风灵蓦地大笑起来,旋即抹了把脸,隐去笑容,将风灯抵在下巴下面,将整张脸拢在一片阴森森的光晕中:“我便是汝南公主,今日回宫瞧瞧你们来,尔等怎不跪拜?”

    杏叶“哇”地惊叫一声,跳起来便逃进了屋子。风灵笑得前仰后合,撵在她身后跟了进去。 


第二百零四章 旧事还魂(二)

    风灵举着风灯,追着杏叶笑闹了一阵,直至竹枝进屋来请她去沐洗更衣。

    她在净房内褪去衣裙,目光又落在膝盖上那旧年疤痕上。方才与杏叶的顽闹,更多的是在掩饰她自己的惊慌:在石阶上忆起的情形,隔了久远的年代,恍惚缥缈,可那隆起是砖石、开裂的隙缝、新月似的印痕,又是那般确凿。

    她绞尽脑汁地回想究竟是什么人,将石阶砸出了隙缝,仿佛想起了那人,便能忆起那段模模糊糊的前尘往事一般。

    风灵将自己没入水中,微烫的热汤令她有被搂抱在怀的适意,她脑中霎时又多出一个画面:有一双温暖的手,曾在那次磕绊摔跌之后,将她自石阶上拉起,给了她如同这热汤般的安慰,而那双手,似乎比她大不了多少,甚至是稚嫩的。

    那定然不是她兄长,她无实证,却能肯定。

    “难不成,幼时当真在这宫阙内居住过?当真与那早夭的公主有什么干系?”风灵轻声自问,疑了一阵,又摇头否定自己刚刚才冒出头来的猜测:癔症了,大约真如杏叶所说,发癔症了。我自幼随阿爹阿母四处营生,邸店是住过不少,何曾住过这堂皇之地。

    再忆怕是要头疼,风灵甩甩发上的水珠,想将那些缠绕在脑中的记忆残片一同甩去,却教她又想起另一桩来:

    这看似密不透风的宫闱,通递起消息来真真是快,比大市中的酒肆茶铺还厉害,汝南公主那一桩,分明是圣人闭起门来说的事,殿内不过圣人、拂耽延、白勇三人,人还未归京,消息却已先传了回来。怨不得白日里,人人都透着古怪,想是人尽皆知了,还道什么“禁中语”。不必说,作俑者必定是那些宫人内监,宫闱内大大小小的事,哪一桩避得过他们去。

    热汤渐凉,杏叶在净房外唤她,风灵从浴桶内出来,擦拭了湿发湿身,穿好了衣裳去开门。杏叶麻利地将一袭皮毛大氅裹在她肩上,替她掌灯回屋。

    “杏叶,你适才说得宫人们得传言,是从何处打听来的?”风灵忽然问道。

    杏叶撇了撇嘴:“哪里要特意去打听,昨日才回的昭庆殿,早已有人在咱们院外探头探脑的。我往膳部厨间去取娘子的食盒时,几乎要走不出厨间,多少人截堵着我探问,问娘子是否真是汝南公主寄的魂,还问圣人可是要娘子认了天家的祖宗。”

    她举等望了望风灵的脸色,算不上好,赶紧劝慰道:“宫中日子过得长久了,教人乏味,总有人要借浪生事,便有那起子没趣儿的上赶着四处浑说,过不了几日又生出旁的什么闲话来,也就消停了。可要我说,娘子或真成了天家的公主,也绝不辱没了。”

    “跟着浑说!”风灵低喝一声,止住了杏叶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杏叶,我认你素日与我贴心,我也不瞒你,那些闲话传得也不全是浑说胡诌的,皆因常说我生得像英华夫人而起,圣人不知听了什么话,仿佛是有了将我代作汝南公主之心。”

    杏叶振奋起来,巨大的刺激之下有些语无伦次,一时说不上来什么话,只顾着比手画脚地表达她心底的激动。

    二人正行至屋前,风灵拉着她进了屋,屋内空无一人,她随手阖上门,把住杏叶因兴奋挥动的手臂:“你先镇静些,我且来问你,你在宫中呆得久,可曾见过汝南公主?”

    风灵推心置腹之语令杏叶倍感亲近,侍候惯了人,鲜少有人会待她如此,杏叶的性子与竹枝不同,她早认定了风灵为主,哪还会有夹藏私心。

    “我也不瞒你,我进宫时这昭庆殿已关闭了三两年有余,圣人不许人撤了殿内布置,殿内宫人散尽,便又指派了一拨进去,仍像有人住似的,洒扫整理、侍弄花草,每日里的差事一样不少。我那时年纪尚小,不怎么记事,但领着我的阿嬷正是在昭庆殿掌管被衾衣饰的,每年皆要换过新制的,从幼时襦裙至现如今的。”

    杏叶上下打量了风灵几眼,指了指她身上的衣裳:“可不是我唬你,你身上这些衣裙,原是替汝南公主准备的呢,教你穿着倒是恰好。”

    “我从不骇怕这些,你接着再说。”风灵不以为意地拉了拉胸前的丝绦。

    “头两年里,圣人很是古怪,不仅维持着昭庆殿,还命人往江南道去了数次,似乎在寻什么人。阿嬷提过,说圣人……那两年哀伤过了头,多少,多少有些臆想,宫人私底下也说英华夫人与汝南公主魂魄回了江南……总之又隔了几年营造昭陵时,方兴建了汝南公主的大墓。”

    后头的话,说出来便是凶险,杏叶原本只想让那些话烂在肚腹内,可今日既讲了,便抱了索性都讲了的决心,凑近风灵,小声道来。

    “阿嬷在昭庆殿呆久了,翻弄得也多,许是知晓了什么,曾说过一些古怪的话。”杏叶紧皱起眉头,亦在脑中使劲挖掘年久淡忘的往事:“说昭庆殿内的公主未亡,只因圣人爱极,先皇后……不愿英华夫人的后嗣在圣人跟前,与她所出的皇子公主争宠,便趁着圣人北征未还,悄悄将她送了出去,称她急症暴起而亡。阖宫上下的宫人内监说是怕圣人见了伤心,放了出去,实则,实则竟是悉数灭了口。”

    说到此处,风灵心里暗暗点头,阿满婆原是先皇后的近侍,杏叶的说法同她所说基本一致,可见杏叶的那位阿嬷是知情人了,念及此,她忙问道:“那位阿嬷现下可还在宫里?何处当差?”

    杏叶怅然若失,苦笑了一声,“阿嬷没个防备心,疑心日重,便将那些话说予同屋的宫人一同来参详,谁料不几日,一屋子的宫人皆不见了踪影,那时我年幼,尚未受牵连,故而无事,只听旁人说,她们都被放了出去,现下想来……”

    “与昭庆殿侍奉汝南公主的那些宫人一处去了。”风灵冷不防地开口径直点破,杏叶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一股凉意迅速在她周身游蹿过,脸色也显变了。

    风灵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道:“莫怕,这些话你只当未说过,我只当未听过。往后,倘若有何危殆险难,只管同我说来,咱们一同想法子。”

    杏叶连连点头答应,重新打起精神,替风灵拭干了湿发,替她铺展了被衾,送至内室歇觉。临出内室,杏叶顿滞了打帷幔的手,扭头向风灵道:“深宫内苑是个噬人不吐骨渣的地方,杏叶真心不愿娘子便是汝南公主,如此日后才能得机会离了这地方。” 


第二百零五章 公主便利

    且说杏叶,自那晚与风灵说了曾误了她阿嬷性命的话之后,便自觉已将自身性命一并交付给了风灵,待她愈发忠心不二。风灵自然能觉察,这深宫云谲波诡,孤身一人确是难担待,现下收住了杏叶的心,她不由大大松了口气。只是日子还浅,有关拂耽延及与柳氏父子的瓜葛,还尚未敢同她说起。

    幸好,那杏叶并不是爱窥探之人,再复杂些的,她不能十分明白,只一心认定风灵吩咐之事,办妥当了便成。

    年节后玉勒图孜带着两坛子酒来昭庆殿寻风灵共饮时,杏叶也极有见识地将宫人们差遣开,又将竹枝在后厨羁绊了大半日。

    玉勒图孜将宫外东西两市对税商之策的不满大略与风灵说了一番,又将翠微宫击鞠赛中她坠马的事问了个清楚,她替圣人挡下贺鲁邀赛的事,在官家女眷中很是热议了一阵,褒贬不一,直至出了高阳公主那桩事,方才平息了去。

    遂转了话头,将她那位金枝妯娌近日的荒唐行径说予她听,说高阳公主同翠微宫弘法院中的和尚有私情,不是旁人,正是玄奘法师座下的大弟子,才情滔天的那位辩机大和尚。

    风灵倒不觉奇怪,那位公主本就性情乖张,玉勒图孜长于西域风俗开化之地,非但不觉不妥,甚至还带着歆羡叹道:“从前她头顶着个‘李’字张狂,从不将人放眼里,我瞧她不惯,现今有这一桩,我倒有些服她,她是王女,我又何尝不是,她敢漠视世俗口舌,由着性子过活,我却要不明不白地同房三郎捆在一处,不得自在。”

    “只她与佛门弟子……这终究欠妥了罢?”

    二人说了一回高阳公主的风流韵事,酒也吃了有半坛子,玉勒图孜怨气愈发浓烈,一副恨不能明日便要同房三郎和离了的架势。

    玉勒图孜饮多了酒,越发毫无顾忌,想风灵眨着眼道:“你那情郎,果然是教你挑着了,真不负你的眼光,如今竟拜了云麾将军,你可知晓,长安城内有多少官宦人家想同他结亲,便是房氏这样的大族,也肯出一位嫡女呢。你可莫怪我不提点你,这些事,我在京中也见得多了,外头那些个豪族贵女倒也罢了,最怕的是公主出降。你那位延将军纵然一心属意于你,也难拒圣意。”

    风灵默然啜了口酒,近日事太多,早已将她的脑仁搅得天翻地覆,竟漏了这么大件事儿。

    玉勒图孜又“咯咯”笑起来,醉意已重,弃了说得怪腔怪调的河洛官话,改回了焉耆乡音:“无妨,无妨,他们都说,你也是位弘忽呢。”

    风灵好容易从这淌子浑水中抽离出了一些,偏又有人时时刻刻要提醒她,连得玉勒图孜都不放过这个机会。

    她哀怨地望着已是眼神迷离的玉勒图孜,慢悠悠地饮着杯盏中的酒。玉勒图孜吃酒急,容易上头,衡量着至多再有三盏,便能教她躺倒闭口。

    风灵正要替她再斟酒,玉勒图孜做出一脸浮夸的愁绪:“这可如何是好,做弘忽向来不是什么好事,不能恣意随性地过,与什么一起过也是由不相干的人说了准,依勒呀,我可不愿你做什么弘忽。”

    风灵将斟满的杯盏凑到她跟前哄道:“不做弘忽,不做了,待有朝一日,咱们回西疆去,痛痛快快地骑马饮酒,如何?”

    玉勒图孜笑嘻嘻地接过酒盏,仰头连灌了两盏,终是撑持不住,撂开酒盏伏倒在案。

    日影偏西时分,玉勒图孜总算稍回醒了些,教跟来的侍婢踉踉跄跄地搀扶了出去,恐回府晚了又得挨一顿教诲。

    风灵送她出內苑,归途中教冷风一吹,酒气上升,脑袋发热,越想越觉着自己吃了天大的亏。

    她一时为保命,被人半哄半诓着进了内苑,因诓骗算计她的人保了她的小命,也无意中给她造出了替康达智等人雪洗冤仇的机会,她觉得如此很是公道,互不亏欠。

    她并不愿在宫中久留,原只想翻查翻查柳氏父子的底细,寻个机会便出宫,左右拂耽延已脱了戴罪之身,授勋而归,她尚有个奠雁礼未尽,总不好老这么悬吊着。

    可偏偏众人皆说她生得像什么夫人,又像什么公主,不真不假、不上不下的境地,扰得她心烦意乱,总觉得后面还有什么不可预见的祸事等着她,想来便心惊肉跳,不得安生。贵为公主的好处,倒是分毫未沾着。

    这一桩,却违逆了风灵一向尊重的往来均等之道,是她所难容的。她以市井小民的视角看来,既是公主,便该如高阳公主那般,骄纵随性,想说什么,想做什么,无人拦挡得住,不该像她如今这样过的小心翼翼,患得患失。

    既担一回公主的虚名,总该如此越性一回才是。她驻足,只花了不过几息的功夫,便打定了主意。

    那将要造成的商户簿册,如今正缺人堪实,用民部的人教她不能全信,她一早盘算着要用些民部外的人选前去勘察核实,以免徇私舞弊,却一直恐有逾矩干政之嫌,不敢向李世民提请,今日偏要趁着未褪散的酒力胆气,并她认为的一位公主该有的左性,去向他提一提。

    她脑中如是想着,脚底下便不由自主地往两仪殿去。

    一个时辰后,再待她自两仪殿内出来时,中书舍人已在忙着拟旨了。

    东南地区的商户造册虚实由江都巨贾杨氏主持,江都刺史协理。西陲的则由西州顾坊管事佛奴承当,安西都护府长史协理,新上任的大萨保被她以“初至任上,诸事不明”为由成功地绕开。长安的核实,则由她亲自来办,请了西市粟特大贾协助。

    税商事务紧要,原侍墨的差事,也不必来任,只须每五日来禀一回进展即刻。且照着正四品下中司侍郎的品阶拨予俸禄。

    风灵欢快地甩着出入宫门的対符,心花怒放。原来这公主的身份如此好用,尚未确实,便替她换来了极大的便利,倘若坐实了这名号,岂不什么都能信手拈来。

    她初识权势的滋味,惊诧不已,不得不认同先前拂耽延警示她的“权势诱人”的话,怨不得那些皇子皇孙,权贵功勋,甚至裹挟了公主们在内,斗得灭门灭族都在所不惜。 


第二百零六章 宫外差事(一)

    年节既罢,拂耽延出发往江南道的日子临近了。风灵前往东西两市面见大商贾,勘察商户的差事自然也该铺展起来。

    她事先写了家书,备下康达智独家的药酒,与杏叶二人换了一身胡装,执対符出了宫门。出得延禧门,杏叶忽然停了步子,环顾着四周抽泣了起来,将风灵唬了一跳。

    “娘子莫要笑我。”杏叶抹了一把眼泪,半哭半笑道:“不瞒你说,细细算来,我也该有十四、五年未出宫墙了,都快忘了宫外的市坊何等模样。”

    “上回往翠微宫去,你不也同行了么?”风灵好笑地回道,心底不免也跟着微微发酸。

    杏叶一壁抹泪,一壁不忘顶回:“四面围障隔着的朱雀大街,也能算是宫外?”

    风灵将她窄袖中的绢帕抽出塞至她手中:“罢了,罢了,你若舍得弃了宫内的锦衣玉食,终有一日,待我出这宫城,将你也带上,可好?”

    杏叶握着绢帕,将信将疑:“果真?我可当真记下了。”

    风灵笑了一回,转身自顾自地走开。杏叶忙拭干了脸上的眼泪,嘀嘀咕咕地跟了上去。

    东市的热络繁忙,是杏叶从未见过的盛景,一声惊叹尚未平息,另一声惊呼便又跟了上来,所问所叹皆似不经世事的稚儿,引得周遭不时有人望过来。

    风灵一路几次笑得要抬袖颜面:“这便惊奇了,这东市不过平平,莫说与西州与沙州的商市相较,便是长安西市,也比这东市的瞧头多。”

    杏叶的眼耳,全被来来往往衣衫各异的人、鳞次栉比的商肆霸占住,根本听不见风灵说什么。风灵无奈,只得随她高兴。又恐她散神四处望,走迷了道,便拽着她的胳膊一同走。

    杏叶只顾着瞧热闹,跟着风灵在进进出出已过了五六个商肆,丝毫未留意到风灵向每一家商肆都打听了同一个问题:新晋的云麾将军府邸在何处。

    她私想着,拂耽延晋了品阶,原怀远坊的小宅子定然不会再住,且听人说过,三品佩金鱼符的大僚,皆有官赐的大宅邸,大多聚于东市一带。如今她得了出宫的片刻自由,头一桩,自然是要将云麾将军的府宅找着。

    “云麾将军府邸?我尚且想知晓在何处,你问我,我去问哪一个。”

    “云麾将军新晋了才多少日子?这便有人寻门攀附来了。”

    “听说云麾将军一副胡人的样貌,你穿一身胡服,便能充作他远亲?”

    问了一晌午,要么是不受人理睬,要么便是语焉不详。更多的是这样的冷嘲热讽。风灵赔着笑脸,作揖打躬了不知多少次,“这位阿郎想岔了,小商不过是替府里送些采买常货,不认得门……”委实辛苦。

    时至正午,连杏叶的新鲜头也被腿酸腹饥打散了,终是一无所获。风灵拣了一间看着还算堂皇的食肆,带着杏叶进去用饭。

    在阁子上择了个靠窗棱的席案坐下,随意叫了几样吃食。杏叶终于留意到了风灵一晌午的奔走,不解地问道:“不是说了要勘察商户,为何一晌午一直在听你打听云麾将军府邸?”

    风灵怏怏地望着窗子底下流水般过往的人,怅惘地应道:“云麾将军将往江南道督视船工,我……我想托付家书一封,在宫中一年,杳无音信,想来家乡的爷娘兄长甚是担忧。”

    “也是。”杏叶振奋一晌午,此刻腹饥,一面点头一面在食案上拣了一枚糕点果子咬起来。“只是,你虽与将军有些私交,怎知他就肯无故跑这一趟。”

    风灵收了神,执起案上的筷箸在案上轻敲了两下:“而今你是得了脸了?管得这样宽泛。快些用饭,下半晌还有得跑,今日若是寻不到他,还不知要如何……”

    “你找我何事?”风灵与杏叶之间蓦地插进沉厚的一声问。

    风灵应声丢下手里的筷箸,跳讲起来,返身拉住问话人的手臂,惊喜道:“阿延!”

    杏叶手里捏着半块糕饼,目瞪口呆地看着风灵的欢喜,那一声脆甜的“阿延”惊得她失了神,口中一小块儿糕饼不慎滑落,梗在了喉咙口,咽不下吐不出。

    伸了好几次脖子,她方才将那梗阻在喉的糕饼咽了下去,急忙撂开手里的半块,起身退开半步行礼:“婢……婢子不知将军在此,失仪了……”

    风灵一把捂住她的口,将她按坐下来,“小声些,你这是要昭告食肆里所有的人,云麾将军在此,引人窥视么?”

    拂耽延在风灵与杏叶二人对面坐定,并不理会杏叶的惊乍,温声向风灵道:“你打听府邸有何用,圣人虽下赐了府邸,匆忙中尚未修缮完备,如今我还在怀远坊的宅子里住着。”

    风灵放开杏叶,奇道:“你怎知晓我在打听将军府邸?”

    “下了朝会,见你自延禧门出,我便一直在你身后,想看看是否有人尾随盯梢,便未唤你。”拂耽延漫不经心地答道。

    “可有?”他竟跟了一路,一直在身后,风灵的虽吃惊,却也掩不住心里往外冒的甜意。

    “今日不见,日后难说,往后小心些。”拂耽延摇着头道:“你出外办差,总该向圣人要两个候卫带着,以防万一才是。”

    风灵低声笑道:“圣人倒是拨了四名予我,可若要带着他们,我如何来见你,又如何办事?我便同圣人道,那四人纵然合在一处,也未必能敌我,带着何用。圣人自然不信,当下命他们同我过招,虽有些劳力,总算还能抵挡,这才得了自由身。”

    拂耽延的目光极其柔和地将她拢住,无声地浅笑。

    一旁默默承受着一拨又一拨惊惘的杏叶不觉看呆,了不得,了不得,素来只知这位悍将杀起敌来如凶神恶煞,平常偶见一两回,连眼都不敢抬,谁料竟也会笑,高鼻深目,褐眸如星,笑起来还会钩人魂魄似的。

    “你拳脚算不得上乘,骑射更是差强人意,我不在京中时,还是谨慎些为好。”拂耽延笑罢劝道。

    “你再去寻摸一头大獒犬来予我防身可好?”风灵不服,反唇相讥。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分明相互取笑,却又句句透着关切。

    杏叶不笨,虽不能全然听明白他们所说,可将二人的情深意切瞧得明明白白。

    她突然恍悟,翠微宫,风灵寒热,坠马引动气厥症那会儿,迷迷糊糊中梦呓的“阿延”,大约正是这位延将军。错教圣人听作了“阿耶”,勾起了圣人的忆女之情。 


第二百零七章 宫外差事(二)

    吃食一样样被端上食案,香气四溢,杏叶反倒拘束起来,她跟着风灵自在惯了,且依着风灵的性子,并不讲究繁文缛节,随意得很。眼下拂耽延在跟前,她不敢造次,连筷箸都拿不动了。

    “你唤什么?”冷不防拂耽延还冲她问话。

    “婢子杏叶。”杏叶轻声回道,目光低垂,不敢抬眼。

    “杏叶……风灵既肯信你,想来不差,你尽心看顾着她,往后自有好前程。倘若心起不轨,后果你也该自知。”拂耽延压着声,原不过是一番嘱咐,可听起来恐唬要挟的成分居多。

    寒冬腊月里,风灵见杏叶的额角上沁出了一层细细的汗,哭丧着脸,几乎要落泪,不由暗自哀叹:从前在沙州,唬得阿幺打怵,如今在此,又将杏叶唬成这样,非得要如此,将我身边的人都唬得不敢抬头么?

    她眯起笑眼,执筷箸在杏叶跟前的小碟儿内布了一枚玉面尖:“将军许你前程呢,还不快谢过。”

    杏叶将头垂得更低了些:“婢子……不敢。”

    “罢了,快些吃罢,里头裹了肉馅,凉了再吃该积食了。”风灵对她那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很是无奈,伸手将小碟儿朝她跟前又推了推,冲拂耽延抛去一个“你唬坏了我的人”的眼神。

    拂耽延不接她的这一眼,只微微含笑看着她,她在翠微宫大病了一场,又随着王驾走了一遭灵州,回来也不得好生歇息,两颊的弧线平下去不少,下巴愈发削尖。他皱了皱眉,本想问“怎瘦了这许多”,却因杏叶在旁,咽回了这话,只将她撂在案上的筷箸拿去,塞回她手中。

    这一顿饭,令杏叶极不受用,好容易半填塞了肚腹,她如释重负地放下筷箸。

    拂耽延向周遭一扫望,从躞蹀上扯下一枚锦袋倾倒于案上,两枚带刺的小铜球落了出来,正是风灵与突厥人击鞠赛那日,被暗藏于她马鞍下,险些要了她性命的利器。

    “我瞧此物模样奇特,不似寻常用物,估摸是特意打造的,便命人往各处铁器铺去打探,果然是有人定制,摸寻下去,正是柳爽身边的长随所定。”他将两枚刺球拨弄开,指着其中一枚道:“这一枚,便是害你所用。另一枚……”

    “阿满婆。”风灵即刻明白过味来,“那日阿满婆母子因拉车的马发狂,才被撞击致死。这另一枚,便是当日致马发狂所用的罢?”

    “不错。”拂耽延眼眸中的郁色凝结了起来,“铁器铺的人说,这模样的刺球,古怪又难造,故他记得甚牢,费了好大劲,共打造了三枚。两枚在此,尚有一枚未用,你千万小心。”

    风灵忆道:“我记得那日下场前,有个小内监,侍弄了半晌我那五花马,很是可疑,但因无实证在手,终究是我自己的揣测,如今想来,定是他弄的手脚无疑。可……阿满婆母子出事那日,发狂的马车本是冲我而来,不知什么人传了字条提示我危险,将我调走开,这才躲过一劫。”

    拂耽延顿住,深深地望着她:“我只当宫中于你算是个安妥的所在,不知他们在宫人内监中也放置了人。我原该早些向圣人坦露你我之事,早些求请圣人将你放归来。”

    “我何曾惧过。”风灵双手握住拂耽延搁在案上的手,“我与柳爽一日不了结,纵然我出得宫闱,也要未见得容我安生。”

    “你一人在宫中,小心即可,切勿擅自去查探,一切待我回长安再计议。宫中错综复杂,诸事难料。”拂耽延再三嘱咐,目光转向杏叶。

    杏叶原只知杨淑妃命她与竹枝二人盯紧了风灵的日常,不过是回禀些消息罢了,从未料这內苑,还有人一心想要了结了她的性命,她正听得胆寒心惊,见拂耽延看过来,怔了一息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忙躬了腰背道:“延将军请放心,我虽没娘子那样的本事,但在宫中年头长,宫里那些事,还懂得应付。”

    风灵恐再说下去拂耽延这一路都不得安心,便转开了话,将备好的家书、药酒交付予他,嘱他看看她爷娘身子可都还康健,兄长有无替她添侄子侄女,探探她阿母可有因她罔顾不许入长安的禁令恼她……

    零零碎碎的家事,嘱托了一大堆,几乎连望探家中世仆的情形都托付到了。拂耽延的嘴唇终于有了向上的弧度,松开了拧在一处的眉头,笑看她一脸认真,喋喋不休地嘱咐这个,交代那个。

    过了午市,食肆内人渐少,风灵终是担负着差事出来的,既已见了拂耽延,她心满意足,下半晌该实实在在地办她自己的差事,去西市见一见将协助她核查商户的长安巨贾。

    临出食肆,拂耽延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缄口的书信,风灵一见那火漆便知是佛奴来的书信,当即收了起来。

    拂耽延现下仍居住在怀远坊,就在西市近旁,这一路正好送她过去。

    待见了面,方知风灵所选协理之人,原也是认得的。

    那粟特大贾一见拂耽延便行礼,称他“延都尉”。

    风灵笑向那粟特大贾行礼:“米阿郎一向可好。延都尉晋了将军,如今再不能称都尉了。”

    那米姓商人忙重新礼过:“失礼失礼,延将军见谅。”

    拂耽延不明就里,拱手礼让。风灵反倒不笑了,长叹道:“这位原是故人,他是我康阿兄正妻米氏的长兄。我本也不知米家阿郎在就长安西市,商户造册时,无意翻看到米家商肆的字号,方才得知,可见是义兄义嫂冥冥之中护佑了。”

    提及米氏,米大郎不觉红了眼眶,恨恨道:“妹子一家死得蹊跷,出事前,妹婿曾同我隐约提过,他发觉沙州商市异常,好些大商家背后似乎有人操控,只还未得要领,他便遭了横祸。我从不信是突厥人所为的鬼话,只是苦于无凭无据,无处查证。而今顾娘子大义,肯替我妹子一家出这一头,某感激不尽。若有差遣,自然是求之不得,拼尽全力的。”

    风灵遂将所谋划之事细细地告知米大郎,请他借勘察商户造册虚实之机,将长安大商户摸个透底,待从佛奴那儿得了西疆商户的底时,好从中抽剥出线索来。 


第二百零八章 牡丹春宴(一)

    这一整日,教杏叶震惊最甚。回宫的路上,她将风灵盘问了一路,何时同拂耽延认得,为何太子妃一族不容她存活,究竟为何要进宫,与汝南公主有何干系……

    风灵暗道她这样回昭庆殿恐怕不行,便在入宫门前找了个僻静角落,正色告知她:“我既认了你作心腹之人,那些事也不瞒你。我与延将军本就有婚约,六礼已成五礼,只差了最后一礼,他便遭柳氏陷害被押送回京论罪。柳氏在西陲弄鬼,为我义兄觉察,便满门遭柳氏所害,我来长安一为追随夫婿,二为替我义兄洗冤雪怨。那位汝南公主,虽然人人都说我同她母亲相像,连阿延亦觉如此,可我入宫前当真只是一介商贾,不认得任何天家人。”

    杏叶扳着手指将风灵所说略梳理了一遍,似懂非懂,明明满腹疑问,一时什么也问不出。

    “你也莫问我以后的打算,如今我也没什么打算,往后的事走一步看一步,随机而变。”风灵接着道:“凶险常伴却是一定的,你可骇怕?”

    杏叶忙摇头,“若为有朝一日能跟着娘子真正出了这宫门,杏叶无所畏惧。”

    尝过了外面自由自在的滋味,大约这宫墙也困不住她许久了,看她如此坚定地要出去便知晓了。风灵喜欢她义气又爽利的性子,“既如此,有些话你须得谨记。但凡进了这宫门,外头的那些事,便一概不许再提,人前人后多留心。宫外大好光景,你我皆须保住性命才有得赏。”

    杏叶向风灵屈膝长长一礼,“杏叶牢记在心。”

    风灵倒愣住了,自打认得杏叶,这还是她头一回认认真真地向自己行礼。

    随后的日子里,风灵每日面对的只剩两件事。头一件自是堪实商户籍册,统算商户盈亏的大事,这一桩虽然繁复累人,比起另一桩,却是风灵更愿做的事。

    至于这另一件,委实令她头痛。总有那么多人,纠缠在她是否汝南公主的疑问中,简直比她自己还关切这个问题。一会儿有人来找她说话,弯来绕去地想打探她的底细;一会儿有人拿了个什么旧物件来试探她,看她能否想起些什么来;一会儿又有人来“陪”她消遣,怕她闷着难受,好像不记得她眼下正为税商的事忙得焦头烂额。

    如此应付了几日,杏叶拿了个主意,对外称风灵劳累,身子不爽,需静养些日子,谢绝一应访客。

    岂料,如此一来,昭庆殿的门庭越发热络起来,翻着花样的探望问疾,各种难以抵挡的关怀,几乎要将整个昭庆殿倒翻过来。

    过了月余,风灵倒也习惯那些刺探试问了,不论谁来,她都不拒见,一面忙着自己手里该做的事,一面将那些答了一回又一回的话,搬出来应付她们。众人见她忙碌,懒怠应对,便作罢了。

    “民女出身江南顾氏,虽说也是个大族,却是前朝没落的门庭,全族大多以经商糊口,自幼随家中长辈混迹市井商肆之间,不识礼仪体统,不过是能算会看账罢了,便得圣人错爱,帮着料理些琐碎……”

    这些话昭庆殿中的人听风灵说了不下四五十遍,几乎无人不会背。且圣人只在灵州时提了汝南公主的话,自回了长安却再没提及,渐渐的众人的兴致也就淡了下去。到了如此境地,昭庆殿这才得以慢慢回复安宁,风灵才能全神贯注于那些商户。

    却说那米大郎很是得用,不足两月的功夫,便将长安东西两市的商户底子摸了个透。长安的商户着实太多,表面上瞧皆是规规矩矩,根本瞧不出什么端倪,可从他们的进出账情形来看,倒也不难看出背后都有些什么人在支撑。

    无外乎那几家豪门权贵,各家均占了一些,因长安商肆铺面原本就大多属权贵所有,他们从中占一些,也无可厚非,至于背后都有些怎么样的交易互换,风灵以前在商市中听得不少,大略知晓。

    只此时她兴趣并不在这上头,而是一心一念地紧盯着柳家,那些商户有柳氏做依仗,才是她紧要关注的。偏偏,从这些商户中挖不出一点蛛丝马迹。

    风灵暂时无奈,每日要将佛奴自西州来信取出来背人细阅。信中只说现如今西疆经营尚好,只是商路不甚太平,自拂耽延走后,原已清扫得干干净净的商道上,又盘踞了不少匪盗贼寇,明抢豪夺,毫不顾忌。安西都护府虽知晓这些,但毕竟职责只在震慑西疆的各国部落,匪盗贼寇一流的,并不理会。故此,与长安交通往来的货品尚能畅通,往外域去的,较之往常至少减了一半。

    她将这些话想了又想,她疑心柳奭蓄养的私兵教拂耽延无意中剿灭了之后,定是要迅速重组起来,眼下该是要大量用财帛的时候,他除去康达智,着急忙慌地替换上自己能信用的大萨保,不正是为了这个么,商道上匪盗敛财凶狠,指不定正与柳氏有关。

    疑心归疑心,找不出破绽也是枉然,柳氏而今在长安如同蛰伏冬眠的动物,隐没不出,难见真容。若想要手到擒来,必得将他引逗出洞方才行得。

    搁浅了些时日,风灵想不出法子,春意倒悄然泛起了。

    春风一吹,內苑的大宴小酌便繁忙了起来。旁人的帖,风灵尚能不理会,只杨淑妃的脸面她不能不顾一二。况且,她眼下有要事,不能分神,又何苦要开罪杨淑妃,再替自己招些麻烦来。

    她肯去赴杨妃之宴,杏叶与竹枝很是松了口气。待春宴这日,风灵自知在所难免一番应酬,便妆扮齐整了,抱着一颗看宫眷明争暗斗戏码的嬉戏之心,欣然赴约。

    宴席设在牡丹园,今春暖得早,早春头一批牡丹已开得有碗口那般大。大清早的,天尚未亮,便有杨妃那处来的宫婢,捧了漆器木盘赐牡丹来簪。

    彼时风灵迷睡未醒,随手指了一朵。待她起身净了面,匀上了面脂,方留意到妆镜前的牡丹,乃是一大朵粉冠。

    杏叶将这大朵的粉色牡丹小心翼翼地簪在她发髻旁,风灵从铜镜中望了望,确是好看。她霎时感慨万千:“日子倒是快,又是牡丹春宴了,去岁我便是因这牡丹宴被送进了內苑。” 


第二百零九章 牡丹春宴(二)

    牡丹春宴是春日里各色往来的开端,因由杨淑妃主持,人来得齐全。衣香鬓影,脂粉正浓,简直将牡丹园中才开的几朵牡丹都比了下去。

    风灵予杨淑妃行礼时,一眼望见她身边坐着的高阳公主,但见她面若桃花,眉眼带俏,连一贯的骄纵气都消减了不少。暗想起玉勒图孜说予她听的,有关高阳公主的那桩风流韵事,看来是千真万确的了。

    她向杨淑妃行过礼,自然要向高阳公主作礼,人才刚低下去几分,便听席上淡然道:“罢了这礼罢,现如今里外皆知,你我指不定便是该行平礼的。”

    她嗓音独特,一开口,周遭便都留意到了,碍于礼数,只得佯作未闻。

    里外皆知,你也说是里外皆知了,这样的场面中旁人皆不提,唯独你要特意地表白表白。风灵心底冷哼,心思转得飞快,欲开口送还她两句。

    “不作礼便不作,这春宴本就图个随意自在,确也不该讲究这么多。”杨淑妃笑吟吟地起身,走至风灵身旁,顺势拉起她的手便往席上带,不动声色地将一场尴尬化解。

    “这粉冠你簪着倒是相得益彰,果然得配年少的方显娇嫩。顾娘子今岁十几了?”杨淑妃滑软的手掌在风灵的手背上轻拍了几下,风灵心里一个激灵,垂眸答道:“夫人谬赞了,风灵豆蔻韶华已过,算不得年少,如今痴长二十一年。”

    杨淑妃软声笑起来,“这个年纪春光正盛,哪里就过了韶华,比那少不经事的小娘子们又端稳了许多,若聘入高门大户中,正是当家主母的风范。”

    杨淑妃的心思风灵了然于胸,先前要将她替作英华夫人,而今眼瞧着圣人只拿她当自家孩子来待,荣宠厚爱胜过任何一个子女,便又动了婚配的心思,只怕是人选也替她想好了。

    风灵从她手掌下抽回自己的手,垂头作羞:“夫人说的哪里话……”

    她垂下的目光,正落在杨淑妃的半截子衣袖上,心中一跳,转瞬便找着了扯开这烦人话题的由头。她忽作讶然地抬起头,指着杨淑妃的衣袖大声惊叹:“夫人这衣料,不才正是风灵家中的产出。家母亲手绘制了一整年的纹样,耗费二十余位织工两年多的光景,统共才得了这么一匹,原竟在此与淑妃夫人结了缘,真真是替它慰然。”

    越锦虽珍贵万分,可杨淑妃身上制成外衫的这一段,实属寻常,却教风灵胡诌成了绝无仅有的稀世珍品。

    这法子倒也奏效,引得众女的目光都投射过来,更有人将外头赞颂越锦的诗句念了几句出来。

    杨淑妃撇开风灵,展开双臂,左右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织锦,另一种笑意浮上面庞,口里的话说得淡泊谦恭,眼里的笑却掩不住光彩。

    风灵以前只觉自家的越锦贵重,落在她眼里这越锦便是十分好看的布料,是金饼,是教人数得腰酸背痛的一箱箱的钱缗,她素来不知越锦于那些贵女豪妇有着多重的意味。

    在她们眼里,越锦是显赫的门第,是受人敬重的脸面,是圣人无上的恩宠……所包含的意味之多,远胜于越锦本身繁复的织法。

    内监跑来禀告太子妃将至的消息,打断了众人的交口赞叹。杨淑妃与高阳公主对视一眼,脸色均有些僵冷。

    风灵在宫中一年,受邀大小宴饮少说有七八回,却从未见过太子妃王氏,她知晓杨淑妃吴王母子同东宫柳氏一派不对付,传闻太子妃又是个极其刻板严正的人,不列席也是情理之中。今日忽至,反倒异常。

    席中除却杨淑妃与诸位嫔妃,余者包括高阳公主在内,俱起身相迎。

    不出片时,数名内监开道,两列宫人引路,叮当佩环的脆响从花径上传来。人未到,气势已到。风灵跟着众女蹲身唱礼,也不闻太子妃称罢礼,只上前一名女官,冷冷地请诸位起身。

    风灵顿时感觉到,杨淑妃总爱拍抚她手背的小举动,娇软的嗓音,是何等亲切,是何等的平易近人,竟从未端过圣人“四妃”的架子。虽未怀过什么好意,到底好相与。

    太子妃王氏在宫人内监的簇拥下,一声不吭地走过花径,往杨淑妃跟前去行礼,声音稍显粗沉,问安的礼数一丝不苟。

    只听见杨淑妃笑意满盈的声音:“你不常来,有所不知,咱们这儿皆随意,见不得大礼,别唬着了那些年小好顽笑的小娘子们。”

    王氏规规矩矩地答了声“是”,随着宫人的引领,入席就坐。席间不见了方才的欢声笑语,连整个牡丹苑都冷了一半下来。

    风灵抬眼去望,却见那位太子妃不仅嗓音口吻干巴巴,连同衣衫妆容发髻都显得过于中规中矩,毫无意趣。暗紫深衣,檀色帔帛,头上成套的赤金冠钗,富丽隆重,使得她看起来更是严肃。

    教风灵意外的是,她放眼过去时,王氏的目光也正落在她身上。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一碰,风灵大大方方地受了,王氏亦很是吃惊,她竟不避开自己的注视。

    “这位想必便是顾娘子了。”王氏开口道,也不知是在问谁。

    风灵忙起身屈膝:“民女顾风灵见过太子妃。”

    王氏不做声,女官上前罢了风灵的礼,请她落座。

    “多大年纪?”王氏微动了动唇,径直问道。

    又是一个问年纪的,风灵有些哭笑不得,自己何时如此抢手了。

    “这孩子长在小家门户里,哪里见过这么大的规矩,一时竟是唬住了。”杨淑妃趁着风灵发怔的一息功夫,打着笑语,岔开话,满场也只有她能在王氏问话时插言,“也怨我,见平日里圣人惯着她,便以为圣人喜爱她的天真纯稚,竟是一点规矩未教。”

    既抬了圣人出来,王氏也不好再摆着架势拿大,跟着略略点了点头,一见一丝笑意。

    “九哥近来可安?”一直散坐席上慵懒地转动着酒盏的高阳公主冷不防开口,“前几日,听闻九哥头风疾发,去望探时巧不过正遇那位武才人侍疾,想来是奉了御命的,也不好搅扰,便先告辞了,还望阿嫂见谅。” 


第二百一十章 东宫是非

    “高阳……”杨淑妃蹙眉轻声低斥,制住了她还要往下说的话。席间众人,有人顾左右,有人垂眸假装不曾听见。

    王氏的面色一动,唇角往下挂了几分,显得面庞更长了些许,饮过一盏茶便随便捏了个籍口,依旧声势浩大地离去了。

    牡丹苑内的气氛因这位以刻板端肃著称的太子妃的离去,渐松弛了下来,毕竟大多宫眷只是陪衬看戏的,并不想引火烧了自身。有聪明些的想起了王氏来之前风灵带起的话,又问起了越锦的事来。

    风灵亦松了口气,滔滔不绝地讲起越锦。倒并非她有多了解这越锦的织造,只是怕停了口,要教杨淑妃拿住机会,又要再提出婚嫁之事。

    说着说着,也不知胡乱扯到了何处,忽有人道:“曾见太子妃着过一袭墨绿的越锦衫子,百雀暗纹,竟不如夫人这一身鲜亮。”

    说者满含谄媚,听着的风灵暗笑:百雀暗纹,那比杨淑妃那一身寻常货色贵重不知几许。

    百雀暗纹……墨绿色……风灵暗暗讥笑之余,又觉她所说的越锦甚是熟悉。沉心一忖,那岂不是她初至沙州时,在索府筵席上送出的那几匹越锦么。因工艺着实繁琐,越锦纹样不会重复织造,太子妃所有的必是她送出的那几匹无疑。

    只不知是索慎进转赠了柳氏,柳氏孝敬了太子妃,还是被拂耽延充作军资的那匹辗转流落至长安。依稀记得拂耽延那匹转卖了波斯商人,那太子妃手里的便该是索慎进那匹无错了。

    顾坊不在长安经营,可产出的珍品越锦却大多归于长安。这长安城果然是十丈软红,百里铺金呐,这些人的钱真是好赚。风灵心底喟叹,脑袋里就有个蠢蠢欲动的想法,骤然兴奋不已。

    未几,屠苏酒上了食案,风灵满斟了几盏,频向杨淑妃与高阳公主等人敬酒,也不问旁人吃不吃,自己先仰头满灌。杨淑妃笑着令她莫饮急酒,慢慢吃来,却已来不及了,半壶屠苏酒落肚,风灵的步履已开始飘忽不定。

    在坐的皆是身份贵重的夫人娘子,见她如儿郎般地吃酒,皆掩口偷笑,都知晓她出身市井,倒无人在意她的醉态。

    至风灵摇晃着手腕,泼洒了大半盏酒后,杨淑妃终是憋着不快唤道:“杏叶,你家娘子吃多了酒,你扶着她些,回昭庆殿去更衣歇息罢。”

    风灵不肯罢休,犹要斟酒,大有要赖在席上不去的意思。

    杏叶上前扶持住风灵,见她面色酡红,醉眼迷离的模样,轻声劝道:“娘子莫再吃酒了,回去歇着罢,明日圣人还要问话。”

    便这般半拖半拽地将她弄出了牡丹苑,路是走不得了,已有辇子在外候着,将她送回了昭庆殿。

    竹枝一溜小跑地去后院小厨煮醒酒酸汤,杏叶撑着风灵的胳膊,将她搀扶进正屋。

    一进屋,杏叶肩膀上的压力瞬间消失了去。她讶异地看着风灵自己站直了身子,一扫醉态,自脱着满是酒气的外衫帔帛。

    “你没醉呀。”杏叶接过她褪下的衣裳,赶紧跟着她往内室去翻找干净衣裳。

    “你见我与玉勒弘忽是如何吃酒的。那半壶屠苏酒算得什么,想当年,我与部曲们饮尽的五云浆空坛能垒成一堵矮墙。”风灵对杏叶的惊乍嗤之以鼻,“我若不醉倒,如何能脱身回来。难不成还在那边,等着她们将我随意婚配人么。”

    杏叶吃吃地笑了几声,“我瞧着太子妃那意思,竟是来同杨淑妃抢人的?”

    风灵在她脑门上轻轻一点:“尚不算笨。”提到太子妃她忽然想起适才席间高阳公主不明就里的一顿话:“席上你也听见高阳公主说的,武才人奉御侍疾的话,我问你,那武才人是何人?我在两仪殿内并未听过此人,奉御侍疾又是怎么说的?”

    杏叶探头出帷幔外一望,回身小声道:“我也是听人传的话,武才人进宫许久不蒙圣恩,原悄无声息的,近来却因与东宫……与太子有……有……”

    杏叶脸皮微红,扭扭捏捏说不下去。风灵立时会意,不耐烦地替她补道:“有苟且之事。”

    杏叶忙点点头,接着道:“小小一名才人,比之宫人只略高些微,又未蒙圣恩,东宫那边若是肯开口讨要,圣人就此下赐东宫,本也无不可。偏太子妃硬是端着架子,一板一眼,说了一堆君臣父子的伦常,此事便搁置了。”

    风灵“噗嗤”笑道:“那此事岂非更丑了,想来那位太子妃脑筋也并不十分好使。”

    “这话倒说对了几分,据说太子妃的舅家没少往里头送女官,皆不中用。前一阵还送进来一名内监,听说倒是比女官顶用呢。”杏叶津津乐道着宫人之间私传的东宫闲话,冷不防教风灵在肩头拍了一巴掌。

    帷幔外屋门一响,有人端着碗盏等物进来。“醒酒酸汤得了,娘子现下可要用?”是竹枝。

    杏叶拉开帷幔,风灵已换了一身衣裙,跌跌撞撞地从里头出来,“脑袋转得厉害,你且去罢,我歇息一阵便好,吩咐外头都小声些,莫来扰我。”

    竹枝杏叶奉命出去,风灵待脚步声渐去,歪在矮榻上发了一会子怔,突然跳将起来,铺展了纸笔,飞快地修书一封。

    这封书信数日后将夹带在送往西州顾坊的文书中,飞奔赶赴西州。西州顾坊的大管事佛奴在接到公务文书的同时,也便收到了这封书信。

    再过些日子,顾坊大批量的贵重越锦,在走货途中遭逢匪盗,因佛奴未慎重,部曲带得少,越锦悉数遭抢。

    又过了些日子,长安东市中有新至的越锦面世,引得多少尊贵的夫人娘子竞买,最昂贵的一匹正红蔓枝团花吉祥流云纹,更是卖出了千缗的高价,一时整个长安为之鼓噪,藏有越锦的那几家大商户,每日门前骏马高车,豪仆往来,在东西两市风光无限。

    由是,宫中也悄然多了几身越锦裁制的衣裳,衬得春色比以往任何一个春季更娇丽。

    风灵跟着奔忙了几日,藏有越锦的商户皆为她一一纪录,只待佛奴列明的被抢越锦的名录到手,便可比对出哪几家同西疆悍匪有瓜葛。 


第二百一十一章 多事之春

    且说这个春季,于长安而言,显然多事。

    几家显贵的夫人娘子为了忽如其来的越锦明争暗斗了好一番,从一匹匹越锦里扯出的恩怨盘根错节,细说起来,可足足说上好几日。不够财力与门第去争越锦的,便乐得看一出出的好戏,整日兴致勃勃地啖着当季的樱桃酪,或窃窃私语,或谈笑风生,话资充沛。

    当那些引起贵女豪妇之间轩然大波的越锦,成了一件件惹人眼的锦衣时,又出了一桩惊天大事,一夜之间将越锦之争冲淡,众人再不议论越锦如何,却是悄悄私语高阳公主如何。

    风灵获悉这消息时,竟还比市坊之间晚了数日。若非圣人骤然病倒,她还一无所知。

    李世民自去岁春上大病之后,将养了一整年,旧疾未再犯过,可到底是上了些年纪,旧疾犯一回便大伤一回。今次这病犯得突然,阿盛来传她前去探疾时,特意嘱咐她莫提高阳公主,她不知就里,追着阿盛问下去。

    阿盛无奈,想想此事牵涉甚大,且因圣人病倒,并未圈作禁中语,外头早已传成了大风巨浪,即便自己不说,她早晚也会知晓。怕她不懂忌讳,在圣人病榻前再说错了话,只得低声相告。

    原来,高阳公主与玄奘首徒辩机大和尚的那段风流韵事,教人揭发了出来,揭发便揭发了,事实上也无人不知,可无端便有人借着一桩盗窃案,诬赖辩机偷盗御赐之物,辩机辩解是高阳公主所赠,高阳公主性子刚烈,也认下了系自己私赠。由此,满长安皆知高阳公主与佛门高僧有染。

    有好事者煽风点火,使得此案在长安城内闹得沸沸扬扬,家喻户晓,皇家颜面尽失。这话经由御史,在大朝时传至圣人跟前,直惹得雷霆万钧。圣人当即便下令腰斩了辩机,连同公主身边十数名仆婢,一同处死,将高阳公主禁足于府中,无谕不得出,算是予梁国公房玄龄一个交代。

    公主任性,出了些丑事,本也算不得什么天塌地陷的事,如此了结了便罢。偏高阳公主听闻辩机遭腰斩丧命,便于府中上疏求同房家次子和离,求圣人恩准剃度受牒出家去。圣人看了上疏,只暴怒着叱了一声“不准”,便倒地昏仆,引动旧疾。

    风灵前往两仪殿望探时,李世民果然沉沉昏睡,牙关紧咬,连汤药都灌不进去。整个尚药局忙作一团,外头守着的大小妃嫔世妇皆红肿着双眼。

    风灵别无他法,侍疾的事也插不上手,除却每日探视问安,便只能尽力将自己手里的差事办妥,好在圣人大安后即可便能设立商课,筹措起出兵高丽的军资。

    虽不得闲与嫔妃皇女们一同抄经祈福,每日晨昏,也会往佛堂拈香求拜,替他求些加护。这一年多来的相与,使她与李世民之间终究是有些道不清的情分的。

    好在,有米大郎的帮衬,差事办得步步顺遂,眼见着商户大多核实完备,分销越锦的那几户商户也都纪录在案,很快便能将柳氏深埋暗藏的财资线索,并他私自养兵,伪作沙匪四处劫掠的罪行一并启出。

    只是,原说好寒食前便归来的拂耽延,迟迟未归,转眼已是五月暮春。风灵借着出宫的便利,往怀远坊的宅子里去问过几回,管事回她,拂耽延人虽迟归,却传过书信回来,道,娘子势必来问,便回一切安好,不必挂念。

    且听那管事说他此番出去,带着韩拾郎,一路也不缺人照拂。既如此,风灵也安心了。

    这一日,她例行出宫与米大郎同往东市,未等到米大郎,却来了一名米家的家仆,请风灵过府说话。

    风灵心中生疑,生怕有诈,本有意不去,可那家仆竟“噗通”跪倒在她跟前,失声痛哭起来。风灵无奈,提着十二分的小心,随他去了米宅。

    到了米宅门前,风灵便懵了。门框上裹了玄色布帛,大门敞开,院内四处黑帛飘荡,哭声哀绝。米大郎是粟特人,风灵常年与粟特人混在一处,深知这玄色布帛意味着什么。

    引她来的家奴一面请她入内,一面带着哭腔道:“我家阿郎昨日从城外归来,因着急赶回,走了一段山路,好端端的车,说坏便坏了,连马带车滚落山下,阿郎他……在山石上磕了头,送回来时,人便没了……”

    风灵脑袋里一片空白,浑浑噩噩地祭拜过米大郎,便往米宅外走。

    那家奴跟着跑了出来,唤住她,在她跟前摊开手,一枚带着锐刺的小铜球教布帛托着,赫然躺在他手里。

    “阿郎出事后小人去查验过马车,车并非无缘无故便坏了,是因此物卡在了车轴中,铰断了车轴,方才出的事。此物模样古怪,小人自忖着别是有人有意为之,便私携了回来。”说着他又倏地跪下,脑袋重重地磕在了风灵脚旁。

    再抬头时脸上已是泪水涟涟,“小人知晓娘子是宫中来的,我家阿郎死得有怨,求娘子为他解怨,不教恶人逍遥法外。”

    风灵怔怔地立在原地,杏叶上前接过布帛,将那小铜球呈于风灵眼下。风灵的眼睛里蓄了泪,却仍能将那铜球瞧得清楚,她探手径直取过铜球,锋利的尖刺割破了她的手掌,嵌入肉里。

    她将铜球举至眼前,太阳的光芒在利刺伤闪耀,她喃喃道:“第三枚铜球。”

    随后她便失了理智,眼里瞧不见满街市往来的人,耳里听不见杏叶在她身边急切的叫唤,迈开大步走到送她来的马车前,坚定直接地向驾车的内监命道:“解开。”

    内监不敢违拗,将马从车套上解开,风灵一手牵过马缰,一手从车旁抽出带着防身用的长刀,翻身上马,一气呵成。杏叶扑过来,却未能拉住她,扑倒在地大叫她。

    马铃响处,街市上的人皆惊起,分拂开一条道躲让她,有老弱或动作缓慢些的,连滚带爬地避开,跌倒摔仆者众多。 


第二百一十二章 怒火高烧

    风灵便带着这股子决绝的气势,一路奔出去,到了路口才发觉不知柳府在何处。她在马上俯身抓起一路人,“柳府何在?”

    路人惊恐万分,哆哆嗦嗦地说不上话来。她扔开此人,又拽起另一人,那人好些,颤声问:“哪个柳府?”

    “兵部侍郎柳奭。”风灵的声音如冰,已是极寒,此刻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柳奭父子乃祸首,因这二人的私欲野心,死了那么些人,自己同他们进进退退,弯弯绕绕地纠缠这许久,倒不如一刀一个,砍了这两个祸首来得爽利,也省得他们再去祸害谁。舍了她一个,万事皆休,痛痛快快。

    抓问了几个路人,她获知了柳府所在,当下加了一鞭,飞奔过去。

    柳府门前的戍卫健仆素日里只需仗着头顶那张带柳字的匾额,便能威武地站在这门前,根本就无需真刀真剑地戍守,眼下冷不防见一人一骑直冲将过来,皆慌了手脚,有跌跌撞撞进去禀报的,有慌手慌脚提起刀棍的。

    风灵在大门口的石阶前弃了马,提着长刀飞身几步跨上石阶,那几名卫士不过是较为健壮的家仆,哪里能抵挡她盛怒之下的刀锋。

    积压已久的怨怒直冲上头,长刀挥得雪亮生风,卫士们手中的刀棍根本近不得她身,有人将长棍径直朝她丢过来,教她一脚踢至乌木大门上。恰大门洞开,柳爽领着阖府的护卫,提着刀器跑来,当头被那长棍砸了一下,亏得有大门替他解去了长棍飞至的劲道,这一下砸得并不要紧。

    “顾风灵!你在此疯什么!”柳爽抽出随身的佩剑指向她,剑柄上的镶嵌倒比剑锋还亮许多。

    风灵知他虽官拜东宫候卫校尉,却身无半分拳脚剑术,大约连弓也未必能拉满弦,故毫不在乎地一步步迎向他的剑尖。

    “柳爽,柳公子,我为何而来,你心里不知么?”风灵怒瞪着一双泛红的杏眼,怒极反笑,笑得冷冽无比,逼得柳爽往后退了小半步。

    府外远远躲着围观的人越聚越多,风灵提高嗓音,呵斥道:“你不知也无妨,我这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告知。我今日来,是来问你,沙州大萨保康达智一家、你的两位嫡亲姑母柳夫人与阿满婆、你的表弟未生、还有商户米大郎,他们究竟是同你父子有何仇怨,必得要取他们的性命?”

    柳爽握剑柄的手腕不把稳,颤颤的剑尖指着风灵:“你休要信口诬蔑!”

    “你敢指天说我有一句诬蔑之词?”风灵冷笑着向前踏了两步,手中长刀朝柳爽手中的剑挥去,“哐啷”一声,富丽堂皇的长剑应声落地。“你不认也罢,今日便教你父子二人自去他们跟前领罪!”

    言罢她长刀直刺过去,柳爽往后一缩身,一众护卫涌上前,风灵的长刀也不知是刺入了谁的皮肉中,惨呼一声便有数十柄利刃冲她袭来。

    她于气急之中,又抱了拼死一搏的决心,一时十数名卫士竟拦挡不住她,可她终究是以一人之身与数十人抗衡,且身手并非上乘,手上渐短了气力。

    柳府门前人仰马翻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渐近,有人大呼:“武侯来了,武侯来了。”原是守卫长安城安定的武侯到了。

    柳爽非但未得松缓,反而越发急了起来,暗道:是哪一个好事的召了武侯来,若教武侯捆了去,问起大僚门前喊打喊杀的缘由,岂不麻烦。

    他将牙一咬,命道:“快将她弄进府中,就地诛杀!”

    柳爽这一声吼,突然便震醒了风灵,她一条腿已踏过柳府高高的门槛。真的杀入府中,也不知府内还有多少护卫家仆,倘未杀得柳氏父子,反倒先被人戗杀,白赔一条性命,这买卖亏得紧。

    倒不若教那些武侯拿了去,拷问起此番缘由来,正好将柳氏父子罪行昭然于世,或遇着位清明的官,也未可知,总好过了无生息地死在他府中。

    这样想着,风灵往外退了一步,柳府护卫得了柳爽之命,一拥而上,欲将她抢入门内,却被她竖眉怒目连砍伤了数人。

    武侯转眼到了石阶前,不待领头的武侯喝叱,风灵转身便向他们走来。因她手中尚仗着长刀,武侯们只当她要抗捕逃离,一个个抽出兵刃严正以待。

    风灵扭头冲着柳爽狠狠地瞪了一眼,忽地将手中长刀扔开,空着手走向阶下的武侯。两名武侯下了马,欲要捆她,风灵淡淡道:“捆什么,我又不会逃。”

    一名武侯许是认得她,侧身附在领头武侯耳边道:“这位便是顾娘子了。”

    “哪个顾娘子?”领头武侯不耐烦地反问。

    “两仪殿中的那位……”那武侯有些急,分说不清,干脆低声道:“与突厥人击鞠的那位。”

    头人吃了一惊,再看风灵,心下暗忖:小娘子当真是性烈,也不知怎就同柳府起了争执,两边皆是不能随意开罪的,索性先将她好好地带回武侯铺中关押了再做商议。

    柳爽方才手臂教风灵刺中一刀,虽说无大碍,到底身娇肉贵,此时见血浸染了一大片衣裳,不禁疼得头晕目眩。也无力阻拦武侯带走风灵,吩咐了一声“闭府门”,便教人扶持着退回府中。

    风灵在武侯的左右看押之下,很是淡然地走了,留下急赶过来的杏叶,不知所措地在原地捂脸哭泣。

    围观众人指指戳戳、摇头叹息,渐渐散开,杏叶止住了眼泪,茫然地往宫城方向走了几步,脑中一片糟乱。

    走了几一段,忽觉就这样让风灵羁留在武侯铺不是个办法,难保柳奭父子不会动用些人脉,在武侯铺内弄鬼,置风灵于死地。她本能的反应是想去找拂耽延,可拂耽延往江南去督视船工尚未归来。她能想到的,与风灵私交甚好的,便只剩了梁国公府中的玉勒图孜。

    杏叶胡乱拭了把眼泪,扭身便快步往梁国公府去。可她不知,那国公府究竟深几许,当日风灵初至长安时,想见玉勒图孜一面也甚难,如今她一个宫婢,也不会比风灵当日更容易些。

    杏叶教梁国公府门前的护卫拦挡,进退不得,又只得在一旁低泣。思前想后,踟躇了半晌,还是往怀远坊拂耽延的宅子去了。 


第二百一十三章 伤情迫睫(一)

    且说风灵进了武侯铺,武侯们也不敢将她随意丢入牢中,商议之下,只将她单关在一间屋子内,便去禀告上峰,讨示下。

    风灵在屋中默坐了小半时辰,终是冷静下来,暗悔方才的冲动鲁莽,自责不已。多少次都已忍了下来,怎就一时按捺不住了呢。

    静下来后,她方觉得身上尖锐的痛感,低头验看,却见腿上、胳膊上四处有伤,不见血的伤皆隐在衣裳下不得见,仅是有血水渗出的伤便有四五处,其他便还罢了,不过是划破了皮肉,伤口浅显。

    腰上却有一处稍深的刀创,伤得甚是险,腰腹乃是要害,倘若下刀再重些,后果不堪设想。此处血水不似别处细细密密地往外渗,却是在往外冒着,腰间衣袍教血水**了一大片。

    风灵忍痛捂住伤处,因在腰侧,手臂上的力道使不到那处。无法,她只得撩起胡袍的袍裾,塞入口中咬紧,硬忍着痛,将腰间的蹀躞带勒紧,好压制不住往外冒的血。

    外头天渐暗了下来,不知到了什么时辰,风灵依着屋内一根梁柱,腹饥、发冷、口干舌燥一同出现,她知道是失血的症状正在显现,不多时,开始眼皮沉重,昏昏欲睡。

    刚一阖眼,她便骤然惊起,提醒自己:此刻不能睡,万万不能睡。走货遇匪时,有受伤失血的部曲,一睡便再不醒的情形,她曾亲眼见过。

    为了不让自己昏沉,她努力想着自小到大,可曾受过这样重的伤,若是阿母得知,是否又该责怪她不鲁莽,阿兄像阿爹,性子深沉,大约也不肯轻饶了柳爽那厮……她的思绪越飘越远,眼皮越发沉重起来。

    她赶紧伸手在自己腿上创口上使力一捏,激烈的刺痛霎时使她清醒了不少。伸手摸摸腰际,仍旧是湿,不知血流是否止住,天色一暗,便什么都瞧不清。

    风灵思忖片时,就这般枯坐着绝非是个法子,怕是至血流尽了都无人来理会。她扶着柱子慢慢站起身,一阵眩晕袭上头,眼前一片昏黑。她努力把持住身子的平稳,立了一会儿,待昏黑渐散去,一步步小心地挪至屋门口。

    抬手欲拍,门外倒是传来了脚步声。她先是疑心自己因失血耳鸣,听得不真切。凝神再听,革靴沉重,该是个身形高大的军兵,听着声,如此急切,莫不是来提了自己去审的罢。

    脚步在门前停下,下一息屋门霍地被人打开,几道火把的光芒扎入风灵眼中,几乎要将她刺瞎,她忙闭起眼,躲避门外的光亮。

    “风灵,风灵。”有人迫急地呼唤她的名字,这声音似乎……

    她尚来不及思考,突然之间,双脚便腾空离了地。“痛……”她被人打横抱起,却碰到了腰间的伤处,低呼了一声痛,熟悉的气息便冲破了她身上的血腥味,将她包裹起来。

    风灵睁开眼,奋力探臂去搂那人的脖子,强忍住创口撕扯的剧痛,绽开笑容,她眯缝着得眼,看见一双好看的褐眸和高挺的鼻梁。

    “阿延,是我迷糊了?阿延?”

    “莫要说话,忍着些痛,我这便带你归家。”

    果然是他,风灵放心地长呼一口气。有人跟在他们身后焦急地追问:“延将军,延将军请留步。”

    拂耽延停下脚,便听见白日里那拿她的武侯领头求告道:“延将就此将她带走,也好歹给个示下,如若柳府的人问起,小人该如何应答。”

    风灵蒙头在拂耽延胸膛前,听得他胸腔内闷重的声音:“倘或柳氏来要人,你只管让他向我来要。”

    武侯连道了几声是,如释重负地送他们出去。心说走了便好,强留着也是枚烫手山芋,不若早些撩开手,左右柳侍郎家的小霸王与玄甲营的阎罗王,谁都可以轻易碾了他。

    拂耽延尚未听完杏叶抽抽搭搭的回禀,便冲出了家门,也不知她伤势如何,匆忙间未及备下马车,现下他只能将她置于马前,一路颠回去。

    风灵自知闯下大祸,懊悔不已,马上颠簸痛得狠了也不敢吱声,只将拂耽延胸襟前的衣裳牢牢咬在牙间强忍。

    “你忍着些,这便要到家了。”拂耽延在她耳边柔声安慰。

    “阿延。”风灵自牙缝间挤出不成句的几个字:“我此番,惹了祸,恐是难平。”

    “理会那些做什么。”拂耽延听见她话语间细微的倒吸气,伸手在她腰背上托了一把,这一把又压到了她的创口。

    风灵吃痛低声唤道:“就在这腰侧,有一处刀伤最深。”

    拂耽延抽出托在她腰上的手,借着初升的月亮布下的弱光,看见满手的暗色。他心下一阵阵发冷,不知是因为策马颠簸,还是发慌,声音发颤:“现下如何?”

    “方才冷,眼下倒好了,只是身子发麻。”风灵吸着气儿答道。

    拂耽延深知失血后身子发冷发麻是到了什么境地。“莫再说话。”他沉声截断,将马又催了一回。

    那马原是风灵自沙州带来的大宛黑马,久不见主人,忽见了又嗅着血腥气,倒也通人性,走得又快又稳,不多时便进了怀远坊。

    老管事在门前徘徊了许久,见马回来,赶紧上前牵住马缰。拂耽延托抱着风灵自马上下来,杏叶与韩拾郎便一同迎了出来。

    杏叶红肿着眼要去看风灵情形如何,怎奈拂耽延身形高大,灯火不明,她瞧不清晰。拂耽延周身的戾气却是清清楚楚的,她是个机灵的,也不多废话,抹了把眼泪,只干脆地道了声:“我去灶房烧热汤。”

    韩拾郎足有一年有余未见风灵,此刻相见却见她满身血渍,狼狈不堪,他本已能将河洛官话说得顺畅了,大惊之下磕磕巴巴地又冒出了高昌话,眼眶子立时便红了。“阿姊,阿姊这是……怎会成了这副模样……”

    “挡着我做什么,她身上有刀创,快去找个医士来。”

    拂耽延一提嗓,韩拾郎方才醒悟,自己果然是立在家宅门前,挡住了拂耽延的路。他忙不迭闪身让开道,从管事手里接过大黑马,上马寻医家去了。 


第二百一十四章 伤情迫睫(二)

    拂耽延稳步跑进正屋内室,家中并无婢女,只两名仆妇皆与杏叶在灶房内烧热汤,其余男仆也不好入内,只在门外等着吩咐。

    风灵被放置在睡榻上,身体似乎已适应了创口上的疼痛,那尖锐灼热的痛感消散了不少。拂耽延将她放下时,她却犹拽着他的衣裳不放,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面颊滴落,打在拂耽延的衣袍上。

    “你忍耐了这许久,怎就忽然跑去了柳府?”拂耽延顺势在她身边坐下,好教她身子借力依托。

    风灵泣得厉害,口不能言,将手摊开予他瞧。只见她手中有一枚带利刺的小铜球,许是她用力握过,手心里有几处割伤,血已凝成了块。

    “第三枚铜球。”她咬着后槽牙道,将白日里的怨愤又勾动起来。“米大郎教他们害了命。”

    拂耽延从她手掌中取过铜球放置一旁,“小心着些伤口。”

    “我也不知怎的,一见那铜球,脑子里便不住地想先前未生与阿满婆的死状,他们就是被这刺铜球害死,就那么横在街口,我眼瞧着,不能去救,也无法保全他们最后的体面。还有我阿兄一家,阿团那么小的孩儿,他们也能下得去手。那些人的样子,全在我眼前转,我……”

    风灵将整个人蜷缩进拂耽延的胸前,一面倒吸着气,一面泣道:“我一时昏了头,只想着干脆舍了我这一己之身,拉着那两个祸首共赴黄泉,换得个干净爽快。可……可你说得对,我学艺不精,身手粗浅,还是难敌……”

    拂耽延的鼻端重重地长吁,“你舍得下自己,可舍得下你余杭的爷娘?可舍得下我?你果真是犯了糊涂,那父子二人是什么东西,他们也配,能与你一同下黄泉路的,只有我。”

    “阿延,阿延,对不住……”风灵的眼泪簌簌地淌,泣不成声,身子在他怀里剧烈颤抖起来。拂耽延辨不清她是伤口疼,还是心里更疼些,只能环箍住她,几乎想将她藏进自己的身体里,用自己的血肉肌骨将她护起来。

    “阿郎,医士,医士来了。”管事跑着进院,在门外禀道。

    “快请。”拂耽延小心地将风灵放下,匆匆拭去她脸上的眼泪。

    头发花白的医士背着医笥进来要向拂耽延行礼,拂耽延挥手罢了他的礼,催他赶紧替风灵诊治。

    医士放眼向睡榻上望去,满身血糊的小娘子躺在一堆被衾中,不必搭脉,只看她惨白的脸色也知是血流得过多了,亏了气血。

    他上前略瞧了瞧她身上的伤,却见伤在大腿腰际,想要替她诊看也极不方便。

    医士为难地转向拂耽延:“将军见谅,娘子失血大伤了元气,于内小人尚可开方用药调补,可那伤处……若由小人查看总是不妥,敢问府上可有会清创包扎的侍婢?”

    拂耽延偏脸望望睡榻上的风灵,拧起了眉自忖,确是未想周到,这外创,怎能教医士来料理,他向外唤道:“去将杏叶寻来。”

    不多大功夫,杏叶提着裙裾一路小跑来,惶惶然地被推进内室。内室只留了她与风灵二人,拂耽延与医士在帷幔外等着她替风灵褪下血衣。

    她虽日常侍奉十分周到,可哪里见过这阵仗,早已慌了手脚,仅是风灵满身的血,已教她头晕目眩。

    “快说一说这位娘子身上的创口如何,宽几许?翻肉见骨了不曾?”医士在外头催问。

    杏叶哆嗦着手想去解开风灵腰间紧勒着的蹀躞带,可一片暗红血迹中,她也看不清伤口在何处,为解开蹀躞带,手中稍用了点力,风灵便在被衾中闷哼一声。费了好大劲,才将那缠人的蹀躞带解除了下来。

    外头医士又催:“还请手脚麻利些,娘子气息不稳,耽搁不得。”

    杏叶颤颤巍巍地去解她的衣裳,可慌乱之下连系带都找不到,每一翻动,风灵便吃痛地闷哼低呼。杏叶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滑,哭着道:“婢子从未,从未见过此情形,也不知如何是好……”

    帷幔“呼”地被掀开,拂耽延陡然冲进内室,沉声吩咐:“出去。”

    杏叶一面如遇大赦往外退,一面心里犹豫,娘子毕竟还未同他成礼,女儿家怎好教人全看光了去。

    拂耽延岂容她踌躇,手臂一挥,帷幔便在她跟前落下。医士将发怔的杏叶推了一把,“快去与你家娘子取热汤来,再遣个人去我铺中取当归、黄芪、独参来,速将当归补血汤熬出一大碗来。”

    杏叶授命抹着泪眼,忙忙地跑出去,出屋子时正听见一声清脆果断的布帛撕裂声,她不敢停留,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内室里弥漫着一股腥甜的气息,拂耽延探臂捞起瑟缩在被衾中的风灵,让她半身倚靠在自己身前,露出被伤了的一侧。他的手在她的创口前滞住,又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会有一阵痛,不必强忍,痛便咬住这里。”

    风灵在他肩窝中微弱地摇了摇头:“你动手便是,我不痛。”

    拂耽延将心一横,捏起她腰际的衣袍,猛向两边扯开。

    “嘶”地一声,风灵身上的胡袍被撕扯开来,果然一阵剧痛袭来,她握紧了拳头,将指甲嵌入掌心的伤口中,想教腰际的痛感分散开来。

    这一下,倘换作是五大三粗的军士,也难免嚎叫几声,可硬是不闻她叫唤,更未咬他的肩膀,只是拿额头死死地抵住他的肩窝。

    “可还能受?”拂耽延俯身去看她,见她颈间额角布了一层细汗,触手寒凉,口唇面颊较方才又灰白了些,血色难觅。他腾出手,将那身被扯开的胡袍从她身下拽出,弃于地下。

    风灵急促地出着气应一声“无妨”,她胡袍下尚有一层白绫里衫,亦染了暗红,犹如腰间缠了一大朵艳色的牡丹。

    拂耽延深深吸气,好似受了伤的人是他。果断的两回布帛脆裂之声,和着风灵变了调的一声惨呼,紧跟着的是拂耽延惊慌的急唤,“风灵,风灵,这便好了。”

    “将军,可瞧见了娘子身上的创口?”医士在外头紧追着问道。 


第二百一十五章 伤情迫睫(三)

    拂耽延敛神去看,在瞧见伤口之前却先瞧见了她溜光的肩头,展露无遗的大半边身子。平素身子裹在衣衫下,看着略显单弱,原来倒也不瘦,肌骨匀称,细白正如江南出产的糯米粉丸,胸前美好流畅的线条在细绢诃子下若隐若现。

    他突然就一怔,目光再无法移动,臂上的肌肉发僵,浑身的热气瞬时往上腾。风灵的脸在他肩窝那处埋得更深了些,身子似乎在细颤。

    拂耽延如梦初醒,忙不迭地去验看她腰际的伤。弯弧完美的腰线上血糊糊地横着一道刀创,先前流了不少血,被蹀躞带紧勒住后血流得缓了,此刻伤口上压力消失,血水又慢慢地渗出不少。拂耽延心头似被什么狠挠了一把,执起被他撕烂的白绫里衫,谨慎地轻拭去周围的血污。

    “创口齐整,不见外翻,长四寸许,大约有两指深,未伤及器脏筋骨。其余几处皆是皮外浅伤,不打紧。”他向帷幔外的医士描述道。

    “幸好幸好。”医士大松了口气又问道:“流血可能凝住?”

    “淋漓不断。”拂耽延答话的功夫,沁出的血水已将他手中的白绫打湿。

    “将军莫急,小人这便开方。现有的止血创药只是寻常之物,将军府上若有更好的不妨先用上。”医士翻弄了一阵医笥,忽想起这是位领兵的郎将,见惯刀枪剑伤,家中的创药只怕比他的要好许多。

    杏叶端着铜盆进来,送入内室,假装未见风灵光露大半倚靠在拂耽延胸前的身子,强作镇定道:“延将军且出去罢,婢子好替娘子洗濯。”

    “你替我作个下手即可。”说罢拂耽延指了指铜盆。杏叶赶忙将温热的布帛挤出一方来递至他手中。

    烧热汤的仆妇端了另一盆干净热汤进来,杏叶又忙去换过水。阖宅上下除开两名灶房的粗使仆妇,并无一名婢子,一应所用只杏叶一人旋风似地奔进奔出接应着。

    他一壁仔细地将风灵腰上腿上等处的血迹抹拭干净,一壁吩咐道:“外头矮床后的箱柜内有一只秘色瓷瓶,你去与我取来。”

    杏叶又拧了一块布帛予他,跑出去取回那瓷瓶。

    这一瓶,正是拂耽延出使江南道前风灵赠与的,康家特制的伤药。此药拂耽延在莫贺延碛中用过一回,虽说奇效胜过任何他所见过的创药,可洒落伤口瞬间的剧痛,也是远胜过旁的药。

    他咬住瓶上的塞子拔开,在风灵耳边低声道:“你爷娘有话带予你,你好歹忍过这一遭,我便讲予你听。”

    风灵抓起他的衣裳,咬在口中点了点头。

    拂耽延咬牙翻转手腕,将药酒尽数倾倒在拭净的伤口上。

    药酒渗入创口中,仿若无数吃肉的虫子钻入,恶狠狠地啃噬她的皮肉,那痛顺着血肉游走至骨头,在她的脊椎上迅速蹿过,所过之处一片寒意。

    风灵只忍了一两息,便再撑持不住,松了口中的衣裳,凄厉地连连惨呼,大口大口地吸气,几乎来不及呼吸,帷幔外众人听得皆浑身发凉。

    拂耽延扔开瓷瓶,一手隔着干净布帛用力捂住她的创口,一手揽住她的身子裹进自己怀中,不教她看见他眼里泛出的红。他想说些什么抚慰一番,可喉咙里发干,发不出声,脑袋里空荡荡的只一个念头,他要令柳爽所受之苦痛,倍于风灵。

    过了片时,风灵因疼痛而起的喘息渐渐平息,再看那创口,血果然不在往外渗,薄薄的一层血痂已然结了起来。

    风灵渐渐找回了一点点知觉,在拂耽延怀内稍动了动,一开口那声音里却能听出她气力单薄:“阿延,我阿爹阿母说什么了?”

    拂耽延在她光滑的后背上摸出一手冷汗,又觉自己衣裳前襟尽湿,一低头见她发髻散落,发丝湿湿地黏在面庞上,他衣裳上的***便全是她发间冒出的冷汗。

    总算是熬过了,他臂上的力道渐收了起来,抚着她黯然失色的面颊,将湿发拂开:“不急,总该先换上衣裳。”

    风灵猛然惊觉,自己的外袍里衫俱已成了一堆被弃在地下的脏污烂布,腰、腿、臂皆光光地露在拂耽延跟前,仅剩了胸前那一抹单薄的诃子作遮挡,还透湿紧贴在身子上。

    她恨不能立时钻进被衾中,可身上提不起一丝劲,连抓些什么来遮羞都难办到。不知是冷还是羞,身子不能受控地微微颤抖,连手指头都不听使唤。

    拂耽延唤了一声杏叶,杏叶便抱着一床新的被衾走进来。方才情急,且风灵疼得神智迷离,杏叶尚能进出换水换布帛,现下风灵醒了神,杏叶一进内室便红了脸,埋头换了睡榻上的被衾。

    随后又抖开一身长大的白绫里衫,含含糊糊道:“匆匆忙忙的,找不着合穿的衣裳,这是……这是延将军的衣衫,娘子且先将就着。”

    拂耽延扶住风灵的肩膀,在她身后塞了两个大锦靠,便起身往外间去同医士说话,好让杏叶替她更衣。

    医士见拂耽延出来,上前抱手道:“这血虽是止住了,凶险却未过。娘子失血过多过久,脏阴太虚,阴虚则不能微阳,阳亦随脱。有形之血不能速生,无形之气应当急固。府上那位少年郎将已往我铺中取来了独参黄芪等物,汤药将得,趁此大血甫止之际,阴虚寒咳未作,急急饮下。若得五六个时辰熟睡,则新血可从心而生,娘子便无大碍。”

    “另……”医士顿了一下,夷犹道:“这位娘子气血亏折得厉害,补养还需时日,至少一年内,莫要怀胎生产,不若,母子皆有性命之忧。”

    拂耽延沉沉地“恩”了一声,回道:“知道了。”

    说话间,浓重的药气便传了过来,灶房的仆妇端着一碗浓黑的汤药过来。拂耽延谢过医士,伸手接过仆妇手里的药碗。

    他命人取了钱送医士出去,又于正屋的台阶上号集诸家人,下了严令,命阖宅上下,八个时辰内,无唤不许往正院来,不许在宅中高声言语。 


第二百一十六章 意外援手(一)

    再进内室时,杏叶已替风灵换上了干净里衫,铺好了新的被衾,正收拾地下散乱的带着血渍的衣物,收着收着眼泪又滴下来。

    杏叶见拂耽延进来,抱着一堆脏衣物从地下站起身,忧道:“延将军,咱们这一夜不归,宫里……”

    拂耽延恐风灵听见了起忧,打断她道:“那些事自有我,你跟着操忙了大半夜,便暂先跟着管事往客房中去好生歇着。”

    他既说了自会担待,总好过她一个婢子操心。杏叶如是一想,倒也安了心,跟着管事往客房去了。

    拂耽延端着汤药,坐在睡榻边,她的脸堪比素绢,慢慢地转过眼来瞧他,不见平素眼里的灵动,仿佛连目光都很难聚集起来,嘴唇轻颤,细声问道:“你何时回的长安?我爷娘可见了……”

    他伸臂将她自榻上捞起来,架扶着她的胳膊,“你先将这汤药吃了,我慢慢告诉你听。”

    风灵乖顺地就着他的手,一口气儿将参气浓烈的汤药饮进。

    拂耽延搁了药碗,摸摸她的手脸,又伸手入被衾中探了探她的腿脚,皆是一片冰凉,怕是那医士说的阴虚阳脱的急症将至。他稍一犹豫,便脱了袍靴,褪了里衫,光赤着上半身,只剩了一腰白绫裈裤。

    “你这是作什么……”风灵虽无甚气力,仍是扎挣着别过眼去不瞧他。忽然被衾一动,火烫的身子带着她所喜欢的好闻的气息,一同落入被衾中,将她搂得紧紧实实,瞬时吞没了她四肢百骸沁出的寒气。

    “风灵,对不住。”拂耽延的呼吸略有不稳,“我无意轻薄于你,只是你身上凉得紧,医士说你恐将气虚脱阳,我只想替你焐住热气。你便好好躺着,莫要乱动。”

    风灵稍稍点了点头,顺势在他怀中找了个令自己惬意的位置,缓缓道:“阿延,我累了,你同我说说话罢,听着你的声音,我才不会想那许多,睡着后才不会做那些教人哀伤的梦。”

    拂耽延将她往自己胸前带了带,伸手掖好她后脖颈的被衾。

    “我昨日闭城时分才回的长安,本该即刻去面圣,到了两仪殿前,起居郎来告知,圣体抱恙,移至甘露殿内静养,不得见。才不过一日,杏叶便哭着跑来求救,亏得我回来了,我若未归,你这条小命岂不交代在了武侯铺里?”

    “圣人他,确是卧病,教高阳公主气恼得不轻。”风灵枕着他起伏的胸膛,贪着他肌肤上的温度,眼皮酸沉起来,却仍撑着一丝明智:“你方才说,我阿爹阿母,予我带了什么话?”

    “你爷娘……”拂耽延稍一迟疑,沉吟道:“并未怪你违禁入了长安,只愿你能安好。我向他们提了亲,将沙州官媒的合婚庚帖呈于他们看过。”

    “阿爹可应准了?可有责怪?”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弱,呼吸倒逐渐沉稳。

    “沙州诸事他们已从佛奴那处了然,当日情急之下,你我二人私下过了礼,实属无奈,他们并无责怪,也允了婚事。长安他们是来不得了,嘱你我好生度日,得暇回江南道望探。你爷娘皆是达识先明之人,得他们教养一场,也不枉你......”

    拂耽延低声缓缓道来,风灵的鼻息变得绵长平稳,搁在他胸前的手不知不觉滑落下去。他垂眸凝望了她一会儿,见她已睡得深沉,便自语似地将最后一句说完:“也不枉你称了他们这么多年的阿爹阿母。”

    ……

    至次日晌午,有人轻手轻脚地叩了几下门,拂耽延一夜不曾熟睡,只是半睡半醒地假寐,门上的响动他即刻便听见了。

    他偏头瞧了瞧身侧睡得安稳香沉的风灵,她神色恬然,眉间一派松弛,料想大约真未有噩梦纠缠于她,再摸摸她被衾中的手脚,皆已暖了过来。

    拂耽延小心地将自己的手臂从她颈后抽出,怕她就此惊醒,便又在她身侧轻放了一个锦靠。门上轻叩又响了两声,他皱起眉,揉着教风灵枕得酸麻的手臂,出内室去开门。

    “昨夜我如何作的吩咐?”他跨出屋子,阖上门,带着些薄怒质问。

    叩门的是老管事,满脸的惶恐,却又无可奈何地低压着声音回他:“禀阿郎,老奴记得阿郎的吩咐,知晓不该往正院来打搅出声,可,可是,高阳公主过府,老奴不得不来禀。”

    既是公主来访,拂耽延总不好拒不见人。再者,高阳公主因辩机那桩丑事,此时本不宜抛头露面,这个时候登门,只怕与风灵的事脱不了干系。

    “你在院外守着,不许人进来搅扰。命人去瞧瞧昨夜那跟来的侍婢起了不曾,她若已起身,便嘱她去灶房做些娘子平素喜欢的吃食,待她醒了好用些。”拂耽延一面往厢房去洗漱收拾,一面小声向老管事吩咐道。

    不过两盏茶的功夫,拂耽延便换过一身常袍,凉水净了个面,往前厅去见高阳公主。

    高阳公主一身素缟似的月白襦裙,撤了惯常的高髻,只以素银发钗固了个螺髻,面上平静如水,瞧不出半点波动。她懒懒地倚在一张矮脚圈椅内,手边的案上有一盏氤氲着热气的茶汤,不过拂耽延向来不甚讲究,宅中既无好茶甜浆,亦无精巧细致的茶具,她毫无兴趣于这盏粗陋的茶汤。却也不因候等多时显出怨色,这于她倒并不寻常。

    拂耽延大步踏进前厅,拱手见过高阳公主。高阳公主仍散在圈椅内,不过挥了挥手,算罢了礼,她身边另有一年轻妇人,匆忙从圈椅中站起,朝拂耽延端端执礼,“云麾将军可还记得妾身?”

    拂耽延冲她抱了抱手:“玉勒弘忽不必多礼。”

    玉勒图孜动了动唇,话语滞塞,才学会不多久的河洛官话越发的不流畅了。“突然造访,还望延将军见谅,只因风灵,风灵她昨日惹了些事端,又一夜未回宫。圣人未能理事,杨淑妃下令要寻,一问才知是教武侯铺拘了。武侯铺回说是教延将军带走……”

    高阳公主对她不甚爽快的说辞很是不耐烦,坐直了身子径直问道:“拂耽延,我且问你,那位侍墨的顾娘子,是否在你府上?”

    她问得如此直接干脆,拂耽延猝不及防,却也不瞒她:“确在我宅中,公主有何见教?” 


第二百一十七章 意外援手(二)

    高阳公主动了动唇角,似笑非笑:“云麾将军果然胆壮,敢将宫人藏匿私宅中。”

    “公主说笑了。”拂耽延躬身道:“她并非宫人。”

    “哦?”这回她是真笑了,只是沙软的声音里头着凉意:“她随君伴驾,却非宫人,又非女官,将军倒是说说,她是何人?难不成同我一般,也是要常侍奉天伦的天家后裔?”

    她这话听着仿佛是在刺探拂耽延此番江南道之行的结果,可又显得那样漫不经心,似乎并不将那结果放在心上,隐隐约约的还能教人咂出些自嘲的意味。

    拂耽延心悬着风灵一夜未归后宫中的消息,不打算再同她说那些拐弯抹角的话。“在下愚钝,猜不透公主慧思,不知公主来意,还望赐教。”

    高阳公主从圈椅内站起身,一步步走向通往内院的边道:“你私藏了什么人,我懒怠理会。我只听闻昨日柳府门前大闹了一场,有人将柳奭的嫡长子刺伤,我也不想知晓内里原委,只知那人很是替我出了一口恶气。武侯铺的人说人已教云麾将军接走,我不过来道一声谢,延将军不必局促。”

    “公主与柳府的恩怨,在下亦无心理会,故这声谢,委实不必。”拂耽延跨出一步,挡在她跟前,“且她失血甚多,险些丢命,目下尚不便相见,公主见谅。”

    高阳公主一挑眉,站定在原处。

    玉勒图孜心下发急,却也不敢越过高阳公主,只在她身后向拂耽延道:“公主真真是一番好意,延将军何必……”

    “既是不便,且罢了。”高阳公主懒洋洋地踱开几步,“她原也担不起我去瞧她,你且嘱她好生将养,不必着急回內苑,如今宫里人皆知她在我别院内调养,你们,好自为之。”

    “如此多谢公主美意。”拂耽延抱拳施了一礼。

    高阳公主凉薄一笑:“算不得什么美意,当初是我将她弄去那火坑中。造化弄人,还她一回罢了。”她忽然敛起了笑意,压下唇角道:“拂耽延,今朝我因那柳爽受了创,心里舒畅,好意提点你一句,內苑是什么地方,你理应知晓,你若当真着紧那顾娘子,尽快向圣人将她讨要了出来才是正经。”

    言罢她撇了袖,也不说告辞,自顾自地往外走去。

    “阿嫂……”玉勒图孜追了上去,惴惴请道:“我与顾娘子有些情分在,好歹在此见上一回方好。”

    “去便去了,哪有那么多话。”高阳公主一壁脚不停步地朝外走,一壁嘲讽道:“枉你原是桀骜的焉耆王女,而今也教这长安城磨成平圆的了?”

    玉勒图孜不同她顶撞,默然一屈膝,返身回屋。

    纵是知晓玉勒图孜与风灵交情匪浅,拂耽延仍是不肯放她入内院。“玉勒弘忽见谅,风灵昨夜确实凶险,灌了汤药下去,医嘱若能得安沉一眠,便可稳固了气息,现下睡得甚好,不好惊扰了她。玉勒弘忽倘执意要见,也只得待她醒来方可入内室。”

    高阳公主既已走了,玉勒图孜也不摆什么虚礼了,长叹着道:“玉勒明白延将军怨怪阿嫂为一己私利将风灵送入宫中,可她也救了风灵一回不是。况且,此番,将军该要谢她。”

    她重新坐回圈椅内,自斟了一盏茶,压压心惊。“昨夜里房三郎归家,我听他说昭庆殿里的女子伤了柳奭长子,遭羁押在武侯铺,我一听便慌了,央他去救上一救,可房三郎那懦夫,说什么河里起了浪,只可远观,怎可扑进浪里裹乱。情急之下,我便私想着,那辩机和尚便是遭柳家人坑害才丢了命,高阳公主必定恨透了柳家人,她肯援手也未可说。”

    “你便去找她说情?”拂耽延听着不觉惊惘,高阳公主性子乖戾满长安皆知。

    玉勒图孜认真地点点头:“我不过是侥幸一试,却不想她一听险些将柳爽诛杀了,并无二话,即刻便更衣进了宫。圣人病着,自是管不着內苑的事,她便去安仁殿面见了杨淑妃,今晨才回来。说在杨淑妃跟前已禀明,只称风灵在宫外与柳爽起了争执,动了刀器,受了些伤,恐圣人病中得知再生事端,便如方才她与将军所说,已将风灵接去自己的别院将养。”

    拂耽延站起身,冲着玉勒图孜躬身抱手:“在下谢过玉勒弘忽。”

    玉勒图孜自圈椅内跳起,错身至一旁避让:“哟,延将军这便太客套了,论说我与风灵的交情,岂有袖手旁观的理,这些都在情理之中。”

    此间正说话,老管事小步跑来,“阿郎,阿郎,顾娘子醒转了。”

    这一声禀,似乎将阖宅上下唤醒了一般,将才还静谧无声的内院霎时翻腾起来。拂耽延与玉勒图孜一同疾步走去,有仆妇提着粗布裙裾急匆匆地往灶房跑,杏叶端着揩齿净面的用具从正房出来,韩拾郎不知从何处蹿出来,嚷着煎药。

    玉勒图孜跟在拂耽延身后进了屋,杏叶已将内室的帷幔挂起,好散散浊气。她一抬眼望见风灵一张寻不到血色的苍白面庞,骇了一跳,转瞬红了眼眶。

    拂耽延确认过她气息还算平稳,正如那医士所说,若得一夜安眠,固住血气,便无碍了。他心底大慰,不负他整晚忍着毛躁慌乱替她焐住热气,到底是熬过来了。亏得如此,不若他将如何同她远在江南道,才将她托付予自己的爷娘的交代。

    玉勒图孜几步冲上前,拉住风灵的手将她看了一圈又一圈,突然伸出一根手指戳点着她的额角嗔道:“你可是昏了,光天化日之下,跑去柳府寻什么仇?若真有此心,也该先讲予我知道,咱们一起想个法子,绑了他出城再打死才是。”

    风灵“噗嗤”一笑,拿开她的手:“我才好,你就来说这些疯话,可是要再勾起火来,再惹一回祸?”

    拂耽延瞧着她们一本正经地打着无稽的谋划,忆起伊吾路押送途中,上二人一路斗嘴逞凶的情形,蓦然觉得有些好笑。

    他悄然往外退,好让她二人说说话,解解风灵心头的不痛快。走到门前忽觉不对,又回身向玉勒图孜警告道:“你可带了酒来?不许予她酒吃。”

    玉勒图孜朝他摊开手以示清白,风灵断断续续的笑声便飘了过来。 


第二百一十八章 江南故人(一)

    见拂耽延出去阖上了门,玉勒图孜方才端起了正形,同风灵扳着手指细数道:“你真真是命大。若不是高阳公主在牡丹春宴上肆无忌惮地嘲讽太子与圣人的才人有染,若不是太子妃挂不住脸面一心寻机扳回这一局,若非果教她拿捏住了高阳公主与辩机和尚的把柄,遣她舅兄沸沸扬扬地闹将开来,害了辩机性命,她怎肯理这档子闲事。更不必说去安仁殿杨淑妃跟前替你打掩护,说你在她的别院将养。”

    风灵摸了摸自己的腰,疼痛虽减,却仍不好受,稍稍用些力便痛得她龇牙咧嘴。“敢情我身上这几刀,倒是成全她的怨气了。”

    屋门响动,杏叶提着食盒走进屋子,在睡榻上安了一张案几,将食盒内的吃食一样样摆出来,乌米粥、枣泥馅的蒸饼,样样俱是添补血气之物。

    方才她在门外站了一会儿,玉勒图孜的话也听了大半去,心里渐冒出个想法,此时按捺不住道:“依杏叶所见,而今既借了这个由头出来了,倒不若就不回去了。”

    玉勒图孜睁大眼冲她瞧了好一会子,点头不迭:“我瞧着也是,趁着高阳公主尚肯帮衬,便去央告她报称你养好了伤便自行走了。就此离了长安,往西州去避个一二年,待风声过了,再悄无声息地回来与延将军相聚,岂不好?”

    风灵早饿得发慌,并不理会她二人胡乱出的主意,自捂着腰,挪到案边用了些黑米粥,方悠悠地驳道:“都想些什么呢。难不成我是凭空从石头缝里冒出来的么,我若一走了之,圣人真心想寻,江南道不还有那么多族人在么,他只需拿住几名族人,我便不得不乖乖回来。况且,圣人向来待我不薄,我纵是再不喜在宫中拘禁着,也该尽了他所托付,待税商之政落了地,筹措到了军资,我才能功成身退。”

    “也对。”玉勒图孜为难地揉了揉脑门。“同我一样,想走却又忧心父兄部族受牵连,便只得忍气吞声地捱着。”

    杏叶撞了一头的没趣,怏怏道:“左右我是无父无母无牵无挂的,娘子去哪儿我都跟着便是了。”

    屋内的人作着那些没思量的打算,浑说瞎扯了一整个晌午,至正午,玉勒图孜又赖在了拂耽延这宅子里用了午膳,跟来的侍婢催请了五六回,方告辞了要走。风灵毕竟是藏匿在此处,招摇不得,她也不好时时来探,下一回再见也不知是什么日子了,她临行前不舍,还流了一行泪下来。

    风灵如今得知可安心在外头养着,左右得了杨淑妃的首肯,圣人一时半会儿也痊愈不了。又想起昨夜入眠前听得拂耽延说了阿爹阿母带的话,不责她违命进京,亦不恼她在外头私自婚配,听着该是应许了她同拂耽延的这桩亲事。

    米大郎的死在她心头蒙的阴云好歹散去了不少,她对柳爽的怨愤也因长刀扎透了他的胳膊平复了下来。她心宽起来,困倦便又袭上头,撑到医士来探过脉,便又睡了下去。

    拂耽延却不似她这般宽舒,送走高阳公主后,他独坐在书房内,前思后想了许久,做了十数回打算,至晚都不曾出来。

    想他行军打仗什么艰险疲累不曾受过,偏江南道一行,却教他身心俱疲。

    到了余杭顾府,面见了风灵爷娘,他方才明白圣人为何不遣白勇前往,非得要他走这一遭。只因旁人或不认得从前莱国公府的旧人,而他自小长在府中,与那些旧人渊源匪浅,莫说能认得昔年的莱国公夫人顾夫人,便是家中老奴怕是也大多认得。

    顾夫人原非莱国公正房,膝下只一子,年纪尚幼,一十七年前,莱国公杜如晦病逝,功勋爵位皆由两位族中过继来的年长公子承袭。莱国公夫人哀悼先夫至深,以致神思恍惚,再不愿留在京中徒悲切,便携了幼子离京。汝南公主凤翎便是在此时暴病薨逝,匆匆装殓下葬。

    这两桩太过巧合,皆是在李世民移驾出京时发生。

    李世民素知顾夫人心中过不了英华夫人在玄武门替他挡箭一事,更不愿将英华夫人留下的唯一的孩儿交由文德皇后,在后宫这样的地方养大。故此,他曾疑过顾夫人趁他不在京中,将凤翎偷偷带出了长安。他怀着这模模糊糊的疑心,命人往江南道探寻数回,皆不得其踪,终是撩开手认了。

    圣人的疑心实则不错,可他却未料想到,顾夫人离京后并不回江南道母家。她带着凤翎辗转到了沙州,在沙州做了三四年商户,才渐渐地往回走,在江都又徘徊着过了两年,与沙州互通,做起了丝绸买卖,待众人皆知她一家是丝绸大商巨贾,方才有模有样地回了余杭。

    令拂耽延更为惊诧的是,他不仅认得风灵的阿母,连她的阿爹,他竟也是认得的。曾听风灵提过他阿爹的名讳,到了眼前才恍然初醒,顾云鹤,果真就是闲云野鹤之意:昔日荣耀至极的莱国公,连他头顶的那个“杜”字也不要了,真成了市坊乡间,教授学童课业,闲云野鹤的老先生。

    怨不得风灵曾说她爷娘不许她去长安,却要她每个除夕设祭案遥望长安而拜,为的是拜谢她两位天大的恩人,便是她生父母圣人同英华夫人罢。

    怨不得他初见风灵便觉眉眼似曾相识,那是他授业恩师,昔日骁骑营统领英华夫人的眉眼。

    怨不得她会做那奇特古怪,只有他先母才会做的粔籹,她阿母便是他先母曾侍奉过的莱国公府里的夫人。

    怨不得圣人一见她,虽不知她是什么人,仍是要将她留膝下承欢,那是割绝不断的至亲血脉。

    风灵即是凤翎,即是尚在人世的汝南公主。在沙州供奉窟内见着牌位时,在得知圣人视她为厚爱的孩儿时,他也曾疑过,却终是未敢信。

    拂耽延分明理清了经年的旧事,脑袋里却轰鸣不止,足懵了三日。桃圻说若是对这些旧年恩怨感兴趣,可参见桃子的《莲谋》。 


第二百一十九章 江南故人(二)

    那位曾经显赫得只在君王之下的“顾老先生”,容拂耽延恍惚了三日,至第四日上,他与顾夫人亲自来向他行礼。夫妇二人,一个年愈花甲,一个已是半百,拂耽延岂能受得。

    夫妇俩恳请拂耽延莫将实情说出,更不能回禀圣人。一来为保顾氏一族上下安泰,二来,全为风灵打算,认下这公主的名号,于她于拂耽延,皆实非一桩好事。

    这些道理,拂耽延自然全都明白,可以他的秉正,从不行欺上瞒下之事,这一桩,令他着实为难。

    他在驿馆内迟迟未动身回京,再三思量了数日,终是下定了决心,且不论他与风灵往后将如何,仅说他已故去的爷娘,原是杜公与夫人忠心耿耿的长随侍婢,几番跟随他们出生入死,杜公与夫人也以至亲家人待之,不计身份地令他与府中公子一同读书习学,更是举荐了他入玄甲营效力。

    若无当日杜公予的恩惠,英华夫人的亲授,何来今日的云麾将军。拂耽延自知欠了他们太多恩情,尚未还报过分毫,倘执意秉公回禀了圣人,爷娘泉下有知不能容他,他自己的良知亦是不能过的。

    他抱定了要欺君的主意,便再登门造访顾府,应允下了“顾老先生”与顾夫人的恳请。

    顾夫人自是感激不尽,命人抱出假篡的族谱纪事,好教拂耽延带回京中交差。

    她细细问过拂耽延爷娘过世时的情形,终究侍奉一场,顾夫人静静地听着,潸然滚落了几道泪线,待听闻这二人情深意笃了终身,终了也未受什么病痛苦楚,一前一后相携离世,她又抹去了眼泪,淡淡地点头道:“如此,甚好。”

    拂耽延谢过顾夫人关切,便取了那合婚的庚帖出来请罪。老夫妇二人哪里还有怪责的道理,风灵替他们寻来的这个郎婿很是合心,官爵出身皆不打紧,单看他的人品秉性,顾夫人已是十分满意。当即便道,沙州的丝绸买卖,如今由佛奴执事,便算作是风灵的嫁奁。

    次日,拂耽延公务在身,要赶往江都。顾夫人特意遣风灵的长兄亲自送了拂耽延往江都,直至他结了江都督视船工的差事,那顾家大郎皆强留着他住在顾家在江都的栖月居里头,说什么也不肯教他去住官家的驿馆。

    栖月居的菜品他用着倒并不陌生,他在沙州也没少坐享风灵的手艺。临别,顾家大郎托付再三,直说自家妹子教爷娘养坏了,随性恣意,大约是受不得什么规矩桎梏,还请拂耽延多担待些,想法子尽早将她从深宫內苑接出来才是。

    此时此刻,拂耽延开了书房的门,慢步走到正房门前,闭目深叹,人是暂从深宫出来了,却成了这副样子,这里头有他大半的责任,明知她学武粗浅,却没能拦阻住她的心底的仇怨,未能将她护周全。柳氏父子在沙州的所作所为,他早该禀明了圣人,若非自己拿不出实证,又恐裹入朋党之争,一直未将他父子的罪状揭示,今日风灵也不至如此。

    他推门而入之前,心里抱定了主意,只待圣人病情好转,面圣禀告风灵与柳爽冲突的真正缘由,趁此便将柳氏在沙州暗中所为一并揭发了出来。没有实证便没有实证,圣人若要实证,便自请去查实。

    屋内杏叶正收拾着下半晌风灵熟睡时玉勒图孜命人送来的衣裳,玉勒图孜来探时,见风灵身上松垮垮地覆着的里衫,显见是男子之物,料想她匆忙出宫,必不会带随身换洗衣物,便很是体贴地收拾了几件自己的,命人送来。

    杏叶见拂耽延负手进来,行过礼后加快了手上的收拾,三五下收妥了便退出屋子。

    风灵腰腿上疼痛未消,捂着腰去够睡榻边高案上的汤药碗,牵动了未愈的伤口,低低“嘶”了一声。拂耽延两步上前端起汤药,送到她口边。

    “给我罢,手又未伤,一只碗盏尚且抬得动。”风灵从他手里夺过汤药,仰头一气儿闷了下去,倒似吃酒时的爽快。

    拂耽延取回碗盏,皱眉道:“你总是莽撞,便是时常上阵对敌的兵将,也伤得不及你勤,药也吃得不若你多。”

    风灵借着他臂上的力,扶腰靠上锦靠,眯眼细数,调笑道:“在伊吾路上遇贺鲁偷袭伤过一回,那回得与你同骑过杏花海。诱贺鲁现身却坠了土崖的那回,得与你并辔上阵。咱们险过莫贺延碛时,我倒未伤着,只劳心劳神脱了力气厥旧疾复发,却也替府军解了燃眉之急,得了军中敬重。上一回,击鞠坠马,得还了圣人的厚待。每一回皆在往来均等的道理上,风灵伤得心平气和。”

    “你是心平气和了,却教每每教我彻夜连日地忧心,可还均等?”她总有说不完的歪理,拂耽延不觉好气且好笑。

    风灵偏头想了想,忽笑得极是明媚:“贺鲁偷袭,那回我头一次受伤,那时你便已担忧我了么?”

    拂耽延转头不答,风灵偏不依不饶,一迭声地追问,却教他抓住了两只手,正色道:“你莫顽笑,再不可拿了自身去换那什么均等之道。你若当真要往来均等,先将养好了身子,偿了我回回相救罢。”

    “那我要再伤了,你还救不救……”风灵仰脸笑问,未完的话教拂耽延堵回了口中,她乖顺地接受他细密如雨的浅吻轻碾,刻意放轻缓了的亲吻从她的嘴唇滑落至脖颈间,衣衫松垮的胸前,她脑袋胸口腾起阵阵暖流,不禁偷偷扬起得意的笑,暗暗叹息道:如此,再伤一回又何妨。

    过了片刻,风灵的身子跟着有些燥热起来,创口因她扭来动去连连被牵扯到,她忍着创口撕裂似的疼痛,不愿哼一声痛,皱一下眉头。

    拂耽延却蓦地就此打住,轻抚着她腰际的伤处,气息不稳地劝道:“再动仔细坏了伤口,留下难看的疤痕。”

    这话倒是有惊醒的效用,风灵僵持住,再不敢动一下。

    “再没下回,在你伤着之前,我便该来救你。”拂耽延长长地吁了口气,稳住呼吸。 


第二百二十章 中秋奠雁(一)

    风灵在怀远坊这一住便是两月有余,转眼便自热气乍起的初夏,到了暑气渐消的八月中,庭院中桂子不知不觉飘起了暗香。

    她的伤口已然痊愈,旁的都还好,只腰际免不了落下几条浅色的印痕,总令她遗憾。气血补养需时日,还亏着些,但也教杏叶养得面颊圆润起来。

    风灵同韩拾郎提过桂子香气难得,他便搬了一张矮榻在桂树下,好使她在桂树下时时得香气浸染。之后她又说有闲看桂子落地的情致,却没有酒,不免少了大半意趣。韩拾郎哪里懂什么意趣不意趣的,只觉得她说得似乎有理,又见她说这话时怅然若失的模样,便从军中带了几坛浊酒过来。

    此事正巧教散朝归来的拂耽延撞个正着,他将那几坛子浊酒与韩拾郎一同丢出了宅子。再传了韩孟来,命他将韩拾郎扔去了新扩的玄甲营好生熬练。自此,风灵的日子便愈发简单起来,除开吃和睡,拈几册书来看看,再无旁的了。

    好容易熬到中秋,长安城素有中秋玩月的集会。八月望日这一夜,便被人称作小上元日,长安城一百零八坊将彻夜不暗,各坊亦不必闭坊,踏歌、祭拜、结灯……街头坊间嬉戏至天明。

    风灵来长安日子不浅,却从未见识过这样的盛景,杏叶自幼在宫中,也早已忘却了那等人世繁华。二人计议了好几日,终究恐再惹祸,便怏怏地压下了这个想头,只装作从不知晓有那样盛大的节庆。

    至中秋这一日下半晌,暮色将起时分,风灵正在桂子树下,百无聊赖地抱膝坐着数掉落在矮榻上的桂子花。拂耽延从外头进来,抛过一个包裹。

    风灵接住包裹,打开来瞧,里头竟是两身男子的胡袍,只尺寸小了些。

    “这样的日子里,不教你出去逛,倒真是委屈你了。”拂耽延坐上矮榻:“只如今圣人缠绵病榻,未有好转,节庆也须得省俭,不得大肆欢庆,中秋玩月的盛况,较往年冷清了一半去。遗憾是遗憾些,但往后再瞧也是一样的。”

    风灵哪里还计较不够热闹的事,抱起衣裳,一迭声地唤杏叶来换,脚下生风,小跑向正屋,襦裙帔帛带起矮榻上飘落的桂子,香气又浮动起来。拂耽延仍在矮榻上坐着,眯眼浅笑。

    不多大功夫,薄暮尚未及泻下,换了胡装的风灵与杏叶便从内室出来,活脱两名风华正茂的小郎君。拂耽延望望风灵不着胭粉也能显出些许红润的面颊,满意地点点头。

    三人一同转出了怀远坊,西市就在近前,尚未走到,器乐歌舞之声便从各处传来。再往前走些,胡姬袅娜,在街头作着胡旋舞;游侠儿弄剑,和着琵琶铿锵作剑器浑脱舞;少年夫妇相携往高壮的桂子树上系红丝绦,对月共拜;诗人墨客在街边酒肆吃酒斗诗……

    风灵四处探望,新奇万分,一面瞧一面暗自同沙州、余杭两地的中秋相较。

    长安的中秋与沙州、余杭的都不一样,沙州商户集聚,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做买卖和祈求财源滚滚的机会,中秋或是个盛大的市集,或是城外千佛洞隆重的洒经焚香,大伙倒将当空的圆月忘得干净,喧闹有余,风雅欠缺。余杭河道阡陌,中秋满城的水灯傩戏拜月也是极热闹的,但又过于儒雅锦绣,挥洒不开。

    拂耽延紧跟在她身后,不时替她挡开涌挤过来的人。她的伤口好了已有些日子,可他总觉那创伤还在隐隐作痛一般,教推来挤去的人群一搡,势必又要痛。

    朱雀大街一如上元节,两边悬挂了各色彩灯,放开了任由民众往来。过了朱雀大街,便越发繁盛起来,两边小楼灯火通明,路上多的是吃多了酒脚步虚浮的人,空气中氤氲着酒气和脂粉香。

    风灵警觉,只觉周遭打量她的目光多了起来。她不过在桥头略驻了驻足,便有酒气熏人的纨绔上前,涎脸轻浮道:“小郎君身姿如薄玉,容色比月皎,不知青春几何。”

    “某无龙阳之好。”风灵厌恶地抬手,想挥开那人将要伸来揽她肩膀的手。

    却是有人抢先替他格挡了,拂耽延冷着脸道:“这是本将的子侄。”

    另有衣袍鲜亮贵气的男子上前拽住那登徒子,抱拳直作揖:“他吃多了酒,混账了,多有得罪,延将军勿怪。”

    拂耽延不理会,他又拽着那人转向风灵:“公子得罪了,改日待他酒醒了,必当登门致歉。”

    “好说好说。”风灵避犹不及,侧身还礼

    “不必了,走便是了。”拂耽延绷着脸,转身带走风灵,一脸的不痛快倒教风灵无所适从。

    风灵唯恐他因此又不许她出门,忙笑着半哄道:“你如今这品衔很有些效用,他们都认得?”

    拂耽延动了动嘴角,认得云麾将军倒在其次,只怕是知晓玄甲军的血光史,如此良辰美景中总得避开玄甲军统领才好。

    见他不理,风灵又绕至他身前,拉住他的手臂,“听闻圣人赐了府邸婢子予你,便带我去开开眼,我替你瞧瞧里头可有姿色绝佳的。待那宅子修葺好了,你搬过去时,我大约早已回昭庆殿去了。”

    脸上笑嘻嘻的不打正经,实则后半句说得她自己心里也忍不住酸楚。

    “我不会搬去那大宅府邸,里头有多少婢子也与我无干。圣人赐我宅邸,却并未说不许在旧宅中住。那宅邸多半也是个烫手的山芋,我又何苦赤手空拳地去接。”拂耽延淡然道,环顾了一眼四周,改了脚下方向:“此处近平康坊,狂蜂浪蝶太多,咱们换个清静去处。”

    “满城节庆,哪里还有清静去处?”风灵跟上他的步伐问道。

    “去通化门。”

    “通化门有甚好的?”

    两人正问答着,跟在一旁的杏叶忽然记起,插嘴道:“通化门……婢子幼年尚未入宫时,也曾随家人去通化门的龙首渠放过水灯,仿佛也是中秋。”

    风灵奇道:“水灯何处放不得?为何偏要去龙首渠?”

    杏叶随口便答道:“那处风水好,从前有间土庙,供着不知哪位神仙,听说专司天下男女情丝,顺带赐子嗣福祉。以往定下了亲事,将要做新妇子的娘子们,必定要在中秋去那里放个水灯,祈求花好月圆,子孙绵延……”

    杏叶说着便无声地笑起来,偷眼瞧向风灵,却见她的侧影,含羞带娇,垂头默然而行。 


第二百二十一章 中秋奠雁(二)

    越往通化门行人果然越少,再行一段,隐约有水流声,还有些女子嬉笑说话声。将近龙首渠,路边有了几处贩卖水灯红烛的商贩。

    风灵在一处摊前挑了只寻常的莲花样水灯,卖灯的妇人抬头见拂耽延与风灵二人,吃了一惊,转眼又抿嘴一笑,娴熟地替她将红烛固在灯内,“小郎君拿好了,可要点灯?”

    “不必了。”拂耽延予了她钱,扭头便走。这卖灯妇人似笑非笑,很是了然的神情,教他不甚舒适。

    河渠边有不少旁人留下的红烛,风灵就着那红烛将灯点燃,周遭有窃窃私语,她侧耳细听,只听得有人笑道:“如今这世道当真是……开化。”又有人道:“郎君相亲,难不成还能婚配,要来此放水灯?”

    风灵低头瞧瞧自己这一身的男子胡袍,仰头望向拂耽延憋不住笑出了声,把周遭私语的几人唬了一跳,皆闭了口,放各自的水灯去了。

    拂耽延想起方才卖灯妇人的神情,原是当做两名男子相携来放祈福求恩爱的水灯,他亦跟着低声笑起来。

    风灵鲜少见他笑成这样,一时看呆了,若非杏叶在旁,她当真是想伸手摸一摸他笑起来煞是好看的面庞。

    “咱们往人少一些的地方去放。”拂耽延拉起还兀自呆怔的风灵,换了个僻静处,倒是换了杏叶尴尬不已,她料想他二人必有些体己私语要讲,有她在终究不妥,踌躇了一阵,终是捏了个由头,跑开了去。

    风灵将荷花水灯轻轻推向水中,杏叶不在,周边无人,她那点子羞涩也便迅速散去,指着水灯向拂耽延嬉皮笑脸道:“灯要漂远了,你要求什么,赶紧求罢。”

    “此处向来都是女子祈福,该你来求才是。”拂耽延捏住她的手指收回自己胸前。“你要求些什么?”

    风灵歪着脑袋,半真半假地思索道:“你瞧,如今我年纪也不小了,双十有一了,若再不赶紧教人聘娶了,怕是要人老珠黄了呢,岂不更无人肯要了,我便要求神早日使那位良人将我娶回家才是。”

    话音甫落,空中“嘎……嘎……”数声,两人抬头望去,见是一行秋雁在夜空中飞过。

    “差了一个奠雁礼罢了,这便有了。”拂耽延仰头目视着掠过天际的那行大雁,“你可会嫌如此行礼太过简陋?”

    河渠中星星点点地散布着红色水灯,落在他眸子中成了两小团火苗,初秋微凉的夜风吹得刚刚好,风灵心神迷离,辨不清是梦魇幻觉还是真境。她伸了一只手,轻抚上拂耽延的面庞,面上的温热让她确定自己并非在梦境中。“旁人成礼不过一双大雁,咱们有整整一行,怎会简陋?”她模糊迷蒙地答道,那些话仿佛并非出自自己口中。

    “自此,你莫再回內苑去了。我自去向圣人道明,我亲见了你爷娘族人,带回了你顾氏的族谱,你并非那位逝去多年的汝南公主,你是我的妻室,且有沙州官媒同你父亲落了字的婚帖。不论圣人如何罪责,我都受着。你与柳氏父子有怎样的仇怨,也皆撂开手,莫再理会,那些洗冤报怨的事,我替你做。”拂耽延扳正她的肩膀,注视着她游离的眼神:“你应了我。”

    “好。”风灵随口答应,实则并未将拂耽延的话全听进脑中,她尚在恍惚,反复确认,适才这就成了奠雁礼,将自己嫁了出去?分明盼等了许久,怎就是秋雁一飞而过的功夫,便成了,怎会恰好就有一行大雁飞过。

    杏叶说此间有供奉神仙的土庙,难不成当真这般灵验,她虽未认真许愿,但心中所想神仙皆明了,忽地遣了一行大雁来为她行礼。

    拂耽延未料到她的这声“好”应得如此干脆,心里欢喜,抓握住她的手将她拉起,也不顾此刻风灵是男子的模样,将她紧箍在怀中,又引来几道窥视异样的目光。还是转回来的杏叶觉得脸上挂不住,小声提醒他们时辰晚了,该回去了。

    回怀远坊的途中,杏叶乍然得知了方才的那一场奠雁礼,几乎惊得魂飞魄散,缓了好一阵,才战战兢兢地问道:“那合卺酒呢?”

    “往后再补上。”风灵脑袋尤一片混沌,语焉不详,拂耽延干脆地替她回道。

    杏叶本还想说,左右明日无朝,是否要在家中补个典仪。可一想拂耽延并无父母族人,风灵的爷娘亲族也俱在江南道,行那些个虚礼又予谁人看,如此想着,她便也罢了。

    归家已交三更,风灵在净房洗漱过后,裹着夹帔回至房内,拂耽延已在内室等着。杏叶向他行过一礼,退出屋去。

    风灵撤去夹帔,却立在被衾铺展齐整的睡榻前犹豫着。

    “走了大半夜的路,怎的还不想睡?快些睡下,医士嘱过,太劳神不利补养气血。”拂耽延走上前,催她快些安歇。

    风灵低着头,细声问道:“今晚你还要在书房歇觉么?”

    “自然是要寝在此处。”他张开双臂,有意不去看她绯红的脸,“不替你的夫君褪袍?”

    风灵不发一语,垂头替他解下腰间的蹀躞带,又微微哆嗦着手腕去摸他衣袍上的系带。拂耽延瞧着竟觉甚是有趣,平日里她总不打正经,二人独处时,她言语中还颇有些轻薄调弄之意,未将她同寻常女儿家看作一类,却不想当真到了此时,羞怯紧张发抖,一般女子该有的,她一样也不缺,羞得连耳廓都沁出血红的颜色来。

    风灵手脚从未像今日这般不利索,一会儿踮脚一会儿弯腰,一通忙乱,几件衣衫脱得足有一盏茶的功夫,终是停妥了。

    她还来不及羞得脸耳更红,便被腰上一道力裹卷了去,跌落到睡榻上,温热的气息喷到了她的眉眼鼻尖上,她紧紧闭着双眼,不敢睁开。

    过了良久,时间似乎静止了,再不见有动静。风灵试探将一只眼眯成一条缝望出去,只见拂耽延如同凝滞了一般,专注地盯着她的面庞,眼中流泻出的怜惜将她没顶吞没,她睁开眼贪看他的眸子,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臂去环住他的脖颈。

    “医士说你气血亏折得厉害,一年内不宜怀胎生产,且好生将养罢。”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翻身躺倒在了她外侧,顺手将她裹进怀里,柔声道:“睡罢。” 


第二百二十二章 出征高丽

    不过就此一晚,次日拂耽延便又回了书房独睡。其中缘由,风灵也好,杏叶也罢,皆心知肚明,问不出口来,大伙儿也只装作糊涂,都不提此事。

    中秋过后数日,风灵渐冷静下来,她将拂耽延那晚所说细细嚼了数遍,越想越不妥当,纵然她不是圣人要寻的那位公主,也非在宫中挂了籍的宫人,不再回內苑也在情理中,可此事哪里会这般轻易了结的。更遑论,她手里尚有税商的一应杂事,满口应承下君王的话,若不办妥了,大约也算得是欺君了。

    所幸,圣人一病未起,罢了外朝,一应事务只在内朝由太子代政。拂耽延只在圣人神气略好时呈送了顾夫人篡编的顾氏族谱,尚未来得及另作回禀。李世民翻了几页族谱,怅然若失,自此再不提关乎汝南公主的话。

    那日,拂耽延尚在殿内,李世民忽然想起风灵来,问怎不见风灵来探。拂耽延正欲如实回禀,杨淑妃抢在头里先回了话,话里话外倒是对风灵分外偏袒,只不知她这些话从何而来。

    “顾娘子出宫巡看东市,哪知偏巧遇上了兵部柳侍郎的大公子,那位柳公子自翠微宫击鞠赛之后,便……便对顾娘子存了思慕之心,此番宫外相见,言语上难免,难免轻薄了些。那丫头也是火性得紧,陛下是知晓的,两下不合,动了刀器。”

    杨淑妃瞧了李世民一眼,不见他有怒色,方敢接着往下说:“顾娘子难敌柳府家丁护卫,伤得重了些,虽性命无虞,却是去了半条小命。幸而高阳府邸就在近旁,问询赶至时,那丫头的血都快流尽了。高阳来回过我,说本都是少年心性,为了点子芝麻大的小事逞勇好斗,将她送回昭庆殿难免风言风语地瞎传,不成个体统,到底还是将她带回自己的别院里养治好了才稳妥。”

    李世民掀起眼皮,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不知是气恼柳爽与风灵当街动手,还是不屑听到高阳公主的名号。

    杨淑妃忙惶恐探问:“如此,可有不妥?”

    李世民闷闷地叹了口气,“高阳,她几时知晓体统稳妥了。”

    “她也不是小孩儿家了,纵然左性骄纵,经上回圣人的严惩,总还能晓些事的。”杨淑妃柔声解释道:“这回,倒是真亏了她。”

    李世民阖上眼,显得极为疲累:“罢了罢了,风灵那丫头便在高阳那处好生养着罢,不必急着回来。柳侍郎的长子,素有些喜好女色的风评,着他父亲严加管束便是了。”

    话听到此处,拂耽延算是听明白了。上回高阳公主在朱雀大街上搭救风灵,是为了她容貌酷肖英华夫人,想将她送予圣人邀请讨赏,顺带在圣人身旁扶植起自己的势力,好与东宫分庭抗礼。眼下又卖了这样大的人情予自己,替他们在圣人跟前掩饰,又是一箭数雕的谋算。

    教柳氏父子不痛快以泄私愤、转弯抹角地向圣人告了柳爽的状、表了自己知错悔改从善如流的态度,重谋圣人欢心……好处全教她一人占了去,好一笔上算的买卖。

    她这一场精巧谋算,却打乱了拂耽延的计划,因受了她包庇的好处,竟也说不得什么。拂耽延只得暂按下回禀实情的念头,从长计议。

    风灵在怀远坊过了好一阵安稳日子,这座简单质朴到堪比军营的宅子,总算得了些人气。长安达官显贵大多居住东市一带,西市平民胡商聚集的多些,故知晓拂耽延的宅子在此处的人并不多,上门拜会,走动往来的人也几乎不见。

    杏叶也极高兴,宫外的空气仿佛比深宫高墙内的格外清新些,润泽得她的面颊生出了桃花色,精神畅旺。

    风灵唯独惦念着民部的那桩差事,眼见着将有眉目,这便耽搁了下来。她在离宫前曾修书予佛奴,长安城内大批量分售越锦的商户她抄誊了一份予佛奴,顺着这几家的藤一路摸下去,瞧瞧他们在西疆同什么人有买卖往来,做的什么营生,便可一目了然。

    可如今她在外头住着,不便往民部去。虽先前托付西去的商客传书告知佛奴,径直将书信送来怀远坊,转眼数月过去,却未传回片言只字。

    转眼深秋已至,这日拂耽延散朝归来,一回宅子便唤老管事取他全副的明光铠来。风灵在屋子里听得清楚,心往下一沉。

    果然拂耽延进屋便要她坐下,一副郑重其事的架势,不必开口,风灵也明白了,十有*又要出征。

    他既是云麾将军,又是玄甲军的统领,出征在所难免,风灵心里早有准备,前些日子的闲散霎时成了过眼云烟。

    “前些日子听西市里的胡商传,龟兹反叛,挑唆着焉耆王先反了,安西都护府出兵要开战,你可是又要西去了?”风灵率先问道。

    拂耽延摇摇头:“西疆如今甚安,龟兹那几下,尚不必开拔大军前去平叛,我此番是要跟着薛将军东征高丽。二月头里大军开拔,明日起,我便要搬去营中去住,加紧操习。”

    “去便去罢,我在家等你,替你祈求菩萨,让刀枪剑戟都避着你走。”风灵笑道,恰老管事来送铠甲,她将沉重的甲胄拖至腿上,“从此该由我来替你擦拭铠甲剑戟。”

    是夜,风灵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白天在拂耽延跟前她若无其事,可毕竟沙场是个死生难料的去处,她又怎可能真的安之若素,不过是不愿他多忧心罢了。

    宅子在怀远坊深幽处,外头坊内值夜人报更的动静,本鲜少能惊动她,今夜听来却格外清晰。四更一过,屋门被轻轻推开,一股若有若无的冷风溜进屋,革靴踏在地上的声音随之过来,掀开帷幔进到内室。

    风灵翻转过身,在软枕上支起上半身,被衾滑落下一大截。“这就要走了么?”

    拂耽延将被衾往上拽了拽,包裹住她只穿着里衫露在外头的胳膊。“醒得这样早,此时寒气最甚,在被里多捂一会儿,待太阳升起,有了暖气再起身。” 


第二百二十三章 玉勒西归(一)

    风灵缩回被衾中,睁着两眼在他身上转了一圈。今日归营,不必穿戴甲胄,他仍是将戎袍穿了起来。上一回见他一副戎装,还是在灵州时,不过一年多光景,倒像是隔了许久。

    “前些日子面见了圣人,言语中有所托付,柳奭结党营私,圣人并非无查,只是他病体沉疴,东宫未稳,若无柳奭在兵部的鼎力相助,皇子间恐难免一场动荡。依圣人之意,此番若能再立战功,大约能在兵部挂个职,最次也是个侍郎,好逐渐钳制柳奭势头,时机成熟,便可取而代之。”拂耽延俯下身,看着她的眼,“你便静待些时日,终有柳氏倾覆的时刻。”

    风灵揪然一笑,“眼下这个时候,谁还管柳氏如何,我望你平平安安地归来。”心底很是了然:拂耽延是要在沙场拼杀,换得步步晋升,才有机会铲除柳氏一党。这确是一个最稳妥的法子,可她并不愿他拿命去换。她分明有更好的法子。

    拂耽延自睡榻边站起:“二月头开拔,年节也过不得了,开战后我也不知几时能回京。你便在家中安心养着,千万谨慎些,等我归家。”

    风灵自然是满口应下,拂耽延犹不能放心,回身至睡榻边,正色道:“莫再去柳府寻仇,如今虽柳爽自认了见色忘形,误伤了你,但他心思歹毒,难保不会为难你。我要你应承下,安安生生地在家等我归来。”

    “我答应你便是,作什么这样唬人。”风灵从被衾中伸出一只手,拍了拍他摁在她肩头的手,手上力道有些过,摁得她生疼。

    “将军,时辰差不多了。”韩拾郎的低喊蓦地出现在屋外院中。拂耽延朝风灵投望一眼,抬腿便往外走。

    风灵再不能睡,起身披了一领夹帔子,随便绾了个发髻,跟着送到门外。

    拂耽延如此郑重,这一回,她倒也打定了主意,绝不往外去惹是生非。日间闲闷,便去同坊的尼寺内坐着,替那些姑子尼师抄誊经文,做些杂事,一来好静静心,二来拂耽延在战场上难免伤人性命,她也好替他积攒些福报来消弭业障。

    风灵也觉得自己大约流年不利,一出门便会有料想不到的麻烦如影随形,这回果真不往外逛去,平心静气地在尼寺内坐着抄经,日出入寺,日落回宅。连年节也在尼寺中,随着尼师们做了几场祈福的法会。

    年节刚过的一日,风灵正在替寺内的一株老梅修枝,一名小姑子快步走来,向杏叶低语了几句,杏叶大吃一惊,忙谢过小姑子,去向风灵回禀:“娘子,玉勒弘忽来访。”

    风灵放下手里的剪子,笑逐颜开:“年节里不见她来瞧我,过了节反倒来了。”她心里欢喜,脚下片刻不停,往外头去迎。

    杏叶拉住她的胳膊,踌躇着道:“娘子莫要同她顽笑,玉勒弘忽她……她家中遭事了。”

    “怎的梁国公府上有事?”风灵不以为意地问道。

    杏叶仍是立着不动:“不是,是焉耆王。”

    风灵忽然忆起拂耽延离家前同她提过,龟兹反唐,撺掇着焉耆王先反了,那焉耆王,不正是玉勒图孜的阿耶么。

    她加快几步,从后院转出去,尼师们知晓风灵乃云麾将军家眷,说是来帮着做事,到底不敢怠慢,另辟了一间厢房予她日常歇息,玉勒图孜来寻她,姑子便将她引进了那间厢房。

    一见面,玉勒图孜便低泣着上前拉住风灵的手,风灵上下扫看了她一圈,一身玄色,发髻上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面色苍白,眼圈子去红红的。这一眼她便明白了,只怕是焉耆王战败殡天了。

    风灵将她带至矮榻前坐下,玉勒图孜什么话也不说,伏在她膝头,狠狠地哭了一场。风灵不觉跟着心酸,她不认得焉耆王,也从未见过,心酸并不因焉耆王而起,她却是怜悯玉勒图孜的处境。在梁国公府这样的地方,怕是连哭都不能肆意而为。

    玉勒图孜哭得痛快,收得也快,过了片刻发泄尽了心头痛楚,便止了哭泣。她仰起脸,红肿的双眼里还蓄着泪:“风灵,往后我怕是再见不着你了。”

    “我只当你哀伤太过,说昏话。”风灵蹙起眉,抽出自己的绢帕替她拭着眼泪:“天家亲自赐的婚,你早已是房家人,此番定不会累及你。”

    玉勒图孜胡乱抹了一把眼泪,凉凉地勾起了唇角,脸上的神情很是古怪,悲切中还带着些高兴:“获知我阿塔起兵那日,我便同房三郎和离了。和离帖我早就寻人替我写下了,只待这一日,教他描了掌纹,好重获自由身。”

    风灵讶然,原是要安慰玉勒图孜的,现下自己反倒呆了。

    玉勒图孜似乎积压了满腹的话,只为今日说个畅快:“我原本就不愿嫁房家那个没胆气的三郎,当日若不是阿塔阿纳说我身为焉耆的弘忽,该为焉耆子女做些事,我又怎肯在那四方小院内隐忍这些年。如今算是好了,我再不是焉耆的弘忽,不必为谁活也不必为谁死,往后只替我自个儿活着。”

    “这话倒是不错。”风灵赞许道。

    玉勒图孜吸吸鼻子,将面上残存的眼泪抹干净,向风灵微微一笑:“说真的,亏得此番延将军未出征焉耆,倘若我阿塔殁在了延将军的刀下,我……我还真不知该如何来见你。”

    风灵无言以对,战场上哪里会有什么情分,倘若是拂耽延前去平剿,怕是也会毫不犹豫地斩杀了焉耆王,若果真如此,莫说玉勒图孜不好见她,她也无颜相对。

    两人之间的气氛胶着起来,玉勒图孜轻咳了一声打破这凝重,“我当真是糊涂了,都这个时候了,还要同你说这些不相干的。”

    “你今后要如何打算?”风灵忙接过她的话问道。

    “尚不知晓。”玉勒图孜耸了耸肩膀,“先回焉耆再作打算,天高地阔之处,何处不能安身,左右不会再教人随意左右摆弄了我便是。” 


第二百二十四章 玉勒西归(二)

    “处密部的弥射将军是我的歃血义兄,他有位唐家夫人,封号长平县主,尚欠着我一个大人情。你不若先去找他们,倘能由弥射将军遣人送你回焉耆,大约无人敢为难你。”风灵想着玉勒图孜这一族在焉耆失了势,她回去未必会安生,阿史那弥射的驻地距焉耆不远,或能替她撑一撑场面。

    匆忙之间,长篇大套不合时宜,风灵铺展了纸笔,言简意赅地写就一封书信,滴上烛蜡,拿了随身带着的顾坊印鉴压了上去,教玉勒图孜贴身收起来。

    “风灵。”她认真地抓起风灵的手,“咱们两个是一样的人,长安城真的锁不住咱们,外头苍茫原野才是该去处。长安城能关住你几日?”

    风灵低头沉吟了一息:“阿延……他,我怎么抛得下他。”

    门口焉耆婢女叩门来回,说商队来人催,就要出发了。

    玉勒图孜站起身,眼眶又红起来,哽咽道:“这便要走了。我在长安城只你一个交心的,我玉勒图孜认定的,便是终身认定。往后你回西疆来,咱们再一处饮酒骑马,看看究竟谁的马术更胜一筹。”

    风灵的眼底发酸,忍着泪意,将她送到尼寺大门口。“我且记下了,待往后日子安稳了,我便去西疆探你,你可不许混赖了这话。”

    玉勒图孜一壁拼命点头,一壁上了马车。车身微晃,载着玉勒图孜全部的希望向前走起来,车壁上的帘子一动,探出她半边脸来,冲着风灵浅浅一笑,说着焉耆话高声道:“依勒,要记得来瞧我,龙四等着。”

    ……

    玉勒图孜走了,拂耽延也已开拔奔赴高丽,整个长安城于风灵而言,便空了一大半。风灵花了一整日,将从前伊吾路如何带着商队随军,如何受拂耽延之托押送焉耆王妻女的旧事向杏叶说了一回。

    杏叶听得感慨万千,“故此说,昔年娘子予了玉勒弘忽一只手炉,便生出了后头这许多的情分。”

    “一只手炉哪能有如此大的作用,意气相投罢了。”风灵漫声笑笑,顿觉往事飘忽,离得很远了。

    这却无端勾起了杏叶的神往:“娘子总说西疆如何如何,杏叶自打出世长到如今,还从未出过长安,真想亲眼去瞧瞧那戈壁风烟中的绿洲城廓。”

    又过了些日子,已是二月。市坊间各处张贴了敕书榜文,税商令落地了。敕书措辞很是坚决,各商户依照盈收多少课税,若有瞒报经营获利以避税目者,封铺查账,直至补足钱款,方能重新开铺。

    风灵仔仔细细地念完榜文,向杏叶道:“高丽不日将开战了。”

    她这话才说了不过两日,久病初愈的圣人临朝,发了讨高丽檄文。正是这一日,高阳公主身边的阿贞突然登门来见。

    “圣人而今安好了,虽未下令召见娘子,但日里夜里的,念叨了好几回,总问娘子身子可养利索了。我家公主的意思,娘子若不愿再回昭庆殿,也无可厚非,但念着圣人平素的隆恩,也该回去见见了。”

    阿贞丢下话,转身便走,照着高阳公主的嘱咐,对待这位顾娘子,强逼硬拽怕是不成的,非得将还报恩情的话拿来讲一讲,或能有些效用。

    杏叶自听了阿贞来传的话,便失魂落魄起来,每日晨昏定省似地试探着问风灵还回不回內苑,风灵一日至少要回她两遍“不回了”。

    高丽既已开战,风灵习惯性地等起了战报。以往她在圣人身旁侍墨,战报一至,她即刻便能知,而今却要靠管事家仆去外头打探,她在尼寺中,一壁抄着经文,一壁极其矛盾地祝祷,不愿他多杀敌,更不愿他为敌所伤。

    一日正午,老管事捧着书信跑来,恰风灵在家,只当是拂耽延传来的书信,到了手方瞧见竟是等得几乎要忘记的佛奴书信,厚厚的一沓。说是前一阵龟兹焉耆起事,战事一起,官道上便不通商旅,近日才好了起来,故此书信拖了许久方才送达。

    风灵忙挑去蜡封,一页页细阅起来。

    果然不出她所料,春日里长安城中风风光光售卖越锦的那几家商户,皆与现今新任的沙州大萨保有买卖往来,而那位大萨保做的买卖,大多是米面粮食,铁器布帛,偶也同突厥人做些马匹买卖,米粮囤积之多,教人生疑,却又从不听闻他将买来的米粮再转手卖出。但凡有卖出的,以如此巨大的量,定是能轰动西州沙州的,偏那些粮购入后再无动静。

    另一桩,便是那大萨保所有的商队,同长安城中相关联的那几家,在西疆从未遭过劫掠。如今西疆不比拂耽延在时,凡西州与沙州之间往来的商户,十之八九都遭过匪,从不遇匪,也太巧不过。

    怎么看,也像极了蓄养军兵的情形。风灵提笔在纸上写下一些无序的字:盗匪、劫货、长安、销货、购粮、养兵。

    西疆商道匪盗猖獗,长安市集佳货云集,看似毫干系的两件事,教她抛出作诱的越锦串联了起来。她一点点地推测道:柳奭蓄养的私兵,佯扮匪盗,横行西疆劫掠了商队,所获脏污须得有人来替他们卖了换钱粮。因太过起眼,所劫之物不能在沙州或西州售贩,天下货物云集之地非长安莫属,便被运至长安售卖。在长安卖得了钱,再运回沙州去购粮草铁器,蓄养私兵。虽然费事,能将此事做得分散隐秘,不教人起疑。

    风灵拿笔在“长安”与“销货”之间,又添了个“商户”,在“购粮”和“养兵”之间添了个“大萨保”,在“商户”与“大萨保”之上,大大地写了个“柳”字。

    她搁下笔,怔怔地看着纸上的字,心底不住惊叹,柳氏父子的老谋深算确也是教人折服。

    “商户”与“大萨保”好比两个木俑戏伶人,牵着手底下的那些货、钱、粮颠来倒去地折腾,私兵抢货,卖了钱,再弄回去买粮米,粮米又养着私兵。而“商户”与“大萨保”这两个伶人,本也是木俑,牵着他俩的便是柳氏父子。

    好一出欺上瞒下、敛财蓄兵的木俑戏。

    风灵重又提起笔,在“商户”与“大萨保”上划了两个大大的圈,这两处承上启下,突破的口子便在此处。 


第二百二十五章 重归內苑(一)

    将近晚膳时分,杏叶端了汤药进屋,见风灵正正经经地在案边坐着,一手撑着脑袋,在眉心处揉捏。屋内昏暗无光,杏叶心底忽然冒起了一阵糟乱。

    她放下汤药,将屋内的灯烛一一点燃,烛火在风灵的脸上勾勒出一片凝重。

    “可是有战报来了?”杏叶小心翼翼地问道,心里害怕是高丽那边来了什么不利的战报。她瞥眼瞧见案上散着佛奴来的书信,暗暗松了口气,看来是那顾坊有事。

    风灵抬起眼注视了杏叶好一会儿,瞧得杏叶心里直发毛。“杏叶,我……我要回昭庆殿去。”

    杏叶手上一哆嗦,险险将那汤药碗滑落。“娘子莫同我顽笑,这可顽笑不得……”

    风灵接过她手里的药碗,慢慢小口啜饮,仿佛丝毫感觉不到汤药的酸涩药气,直至将汤药饮尽,才长舒着气道:“你瞧着我像是在顽笑?”

    她手指头在书信上点了几下:“我回去,便是要将柳氏父子连根挖起,这一回,若能得确凿证据,再无他回旋余地。你若不愿去,倒也无妨,只是你本是宫人的籍属,我替你寻个可靠的商队,委屈你先往西州去避一避。”

    “延将军临行前嘱咐过,不教娘子再去寻柳侍郎的不是。那朝堂上的事,终究不是咱们女子能作得的,将军必是有主意的,还是等将军回来再作打算的好。”杏叶心慌意乱地劝道。

    他的主意便是拿了自己的性命去换个他本不十分在意的官爵,好压过柳奭一头,自上而下地查证去。能否查得出什么还是两说,怎能与径直查那几家商户与沙州大萨保的账目相较,几乎是一拿一个准的。风灵苦笑着摇头:“他的主意不若我的管用。”

    杏叶直勾勾地盯着案上的书信一声不吭,风灵要做什么她并不能十分明白,但柳家的狠手她是亲眼目睹了,骇得她好几晚不得好眠,至今想起来还能起一身的鸡皮疙瘩。“再与柳家纠缠不休,你就不怕?”杏叶的脸上的惶恐渐渐浮现。

    “怕呀,柳氏凶残至极。”风灵闭目深深呼吸,“柳奭在沙州蓄养私兵,假充盗匪劫掠商队,指使索氏通传消息予突厥人,委实可恶。你不曾见过沙州府兵,是如何奋勇抗敌,却因柳氏私欲,惨烈地死在突厥人的弯刀之下,身故后连个像样的坟茔都无法立起,只得在河谷地被焚成骨块齑粉,这一桩桩一件件我瞧得清清楚楚。你也不曾见过柳爽是如何带着突厥人将他嫡亲姑母,并我义兄全家上下砍杀得不留一个活口,连两三岁的稚儿都未能幸免,我也眼睁睁地瞧见了。恶鬼虎豹大约也无出其右了。”

    杏叶惊恐地抬起脸,“娘子……”

    “柳氏一直不容我存活于世,你道是为何?便是因为我亲眼瞧见了他们的恶行。莫说不容我,连得我身边那些仗义相助的,也都一个个遭他暗害。如今我被他们逼得只两条路可走,要么躲进內苑求得圣人庇护,要么长久地躲藏在这怀远坊内,苟且度日,想我从前是何等的自在畅意,如今却过得连个人样子都不似。杏叶,我怕,是真的骇怕,怕终有一天,他们会向阿延下手,好铲除我身边最后一道屏障。”

    “还有第三条路可走。”杏叶握着拳头站起身,忿忿道:“咱们回宫去,我同你一道去,将那恶人的罪证好好梳理梳理,同他算一算这笔帐该如何填。”

    风灵知晓杏叶的性子嫉恶如仇,平日看个戏本子都要义愤填膺许久,却不曾料到她肯为那些不相干的人和事,陪着自己再往龙潭虎穴里去闯一闯,一时感激不已,不觉暗叹自己亏欠了她。

    当晚,风灵便修书一封,付与老管事,托他待拂耽延归来时亲手交予他。

    次日清早便带着杏叶往高阳公主府邸门前去求见,门房进去不多大功夫,不见高阳公主,只阿贞一人出来接她们入内。

    不论抱了何种目的,毕竟相帮一场,风灵自然是要去拜谢高阳公主的掩护之恩。

    高阳公主仍旧一身素白,面上不施脂粉,在佛堂内悠悠地击着木鱼。风灵将那恩谢的话说了一回,她停下手里“笃笃”不休的木鱼,似乎在诵往生咒,仿佛对风灵的一番谢并无兴趣,只随意道:“回去便回去罢,不必那些谢语。圣人跟前说话仔细些,莫辜负了我一番好意便是。”

    风灵忙叩谢称是。

    高阳公主不愿多话,向阿贞扬了扬眉。阿贞会意,上前搀扶起风灵往外带,一面走一面道:“顾娘子且歇一刻,奴婢这就去安排下车马。”

    风灵在厢房内吃过一盏茶,马车便准备停当,有人来请风灵杏叶一同登车。

    车摇摇晃晃地行了一段路,风灵挑起车帘望望,已过了崇仁坊,将近永兴坊,永兴坊前头便是延禧门,到了那处便是皇城禁苑所在。此一入内,尚不知几时才得脱身。她听见低低的啜泣,扭脸望见杏叶正悄悄擦拭眼角,她不知拿什么话来慰藉她,只得转过脸佯装未见,私下偷偷叹口气:自己终究又带累了一个。

    马车穿过天街,风灵取下对符交由赶车人,出示予城门戍守过目。一路盘查验对符,直到了两仪殿前。

    风灵理了理衣裳裙裾,从马车上下来,宫中的气息于她而言,已与先前大不相同,她似乎已能嗅到淡淡的血腥气,这令她振奋鼓舞。

    阿盛得了内监的回禀,从两仪殿的石阶上跑下来迎她,一见风灵便夸张地围着她转看一圈,啧啧称道:“瞧这气色,顾娘子养得不错,身子骨瞧着也有些肉底子了。身上的伤可都好利索了?”

    风灵迅速将一路上的惆怅抹得干干净净,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屈膝礼道:“牢阿监惦念,风灵好得很。”

    阿盛满意地点点头:“快些进殿罢,圣人早念叨过好几回了,今日一早得了报,说顾娘子将归,一时高兴,早膳也多用了一小碗米粥呢。” 


第二百二十六章 重归内苑(二)

    风灵自出宫后,足有八九个月未见着李世民,听闻他病势反复,在病榻上苦苦撑持了数月,也才熬过来不多久。尚未进门,两仪殿内便传出了闷闷的咳声。

    风灵眼帘低垂,盯着脚下一方方莲纹水磨青砖,数着自己的步子到了李世民跟前,她心里亏虚,跪伏在地行了个大礼,见过了圣人。

    “养了一回伤,倒是知礼了?”李世民低声打趣儿,风灵却听得出他的低声,实是因说话的气力提不上来。

    她直起身抬头望去,不禁大吃一惊,但见李世民原不过夹着些许白丝的头发,几乎成了花白,不止是头发,连唇边两抹八字胡也白了许多。她记得她先前最怕他逼视的目光,现今瞧来,目珠仿佛浑浊了不少。不知是因为大病初愈的缘故,还是久不见她的缘故,落到她身上的目光较之从前愈发柔和了。

    “圣人……”风灵忽然有些说不上来难过,她未进宫前也曾听人说过圣人年轻时征战立朝的事,后来竟然教她鬼使神差地入了宫,每日伴驾侍墨,虽见他神武英勇之相已不存,但耳闻目染他处置政事,高瞻远瞩、果断凌厉,另有一番帝王气势。

    眼前这人,与八九个月前判若两人,须发花白,气息虚浮,神气消散。帝王垂暮,更是苍凉。

    李世民淡然笑道:“可是觉着我老了?”

    风灵忙屈膝垂头:“风灵不敢,圣人不过偶有小恙,何出此言。”

    “老了便是老了,哪有人不老的。你这一伤,怎改了脾性,变得同他们一般虚与委蛇,可是他们有意换了个人进来?”李世民笑指着她假意责道。

    风灵心里的难受更添了一分,面上却笑了开来:“圣人总拿风灵打趣儿。”

    李世民断断续续地笑起来,有种归位的舒坦,又与风灵闲话了一回,问了伤情。风灵早先听拂耽延说过杨淑妃在圣人跟前的说辞,想来她这一套虽是瞎编,倒也能省去许多麻烦,便顺着她那意思应承了下来。

    风灵这一回来,李世民不免话说得多了些,小半时辰后便显了倦色,恰尚药局奉御进来请脉进汤药,风灵就势退了出来,仍旧回昭庆殿去歇息。

    阿盛亲自送出了两仪殿,他本以为确实了风灵并非汝南公主,圣人该冷了这份心才是,可将才听着圣人与风灵之间的应答,并不见圣人冷待她,言语间依旧不以“朕”自称,很是蔼然。他是何等机灵的人精,立时便明白了该如何对待风灵,该如何回禀杨淑妃。

    回至昭庆殿,竹枝与众宫人围上前,不免又是一番问安行礼。风灵唯恐竹枝会在杏叶那儿套出些什么话来,一回殿便借着“杏叶服侍数月,着实辛苦”的由头,将竹枝调来自己身边日夜近侍,好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不教她有机会往杏叶那儿去下功夫。

    歇了大半日,风灵忽然惊喜地发现,她离宫时众宫眷争相探望拉拢的情形,已荡然无存。她自忖大约是众人都已知晓她与汝南公主并无干系,都冷了心肠的缘故。这算作是她回內苑后的头一桩令她舒心的事。

    甚好,她能清清静静地做完她要做的事。

    回宫后数日,风灵便又重回民部,往日的吏目们都还在,却是换了位尚书。打听之下方知,先头那位唐俭唐尚书于税商一事上办事不利,许多豪商巨贾背后都有朝官撑腰,唐尚书挂碍太多,颇失公允,闹将开来,倒将他的官弄丢了去。他最后的作用,怕便是替圣人表白税商的决心了。

    托了那位原尚书的福,大伙儿见风灵回来,再无不甘不服,亦不敢徇私舞弊,不论她要什么,问什么,无不配合。

    风灵将她盯准的那几家商户的经营簿册抽调出来,每日细研比对。圣人的传唤较之从前多了一些,加之她自己有心想要获知高丽发回的战报,便又隔日担负起了侍墨的差事。

    其实,李世民身子骨大不如前,病中由太子监国理政,未出什么大错,他疾愈后所理不多,最为悬心的不过是高丽战事,故风灵说是侍墨,实则大多时候只伴着他说说话。

    连时刻要在殿中记录君王言行的起居郎也被遣走了,说起话来便更不计君臣尊卑之仪。时常二人散坐在席上,风灵说行商走货途中的事予他听,他便还一个昔年征战的故事予她。若非风灵心中还有彻查柳氏那档子事,还惦念着拂耽延的安危,这样的日子倒是难得的安宁平静。

    高丽的捷报频频传回,李世民眼力不逮,便由风灵念予他听。

    “……青丘道行军大总管薛公,使玄甲营奇兵袭大行城,云麾将军拂耽延领兵三千骑,破敌阵,斩杀敌将所夫孙于马前。”风灵念及拂耽延的名字,心口无来由地一跳。照着奏报的意思来瞧,他仿佛是又立了战功,仿佛又斩杀了不少人。

    李世民很是满意地晃了晃脑袋,殿中除开宫婢内监并无旁人,他便起兴问道:“你瞧着阿延如何?”

    风灵一怔,抿唇垂目不语,借着替圣人斟茶的功夫躲开他的目光:“圣人的郎将,自该圣人评判,怎的要来问风灵?”

    李世民接过茶笑道:“我又不教你评说他政绩战功如何,只说他这人。”

    “圣人既问,风灵便直说了。就风灵所知,延将军品性秉正端直,忠心耿耿,样貌也甚英武,实属芷兰之质。”风灵心底犹豫了一息,索性干脆地答了他,左右圣人晓她性子爽直,不似那些高门贵女那般知礼只羞。

    李世民捻须点头一笑,半是挪揄半是试探地问道:“你可倾慕于他?”

    这一问乍出,风灵险些教自己的口水呛住,她纵是再不扭捏,好歹也是名女子,想是圣人将她是女儿身这一桩浑忘了。再一想,既有这一问,莫不是要将我指予他婚配?

    “究竟如何?”久不闻风灵作答,李世民又催问道。

    风灵暗暗一咬牙,心底同自己道:过了六礼奠了雁,合婚庚帖齐全,我同阿延早已是正经夫妻,认了又如何。

    她遂将头一点:“似延将军这样的,自然不会少人倾慕。”

    李世民终是笑出了声:“自古英雄总少不得美人情思。”

    笑了一会子,风灵还等着他下文如何,却再不听他提及此话。 


第二百二十七章 东市封账

    五月中,最是一年春好时,长安城的牡丹开得正当时,曲江边鲜衣怒马,胡旋飞扬,游侠儿将一柄剑舞得璀璨生辉。

    于东市商户来说,这一日与别的日子并无甚不同,仲春仿佛是各家夫人娘子们最愿意掷钱的时节,生意好得令人应接不暇。

    正午大市,十名武侯在通往东市的坊道上迅速开出一条道来,另有三十余列成队,簇拥着一驾不起眼的青毡马车,并两驾载了数个大木箱的牛车,自道上不紧不慢地过来。

    正午市中最是热闹,往来的人一见这阵势便都振奋起来,一壁退让至道两旁,一壁交头接耳:不知谁家又惹了官非,且惹的祸事似乎还不小,从那些武侯的装束来瞧,竟是皇城内的左右候卫。

    于是乎,虽遭拦挡,谁也不愿离开东市,好事者还贴着道沿,随着这一队人同行,要跟过去瞧个明白。

    接近市口,东市市丞从另一头急匆匆地赶过来,左右侯卫的人招摇过市,那青毡小车中的大约是一位皇家人,还是位紧要的,只不知皇家人好端端地摆起阵仗往东市来是要作什么。市丞向领头的武侯作了个揖,探问道:“下官未得过敕书诏谕,敢问诸位这是……”

    武侯并不理会他,却从队中出来一骑与他搭话:“民部外差,与市丞并无干系,故不劳动市丞,只借市署衙门一用。”

    那市丞抬头一瞧,认得马上文官模样的说话人,乃民部吏目,前一阵商户造册时时常得见,他不明就里,也不敢多问,既民部吏目说了与自己并无干系,他便识趣儿地退至一旁,殷勤引路,再不多言。

    一行人在市署门前停驻,此时那市丞方才看清队中都有些什么人,依照服制他心下一数,不禁大惊,今日这东市是要有什么大事么,民部竟来了一位巡官,两位主事,六名吏目,车中那人还不知是谁,只眼跟前这几位同来,阵势便已是不小。

    青毡小车上的帘子一动,一名戴着帷帽的女子从车上下来,巡官上前为她引路。市丞疑是自己眼花,再细一瞧,果然是女子不错。民部官吏出外差,何故还要带上一名宫眷,既是宫眷,却并无人教他上前行礼。

    市丞百思不得其解,此刻也插不上话,左右不过是借市署一用,他便乐得瞧这出戏。

    入得市署,那女子便摘去帷帽,与众僚互让着入了座。市丞瞧清楚了她的样貌,觉着眼熟,却一时想不起何时何地见过。瞧着民部官吏皆对她恭顺,想必是位尊贵的。

    女子并无多余的话,将带来的民部吏员编排成四组,每组各领了十名武侯,指了四家大商户,便分派了出去。只听得她郑重吩咐,要将那四户封铺收账册,不论什么人来阻拦,皆不得罔顾皇命,徇私包庇。

    终了,她又添道:“若有反抗不肯从命者,或损毁账册者,格杀勿论。”

    市丞听得心口凉风飕飕,脑子里转了数道弯,忽地恍然大悟,那四家正是去岁春上最为惹人歆羡的商户,那些凭空而降的越锦使得他们在去岁早春赚尽了财帛金饼,也赚尽了风头,多少高门豪仆变着法儿地同他们套近乎,拉拢示好,为的便是那千金难求的越锦。

    彼时那几家趾高气扬,连市丞也不十分放在眼里。市丞厌恼他们风光太过,想是树大招风,终不会有善果。可一年过去却不见什么异动,且今春也未闻他们有越锦售卖,还当这股怪风就此过去了,不料原是在此等着他们。这出戏,很是看得。

    只是……他暗觉奇怪,这四家中,只三家于去岁售过越锦,另一家从未有越锦售过,怎就同他们一起招官非了呢?

    他转眼往那女子身上扫了一眼,心中万般猜测:这女子究竟是什么人,言辞间来瞧也是个狠的,似乎权势极大。后妃贵嫔一类绝无可能从皇城禁苑中出来,更遑论于街市抛头露面。天家那几位公主并长公主,但凡得势的,敢插手官事的,统共也就三两位,去岁一位高阳公主还折了气焰,许久不见。这一位……

    他终是按捺不住,决意要问上一问。留下的那名巡官是他认得的,他侧身行了一礼:“孙巡官,敢请教这位娘子如何问礼?”

    那位孙姓的巡官好似被他问住了,沉吟半晌竟答不上来。

    那女子倒是大方,听闻这话,起身先向市丞衽敛行了一礼:“市丞不必多礼,贱姓顾。”

    既非李姓,又无名号,自然不是天家人。市丞拱手还礼,称一声“顾娘子”,突然觉悟过来,原听闻此番行税商之政,是一位丝绸巨贾得圣人器重,在民部主持,莫不是……

    “顾娘子……可是顾坊之主?”市丞在市坊浸淫多年,岂能不知顾坊。

    他倒也未猜错,此女正是风灵。

    风灵朝他有礼地一笑:“正是家中产业。”

    市丞虽仍不晓内情,但大致已明了:越锦出自顾坊,主持税商之人亦出自顾坊,这便是来算去岁那笔越锦的帐了。

    过不了多时,外头渐有了响动,民众哗然热议,武侯粗声呼喝,还有人囔着要见主事的,市署外闹哄哄乱成一片。直至有了武侯拔出长刀的铁器磨擦声,才消停了下来。

    大约一个多时辰,遣出去的四队人陆续来回禀,称已铺肆已查封,账册也俱已封箱搬上了牛车。

    风灵向那孙巡官点了点头,孙巡官阔步走出市署,当着外头争挤着喊冤看热闹的一众人,展开手中敕书,朗声宣读了一遍。

    市丞这才明白,封查那四家大商户,原不是为了越锦,却是因勘察商户课税情形时,发觉那四家蓄意瞒藏盈利不报,漠视国策,罪涉欺君。

    市丞心间一个激灵,税商乃圣人钦定新政,正是要狠抓几个敢冒大不韪的,做一番决心予举国来瞧。那四家若果真有那样的事,岂不是自己也跟着要治一个失察渎职的罪。就现下情势来瞧,民部与这位顾娘子似乎并无意追究于他。

    他只觉自己捡回一条命来,遂擦擦额上冷汗,恭恭顺顺地将风灵等人送出市署衙门。

    风灵面含浅笑,向他略欠了欠身:“此番有劳市丞鼎力相助。”

    他何时相助过?市丞一愣,即刻又醒悟过来,这便是说他的失职民部不予追究。他感恩戴德,千恩万谢地将风灵送上青毡小车,一直望着这一行人远远地走出东市。 


第二百二十八章 账册烫手(一)

    自五月至六月,暑热几乎是在短短数日中骤然升起,大兴宫地势偏低,气势又过于刻板繁重,李世民的身子骨仿佛不能耐受,再有陈年旧伤,阴湿闷热的天气里,处处透着酸疼,连着几晚不得安眠。

    尚药局的奉御说了好几回,请圣人移驾城郊翠微宫静心将养一阵,脏腑内气调顺了,入冬后或还能捱熬住。

    他歇得晚,风灵自然要多受些累,有时连晚膳也不回昭庆殿用,便在两仪殿同他一处用了。依着阿盛的说法,倘若风灵在,圣人尚能多用些。

    李世民眼力不济,传上来的奏章皆要风灵一字一句念予他听。此情此景甚是熟悉,她总忆起幼时在江南道替阿爹念书的情形,六月溽热潮湿,她越发地思念起江南雨季来。

    这两日,阴雨渐散,露了半日的太阳,宫中盛放的石榴花经了风雨,红彤彤地掉落了一地。李世民精神稍济,在两仪殿内看了一晌文书。

    风灵在两仪殿外转了一圈,带着满身的花露香气进来。李世民笑道:“你一来,这个暗沉暗沉的两仪殿都明媚了。”

    “圣人嫌两仪殿昏沉,仅看着风灵一个怎能体会外头的明媚,不若搬到外头坐坐,正是风香水绿的时节,落了雨暑气也不重。”风灵殷勤劝道。

    阿盛跟着直称是,他暗底里向风灵表过:“昨夜里接着捷报,高丽泊汋城遭围破,三万高丽军溃不成军,高丽王亲向圣人下了降表称臣。就是这几日,大军要班师回朝,趁着圣人心里高兴,好歹劝几句,劝他移驾翠微宫,横竖这儿有东宫顶着,也出不了什么岔子。”

    风灵命人将两仪殿的殿门悉数打开,一束束的光线从外头透进来,两仪殿自李世民疾发,便未见过阳光,此时铺满半殿的光辉显得格外吸引人。

    李世民抬臂挡了挡直冲到跟前的光亮:“果然是明媚。”

    几名内监抬着步辇慢慢地转出两仪殿,往花木扶疏的內苑园子花圃中去,风灵随手替他外罩了一领单袍,好挡挡湿气,指些新植的别致花草予他瞧。

    李世民却忽然向抬辇的内监道:“去承天门,上城楼。朕许久未见这大唐河山了。”

    承天门那处是皇城内最高的一段墙垛,天色好时,凌顶俯瞰,整个长安城便似踏在足下一般。只是石梯陡峭,辇子抬不上去,若要上去,惟靠双腿一步步攀登上去。寻常人登着尚且要累得气夯夯,更不必说李世民目下气乏体虚,走平地都撑持不了几步。

    内监们为难地看看风灵,他们不敢违令,更不敢使圣体折损。

    风灵点点头,示意他们前往。她心里打定了主意,倘若圣人体力不支,便命人轮流将他驮上楼观去。

    上承天门楼观的石梯,李世民终究是未准许人上前背他。仿佛去城墙垛口瞭望这广袤江山是一次朝圣,教人背着去显不出他的诚心,他便在风灵的搀扶下一步一步慢慢地登上了楼观,中途停了七八回,冷汗出了不少。

    这是风灵第二次立于此处俯瞰长安城,景致一样,垛口拂过的风也无甚变化,可心境却大不同。上一回身旁的天子虽也是大病初愈,但春秋尚盛,凌驾山河的气势也在,教风灵敬而生畏。眼下他的身子骨说得直白些,已无王者之气,风灵虽还敬他,却因看透了他垂暮之中的孤寂,不再畏怯他,转而多添了一份亲近。

    李世民在城墙垛口默然站立了许久,目光横扫,仿若是在将他的江山一寸寸地抚摸过来。“上一回我问你在此望见了什么,你可还记得?”他远远眺望,悠然问道。

    风灵上前半步,顺着他的目光一同望出去。“记得,风灵说望见了日夜不休流转汇通的钱财,教圣人见笑了。”

    “你说得不错,我笑你作甚。”李世民说着不笑,胡须却忍不住向上卷翘起来。

    隔了片时,他又敛去笑容,向城墙下的长安城探看手,好似要将它覆在掌下。“大唐江山,绵延万里,我曾为它斩杀过数万人,泯灭过伦常,痛失过致爱之人,以往从未有过半分悔意,可近来午夜转醒时,心里却总有一个念头。倘若昔年,我不贪慕它,不抢夺它,拱手让出,那些为此丧命的人而今或许尚都在。”

    顿了几息,他又道:“英华也该有不少白发了。”他说得极缓慢,和着胸腔伸出吐出的一声长叹,好像牵动到了他的隐痛。

    “圣人想那些早已去了的人做什么,风灵也有些不愿见他们离去的故人,纵是日日想,时时念,也无法唤得他们归来,徒增伤怀罢了。”风灵不愿听他这般英雄气短的感慨,慰道:“且这江山,圣人若不坐,自有他人来坐,并不会因换了个人来坐便少死些人,指不定天下涂炭也未可说。”

    李世民默了半晌,又笑了,“你倒是想得通透,我在你这个年纪,正是最逞勇好胜之时,根本不曾理会过这些道理,终是不及你灵慧。”

    “风灵惭愧,自打晓事起,满心满眼皆是钱帛俗物,哪就敢称灵慧了。昔日在沙州城外千佛洞,有幸参过玄奘法师的法会,并得法师提点,如醍醐灌顶,这才略通了少许。”

    “玄奘法师……”李世民反复沉吟。

    风灵想起阿盛所托,借机请道:“玄奘法师如今该是在翠微宫里译经罢?圣人不若往翠微宫将养些日子,也好与法师参些禅机。法师实乃大德高僧,一语点透心尘,如至菩提灵明镜台。”

    “过些日子罢。”李世民转向东面,指向若隐若现的东市,转开话问道:“前些天借你的左右候卫可还得用?抄出的那些账簿里,挖出了些什么端倪来?”

    风灵撇嘴道:“圣人如何知晓风灵在账册中寻古怪?”

    李世民淡然一笑:“你抄了杨淑妃外家的邸店,另几家明面上却寻不出关联来,想必那几家才是你正经要封查的,杨淑妃那家邸店不过作了陪衬,好免教人说你有失公允,可是这个意思在里头?” 


第二百二十九章 账册烫手(二)

    风灵心头一缩:看来杨淑妃已在圣人跟前哀诉求告过了,她忙屈膝躬身:“风灵自作聪明,什么都瞒不过圣人明察,若是做得不对,明日我便去向淑妃夫人请罪,求她恕过我年轻张狂不晓事,发还那家邸店的账册。”

    那家邸店确不是她最终的目的,遮人耳目的掩护罢了,吴王与东宫的权势一并挑衅了,为的是迷惑柳奭的视线,教他劳神费心地将她的心思多猜几日。既圣人不允,发还了账册也没什么大不了。

    李世民摆手止道:“不必。欺瞒盈收,逃避课税,本就该彻查,你并未做错什么,只管秉公去查,我替你撑这把腰,量他们也不敢胁迫于你。”

    风灵盈盈一拜谢过圣恩,她本就天资聪颖,跟随李世民日久,一点便通透:秉公还是徇私倒还在其次,于圣人而言,大约是要一棍打两个,谁也讨不了好去。不论降罪于哪一方势力,皆会使得另一方势头大增,原本势均力敌的两方,一旦不再平衡,大乱将至。

    日头渐强,暑热蒸腾起来,风灵伴着李世民慢慢下了承天门,坐上步辇回两仪殿。早有持奏报的内监立等在殿门前。

    见圣驾挪回,忙将奏报递上。风灵替他接过,瞧见他点头示意,便展开了念予他听。念完了奏报,李世民大喜过望,精神也畅旺了不少。风灵却喜忧互参,心潮难定。

    薛万彻的大军已过龙川郡,三日便可进京。而拂耽延所统的玄甲军,因骑兵脚程快,先行了一步,明日晌午便到。

    拂耽延从战场上安然归来风灵自然是欢喜的,可她忐忑地猜测着拂耽延是否获悉了她离开怀远坊,重回昭庆殿的消息,这才急冲冲地先行赶了回来。他若得知,该是恼她的罢,会否自此同她义绝,会否再不肯见她?

    下半晌,她心头的不安越来越浓,再在李世民跟前呆下去,恐要掩饰不住,索性推说身子不适,先回昭庆殿歇息。

    出了两仪殿没走几步,偏又碰上了太子步辇,避且避不开了,风灵只得上前行礼。太子待她一向淡漠,平素在两仪殿中照了面也不拿正眼瞧她,虽说自打翠微宫击鞠赛时舍身替了圣人一回后,他终是肯在风灵向他行礼时,冷冷地哼一声来罢礼了,但到底还是不喜见到她。

    风灵上前冲着步辇屈膝行礼,问过安好。抬头见太子李治竟那正眼在瞧她,这倒是桩稀奇的,瞧着瞧着还皱起了眉头作认真思索状。风灵暗忖:他莫不是因我查封了柳氏羽翼下的那几家商肆着恼了,要借机找茬?

    “风灵莽撞,未留意冲撞了殿下步辇。”风灵又行了一遍礼,将并不存在的过失往自己身上大包大揽,只求尽快离开他视线。

    她请过罪便要向后退,李治突然开口道:“你……你可知晓本宫乳名?”

    这是怎么说的?风灵惊疑地抬起眼,因他这突兀一问问得怔住。

    就在风灵呆怔之间,李治脸上滑过一丝不屑,挥手示意她可自行离去。风灵回了神,大致明白他那意思,大约又是在试探她是否汝南公主,阖宫上下拿着各类莫名其妙的话来试探过她的不胜计数,这位太子殿下倒是未来试过。

    只是,他的消息似乎迟滞了好些,拂耽延早已呈上了余杭顾氏的族谱,证清了她并非皇族后裔,怎的他还不知晓?

    风灵也懒怠理会他究竟知晓不知晓,失魂落魄地往昭庆殿去。

    是夜,她脑袋里总挥不去拂耽延低压了眉头气恼的样子,睡不踏实,在睡榻上翻来覆去直至三更,终是将心一横,不去多想,闭上眼迫着自己入眠。

    眼才阖上不多时,心里将将平静下来,殿外院中便有几声细微的响动,好似野猫蹿过。但以风灵的耳力,辨得明白,绝非是野猫,听着该是个身子轻巧的人跑过。

    她夜里眠觉向来不喜人侍候,故她入睡后院中并无宫人内监往来,这脚步动静来得蹊跷。因入夏后夜间闷热,她连隔开内室的轻纱帷幔都未放下,亏得如此,才能听见屋外异动。

    她伸手到软枕下,摸到她放在枕下防身用的匕首,凝神细听。脚步似乎在门前停了片刻,风灵轻轻侧过身,握紧刀匕,弓起背,准备随时从睡榻上跃起。

    过了几息,又有了些响动,仿佛是门上有泼洒之声,又细小得多,不像是洒水的声音。

    她正屏息猜着,门外突然闪过一道亮光,接着又快速地亮过数道,有什么异物往门上砸来,“嗵嗵”地响了几声。

    一息之间,门上火光高燃。风灵顿时明白了,那泼洒声该是在往门上浇油,火光便是打开的火折,有人在她屋外焚火。如今初夏,前些日子殿门上才换了鲛绡宝罗纱,遇火极易燃。

    她执起榻边的夜灯,果然有一股股浓烟迅速地从殿门缝隙处往内涌。

    风灵忙扯过木桁上挂着的帔帛,几下缠绕,如过大沙碛戴遮面纱帛一般,将口鼻掩住,一面跑向殿门。屋外的门框上已火龙滚滚,屋内却还封得死死的。

    她伸手去拔那铜质的栓销,手掌才刚碰触到栓销,便猛一阵钻心的灼痛,她飞快地缩回手,手掌中一片通红,幸而她反应机敏,缩回得快,倒未灼伤。

    那门上的铜栓销已被门外起的火烧烫,再不能徒手去开门,烟气越来越浓,焦糊的气味亦令人作呕。风灵回头向屋内环视一圈,忽瞧见内室睡榻边的木桁。她返身跑回去,弯腰去扛木桁。

    风灵虽熬练多年,可气力上仍旧不济,也不知那木桁是什么木料作成,十分沉重,她试了两把竟扛不起来。

    无奈,她只得搂抱住木桁的一头,往门边拖去。

    此刻门框已然被燃透,火头争先恐后地从门框逢里挤进来,整幅殿门成了一道火墙。

    风灵将浑身的劲都贯注于腰上,沉下身,咬牙将那木桁扛起,冲着门框全力撞去。

    门框“哗啦啦”地散倒下去,一条大火舌猛然朝她舔过来。风灵撒开木桁,抱着脑袋侧身跌倒在地,险险将火舌避让开。 


第二百三十章 障眼之法

    风灵就地滚开,避让到火势稍弱的一边。躲过了火舌,却未能躲过扑面袭来的浓烟。尽管面上覆了帔帛隔挡,眼睛却猛不防教这浓黑的烟熏住了,眼泪刹那如雨而下。

    她一壁擦拭眼睛一壁从地下站起身,黑烟与泪水双重遮蔽之下,她仍是透过被她捅散的门框,依稀望见门外有条身影,朝她这边扔过来一个亮闪闪的物件,仿佛是个火折。

    这便是那纵火之人!方才在门外泼油扔火折的,该都是他所为。风灵心底断定,挥着手臂驱散眼前的黑烟,想将那人的样貌瞧个明白。

    只是眼睛熏得发痛,流了许多眼泪,只勉强撑开一条缝,隐约望见一条熟悉的身影。

    那身影很是眼熟,一定在哪里见过!是了,便是翠微宫与贺鲁击鞠那回,侍弄她那匹五花马好半晌的小内监。必定不会有错,正是他。那日便觉他身形熟悉,今夜更是如此。

    风灵一愣神,火折便过来了,她瞧不清楚,不知该往哪里避开,索性那人的准头极差,火折被甩到了燃烧着的门框上,不过是引起了一团稍大些的火团。

    风灵想扯开喉咙呼救,可呛人的浓烟不仅熏住了她的眼,亦锁住了她的喉咙。她跺了跺脚,别无他法,只得以胳膊护住头面,一闭眼,猫着腰,穿过那被撞开的大窟窿,向外跳出。

    炽热的火好似一双双伸长的恶鬼的手,想要将她抓住,却又都抓了一把空。她像飞燕一般灵巧,缩着身子弹出了火窟窿。

    一出殿门,风灵便眯缝着被浓烟熏迷了的眼,摸下石阶。那条令她觉得熟悉的身影在石阶下顿滞了几息,见她摸索着下了石阶,好似吃了一惊,转身便往外跑。

    门外是上风口,所有的浓烟火头都往屋子里跑。风灵一把扯掉覆面的帔帛,深吸了一口没有黑烟的空气,放开喉咙大喊:“快来人,走水了!”

    一面喊,一面脚下也未停歇,任凭眼泪流得再汹涌,也半睁半阖地紧跟着那人追撵过去。

    那人穿过一道葫芦形的月门,钻入昭庆殿后头的园子里。他身子在花草中穿行发出悉悉索索的响动,风灵眼不能见,耳朵却仍旧好使,凭着辨听那花草摩擦的响动,一路紧撵不放。

    跟出一段路,大殿方向陡然响起刺耳的“哐哐”声,有人正使着浑身的劲拼命敲击报事的铜锣。转瞬又有几面铜锣加了进来,混着“走水啦”的奔走相告声。

    那些声响顿时覆盖住昭庆殿,风灵正跟至一半的细微动静霎时便隐没入黑暗中,再无处可循踪迹。她懊丧地立在原处,对着脚下的草木狠狠地踹了几脚来解气。

    “娘子!顾娘子!”前院有数人在疾呼她,风灵听出杏叶与竹枝的声音,从月门那边摸索着出来,眼尚不及睁开,便听见杏叶奔到她跟前,带着哭腔道:“你可是要将我生生唬死了才罢。”

    竹枝压着嗓子责道:“娘子好端端的,你乱什么方寸,什么你呀我呀的,说出的话连个体统也没了。”

    杏叶不理睬她,抹了把泪便来瞧风灵的眼。两人七手八脚地搀扶着她,将她带到完好的厢房中,取了净水过来予她洗眼。

    洗了一半,有内监在厢房门外道:“顾娘子,配殿中的那几口大箱子都焚坏了,里头的簿册也成了灰烬。”

    杏叶低低地“呀”了一声:“那些,可都是查抄回来的账册,都成灰了……”

    风灵淡然地将眼角最后一丝不适拭去,睁开眼眨了几下,若无其事地向外头内监问道:“这么说,该是那配殿存放大箱子的屋子先起的火?你们怎不先去救那处的火?”

    内监以为风灵要怪罪,忙在外头请罪道:“顾娘子恕罪。配殿与前殿同时教人发觉走了水,可大伙儿知晓娘子在前殿安寝,便都想着要先将娘子救出,那配殿里横竖并无人,便耽搁了。”

    风灵默想了一阵,脸上浮起一抹冷清的笑。此事并不难解,今夜来纵火的人,目标实则在配殿那些装账册的大箱子上,谋害她性命还在其次。去正殿纵火,不过是料算好了众人情急之下,皆会先奔去解救她的,而忽略了配殿的账册,好腾出时间来教那些账册焚个干净。

    风灵的眼睛虽肿得如同核桃,但视物已是无碍。她走出厢房,往院内一瞧,火已然熄灭,昭庆殿却一片狼藉。黑烟未全消,烧过的殿门成了断壁残垣,丑陋的焦黑断木扎眼地横躺在地,浸泡在满地横流的污水中。

    “今夜辛苦你们了,扰得你们不得安歇。”风灵向救火的众人致谢,目光在人群中扫视过一遍,火场中瞧见的那个纵火的熟悉身影并不在列。她走正屋,去检视有无紧要物件毁坏,瞧着她笃定的模样,似乎并不将配殿那些已成灰烬的账册放心上。

    阿盛带着数名强健的内监宫人从殿外赶来,隔了老远便紧张地呼问道:“顾娘子可有碍?”

    风灵轻巧地跳过几根焦木,从屋内出来:“阿监不必挂心,风灵好着呢,只可惜焚毁了存大木箱的配殿。”

    阿盛连一个放下心来的神情都来不及做,便睁圆了眼惊叹道:“顾娘子妙算,妙算呐,老奴算是服了。”

    “这有何难,对付龌蹉之人的雕虫小技罢了。”风灵回头望望杂乱不堪的正屋,叹了口气道:“阿监先莫要赞我,予我再觅一住处才是正经。”

    阿盛连连点头称是,屋子是早就收拾出来的,便在昭庆殿近旁的一处幽静小院,称鹿鸣苑。自有宫人忙忙地将风灵日常得用的物什,搬往那鹿鸣苑。

    杏叶迷惑不解,寻了个无人在近旁的机会,拉着风灵问缘由。

    风灵不以为意地笑道:“我大张旗鼓地去抄了人家的店肆,查封了人家顶顶紧要的账册,难不成那些人便会乖乖地束手待命?自然是要蹦上一蹦争回生机的。我不过是顺着他们的心思略想了一想,在配殿内放置了几箱子无用的废纸,专等着他们来弄事。那些账册根本就未曾进过宫墙,查抄那日便悄悄地送去了翠微宫。只可惜,教那贼人给趁乱跑了。”

    杏叶敬服得五体投地,顿觉自己眼光甚好,赞叹不住。风灵却轻描淡写地挥了挥手:“这算不得什么,许多商队都是以这法子防匪盗的。” 


第二百三十一章 旧时堂前(一)

    昭庆殿一众宫人,皆跟着风灵挪到了鹿鸣苑。风灵原疑心那纵火的系昭庆殿宫人,移居时特意将那些人一一过目,昭庆殿宫人也就那几个,皆非她瞧见的那个身影。

    折腾了半夜,诸事安定时,五更鼓又击响。风灵索性也不睡了,梳洗收拾妥当了,往两仪殿去。她记得今日拂耽延归朝,圣人是要举大朝的。罢朝后大约会要摆膳,她须得早去准备。

    前几日天气闷热,圣人不思饮食,偶用了她亲手制的一道江南道的醋芹,配了米粥,用得甚好,这些日子便一直由她侍奉着饮食。

    风灵往两仪殿后头烹茶制茶果的小厨去转了转,检视宫婢是否将要用的食材器具备妥,依旧是粟米凉粥,配几样清淡小肴。

    未几,果然见内监急匆匆地跑来道圣人散了朝,回殿歇息,这便要传膳。风灵便亲端了食案,更着内监过去。

    她行至两仪殿门前,殿门半开半阖,里头有说话的声音。李世民在见臣下,她也不好端着一桌案的吃食贸贸然进殿,只得在殿外候等着传召。

    殿外宁静,风灵立定不多时便听清了殿内是何人在说话。她咬下嘴唇,努力去辨听那声音里可有什么不安妥的。嗓音沉稳,言语甚少,许是连日赶路的缘故,听着略显疲惫,气息却还安稳。

    风灵在心里头默然道:“阿延,对不住,我未能守住答应过你的话。你莫要怨我,你虽能护我,我却不愿整日小心翼翼地躲藏避祸。柳氏父子这一桩,我必要亲手了结了方才能安心。”

    过了片晌,殿内不闻说话声,脚步声却步步靠近,只差几步便要到殿门口。风灵深吸了口气,垂下头,不敢抬眼。

    乌革靴跨出门槛,在她跟前停了一息。风灵心里亏虚,本打定了主意不抬头望他,却忽然改变了主意,心底同自己道:我只瞧一眼,望望他有无负伤便好。

    这般想着,目光便顺着乌革靴往上移去。一双含着薄怒的金褐色眼眸正等着她望过来,从这神气上瞧,身子骨定是无恙的。风灵一个瑟缩,便又压下了目光,微动了嘴唇嗫嚅了一声“对不住”。

    阿盛出来传她,风灵端正了食案转身进殿,从拂耽延身边落荒而逃。

    风灵将食案在李世民跟前放下,替他布上筷箸。李世民偏头瞥了她一眼,也不知有否觉察她神情有益,只看似无心地闲闲道:“阿延已是三品下的郎将,此战虽有功,品衔上却不宜再作封赏,财帛上的赏赐不亏了他便是。”

    “圣人爱惜郎将,我大唐军兵必能体会了圣人这份用心,骁勇四海,肝脑涂地。”风灵接不下去这话,便只一味称颂,好移开话头。

    李世民似乎能看透她的窘迫,呵呵笑了几声,风灵却勾着脑袋陪不出一个笑来。

    “今日脸色甚是难看,是因昨夜昭庆殿走水未得安眠?”所幸李世民也不在这话上纠缠下去,转而问起了昨夜昭庆殿的火情。

    风灵将昨晚的情形细述了一遍,提及她瞧见的那个熟悉身影坑害了她两回,皆未得手,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这一两年旧疾常犯,身子骨当真不如从前,倒教些鬼魅魍魉得了机会,一个个跳蹿出来作怪了,竟还敢动昭庆殿,只当这大兴宫中无主了么!”李世民“咚”的一声丢下手里盛着粟米粥的鎏金莲纹碗,碗里翻溅出一半的粟米粥来,泼洒在食案上。

    风灵慌不迭地来收拾食案,细声劝道:“圣人莫要动怒,且保重了身子,待风灵将那些账册查实了,翻出案来,便能将那些邪佞之物绳之于法。”

    李世民扔了粥碗,平息了一股急涌上来的怒气,转眼又瞧见风灵眼底的淤青,想来昨夜也唬得够呛,便软了声调问道:“昨夜里可有伤着你?”

    风灵摇摇头,摊开手掌予李世民瞧:“倒没甚大碍,只手心儿教铜锁烫了一下,起了红。”

    李世民瞧了一眼她手心里的一片红印,转头吩咐阿盛去尚药局唤人去鹿鸣苑候着,又安抚风灵道:“再过些日子,待大军回朝,犒赏过众军将,便移驾翠微宫去罢,你也得个安生,好生审看账册。这几日鹿鸣苑外多加两班巡防,不教人随意进出。”

    风灵谢过恩,李世民便不再教她跟前侍奉,命她早些回鹿鸣苑将手心治一治,歇觉补眠。

    她确是乏累,恨不能抬脚便能到了鹿鸣苑,爬上睡榻足足地睡上一觉。她极想有一架辇子能抬着她回去,可以她如今说道不清的身份,在宫中行走顶多只能算是个女官,无赐岂能随意乘辇代步。

    好容易拖着步子走到鹿鸣苑外,却忽又想起昨夜里慌乱中似乎丢了那柄压在枕下的匕首。那匕首虽不金贵,却锋利异常,是阿母赠予她防身所用,曾在瓜州荒原伤过阿史那贺鲁,保过她的性命。

    任凭眼皮子有多酸沉,身子有多挂念睡榻,她也不能将那匕首丢了。于是她便改了道,不往鹿鸣苑走,转回近旁的昭庆殿寻她的匕首去。

    她进了昭庆殿的门,院内一片沉寂,看来尚未有人来收拾这一院的残破,风灵暗喜,若有人来拾掇干净了,恐怕还未必能找到她那柄匕首。

    她快步绕过影壁,一抬眼,却见一人独自立在正殿的石阶前,背对着风灵,瞧不出是何人。

    “你是何人?在此作甚?”风灵一壁走上前,一壁提嗓问道。

    那人从容地转过身,目光淡淡一扫,倒将风灵惊了一跳。

    她忙衽敛行礼称罪:“见过太子殿下。民女糊涂了,一时失言,殿下恕罪。”

    “你本就粗鄙无礼,何须同你计较。”李治冷冷地抛出一句,并不打算搭理她,转回身,继续对着那石阶发怔。

    风灵委实好奇,又觉好笑:这石阶莫非是玉石砌就的,还是石阶上有什么异宝,他怎看得如此入神?

    李治在石阶下立着,正挡去了她进殿去寻匕首的道,她也不好越过太子,径自进去,便硬起头皮问道:“敢问殿下可是在寻什么?风灵愿替殿下效劳。” 


第二百三十二章 旧时堂前(二)

    李治连头也懒得回,只挪了挪脚,腾了条道出来好让她走过。“顾娘子如今担负着国之经政,时辰宝贵,怎可耗费在替人寻物此等宫婢做的功夫上?”

    风灵走过时,偏他还凉凉地送了这夹枪带棒的一句。

    风灵长于市井,生性好强,岂肯容人当面挑衅,偏巧因方才两仪殿前拂耽延责备深切的那一眼,心头正不痛快,她索性停下脚步,立在石阶上向李治端端正正地作了个礼:“殿下此言差矣,风灵是女儿身,建功立业,封侯拜官这样的事,自是同我无缘。这般不辞辛劳,不顾险难地致力税商,还不是为了我大唐军兵能军资充沛,横扫四海疆域。风灵说句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话,到头来得四海来朝八方振威的,终究是你李家,能有我顾家何事?”

    李治终于将眼自石阶上抬了起来,转向风灵:“你这话虽不错,可你这番表白所为何?是想我李家给你一声隆重的谢么?”

    “风灵不敢当。”她屈了屈膝,转身跨上一级台阶。她借着胸口蕴藏的一口怨气,转身转得太过利落,步子也跨得豪气,丝毫未留意阶上有处凸起,而这处凸起上回在她失魂落魄时也狠绊过她一遭。

    风灵的身子向前倾去,狼狈的摔跌转息将至。

    突然从旁伸出一臂,将她的胳膊拽住。这一把拽粗重生硬,觉不出丝毫的好心好意。风灵借着这把力,稳住身子,奇怪李治何来的好心肯放过见她出丑的机会。她呆了一呆,醒悟过来该向太子道谢,便有屈了膝。

    “你不必谢我。”李治冷清清地道:“这石阶曾因此处的凸起惹下过大祸事,一晃一十八年了,竟一直无人来修葺平整。”

    风灵心头一跳,猛忆起上回绊倒时的情形,模模糊糊地又将幼时的一次摔跌想了些片段起来,膝盖上那道泛白的疤痕似乎隐隐跳痛。

    她伸出一只脚踏了踏那凸起,并凸起四周的细裂缝,仿若自语道:“是呢,结结实实的一顿夯砸,碎裂了石阶,也未曾夯平这凸起,甚是顽固。”

    “你将那话,再予我说一回!”李治平静如水的眼眸陡然升起了光亮,上前拉住将走的风灵。“什么夯砸,什么碎裂,你予我说清楚。此事是什么人告知你的?”

    风灵教他无端而起的激动唬了一跳,连往后退了两步,无奈手臂又被他拽住,她只得斜斜地仰着身子,尽可能地远离他:“说来殿下可能不信,也可只当风灵梦呓浑说。去岁风灵也曾在此绊过一跤,自那时起便觉这石阶分外熟悉,好似幼时也摔过一回,还摔得不轻,至今腿膝上仍有道疤痕在。”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她还特意撩起襦裙,将膝上那道伤疤展露予他瞧。李治自小深受宫规礼教,哪见过这样随意的女子,敢毫不顾忌男女大防地将自己的肌肤展露人前。他匆匆瞥过那道果然存在的疤痕,便放开了抓着她胳膊的手,急切地命道:“说下去。”

    风灵揉揉胳膊,心底翻了他数个白眼,接着道:“仿佛记得有人举了重锤来砸这石阶,说要将它夯平,可凸处未平,石阶倒是崩裂了。后来,后来……”

    “后来如何?那人什么模样?”李治越发迫切地追问道。

    “那人模样嘛,我记不得了,只记得年纪不大,身量不高,大约也是个小孩儿罢。后来的事,确实不记得……”风灵蹙紧眉头,使了浑身的劲来回忆,可越想那些事便越模糊,再往下想,便似乎成了真假虚实难辨的幻觉,同上回一样,她不觉疑惑那些情景是否真的存在过,还是她幼时久远的一个梦境。

    李治回头扫望了一眼,见她只身一人,并不见随从宫婢,遂低声问道:“我且问你,你可知晓隐太子的腿疾由何而来?”

    “隐……隐太子……”风灵昨夜缺觉,此时此刻脑袋本就发胀作乱,被李治搅得只觉脑中一片天昏地暗,“哪个隐太子?”

    “前些年被罢黜贬出京,三年前在黔州离世的那位,本宫的长兄。”李治的双眼死死地锁在风灵脸上,仿若答案将从她口里呼之欲出。

    风灵却连连摇晃脑袋,心说这位太子殿下莫不是癫狂了,净问起些禁中语。她退后几步,瞅准了台阶,提起襦裙便跑,丢下话道:“风灵哪里会知晓这些,此处脏乱,殿下神情疲累,该回去歇息了。”

    李治本欲追上前再问,可风灵身姿灵巧,行动迅捷如灵猫。她若当真想要逃脱,李治自知就凭他根本拦截不住她。再者,他所想知晓的,心底大略已有了答案,又何必深究不放。他眼瞧着她跃入殿门的背影,又轻踩了踩石阶上的那处凸起,拂袖返身离去。

    风灵一口气跃过焦黑残破的大门,直奔入殿内。回头望望,幸好那太子并无跟来追问。待她在地下寻着了那柄小匕首,揣好了再出门时,李治已不见了踪迹。

    风灵不愿深想他究竟发了什么癔症,平白无故地跑来烧得半毁的昭庆殿,说了这么些怪异莫名地话,左右他尊贵,整个大唐将来都是他的,更何况一个小小的昭庆殿。风灵委实乏累,揉着有些胀痛的眉心,摇摇晃晃地往鹿鸣苑去歇觉。

    许是累极了,这一觉睡下去,反倒不安稳。风灵于浅浅显显的睡眠中总是做梦:腿膝上伤疤刺痛,分明委屈怕痛,偏又强忍着不肯流一滴眼泪,因忍痛咬破的幼嫩嘴唇……同样稚嫩的手,一手牵了她的手,一手拖着沉重的玄铁锤,说要替她夯平石阶……大锤落下,那动静在年幼的她的耳中成了巨响,可奇怪的是那大锤落地的闷响根本算不得太响,为何在她听来比年节中燃的爆竿还响了百倍。

    那响声震荡出她的脑际,一下将她惊醒。风灵倏地从睡榻上坐起身,时至后半夜,不知哪个宫人替她将窗棂关上了,屋内热气难散,闷得她喘不上气儿来。

    她摸了摸自己教汗水**的衣裳头发,下睡榻自去开了窗。七月望日已过数日,圆月亏损了一大块儿,倒也不失意趣,清冷的月华在夜风里掺了丝丝清凉,拂得人烦躁懊热尽去。 


第二百三十三章 老臣谢世

    不知深宫何处,云板声乍然响起,一声紧过一声,击得无比急迫。

    难不成又是何处走了水?风灵凝息细听,云板声响仿佛是从圣人安歇的甘露殿传来,她浑身一哆嗦,慌忙要去更衣。手里才抓了衣裙,云板又突然不响了。

    她静待了一会儿,再不闻动静,也不见有内监来传她,一切俱归于安谧。她自忖大约也未有什么大事,便又放下衣裳睡去。

    约莫眯了大半时辰,竹枝在门外叩门低声问道:“娘子可醒着?”

    风灵揉着眼从睡榻上坐起,竹枝又催道:“娘子醒醒,婢子这便进来了。”说罢她执灯推门而入,将手里的灯在案上一放,便四处点起灯来。“娘子快醒醒,圣人跟前的阿监来请娘子呢。”

    风灵想起方才听见报事的云板响过,这会子圣人殿中的阿监又来得急,她心知必是有大事了,却不知所为何事。

    杏叶也跟着进屋来,手里掸这一袭烟灰素纱的襦裙,一件浅得近白的粉色衫子,进屋便要她赶紧换上衣裙,又嘱咐下风灵要佩戴的发饰,只取两三件花样简洁大气的银饰便可。

    风灵心里一沉,不安起来:“可是圣人他……有甚不好?”

    “娘子莫要胡想。”竹枝麻利地接过她净过面的布帛,在一枚小银罐子里抠了一指尖花汁儿膏子抹在她手心中,顺手又将她按坐在妆镜前梳髻:“方才外头有人进来急报,禀称梁国公房司空将将殁了。圣人哀伤不已,口里忽就吐了口鲜血出来。”

    风灵“啊”了一声,“呕血可不是什么好征兆,老臣工殁了,圣人何至于摧心至此?”

    竹枝道不明其中原委,只加紧了手里束发的速度。

    “顾娘子,紧着些罢。”外头是阿盛的声音。

    风灵梳洗穿戴停妥,开门出去,外头有宫人掌灯照路,阿盛迎上前,一迭声地催着她快些走,自己又走得不如她快,连同阿盛,与那些照路的宫人,一个个皆走得气夯夯。

    “圣人,本就不思饮食,今日这一顿痛击,越发,越发的不肯进食,将才又呕了一大口血,着实骇人。尚药局的奉御来请过脉,只说是,大悲走入了心经,一口血泄了元气,不食总归,总归不是桩好事。”阿盛走得直出粗气,断断续续地将甘露殿中李世民的情形讲予她听,又求告道:“顾娘子制得吃食,圣人,圣人向来欢喜,请娘子好歹,多用心,多用心。”

    “阿监不必央告风灵也会尽心尽力,只是圣人如何为了一位垂老臣工的离去如此伤怀?这满朝的臣僚,若都如此,怎生得了?”风灵不解,询问道。

    甘露殿已在跟前,殿内通明的灯火将殿外的路也照的明晰。阿盛站住脚,深深地呼吸几口,道:“圣人上一回因臣工逝去如此悲切,还是一十八年前蔡国公杜司空离世时。彼时圣人正当盛年,不过病了一场,短了精神,而今圣人的身子……你也是知晓的,进去尽力劝着些罢。”

    于自己很是紧要的人忽然离世,这类剥床及肤的痛楚风灵也曾经受过,她很是明白李世民此刻的哀痛,只怕此时哪一个去劝也是不济事的。纵是一时劝住了,哀伤憋闷在心里,也不及痛痛快快地抒发出来的好。

    故此,她反倒不着急进去,径直绕进正殿后的小厨,看看可有什么合用的食材,好整制些吃食出来,待他平息了悲痛,多少总该用些,添补气力。

    小厨本是烹茶备茶果糕点所用,用具食材皆简单,风灵便对付着制了几件粔籹,用的自然是她家中独有的蒸制蜜淋。她幼时习武,若教师傅罚得狠了,憋足了劲儿忍着不淌眼泪,阿母便亲手制了这粔籹,淋上足足的蜜。阿母说,蜜饧越甜,便愈能化解心中的苦楚。

    风灵端着粔籹进得甘露殿,李世民正披着家常的单袍,依着锦靠,紧闭的双目下尚有两道眼泪未干,花白凌乱的发丝衬得脸色发青。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腥味,大约他不久前又呕过一口血,衣襟上尚沾了星星散散的血点子。

    风灵从未见过李世民这般模样,乍然一眼,她心里竟隐隐地难受。她将盛放了粔籹的小碟轻轻摆到他跟前的案上,李世民眼都不争一下,无力地挥了下手:“全都撤了罢。”

    那嗓音格外苍老,风灵一呆,忽觉眼眶一热,滚了一道热泪下来,哽咽地劝道:“圣人好歹用两口,也不枉费风灵的一番心思。”

    李世民慢慢睁开眼,抬袖拭去面颊上的残泪,幽幽道:“你这丫头,年轻轻的怎知晓这里头的伤楚,跟着落甚泪?”

    “风灵见圣人伤怀至此,心里难受。”她撇了撇嘴,胡乱擦去那不小心滚落的泪珠子,不服地回道:“风灵的义兄沙州大萨保康达智在敦煌城遭奸佞所害,满门尽亡,这摧心摧肺之痛,风灵如何没受过,圣人苦痛,自然是能懂一二分的。风灵想着要替义兄满门讨个公允,扎挣过那段日子,而今梁国公虽去,必定也是不愿见圣人因他摧折了康健。”

    李世民面无喜怒地瞧着她,隔了片刻,伸手向她招了招:“你过来,坐这儿。”

    风灵大惊,他这是要她同席而坐,若教人瞧见,岂不治她谋逆之罪,她忙摇头:“风灵不敢。”

    “你一贯无视宫规,天性恣意,怎的在这宫中,也磨圆了性子?”李世民让出半席:“昔年戎马年月,多少将士与我同席而坐,同案而食,又有谁计较过敢不敢的。”

    风灵侧头一想,觉得他所说也不错,便爽快地坐到了他身旁,提筷替他夹了一枚粔籹在跟前的小碟中。

    李世民执起玉箸,夹起那粔籹仔细瞧了瞧:“江南道的粔籹真是奇特。”

    风灵纳罕,心说,江南道的粔籹也是油里滚过的,只我家的是蒸制的,难不成圣人从前吃过这样的粔籹?又是哪一个做予他的呢?

    “起得这样早,怕是也未用过早膳,便一道用些罢,算是作陪。”李世民指了指另一双玉箸,打断风灵所想。二人便弃了君臣贵贱的礼仪,将一碟子古怪的粔籹,分而食之。 


第二百三十四章 沙州故人

    因梁国公房玄龄的溘然长逝,内朝废了三日,并非李世民哀伤太甚无心政事,却是结结实实地病了三日。

    自那日一口血呕了出来之后,便咳血不断。先前病了大半年,好容易才长起来的一点精神气,随着时不时咳出的鲜血,又渐渐流失,即便如风灵这般不懂医术的,也瞧得出这是显出了油尽灯枯之势。

    积压下来的奏报,东宫殿能批的都批了,尚有些不能独断的,还等着奏请李世民定夺。甘露殿是内殿,不似两仪殿许臣僚进出,每日只靠着内监们进进出出传递奏折、请示下、讨旨意。

    至第四日,李世民便再躺不住了,硬撑起一口气,坐着辇子往两仪殿去听奏。风灵和阿盛受尚药局的奉御嘱托,拼命阻拦,也拦挡不住。

    风灵无奈,待李世民教辇子抬走之后,嘀嘀咕咕着“君王之苦,谁人堪得”的话,往尚药局亲自煎药去。

    尚药局的小内监将风灵领至汤药房,将圣人的汤药泥炉指了予她知晓,又特意嘱咐,因东宫殿里的太子妃,也在吃着药,故出了圣人那一炉,另还有一炉留着火,千万不可混淆了。

    风灵答应道:“就只两只泥炉,离得又远,哪里就能混了。不过……”她好事地探问道:“太子妃也抱恙么?不曾听说起呢。”

    小内监不以为然地瞥了那泥炉一眼:“那位一年到头不断药,大伙儿见惯了,谁还会特特儿地拿来当回事说。”

    风灵见过太子妃王氏,犹记得她气色红润,身子骨瞧着也康健,并不想个药罐子,怎就一年到头要吃药了。“是药三分毒,好端端的吃那么多要作什么。”风灵也装作不经意的模样,随口问起。

    “求嗣呗。”小内监口没遮拦地脱口而出,继而惊觉,捂了自己的口,四下张望,幸好无人,他错开话,又将煎药的事叮嘱了一番,便离了汤药房。

    风灵依着尚药局汤药内监的吩咐,将那些草药依序放入,便只需盯着泥炉内的火,不教它熄灭钝了药性,也不教它过旺,将汤药熬老了,失了药性。

    泥炉的高度有些尴尬,她要看清楚里头的火势,必得弯腰半蹲,委实吃力。风灵干脆盘腿坐在了地下,坐在泥炉下方,靠着放药的大木柜子,仰头便能看见炉火,以图省事。

    不到一刻钟,她便发觉,这个坐处着实不错,不仅省了气力,还能悄然坐观一桩意想不到的事。

    风灵所坐处,恰好能一眼望见汤药房的门口,及大半个汤药房,可她本身却因药柜泥炉的遮挡,不易教人发觉。

    她坐着正无趣,暗暗盘算着圣人何时才会动身往翠微宫去将养,她费尽心思弄来的账册,悉数在翠微宫藏着,关了一批她亲手挑择出来的民部小吏正筛查着,也不知眼下进展如何了。

    突然门口有细小的动静,风灵头一个反应是侍汤药的小内监回来了,可一个转念,只觉不对劲。通常人在正常行走时的动静稳实且有序,可这人的脚步声虚浮谨慎,还有些偷偷摸摸的意味。

    风灵顺手捡起地下拨火的铁棍,随身带着往大药柜那边又挪了挪,隐身于泥炉后头,静窥其变。

    几息间,果然有个小内监,蹑手蹑脚地进得汤药房,四处一打量,并不见有人,便大了胆子放开步子走向太子妃专属的那个泥炉,掀起药罐的盖儿,朝里调弄了些什么进去。

    那小内监背对着风灵,看不清他的面目,但那背影风灵断然不会认错,击鞠赛侍弄五花马、昭庆殿纵火,全系着背影所为。

    风灵握紧了手中烧火的铁棍,缓缓站起身,死死盯着那背影,心道:第一回是我疏忽,未能想到是你在弄鬼,第二回你气运颇佳,教你跑了,这一回,再无道理使你溜走。

    小内监将药罐盖儿重又盖上,掸了掸袍裾,若无其事地要离开,他转身的刹那,突然瞥见汤药房另一边竟有人一动不动地立着,骇得他脚下一颤,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风灵不言语也不挪动,气定神闲等着那小内监回头,等着瞧他惊愕失措的神情。可真等小内监回头来望她时,惊愕失措的却换做了她自己。

    她手里的烧火铁棍“当啷”落了地,她的双膝不停自己使唤了似的,一步步从泥炉后头转出来,无数想说的话一齐涌道了喉咙里,争先恐后地要出来,却反而梗塞了喉咙,说不出话来,只无比艰难地挤出一句:“良音,怎的是你?”

    至此,那小内监反倒不惶恐了,安静地立在泥炉边,虽穿了一身内监的衣袍,眉目间的颜色仍旧掩饰不住,精巧的唇角含带了一抹凉凉的笑意,那笑有些说道不清,嘲讽、无奈、甚至略显得意,笑得教风灵极不自在。

    风灵曾想过猜想过数次,屡次暗害她的,会是什么样的人,却一次也不曾想过索良音。倒不是因为自己多次于急难困境中予过她援手,风灵想不透,怯懦胆小得一经事儿便要将双眼哭肿的索良音,会有这样的恶胆,竟敢行谋人性命之事。

    “良音……”风灵用力咽了口口水,喉咙发干发痛:“你……做下这些事,可是柳爽逼迫?这回你怎不逃了?”她打从心底希望索良音能同前两此那般,从她眼前逃走。

    “在你这儿,我可逃脱得了?大娘的身手,良音也是见识过的。”索良音索性迎上前,半虚半实地作了个礼,坦然道:“柳爽若有本事逼迫得了我,早将你也一同灭了口,何须央我来行那些事?”

    风灵一心盼着她能像从前那样,哀哀戚戚不知所措地哭诉,柳控诉柳爽加诸于她的种种逼迫手段。可索良音从容冷静,供认不讳。

    风灵悄然倒吸了一口气,汤药房内满是苦涩的药气,一同教她吸进胸腔内,泛起一阵苦意。“我何处对不住你,教你怨恨至此,定要置我于死地?” 


第二百三十五章 情深责切

    “大娘这话便差了,我何时置你于死地了?”索良音轻轻笑道:“大娘细想想,未生母子横死街头那日,若无人传递字条予你,那疯马驾的车撞上的便该是你。击鞠那回,大娘的马术良音自是知晓的,那枚小小的马刺,至多教你费些劳力,哪里就能坠马了,使得大娘坠马的是柳爽狠击过来的那藤球才是。”

    “这般说来,你火焚昭庆殿,我还得多谢你手下留情,未下杀心了。”话至此,风灵已了然,索良昭怕是再不是从前需她庇护帮衬的弱质女子。以往她怕柳爽怕得要命,面对柳爽的戏耍调弄一筹莫展,只知逆来顺受,而今却是能耐得能在柳氏父子眼皮子底下阳奉阴违。

    “想要大娘性命的是柳奭柳爽父子,与我本无干系,我不过奉命行事。在他们手底下救了大娘三回,是为了回报沙州时大娘的三番援手,如今两清了,往后再如何,大娘莫怨怪。”言罢索良音敛了脸上笑意,转身要走。

    “音娘!”风灵上前阻住她的路:“你莫在此同他们纠葛,回去罢,我让佛奴……”

    “回去?我可还有家?”索良音冷笑道:“况且我家门的债、未生的债,尚未同柳氏父子讨回,他灭我满门,自当要他满门来陪,如若不然,我如何能安心过活。”

    风灵恍如大悟,拉住她的胳膊问道:“你方才往太子妃的汤药内下了什么?你莫要糊涂,仇怨再大,也不值将自己搭送进去。”

    “大娘多虑了。”索良音用力甩开她的手,“不过是我在柳府日常所用的几味药,那药伤不了她性命,只是不教她得嗣罢了。”

    “你……你,事关皇嗣,纵不伤人,也是大罪,你端的是胆大。”风灵惊得七月天里冒了一头冷汗,怨不得王氏无子。

    “大娘糊涂,谁人说过皇嗣只可是太子妃所出,你瞧东宫殿,何曾少了孩儿?更不必说太子早已心属圣人都不曾记得的那位武才人。”索良音重又笑起来,走近风灵,低声道:“这些铺排,费了我好大心思,想着便觉得意非常,无人知晓竟觉可惜,今日得遇大娘,方得畅意一说,着实痛快。”

    她一壁说,一壁已移步到了汤药房门前,回头嫣然一笑:“良音最后再好意提醒一回,深宫艰险,大娘千万仔细了。”

    风灵慢慢退回泥炉边,汤药尚未得,她怔怔地盯着炉火,只觉方才所见的,并非她认得的索良音,娇美如旧,怯懦早荡然无存。

    早就听闻太子妃刻板无趣,太子不喜,柳奭往太子妃身边送了不少辅佐的女官,瞧这情形,这回柳奭送进来的正是索良音,大约她容貌太过出色,怕她就此勾了太子的神魂,特意将她充作内监送进宫。可柳奭万万料算不到,千防万防,如何也防不住索良音往太子睡榻上送人,防不住她往王氏汤药内下避子药。

    她这手段,与柳氏父子惯常的做派,倒是相得益彰。

    风灵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按说索良音既决意要在宫中替家人了却仇怨,此事无可厚非。可她对自己那般决绝,又是为何。那冷情冷意的模样,绝不只因不使柳爽生疑的缘故。

    虽是如此,她到底不愿索良音教仇恨毁了大半生,早些拔除了柳氏,也好令她早日解脱出来。这般一想,收罗柳氏罪证的决心便更是迫急。

    不一会儿功夫,李世民的汤药已得,风灵倒出药汁,又细细地筛过一遍,装在了食盒内径直往两仪殿送去。

    到时殿内有人在,按礼无诏风灵不可随意闯入,可汤药凉了难免减了药性,圣人进药亦成了头一等的大事,送汤药便不拘什么规矩了。

    风灵这碗汤药送得正是时候,李世民在两仪殿听了一个多时辰的政事,在她进殿前恰又呕了一口血出来,她进去时正是满殿的兵荒马乱。

    风灵赶忙将汤药交予宫婢,侍候着服用下去。尚药局奉御匆匆赶来,内监们抬了一扇单扇的大屏风,将圣人的矮榻隔开。又将殿中议政之人全请离了两仪殿,各自散去。

    眼下没她什么事,风灵也不好跟在里头裹乱,便留了话予阿盛,自回鹿鸣苑去。

    出了两仪殿没两步,行至天街一处僻静所在,忽觉身后有人跟随,她急忙顺路拐了个弯,藏在通往掖庭宫冷僻无人的巷道中。

    可身后跟随的脚步声似乎好不避讳她,紧跟了上来。风灵索性停下步子回身等着,那人跟着她拐进巷道,从巷口大步朝她走来。

    风灵错愕:“阿延。”

    下一刻,她便感受到拂耽延携来的满满的怒气。风灵来不及再同他多说一句,便觉一侧肩膀上落下重重一捏,控着她的半边身子挣脱不得。

    “我只问你,我往辽东征高丽之前,你答应了我什么?”拂耽延沉着脸,闷闷地低声怒问。

    风灵肩膀上痛麻,抬起另一边手臂伸去推他的手。另一只手的手腕却也教他紧紧钳住,反扣在身后。

    拂耽延俯下脸,直逼着她的双眼:“你可是因圣人厚待于你,便起了争权之心?东市封肆,好不威风。”

    风灵一手教他控住,一手教他反钳在背后,这姿势原本很是亲密,可她觉不出丝毫情意,在他的咄咄逼人之势下,只想将他即刻推开。

    “阿延,你听什么人说了东市的事?你理会那些话作什么!”风灵挣了几下,身子教他固得死死的,挣脱不出。“你该知晓我心意究竟如何,怎会为了权势那等俗物抛下你去。”

    “何须听人说道,东市里的事,整个长安都知晓。你若不贪权利,怎的高阳公主只一句话便将你哄回了內苑?”拂耽延的怒气拂在她面庞上,风灵委屈万分,可确是她违了先前答应过他的话,自己选择离家回宫,她无话可说。听他那意思,高阳公主大约在他跟前也搬弄过一些话,大抵是没好话了的。 


第二百三十六章 太子足疾

    她本意是要将事情的原委,并自己不愿东躲西藏的心思讲上一讲,但时下她毕竟在宫中,虽无甚名分,可这般姿态与一名郎将在巷道内,若教人瞧见终究不妥。

    风灵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认真地瞧着他的眼眸:“此时你心里怪我,自然听不进我解释。可阿延,你须得记得,不论如何,你才是我心里头一等要紧的。你予我些时日,待我将柳氏父子料理了,定是要回来的。”

    她眸子里的恳切其实很是教拂耽延动容,他在辽东时将这双透亮的杏眼想了又想,本以为回到长安,便能见她在怀远坊门口笑颜如花地迎他。谁料待他日夜兼程赶回长安,家里只有一封言简意赅的书信在等他。

    他召了阖宅上下的家仆来问,只说高阳公主府上的阿嬷来同传过一回话,不几日娘子便带着杏叶走了。他怒气冲冲地赶去公主府,高阳公主倒是肯见他,却只不过轻描淡写地道了一句:“顾娘子如此得圣心,滔天的权势就在她眼跟前放着,触手可得。试问哪一个会放着这样的权势不要,甘愿躲藏在坊间苟且度日?”

    再有东市里四处传言,都在说一位年轻娘子带着宫禁内的左右候卫,赫赫扬扬地封了东市几家大商户,拂耽延听了心更凉下去几分,怒气却再添了几把。

    “阿延,你且放开我,这终究是宫中,若教人见了……”风灵委屈地细声求告,肩膀手腕上生痛,也不敢用力挣开,他倘或再添把气力,断筋折骨也未可说。

    拂耽延虽恼怒于她擅做主当又进了宫墙,但又抗不了她伏低做小的委屈模样,心头郁火已去了一半,遂甩开她的肩膀与手腕,冷着脸转身便离去了。

    风灵心里不好受,这些日子以来,圣人病重,宫中压抑。同索良音意外重逢,又见她对自己冷面冷心,昔年姊妹情义尽绝。眼下拂耽延又误解她贪恋权势,从未如此恼过她。

    她揉着痛麻的肩膀,越想越不是滋味,眼泪便夺眶而出,干脆坐在巷道内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抒发舒服了,抹抹眼泪便过去了。

    ……

    李世民这回呕了血,少不得又缠绵病榻一月,理不得政事,风灵不必再侍墨,转而侍奉起了膳食。

    圣人病情一加重,吴王与东宫的对峙之势愈演愈烈,甚至在朝堂上扯出了吴王与太子两派来,间中还有一个魏王李泰,虎视眈眈。

    先前,杨淑妃还来探得勤快,李世民稍长了些精神,获知眼下朝堂这三势鼎力的情形,便下了口谕,无诏不教杨淑妃来探。

    杨淑妃无从得知圣人病情如何,却是忙坏了竹枝,每日变着法儿的从风灵那处探听消息,好去传予杨淑妃知晓。风灵懒得同她计较,无关痛痒的话她去传,也便传了。

    一月后,李世民精神养起了一些,却仍旧乏力,朝事皆交由太子定夺,唯一放不下心的,便是朝中日益成势派系。

    风灵在宫中日子一长,朝堂上的那些事,多少知晓一些,每每听见李世民忧心感慨,心中便要嘀咕:吴王果决骁勇,性子最似圣人,魏王才华横溢,极得文官拥戴,只那位太子殿下,竟瞧不出他的长处,左看右看,似乎还有些优柔寡断,圣人怎就指了他往后荣登大宝。

    终有一回,李世民同风灵闲话时,喟叹道:“论说储君之才,太子、魏王、吴王三人皆不及他们那长兄,若非当年承乾太过急切,教人撺掇着起了谋逆之意,也不会有如今三势争权的情形。”

    “圣人皇子众多,必是知晓诸位皇子的脾性,才择定的储君。这大宝最终落在了太子殿下的手中,想必也是他最合适不过了。”隐太子谋逆,后充军发配,病死在了黔州,当年是桩大事,听阿盛说圣人因此头一遭引得旧疾暴起,随后便每况愈下,可见此事伤得他狠了。风灵恐他提及旧年的伤心事,言语间忙打开岔。

    李世民偏脸打量了风灵一眼,点头道:“自是知晓,才择定的他。恪、泰立,诸皇子皆不存,惟晋王立,李氏的血脉兄弟才得保全。诸皇子中,雉奴最为仁厚,拓疆大约是不成的,守成却是不错。”

    风灵忽想起那日在昭庆殿残垣前,太子无端地问起她可否知晓隐太子的足疾从何而来的话,心念一动,遂顺着李世民的话道:“圣人这么一说,风灵倒记起一桩事来,有一日偶见了太子殿下,似乎在怀缅,随口就提起了隐太子足疾的事来,很是感慨,可见太子殿下待兄弟确是亲厚。”

    “哦?”李世民疑道:“他同你说这个?”

    风灵略有些心虚地点点头,补道:“正是在昭庆殿石阶前,太子殿下仿佛,仿佛是想着些旧事,风灵也不便多问。”

    “他倒是个念旧的。”李世民抬了抬眉毛,好像再一次肯定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大约是贞观四年,凤翎在昭庆殿阶前跌了一跤,伤了皮肉,便跑去委委屈屈地向她长兄哭诉。那时承乾也只是个半大的小子,拖了一条雷公锤便要去砸平昭庆殿的石阶。到底个头小,气力不够,那一锤落下时落偏了,正中了他自己的一只脚,从此便落下了足疾,不良于行。凤翎的膝上也由此烙了块新月弯钩模样的疤痕。”

    “雉奴许是思念他两位已不在世的兄姊了,幼时他们倒时常一处戏耍……”李世民叹道。

    风灵怔怔地望着李世民,先前她莫名地记得自己幼时在昭庆殿前狠跌过一跤,又有疤痕为证,教杏叶嘲讽是汝南公主回魂。

    而今李世民亲口说起往昔,便如同她也在场一般。她脑袋里瞬时轰乱起来,各种嘈杂的声音响起,宫人惊慌大呼,她自己惊骇大哭,还有那大锤落地的闷响。

    她一直不明白大锤砸的的动静分明不算太响,为何落在她耳中会有如此的巨响。现下终是醒悟过来,原来她模模糊糊的记忆中那大锤落地的声响,是为了掩盖那一声教铁锤砸中脚的惨叫。

    风灵自己便慌了神:为何旁人的事,她会记得如此清晰,如同亲历。难不成,真是汝南公主回魂附体? 


第二百三十七 登凌烟阁

    风灵回鹿鸣苑后,忍不住将这桩奇事同杏叶悄悄说了一回,杏叶立时便说自己猜得不错,定是因为风灵穿了替汝南公主置备的衣裙,引得那魂魄回来了。再往下说,杏叶说到了喝符水驱邪的事,风灵便打住不提了。

    不几日,八月十五中秋将近,杏叶便将喝符水的事抛开,转而说起去岁中秋来。无人时,叨叨登登地同风灵念着去岁中秋龙首渠边放灯奠雁的事,感慨风灵与拂耽延的婚事波折,食肆茶楼里那些话本戏都及不上。

    风灵许久不见拂耽延,那日在巷道内,肩膀上教他捏出两道淤青来,也已早已褪去。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肩膀,心下胡乱猜着拂耽延是否已原谅了她。

    杏叶从旁撺掇:“娘子不若在中秋那日向圣人乞请出宫观灯过节,便能得机回去望望。过了中秋,咱们便该随圣驾往翠微宫去了,这一去,还不知几时能归。”

    风灵未作声,心里暗暗存下了这个念头,不过是在想见与恐他不肯原谅之间摇摆,下不了决心。

    中秋这日,风灵终究是抑不住思念,见李世民心绪不错,便向他央告,想要出宫,左右中秋一夜并不宵禁,四更前便回宫。

    李世民应许,笑道:“中秋的灯会与元日不同,多是祈求姻缘良人的,难不成你已看定了意中人?”

    风灵含笑不语,李世民又道:“你今年二十有二了罢?年纪却也不小了,却劳你总在这无趣沉闷的地方陪着我,到底是耽搁了你。”

    他话语间有货真价实的歉意,风灵暗觉这是个契机,自己说到底也不在宫籍上,总不能一直不明不白地混迹宫中,遂趁此有意将出宫的话提上一提,日后扳倒了柳氏,也好名正言顺地出去。

    “圣人莫说这外道话,风灵何德何能,圣人待如自家孩儿,总不能白受了这分隆恩。风灵存了心志要作些回报,若是男儿身,便披甲替圣人开疆拓土去了,偏生了女儿身,这却是不能了,所幸还能替圣人的税商之策尽一尽绵薄之力,定是要做得妥妥的,方才会出宫去。”

    换了李世民不语,他大约从未想过有人会摆着泼天的富贵不要,分明已是圣驾前一等一的人尖儿,却甘愿撂开手,还回市井中去做个寻常良民。

    “你若生作了男儿郎,我便说什么也不能放你出去了,必要强留在尚书省,好好地做我大唐的肱骨之臣。”李世民不置可否地笑道,遥指了指三清殿那边:“百年之后,也够格在那凌烟阁挂一副画像。”

    风灵哪里知道那凌烟阁是什么地方,并不以为然,阿盛却很是惊诧,特意向风灵道:“顾娘子大约不晓凌烟阁是什么地方,须知,咱们大唐自立朝以来,能在百年之后存宝像于那小阁子上的,统共不过一十六位。”

    “才区区一十六位?那得多大的功绩方有这殊荣?”风灵咋舌道。

    李世民拄了拐,慢慢地朝前走了几步:“秋色甚好,今日又是中秋圆月,倒是许久不去望望那些故人了,去阁子上走一遭罢。”

    阿盛躬身答应,顺口禀道:“正巧梁国公的绣像前两日才悬挂上去。”

    风灵本以为凌烟阁无论如何也该是那烟火不觉、供奉不断的所在,有如大寺宝殿那样庄重大气。待她绕过三清殿,在幽静避光的花径上行了一段路,凌烟阁赫然出现在她眼前时,却着实大失所望。

    那样一个尊享殊荣的地方,在圣人心中如此紧要,竟只是一间再寻常不过的小阁子,不见香火顶礼,亦无人洒扫,院子里落了一地的黄叶,倒是这大兴宫里难得的清静地。

    看守凌烟阁的老内监得了阿盛的通报,颇为意外,一瘸一拐地跑来问安,又忙忙地去开阁子上的铜锁。他记得上一回圣人来这凌烟阁还是贞观十七年,那年斩杀了煽动隐太子篡位的侯君集,圣人气极痛极,扔下一句“吾为卿不复上凌烟阁矣”,自此再未见圣人来过,算算日子,总得有五载寒暑了罢。

    阁子看着虽不起眼,里头倒打扫得一尘不染。阿盛低低地向风灵道:“里头供着的皆是昔年随圣人出生入死沙场的元勋名臣,平日里圣人不许人来喧闹,恐扰了英灵安息,连宫人内监也配得少,只留一人在此洒扫看守。”

    风灵与阿盛一同搀扶着李世民登上“吱吱嘎嘎”的木阶梯,亏得此地平日无外人探访叨扰,倘若走的人多了,只怕这木梯未必能承受得住。

    阁子上头空空荡荡,四壁悬画,每一幅都是真人般大小,除画之外再无他物。因不常有人来,四面窗板闭合,只有微弱的光通过木窗页之间的缝隙透进来。

    李世民一上了阁子便先问梁国公房玄龄的绣像悬在了何处,跟上来的老内监忙将他引至绣像跟前,果然是新悬上的,较四周的画像都要簇新。风灵眯眼仔细端详那画像,她未见过梁国公本尊,只瞧那画像便已在心底大赞。

    那笔触细致得分毫毕现,目珠中神采奕奕,衣袍流动,幞巾帽冠犹如新束上发似的。风灵瞧得不敢眨眼,生怕一眨眼,那人便要从画像中走下来跑开了。

    李世民撑着拐,默默伫立了一会儿,浑浊不清地长吁了一回,喃喃仿佛自语:“你们都一个一个走了,只剩了朕在此替你们立像,如今已立了一十六幅,还差八幅,也不知朕能否捱到挂满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那日。昔年同你们一道成大业,待朕再见你们那日,再同你们说说而今这大唐江山如何情形,评一评贞观之世,总不亏对你们大半生的呕心沥血便是了。”

    说了一回话,李世民从房公画像前走开,转到阁子另一头,从头一幅开始望起,不过第一幅画的位置却是空着的,他仍是在那处立了立,与风灵道:“此处留予赵国公,他原是我的布衣之交,又是文德的兄长,将来太子尚要多仰仗于他。”

    往前再挪几步,第二幅画像看着像是早已挂上的。“这是河间王,系我李家宗室中子弟,论起来该算作我堂兄,昔日晋阳起兵之后,长江以南尽为他收。可惜立朝后他挂了甲,再不肯领兵出征,于阿延倒是有知遇之恩,朝堂上举荐过他数回,很是赞赏。” 


第二百三十八章 登阁陈情

    李世民的拐点在木质地板上的声音忽然沉重起来,连他走路的步子也起了些变化,风灵说不清那是怎样的变化,只听见他喉头带了哽咽,低低地唤了一声:“杜兄。”

    风灵顺着他的目光抬头望去,这便到了第三幅画像跟前,这幅画像较方才河间王那幅更显年份,画像恰处于窗页遮蔽处,瞧不真切。

    “杜兄呐,当年你说你太疲累,这一躲懒便是一十八载,而今连我都乏了……”李世民的声音颤得厉害,顿了许久方才又开口:“七娘与锦唐,我寻了许久,始终未得他母子二人踪迹,想来许是她悲痛太过,不愿再回京,有意不教我寻着。不见也好,你那大郎与二郎,虽非你与七娘所出,终究是你族中子嗣,且承了你的爵位门楣,他们教我那逆子带累……若是果真寻回了七娘,却要我如何面对。”

    风灵一听便明白,这位想必便是莱国公杜如晦了,他那二子原就在坊间听说过并非莱公亲儿,不想竟是真的。那二人白白袭得爵位怎还不安生,偏与隐太子谋逆篡位,早早抄了府邸丢了性命。

    “去将窗板去了。”李世民向那守阁子的老内监命道,老内监忙去撤开窗板,好让光线照进阁子里,教圣人见一见这位多年不见的故人。

    “杜兄对不住了……”李世民在昏暗内长长叹息:“过不了许久,待我去见你时,亲向你赔罪。”

    窗板卸去,一道日光穿透进来,正照射在莱国公的画像上,于这昏暗中反射出一道白光。光线太过刺眼,风灵忙阖上眼,待双目慢慢适应了这突如其来的光亮,方才缓缓睁开眼。

    莱国公的画像赫然展现于她眼前,风灵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搀扶着李世民的手跟着一紧。她竭力睁大眼,分辨那画像中的每一根线条,画中人脸上的每一处细节,甚至是站立的身姿。

    不错了,那正是她阿爹,决计不会认错。

    圣人口中念叨的“七娘”,那便是她阿母了?怨不得众人皆唤她一声“七夫人”。

    风灵震惊之下,飞快地算了算年月,她出生于高祖武德九年,倘若她的爷娘果真是圣人所称的“杜兄”、“七娘”,那她离开长安时该有四岁,为何圣人只说她阿母带了兄长离京?

    且从前在坊间听的传言,都只说莱公有三子,从不曾说有女儿。

    这么多年,阿爹阿母为何禁她入长安?又为何每年除夕命她遥向长安而拜?阿母说她在拜两位于她有天大恩情的恩人……

    昭庆殿石阶上那一跌,如此真切,呼痛的惨叫声也清清楚楚地忆了起来,什么回魂附身,她真是在那石阶上狠跌过一跤,幼时居于昭庆殿中……

    所有的问题一瞬涌了上来,风灵的脑筋素日里转得甚是快,眼下受了这般强烈的震动,脑筋便愈发灵便了,最终所有的问题,在她脑中之汇聚成一问:我究竟是何人?

    风灵的目光四处飘忽,不敢再抬眼朝那画像望一眼,可那画像上的人恍若真的从绢布上走下来,走到她跟前,同往常一样伸手揉她的头顶,执了书卷递予她,温和安闲地道:“风灵,快来予阿爹念一段书。”

    阿爹,阿爹,你只是市坊中和善有礼的儒商,老来得闲,在乡间开蒙小童,授些课业罢了。我只是任性胡为,世俗爱财的女商,求些浮财肆意度日罢了,仅此而已。

    “顾娘子?”

    阿盛轻声唤她,手里的拂尘悄悄在她胳膊肘上顶了一下。风灵蓦然回过神,头一个念头便是要去寻拂耽延问个明白。他自小长在莱国公府里,去岁才去江南道见的阿爹阿母,他便是这所有疑问的结点。

    风灵收起涣散的心神,搀扶着李世民在阁子内一幅幅画像望过来,她眼角的余光总忍不住瞟向莱国公的那幅画像,魂不守舍地在凌烟阁内盘桓了半日。直至午膳时分,李世民再挪走不动,便下了阁子,唤了步辇来抬回甘露殿歇息。

    捱到薄暮时分,李世民瞧着风灵坐立不安的模样,只当她为要出宫游顽心焦,便也不多留着她,命人去替她备车。

    风灵辞谢了,只要了一匹马,说是要换一身男儿胡装,出行方便,连侍婢也不肯带一个。

    天色擦黑时,风灵在怀远坊的坊门前带住了马,坊间不得驰马,她便下了马,牵着往怀远坊深处去。

    到了宅子门前,正遇上厨间的两名仆妇相携出门去逛,那二仆妇见着风灵立时便掉头往宅子里跑,扯着嗓门欢天喜地地高呼:“娘子归家了!娘子归家了!”

    因这中秋佳节的缘故,家中仆婢大多出去顽逛,连寄居的韩拾郎也未在家中。闻声出来迎她的,不过是那老管事。老管事乍一见她牵着马立在门外,倒没了主意,一面接过她手里的马缰,一面欢喜道:“归家便好,归家便好,也免教阿郎三天两日独自吃闷酒。”

    “怎的他总吃酒?”风灵心里一阵愧疚,拂耽延在军中时日长,酒自是能吃得,可在沙州时,并不见他多吃,每每极有节制。眼下可是还恼着她,连月来只管吃酒?

    她的一颗心,教思念和凌烟阁里的那些疑问同时绞缠悬荡着,极不好受,再耽搁片时只怕要爆裂了胸膛。

    风灵快步走进宅门,绕过影壁,穿过前堂,幸而这宅子不大,不过几步便到了后院。

    后院正中立了颀长端直的一人,数月不见,清减了不少,一袭家常的圆领襕袍松垮在身上,襟前沾着点点酒渍。他面颊上不知何时蓄起了短短一圈的须髯,将他本就深邃的轮廓衬得越发显消瘦。

    “阿延。”风灵唤他一声,疾步过去。

    本以为他会伸出手来接她,会张开臂迎她,可他纹丝不动,如石柱伫在原地。

    风灵在他跟前收住脚步,嗅着他身上的酒气不知所措,隔了好几息,方才抬手去抚他的面颊:“阿延,你怎吃那许多酒?你怎不爱惜……”

    一股酒气朝她直扑下来,拂耽延俯身将她紧紧揽进怀中,在她耳畔低沉地半求半命道:“你莫再走了!不许再走!”

    酒是风灵最喜的五云浆,自玉勒图孜走后她未再沾过,此刻沉浸其中,犹如溺在了酒水中,半滴未进口,脑袋倒先昏沉起来,险些就应了一声“好”。 


第二百三十九章 障目闭听

    两名仆妇原是要出门去顽逛的,冷不防见自家娘子回来,不由皆跟了进来,想问问可否要备酒食浴汤,不成想一进后院正撞上这一出。二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老管事有眼力见,忙拉着她二人往外走,小声吩咐道:“顽你们的去,没事莫往正房上跑。”两人还犹犹豫豫地要问是否要留灶火,老管事回头将后院内的情形瞥了一眼,也说不上个所以然来,重重叹了口气,摇头挥手遣了她们离去。

    风灵浸没在五云浆的浓郁香气中,只觉面颊上发烫,拂耽延脖颈上的青筋在火热的皮肤下跃动,正熨帖在她的眼睑上,随时要将她紧闭的眼眶内的眼泪捂化。

    “风灵,你快应了我,再不走了。”拂耽延在她的耳边催促道。

    风灵咬了后槽牙,从喉咙里挤出话来:“四更前我便该回宫,此时还不是你我能安然相守的时候,你再予我些时日……”

    话未说完,一股极大的气力将她从五云浆的醇香中推离。她讶然望去,拂耽延两颊的咬肌抽动,脸和眼俱是红的。他冷冽地凝视了她一眼,转身便往屋内走回:“既如此,也不必耽搁这些时辰,及早归去罢。”

    风灵从后头跟上他的大步,“阿延,阿延!我明日该随圣驾往翠微宫去,柳奭的罪证便在翠微宫中,此番我定能,定能……”

    “以你之力,还能如何?扳倒了他?”拂耽延跨进屋子,在门内站定,冷讽道:“你能替代柳奭,稳固太子在朝的势力?我劝了你多少回,莫要急切,你我行我素,从未听过一句。”

    风灵默默地将想要辩驳的话吞了回去,垂头盯着胸前的丝绦以躲避拂耽延的注视:“纵然不为取证扳倒柳奭,我也该回去,圣人的情形,你也知晓,我若此时便走了,怕是良心上过不去,总该待他好些了再归家。”

    拂耽延胸膛中的恼怒借了酒力,一发不可收拾,他抬手阖上屋门,在门后狠声道:“你便去罢,待能归时再归。”

    风灵无言以对,在门外呆呆地立了片时,想起她此番归宅的另一个来意,便贴近门道:“你怨我,我并未有话说,你闭门不见,我也无计可施,待来日,你总能明白我心意如何。只眼下,你答我一句话,就一句,你定要如实相告。”

    门内无声,风灵不知他是否在听,但屋子不大,以他的耳力,即便是吃多了酒,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你且告诉我,我究竟是何人。”风灵在凑近门缝,一字一句地问道。

    屋内仍旧是寂静,风灵听不出一丝响动,她在心里默默数了十数个数,终是等不到他搭理,无奈,她只得长叹一声,转身欲走。

    才刚转了身,屋门忽地被打开了,身后沉闷郑重地递来一句:“公主既已知晓,何必再问,臣不敢欺瞒,殿下正是贞观三年被带离长安的汝南公主。”

    风灵头顶如五雷轰过,虽然自下了凌烟阁她隐约已有了猜测,但这话从拂耽延口中道出,不啻记忆深处那大锤落地的震撼。

    她回过身去,一眼正见拂耽延立在门内,端端正正地向她揖手作礼,也不知为何,心口霎时凉风阵阵。

    “不敢欺瞒……不敢欺瞒……”风灵喃喃地重复着他的话,冷冷哼笑:“不敢欺瞒,倒也瞒了我这么久,不敢欺瞒,竟还欺君罔上。风灵愚钝,瞧不出延将军的‘不敢’,究竟‘不敢’作什么。”

    拂耽延仍旧躬身揖礼:“若非杜公与夫人一再嘱咐,若非乃兄坚持公主不知内情为好,若非拂耽延昔日在莱国公府亏欠下的情义,又怎会三缄其口,不惜欺君。不想竟是耽误了公主的大好前程,拂耽延甘愿领罪。”

    风灵缓缓踱回两步,将他从头至脚看了一圈,许久不言语。足足有半柱香的功夫,她跨进屋子拉开他抱在一处纹丝不动的拳头,脸上摆出一个不确定的笑,摇头道:“阿延定是吃多了酒,胡言乱语,或是恼我背约,有意拿这话来气我。阿延,你说是也不是?”

    她拉着拂耽延的一边手臂晃了晃,想如往常那般显出娇嗔的模样,往往此时拂耽延便会垂眸无奈地笑笑。可今日这娇嗔却任是如何摆也摆不出,倒是泄露出了慌张来。

    不待拂耽延作答,她又自答道:“自然是这样,你回京时连同我顾氏的族谱也一并带了回来呢,那确是假不了的。阿延,对不住……对不住,是我肆意妄为,我已知错了,你莫要说那些话来恼我。”

    “风灵,你且听我说……”她如此一闹腾,拂耽延的酒劲过去了不少,忆起方才对她的冷绝,和一怒之下认下的实情,不禁悔意丛生。他张开手臂想重新将她拥住,好好地向她解释,可风灵却偏了偏身子,教他揽了一把空。

    “阿延,你先听我说。”她不肯予他说话的机会,生怕他一张口又冒出什么她不愿知晓的事来,反而急切地道:“撇开柳奭那档子事不论,圣人待我当真是不薄,且说句大不敬的话,圣人已是风烛残年,我不能就此丢开他,使他连个说话的人也寻不到,寂寂终了,那不是我做事的行径,且有违阿爹阿母的教诲。你我两情长久,不必计较朝夕,容我将这一桩恩还报了,即刻便回你身边,再不离你寸步。阿延,你可愿等我?”

    拂耽延虽借酒力说了她贪慕权势的话,可内里终究明白她的心意,恐她亦不肯认下这公主的名号,与他长绝。她绝口不提公主不公主的话,他便也有意避开不提,沉沉地吐了口气,“除却你,还有谁能教我一年又一年地等下去。”

    风灵放下心,重又靠回拂耽延怀中,终因脑子里轰乱,无心久留,更无心流连外头的中秋盛会,不一会儿功夫便唤来老管事,牵了马来要走。

    老管事不明就里,只知风灵来了不多时这又要走,来去匆匆,恐怕自家阿郎且有些日子要不痛快了,这五云浆又不知要耗费去多少。他自是不能多说什么,叹着气将马牵出,送她出去。 


第二百四十章 和盘托出(一)

    翠微宫的秋色层层尽染,长安城郊再无哪一处的景色能出其右。这样好的景致,李世民却极少能受用,他原本就病体沉疴,底子虚薄,天气一转凉,身上不免又添了两三样症候,屋内也早早地生起了火盆,一日之中,大多在时候只在含风殿的矮榻上度过。

    自那日从怀远坊回来,她见李世民的心境便再不同以往,极难再没心没肺地同他逗趣闲聊。含风殿无需她侍奉时,她便时常独自一人在园子漫无目的地闲逛,脑子里总有沙州城郊供奉窟中的那几幅壁画。

    当日,她与拂耽延悄悄跟随着阿满婆摸到了这个供奉窟,那壁画上绘纪的事虽教她感慨万分,但终究只是如同在茶楼酒肆听话本戏一般,为旁人的事唏嘘。她一直认定,那画上的英华夫人于她而言,唯一的关联不过因为她是拂耽延的开蒙之师罢了。

    纵使后来到了长安城,进了内苑,多少人说她长相神情与英华夫人酷肖,她也未曾想过,那壁画所绘的,竟是她人生最初的那段缺失。

    她为此深悔,若是从不曾上过凌烟阁,也不曾跑去拂耽延跟前问个究竟,而今会不会过得自在些。

    如此数日,莫说是李世民,连阿盛也觉出她的魂不守舍来。阿盛知晓她同拂耽延有情,却又不得一处相守,料想她的惆怅大约因此而起,女儿家终归免不了那些儿女情长的心思,但圣人不说,他亦不好点破,只好背地里叹息几声,圣人跟前多替她斡旋几句。

    所幸到了翠微宫不几日,受命查看账册的民部长史便来回话,称已将那些账册梳理得了,请风灵去验看验看。

    有了这一桩,风灵倒振奋起来,暂无暇理会旁的事,在李世民跟前告了假,一头钻进那堆账册,足有半月未出凌波殿。

    两场秋雨一过,天气乍然寒凉,风灵整日在凌波殿的暖阁内,也觉不出气候的变化。倒是李世民,因数日不见风灵过来,又惦念天气转凉,翠微宫里宫人不多,凌波殿那边恐侍候不周,精神稍好,便命人抬了辇子往凌波殿来瞧她。

    他进殿时正是竹枝在外头煮茶,本是该往里禀的,李世民却摆手不教她传禀,下了步辇,由阿盛搀扶着便进了殿。

    这个时节凌波殿内竟未生火盆,虽是朝阳的暖阁,毕竟临着水,湿冷寒气在殿内氤氲,李世民一进殿便不由打了个寒噤。

    “怎不生火盆?”他皱眉向阁子内的内监问道。

    暖阁里一众埋头账册纸堆的吏目皆抬起了头,见是圣人进来,无不从案边起身,上前来拜。风灵在上首正中的案前低头翻看着一沓写满的纸,手里拈着算筹,一听这动静,忙丢开算筹下案来行礼。

    李世民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将屋内扫看一圈,“如今十月的天气,凌波殿的火炭怎不见?照看火炭器具的是哪一个?”

    风灵赶紧上前解释:“圣人莫怪他们,是风灵命他们不许将火炭搬进暖阁内。这阁子内四处堆放账册纸张,又有满屋的烛火,若拢上火盆,炸起的火星子难免四处飞溅,这一屋子的实据岂不要毁于一旦。”

    李世民略一点头,随手拿起一册翻看,里头横横竖竖的计数,他却看不明白。“可有进展?”他放下账册询问道。

    风灵返身回自己的案前,取过一册来,摊开了双手奉至李世民跟前,上面却并非适才那本教人看不明白的计数,而是实实在在地写着字。

    李世民执起账册,只见上面工笔清清楚楚地记着:得沙州大萨保鎏金银质碗碟百件、青金石七十斛、皮货八十余件、胡锦二百六十匹,作价共计十两金饼三十枚。十枚呈送柳侍郎,二十枚送还沙州大萨保。

    李世民挑起眉头,翻过账册,首页上清清楚楚地记着年份:赵氏邸店,贞观二十一丁未年二月。便是去岁的事。商户得了利钱,竟要将三份其中之一呈供柳奭。他丢下账册,一手撑在拐上,面色沉郁,一语不发。

    阿盛望了望账册,朝风灵递过一个眼色,示意她将账册挪走,免教圣人再动怒。

    风灵假作未见阿盛的眼风,小心地打量了一眼李世民的脸色,狠了狠心,转身又往案上取过另一册呈于李世民跟前:“这是风灵在西疆指派的勘察使送回的账册,正是自那沙州大萨保店肆中抄没。”

    李世民接过账册,亦是二十一年二月的账实,他就着风灵翻予他的那一页往下看去:交付长安赵氏邸店货品一批,鎏金银质碗碟百件、青金石七十斛、皮货八十余件、胡锦二百六十匹,收得金饼二十枚,各十两,用于购粮米十车、春布三百匹,送予柳军帐下。

    李世民的面色由晦暗转成铁青,握拐的手也跟着微微颤抖,风灵硬着心肠再往上一步,将此账册又翻过几页,上书:上年柳军缺饷,于账上支白绫五十匹、熟绢八十匹,兑换粮米,本月柳侍郎拨付填回。

    “好得很,好得很……”李世民一把将那账册掷于地下,以拐杵地,怒道:“柳军,好个柳军!他竟敢私养军兵,这是要谋甚!”

    风灵垂首禀道:“目下来看,柳侍郎这支军兵,仅在西疆活泛,做些杀人越货的龌龊勾当。那些运送至长安售贩的货品,来路不明,账册中寻不到进处,风灵敢断定,便是他们在商道上掠来的。”

    她展开手臂扫向四周:“圣人方才所见的,不过是九牛一毛,满屋的账实,与柳侍郎皆有沾染。且账册上皆有各家的火印为记,笔笔货真价实。”

    李世民伸手指了指那些账册,喘了好大一口气,几乎是咬牙切齿道:“你替朕一一列明了,何时起,如何起,可与东宫殿有所牵连,还有些什么人在里头,一五一十,莫要遗漏。”

    风灵“噗通”跪下地,眼里微微闪着水光,郑重地向李世民伏拜:“风灵必当竭尽全力。”

    她等这一刻足足二年有余,经了多少困境,险些连拂耽延也要把握不主。总算是那些被柳氏害死了的护佑于冥冥之中,这便要有个了结。 


第二百四十一章 和盘托出(二)

    李世民慢慢转过身,脚下步子显了踉跄,由两名内监架扶着走出暖阁,上了步辇离去。

    风灵目送那辇子渐行渐远,心里一半高兴一半愧疚。

    高兴的是终是要替那些逝去的无辜性命向柳氏讨回公道,自己自此也能摆脱柳氏阴魂不散的迫害,光明正大地回到拂耽延身边去,好生伴他。

    愧疚的是李世民离去的背影,英雄迟暮、君王老去,皆是凄景,他本该体面从容地走完光耀的一生,却因她的这一次揭发,击打得他本就支离的病体愈发不堪,甚至在臣工的背叛前显得有些狼狈。

    随后时日里,风灵遣散了凌波殿暖阁中所有的民部吏目,独自将他们梳理出的每一条能呼应起来的账目,逐条抄誊,标注出处。

    所有的账目整理齐备之后,便要开始将那些罪状细细写来。风灵向来只会填帐,勉强算是能写几首算不得好的诗句,却从未写过奏章这等的正经文书。虽在两仪殿中替李世民念过不少,侍墨时也瞥过无数回,可要她自己写来,却是不能。

    好容易写就几页,推敲之下又觉言辞不达,而这桩事,自她一脚掺踏进来,历时六载,实难讲述得条理分明。

    风灵懊丧不已,连日无心饮食,连眠觉也干脆不回内室去了,命竹枝抱了几床被衾来,就宿在了暖阁内。

    僵僵地熬了几日,杏叶委实看不过眼,送饭食予她时便顺势疏劝两句,莫要将自己迫得太紧。

    杏叶瞧着她削下去的面颊,变尖的下巴,心里难受,便随口道:“你这模样要教延将军瞧见了,还不定要多揪心。你便是为了使他安心,也该多爱惜着自个儿的身子。”

    提及拂耽延,风灵沉沉地叹气:“若不是念着就快回怀远坊,我哪里就能撑持到如今。说来我同阿延在沙州时便已是过了五礼的,只因柳氏父子屡屡作难,教我二人至今不得团聚。”

    “我若是那写话本戏的,定要将此事写成话本,人人听得都该要落泪。”杏叶慨然长叹,“便是圣人瞧了,也要动容呢。”

    风灵苦笑笑,“这便要熬到头了不是。”

    突然,她闪了闪眼,若有所思地发了一回怔,猛不防高兴起来,拉起杏叶的手腕直晃:“你却是提点了我,正是这个主意!左右我也不会写劳什子的奏章,我便将那些要启奏的事如同些话本戏一般,一点点写下来。就从瓜州头一回见阿延,他将我从贺鲁刀下解救写起。”

    杏叶拼命点头,“正是,正是!”她将一双玉箸塞进风灵手里,“你多用些,才有气力写那长长的几载。”

    风灵果然依言执箸用膳,直将杏叶端来的吃食扫空,抹抹嘴,定定神,将她那劫难不断,又甘之如饴的六载岁月细细地落于纸上。

    她与拂耽延在沙州的时,之前从未坦诚禀知李世民,她一壁写,一壁拿不定主意,不知圣人是否会因此降罪。若是责罚她一人,她浑然不惧,却不想拂耽延因此受牵连。可左看右看,不过圣人从不曾过问罢了,她并未有意欺瞒。

    这一写便是一月,从秋雨添凉,写至了冬雪纷扬。

    有些事写来她自己犹觉伤怀,譬如沙州外城廓因柳爽与阿史那贺鲁的勾结,男丁几教突厥人屠尽;康达智、索慎进满门尽亡;阿满婆与未生母子因她莽撞急进,惨死街头,那几页纸上斑斑勃勃地沾了她不少眼泪。

    有些事写着写着又教她低低浅笑。譬如贺鲁劫夺了府兵辎重,她与拂耽延为使府兵能捱过沙州严冬,犯险穿过莫贺延碛,彼时性命堪虞,现今瞧来能相伴赴险也是种难得的甜蜜。再有为避贺鲁逼娶,便仓促地过了五礼……

    她便这般哭哭笑笑地一路写下去,直至落下最后一个字,掩卷独自一人大哭了一场,心里反倒畅快了,踏踏实实地歇了一觉。

    次日便将那一沓三十多张纸,并逐条梳理出的账实,郑重其事地递到了李世民手中。李世民见她,却是一愣,不想一个多月,她竟清减了这许多。

    过不了几日,大约是李世民已看完了她呈上的账目,并她述写的前因后果,命人来凌波殿传她。

    风灵跨进含风殿时,忽觉心跳得极快,好似要从她喉咙里蹿出来一般,既忐忑,又盼着柳氏父子能得业报。

    殿中空无一人,李世民摒退了所有的内监宫人,连得引她前来的阿盛,也退出门外,阖上了殿门。

    风灵问过安,良久也等不到李世民的一声吭,她偷眼去望,目光正撞上李世民含义不明的俯视。

    “你进宫原是为躲避柳爽截杀?”李世民蓦地开口。

    风灵心头一惊,老老实实地禀道:“风灵为求避祸,高阳公主为求隆恩,由此机缘巧合,才入的宫。”

    “罢了,此事朕不追究。你同阿延……虽未欺君,遮遮瞒瞒也属不该,朕亦可不追究。”李世民的口吻分外严正,往昔慈和灰飞烟灭。

    风灵心头犯怵,圣人仿佛又重新摆出了她初入內苑时的威仪,他已多久不在她跟前称“朕”,眼下听来极其生冷,也昭示了他心底的决意。

    “故,柳氏父子的罪行,你暂且也不许追究。”李世民道:“你若能做到对此事三缄其口,过些日子,便许你出宫,与阿延团聚。朕自会敲打柳奭,不许他再加害于你。”

    风灵瞠目结舌,抬头直望向李世民。一个月前,她将那些罪证中微不足道的一项呈于他跟前时,他的恼怒历历在目。为何现下又成了这般局面?她不敢信自己的耳。

    是她哪一句写错了,还是,那位她一贯崇敬的圣人原不是她心目中所想的?

    风灵脑中一热,顾不得那许多,跪在冰冷的青砖上,径直道:“风灵倾尽所能,替圣人挖出此奸佞,圣人纵不信风灵所言,也该信那一条条账实。倘仍是不信,圣人可再命人去查审,证风灵有无错怪了柳氏父子。” 


第二百四十二章 太子根基

    风灵伏在硬冷的青砖上不肯起身,头顶只听得见李世民压抑着的咳嗽声。

    地下的寒气透过她的衣裙直往她膝盖里钻,这样的冷意反倒教她冷静下来,她脑子里将自己所书的前因后果都回想了一遍,只是将索良音那一段隐去了未提,余者无不据实回禀。到底是何处出了纰漏,怎的一个月前圣人的勃然大怒,到了此时仿若从未发生过一般。

    “圣人明鉴,风灵此举不敢称毫无私意,但句句属实,且事关大唐疆域安稳,圣人万不能置之不理。”风灵一再请道,几近哀告:“柳奭父子胆大妄为至此,尚不得惩治,他日若旁人再效仿起来,这局面怎堪收拾……”

    “朝堂局面如何收拾,总轮不到你来劳这份心。”李世民话语中已带了薄怒,“朝堂的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你又明白多少?”

    风灵直起身子,望着李世民泛铁青的面色,怔了一息,颓然跌坐在自己的小腿上。他既提起朝堂,她便渐渐明白过来。

    中秋回怀远坊那日,拂耽延责她太过急切,我行我素,又说她纵然再得圣心,也不可能替代柳奭在兵部的经营,替太子撑起朝堂上半数的支持。

    那时她满脑都是要深掘出柳氏罪证的决心,且她惯了自己拿主意,哪里听得进拂耽延的劝阻。朝堂上的事远比她想得更为复杂,善恶对错都不似坊间那般明了,而今结果就摆在了她的眼前,无奈且无力。

    她并非败给了柳氏父子,却是败给了自己难改的莽撞急切。

    风灵心口堵得慌,但因想明白了这一节,便自知不慎,遂跪直了身子,又向李世民端端地拜了一拜:“风灵知错了。”

    李世民从矮榻上站起身,撑着拐朝她走了几步,指了指一旁的席案:“知错了?起来坐着说,说说错在何处了。”

    风灵从冰冷的青砖上站起身,揉了揉僵冷的小腿,依言在席案边坐下。

    “风灵私想着,柳奭父子的罪行,圣人未必全然不知,只是此时正逢……正逢……”她瞥了李世民一眼,挑拣不出合适的用词。

    “不必顾忌,单说无妨。”李世民命道。

    “是。”风灵欠身向他作了一礼,当做先行赔罪:“正逢圣体违和,朝中难免有些扶持新君的念想,虽已立了太子,但也不乏觊觎帝位之人。眼下朝中能稳固太子根基的,吏部有赵国公长孙中书令,兵部有柳奭。一个能掌百官,一个手握众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动了任一个,太子便……便削了势,大宝难保。”

    言毕,风灵又认真地一拜,“风灵并不懂朝事,信口开河,有说错犯忌讳的地方,求圣人开恩勿降罪。”

    李世民走到她案前,在她对面坐下,颜色已缓和下来:“丫头,你甚是聪敏,这里头的道理也不必多说,自能想透。你受的苦楚,我全记着,那些苦权当是替大唐受了,自然也不会教你白受了。你心中有所愿,只管同我说来便是。”

    风灵听着他又免去了那个“朕”字,想是信她不疑的。他终究是帝王,她纵是有天大的委屈,也不能不依不饶。

    “风灵心中所愿,不过三桩。”她不再坚持惩处柳奭父子的话。

    “你替我想法子筹措了军资,又掘出了佞臣,三桩也不为过,你且说说是哪三桩。”李世民向她探手问道。

    “头一桩,风灵愿圣人康健常在。”风灵勉强扬起些笑容,这话并非哄逗他舒心,有了这一桩,方才能有底下那两桩。“二愿大唐朝堂清正,长治久安,民康物阜,如此才有我们这些市井小民的活路。三愿……”

    她垂下眼眸,低声道:“三愿风灵能早日出宫,得与家人相聚。”

    李世民沉沉一笑:“这头一桩,恐是应不了你了,虽呼天子‘万岁’,可哪有人真能青春常健,况且我戎马大半生,杀业太重,天不罪我大唐,已是格外地开恩,我却不能不替大唐担一二分罪责。”

    风灵心底纳罕,以往从不觉圣人好佛道,今日这话听来,似有几分禅味,不知从何而来的顿悟。

    “这第二桩么,却是我要托付予你同阿延。”李世民指向他那矮榻上堆放的账册纸张:“眼下虽动不得柳奭,却也绝无纵容放任的道理。那些实证,并敕书一道,你仍旧带回凌波殿去,找个安妥处存放,莫教外人知晓,待日后太子登基,羽翼丰实,你们便将它们一并呈上。介时自会还那些枉死的一个公道,也不负你一场艰辛。只事急切不得,需些时日,阿延较你更为稳重踏实,你听他的便是。”

    风灵心头才熄去的火苗,倏地又蹿了上来。方才还暗暗埋怨圣人要行姑息养奸的昏事,实则并非如此,却是自己糊涂草率。

    她忙从案边出来,再郑重跪拜:“圣人只管放心,此事风灵既沾了手,必是要做得妥妥帖帖才算完的。”

    李世民点点头:“朝堂之事瞬息万变,莫使外人知晓此事,切记,切记。”

    风灵不敢怠慢,将这原话背了一遍予他听,以示牢记不忘。

    李世民乏累地站起身,拄着拐一步步回矮榻上去,一面应着她第三桩事。“你的脾性与我极投契,见你仿若见了自己的孩儿一般,我原有心多留你些日子,却是不能了,你年纪也不小了,同你一般年纪的女娃早已儿女成群,再强留着你,便又是我一桩业障。”

    “过几日,我便传了阿延过来,一来要将柳奭这件未了的丑事托付予他。二来,你侍奉我一场,可算作是假女,又有这些功绩在,着令鸿胪寺备办册封典仪,年节前便予你县主封号,照品阶赐嫁奁,便在这翠微宫成了奠雁礼。如此,好教阿延振一振门庭,既是县主,柳奭父子也再不敢贻害于你。”

    这些事他似乎早已想好,一件件说来很是顺畅,语中却满是怅然若失。末了,他坐回矮榻,疲倦落寞一道席卷而上。 


第二百四十三章 御前布道

    诸事已定,风灵本该欢天喜地地拜谢,可她到底欢喜不起来,心口发酸。她突然就意识到,不论她如何不愿承认,矮榻上斜靠着的那个垂暮之人,原是她的亲阿爹。照他的情形来看,已是日薄西山之势,她便就此欢欢喜喜地走了,只怕难过自己的良心。

    既然十余年来,阿母每年除夕命她望长安而拜,要她还报生身之恩,眼下这境地,她便不该弃他而去,总该多照拂些日子才是。

    他众多子女之中,他原最喜魏王李泰、太子李治、高阳公主。而今吴王、魏王与太子朝中争势,他哪一个都不能多见。高阳公主自辩机遭腰斩之刑后,凉了心思,鲜少再来宫中问安。

    余下的只不过一个不肯相认的她,她若再走,使他晚景凄清,恐她那已逝去的生母泉下也难安。

    动此一念,风灵便收起了方才的庄敬,撇了嘴,佯作娇嗔:“圣人这是嫌风灵啰嗦聒噪,扰了圣人静养,想早些将风灵遣出去么?”

    李世民一愣,忽就笑了起来,“如此,难为你了。”笑了几声,气息有些上不了,紧喘了一回。

    风灵忙上前,在他后背又加了个锦靠,替他顺了顺气儿。

    门外阿盛在禀,说是玄奘法师到了。

    李世民在喘咳的间隙,指向殿门与风灵道:“去开了殿门,请法师进来。”

    风灵恍悟,圣人适才话中几番提及“业障”、“业报”的话,她还奇怪,怎从不言佛道的圣人忽就起了向佛之心,原是受在此译经的玄奘法师的点化。

    风灵前去应门,殿门一开,便率先向殿外的玄奘法师合掌施礼。玄奘见在她此,并不意外,倒还记得她上回来时坠马昏仆的事,问了几句安好。

    风灵张开双臂在原地转了一圈,“早就全好了,还未谢过法师诵经加持的大德。”

    玄奘只淡淡一笑,道:“这原是你的造化,谢我作甚。”说罢便进殿去向李世民问安。

    李世民并不肯受玄奘的礼,强撑着从矮榻上站起身,要以释教的合掌礼还之,不想身上乏力,站起时一阵头晕目黑,风灵赶忙几步上前扶住。

    风灵本意是要将他扶上矮榻,在榻上歪着,好教身子舒坦些。可李世民却执意要坐正,那一脸认真,竟似学生面对授业的先生。

    “圣人不必拘束于形,随意散坐即刻。”玄奘法师在矮榻下首的一张书案后坐下,缓言劝道:“论说听佛法禅语确该正襟危坐,可眼下圣人正抱病,学佛意态已是十分虔诚,大可不必拘泥于外,重在以心参悟。”

    果然是在向玄奘法师习学佛礼。风灵自忖猜测得不错,既圣人有心向佛,而她向来笃信释教,如此自是十分欢喜。且能亲耳聆听玄奘法师这样的大德高僧*,实是难得,她忙清心静气,跟着一同受一回教化。

    听了片刻,风灵发觉玄奘法师讲得较为粗浅,只比昔年千佛洞外的俗讲略高深雅致些,想是圣人终究初探释教,讲得不宜太过深奥。

    再细听听,便不难觉出李世民所问所思,大多围绕生死业报。风灵不由偷眼去望他,暗道:原来君王垂老时,同万民一般惧怕老病死,同这世间大多数人一般惧怕因果业报。

    “圣人既问因果,此处倒是有一段琉璃王灭释迦族人的典故,顾娘子讲得甚是妙,比寻常僧人俗讲更胜一筹,不若请顾娘子再讲上一回。”

    听见玄奘法师忽提到自己,风灵忙收回目光,想起在千佛洞时,拂耽延替府兵开窟那日,玄奘法师导着自己参悟因果业报的情形,便将那日所将的释迦种姓扑食鱼王,鱼王化身琉璃王灭释迦族,琉璃王凯旋后全军又落入河中溺亡的典故,细细地讲予李世民知晓。

    末了,玄奘法师赞许地点点头,“是故,有偈言:非空非海中,非隐山石间,莫能于此处,避免宿恶殃,众生有苦恼,不得免老死,惟有仁智者,不念人非恶。”

    李世民眉目间忽有了些精神,仿佛正渴着的人触到了一盏清水,向他略欠了欠身:“还请法师详解。”

    玄奘法师伸出手,点了七根手指:“世间有七桩事,即便是佛陀、菩提萨埵、众圣分身也无法逃脱。顾娘子……”

    他问向风灵:“你可知是哪七桩?”

    风灵听过不知多少回俗讲,自然知晓:“生、老、病、死、罪、福、因缘。”

    “这七桩事,皆有一定的因缘轮回。平安喜乐也好,困苦惨淡也罢,俱是善恶因果使然,便是世俗所讲:善有善果,恶有恶报。”玄奘接过话,又道:“既是世间无法脱离之苦,执着于脱逃,便是作茧自缚,纵教人逃过这一劫,也会应在另一劫里头。若能顺应因果,坦然面对自己的业障,存善心,行修为,多积善因,一切随缘,能得自在。”

    这番话说毕,含风殿内寂静一片,莫说李世民与风灵各自沉思不已,便是殿上侍奉的内监宫人无不沉心回味。

    李世民精神欠缺,即便是听粗浅佛法,也支撑不了许久,玄奘法师不过来了一个时辰,他便已显了不支。

    恰尚药局奉御进来请脉进汤药,便由风灵送了玄奘法师回弘法院中去。

    出得含风殿,风灵郑重地向玄奘一拜,谢道:“圣人如今这境地,法师也瞧见了,所求的不过是得些慰藉。圣人早年四处征战,难免杀戮,只怕业报不浅,风灵可还能替他做些什么好抵去稍许罪业。”

    玄奘停下脚步,含笑沉吟了几息,回道:“顾娘子心存善念,自是好事,可……在沙州时既发了愿替那位都尉积善果消弭业障,而今又要为了圣人发此宏愿,顾娘子可还有暇他顾?”

    风灵垂下眼,不敢注视玄奘法师,只将目光落在他的葛布僧鞋上:“风灵瞒着这世上众人,瞒着自己,也不敢瞒法师,他二人,一位是我夫君,一位是我生身的父亲,自是都要替他们承业消障的。” 


第二百四十四章 翠微重托

    玄奘法师只略微颔首,了然地点了点头,并未显出多大的惊异之色。

    “顾娘子倒不必过虑,此因彼果,圣人盛年时四处征战,平定四海,使世间少了多少杀戮惨象,使得多少流离失所之人重新安居兴业,又救了多少原该死于战乱的性命,这本就是一桩大功德。”

    玄奘如此一解,风灵心下平定了不少,顺着他所指接了下去:“方才听圣人的意思,怕也是忧惧老病的,且甚是惶恐,风灵可否将他那惶恐想作是该还报的业障?”

    玄奘笑道:“不错,正是这个道理,顾娘子果然是带了慧根的。”

    风灵向他再合掌一拜,“圣人如今既愿归信释教,长安城内佛寺浮屠四处兴建,也算得一心向功德,法师闲来多与他讲讲法理,好歹教他心平气和,离苦得乐。风灵自知这一请无礼,但望法师念着圣人能有这段佛缘,多多费心。”

    “这是自然。”玄奘合掌垂首应道,抬头时正望见风灵的面色,忍不住道:“顾娘子眉眼间浊气凝滞,与在沙州初见时变化甚大,可是有什么杂事扰心?”

    风灵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凄然一笑:“不瞒法师,风灵在沙州时过得无忧无愁,连望朔日礼佛时,都不知要求些什么。可人世无常,风灵在沙州见了些杀戮之事,也知晓那些杀戮因何而起,更是尽心竭力地要替那些个枉死的求个公道。而今千辛万苦,握得实证,却……却是舒展不得。”

    玄奘一贯散淡的神情渐凝结起来,过了半晌,方唱了声佛号,道:“顾娘子深谙因果报应之说,怎就连这个都想不透了。”

    “风灵自是想不透,恶贯满盈之人,如何就不得业报。”风灵低头恨恨道。

    “世人皆在因果中,无人跳脱得出。可还记得顾娘子在沙州问起那位都尉的因果?彼时娘子自悟,他的因果中有你,你的因果中亦有他,互相参透,才得了因缘。而今那些作恶之人,又岂知他们不在他人的因果中,业报虽不在顾娘子手中显,又岂知不会在他人那里得报?恶因既存,业报不爽,究竟不在于一时一念之间。若因此起了执念,便太不值当。”

    风灵跟随着玄奘法师的步伐,木然地朝前走,脑子里全是他方才那番话,道理能懂,可心里尚不能立时放下。不知不觉中已到了弘法院门前,有小沙弥上前迎接玄奘,风灵便就此止了步。

    玄奘回身谢过她相送,风灵忙回道:“怎敢当法师的谢,说是风灵送法师,这一路获益颇多的却是风灵。”

    玄奘微扬了扬眉,点头道:“请顾娘子转禀圣人,这几日里将译成《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以解圣人忧惧困惑,故含风殿便暂不去了。”

    风灵接下话,辞过玄奘法师,仍旧想着路上他点拨的那些话,慢慢地回含风殿覆命去。

    不几日,腊月小年,李世民神气稍济,果然就召了拂耽延进翠微宫商事。言词之间,大有待太子登基之后,去柳氏,托付兵部之意。只是拂耽延出身寒微,遂又提了要将风灵收作假女,予县主封号,待过了年节,上巳花朝日,便亲赐奠雁礼,以振拂耽延门庭等话。

    拂耽延自是恩谢万分,暗许兵部尚书的品衔倒还在其次,门庭如何也未能使他在意,唯独两个月后能名正言顺地将风灵接回这一桩,令他欢喜不尽。

    这一遭翠微宫之行,为不教朝中人获知,拂耽延来去匆忙隐秘,竟未能得机见风灵一面,但想着这些年都等了过来,眼前不过再有两个月,便得长久。况且,上回在怀远坊,因自己吃多了酒,待她那般狠绝,不知她是否还介怀,只怕她也是不肯相见。倒还不若待到上巳花朝,径直奉了圣命迎娶回宅来得干脆。

    ……

    转眼年节已过,春寒料峭,竟比年节前更冷了几分。翠微宫中有从地底冒出的热汤,整个翠微宫的花草因这天赐的地热繁盛不败,故此地极适宜将养,风灵跟着得了些恩惠。且于她而言诸事已定,余下的不过是一心一意地侍奉圣人,再无忧挂。如此,她的气色便一日日地好了起来,旧年因失血亏折的元气尽数补了回来。

    只可惜,这样好的地方,也未挽回李世民日益往下走的精神。二月二那日,风灵与他说起往常在家,这一日便该替阿爹修剪发须。还笑着也替他修整发须,一面念叨坊间说“二月二,龙抬头”,眼下这情形才是真正的“龙抬头”,惹得李世民畅意笑了一回。

    二月二一过,李世民的身子便急剧往下垮,吃的汤药却比进的米粮更多。捱了十多日,终是卧倒不起,一日之内,多半时辰昏睡不醒,间隔着醒大半时辰,又忙着进汤药。

    为侍奉方便,风灵干脆也不回凌波殿去了,命杏叶搬了日常惯用的物什过来,便在含风殿的外间设了睡榻,正经做起了服侍的宫婢。她自个儿心里明白,阿母命她遥拜长安十多年,也不及在他最后这段日子里尽心侍奉一场,好还一还生身之恩。

    玄奘法师捧着新译成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来见时,李世民正是昏昏不醒,本该向他讲经布道的,便只能先同风灵讲通了,待他醒转时,再由风灵转述予他听。

    风灵将那经文学了一遍,果然是教人淡看生死,放下挂碍,渡苦渡厄的真言。遂于李世民神智清醒时予他讲上一讲,李世民听得心绪宁静。风灵便在每日清早与黄昏予他各念九遍,于病痛,她无能为力,于心境安稳,她尚能尽力一试。

    及到三月初三上巳花朝节这一日,翠微宫内本该有的一场册封与奠雁礼,终是行不得了,早有人回长安,向鸿胪寺报了信,命他们不必再紧赶着准备县主册封,并翠微宫的奠雁礼。

    风灵不敢细想拂耽延接着鸿胪寺转呈的敕令后会如何懊丧,可这大半日李世民皆未醒过,纵然他立时就醒了,要她去行奠雁礼,她却也是无法安然行礼,随拂耽延出宫去的。 


第二百四十五章 之子于归(一)

    天色微暗时,宫人在含风殿内走来走去,将殿内各处的灯烛一一点燃。许是这一阵响动,将李世民惊醒。

    他微微张开眼,避开刺眼的灯烛,他眯缝的眼里,倚坐在他睡榻边足踏上的人影恍惚恍惚。他遥遥忆起征剿薛仁杲那年,他突起疟疾,为不延误军情,他求大疾速愈,冒险饮下凶悍汤药,昏睡几日,初醒时便见英华在他睡榻边倚靠着,与此刻眼前景象如出一辙,连榻边守着的人都如此相像。

    掐指算来,该有三十年了罢。李世民颤颤地长叹,心底默道:英华,教你独自等了这些年,苦了你了。

    风灵忽然听见李世民叹气,见他醒转,想着他今日醒得少,忙撇下手里正看着的书卷,执起经文要念。李世民微抬起手摇了摇,示意她不必念经文。

    汤药在热水里温着,他既不要听经文,风灵便要去端药来予他吃。

    刚要起身,便听他在睡榻上微弱地唤道:“凤翎……”

    风灵一怔,僵住了身子。

    “凤翎,不必去忙,坐着说说话。”李世民声音虽低弱,风灵却不曾听错,他确是在唤“凤翎”,一时间她不知他究竟在同谁说话。

    “凤翎,今日是什么日子了?”他偏过头来望向风灵。

    风灵这才确定他这是在同自己说话,有心要纠正,可一见他浑浊不清的目珠,心里一软,便应了下来:“禀圣人,今日,正是三月三。”

    “上巳花朝日……”李世民叹道:“今日,本该是你行奠雁礼的日子,却教我辜负了。”

    “圣人莫要再说这话。”风灵心里发酸,鼻端跟着发酸,“风灵尚且不急,圣人倒急了。”

    李世民静默了许久,仿佛又有些昏沉。风灵只当他又要睡去,一想他这一整日尚未进过水米,忙上前要架扶起他,“风灵熬得些稠米汤,圣人好歹进一些再睡罢。”

    阿盛带着另一名内监上前,一同帮着将他扶坐起来,在他身后塞了锦靠好抵住他身子不往下滑。李世民吃了几口米汤,摆手道:“罢了。昔年马上征战四方,如今连睡榻上都坐不住,人不负岁月,却都教岁月辜负了。”

    风灵放下还剩大半米汤的银碗,勉强撑起一个笑:“圣人今日好容易醒了,咱们说些旁的罢,不说那些暮气沉沉的话。”

    李世民扯动唇角笑了笑,将风灵端详了良久,“你这样的年纪最不该被辜负,却因我一己私念,想教你多伴我些时日,一再耽误在此。去罢,回长安城去……去找阿延。”

    风灵直摇头:“圣人从未耽误风灵,风灵愿意在此伴驾。”

    李世民微笑着阖上眼,似乎很是疲倦:“去罢,好孩子。阿延甚好,你择得不错,既是良人,总不能负了他,去罢。且今日本该是你们的奠雁礼,却未能成礼,你去,替我向他道一声‘对不住’……”

    这些话好似耗尽了他全部的气力,说着说着,气息便又弱了下去,阖眼睡去。

    阿盛上前撤去他身后的锦靠,扶着他躺下,又劝道:“圣人且有得睡,顾娘子便去替圣人跑这一趟,向延将军道个分明。”

    一个时辰之后,长安城门已闭,延平门外漆黑的官道上,一骑突然冲出黑暗,朝城门风驰电掣过来。楼观上的戍卫老远便瞧见,禀告了当值的门侯。

    那匹大宛良马转眼便至城门下,戍卫见是一名胡装女子,孤身一人从漆黑一片的城外过来,不觉惊诧,待要盘问,那女子从腰间扯下一枚铜牌冲他抛过来。

    戍卫接过一瞧,忙转身向身后其余戍卫喊道:“翠微宫急差,快些开门!”

    风灵收回铜牌,甚至不及下马,从微开的城门口径直策马跑了进去,一气儿绕过长寿坊,跑到了怀远坊深处那座毫不起眼的宅子跟前。

    宅子大门紧闭,风灵下马拍门,过了许久才有人来应门。

    开门的家仆一见风灵霎时如失了魂,不知所措地唤老管事。风灵将手中的缰绳塞至他手里,自推开宅门疾步往里走。

    老管事闻声而来,一面将她往里头迎,一面搓手无奈道:“娘子来得正是时候,今日下半晌,阿郎搬了两大坛子酒进屋,闭门不出,也不许人进去,老奴去问话,也讨不来一个字,屋内也不闻动静。若再叩门,便有杯盏砸在门框上……”

    他一路小跑着跟在风灵身后到了正房门前,话尚未完,看情形也不必再多言,便向风灵躬身作了一揖:“老奴无用,娘子好生劝着阿郎些,有事便唤老奴。”说罢便退出后院,命家下谁也不许进去扰。

    风灵在门前突然踌躇起来,当日在沙州,她如此果脆地自许了拂耽延,算到如今,已是三载。三载之内,多半因她之故,一回回地同他错过,不教他心凉也难。及到眼下,她竟是愧不敢对。

    屋门突然打开,风灵错愕地仰脸望去,却见拂耽延立在昏黑的门内,眸光闪烁,虽有酒气,却淡薄似无。

    “立在门外作甚?夜风不冷么?”他因许久不开口说话,嗓音低哑浑重。

    风灵伸出一只手向他探去,教他一把握在手心中。虽是暮春三月,夜里的风仍旧冷得紧,风灵一路疾驰五十里,凉风早就穿透了她身上的胡袍,将她吹得浑身冰凉。

    她凉得发麻的手在他的手心中回了些温,顺着他的力,跨进屋子。身后忽然一阵风,屋门也不知是如何瞬时教他阖上,风灵只觉教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道,将她牢牢固在门上。

    她的双眼来不及适应屋内的一片黑暗,微薄的醇香酒气便拂在了她冰冷的面颊上,低沉黯哑的声音在她耳畔反复道:“你怎来得这般晚。”

    “阿延,阿延,对不住……”一开口,她眼眶里的泪便忍不住滚落下来,划过缺失了温度的脸庞,感觉尤为炙热,她梗着发痛的喉咙道:“是我太偏私自利,拖累你枯等至今。自此你莫要再等了,是我对不住你。” 


第二百四十六章 之子于归(二)

    耳畔的声音略含了几丝怒意:“既不要我再等,你今日前来,又所为何?”

    风灵带着哭腔道:“还报你白白等我的这些年,你知晓的,我从不违往来之道。”

    她的眼泪滴落到拂耽延的衣袍前襟,正落在他心口的位置,宛如穿透了衣衫,沁入了肌骨,直打落在他心头。他缓缓长出一口气,松开她的手腕,退后了半步。

    “还报不还报,你是的主意,等不等,却是我的主意。既已等了这些年,再等些日子又何妨。”拂耽延缓了口气儿,又探臂过去托了她的后脑,“难不成,是你怕等得时日长了,我便老了?”

    拂耽延鲜少同她打趣儿,眼下又如半哄着少不经事的孩子一般,认真地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风灵仰起头,在昏黑中认真地端视他金褐的眸子,心间一暖,一时又想哭又想笑,一番踌躇,终是颤颤地唤了声“阿延”,上前环住他的腰,埋首在他胸前,细声道:“我果真是怕你等老了,今日……我既来了,便莫再等了。”

    风灵忽觉他腰上变得僵硬,倒自先红了脸,十指紧拽一把衣料,握成了拳。

    “圣人许你出宫了?”他的声音虽还稳,喷在风灵额头上的气息显然粗沉了起来。

    风灵面颊红烫,脑中一片空洞,几乎不能掌控自己的言语,说出的话颠三倒四:“圣人命我前来,予你说句‘对不住’,又说,不能负了你。如此……如此……”

    “这声‘对不住’我受得。”醇香的酒气带着肆意的呼吸渐渐低垂下来,风灵索性闭了口,那五云浆的酒气又勾得她心痒,她突然向后仰了仰身子,半推开拂耽延:“我……我记得,你我,仿佛还差了一礼。”

    “还差了哪一桩?”拂耽延皱起眉,他素来耐心好,此刻眉宇间却也显了些急躁。“明日再补。”

    风灵指向屋内桌案边的两坛子五云浆道:“合衾酒。”

    拂耽延不由好笑,“便是此时,你也不忘了这一口酒。”他放了手,往桌案边去取酒,秘色瓷碗中还剩了大半碗,他端起递予风灵:“好酒便是好酒,却拿了合衾酒来说事。”

    风灵接过酒碗,一气儿灌了下去,通体舒坦。拂耽延燃起了灯烛,将酒碗从她手中夺回,他心里明白,她哪里就如此嗜酒了,不过是在长安压抑得久了,许久不得快活恣意,想念在西疆时与部曲们一道的畅意。

    她手里没了酒碗,仍眼巴巴地望着案上的酒坛子,又望望拂耽延。

    拂耽延岂肯等她再饮一碗,一伸臂将她揽了过来,压着声音道:“明日再饮。”

    她只觉腰间一松,胡袍上的蹀躞带落在木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当啷”一响。这一响,教她猛然意识到拂耽延正在做什么,虽说来时已抱定了这个念头,可待他的手掌当真探进她里衫时,她却仍止不住浑身的细细颤抖。

    他的掌心中似带了流火,每触及她的肌肤,便令她忍不住想要惊呼。掌下的力度愈来愈重,她背后诃子的系带几乎教他拉扯断,在光润的后背勒出一片火辣辣的疼痛。

    风灵吃痛地弓起背,没了衣物的遮挡凉意立时蹿上她发热的皮肤,她本意是想环抱住自己的身子,转瞬之间却有火烫的胸膛倚了上来,顺势将她裹入睡榻上的被衾中。凉意是不见了,可她的身子倒颤抖得越发厉害。

    她躺在一堆被衾中,侧头瞥见了桌案上的酒坛子。目下,她极想拿起那坛子五云浆,狠灌上几口好壮壮胆气儿,遮遮羞,只是她身子受了制压动弹不得,且手脚俱是软的,恐连那酒坛子也提不起来。

    不知因酒气上脸,还是因为羞臊,她的面颊红似烛火,杏眼明眸于迷迷离离之间闪耀出水样的光来。

    拂耽延突然想起沙州残破古塔中的那一夜,她也是吃了酒,暗夜中眸如星子,忽闪着教人怦然动心的微光,分明含羞带娇,却又无比爽快地向他表露心迹。

    他埋首在她颈边,脖颈后柔软的肌肤透着粉红,细密地蕴藏着一团他说不上来的花香,使得他神思飘忽,又不禁忆起伊吾路上遇见的那片云海般的杏花,忆起她以卵击石般地纵声将他自贺鲁的刀下推开,忆起她仰面使杏花飘落额上时无拘无束的快意。

    确是杏花,他忽地意识到鼻端萦绕的属于她的馨香,正是这时节遍地盛开飘洒的杏花,抬眸一眼,她的发丝间还夹杂着几瓣细白轻红的杏花花瓣,许是为赶路,自城郊杏花林中穿行而至。

    拂耽延腾出手,自她发间取下那花瓣,又见她眉尖紧蹙,这才发觉自己过于孟浪唐突,她的肩头,已因他手上的力道,布下了几道红印。

    他生出些悔意,轻缓了动作,伸手揉开她紧蹙的眉头,哑声道:“纵然要我等你一世,也甘之如饴。”

    风灵睁开眼,轻抚过他前胸和臂上几处刀箭创后的疤痕,心底暗叹,不知何时,他又得披甲开拔,远赴疆场,原该是她等着他才是,如今却要他一年年地候着,委实是她的错。

    她一时忘却了羞臊,挣出手臂,环上他的脖颈,将他拉近自己,凑上他的嘴唇,厮磨着道:“都是我的错,不该教你等这许久。”

    “你如今才知道么?”她的唇骤然教他咬住,她还来不及觉察出唇上的疼痛,整个人便没顶沉入一片烈火中,几乎要将全身及这副躯壳内的神魂一同焚化了。

    她顾不上突如其来的异痛,一壁喟叹一壁欣喜,宛如一半的烈阳与一半的雪山融水互相交织,终是熬不过心头的一阵颤栗,从眼角滑出了两道温热的泪落入发鬓。

    意识昏沉中,有人在耳畔沉沉地呼吸,低低地唤她的名字,又密密地将她眼角鬓边的泪滴抹去。

    风灵刻意不去听外头报更的声响,她只求这一夜绵长无绝,但望天际再不要出现那抹青白相交的光亮,祈盼时光就此停滞下来。 


第二百四十七章 圣心迂折(一)

    长安城的五更鼓从未因谁的私念,断响过一回。不论风灵如何的不情愿,五更一至,鼓声隆隆,震透了整个长安城。

    她迷迷糊糊了大半夜,一听五更鼓响,登时清醒过来,身边已空无一人,拂耽延不知去向。她坐起身,却发觉一股酸麻在她的四肢百骸中流窜,适应了好一阵才勉强摇摇晃晃地下地走动。

    昨日穿来的衣袍大约是穿不得了,亏得在此养伤时留下的衣裙袍衫皆好好地收在匣笥内,她自去挑了一袭里衫,想着过会儿须得骑马回翠微宫,便又翻倒出一袭胡袍。

    回头望望内室的睡榻上散乱的衣衫被衾,不由心底一羞,这宅子内只两个粗使的仆妇,要她们收拾这些,想来终究是不便。她忍着腰腿上的酸痛,将睡榻略略拾掇过一遍,抽去污了的褥垫。

    屋门忽然一动,拂耽延一身家常的素袍进屋,一手端着一只冒着热气的铜盆,一把卷曲的半长褐发随意地扎在脑后。

    风灵手里正收拾那污浊了的锦褥,忽就红了脸,忙放下手里的锦褥,讪讪地走向他:“我只当你,朝会去了。”

    “圣人不在朝内,不必每日朝会,太子代政,不过四日一朝。”拂耽延一面解释一面放下手里的铜盆,仔细地端详了她几眼,“身子可有哪里不舒坦的?杏叶不在,可能自行梳洗?”

    风灵尴尬地摇头又点头,心内暗自嘀咕:只当我行走四海走货的日子白过的么?哪里如此娇弱讲究过。

    “那些……”他指了指她方才在内室收整的睡榻,“自有人来管,你不必理会。快梳洗了,我……送你回翠微宫去。”

    风灵讶然地抬头望他,却见他神色如常,只存了一丝若隐若无的怅然。

    “朝内虽忌讳着不说,但圣人许过的奠雁礼忽然撂下,又连夜遣你回来相见,想来情形必是不好。”拂耽延顿了几息,伸手将她滑落面颊的一缕发丝捋到耳后,放低沉了口吻:“他终究是你阿耶,于情于理,你也该侍奉他最后这一场。”

    风灵默然绞了帕子净面,将脸埋在热帕子中,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脸歉然道:“如此又要你等我。”

    “甘之如饴。”拂耽延微微笑道,拉过她的手:“替我束发包幞。”

    这一声“甘之如饴”蓦地提醒了风灵他作夜如斯说时的情形,柔情脉脉又漫上心头,慌手慌脚地取过篦梳替他梳理。

    他的发丝大段卷曲,梳理不易,况且,她莫说替男子束发,纵是自己也一贯简简单单的单螺髻垂辫,拙手拙脚地摆弄了半晌,还是在拂耽延手把手的指教下,终是束成了。

    老管事在院外禀道:“阿郎,车已备妥了。”

    拂耽延起身,牵起她往外走,门上帘子一动,老管事苦着脸在外头立着,见风灵出来,忙上前作礼,“娘子这是又要走?”

    风灵心中含愧,低头含糊应了一声,拂耽延倒很是平静,执了她的手往大门口去,同她一齐上了马车,直将她送至翠微宫的宫墙前。

    “风灵。”她正要下车,拂耽延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捧了她的面庞,细细端详了一回,“如今柳奭那档子事已定,你不必再理会,暇时顾着自己的身子,才补养回来的气血,经不得耗。”

    风灵反捂住他搭在自己面颊上的手,心中万般不舍。“回去莫再吃酒,你本不爱酒,何必糟践自己,又糟践了那些好酒。待我得了机会,仍旧回怀远坊来望你。”

    拂耽延沉重地“嗯”了一声,颇为无奈。他将风灵拉近自己,抵着她的额头低声道:“你予圣人带句话,这一声‘对不住’我自是受了。纵然昨夜他不遣你来我这儿,拂耽延待他,待太子,待大唐之心依旧,绝无转移,请圣人只管放心便是。”

    风灵忽地坐直身子,离了他的胸膛,睁大眼道:“你是说……你说圣人昨夜有意遣我……将我送予你,好稳固你的忠心?”

    拂耽延靠回车壁,长吁道:“这便是帝王心术,我虽不专擅权术,见多了自然也明白。予大唐基业有用之人,爱财的,便容他敛些财,爱权的,便下赐光耀门楣的品衔。于我而言,见多了生死,权财皆非紧要事,想要的不过是你罢了,圣人心里很是明了。借着你想彻查柳奭账底的契机,将你留在宫中许久,协助行税商之政尚在其次,一来他心底认定了你便是汝南,只无实证相认,再者,他早知你我情意,你在他身侧,我岂敢生出二心。”

    风灵眼里的光彩黯了下去,颓然低语:“阿延,我并不知圣人存了那样的心思,我留在宫中侍奉,只想还报他些许生身的恩情。昨夜我回怀远坊来见你,也只因想见你。”

    “我自是知晓。”拂耽延又靠过身去握她的手:“且,不论你缘何来见,你来见我,便足矣。你也莫怨他,身在帝王家,大多情非得已。”

    风灵暗暗懊悔不已,心底直骂自己自恃机敏,又教对柳氏父子的仇怨蒙了眼,浑然不觉已搅入了一锅乱粥中。一次次地纵性执拗不肯听拂耽延一句劝,终是成了他人拿捏住拂耽延的一方软肋。

    可李世民待她的亲厚,却也是实实在在的,即便另有目的,也从未伤过她分毫,一味纵着她的性子。且,他思念早夭的幼女,当真是念得紧。

    风灵脑中乍然回转,登时明白了阿爹为何弃荣耀显赫于身外,远走余杭,阿母又为何冒着欺君这等杀身大罪,定要将她带离长安城。

    天家无情,至尊至寒,又使人无力挣脱,连再简单不过的天伦人情,也轻易宣泄不得。那样的日子岂能过得?

    拂耽延顿了片时,又道:“莫瞧柳奭等人日益风光显赫,近日朝中有几位接连遭罢黜外贬,那些才是圣人真正择定的托孤重臣,他做了恶人,为的是太子登基成了新帝之后,由新帝亲将他们召回,委以重任,好教人感恩戴德,不负太子重用之意。昨晚圣人遣你来见,用意昭然,只怕我也将在此列,少不得外放一阵,却也不会太久,你不必心焦。”

    他轻轻拍抚着风灵的后背,下定了决心似地一闭眼:“去罢,恐怕时日将近了。” 


第二百四十八章 圣心迂折(二)

    风灵失魂落魄地回了含风殿,杏叶与阿盛在院外候着她。杏叶获悉她昨夜回了怀远坊,深怕她将自己弃于深宫,很是焦急,此番见她回来,神色虽不十分好,但也算安顺,心中大定。

    阿盛自是知晓她的去处并去意,一眼望见她身上所穿的胡袍并非昨晚出去时那一袭,立时明白了大半,暗忖:延将军遂了愿,圣人便也遂了这番布排。

    他浮起一脸笑意,迎上前:“顾娘子回来得这样早。”

    风灵勉强一笑,并不接他话,径直问起李世民的情形:“今早圣人可醒过?”

    “圣人尚且睡着,米粥汤药也都齐备着,顾娘子一路辛劳,不妨先回凌波殿歇上一歇,不必急着过来。”

    风灵心里凉凉道:辛劳?果然早就谋算好了的,只当我去办了趟差么。当下她不拒,亦不进殿去望望李世民的情形。她确是疲累,通身酸沉,心也有些凉,不愿多想事,遂跟着杏叶暂回凌波苑去。

    杏叶打量着她的神色,小心地问道:“你这一去一夜,也不遣人来说道一声,可是延将军出了什么事?又得出征?”

    “能有什么事,莫要磨牙浑说。”风灵截了她的话,没甚好气道:“乏得紧,你去替我要些沐浴热汤来。”

    杏叶不知她在恼什么,想来同拂耽延匆匆一见,便又分离,总是不得好心绪,便闭了嘴,不去扰她。

    同走了一段,杏叶忽然恍悟:一夜未归,神色疲倦,又换了出去时的衣袍,回来便要热汤洗浴,难不成……

    杏叶偏脸去望她,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证实心中猜想,强忍着满心好奇。一路胡想着一路禁不住唇角偷偷溢出的笑意,反倒是风灵奇怪道:“一早拣了什么巧宗?高兴成这模样。”

    杏叶面嫩不好说破,只暗笑不语。

    次日,风灵仍旧如常往含风殿中去侍奉。她在足踏上抱膝而坐,忍不住仔细打量李世民的睡容,他面色已近枯槁,皱起眉来却同她有着一模一样的眉心。

    她心底默问道:你究竟是体恤我与阿延的艰难,还是有意将我送去笼络他的心思?你究竟是真心不舍我离去,还是想留我为质,好挟制阿延领着玄甲军替你出生入死?我究竟该要敬爱你如父,还是遥仰你为君?

    风灵默默问了一回,睡榻上昏睡之人自始至终未有一丝变化,罢了,想来便是立时醒转了,也不会将掏心窝子的话说予她听。

    她凝视着那拢起来同她一模一样的眉心,忽就不愿见,遂伸手去揉平。

    许是因她这一揉,李世民却是悠悠醒转,弱声唤道:“凤翎。”嗓子早已变了调,苍凉得犹如深秋的冷风刮落枝头最后一丝树叶的声响。

    “凤翎……”他颤颤地探出一只手伸向她,风灵犹豫不决,竟还有些慌神。

    “顾娘子。”阿盛不知何时到了她身后,低低道:“那日顾娘子坠马,气厥症突起,昏沉中唤‘阿耶’,圣人便就此守了一整夜。”

    风灵将伸未伸的手无端地颤了一下,终是接握住了李世民发凉的手,细声低语:“圣人可是醒了?”

    李世民阖上眼,扯着唇角略略打起一丝笑容。

    风灵紧抿了唇,平白地忆起玄奘法师同她开点过的话,心说:你在我的因果中,我亦在你的因果中,本就分道不清,我若予你善报,不教你此生余苦,可否还得你予我的生身之恩?

    李世民缓缓睁开眼,借着她手腕上的力扎挣着要起身,“凤翎丫头,到底还是回来了。”

    风灵也不纠正他,勉强笑道:“惦记着圣人的米粥汤药,不知旁人置备来是否合圣人心意,便回来了。”

    他展开眉头,会心一笑,指了指一旁的书案,“眼下精神足,先莫理会那些汤药,你且去研了墨,我说,你予我记下。”

    风灵即刻便取了纸笔,墨是现有的,略研几下便得。

    阿盛招了两名内监过来,将李世民自睡榻上扶持起来,在他身后加了锦靠。李世民沉吟了一回,断断续续地说了几处调任,风灵暗自留心,果真如拂耽延所说,俱是日后托赖的肱骨之臣。

    “云麾将军……”他果然就提到了拂耽延,只是顿挫了一息,未说出他名字来,“留品阶,调任岭南道军府兵镇,玄甲营统帅之职暂由校尉白勇代领,择日赴任。”

    贬黜至荒山恶水之间。择日赴任,该是恐太子登基前宫中生变,须由玄甲军镇守拥护,不能即刻便去任上罢。

    “兵部侍郎柳奭,右迁正三品中书侍郎,即日上任。”

    风灵头也不抬,不露一丝意外,一口气儿写将下来。

    “你便不想问问是何缘故么?”李世民反倒问她。

    风灵写完最后一个字,架起笔,道:“阿延嘱我予圣人带话,言他待圣人、待太子、待大唐之心绝无转移。左右他心意如此,何处不是戍卫大唐江山,故风灵也无话可问。至于柳侍郎右迁,风灵大胆揣测圣意,圣人明升他品阶,稳了他辅佐太子的心思,暗则夺了他兵部的权势,不教众郎将日后受制于他。”

    “英华统共只教过阿延一个,当真不辜负。”李世民赞许道,“本该将兵部尚书之责托付予他,这份知遇之恩,便由太子亲赐了罢。”

    风灵面上不露,心中却道:这朝堂弄权的手段,阿延并非不识,只惯常出入生死场的人,教权势堆中人瞧得明白些,他尽忠于大唐,不负天家,端直秉性使然,原也不为权势,又何必摆这一套。

    李世民吩咐下这些话,渐觉力乏,靠着锦靠闭目养了一阵。

    风灵将这一纸敕命卷成纸筒,塞入封缄书信的竹筒内,交由内监快马送至中书省去制谕。

    交付完了这一应事务,他方才肯进些肉糜稀粥。阿盛探头向风灵放下的银碗中一碗,笑道:“顾娘子归来得早,圣人心悦,今日倒用了不少。”

    风灵不愿接话,只浅浅笑过,闷不做声地替他净了面,命人去端了汤药过来,将她这些日子以来做惯的事一桩桩做得妥妥帖帖。 


第二百四十九章 泰山之崩(一)

    李世民昏昏沉沉至五月,含风殿外已是一派浓绿滴翠,含风殿中的人皆浑然不觉。

    风灵自己也不觉奇怪,早个三四年的功夫,这个时节里,哪里能将她拘在屋子中。外头不远处便是皇家的猎苑,马厩中数十匹大宛良马,这些竟对她没一丝的吸引。她的精神仿若与成日里昏睡的李世民一般,蔫蔫的。

    太子从长安城来了两回,头一回阵仗颇大,随行了不少人,连柳奭父子也在随行在侧。在含风殿外候等了大半日,未等得圣人醒转,可众人一走,圣人倒能起来了。

    过了几日,太子又来望探,这一次却只携了太子妃王氏,及几位良娣所出的皇孙。来了不多久,便进了含风殿,殿内一干人尽数被遣了出去,连得阿盛也未能在里头侍候。

    风灵引着王氏往偏殿去吃茶,王氏冷冷淡淡,不正眼瞧她,连句客套话也不见。先前牡丹春宴时一副要替人相看的架势荡然无存。风灵暗自撇嘴,同是一个她,身为汝南公主时多少贵胄子弟想将她娶回去镇宅,身为市坊女商时,旁人竟是连看都不曾看到她,于她,倒还是无人问津来得自在些。

    纵然是奉茶,风灵也是不得挨近王氏的,她身边自有内监上前接过木漆盘。风灵朝那上前的内监盯了一眼,正是柳爽送进东宫,在王氏身边照应的索良音。

    索良音接过木漆盘,目光在风灵脸上一转,道不清是嘲弄还是淡漠。风灵蓦然想起她在汤药房内往王氏的汤药中下避子的药齑,再看看王氏对她的倚重,忽就在心里冷冷发笑,屈膝向王氏一礼,便要告退。

    待她跨出门,王氏却又唤住她,只教她在门外回话。冠冕堂皇的话说了一套,无非是为了上巳花朝节未能成的奠雁礼,安抚了她一番,并嘉许她为照料圣人日夜操持。

    风灵竟听不出一星半点的抚慰之意,心中自语:我侍奉圣人,同你又和干系。尚未成内苑之主,便要端起这架势来,教太子如何垂青这样木板刻画出的人。也不知音娘是如何臣辅的,说不得也是她有意为之。

    王氏言罢等着她答谢,风灵慢慢地朝她行了一礼,谦然道:“风灵惶恐,却不敢领这功。侍奉圣人原是天下人的内分,风灵行该行之事,何来辛劳之说。”

    此女口舌尖利,她从柳爽那处听过。这番话虽教她听着不舒坦,却也挑不出毛病来,若是同一个良籍平民在口舌上作计较,她也是断不肯失了格的。

    当下她冷眼扫过风灵,再不愿同她多说一句,向一旁的索良音递了个眼色。

    索良音从另一名侍婢手中取过一只小瓷坛,走到门前,奉至风灵跟前:“太子殿下念及顾娘子照料圣人辛苦,且知顾娘子郡望江南道,离家日久,难免思乡,特下赐干鱼脍一坛,聊解顾娘子思乡之苦。”

    风灵心里不免奇怪,她与太子素无往来,且太子见她,从未有过好脸色。只在同贺鲁击鞠时,因看不惯突厥人欺辱唐人,替她挡过几回藤球罢了。这一坛干鱼脍,仿佛有些烫手。

    瓷坛子递送到了她跟前,总不好不接,她接过瓷坛时,目光在索良音脸上滞了滞,本想着能从她那儿获知一二。不料索良音递过瓷坛,掉头便回王氏身侧,目中仿佛再无她这个人。

    恰有内监来传,称圣人要用的汤药已妥,还须得由风灵端送进去。风灵便借此辞过,从王氏淡漠不屑的目光下,索良音含嘲带讽不怀好意的神色中匆忙跑开去。

    她端着汤药至含风殿阶前,正逢李治从阶上下来,风灵一眼便瞥见他双目微红,大约很是伤怀了一场。她忙侧开身,躬身让出道来。

    李治自她身前过,足下顿滞。风灵不由将腰背压得更低了几分,恭恭敬敬地谢道:“风灵谢过殿下赏赐。”

    “阿耶跟前你多尽心。”李治点了点头,不明就里地丢下一句,大步离去。

    阿耶跟前……怎不称“圣人”,不称“陛下”?“阿耶”也是能随意同外人道的称呼?风灵口中应诺,心里觉得别扭。再细想,太子许是伤神过度,一时没了顾忌,家常的话脱口而出了罢。

    圣人在殿内等着汤药,风灵无暇多想,端着汤药便进了殿。

    风灵放下汤药,李世民转过脸,目珠浑噩,模样瞧着精疲力竭,他向那汤药望了一阵,长叹着摆了摆手。

    风灵极是为难,还待要劝,他声息低弱道:“药石已是罔顾,索性不吃了。”

    “圣人可还想用些什么?我这便去做来。”她俯下身切切问道。他说的虽是左性的话,风灵倒觉在理,既已是这副光景,不若使自己欢悦些,弃了苦药,吃些愿吃的。

    “凤翎,凤翎……”李世民忽然显出焦躁不安,伸手去抓她的手腕。

    “我在,我在这儿呢。”风灵轻声应答他,伸臂过去好让他抓握。

    李世民握住了她的腕子,长长地松下一口气,喃喃似自语:“凤翎,若是,若是你阿母问起你过得可好,阿耶该如何答她?终是阿耶对不住你。”

    他口里说着似糊涂又似明白的话,目珠里光彩尽失,一双眼透过眼前的一切障碍,望向只有他自己能望见的地方。风灵坐在睡榻边,僵着手臂任由他握着,自忖他的神智只怕已涣散。

    玄奘法师赶译出来的经文,她在这病榻边念了数万遍,早已背得烂熟。此刻风灵除却将那经文再反反复复地念着,也别无他法。

    阿盛在风灵身后哽咽道:“一十八年了,虽无人提及,可奴婢比谁都清楚,圣人一刻不曾放下过汝南公主,常觉愧对英华夫人。”他一面抹着眼角,一面背转过身去,“亏得这两年得遇了顾娘子,生了这般样貌。纵不是真的,也请顾娘子多担待,好歹将他这大半生的思念愧疚圆过去了罢。”

    风灵闷头诵着经文,不置可否,不作应答。 


第二百五十章 泰山之崩(二)

    自此后,李世民仿佛已不认得风灵,偶有气力说话,说的无不是凤翎幼时的桩桩件件。那些事于风灵而言,早已是前尘往事,却在他有气无力的念叨中一点点拼凑出往昔的模样。

    不过三五日的光景,李世民便鲜少再有醒着的时候,米汤汤药一概喂不进半滴。稍睁了眼,便要见着风灵在他病榻边守着,如此才得安心。

    风灵不敢离了含风殿半步,连带着一同数日不曾好好用过膳。熬将不过,杏叶便将做得的饭食送入含风殿中,好趁着他昏沉时教风灵用上一些。

    风灵连日心里头不好受,亦无心饭食,杏叶特意送了来,却也不好不用,便往偏殿去随意应付些。

    杏叶将带来的饭食一一布在案上,正同风灵说着闲话,忽教她打断,却见她两道眉拧作一堆,拿筷箸指着一碟莹白细腻的鱼脍,满脸厌弃地问道:“这鱼脍放置了多久,怎有这样腥恶的气味?”

    杏叶端起鱼脍在鼻尖下嗅了嗅,奇道:“极好的干鱼脍呢,便是那日太子殿下赐下……”

    话未说完,风灵已是捂了口鼻欲呕。她忙不迭地将这碟子鱼脍重塞回食盒内,盖上食盒的盖,四下挥了几扇,好驱散鱼脍的气味。

    风灵抚胸狠喘了几口气儿,本不想理会这一案饭食,再一想,圣人大约还得如此熬下去,自己若是不趁隙添补进食,怕是撑持不住。

    她只取过一碗嫩绿的绿豆冷陶,也不用蘸酱佐菜,草草地送入口中。

    杏叶在一旁端视着她一脸不耐烦,随时要将入口的冷陶吐出来的模样,甚是担忧,猜道:“可是近日雨水多,夜里着了凉气,沾了寒,身子受不住?”

    “五月天里,能有多凉?况且你从何处觉出我身子骨娇弱至此?”风灵咬着凉凉的冷陶,横了她一眼。

    “左右张奉御在殿前候命,请他听个脉,也不费什么。”杏叶回道:“你这身子,底子虽好,去岁到底大伤过一回,马虎不得。你若有甚差池,延将军问起话来,我竟是摘不干净的。”

    风灵蓦地一顿,放下手里的冷陶,踟蹰道:“杏叶……我这情形,怕不是病。”话一出口,自己先惶遽起来,屈起食指在案上不安地轻叩,满脑充塞了三月初三那夜回怀远坊,见了拂耽延后的情形。

    她粗粗地算了一遍日子,惊惘地向杏叶道:“自三月三那晚后,我便……便再未有过月信。”

    杏叶腾地跃将起来,搓着手在风灵跟前来来回回地走动,一时语无伦次,将她打量了一回又一回,只会反反复复地问:“当真么?”

    “我非医士,如何确准?”风灵犹疑道:“如今也不能教张奉御听脉,我也离不得含凉殿,此事姑且瞒住,过些日子……”

    偏殿门上骤然响起一阵急促的叩门,有内监在屋外火急火燎地催道:“顾娘子,顾娘子快出来罢!”

    风灵心生不祥,猛地立起身,几步到了门前。一开门,果然,门外的内监焦急地禀道:“顾娘子快去正殿,方才圣人呕出好几大口血沫子来,张奉御道情形不好,已命人早做准备。”

    她撇下杏叶,提起裙裾,大步跟着那内监往正殿去。不过转眼的功夫,含风殿门前聚了一众内监,阿盛正发令,将他们分派回长安城大兴宫各处去禀报。

    风灵奔进大殿,绕过单屏大屏风,地下散落了一堆鲜血浸染的绢帕,李世民在内监宫人的扶持下昏昏沉沉地半倚半靠在锦靠上。

    她掉头绕出内室,迎面见了张奉御,抓了他的衣襟问怒道:“圣人眼下情形究竟如何?要作甚准备?莫不是你说的昏话!”

    张奉御连连告罪,“顾娘子恕过,恕过。在下句句属实,事关圣体,岂敢浑说的。这……这已是油尽灯枯,至多不过两个时辰。”

    风灵颓然放开手,木知木觉地向那奉御屈了屈膝,算是为将才的失仪赔过罪。再回到李世民睡榻前,恰他又从口中涌出一口血来,这一回不仅是口里含了血,连鼻腔中也跟着冒出了两道来。

    内监们手忙脚乱地擦拭扶持,一叠声地唤着“圣人”。那嘈杂在风灵脑中成了一片“嗡嗡”声,眼前一阵阵地发黑,身子摇摇晃晃欲倒。

    杏叶见她匆忙跑了出去,又猜想着她的身孕十之八九是确准的,自是不能放心,趁着含风殿这一阵兵荒马乱,便跟了过来,好在左右看顾。

    过不了许久,头一个闻讯赶来的皇子便到了,风灵不曾见过,不认得是哪一位,眼见着他号哭着从含风殿外一路滚爬过来,口中一时“圣人”一时“阿耶”地大呼。

    阿盛早调动了左右侯卫将含风殿层层围了起来,那位早到的皇子尚未踏上殿前石阶,便教武侯挡在了外头,不过痛骂了两句,便身不由己地被“请”去了偏殿等候。

    风灵倒是惊奇,曾几何时,左右侯卫竟肯听他调遣了。

    杨淑妃来得也甚是迅速,仿若早有准备,铅华尽去,素裙银钗。任是她在殿前如何哭喊哀恸,武侯皆不肯放她上前半步,阿盛出来劝道:“圣人眼下听不得喧杂,还请夫人节制,先往偏殿歇息,候等圣人传召。”

    风灵在殿内听得愈发惊奇,她原就知晓阿盛与竹枝二人,皆是杨淑妃的耳目,眼下瞧来,这个节骨眼儿上,阿盛不肯予她一丝便利,难不成竟是她想错了?

    一个多时辰后,李治跌跌撞撞地奔进院内,戍守的武侯即刻便分出一条道来,李治这一路走得畅通无阻。阿盛从含风殿内疾步走出,在殿前躬身长揖迎候。

    风灵瞧在眼里,回望阿盛以往的桩桩件件,渐渐醒悟。阿盛与竹枝不同,竹枝在杨淑妃那儿死心塌地,忠心耿耿,阿盛却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他心底或是暗向着太子,或是自始至终只效忠李世民一人,左右在杨淑妃跟前只是虚与委蛇。故此,他才能在此时调得动左右候卫。

    李治抹着眼泪从殿外进来,风灵朝身边的杏叶使了个眼色,由杏叶搀扶着不动声色地往外退。

    她由心底感念她爷娘自小将她带离大兴宫,虽说皇室后裔同市井商贾乃云泥之别,可冷冰冰硬邦邦的铜钱,捂在手心里久了,也能生出热度来。然在天家,血脉只会越捂越冷。 


第二百五十一章 泰山之崩(三)

    含风殿的偏殿里此时已安置了不少宫眷,风灵与她们同屋而坐,虽是在最靠近屋门的末席,仍是教屋子里纠缠一处的各色心思迫得极不自在。

    殿内以杨淑妃为首,无人说话,只间或有瓷盏轻叩在桌案上的钝响。风灵离屋门最近,耳力也颇佳,便一门心思地关注着正殿前的动静,细数着哪些人来了,哪些人进殿了,又有哪些人遭驱逐出去。

    她暗自盘算着拂耽延何时会道,等了许久,也未听见有报云麾将军至的通传。她转念一想,忽觉自己糊涂,这个时候,他必定是要替太子镇守住大兴宫的,如何能来这翠微宫掺和。

    偏殿内的空气已是凝滞得教屋内的每一位皆觉不能顺畅呼吸,门外匆忙跑来一名内监,进门也不知该拜哪一个,只管伏在地下泣道:“圣人……圣人大约便只在这一炷香的功夫内了。”

    杨淑妃跌跌撞撞地自席上爬起,眼眶红若充血,低声哀泣着便要往殿外去。

    地下的内监不敢阻拦,却提高了声音道:“圣人请顾娘子入内。”

    风灵蓦地怔住,不知如何从席上站起身,也不知如何跟着内监到了正殿前。

    正殿外的石阶便,跪了一地绯红暗紫的朝袍,但凡能赶来的朝臣大约都来了。李治在石阶一侧立着,面上的哀戚仍是抵不过他朝风灵望过来时的淡漠。

    风灵在他跟前衽敛行了一礼,隔了好一阵,方听见他颤声道:“阿耶在等你。”

    每逢他在风灵跟前说起“阿耶”来,总教她浑身不自在,有遭他窥透的慌张。然目下,风灵并不在意他如何称呼,内监将才在偏殿内说李世民只剩了一炷香的功夫,她暗暗数着时,及到此刻,许是只有半柱香了。

    风灵直起腰膝,快步进了含风殿。殿内齐崭崭地席地而坐了九名僧人,不必细看也知皆是大德高僧,为首的正是玄奘法师。殿内梵音渺渺,佛号连连,风灵顿觉沉下了心气,再移步绕过隔出内室的单扇大屏风,但见李世民俨然已换上了簇新的赭黄龙袍,面上榻上吐出的那些血污也已收拾干净。

    果然是早已备下了的。风灵心口如同被大石压着了,又酸又涨,只觉无力担负。

    她在睡榻边的足踏上跪坐下,轻声低唤:“圣人。”

    李世民艰难地侧过脸,一双眼倒较前些日子水亮了些,熠熠的光彩仿佛正一丝丝地重回他眼眶中,倘若不是殿外的情形,她定是要以为他正渐渐康复。

    他半眯了眼,灼灼地盯着她,唇角微微地扬了上去,竟是一副略带促狭狡黠的形容。“头一回,见英华,她……在府门前,绊了,绊了一跤。”

    他的说得断断续续,短短半句,已是耗尽了大半的气力,胸膛努力地起伏了好几下,方才能叹气似地唤道:“凤翎……”

    风灵凑近了他,将他竭力微动的手抓住,眼里蓄着的泪再包含不住,源源滚落,温热的眼泪落到他冰冷的手背上,却暖不了他分毫。

    “凤翎……”李世民又叹出一声,唇角上的笑意遽然消散,依旧半眯着眼,几近哀求地唤她。

    风灵腾出另一只手,抹了一把眼泪,深吸了口气,在他耳畔小声应道:“阿耶。”

    李世民忽地睁开了眼,一颗硕大的泪珠从他眼角滑入花白的鬓发中,微弱却欣慰地长吁:“七娘,将你教得,极好。”

    他的手腕在风灵手中一沉,风灵眼睁睁地看着那执掌大唐巍巍江山的手掌,在她手边慢慢垂下。转眼再去看他的脸,口眼俱闭,仿若熟睡,只是下颌的胡须不再有丝毫飘动。

    风灵记不起曾听谁说过,逝去的人,若是不慎沾上了血脉至亲的眼泪,便会魂魄不安,徘徊两界,久不能安息。

    她无从证实这话的真伪,眼下无端想起,却深信不疑。她忍住在眼底滚动的热泪,小心地将他的手放下,起身退后两步,冲着睡榻上安详离世的李世民郑重地行了三跪九叩之礼。

    屏障外佛音陡然盛大,殿内的大僧在玄奘法师的带领下一起朗声呗唱《大般若经》。风灵绕过颂偈的高僧们,推门而出。殿外另有十数名僧人打坐,跟着殿内一同诵着经文。

    她魂不守舍地顺着石阶上一级级地往下走,恍惚中只觉好些人从她身边越过,起头的是李治,仿佛还有阿盛,还有尚药局的张奉御,还有起居郎……不一会儿功夫,有人从含风殿内出来高声宣了什么话。

    石阶下哀声乍起,伏倒了一大片,风灵放眼望去,玄色、青色、绯色、紫色,满眼的官袍。她脚下一顿,猛被人唤醒了一般,头一个念头便是要离开这翠微宫,回怀远坊去。此地她唯一尚有些挂碍的人已不在,她一刻也不愿耽搁于此。

    摸摸腰间,出宫的铜牌不在,慌乱中她不记得铜牌收在了何处,许是在杏叶那儿藏着。

    她扭脸左右环顾,一眼瞥见偏殿的廊下,杨淑妃正襟跪着,面上布满泪水,神色却是凄凉冷绝。她目光偏移,同风灵的目光偶然一撞,竟是勾出一个冷冰冰的讥笑。

    风灵只当她因圣人临终前未得见一面,而含恨在心,心里打量她也是个可怜之人,便装作未见,转身去寻杏叶,好取了铜牌一同出宫归去。

    岂知找了一圈,才在院内的矮墙下找着了杏叶,她正避了人悄悄抹泪,见风灵寻来,她快步上前,几步便跪倒在她跟前,予她端起了大礼。

    风灵一惊,躬身要扶她起来说话,怎奈杏叶却死活不肯,非但不起,还强挣开她的手,冲她伏地一拜。

    “娘子本不在宫籍之中,况又是圣人亲口许了延将军的。纵是天家,也断无强留人的道理,只需禀明白了,便可自行出宫。可我却是有宫籍的宫人,若无恩典私自离宫,便是罪同私逃。娘子是知晓的,我一心只愿随娘子离宫,如今,还求娘子怜悯,替我讨来这个恩典,我不敢求良籍,但望追随侍奉娘子一生。”

    原是为这个,风灵慢慢蹲下身,扶住还要拜的杏叶,抬袖拭了拭她面上纵横的眼泪,“你既认定了我,我便绝不负你,放心便是。” 


第二百五十二章 身受桎梏(一)

    风灵正与杏叶在院墙下说话,一名面生的内监气吁吁地跑来,向风灵躬身行礼:“这位可是顾娘子?”

    风灵略欠了欠身,“正是。”

    “顾娘子教奴婢好找。”那内监忙道:“太子殿下请顾娘子回凌波殿候等,稍候有事相询。”

    风灵本意要向李治辞行,并替杏叶讨要个放出宫去的恩典,原还担忧李治哀痛之余,尚要耗费大把心思提防陆续归京奔丧的诸王滋事,不知何时才得见他,却未料这个时候李治竟要见她。

    风灵欣然应诺,领着杏叶回凌波殿去。那名内监似乎还不放心,陪着她二人,一同到了凌波殿院内,看着她们进了正殿。

    凌波殿里一片死寂,好像所有的宫人内监皆去含风殿忙碌了一般,静得竟能隐约听见殿外河水的流动。

    杏叶在矮榻上铺了席,风灵累得紧了,散腿在矮榻上斜斜靠着,掩口打了个哈欠。

    “若是困倦,便阖一阖眼,想来太子殿下也不能立时就来了。”杏叶劝道,瞧着她额角沁出的细密汗珠,四处寻摸绢扇去。

    风灵眼皮酸沉,斜倚着便阖了眼。不大功夫,殿门忽有响动,来了两名内监,又带上门出去了。风灵半睁了眼望过去,隔了屏风却瞧不真切,她懒懒地道:“殿内闷热,便开着门散散风罢。”

    等了几息,无人理会。风灵困倦,不愿睁眼,却猛然听见杏叶尖声叫道:“你们这是作甚!凌波殿岂容你们这般放肆,还不快开门!”

    风灵闭着眼皱了皱眉,门上传来断断续续的锤击声,听得她一愣。继而遽然从矮榻上跃下地,绕过大屏风,直扑殿门,使了全力去推那殿门。

    殿门果然纹丝不动。风灵反复推了数回,皆无果,她便要投身撞去,唬得杏叶忙拦抱住她,惊道:“莫再推了,仔细伤了身。”

    风灵颓败地坐在了地下,懊丧道:“我在这深宫中日久,竟是磨得呆怔了,若在从前,他们哪里就能在我眼皮子底下行出这样的鬼祟之举。”

    “他们……他们为何要将我们锁在殿内?”杏叶又恼又怕,摸索着门框问道。

    风灵翻身起来,抽出随身的小弯刃,顺着门缝划了一遍。刀刃碰到了什么硬物,“铛铛”作响,她收回小弯刃,叹道:“门教人以铜片卯死了,落了大锁。究竟,我也不得知这是何意,且等着瞧他们要作什么罢。”

    她侧头想了想,又补道:“这屋里只咱们两个,在他们开门放人之前,好歹要辛苦些,夜间不能一同睡沉了,轮替警醒着,别再教人放进什么东西来。”

    杏叶心里嘀咕:门封得死死的,还能放进什么来。嘴上却不敢说出来,只怕说出来愈发教人惊惶。

    凌波殿正殿的门教人封严了两日后,门上铜锁终于“咔哒”作响,杏叶焦躁不安了两日,殿门开启的瞬间,她只觉自己的心快从嗓子里跳将出来,一手紧紧攥着风灵的手。

    风灵蕴了口气在胸中,倒是沉稳。殿门微开处,一身素色锦袍的柳爽端着一脸谦恭笑容,从容跨入了进来,身后紧跟着两名穿着内监服制的武人,体格壮实,眉眼锐利,一丝不像内监。

    殿门随即重又阖上,外头少说还有七八条人影跟着。风灵不由吃惊,却又不十分意外。

    “顾娘子,别来无恙?”柳爽微微一笑,刻意做出一副轻佻形容,弯下腰侧脸向她面上一望,啧啧道:“脸色差了些,怎的未得好生歇息么?在下特意遣开凌波殿闲杂人等,好教顾娘子静养几日,歇足了精神,这等心思却是枉费了。”

    风灵最是厌烦他这套欲擒故纵的戏码,索性坐回矮榻,一手支颐在案上,一手转弄着她随身的小弯刃,不发一语,等着他将这套戏码演完。

    柳爽一番阴阳怪气的谦卑之后,并未得丝毫回应,他顿生恼意,盯着风灵手中耍弄着的弯刃瞧了好几眼,一只手背在身后慢慢握成了拳,咬住后槽牙,强抑住想要上前给她两巴掌的冲动。

    他在风灵手底下吃过些亏,忖度着自己虽担着东宫候卫的武职,却是当真无半分长技傍身,带来的那两个武人也未必能讨得了好,倘若真动了手,必又是吃亏的。

    他努力平定了心气,在风灵桌案对面不请自坐下,阴冷一笑:“想是顾娘子乏累,咱们便说快些。圣人殡天之前,顾娘子从民部召去的那些个吏目,他们的差事,也算是完满,事到如今,也该将那些账册起出来交差了罢?”

    风灵心底腾起一阵紧张,拖着腮的手险些一颤。在大兴宫中,索良音半夜焚了昭庆殿偏厢,那时便已放出话去,说是烧毁了一屋子的账册,本以为柳奭父子会就此作罢,又是哪一个走漏了消息,将真正的账册藏匿于翠微宫的事捅了出去。

    “顾娘子?”柳爽伸手在她眼前一晃,“你可莫要同我顽笑,说你从不知什么账册。便是直告知了你也无妨,我柳氏一族,在內苑经营了这些年,凌波殿暖阁中这般大的动作,又岂能闭耳塞听,你说可是这个理儿?”

    他这话倒是提点了风灵,她暗悔自己做事不稳重,千算万算,却漏算了柳家在民部也少不得安插了耳目,勘理账册的民部吏目,虽为她亲手挑选出来,十有八九也混进了首鼠两端的货。

    话已至此,风灵也不打算同他多话,只一味地装聋作哑:“是柳公子说笑了才是,不论大兴宫还是翠微宫,风灵不过都是寄居过客,岂有过客在主家胡乱藏掖东西的道理。柳公子若要翻找,问得了家主首肯,随意便是。”

    风灵口中虽这般说,心中却暗忖,只怕柳爽早已带人将凌波殿上下翻查了个遍,一无所获,才将她扣押在此。她在心内凉凉地笑,至关重要的实证,自然不会藏匿得如此草率,恐是再一把火将凌波殿焚干净了,也不会伤了那些账册半分。

    柳爽耐心告罄,从矮榻上站起身,在风灵跟前来回踱了几步,回身沉着脸,阴恻恻地道:“圣人归殡,阿盛虽已跟着去侍奉了,但论起来,圣人到底疼惜顾娘子更多一些。顾娘子向来甚是能体察圣心,便要了一领白绫,应了圣人冥冥传召,一同服侍去了。” 


第二百五十三章 身受桎梏(二)

    他朝风灵压下腰,注视着她的双目,“顾娘子瞧着,在下这般上报,可还妥当?”

    风灵动了动嘴唇,未回一字,也未多瞧他一眼。

    “我予你三日,自去想明白了,账册究竟匿于何处。三日后倘再想不起来,顾娘子便自请伴驾去罢。”柳爽一甩袖,撂下狠话,转身大步走到殿门前,外头的人予他开了门,随即又是一阵铜锁下钥之声,一众人的脚步声嘈嘈杂杂地离去。

    杏叶惊恐地扑向矮榻,伏在风灵跟前的案几上,“他,他方才说,阿盛已……已……”

    “阿盛恐是已活不得了。”风灵将弯刃“咔”地摁在案上,深吸着气道:“他究竟是知晓太多,纵是忠心又如何,在皇权跟前,什么都不值。”

    “他若发起狠来,当真奏报娘子追寻圣人而去,该如何是好?”杏叶骇怕得心底发颤,说起话来牙关咬得“咯咯”直响。

    风灵在她手背上轻拍了几下,“我若是就此死了,他便再无从得知账册去向,他哪有胆色冒那样大的险,不过是恐吓几句,不必理会。”

    杏叶将信将疑地踌躇了一番,终是自我肯定般地点点头:“也是,再过上几日,待延将军从大兴宫归来,自有计较。”

    杏叶这话说了近十日,便再无法笃定。十日之间,柳爽又来过两回,确是果真不敢将风灵如何,只是要挟恐唬的话说得一回比一回重,最后一回,已是不顾一贯自诩的公子风度,几乎气急败坏。

    风灵每日晨起睡前腹中一阵阵地泛酸,虽能忍着不至呕吐,但端来的饭食却少有能入口的,面色一日日地蜡黄暗沉下去。

    杏叶心里焦急,久等拂耽延不来,连一句话也不曾有。殿外死寂,只有两名不知哪一营的戍卫看守,内外隔绝,消息半分进不来也出不去。得每日送饭食来的内监,也是一语不发,一眼不瞧的。

    风灵又何尝不急切,她比杏叶明白一些,此时心焦也是枉然,倘或再教柳爽得知,指不定要拿捏住她的心切,再使出旁的什么花样来要挟。她的云淡风轻、气定神闲之姿,教柳爽束手无策,倒是压过了他一筹。

    这一日殿外隐约有了一些响动,人来人往,似乎有一番热闹,风灵凝神静气地听了许久,到底是隔了一堵院墙,听不清楚外头到底是何事,只隐隐约约地听见几句含糊不清的突厥话。

    她在门背后猜想了一回,揣测大约是东、西两疆的胡人、突厥人、高昌人等诸首领,问询赶至长安奔丧来了。奔丧或还是其次,这是要向大唐表明,旧主虽已去了,但他们的部落仍肯效忠于新君,臣服于大唐。

    送膳的内监来得格外晚些,殿门乍一开,一股浓重的辛香料气味便直冲了进来。风灵忍住呼吸,打开食盒一望,一碟炙烤的半肥半瘦的羊肉,混撒了红曲粉辛香料。

    红羊枝杖……风灵心念一转,按理说国丧其间,如何能置备这样的大荤大肉,莫不是果然是来了胡人,因无此繁文缛节的忌讳,膳房里便做了这个来款待?

    她皱起眉头,指着那碟子肉食向送膳的内监怒道:“这是什么?一股子膻腥气!拜高踩低的东西,也敢在此处作践人?”

    这几句怒骂,委实将杏叶惊到了,她心中奇怪:从容淡泊了那么些日子,今日怎对着一名送膳的内监撒这样大气?

    那内监低头不作声,依旧有条不紊地将食盒内的吃食一样样地摆放出来,恍入无人之境。

    风灵重重地冷哼一声,抬手用上了十成的气力,将跟前的桌案掀翻在地,瓷片菜肴汤饼,生生泼洒了一地。“滚!带着这些腌臜滚开!”

    说着她站起身,抬腿作势要揣那蹲在地下收拾的内监。

    杏叶唬得不轻,慌忙上前拉住她,好说歹劝地将她拉开。

    那内监年轻,不比那些已混成滑手泥鳅的老内监,总还带着血气,将才风灵找茬也好,羞辱也罢,他都只当未闻强忍着郁火。可风灵辱骂了还不算完,这便要上前踢打,他终是忍耐不住,霍地从地下站起,生硬地回道:“顾娘子口口声声说奴婢作践人,奴婢倒是斗胆讨问一句,眼下这情势,究竟是哪一个在作践人?这两日西疆、北疆各地部族头人前来奔丧,膳房本就忙得应对不过来,将就娘子一两餐便又如何了?也值娘子动这番肝火?”

    风灵心头一松,本以为柳爽遣来的人皆是口不能言的哑巴,要撬动这内监的口舌,虽不易,倒也不十分难办。

    她竖着眉,指着他责骂道:“莫要拿这话来哄我,你打量我不晓外头的事么,东、西两胡的头人能来这翠微宫吊唁?你倒是予我说说,来的突厥头人是哪一个?我谅也是你胡诌一通,答不上来。便是冲着你扯谎编话,便该打!”

    内监受她激将,气得微微发颤,冷声相讥:“怎的,还要奴婢请平壤县伯、焉耆王诸位贵人来予你见了才信么?”

    风灵闻言心中大喜过望,果然是突厥头人来吊唁圣人,来的竟还是同她歃血盟誓过的义兄,欠下她天大人情的张韫娘的夫君,阿史那弥射。若说不是佛陀垂加护,还能有什么能比此事来得更恰巧的。

    至此,她也无心再为难那内监,只随意挥了挥手道:“收拾了便去罢,莫在跟前教人瞧着烦乱。”

    屋内肉食菜肴的气味,忽令她胸口发腻,险些要干呕出声。风灵忙捂了口鼻,转去内室。杏叶恐那内监瞧出什么端倪来,紧跟着风灵进了内室,放下帷幔,内室大瓷瓶子里水养了一支茉莉,杏叶端起瓷瓶,四处晃动,好教茉莉的清雅香气充盈内室,遮盖了外头饭食气味。

    待那内监收拾了残局怏怏地离去,风灵方露出一脸的欢快,抓了杏叶的手,嗓音虽刻意压低了,可话语中的欢喜却是遮掩不住:“杏叶,杏叶,咱们有望逃脱这地方了!” 


第二百五十四章 琵琶传音

    入夜风静,六月头上的闷热粘滞住了整个翠微宫,唯独凌波殿是个凉爽所在,全得益于从凌波殿外穿流而过的那条大河。

    河水淌得缓慢,夜风几乎全无,整个凌波殿便沉寂在这样一片无风无波的暗夜中。

    风灵从墙上取下一把琵琶,许久未弹过,音色本是有偏差的,可她早在入夜前便已低低地调弄了弦丝。

    寂寥沉闷的夜色中,突响起了“铮”的一声弦音,借着凌波殿外的河水,刹那划破夜空,向翠微宫四处扩散出去。

    风灵摆弄琵琶算不得好,本是跟着索良音学来顽的,她浑不在意那技艺指法究竟如何,只求铿锵的弦音能借着凌波殿临水的地势,尽量地传将出去。故手中拨弄的那曲南调《木兰辞》越奏越是铿锵生硬。

    这曲子果然不负所望,穿透了翠微宫的静夜,回旋飘荡出去,听到此曲的人当真是不少。

    有知晓些旧事的老宫人,惊惶起来,暗地里相互传告,皆道英华夫人奏着旧曲,亲来接引圣人。更有人信誓旦旦地称自己亲眼瞧见了朱红戎袍,白磷细甲的英华夫人跨着白蹄乌飞驰而来,一时传得惶惶然。

    竹影馆中住着的阿史那弥射亦将这一曲听了去,他初听只觉耳熟,恍惚在什么地方听过,却只当做是宫人随手拨弄,并未在意。后又忽觉不对劲,国丧中怎有人如此大胆,敢在翠微宫弄弦作乐,他不禁留意细听了一阵。

    弥射粗通音律,犹喜琵琶,一听之下,不由嗤笑弄弦之人技法粗陋。可这曲调他却是愈听愈纳罕,分明是在何处听过。这调子特别,必定不是宴饮欢娱之时听的。

    夏夜懊热,弥射又闲着无事,一时兴起,便循着琵琶声,信步一点点找了过去,直至凌波殿院外,教两名戍卫拦挡了下来。

    “里头住着宫眷,已是夜间,外男不便入内,还请县伯见谅。”戍守的武侯一名抱拳致歉,一名已探手将弥射向外请。

    琵琶声戛然而止,弥射多少有些扫兴,既是女眷居所,自然也好造次,他转身欲走。

    “阿尕……阿尕!”殿内突然传出几声急促的叫唤,因隔得略有些距离,听不真切。弥射不禁站住了脚,屏息去听。

    “阿尕,是我,依勒!”里头又传来迫急的几声。

    弥射倏地瞪大了眼,他听得出那是风灵的声音,将才那曲子,昔年她充作侍婢,随拂耽延送他西归时,在路上为替他解闷奏过几回,怨不得听着熟稔。

    此时风灵明知他来,却在里头不迎出来,已很是蹊跷,偏她又刻意说了突厥话,连自己的名字也只拿突厥话来说,且听她的唤声急切慌张,这里头的不寻常已是昭然。

    弥射旋即转过身,向那两名戍卫道:“那里头住着的是宫眷?如何我听着却像是我突厥女子?莫不是有甚隐晦之事……”

    戍卫慌忙躬身抱拳:“岂敢岂敢,县伯多虑了,当真是为宫眷。”

    “既有说乡语之人相邀,不理不睬却非我突厥习俗。二位若觉着不便,我也不进那正殿,只在殿外说上两句。”说罢弥射也不顾那二人的半推半就的阻拦,大步踏入凌波殿院中。

    两名戍卫很是为难,既怕开罪平壤县伯,又恐他就此放了里头关着的紧要人物。二人互望了一眼,只得紧跟上前。

    弥射到了门前,也不好口称风灵的名字,便随了她自己的称法,唤了两声“依勒”。

    门内的风灵犹如大沙碛中将干渴致死的人突遇了水源一般,扑到门边,依旧说着突厥话,急急道:“阿兄,阿兄,快救我一救!”

    弥射大惊,“果真是你!一年多之前,已故老焉耆王的王女自长安来寻我,她与我说你同延将军成了婚,我还想着来长安时,必定要讨回你们欠着的顿酒,可如今这境地……”他拨弄了几下门上的大锁,“你怎教人锁在了这行宫中?”

    “阿兄,你可知延将军如今何在?”风灵扒着门框,从门缝中望出去,正望见弥射满脸的惊愕。

    弥射借着院内的石灯,瞥了那两名戍卫一眼,见他们神色惘然,料想他们听不懂突厥话,便放心道:“贺鲁那贼,听闻太宗薨逝,起兵脱唐,在庭州边界屡次犯事,蠢蠢欲动。新帝遣了延将军去庭州震慑,已走了有些日子,脚程急些,大约已将抵庭州。”

    杏叶在门内低低“哎”了一声,凑近风灵小声道:“我道延将军怎迟迟不来,原是离京讨逆去了。”

    她说得虽轻声,弥射却听得清楚,心下暗暗一算日子,惊道:“你这是教人锁了多少时日,竟不知延将军奉旨离京平叛的事?究竟是哪一个,阿兄替你讨个说法去!”

    风灵透过门缝朝那两名戍卫一望,向弥射请道:“阿兄近前说话。”

    弥射依言靠近门边,戍卫随之警惕起来,四目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此事说来话长,待日后得脱身,再与阿兄细说,眼下紧要的是求阿兄救风灵逃出生天。”她向戍卫一瞥,见他们那架势,仿佛随时要将弥射请离,遂急匆匆道:“待阿兄见着新帝,向他求个恩典,将风灵讨了出去,侍婢也好,姬妾也好,阿兄瞧着拿捏。目下贺鲁不安生,尚需阿兄钳制他于西疆,新帝初初登基便遇上了这一桩,正是要用人之际,断不会拒了阿兄的讨要。”

    弥射沉吟不语,风灵怕他不肯应,切切求道:“阿延眼下不在京中,此事阿兄若是不援手,风灵的性命大约留不到阿延归来。求阿兄瞧在与阿延同袍一场,同风灵又有歃血之谊的份上,莫要推辞才好。”

    “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弥射面露了歉疚,“少不得又要委屈你,再充一回侍婢了。况且,你如今既与延将军做了夫妇,这名节上……”

    “阿兄何时比风灵还扭捏了?”风灵爽快道:“风灵当年在沙州行商,坏名节之事还嫌少了不成?事急从权,阿延自不会计较这些。”

    弥射一顿首,不再犹豫:“好,阿兄应了你便是。你再撑持几日,等我消息。” 


第二百五十五章 和亲西疆(一)

    其中一名戍卫按捺不住,上前向弥射抱了抱拳:“县伯还请体谅,此地确不宜县伯久留。既已叙过,便请回罢。”

    弥射转身欲走,风灵又唤住他问:“圣人……可安葬昭陵了?”

    “尚未迁入昭陵,梓宫在宗庙内停着,庙号太宗,谥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弥射离开前匆匆告知。

    风灵在门后黯然吐了口气,自觉生身之恩也算得还报了。她将自踏入长安城行至今日的始末回想了一遍,越想越是通透,果不就是应了那因果业报么?纵然她与太宗远隔了万水千山,兜兜转转也未得脱开干系。而今可好,这一世,这一段,算是了清了。

    这一夜注定多事,这边厢隔着凌波殿的殿门和大锁,谋划铺排好了出宫去的路。风灵与杏叶二人在忐忑与高兴两重心思的交替下,一夜不曾睡好。

    殊不知,大兴宫的立政殿内,亦是彻夜亮着灯,王氏与假作内监的索良音,怀着各自的私心,辗转反侧至天明。

    白日里,王氏请了舅父柳奭与表兄柳爽进宫吃茶,就宫规礼数来说,外男进入內苑总不合规矩,但新帝李治继位尚不足一月,内忧外患之下,头风之疾大作,药石金针尽数用上了,皆无力。

    王氏孤立无援,只得求助舅家。

    朝堂之事她一介内妇原不该插手,且朝上诸位重臣皆有进谏,也轮不上她动心思。但她存了私心,倘若她与舅父能将内忧外患中的一桩替新帝料理了,便是不可估量的首功。于舅父,站定朝堂,重权在握;于她,即便无嗣无圣恩,也有个贤后的好名头在,后位稳固。

    柳奭在立政殿坐了半晌,尊荣的外甥女在他跟前毫不掩饰她的无助,她眼眶微红,不知是因求功的迫切,还是为了头疾大作,痛得面无人色的李治。

    内忧尚还算稳得住,可这外患,柳奭亦无十分的把握。阿史那贺鲁狠毒狡诈,朝内皆知,举动大多出乎常理,与之交过手的郎将几乎都吃过他的暗亏。唯独拂耽延一人,在西疆军府与之对峙斡旋两三年,屡次交手,算是摸过他几回路数。

    贺鲁实属反复小人,昔日归唐原是经不住拂耽延的穷追猛打,为了休养兵马,现今太宗故去,岂有不造事的道理,虽已遣了拂耽延奔赴安西都护府,领兵镇压,可终究是新朝,最忌大肆用兵。

    边疆用兵,长安难免空虚,外患未必能除,内忧必定四起。

    这些牵扯柳奭前后思来想去,裹足不前,终是不能定下个主意。故王氏的求助,他许久未能答复。

    王氏眼见着舅父也未必能指望得上,恰又逢内监来报,称圣人头风愈烈,一度不能视物。王氏心里焦急打怵,手上跟着发颤,一手未能将宫人递来的茶盏接稳,滚烫的茶水泼洒了一地,几点滚烫的水星子溅到她手上,立时见了红印。

    王氏急怒攻心,反手一推,剩下的半盏滚热的茶汤悉数泼到了煮茶宫人胸前。宫人素来知道王氏的利害,死命咬住嘴唇,不敢呼痛,趴伏在地下连连后退。

    她身侧的内监慌忙将一方绢帕丢进茶炉一旁的平底瓷罐中,随即捞起,略挤去些水,敷贴在王氏的手背上。瓷罐中储着煮茶用的冰冷山泉,凉意即刻将王氏手背上那几点红印压了下去。

    那内监开口柔声道:“殿下莫要动怒,急也急不出个法子。左右有云麾将军往安西都护府暂且拖住那突厥人,为今之计,还是先请柳中书拿定主意,究竟是战还是和。”

    柳奭眉毛暗挑,掀起眼皮朝那内监瞥了一眼,面上无改,心底赞许地连连点头。

    自己尚未开口,柳爽也紧锁眉头不敢胡乱开言,王氏遑急了只知冲着宫人泄郁火,一殿中,惟有这胡女将他的心思一把握准。眼下这境地,若能讲和,施以安抚,再略作敲打,确是好过开战。

    他记得这假充内监进宫帮衬王氏的胡女,原是他妹婿索慎进的妾室所出,柳爽将她带回时,他尚且恼怒柳爽羁绊于艳色,未能将索氏一门清理彻底。可日子久了,桩桩件件中,他便觉出这胡女的玲珑心思来,把稳细致、审时度势,样样皆胜过他嫡子柳爽,更是不必说是王氏了。

    这胡女出身低微,无依无靠,又肯去王氏身边替自己挣一份体面来,当初在自己跟前苦求时,柳奭便觉她是个能成事的,如今看来,果不其然。辅佐王氏,舍她其谁,亏得当年未将这块璞玉与木石之流一同处置了。

    柳爽锁着眉,向内监装扮的索良音瞪了一眼:“你莫要裹乱。”

    索良音垂头欠了欠身,又迅速地朝柳奭投去一望,一双棕褐明眸里满是欲言又未敢的小心。

    “无妨。”柳奭摆手制住柳爽的低斥,温言向索良音道:“你要说甚,直管说来,不论对错。”

    索良音从王氏身边走下来,立到殿中,向王氏、柳奭、柳爽各行了一礼,道:“音娘斗胆,不敢妄议政事,不过是想起了从前的一桩旧事。”

    她转向柳爽问道:“那位顾娘子,可还在翠微宫拘着?”

    柳爽疑惑地点头:“确还在翠微宫凌波殿中。”

    “大郎可还记得,那顾风灵同贺鲁有何瓜葛?”索良音提示道,不待柳爽追忆,她又道:“我自幼同她熟稔,尚在沙州时,我记得她有一支鹿形金簪,那支金簪,便正是贺鲁所赠。后来她连同延都尉作局,以那金簪骗了我长兄,使他枉死在了军府大牢内。”

    柳爽神情复杂地瞧了瞧她,索庭之死,他略微有些亏虚,不耐烦地打断索良音:“你要说什么,径直说,莫绕弯。”

    索良音抿唇淡淡一笑:“贺鲁倾慕顾风灵许久,屡次辗转,求之不得。若能将她送去庭州,远胜过调遣了千军万马去呢。”

    “这不可。”王氏立时便反对道:“太宗在时,亲口许诺了她县主之封,许予云麾将军,连鸿胪寺也有备在案,不过因太宗病重,尚未来得及过奠雁礼。而今云麾将军赴庭州镇压贺鲁,朝廷又在此时将他尚未过门的妻室遣出去与贺鲁和亲,他岂不反目?” 


第二百五十六章 和亲西疆(二)

    柳爽若有所思地应和道:“那顾风灵与贺鲁,确有那么一桩在。往日在沙州,我只当贺鲁不过一时兴起,过些日子也便淡了。可他翠微宫觐见那一年,击鞠场上赤手空拳地替她挡下要命的一球,想来仍该是存了情义的。此番若要贺鲁消停,这筹码,倒果真是非她莫属了。”

    王氏转脸望向她舅父,“究竟如何,还请舅父定夺。”

    柳奭此时亦是七上八下,来来去去不过是忌惮着拂耽延。他拈着颌下的一绺胡须,凝思不语。

    索良音却低笑出声:“云麾将军忠勇无双的风评,良音略有耳闻,一个市井女子,于云麾将军这样的忠诚良将而言,难不成能越过大唐的安危?况且,人常道,大丈夫何患无妻。待西疆安稳了,请圣人出降一位公主,不比娶个女商强?”

    柳爽侧头朝索良音扫看一眼,当日康宅洗儿宴初见索良音时,顾风灵在后厨替索良音挡难的情形仍历历在目,她这反目成仇的决心,教柳爽这样的狠毒之辈都不禁为止心头一凛。

    柳奭终于放下拈须的手,击案道:“那拂耽延往常不过是仗着受过英华夫人的教,太宗便另看一眼,而今已换了天下,皇命之下,难不成他还能翻天了?”

    王氏、柳爽、索良音一同望向柳奭,王氏迟疑道:“舅父的意思……”

    柳奭的鼻端沉重地呼了口气,意态坚决地向王氏道:“殿下只管去向圣人献策,遣嫁那位顾娘子,往庭州去和亲。既拂耽延熟稔西疆形式,也不必再回长安,统领安西兵,据守西疆。”

    柳爽的眼神忽就欢快起来:“还是父亲招高,太宗既有将兵部尚书一职托付予他,便教他困守西疆回不得长安,他纵然恼怒于遣嫁顾风灵一事,却也无济于事,兵部则还是父亲的。”

    “说的什么昏话!”柳奭冲他怒瞪一眼,“兵部是大唐的,是圣人的,我柳家是御前世臣,不过是圣人指哪,咱们便效力于哪。你呀你呀,越发的不长进,反倒较音娘不如。”

    索良音忙垂首一拜,退至王氏身后。王氏打圆场道:“表兄也是一心替柳家打思量,极是不易,偶有句失言,舅父也该体谅他一二。”

    柳爽也算是乖顺,忙赔了笑向王氏与柳奭各作了个揖:“殿下说得是,父亲的教训得也极是。”

    当夜,王氏在睡榻上辗转,将她与舅父商定的和亲之策翻来覆去,细细地想了一遍。

    这是李治继位之后,她头一次插手到政事上来,李治性子绵软,倘若这头一次能教她拿捏住了,往后她与舅父在政事上便能说得更多。哪一日能甩脱了长孙无忌、褚遂良那一干自视甚高的托孤重臣,也未可说。

    舅父成了圣人跟前头一等的重臣,她才能稳坐这立政殿,教那凭子而贵,蠢蠢欲动的萧氏永无出头之日。

    如此一想,她越发的难眠,不禁又将次日去见李治时要说的话,在心里头默默过了一遍。索良音在外间值守,将内室辗转反侧的动静听得清清楚楚,心底冷笑不已:这不过才刚开始,这便要长夜难寐了,往后的日子却要如何?

    过了片时,王氏从睡榻上坐起身,唤进了索良音,犹疑道:“听说那顾姓女商性子甚是刚烈要强,她倘或执意不肯,待要如何?”

    索良音哄着她躺下,低低柔柔地回道:“殿下多虑了。奴婢与她自幼一处顽耍,届时去劝上一些体己话,同她好好说一回。”

    且说风灵自将脱身之计托付了弥射,心中安定,每日的酸呕也跟着消停了不少,只仍旧吃食难进,胸前胀涩。虽无医士诊脉,她心里也清楚,这身孕大致是不错的了。她担忧尚未逃出这樊笼,便要熬坏了身子可如何是好。由此,每日送来的膳食不论她有多不愿见,总还是强忍着恶心,尽力地多用一些。

    过了没几日,这日送膳来的内监换了个身形瘦小的。风灵小睡初醒,自内室出来,一眼便瞧出换了内监。那内监将食碟一样样地摆出来,抬头冲她微微一笑。

    风灵愕然,旋即又冷了脸:“你来作甚?”

    索良音端着笑脸,向她作了个礼:“自然是送膳来的。”言罢她左右环顾,除了杏叶,并不见有旁人,回头再望望殿门,好好地阖着,她便指了指内室,放低了声道:“我同你说句紧要话,你切莫声张。”

    风灵知她手无缚鸡之力,故并不惧怕她行出什么花样,遂跟着她一同进了内室。

    索良音在睡榻边不请自坐下,面上不冷不热地笑着:“大娘大喜,圣人决意要颁宁西长公主的册封来,今日大娘还是阶下囚,明日便是尊荣显贵的长公主。”

    风灵毫无动容,淡淡道:“我不知你们究竟要作甚,也懒理什么敕封,只一桩,速速将我放了。”

    “大娘莫急,方才说的是头一桩喜事,后头还有第二桩。”索良音笑嘻嘻地请她在自己对面坐下:“既有个这么个尊贵身份,自然少不得一位显赫夫婿来锦上添花。明日,敕封的旨意会同赐婚书一同来宣。”

    风灵闻言一把攥住了拳,这话从索良音这儿说出来,必定不会是她愿听的,这婚书也决计不会是将她赐婚于拂耽延而下的。

    果然,索良音菱唇轻勾,带了些许畅快道:“瑶池都督,大娘瞧着可还堪配?”

    风灵自榻边猛站起身,顿觉小腹底下隐隐牵扯着发痛。她一手搭护在小腹上,强忍下怒气,咬牙道:“当日贺鲁在翠微宫求娶,太宗便未应许,不为旁的,大唐边境几时落魄得要一介女子前去安抚?大唐可丢得起这个颜面?怎的到了新帝手里,便成了这般光景?”

    索良音低斥道:“昔日太宗在时,大娘横行惯了,却莫要忘了,眼前已是新朝。适才说的那些话,可是字字当诛的。便是太宗在,江夏王庶出的女儿,正经顶着天家姓氏,较之大娘如何?不也封了个文成公主的名号,舍出去予吐蕃了么。” 


第二百五十七章 脱逃樊笼(一)

    风灵深深吐纳,半遮半掩地护着肚腹,怒极反笑道:“音娘素来知晓我心意所属,亦深知我心性如何。三年前,我在敦煌城楼上曾与贺鲁说过,倘要强娶硬逼,只管来迎回我这一身残骨碎肉。这话到了今日,仍旧作数。请索娘子将此话带予圣人。”

    索良音偏头端详了她半晌,忽释然地笑起来,仿若惦记了许久的事终得如愿以偿。

    笑罢,她却轻拭了眼角,感慨道:“从前在沙州,每逢临事,我便是那不知所措那一个,仗义援手的总是大娘。曾几何时,我极想教大娘也经一回事,试试那天地不应、人神共弃的滋味。如今果真事到临头了,大娘宁肯舍身求死,也不露一丝慌怯。显见,我终是输了大娘一程。”

    她看着风灵默声叹气,心里头补道:无怪乎拂耽延目中只能见你,再看不到旁人。

    风灵一阵头晕目眩,却不愿教索良音瞧出什么端倪来,强支着身子僵立在原地。杏叶在外头听得怒火中烧,一打帷幔几步冲将进来,厉声道:“我家娘子原是太宗早已许了延将军的,岂有另嫁的道理!”

    她转脸一望风灵的脸色,暗觉不好,再顾不上理论,忙搀了她在榻边坐下。

    索良音眼里根本不见杏叶,弹了弹手指,漫不经心地向风灵道:“从前父兄逼嫁,大娘帮衬了不少,而今大娘落难,我少不得还报一番。不怕大娘恼,出降贺鲁,正是音娘的提议,我只助你出这樊笼,余下的,全在你自己的造化。你若能万幸得逃脱,自此也不必再回长安来,你我当真是再无亏欠,下世因果里,还是莫再相见为好。”

    风灵怔了几息,登时明白过来。心中如明镜般澄澈,口里却说不出什么话来,连悲喜也一时滞塞住了。

    索良音站起身,朝她屈膝一礼:“明日你便是宁西长公主,我自然也不得造次,奴婢尚有要事在身,且先告退。”

    她面含了分说不清的浅笑,自打起内室的帷幔要走。风灵如梦初醒,上前又将她拉了回来:“音娘,我不知你缘何厌我至此,但你肯助我,我便认定你心里头还有昔日姊妹的情分在。既如此,我也不瞒你,你可知你索氏一门,究竟是为谁所害?”

    索良音慢慢地转过身,将风灵的手从自己的胳膊上脱开,定定地望着她的眼睛:“我不仅知晓残害我满门的祸首,连康大萨保的灭门仇家,未生、阿满婆遭了何人的毒手,每一桩,俱一清二楚。”

    风灵着实吃惊,眉心深重。杏叶晓得一些内情,此刻闻听此言亦是目瞪口呆,愕然道:“你既知晓,还要做他姬妾?还要扮作内监,在內苑辛苦度日助他得势?”杏叶原是想说“助纣为虐”,可这样的词眼,怔悚之下浑然想不起来。

    索良音嘴角的浅笑逐渐转凉,闭目冷哼,恍恍然不知是在作答还是自语:“大娘,我也不愿瞒你,我要谋他柳爽一人性命易如反掌,可他害了我满门性命,只拿他这一条烂命来还,岂不白白便宜了他,自是要他满门来抵的。”

    杏叶不由捂住了嘴,倒吸了一口冷气,含糊道:“索娘子慎言,慎言呐,这话可讲不得。”

    索良音不置可否,只抿唇一笑,反问向杏叶:“什么话?我可曾讲过什么讲不得的?”

    风灵呆了好一阵,待她恍然大悟过来时,索良音的背影已从半刻半阖的殿门边飘然离去。

    杏叶犹是满头雾水,焦躁地问道:“她这是何意?拿着将娘子往火坑里推的主意,偏生还说是加了援手的,哪有这样的道理。”

    “兵家有云,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她这是要我在极险的绝境中自谋生路,我同她自小交好,竟从未瞧出她心中有这样的沟壑。”风灵皱眉揣测道:“……皇后无嗣,先帝的武才人与圣人有……有苟且,圣人日益厌弃皇后刻板无趣……如此看来,皆是她的手笔了。”

    杏叶半张了口,连眼都忘记眨了,只觉脑子来不及跟着转,或是说根本不敢跟着转,就方才那穿着内监衣裳的胡女,低贱微缈,靠着侍奉人过活,她竟想要,想要扳动这天底下最为尊贵的女子,来替她的家门出一口恶气。

    殿内,杏叶与风灵二人长久未在开口,一个怔忪于才刚听闻的泼天的谋划中,半晌回不过神。另一个却已将自长安至庭州一路的大致地形在脑中过了一遭,越想越觉胸有成竹起来。

    “杏叶。”隔了好半晌,风灵忽然一掌搭在了杏叶肩上。

    杏叶惶惶中忽教她这一掌惊得跳将起来,“啊?”

    她茫然慌张的神色甚是好笑,风灵却露不出一丝笑模样,严正地问道:“杏叶,你当真想好了要随我同去?”

    杏叶极肯定地点点头:“我自遇见娘子,这四方宫墙,岂还能关得住我?”

    “长安以外,并非处处都能得好过的,风餐露宿、粗衣简食只是寻常。”风灵凝视着她的眼眸,一字字地道:“稍有不慎,或还要搭上性命。”

    杏叶倒先笑了:“你这话唬旁人便也罢了,要同我说,当真差强人意。这深宫內苑里头,不明不白白赔上性命的事还少么?仅一座昭庆殿,前前后后搭进了多少去?杏叶早已想得透透的,同是要死,不如死得明明白白。”

    风灵凝神看了她一会儿,突然笑起来,在她肩膀上又加了一巴掌,“怨不得同你投缘,咱们本是心性相近之人。”

    她向殿门那处打量了一圈,拉着杏叶重回内室,将她的思谋大致同杏叶说了一回。将这一路可能会遇见的各种险难危急,一一同她分说明白,反反复复地与她确认:“进了西疆流沙之地,便是性命攸关之时,你从未走过,当真能受得住?”

    “我不惧,且十成十地信你。”杏叶一遍遍地肯定,眼里满是坚决。

    风灵暗自深叹,心底同自己确认:她既这般信我,那她的生死安危,便是我的事了。 


第二百五十八章 脱逃樊笼(二)

    不出两日,果然就有鸿胪寺的人急急忙忙前来宣旨。正如索良音先前所言,敕封下了宁西长公主。

    既已有这样贵重的名衔,再将她锁在凌波殿中便是不成体统,风灵稍稍地得了些自由,禁足之地从凌波殿的正殿,扩至大半个翠微宫。

    由此,她方得机会出来四处走动。头一桩便是去竹影馆见了弥射,虽说索良音力主将她遣嫁贺鲁是替她谋了个脱身的机会,却也是临渊而行,倘或一步不慎,掉落下去,便是万丈深渊。风灵并无十分把握能安然退身,弥射仍旧是她所能选择的最好的助力。

    弥射见她亲来竹影馆,且自己不必再去同圣人讨要她来作侍妾,很是松了口气。毕竟,请缨护送出降公主西行,要容易得多。

    大事议定,风灵安心在翠微宫内静候了些日子,每日不过是四处散荡闲逛,或是想着逃出生天后如何能告知拂耽延,与他相见。再就是往弘法院那处去坐半日,听玄奘法师讲几句佛偈,说几桩西行路上的见闻。风灵离那西疆的商道日久,漫天的黄沙风烟此时说来甚是想念。

    她清闲静候的日子里,鸿胪寺却是忙得人仰马翻。公主出降和亲本是一桩极大的事,昔年文成公主出降吐蕃,足足备办了大半年方才成行。可眼下贺鲁动作频繁,朝中战和意见不一,圣人几乎每日一道旨意地往鸿胪寺下,命他们务必迅速备办,好及早将宁西长公主送出去,平息西疆纷争。

    鸿胪寺卿亲自督视,耳提面命,到底是在一个月之内将一副像模像样的嫁奁卤薄收拾了出来,时已至七月头里。

    故此,风灵一身庄重的深衣,头顶了一副一十二支的大金钗,坐在辇子上,被二十余名宫人自翠微宫内,恭恭敬敬地抬出来时,汗流得早已**了内衫。

    她头一眼瞧见的便是在翠微宫大殿前迎候的弥射,弥射眯着眼,将她打量了一转,挑了挑眉,抿住了嘴唇,那神情分明是强忍住了满腹的大笑。

    不必人提点,风灵也知道,此时她面上的妆粉必定已教汗水糊了一脸斑驳,丑怪滑稽。

    李治亲至翠微宫送嫁,风灵从步辇上下来,上前叩拜。一套礼下来,里衫又湿了一层,面上敷的素粉自不必提了,她垂眸已能见乳白色的汗水顺着她的额角面庞滑下,滴落到衣裙上。

    李治倒不在意她仪容如何,上前一步亲手将她自地下搀扶起来,朗声说了些秦晋之好、邦交之重的话,同来送行的官僚皆在大日头底下齐声称颂。

    唱颂的声浪中,李治忽然低声向风灵道:“朕知晓此番委屈了你,不论你如何不愿,终究是头顶了李姓,托生在了天家,这便是挣不开的命数。”

    风灵倏地抬起眼眸望去,心底讶然,猜不透他究竟是如何得知她果真是天家血脉。

    李治面色未动,平静地冲她点点头:“去罢,替大唐镇住西疆,日后关乎你的那笔春秋记载,定然不会辱没了你。”

    众吏的高呼戛然而止,风灵勾起一边唇角,凉凉一笑,便将视线越过李治的肩头,落在他身后的王氏身上,心道:这位往后该自求多福了。

    旋即她目光一动,转到了王氏身边仍旧是内监服制的索良音身上,目光在她面上顿了顿。

    索良音偏头在王氏耳旁细语道:“圣人亲送,已是予了她莫大荣耀,殿下再送未免太过抬爱,于礼不合,由奴婢替殿下送一程便成了。”

    王氏稍一犹豫,颔首应许。索良音端着礼,从后头走上前,向李治躬身先行了一礼,便转向风灵,沉着嗓子道:“宁西长公主此番一去劳苦功高,奴婢替公主红绸铺路,恭送公主出宫。”

    说着她从一旁的内监手中接过一匹红绸,在风灵的脚下铺展开来,弯腰将红绸延展出去。

    风灵抬起脚下的云头履,一步步就着一段段展开的红绸踩了出去。索良音弯着腰,仰面朝她望了一眼,细声道:“时至今日,仍是羡慕你,出去了便又是一番天地。”

    风灵将周遭扫视了一圈,因她在红绸铺就的路上,随侍者离她皆不近,遂执起遮面的绢布团扇,挡在口鼻前,轻声回道:“我记得你也是笃信释教的,得了空往弘法院走一走,玄奘法师讲经最是能点透人心。”

    “这些年,神佛早就弃了我,何必多此一举。”索良音展开另一匹红绸,扬手将那热烈的一段红扬了出去。

    “你孤身一人在此苦熬,待大仇得报之日,势必体无完肤。惟佛陀庇护加持,方得自赎。”风灵借着红绸的飘扬,侧头向索良音道。

    索良音躬着声,冷凄凄地回她:“左右再与你无干,这世上早就只剩了我一人,若不为一门血仇,我也早该死了,赎不赎的,又有甚要紧。”

    风灵心口一阵紧缩,缄默着走了一段,眼见着便要走到翠微宫大殿的巨石宫门前,两道身影率众在宫门前等候着她,一个自然是自动请缨护送她西去的弥射,另一人却是要一路押送着她到庭州的柳爽。

    “音娘。”风灵团扇遮面,飞快地说道:“扳倒柳氏一门,还是须得仰仗菩提萨埵护佑,弘法院,切记紧要关头,去弘法院求拜,玄奘法师虽不理俗世,却忠于太宗所托,守着藏经阁。”

    索良音甩出最后一截子红绸,直起腰来,茫然未懂风灵这前言不搭后语的匆忙一句,怔怔地僵在原地。

    风灵伸出一臂,等着她上前搀扶,却未得她反应。柳爽与弥射已一步步地向她二人走来,索良音犹在发怔。

    风灵一急,索性自伸了手,抓握住她的胳膊。

    索良音这才回了神,一双眼里满是迷惑不解,目光在风灵脸上转了转。风灵搭上她的手腕,抬步跨出在红绸上的最后一步。

    索良音只觉她抓着自己手腕的手指头一动,一枚滚圆硬冷的物件顺势滚落到她的衣袖内。

    “请阿监转告皇后殿下,风灵多谢她以这大红软绸铺路相送。”风灵放开索良音的手腕,向她略一屈膝,言语之间,柳爽与弥射已到了跟前。

    他二人将风灵迎上一驾桐木轻幔的大车,后头跟了大小十数乘车,另有辎重车不下三十驾。杏叶跟着风灵上了桐木车,余下十来名侍婢依次上了后头的青帷油毡车。车轮粼粼,卤薄摇摇,弥射与柳爽在前头引路,庞大的一支和亲队伍便就此离去。

    索良音暗暗摸了摸风灵塞入她衣袖中的物件,摸出是一枚小巧玲珑的香囊,里头仿佛还有东西。人前她未敢取出来看,避开人时,她拿发簪子挑出里头的东西,登时大吃一惊,原是太宗手书字纸一条,可凭此往弘法院藏经阁中取出藏匿在那处的账册实证。

    莫说柳爽想不到,倘若风灵不将此物托付,任是谁也想不到,柳爽苦苦威逼追寻的账册竟在佛门净地藏着。她豁然开朗,怨不得风灵临行叮嘱她要去弘法院求拜听法。

    索良音将那铜质香囊死死攥在手心里,便如同狠狠掐住了柳奭父子的喉咙,一阵阵的快意抑不住地往外冒,眼眶里有热流跟着一同冒出来,她使力咬下嘴唇,将热泪与快意一齐牢牢收拢在心间。 


第二百五十九章 西行漫漫

    七月流火,在土地上肆无忌惮地蹿过,越往西去,日头越是毒辣,空气中的水分一点点抽离,有树荫遮蔽之处,倒也不是酷热难当。

    一出长安城,风灵便将身上的重重深衣甩开,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衣裙。要依着她的性子,本是要弄一身胡服来穿,可柳爽那双鹰隼似的眼总往她这儿扫来,她也不好太过肆意,能脱了深衣已是很好,便规规矩矩地着了襦裙在车内坐着。

    初离了长安,她犹如去了一副沉重的枷锁,回望长安城的城门楼观,便有自巨兽口中逃出生天的欢喜,狠狠出了一口浊气,暂也顾虑不到如何能与拂耽延重聚,左右这一路有足够的时间思虑此事。

    行了一天,离长安渐远,官道也不那么平整易行。风灵所乘的桐木马车虽说宽大平稳,可高低起伏不断的土路仍是颠晃得她头晕目眩,整整大半日胸口胀满,呕吐不止,直将肚腹呕空,连苦胆汁子都吐了出来。到了歇息用膳的时候,分明腹中早已吐得空荡荡,却连一口水都吃不进。额角后脖汗涔涔而下,全是冷汗。

    好容易熬到了一处驿馆,驿丞早已得了报,知晓和亲公主将至,一早便驱动杂役,将驿馆内外收整得干干净净迎驾。

    柳爽下得马,悠然踱到风灵跟前,替她打起车上帷幔,伸出一臂欲搀扶她下马。

    风灵横了他一眼,抓着车辕自下了马,只将他晾在一旁。

    柳爽也不恼,笑嘻嘻地涎脸凑上前:“素日只知公主颇有几分身手,如今不过马车内颠簸几日,这便受不住了?怎的过了几年富贵日子,换了身份,倒不记得往常行商走货的形景了?”

    风灵并不理会他,自顾自地往驿馆大门走去,柳爽不依不饶地跟在她身旁,“亏得音娘还记着昔年你待她的好,送你往一好去处,日后也不必风里雨里地来去辛苦,安安妥妥地做你的可敦便是。公主得了安妥,在下方能安心。”

    风灵停下脚步,忍着腹中的翻腾,强打起一个笑,扭脸予柳爽送去。“柳公子不曾行过商,倒是一手好算筹,将我远远送出去,纵然不知那些烫手的账册何在,也不必再惧怕了。待过几年,大唐气息稳定,大举发兵征讨贺鲁之日,我便是那个遭突厥人祭旗的,自此柳氏一族便再无把柄外落,可高枕无忧矣。”

    柳爽一怔,即刻又哈哈笑起来,叹道:“顾娘子呐,通透聪慧,说句掏心窝子的话,送予贺鲁当真是可惜了。”

    风灵伸手指了指天,跟着他一同笑道:“柳公子大约忘了,万事还有漫天神佛在看着。”她此刻笑倒绝非强打敷衍,却是打心底透出来的舒畅:螳螂捕蝉,殊不知蝉未必能手到擒来,更不知蝉本就是黄雀送到跟前的引诱之物。

    他只当将她远远送走,便不惧她仗着手里揭示柳氏一族罪孽的账册弄事,哪里料算得到,索良音有意纵了风灵半路逃跑,介时丢了风灵,柳爽将以一己之力扛住贺鲁、圣人、拂耽延三人的怒怼,任哪一个都不会轻易放过他。

    计设连环,环环相扣,将柳爽一步步牵入夺命深渊中,他却浑然不觉。这番心思,不禁教风灵都咂舌不已。

    风灵走到驿馆门前,受了驿丞的礼见。颠晃呕吐教她身子虚乏,面色大约也不会好看。柳爽端详了她好几眼,面上显了几分货真价实的担忧,“公主金贵,若有个折损,在下吃罪不起。”

    说着他招手唤来一名长随,命他速去召随行医士前来。

    “你少在我跟前打晃,我便能自在一些。”风灵毫不客气地挥手驱他,既目下她是宁西长公主,打发了柳爽自不在话下。

    柳爽果然不好忤逆,向她拱手道:“公主好生歇息,下官不敢扰,有事只管吩咐来。”

    风灵微微阖眼,端起了些架势,柳爽只得转身怏怏地离去。

    不大功夫,风灵正要进房,一名医士背着医笥,擦着汗,急急跑来,向风灵作礼。风灵眯眼一瞧,是个眼生的,以往从未见过,她暗思道:如今这身子岂能教旁人来听诊。

    她站着不动,那医士也不敢擅自请脉,又请了一遍,风灵只当未听见。杏叶心思一转,即刻明白了风灵所虑,上前向那医士道:“医士且先去罢,现下溽热烦闷,又是长途跋涉的,公主身子不爽利也属寻常,歇过一阵,缓上气儿来,再请医士来听脉。”

    医士执礼告退,风灵一面跨进屋子,一面吩咐杏叶道:“你去我义兄那儿,请他遣个可靠的医士到我房中来。”

    杏叶领命去请,风灵回身向外院举目四望了一回,柳爽许是受不住暑气,回了他所居的那屋,闭门不出。

    不过半盏茶,杏叶便领着医士进得屋来,他们身后还跟着弥射,一进屋便拧着眉头一迭声地问道:“上半晌我便想来问,你这一路情形不对,可是身上带了什么病?昔年你送我西归时,路途颠簸较这一程可利害得多,也不见你不适……”

    风灵瞧着那突厥人样貌的医士,打断弥射问道:“阿兄这医士可能信?”

    “自然能信。”弥射毫不犹豫地点头:“他自小跟着唐人学医,在我身边已近二十年。”

    风灵款款在矮榻上坐下,探出手腕来,向那医士道:“劳烦医士。”

    医士在她手腕上压下手指,凝神细辨了一阵,满脸疑色地朝风灵脸上一望,请她换手再诊。

    弥射耐不住,催问道:“公主如何?”

    医士默然扣住风灵探过来的另一边手腕,一声不吭,眉头愈来愈紧。风灵与杏叶对望一眼,倒是坦然。

    “听了这许久,公主究竟何恙?”弥射又催了一遍。

    医士倏地自矮榻边站起身,口里慌里慌张地说着突厥话:“弘忽并非有疾,却是……却是……”

    医士吞吞吐吐说道不清,弥射性急,“却是如何?”

    “弘忽……这是有了身孕。”医士将心一横,脱口道出。

    弥射转眼去瞧风灵,神色复杂,喜忧参半,一时竟无言以对。 


第二百六十章 故地重游(一)

    风灵放下挡在身前的手,宽大的襦裙里半遮半掩着她稍显丰腴的肚腹,算着日子该已有四个月,可这也是她头一回听医士给出准信,一腔子的欢愉欣喜按捺不住,自唇边眉梢流溢出来。

    欢喜之余,忧虑也随之悄无声息地漫了上来。

    “阿兄,这孩儿性急,来得不是时候,这回必定有一番险难,风灵无以为靠,这一副身子两条性命,全要仰仗阿兄救命。”风灵轻声道,向弥射盈盈一拜。

    弥射蓦地回了神,忙将架住她的手臂,将她扶起。转脸正色向那医士嘱咐道:“此事绝不可外传一个字,可明白?”

    医士点头不迭,一面收拾医笥,一面嘱道:“弘忽底子强健,且这胎稳实,不必特意补养,不过这一路颠晃辛劳,还需多加小心才是。”

    风灵答谢了医士,医士却不敢受,背了医笥退出了屋子。

    弥射搓着手哈哈大笑道:“我尚惦记着你同延将军的那一席酒,一眨眼的功夫,便成了两席。你可不许躲懒,将两席并作一席打发了。”

    风灵教他这一通打趣羞得微微脸红,口里仍是爽快道:“义兄是风灵的恩人,只怕两席也难对付,义兄若不嫌风灵的酒劣,日后有的是畅怀痛饮的时候。”

    二人在屋内说笑了一回,直至驿丞亲自前来请他二人前去用膳。风灵路上呕吐得厉害,一时也吃不进什么,但经年的行商走货经历使得她明白一则道理:该吃时不吃,该歇时不歇,饿死累死也是怨不得天怨不得人。

    于是她遣了杏叶去将吃食端进屋来,在避开人处,忍住干呕一点点地,将一碗肉糜粥、一枚填了炙肉馅的蒸饼、一碟酸溅唇齿的醋拌葵叶,送入肚中,足耗费了大半个时辰,一餐用毕,已是大汗淋漓。

    杏叶瞧着她直叹气,她也不曾生养过,原只知晓将为人母的欣喜,从不知还要熬过这些苦楚,她看着风灵蜡黄的脸色,连平日里灵动的眼珠也淡了光泽,心里不免着急难受。

    越是往西边去,天气越是古怪。白日里烈阳高照,仿若要将土地上的水都蒸干了一般,到了夜间,气温又骤降,送亲队伍中病倒了半数,走得不免慢了下来,一路苦熬了大半月,终是临近了敦煌城。

    风灵倒逐日安稳下来,这冷热交替剧烈,又干旱无雨的气候于她而言,便是如鱼得水。渐渐地,胸闷欲呕也消停了,食量也增了起来。只是眼见着肚腹日夜不停地长起来,风灵也不敢四处走动,不是在桐木车中闷坐着,便是在驿馆房内闭门不出。亏得束胸襦裙宽大,再以帽裙垂至腿膝的皂纱幂篱略作遮挡,勉强能不教人留意到。

    这日暮时,浩浩荡荡一行人便抵了敦煌城。风灵撩起车上的帷幔,遥望着暮色中浑重高大的城墙及楼观,同杏叶感慨道:“那城墙,还是阿延任沙州军府都尉时加高的,为的正是防贺鲁来袭。”

    须臾,桐木马车自城门洞缓缓驶入,敦煌城的县令领了众长吏在城门口迎候。风灵放下帷幔,眼眶一热,一颗滚圆的泪珠子便落了下来。

    杏叶唬了一跳,忙问她缘由。

    风灵拭了拭面颊上的泪滴,手按在隐约抽痛的胸前:“当年,我踌躇满志,从爷娘手里接过顾坊的营生,头一回独自押着白绫绢绸到达敦煌城时,康阿兄便在这城门洞口等着我。我自余杭至敦煌,一路扎挣过来,又在瓜州遇贺鲁残兵突袭,到了城门口时浑身的气力都抽空了一般。偏我阿兄在这儿重重地拍了我一掌,险些教他掀翻在地。”

    风灵抬手在自己的肩膀上拍了一下,仿佛康达智还在人世,还在这城门洞口等她,还照旧在她肩头拍了一巴掌。“转瞬已过了六载,物是人非。”说着她垂头低笑起来,一息之间,又有一颗泪珠掉落在了襦裙上。

    杏叶曾听她说过敦煌城的那些过往,知她故地重游,心里难免有些酸楚,遂递了一方绢帕予她:“要在往日,我也不劝了,可眼下你到底是双身子的人,伤怀苦叹于孩儿不利。想来那位康阿郎若得知你将为人阿母,也该是喜欢的,不愿见你掉泪。”

    风灵攥着绢帕拭过面颊眼角,吸着鼻子连点了好几下头,待她稳住了气息,同杏叶吩咐了几句。

    杏叶推开车壁上的窗格,向车旁随行的侍卫道:“公主有命,请柳公子过来说话。”

    侍卫不敢怠慢,忙忙地驱马上前,请来了柳爽。

    风灵不愿见他,只将话交代予杏叶,由杏叶从那小窗格向外传话。

    “公主原就体虚,连日赶路,熬不过这辛苦,须得在敦煌城中休整两日再行。”杏叶照搬了风灵的话。

    柳爽一挑眉头:体虚……熬不过……只觉这样的字眼与风灵格格不入,却也回绝不了,只得应付道:“眼下已到了沙州,请公主暂且忍耐忍耐,若要休整,也该到了西州再说。”

    风灵在车中冷声道:“此间歇息与西州歇息有何不同?我既是和亲去的公主,到了你这儿怎就成了押送的人犯?况且,倘若我熬受不住,出了什么好歹来,你又要如何向贺鲁部,向圣人交代?”

    柳爽在车外沉默了几息,干咳了几声,似乎在掩饰压制他心头的烦躁。“下官不敢。”他终是带着些郁气,没好气道:“便如公主所愿。”

    马蹄声在大车旁踏过,风灵依稀能听见柳爽在下令,心头顿觉一阵舒畅,唇角弯起一个凉凉的笑,无声自语道:在沙州的事便该在沙州了,去西州作甚,三年前就该行的事,却教阿兄一家白白等了这些年。

    “杏叶,你去传话,到了敦煌城,我不住驿馆。”风灵只觉自己的心在腔子内“砰砰”直跳,将要从口里跃出来。若非柳爽存着险恶之心,非得要亲自押送着她去庭州,又岂能有这样的机会。

    “不住驿馆,那咱们要宿在何处?”杏叶掀帷幔的手一滞,不解地望着风灵。

    风灵眼眸暗闪:“住城中永宁坊,康家旧宅。”

    杏叶大惊失色,磕磕巴巴道:“康……康宅……不是满门都……”

    “怕甚,我阿兄阿嫂生前最是和善近人。而今该骇怕的,另有其人。”风灵淡淡道,催着杏叶去传令。 


第二百六十一章 故地重游(二)

    永宁坊的大石坊门,风灵很是熟稔,柳爽亦不陌生。他在坊门前下了马,抬头朝坊门横楣上掠过一眼,上头洒脱得意的“永宁”二字,正是索慎进手书。

    柳爽心底轻蔑一笑,背着手在坊门下候着风灵所乘的桐木马车过去。她弃了驿馆不住,偏要在这人人避之不及的凶宅里头住着,其用心柳爽自是明白。只不过他向来不信鬼神之说,无所惧故无所忌,倘要有那等敬畏惧怕,恐是一事无成的。

    康家宅子关闭了三年,虽有那些昭武九姓的粟特商户时常来拾掇,毕竟少有人气,前头又有冷森森的索府挡着,颓败之势甚重。

    因风灵指明要在此处停歇两日,敦煌县的县令岂敢怠慢,匆匆遣人先进去打扫收整了一番,待风灵一行人到达时,康宅虽不复昔日光景,却也有了六七分模样。

    风灵自车上下来,端着手挡在肚腹前,一双朦朦胧胧的泪眼藏在了皂纱帽垂后头,在杏叶的搀扶下,一面走一面在心底暗呼:阿兄阿嫂,风灵回来了。

    昔日堂前,有康氏族中远亲替他一家立起了往生牌位,供桌上油灯长明,牌位、桌案擦洗得一尘不染,风灵心头安慰,想着康达智生前待人仗义豁达,做着大萨保时也颇具威信,到底还有人念着他的好。

    康宅虽不小,挤进了这么些人,倒也驱走了阴森之气。

    一夜无话,次日清早,柳爽过来问安好,风灵已在前堂坐着了。他以为风灵故意要宿在康宅,是为唬他一唬,然人多势众,夜里他屋里睡了两个长随,并未有恐惧扰他安眠。一早来见,神清气爽,满面掩不住的得意之色。

    风灵浑不在意,笑问:“敦煌城于柳公子也算得是故地,左右这一日无事,何不重游一番?”

    柳爽摸着下巴,不置可否,说不上两句便要请退。

    “柳公子且稍驻,再吃盏茶。”风灵开口拦道:“尚有些事要请柳公子助我一助。”

    她终归身份贵重,有所求柳爽不能不应,他沉心静气同自己道:且再忍她一回,这些日子都忍将过来,眼瞧着便要抵达庭州,切莫功亏一篑。

    “但凭公主差遣。”他笑嘻嘻地抱了抱拳,果然便坐下定心吃茶。

    不足一盏茶的功夫,杏叶一手提了个食盒,一手挽了个竹篮施施然地进了屋子,见了柳爽,放下食盒与竹篮同他行礼。

    柳爽往那竹篮子里瞥了一眼,见白烛线香俱全,再看堂上的供案,供物皆是旧的,想来她大约是要给康达智一家上供。

    “柳公子。”风灵仍旧坐在矮脚圈椅中不动,淡然吩咐道:“劳烦柳公子替我将那案上的旧供物撤了,换上这些新置的。”

    柳爽一团郁气冲到了胸口,在喉间忍了又忍,强压着往身后去唤候在屋外的长随,想着让长随进屋来侍弄这供案。

    风灵将脸一沉,“柳公子贵重,倒还罢了,可外头那些是什么东西,也敢不避忌着些,竟要与我同处一屋。”

    屋外已奔至门槛的长随一听这话,为难地望了柳爽一眼,又悄然退开两步,探头探脑往屋内窥望。

    “杏叶,去将门阖了。”风灵朝门外一指:“如今庭州将至,柳公子还该多多约束底下那些人,莫要失了敬重才好。于我倒也没什么,只怕贺鲁部的人不喜呢。”

    杏叶忙跑去门边,清了清嗓子道:“公主的话可都听见了?外男皆退出内院,无诏不得擅入。”说罢她便将屋门阖上。

    适才风灵在屋中所说,屋外人都听得分明,那些人并不知晓风灵究竟是何来历,既是和亲公主,便都当她是李家宗室女。从翠微宫出来时,圣人亲送,又是红绸铺地的,全然是帝女的派势,想来到了庭州也必定要做个可敦的,心中俱不敢轻视。眼下她薄怒微含,岂有不惧的,便都听着令退到了内院外。

    屋内只剩了风灵、杏叶与柳爽三人,柳爽忽就慌张起来,起身往门边走,“既如此,在下亦不便留在此处。”

    杏叶亲眼见过柳爽领家奴对着风灵刀剑相向,此刻亦觉一口恶气已涌至胸口,必要出了才好。她几步蹿至门边,张开双臂挡住柳爽去路。

    柳爽恼羞成怒,正要开口叱责,风灵却悠然道:“柳公子慎重,此间并无外人,倘若我叫嚷起来,再有柳公子一向在外的风流名声,只怕是无益呢。”

    “你……”柳爽当真是怒急了,伸臂指向风灵:“你不过是送予贺鲁的一件礼罢了,莫真将自己当做劳什子的长公主了。”

    “我不当真,你不当真,皆无妨,突厥人当真便成了。”风灵轻笑道:“弥射将军居所距此不远,一旦叫嚷起来,他赶来不过瞬息,我奉劝柳公子还是快些照我说的做罢。”

    柳爽僵立了几息,到底是有所忧惧,便回转身,将供案上的供物一件件撤换下。纵然百般不愿,却也无可奈何。

    待他摆完最后一件,转向风灵摊了摊手,半讽半笑道:“公主可还满意?还有甚吩咐?”

    风灵站起身,一步步踱到柳爽身后,端详着供案点头道:“摆放倒还仔细。”

    她口中说着话,陡然伸出腿在柳爽膝弯内飞快地各踢了一脚,快得柳爽来不及反应,“噗通”便跪下了地,膝盖磕在硬冷的青砖上,身子把持不稳,歪歪斜斜地倒在了地下。

    柳爽又怒又怕,咬紧了牙关,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你这是要作甚!”

    “我要作甚,你岂会不知?”风灵探出足尖抵住他的喉口,令他在地下动弹不得,“你便先在我兄嫂的牌位前,将昔年血洗康宅的前后,说个明白。”

    柳爽怒瞪向风灵,将面颊两侧的肌肉咬得起伏不定,死活不肯开口。

    风灵只觉怒火自心底拔起,附身一把拽住柳爽的一条胳膊,手腕上一用劲,便听得他胳膊上“喀拉”一声,沉闷强抑的呼痛声随即而来。

    柳爽捂着一条脱臼的胳膊,龇牙瞪目,怒视着风灵。他自知绝非风灵的敌手,此时又落了单,倘一味与她拧着,只怕她一怒之下害了他性命也未可知。

    思及这一层,柳爽心头不由发颤,咬着的后槽牙也渐渐松了开来,再不敢硬抗着,遂在康达智一家的牌位前,将三年前作下那桩惨绝人寰的恶事说道了一遍。 


第二百六十二章 扬吐恶气

    风灵立在牌位前听着听着,便阖上了眼,两道泪线缓缓自睫毛底下滑了出来。连杏叶在一旁听了都拢紧了眉尖,不住摇头。

    柳爽自是不肯认下全部,他一面说一面将大多罪责推向贺鲁。风灵并不在意他如何狡辩,自顾自地点燃了三支线香,敬拜过康达智一家的牌位,拭着眼角道:“阿兄阿嫂,阿团,你们可都听见了,你们都是教这恶贼所害,如今已是明明白白。只恨风灵如今造不得杀业,不能手刃了这贼人,还你们一个公道。”

    柳爽乍一听风灵不愿造杀业,顿时长出了一口气,只这颗心尚未完全放下,臂上尖锐的疼痛便又袭来。

    风灵一脚踏在了他脱臼的臂上,手里执了一条破旧的马鞭,目光冷冽地盯着他,“这马鞭是我阿兄随身多年的旧物,今日便先替他讨回一分利。”

    话音一落,马鞭劈头盖脸地照着柳爽甩了下来,风灵顾忌腹中的孩儿,未敢使上全力,倘若使了十分的气力,只怕要活生生地将他打死,但只一半的气力,于只会摆弄些花拳绣腿的柳爽而言,已是痛不欲生。

    他抱了脑袋,在地下打转躲闪,哀嚎惨叫连连,偏风灵的鞭子落得刁钻,避开他的脸面,专挑那身子上最受不得痛的地方落鞭,如骤雨急下,一鞭紧过一鞭。

    她每挥下一鞭,脑子里便闪现出往昔康达智与米氏的一颦一笑,还有那白白胖胖的稚儿阿团晶亮无邪的目珠子,故每一鞭上都带了她的怨恨,一气儿狠抽了一炷香的功夫,柳爽的惨呼声已是气力渐弱。

    杏叶担忧起来,绕到她身后,轻声提醒:“仔细莫要坏了身子。”

    柳爽只当是杏叶恐他遭打死,替他说情,忙冲着供案上康达智的牌位求告:“康大萨保对不住,委实对不足……我也是因父亲之命,贺鲁之威,不得不……不得不做下那等错事。待我回至长安,必定,必定供奉一场法会,以表愧疚。”

    他不说这话尚且罢了,他一提这话,风灵愈发搓火,紧甩下三两鞭:“谁要你那腌臜钱帛来做法会,恶贯满盈之徒,要你来供奉,岂不污了我阿兄名节。”

    柳爽自小跋扈惯了,哪受过这样的辱骂苦打,方寸全乱,一时讨饶一时又咒骂,风灵怨恨他入骨,此刻根本停不下手。

    院外的众人均听见了柳爽在正堂内嚎叫,心惊肉跳,又因公主吩咐,左右为难,进退不是,有机灵的便去偏院请了弥射过来。

    自打风灵一说要宿在康宅,弥射便料想她大约要予柳爽吃些苦头,他本不愿插手,可传话的报称柳爽几近垂死,弥射略一思索,便觉不对劲。柳爽死活于他无干,可他若是死在了敦煌城中,长安势必追究,牵扯起来麻烦不断,到底欠妥。

    他心思一转,佯嗔道:“莫要浑说!柳虞候于女色上虽纵性了些,却也不是不知分寸之人,怎会将宁西长公主冲撞至此境地?”

    通禀的侍卫急了,“将军同小人去望了便知。”

    弥射便顺着这个阶,跟随那侍卫到了正堂门前,侍卫不敢上石阶,弥射独自上前叩门,果然听见柳爽在屋内失声惨叫,并杏叶细碎的劝解。

    他心知风灵必是动了大怒,只怕她伤了自己的身子和腹中孩儿,当下也不叩门了,径直推门而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夺下了马鞭。

    “这是怎么说的,好端端的,怎闹成这样?”弥射佯装浑然不知,将身挡在风灵与柳爽之间。杏叶见状,忙上前扶住风灵,退至一旁。

    风灵适才打红了眼,现下被夺了马鞭,逐渐平息下去,不禁生了一丝悔意,若要再抽打下去,怒气更甚,恐当真要伤了肚腹。

    柳爽羞恼难当,又苦于缘由说不出口,只得将那口怨气和着身上火辣辣的疼痛,一齐咽进肚中,搭着进来搀扶他的长随的胳膊,踉踉跄跄地自地下爬起,抬袖抹去唇角的血痕,咬牙道:“公主教训得是。”

    弥射故作不知,轻描淡写地打着圆场:“西疆天气炎热,此间又正是七月最热的时候,大伙儿不免火气都重些。罢了,一会儿命人送些冰酸的杏酪来,都解解郁气罢。”

    他转向风灵抱了抱拳:“也不知柳虞候何处开罪了公主,想必他亦是无心之过,公主身份贵重,莫同他一般计较。这天确也热得人烦躁,方才已吩咐下洗浴温汤,公主沐洗了好平平气儿。”

    说着他又回身架扶住柳爽,一面将他往外头送,一面在他耳边劝道:“公主远离长安,嫁到此地,不免要觉委屈,气性儿大些也在常理中。你也知晓的,贺鲁看她甚重,她自有这个底气左性跋扈……不过再有数日,待交了差,柳虞候还是长安城中的佳公子,她却要长长久久地留在西疆部落中。柳虞候的胳膊仿佛是脱臼了,走,咱们偏院中去,我替柳虞候接回。”

    柳爽并不蠢笨,得了台阶自然懂得往下走,朝弥射抬了抬尚能使得上力的那只手,虚作了个礼:“将军所言甚是,这便劳动将军一回。”

    柳爽虚软无力地教人半扶半抬了出去,风灵登时泄了气,身子一软,瘫坐在矮圈椅内,背后的襦衫全教汗水浸透,湿湿冷冷地黏在后背的皮肤上。

    杏叶忧心地盯着她的肚腹,翻来覆去地问:“娘子觉得如何?可还受得?”

    过了好半晌,风灵深深地叹了口气,在脸上摆了个不成样子的浅笑:“无妨,我的孩儿也不至这般娇气,不过教一教他疾恶如仇罢了。”

    她顺手搭上肚腹,“若非为了这孩儿的阴骘,我又岂能容柳爽苟活于世,血债自该血偿。”

    杏叶被她前半句话逗乐,尚未显出笑意,一听她后半截子话,又笑不出来了:“那柳虞候的性子,大约不会善罢甘休,必要造出些事来,一洗今日之辱,你可有备?”

    风灵朝着门外柳爽离去的方向,唇边慢慢绽开一个含义复杂的笑来:“不罢休又能如何,他纵然是记恨,也恨不了多少日子了。”

    杏叶蓦然警醒,喃喃道:“已到沙州了……”

    她转过身,向着康达智一门的往生牌位恭肃地拜过:“康大萨保若有灵知,便教咱们平平安安地过了这到坎罢。” 


第二百六十三章 鬼域脱身(一)

    因为柳爽身上的鞭伤,和亲的一行人在敦煌城多耽搁了两日。七月天里,暑气太重,上路一颠簸起来恐怕他身上的伤口皆要崩裂溃烂,且离了敦煌城越往西走越荒芜,莫说像敦煌城这般热闹繁忙的城廓,连个像模像样的小镇也是难觅。

    风灵身边带着康达智独门的蜈蚣药酒,她明智这药酒若是予柳爽用下去,不过几日便能结痂,可这药酒既是康家独有,予谁都好,只能交予柳爽来用。

    趁着柳爽养伤,风灵往城外千佛洞去了一回,自家的佛窟因无人搭理,已封了门,她心中愧疚,想着若得逃脱,待日后安定了,便将这佛窟重开了,托付予哪间寺庙,供众人礼拜,也算是功德一件。

    康家的佛窟有法常寺的照拂,香火鼎盛,常有贫苦人的社邑在此集聚,风灵甚是放心。

    她本想往北边的供奉窟去拜一拜,上一回同拂耽延一道困在窟内时,尚不知那壁画和牌位皆与她有关,如今她对那段隐秘的过往已豁然开朗,那壁画上所绘的,是她忘却的幼年,牌位上供奉的,是她生身的母亲,和因她而亡的无辜宫人。

    到了洞窟口,才发现那小洞窟已教人封堵上了。风灵在洞窟口呆了许久,扶着杏叶的胳膊,端端正正地在洞窟口拜了三拜才离去。

    随即她往法常寺去了一遭,本向当面谢过拔苦法师这些年来照看康家的佛窟,无奈拔苦法师并不在寺内,僧人告知法师往别处寺院论佛法去了,她坐了一回,吃了茶,歇过脚便离去了。

    归途中,路过市集,风灵带着杏叶采买了许多干胡饼、水囊、毛毡,称手的刀刃利器也买了几样。再有就是胡人的衣裳袍子买了两身,杏叶从未穿过胡袍,起初尚扭捏着不肯上身,风灵压着嗓门,正告道:“你这襦裙绣鞋的打扮,只怕走不出二十里便要烂了,介时便要光着身子走。”

    杏叶缩了缩脖子,乖乖地捧起了胡袍。胡袍窄腰窄袖,风灵因小腹已鼓了出来,只得择了一身宽大的男袍,革带也舍了不要了。

    采买停当了,二人悄悄儿地将东西从永宁坊的后巷带了进去。亏得风灵熟悉永宁坊,更熟悉康家的宅子,抱了一堆物件,从后角门闪进宅子里。早有弥射的心腹在后角门等着接应她们,接过她们带回来的东西,便径直送到弥射那处去收拾打包。

    到了第三日上,柳爽焦躁不安,不愿再多拖怠一日,即便身上灼痛依旧,也不肯再在敦煌城内歇着了,下令收整队伍,继续前行。

    临行前一夜,弥射来探风灵,赠了一管细竹筒予她。

    风灵拔开塞子,从细竹筒内抽出一卷纸来,展开一看,原是入西州的过所,却见那过所上留名处写着:阿史那依勒。背后还有几行字,她翻过来阅看了一遍,是弥射手书,写明了他族中表妹往西州投亲。

    风灵疑惑地抬起头,弥射笑道:“而今你产业在西州,脱身后,若就这么大大方方地往顾坊去,还怕柳爽寻不到你?只怕你头一天走,两天的功夫便又教他寻了出来。”

    弥射敛去脸上的笑,正色道:“我替你做了这份过所,你须牢记,自此再无顾风灵,只有阿史那族中与唐人通婚所生的表妹阿史那依勒。”

    风灵小心地将过所收回竹筒内,妥帖地收了起来。“风灵受了阿兄不知多少恩惠,此番一别,不知此生可还有机缘回报,阿兄莫要推让,风灵就此拜谢。”

    说着她便要跪下地行大礼,弥射不肯受,架扶着她的胳膊道:“你也不必谢我,这里头也不仅有你的缘故。我与延将军同袍一场,惺惺相惜,他的事我自然不能不理。况且……”他目光投向风灵的肚腹,又裂开嘴,展了一个粲然的笑:“这若是个男孩,该是延将军的长子罢?便教他欠着我这个天大的人情,日后好时时借此相挟。”

    弥射离去后,杏叶照料这风灵就寝,她就在内室外的矮榻上睡,睁眼听着角落里更漏的滴水声,无论如何也阖不上眼。

    翻身不知翻了多少回,忽听见内室里风灵淡然道:“今晚怕是最后一个安稳觉了,再往后出了敦煌城,许是连睡榻都无处觅去,你还不睡,岂不辜负了身下睡榻。”

    “你心里便没有一丝不安?”杏叶翻了个身,面朝着内室反问道。

    过了几息,纹丝不动的帷幔后头传来几声轻笑:“如若委实慌怕,趁早撂开手不做,既已抱定了主意,也走到了此地,回头定是不能了,只得横了心走下去。不安又如何,睡不着又如何?于我何益?若因此坏了事,也太不值。”

    说罢风灵再不理她,翻身自去睡了。杏叶虽明白她说的那些道理,心中忐忑仍是难除。她一再同自己说,若是精神不济,气力匮乏,也是死路一条。由此,她不敢不睡,渐渐地也便睡去了。

    次日出城,风灵一直在桐木马车内坐着不露面,途中餐食都是由杏叶下车去领回来。柳爽亦在车内躺下不得车,日头毒辣,车马颠晃,令他痛得不住低吟。一队人马便由弥射领着浩浩荡荡地从敦煌城内出来。

    行了半日,弥射从队伍前头折返了回来,至柳爽所乘的车外叩了叩车壁:“柳虞候,若取道伊吾路,路上恐还得多耽搁几日,倘或能从旧商道过,比伊吾路要快捷不少。柳虞候看……咱们是走哪一条道?”

    恰逢柳爽正痛得烦躁,在车内掷出一句:“弥射将军熟稔西疆,瞧着取道便是。”

    弥射在车外踯躅着不走,“可……可旧商道难行,我打量着公主好似有些抱恙,恐是受不住,这一路未免要走得辛苦……”他为难着不肯下令。

    柳爽在车内低低地冷哼两声,咬牙切齿地回道:“只需将她尽快送至庭州,交予贺鲁,辛苦不辛苦的,与我何干!劳烦弥射将军领路,只管走那旧商道便是!”

    “便如柳虞候所愿。”弥射提高嗓门应了一声,赶到队伍前头去下令。他腹内暗笑:这是你自己选的道,我不曾有一句诳语,往后不论命数如何,可莫要怨怪。

    柳爽哪里能知道,弥射所说的旧商道,正是早已弃用的莫贺延碛那条道。 


第二百六十四章 鬼域脱身(二)

    浩浩荡荡一队人马在弥射的带领下走了将近三日,越走离官道越远。一路荒芜苍凉,起先还能见稀稀拉拉的几丛骆驼刺,再往后连骆驼刺也难见了,满目的苍黄风烟。

    时值风季,白日里热风带着灼热的沙粒,在空气中乱舞一气,众人只得忍着闷热,将遮口鼻的纱帛仔细地覆盖好,眯着眼,以防沙粒落入眼中。夜里寻不到驿馆落脚,一队人只得在野地里宿营,呜咽低啸的夜风里又似裹挟了冰渣子,教人冷得浑身哆嗦。

    头两日柳爽因鞭伤沉重,一直躺在车内,并未出来。到了第三日,病倒了不少人,前行已是困难,弥射带领着的突厥人却都安然无恙,他仍旧一个劲儿地催着赶路,那些跟随着柳爽的人不堪重负,再三央告到柳爽跟前。

    柳爽忍着鞭伤未褪去的疼痛,出来望了半晌,之间周遭茫茫无际一片黄沙石滩,着实瞧不出什么名堂来。他虽在沙州逗留过一阵,却从未见过这番景象,心底涌起一阵阵无来由的恐慌。

    “弥射将军,这条道便是旧商道么?”柳爽敛起了一路骄横气,陪着小心问道。

    “柳虞候疑我领错了道?”弥射气定神闲地在马上晃着身子,斜睨了他一眼,“柳虞候若不信,一问公主便知。”

    柳爽退回车内,默想了一阵,自认弥射的话不错,那女商必定也熟悉此道,他有心去问个究竟,然心中对风灵怨气难消,拉不下这个脸去问话,可这浩渺沙碛予他的恐惧更甚,他只得硬起头皮,命人去风灵那儿问话。

    不一会儿功夫,前去问话的人灰头土脸地来回柳爽话:“小人去请教,公主不肯理会,此事恐要柳虞候亲自去问才妥当。”

    柳爽从车内探出头,低声怒骂了一声“没用的东西”,便遣走了那问话的。

    走过几个高高的黄土丘,暮色便下来了,已有早显的星子在天际闪烁不定。天色越沉,风沙越大,较之前两晚,风势似乎更凶。

    弥射传下令来,命在此地扎营。

    荒野中的夜来得急切,才刚驻下了营帐,半暗半明的天空便全然暗了下来。风沙立即铺天盖地地席卷过来,砂砾夹杂在孟浪的大风中,造出了狼群低呜的声响,教人听着不寒而栗。一时有风撞到营帐上,冲击得整个毡帐摇摇欲坠。

    柳爽那一营有人举着火把欲点篝火,弥射正在帐外巡视,忽见火光,如临大敌,疾步冲到那举火者身边,一脚踢飞了那火把。立时便有跟随弥射的突厥随从上前,几人对着那落地的火把猛一通乱踏,直将那火把踩灭了。

    “糊涂东西!”弥射粗声骂道:“不长眼不长脑么!”

    一旁的营帐应声掀开,柳爽由人搀扶着从里头出来,显然很是不快。“我那侍从不过要点个火照亮,这也开罪了弥射将军?”

    弥射向柳爽抱起了拳,略表歉意:“柳虞候有所不知,此处极是干燥,又遇着这样大的风,哪怕是一星半点的火星子,教风得蹦起来,顷刻之间便能令咱们这些人悉数葬身火海,连逃生的机会都不会有。”

    “这……”柳爽心说,自到了西疆,一路尽是你说了算,左右我也不懂这里头的门道,你爱如何唬弄我都成。可他在转念一想,不得火光照明的也不是他一人,弥射自身也须得摸着黑,更何况还有位公主陪着一同黑灯瞎火,自己也算不得亏,遂顺服地点点头,朝那方才举火把的侍从道:“一切听凭弥射将军布排,你莫要擅作主张。”

    侍从垂头应了声“是”,便从弥射身边小心翼翼地跑开。柳爽于一片黑沉中举目寻找风灵所在的营帐,却教风沙扑了眼,忙又低下头去揉入眼的细沙。

    “柳虞候可是在寻公主那一帐?”弥射背过身,躲着风问道,不待柳爽应答,他便宽慰道:“柳虞候放心,公主那边早安排妥当了,风沙是大了些,毡帐扎得稳当,夜里只要不出来走动,并不打紧。”

    这样的鬼天气,谁愿出来逛。柳爽一面腹诽,一面点着头,要退回帐内。

    “柳虞候。”弥射抓住他的手腕,对抗着几近咆哮的风声,凑近柳爽嘱咐:“柳虞候久居长安,不知这风沙的利害,硕大的骆驼也能教风吹得没了影,夜里不论什么动静,切莫出来,只管安心在毡帐内呆着。”

    “多谢将军提点,柳某省得。”柳爽放下毡帐的门,心里早就抱定了主意要在帐内躲着,决计不会出来。

    弥射瞧着他缩回帐内,摸着贴在下颌的一把卷须,咧嘴一笑,转身便往较远处风灵的毡帐走去。

    风灵与杏叶在帐内换了衣裳,待弥射进来时,眼前已是两名再寻常不过的走货商客。

    “阿兄,柳爽那儿可要用些金洋花粉?”风灵迎上前,扬了扬手里的拈着的一枚小纸包,这是前些日子她在敦煌城中向一支商队中的部曲购得。

    弥射眯眼笑道:“何须多此一举,外头鬼哭狼嚎的风声已教那厮唬得半死了,他哪里有胆量出来寻事。”

    风灵收回金洋花粉,顺势将身上所藏的短刀弯刃检视了一遍。毡帐门外有人叩击门框,弥射上前打起厚重的门帘,一名突厥人钻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行囊。

    弥射接过行囊递予杏叶:“里头有几囊子水,一摞干饼风干肉,倘若一路顺遂,足够你们撑到西州交河城。”

    杏叶道着谢,接过行囊,虽说沉重,她掂量着尚能带得动。

    弥射歪着脑袋,将风灵打量了几圈,叹了口气道:“你这身子着实教人放心不下,外头的风沙也不是顽的,瞧这情形,今夜必定有一场大沙暴,我还是派几人送你去交河城……”

    “阿兄好意,风灵感激不尽,可先前咱们不都商议定了么,风灵此一去,长安与庭州皆不会轻易放过,行踪自然是越少人知晓越好,多一人知晓,便多一份隐患。”

    弥射摊了摊手,道:“这道理阿兄明白,你的本事我亦不疑,若在寻常,我自是不担忧,可现如今你究竟是双身,怎教人放得下心。”

    风灵嘴角一撇,佯作不快,“阿兄又小瞧了我不是。”见弥射仍旧皱着眉头,她又轻轻拍着肚腹,细声道:“好孩儿,你舅父小瞧你呢。”

    这一回弥射终是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无奈地摇了摇头:“倒是我拖泥带水了。” 


第二百六十五章 鬼域脱身(三)

    至夜,外头果然风沙肆虐起来,呜咽低啸的声响渐成了鬼泣狼嚎。

    自进了陇右道,等的便是这一场风。

    风灵闭目细听了一阵砂石被风卷起打在毡帐上的声音,大约推测了一番风势大小与风向,心中大庆幸,往西州去的方向,似乎并不是逆风而行。

    外面突然一阵大乱,有人惊声尖叫,可喊叫声才从嗓子里出来,便立即教风声吞没。接连几次骚乱,弥射搓着手道:“有毡帐教风吹跑了,大约有人也教大风裹远了。马匹已替你们备好了,一会儿出去认定了方向再走。”

    风灵戴上了粟特人的卷檐软帽,将纱帛直缠到眼睛底下。转脸看了看杏叶,纱帛遮住了她脸,瞧不出她此刻神情,风灵握住她的手,问道:“怕不怕?”

    杏叶忙不迭地摇头,在纱帛后头闷声答道:“娘子不惧,我有甚好惧怕的。”

    “待天明风驻不见了你,柳爽势必要寻,我会将他引入莫贺延碛五十里处,弃他于沙碛中,自回处密部,上疏奏报与他在大沙暴中离散。纵然他气运极佳,无人引领,三五日里也走不出去,命数倘若不佳,命绝于莫贺延碛,也无人寻得到他。你只管放心去,只须记得,你是阿史那族中的庶出女,处密部弥射的表妹,阿史那依勒,顶着这个名分好好过。待安稳了,便写一札书信去处密部,报个安康。”

    弥射将后续的布排大致同她一讲,风灵携了杏叶朝他屈膝作礼,一双露在外头的杏眼弯出了好看的弧度:“待我这孩儿降生,风灵便带他去处密部望探阿兄和韫娘。”

    帐外惊叫和风啸的混乱中,忽冒出两声短短的马嘶。弥射站起身,走到毡帐门边,“风灵,是时候了。”

    风灵连着深深吸了两口气,挽起杏叶的胳膊:“走罢。”

    帐门一掀起,一股强劲有力的风直扑过来,两人露在外头的皮肤不多,却仍教风沙击打得生痛,风灵紧紧抓着杏叶的胳膊,一步步地朝毡帐后头挪过去,这几步路逆着风,走一步倒要教风吹得往后退一步半。

    两名突厥人牵着马上前,将缰绳递交至风灵与杏叶手中,也不多言语,只朝黑暗中的某处一指方向,便相携着回帐去。

    杏叶虽能骑马,却并不精于马术,抗着强风笨拙地爬上马背,来不及喘口气,一阵横风险些又将她掀下马去。将坠未坠时,忽觉有一只手掌探过来,将她按在了马脖上,她不禁伸手搂住了马脖,勉强未坠落。

    “贴紧马身,想着自己便是这匹马。”风灵在她身旁低吼,对抗着风的咆哮。“顶多一夜,好歹撑持住,待天亮了,自此便是自由身!”

    她的口鼻教纱帛蒙着,声音却从纱帛后头穿透出来,直穿过杏叶的心头。杏叶使力咬住后槽牙,将缰绳在手掌上绕了三圈,俯身贴住马身,双膝紧夹住马腹,沉住气低叱一声催动了马。

    马是最上等的大宛良马,纵然天气恶劣如此,也毫不犹豫地撒开四蹄,借着风势奔腾出去。

    漫天风沙成烟,营地中谁也不曾瞧见有人裹在了风烟中飘然离去。约莫一个时辰后,狂猛的风沙已吹翻了营地中五六顶毡帐,弥射亲手起出风灵那顶毡帐四边借以稳固的木桩。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那顶帐便被卷到了半空中,仿佛被一双隐在风里的无形的手,撕扯成几块残碎毡布。

    饶是如此,仍不见柳爽那边有人过来查看,更不见柳爽露面。弥射的随从却忍耐不住问道:“可否要去通禀柳虞候一声?”

    弥射蔑笑着摆了摆手:“通禀又有何用,那些长安郎,怕是早被这场风沙吹破了胆,死活不会离开毡帐一步。咱们睡咱们的,待天明后再议。”

    且说风灵与杏叶顺着突厥人指予的方向一口气跑出了二三十里,因是顺风,风沙越来越大,路上颠得狠了,风灵只觉腹角隐隐牵扯着发痛。大沙碛、暗夜、风沙,她都无惧,腹痛却教她生出惊慌来。

    她想停下来歇息,又恐柳爽回过神派人撵上来,犹犹豫豫又是十里路,她再没气力跑下去。幸而风力减了下来,砂砾渐渐重回地面,遮天的风烟散开了不少,天际若隐若现地闪出一颗星子。

    漆黑的夜幕中只这一颗最为显眼,此刻落在风灵眼里更是无比璀璨,她高兴地扯下遮面的纱帛,冲杏叶喊:“杏叶,快瞧!东有启明,西有长庚。前面那颗,便是长庚星,这便是说咱们的方向一步未错。”

    杏叶马术不佳,这一路驰来已是眼冒金花,犹如一块软布耷拉在马背上。她哪里还顾得上理会什么星子,只听得风灵说方向未有错,心里快慰得几乎要落泪。

    风灵伸出一只手掌,对着那长庚星比划遥测了一番,语气愈发振奋:“杏叶,杏叶!咱们已出了大沙碛,再走几里便该有村落,找个无人之处,咱们歇上一歇。”

    二人放慢了速度,走了几里,长庚星一点点变淡,天际的浓黑处透射出一些白色来。果然,前面绰绰约约地勾勒出了一个村落的轮廓。

    风灵恐柳爽追撵过来会向村中百姓打听她的行踪,未敢进村落歇脚,只在村落外的古驿道上,找了一个荒废了的烽燧,进去蔽蔽身。

    歇了一个时辰,就着皮囊里的凉水,吃了些干饼,肚角的隐痛渐不见了。风灵抚着微微隆起的肚腹,长长地舒了口气。

    杏叶恢复了些气力,眼里蓄了一汪泪,将手轻轻地贴在她肚腹上,嗓音里带着细微的颤抖,“这孩子不知是像延将军还是像你,竟受得住这样的苦,若是个儿郎,日后必定也要建功立业的。”

    “想来是像我阿母更多些。”风灵喟然长叹,心念一动,忽然疑心自己屡次险中求生,莫不是她生母在幽冥中暗暗护佑使然。

    歇了一回,天光放亮,二人重新上路,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在官道上行进,只得避开了官道,一路野地里走。

    待她们到了西州交河城的城门时,天色又暗,足足行了一日,终是重回世间。 


第二百六十六章 重回西州

    风灵曾在这城门下往返了数次,她在长安深宫中时,不知梦见了这城堵城门多少回,却从不曾料想再走入城门的那一日,会是这般情形。

    查验过所的戍卫狐疑地将她二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又将过所上的“阿史那依勒”几个字认真地辨了辨,面前这位,大约是他见过的最狼狈的一位阿史那。

    杏叶心里头发虚,悄悄往后退了半步,风灵却反倒上前一步,挡在那戍卫跟前,爽爽利利地一口突厥话。“这位差官,莫不是咱们穿戴粗陋了些,便不许进城了?我主仆二人在途中遭了些事,故而形容尴尬了些。可衣裳再粗简,模样再狼狈,也是容不得人看轻的阿史那族中之人。”

    那戍卫识得突厥话,暗忖这女子虽衣袍肮脏,满头满脸的沙尘,糊得瞧不清面容,可眼里眸光锐利,确有种不容人轻视的骄傲。再探头一望她们手里牵着的马,皆是最上等的大宛马,绝非寻常人家骑得的。

    他心里无端地一缩,交还了过所,“小人一时眼拙,阿史那娘子莫怪。”

    风灵接过过所,低低冷哼一声,带着杏叶理直气壮地扬长而去。她在长安这三年,旁的未学会,摆架势却学得似模似样。

    西州交河城内的一切还似往常,纵使已到了闭城门的暮时,街市中仍旧沸反盈天。西州的买卖如流水,又因天暗得晚,闭市也晚,关了城门街市上尚有一个时辰的热闹。

    街面上各色的样貌,不同的发色,迥异的衣裳,这一切落在风灵眼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五彩斑斓。杏叶不断拽着她的衣袖,惊呼道:“这便是你时常说起的西州?”

    风灵用力点着头,一遍遍地向她,也向自己肯定道:“正是,正是。”

    顾坊的三层小楼,三进的大院落,如今在西州市坊中已是独树一帜,华灯初上时分,只需向整个街市中最耀目的楼宇走去,便到了顾坊门前。

    闭市的时辰将近,店肆内已不见客,几名小厮在搬挪整理一匹匹的布帛锦绸,一名管事于店肆角落的一张四角高桌上,摆弄算筹,录写账册。

    有小厮见风灵与杏叶走进店肆,先是一愣,继而笑着上前予她二人团团地作揖:“二位娘子见谅,今日晚了,敝店已在结算,还请明日赶早。”

    风灵胡乱点了点头,径自要穿过店堂,往后院里头去。那小厮拦在跟前,换了突厥话,将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佛奴可在?”风灵教他拦住,只得停下步子问道。

    店肆角落里算账的管事忽听得有人直呼“佛奴”,心里奇怪,起身走上前,向风灵抱手问道:“敢问这位娘子找我家大管事何事?”

    “什么人寻我?”笑意盈盈的声音从屏风后头传过来,风灵转过脸,正见佛奴绕过屏风从里头走出,脸上团着笑。三年不见,但见他和善中透着沉稳,养成了一派从容不迫的气度。

    风灵心里欢喜已极,上前两步,捏起拳头,在他肩头上不轻不重地击了一拳:“佛奴!是我寻你。”

    佛奴莫名受了这一拳,往后退了一步,倏地大惊,不确定地眨了几下眼,结结巴巴道:“大……大娘?”

    那管事倒先醒悟过来,他原是西州人,虽从未见过风灵,可一听佛奴唤她“大娘”,立时便明白了她是什么人,忙躬身深深揖了下去:“原是大娘子归来了。”

    他这声“大娘子”落到佛奴耳中,觉得甚是荒唐。佛奴将她从头瞧至脚,却仍不肯信眼前站着的这个满身尘土,衣袍头发里裹着砂砾的疲顿女子,会是他熟知的那个神采飞扬,眼里都透着光彩的风灵。况且,据他所知,她在长安城中颇得太宗喜爱,还险些成了县主,不论如何也不该是这个惨淡光景出现在此处。故此,佛奴疑心自己正发着梦。

    店肆内的空气忽然就凝滞起来,佛奴呆呆懵懵地立着,瞪眼瞧着风灵,风灵迫切地打量着佛奴,有太多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小厮与管事的目光在两人之间移动,谁也不敢插嘴。

    “啪啦啦”的一阵脆响骤然打破了店肆内凝结的气息,众人循声转脸望去,一名年轻的妇人正捂着嘴立在屏风边,脚底下是才刚教她失手打破的一套白瓷茶具。

    “大娘……”那妇人跨过残碎的茶具,前倾着身子伸出手臂,哭着便朝风灵大步过来:“大娘……大娘……”

    “阿幺。”风灵笑着唤了她一声,伸出手臂接过她的手,笑着笑着眼眶便红了。

    阿幺的手指在风灵的手中不住地颤抖,她翻来覆去地唤着“大娘”,却道不出一句整话来。

    佛奴醒过神来,抬起衣袖拭了拭眼角,招了一名小厮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小厮点头答应过便匆忙跑了出去。

    佛奴上前拉过阿幺,笑着责备道:“罢了,罢了,大娘才归来,你瞧不见她这副形容么,还不赶紧带人去热了洗浴汤来。”

    阿幺睃了他一眼,张口想要驳他,一转眼瞧见风灵风尘仆仆、困顿不堪的狼狈模样,便咽回了要去驳佛奴的话,她晃了晃风灵的手道:“沐浴热汤是现有的,大娘快随我去洗洗好解乏。”

    她的目光偏移到了一旁,看见了灰头土脸的杏叶,“呃……这位姊姊……”

    “这是杏叶,随我一道来的,原是內苑宫人,在长安时,多赖她照拂了这些年。”风灵拉了杏叶的手,向阿幺佛奴引荐道:“她年岁比我长,你们便随我唤她一声杏叶姊姊罢。”

    杏叶依照着深宫内帷的礼数,郑重地向佛奴与阿幺作礼,佛奴唬了一跳,忙侧开身去,阿幺霎时局促起来,手脚都不知该往何处摆放。

    风灵“噗嗤”笑出了声,一伸臂拦住了杏叶,“此处是西州,并非长安,咱们原不兴这套繁文缛节,自家人,随意惯了,往后无需那些个讲究,自在些才好。”

    杏叶脸一红,胡乱答应了,便直起腰,低头跟着阿幺风灵往后院净房去洗濯一身的尘土。 


第二百六十七章 久别重逢

    风灵畅畅快快地洗濯过后,换上一身干净柔软的卷草纹缭绫家常襦裙,披散着擦拭得半干的长发从净房内出来。

    阿幺在净房外候着,见她湿着头发出来,生怕打湿了后背的衣衫,再教凉凉的夜风一吹,恐要着寒,便将一袭薄薄的大帔子罩在了她肩上。

    风灵裹好大帔子,问起杏叶。阿幺一面领着她往内院正房去,一面回道:“那位姊姊洗得快些,我瞧她乏得不行,便自作主张领去耳房,寻了一间客间,好教她先歇下。”

    风灵心里微微一笑,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终是岁月磨人,不仅是佛奴老成了不少,连阿幺也教从前稳妥能干了许多。

    问答之间,便到了正房,阿幺推开房门,让开身请她进屋。

    屋内灯烛燃得通亮,风灵一进屋便怔住了。这间正屋竟不似空置许久的样子,屋内矮榻案几、妆案锦靠,一应用具齐全,收拾得明净利落。隔开内室的单扇的大屏风后头,帷幔仍是她喜爱的素色纹路。

    再转去内室一瞧,睡榻上被衾垫褥皆是从前她惯用的,连软枕也是她的旧物,睡榻靠里还搁着几册她睡前爱翻动的书册,仿佛她从未曾出过家门,昨晚才在这榻上睡过似的。

    “佛奴平日常说你行事一阵风,说来便来,说去便去的,指不定哪一日就回来了,非得要人每日洒扫侍候着这间屋子。大家伙儿皆笑他仔细过了头,却不料……不料还是他最知道你。”阿幺说着眼眶子里又激出了眼泪来,想想不对,飞快地抹了抹眼,挥手道:“瞧我,年纪见长,出息却不见长。大娘既回来了,原是该欢喜的,怎好一再淌眼泪。”

    风灵跟着心窝子里发热,想着自己当日离开西疆时的情形,而今再回来,竟有了隔世之感。她心里正彷徨慨叹,院外隐约几声犬吠,低沉威慑。

    风灵蓦地一振奋,问道:“那是…...大富?你们将它也带来了西州?”

    阿幺点着头回道:“是它,当日咱们关了沙州的买卖,兵荒马乱的,一时也没在意,谁料往西州来的这一日,才出了城门,它便自己撵了上来,硬是一路跟到了交河城。”

    “我去瞧瞧它,听这叫声,个子该比我走时又大了一圈。”风灵一时也顾不上疲乏,回身便推门出去,阿幺本想着夜凉,再替她加身衣裳,转眼她就已跑了出去。

    然风灵出了屋子,尚未走下木阶,便怔在了原地。带阿幺拿着外衫从屋里出来时,见她正呆呆地凝视着通往后院的廊院门,垂在身侧的手慢慢地攥成了拳。

    阿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廊院门口隐隐绰绰地走进来一人,身量颇高,步伐稳健。那人走得极快,阿幺来不及看清楚是谁,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便见他已到了后院。借着院内昏幽的石灯,阿幺将那朦胧中的轮廓辨看了一番,来者她认得,正是拂耽延,她心里头微微吃惊:怨不得大富叫唤,原是来了生人。可大娘才归来不过半个时辰,延将军便得了消息,从城西营防赶了过来?

    风灵脚下忽然有些不稳实,巨大的欢喜瞬时向她涌来,将她冲击得脑袋里一阵阵发晕。初时她还疑心身在梦里,不过一瞬息,她便抛开了这个念头,即便在梦中又如何,能得与拂耽延相见,哪儿还管身在何处。

    “阿延!”她低低唤了一声,提起裙裾,几步跑下屋前的木阶,似一阵风般直扑了过去。

    拂耽延停下步子,顾不得屋前尚有阿幺,身后还有佛奴、韩拾郎跟着,张开双臂将飞身过来的风灵接入自己的怀中,一手覆住她的后脑,埋首在她一头微湿的发丝中,在她清甜的气息中狠狠深吸了几口气,另一手箍住她的腰肢,下了气力将她揽向自己,恨不能将她揉入自己的肌骨血脉中。

    风灵的腰腹贴近他的瞬间,拂耽延的手腕陡然轻颤了一下,倏地撤去了手上所有的气力,从她缠绕的发丝间抬起头,吃惊地睁大了眼,金褐的眸色泛出一片光彩。

    “哎哟。”风灵忽然推开他,躬身捂住肚腹,凝眉顿滞了一息,接着又是“哎哟”一声低呼,声音里有掩不住的欣喜。

    她直起腰背,笑着看向拂耽延,在他跟前展开裹在肩头的大帔子,腹部圆润的弧度透过薄薄的缭绫襦裙展露出来。

    “方才是……是……”拂耽延不由向她的肚腹伸出手掌,可手至半途,无端地紧张起来,不自觉地又将手掌缩了回去。

    风灵拉过他的手,贴在她的肚腹上,手掌上的热度熨在她的皮肤上,又似乎透过了皮肤。拂耽延的手掌下又是三两下跃动,细微却带着宣告生命的果决。

    “安安稳稳地睡了五个多月,头一回见着阿爹,却闹腾起来,像是怕他阿爹不知有他似的,这孩子倒很是乖觉呢。”风灵因肚腹中的动静微微皱起了眉头,眼角唇边却绽开了一片深深的欢愉。

    拂耽延一颗心在胸膛内狂跳,一时间语塞了起来,终是只会喃喃地道一句“多谢,风灵,多谢你。”

    院中众人也不知是何时围拢了过来,目光皆落在她的肚腹上。阿幺已得了一子,激动地在她身边来回打转,极有经验地一迭声询问月份、饮食上的偏好等琐事。

    韩拾郎在拂耽延身后已立了有一会儿工夫,将才一直插不上话,现下“噌”地蹿上前,张嘴一口字正腔圆的河洛官话,笑道:“姊姊而今回来,好容易团聚,切莫再走了。”

    佛奴沉稳些,在众人的欢喜中,僵僵地横插进一句:“不对,大娘归时狼狈不堪,究竟出了何事?”

    “大娘的过所上,为何写的是‘阿史那依勒’?”阿幺手里抖开一张纸,将才风灵沐洗换衣时,从脏衣中落出来这张古怪的过所,她尚未来得及询问,此刻听佛奴这么一问,越发觉着不对劲。

    “有什么话不急在一时说,先进屋歇一觉。”拂耽延猛然从欢悦中抽离出来,敛住了笑意,又瞧了一眼她单薄的衣衫,满面的疲色,心底一紧,揽扶着她便往屋里走。 


第二百六十八章 安宁岁月(一)

    风灵进了屋,将翠微宫内柳爽囚禁逼问账册下落,索良音设下通藩和亲计,她邀了弥射助她途中脱逃这一连串的事大略讲了一遍。

    说罢拂耽延从座中站起来,负手背着她踱了几步:“如此看来,柳奭将我急调至西州带领西州兵的用意,便再明显不过了。一来是为不让我回长安执掌兵部,二来是为了借我远离长安之机,将你送予贺鲁来平战,纵使不知账册究竟在何处,也干净利落地将这隐患处理了。”

    “只是他拿捏人久了,从不将人放在眼里,太宗离世后更是仗着新帝有恃无恐。哪曾料想过你本就是一颗带刺的铁蒺藜,岂容人小觑。你会在半途脱逃,是他千算万算,如何也料算不到的。只漏算这一节,足矣教他满盘皆输。”

    拂耽延回身拢住她的肩膀,将她的脑袋按在自己的胸膛前,犹如怀揣着最为珍贵的至宝。

    “柳爽囚我于翠微宫凌波殿中时,我心中怨恨,恨不能将他剜骨削肉。新帝将我遣嫁时,我算不出往后再见你将费多少周章,心里头难过。”风灵盘坐在锦垫上,只觉周遭的一切都温和美好,她低垂着眼帘,心满意足地叹道:“可我真想不到,柳氏父子包藏的祸心,竟教我们一家重聚于西州,此刻你若问我,于那对父子可还有怨恨,大约……大约我什么都肯不再计较了罢。”

    拂耽延搁在她颈后的手渐握成了拳,直捏得指节咯咯作响,心底里已泛上了一层寒意。他低头向风灵道:“只怕你肯放下,柳奭父子未必肯。途中丢了你,贺鲁与圣人跟前都难以交代,柳爽现下该在沿途寻你,用不了几日必将问至交河城。”

    “这却未必……”风灵朝他抬起眼:“我出逃前,弥射将军送了个人情,说回处密部之前,会将柳爽一行人带至莫贺延碛五十里处,随他们听天由命。眼下正是七月,若无人带领,他们怕是活不得了。”

    “风灵,你我运数多舛,好容易重聚于此,自此我再不能教你离开半步。”他蹲下身,一掌轻搭在她的肚腹上,“如今又有了这个孩儿,我更是要牢牢地守住你们,不能有半点闪失。但凡有不可确定的危险,有一分,我便替你们挡一分,有十分,我便挡十分。”

    风灵忽然有些慌神,握住他的手腕,“阿延,你要作甚?”

    拂耽延伸出食指轻轻摩挲着她眼底下的一片乌沉:“你这模样,是有多久未能安安心心地睡一觉了?眼下归了家,且有我在,再不必担惊受怕,好好地睡罢。”

    说罢也不容她说话,一弯腰,将她打横着抱起,绕过屏风,径直送入内室,小心地放在睡榻上。风灵还待要问,他却将手指点在她唇上,止了她的问。

    “柳爽留不得,他若捡了条命不死,不论是跑去庭州,还是回长安,皆要引来大肆搜寻。只有他同你一道消失在大沙碛的沙暴中,贺鲁与长安那边才肯信你确已罹难,如此方能保你长久安稳。”拂耽延替她将薄衾拉上身,俯首深深地望着她的眼:“你安心睡,待你睡醒我便回来了。”

    风灵本为了腹中的孩儿不愿造杀业,可她找不出什么理由来阻止拂耽延护守家人,稍一愣神,他已大踏步走出了内室,没几步便到了屋外。

    风灵从睡榻上坐起身,听见他在屋外高声唤韩拾郎,又听见他要请佛奴,她倒也放下心来。韩拾郎便是她从莫贺延碛捡回来,大沙碛中的情形无人能比他更清楚。

    外院似乎躁动起来,部曲们的呼喝,马匹的嘶鸣,隐隐地传至后院。

    过了片时,门上轻轻响动,阿幺端着一碗馎饦进来,鸡汁的醇香勾得风灵饥肠辘辘,忙裹了帔子下榻来。

    她一尝便知这馎饦出自金婶之手,离家太久,在外尝遍了百苦,而今熟悉的味道只一口,便足以熨帖了她颠沛流离之苦。风灵勾着头,眼眶涨热,默然将那一大碗馎饦吃了大半。

    “阿幺,将佛奴替我叫来。”风灵掩口打了个哈欠,用力眨了眨眼,吩咐正收拾食盘的阿幺。

    阿幺向她疲倦不堪的神色望了一眼,“现下在家中,延将军也在,天大的事,睡醒了再说也不迟。”

    “我只问他几句话,问完了便睡,若不能得知,恐睡不踏实。”风灵央告道。

    阿幺无奈,只得在端着食盘出去时唤了佛奴进来。

    佛奴匆匆跑来,一脸的如释重负,看起来仿佛是刚忙碌完。“大娘只管放心,延将军虽不便带兵出城,却带了咱们家的五十名部曲出去,咱们家的部曲,大娘是知晓的,论起来也不比西州兵差多少,况且还有拾郎兄弟领路,错不了。”

    风灵慢慢地点点头,因困倦难当,失神了片刻。

    佛奴与风灵一向有书信往来,故她在长安什么境况,他也不必赘问,只是太宗薨逝后断了书信,后头的事他一概不知,他亦知晓此刻不是叙话的时候,可风灵回来时这副形容,拂耽延又急急匆匆地向他借部曲,连夜直奔莫贺延碛,这一切皆教他的心突突直跳,越闷着不问,越是心慌。

    风灵知他心乱,也不待他来问,便将断了书信之后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佛奴一颗心提吊在嗓子眼,听完半晌都落不回去,怅然道:“延将军到这交河城不过三日,略整肃了军务后便找了过来,昨日才同我打商议,说他现下不能擅离西州,想让我带些人去长安一趟,想法子将你接来西州,怎料今日你便自己回来了……”

    佛奴的话语在风灵耳中越来越淡薄,继而越飘越远,远得好似从很远地方传来一般,风灵的眼皮子沉得再抬不起来,支撑脑袋的手腕子忽地一松,脑袋朝前一冲,险些磕在案几上。

    佛奴伸手一推她,嬉笑道:“快睡去罢,延将军不在跟前,一会子睡熟了,哪个搬挪得动你。”

    风灵提不起一丝劲来讽回他的取笑,依稀间只听见佛奴在唤阿幺,阿幺应声进来,搀扶着她走进内间。她是如何躺倒,又是如何睡去的,便再无半分印象。 


第二百六十九章 安宁岁月(二)

    风灵不记得上一回睡得如此香沉是什么时候的事,仿佛自打到了长安城,便总悬着心。尤其在深宫的日子,夜里眠觉时总不忘在枕头底下放一柄小弯刃,以防不测;躺下身总不敢松懈了全身,必得留一分警惕于心,连衫袜都不敢褪了,好像随时要从睡榻上跃将起来。

    此刻在自家,没有宫墙楼宇,没有宫人内监,没有渗透在空气中的谨小慎微的气氛,甚至连仇恨也消散不见。

    风灵沉沉地躺在她熟悉的床榻被衾中,仅着了一袭宽大的裙衫,光着双臂,光着脚,浑身无处不松散,周遭包裹着她的是她所熟稔的干燥空气,前头有她骄傲的顾坊,外院有她可信赖的佛奴阿幺,及同她出生入死过命的部曲们,外头有替她扫平患难,护她安稳的丈夫,腹中还有与她血肉相系的孩儿。这一切令她睡得心满意足,沉静酣然。

    屋内凡能透光处皆教阿幺以帷幔遮挡起来,强烈的日光透不进来,白日里因佛奴的吩咐,也无人敢进内院来搅扰,故风灵便一直昏昏睡着,一夜一日之中,竟没有要醒的意思。

    夜幕再次深垂时,风灵忽觉背后一暖,终是迷迷糊糊地醒了一回,只觉自己被拥在一个坚实的胸膛中,久违的温暖干燥的气息将她细密地包裹住,她不必睁开眼,也知道是谁。

    “阿延……回来了?”她在朦胧间翻了个身,突然怕压到肚腹,又翻了回来,背对着他,往他胸膛里缩了缩。自怀胎以来,她的嗅觉似乎变得极其敏锐,此刻,她嗅到了他的气息中多了几缕腥甜。

    “柳爽如何了?”她含糊不清地问道。

    “找着了,在莫贺延碛里头。”拂耽延在她颈后低声道。

    风灵稍稍清醒了一些:“你……杀了他?还有他那些亲兵……”她仿佛知晓了他气息中若有若无的腥甜从何而来。

    拂耽延带着鼻音沉沉地“嗯”了一声,“自此你便得安心了。”

    风灵沉默了片时,细声道:“我不愿你多造杀业,护国杀敌是无法避免了的,可为了柳爽那样的小人沾了血腥气……着实不值。”

    “艾叶洗濯过了,已将血腥气洗干净了。”拂耽延应道,他在外飞驰了一日一夜不曾阖眼停歇,声音里有沉重的疲倦。

    风灵听着他答非所问的回应,暗道:罢了,诛杀了柳爽与他那些恶行甚多的亲兵,也算不得是造孽了,只是此事由我而起,往后若有业报,但望只降在我一人身上。

    拂耽延的鼻息渐沉,她当他已入睡,幽然轻叹:“自此我是得了安稳,怕是贺鲁又要搅事,庭州难安了。终是因我的私利对不住大唐,对不住先帝了。”

    她脑后忽地一痒,拂耽延的鼻尖在她的发丝间轻轻摩挲,深深地呼吸,嗅着她发丝间甜丝丝的香气。“大唐几时落魄至此了,边境安定竟要依赖一介女子来守,那要我等将士有何用?若圣人果真要拿你去换西疆安稳,倒不若拿我的铁骑去换。”

    风灵的眼眶跟着心头同时一热,拂耽延的手臂揽住她的身子,手掌搭在她的肚腹上,腹内轻微的一串滚动,似在抗议风灵此时醒来。

    “睡罢……”拂耽延的声音已有些含糊不清,伴着沉稳的呼吸,不一会儿功夫,风灵的眼皮又不知不觉地阖拢,沉沦在他温热的气息中。

    待风灵再次醒来时,内室的帷幔已高高挂起,只留了一幕烟罗软纱,将外头刺眼的日光过滤了一层,光线轻轻柔柔地拂在她的面庞上,将她唤醒。

    风灵一时睁不开眼,目珠在眼皮的包裹下微微颤动,带着睫毛一道轻抖,她渐渐回复神智,才觉拂在她面上的并非只有透射进来的阳光,似乎还有一只软绵绵的手掌。

    她眯起眼,勉强睁开一条缝,睡榻上只剩了她一人,拂耽延早已不知去向。一个扑闪着眼的稚儿立在她睡榻跟前,见她睁眼,愣了一息,便朝她咧嘴嬉笑开。

    风灵冲他微微一笑,还当是在梦中。转瞬又听见有细碎急催的脚步声跑进屋,压着嗓音低唤:“阿吉,阿吉。”

    稚儿闻声扭头便跑了出去,细碎的脚步却未停,转瞬阿幺探头探脑地出现在了屏风边,见风灵在睡榻上动了动,赶紧一挑软纱,进了内室。

    “可是阿吉吵醒了大娘?”她襦裙后头躲着的稚儿探头朝风灵一望,阿幺忙拉过他赔罪:“这孩子顽皮得紧,大娘莫怪。”

    风灵揉着腰,自榻上支起身,偏头冲那稚儿一笑:“这是你的孩儿?叫什么名儿?”

    阿幺一面牵着他上前,教他同风灵行礼,一面点头笑道:“顾大吉,胡乱起的名儿,两岁了,正是调皮的时候,稍不留神便惹祸。”

    “这可怨不得他。”风灵摸了摸那孩子面颊,“样貌像你,性子倒是像佛奴。”

    起身收拾了一番,风灵将顾坊上上下下仔细转了转,心底不得不赞叹佛奴确是行商的好手。从前顾坊由她把持着时,因她性子疏懒,好顽贪趣儿,总没个定性,也未全身心地投入绢绸布帛的买卖中去,经营不过比勉强维生略好些。如今的顾坊,在佛奴的打点之下,与当初已不可同日而语。

    店肆内做事的,见了她皆停下行礼,不论是沙州跟来旧人,还是西州新找来的新人,俱称她一声“依勒娘子”,想来该是佛奴事先关照好了的,上下一致改了口径,以免将来惹来麻烦。

    亏得店肆内做活的大多是西州新人,俱不认得她。部曲有半数是旧人,虽认得风灵,却因知晓其中深浅,且都打心底里敬服她,为保她平安,个个儿都认了死理,只将她认作是凭空出来的依勒娘子。

    杏叶在外院部曲们的院子里站着,好奇地打量一株长得张牙舞爪的胡杨,竟看得愣了神。她自幼入宫,在宫中教养出一身的与市井女子不同的风仪,虽年近三十,却仍旧存着不一般的姿态。

    风灵步入外院,一眼瞥见躲在屋中透过窗棂往外窥视的几双眼,她心底一笑,扬声道:“若要问个安好,何不大大方方地出来,我顾坊的部曲儿郎,怎连这点胆气都无?”

    窗棂边的几双眼倏地缩回了屋内,隔了几息,推推搡搡地从屋内出来三两名部曲,一脸尴尬的笑,向杏叶抱拳问好。

    杏叶款款地回了礼,那几个部曲便一哄而散。她面颊微红,回身指着那胡杨树问向风灵:“这是什么树,以前从不曾见,竟能长得这般……恣意?”

    “胡杨。”风灵勾起她的胳膊,脸上的笑容比那灼烈的阳光更璀璨:“西疆大地上,何止是树,自此你我皆能恣睢肆意地过活。”

    杏叶一呆,扭脸又望了望那株胡杨,顿时喜出望外,终是觉得眼前的日子真实了。 


第二百七十章 弄璋之喜(一)

    十一冬月,大雪封路,迎来送往了大半年的西州大市终是平息了下来。市井里头的人闲不住,买卖停了,街头市坊、酒肆食铺内的消息却还不断。

    这日正逢大雪节气,交河城虽说少雨雪,可越过葱岭呼啸而来的大风,却毫不含糊地将寒冷一同带了过来。这样的日子,酒肆自然是极好的聚处,辛辣的酒浆,浓香油汪的羊肉,杂七杂八的道听途说,都是极好的御寒之物。

    商户们的营生,始终还仰仗着安西都护府的庇护,故安西都护府那边的一举一动,大至官员郎将的更替,小到官吏们的家事姻亲,他们都能一一细数,娓娓道来。

    酒肆一席上便有人道:“你们可知,年中调遣来统带西州兵的那位云麾将军,他的夫人是谁?”

    只这一句,声量并不大,一下勾住了许多耳朵,当即便有人挤了过来,“可是那位半胡样貌的延将军?”

    “正是他。”有人附和道。

    “那位将军向来少露面,我见过两回,不是独行便是与兵将一处,一身的煞气,好不骇人,原还当他孤身一人,不想竟还要妻室家人。”有人缩着脑袋道。

    即刻便有人驳道:“云麾将军该是三品罢?三品的大僚,不该妻妾成群,儿女成堆不是?如何就不能有妻室了?不过敢问,那位将军夫人是哪家高门闺秀?敦煌汜氏,还是姑臧张氏?”

    众人都转了目光瞧向起头说话那人,他颇有几分得意地清了清嗓子:“高门倒真是高门,这闺秀嘛……”他拿眼向四周一扫,故意压住了话。

    “你倒是快说啊。”性急的人一巴掌拍在他肩头,一声声的催问将酒肆内的气氛吊得莫名竟有些紧张起来。

    那人不紧不慢地滋了口酒,得意地眯起了眼:“她便是……处密部阿史那将军的庶妹,据说生母是个唐人,生得偏像唐人。”

    四周一静,顷刻间又哄声四起,“莫不是你胡诌的罢,阿史那家的庶出女,也堪配云麾大将军?”

    那人急了,一把将酒碗墩在桌案上:“我若胡诌,开春便叫流沙吞了。”

    商户起那样的毒誓,众人倒都教他震住了,俱又静了下来,瞧着他端起碗将碗中的酒一口吃进。

    “我也不瞒你们,那位将军夫人,我隔着帘子见过一回,就在三四个月前。隔着帘子我也能瞧清楚,她怀着孩儿,身量上瞧,确是像个唐人的身架子,肚腹大约这般大。”说着他在自己肚腹上比划了一下,“算日子,临盆许就在这几日里。”

    人群中即刻便有人上了心,大僚得子,向来是个登门攀结的好机会,岂容错失。

    那人又接着道:“那位夫人见我,却是为购下街市旁洛水坊里最大的那座宅子,请我做个保。瞧这情形,是要在西州长久过下去了。”

    “洛水坊里头那座四进带个园子的大宅?”座中有人嗤笑道:“我便说你胡诌,洛水坊什么地方?临靠市集,但凡是个官,岂肯住那处,与市井商贾为邻?”

    那人一拍桌案,定定道:“怎么不肯,某亲手画的指线作的保。”

    酒肆中渐有人暗暗哂笑开来:究竟是庶出的,又是半个突厥蛮人,择个宅子也不成个样子,也亏得是在西州度日,将来若是回了长安,还不得教人瞧不上。

    也有人脑筋转得快,心底迅速摆了好大一副盘算:肯将宅子安置在洛水坊这样的地方,可见十有八九是个俗人,俗人不比那起孤高冷傲的,大约也不难攀附。倘若攀上这一层关系,西州军营中的米粮布帛、酒水肉食,桩桩俱是大买卖。

    酒肆中少说一半人俱觉大雪这一日收获颇丰,并不白过。

    ……

    风灵支着腰,在新置的宅子内四处走动,杏叶拧着眉头紧跟在她身后,风灵不许搀扶,她便悬着双臂,好似护着才刚学步的孩童一般,亦步亦趋。

    宅子虽不能同长安城内的深宅高院相较,只比拂耽延留在长安那宅子多了一进,可在这西州交河城,也算得是光鲜体面的大宅了。

    她本已作好打算要搬去安西都护府近旁的长安坊,西州官宦大多聚居于那一坊。拂耽延将她带到了这一处宅子跟前,她还恍惚如梦中,

    “而今你既为官眷,又是阿史那族中的出身,自是不好在明面儿上行商,这却是委屈了你。可顾坊终究是你的心血,你只不抛头露面,拿捏住分寸,仍可在家中操持买卖。此处行商风盛,大族宦门大多有些经营在手底下,原也无人理会这些。”拂耽延引着她进宅子大门时,解释道:“我便请佛奴帮衬着择了地方,置下了这宅子,离顾坊近,好方便你掌持顾坊内的事务。”

    风灵心底里感激,也诸多顾虑:“阿延,我原想着,顾坊仍旧交予佛奴打理便好,我终究不便裹在里头。商户……多功利,若知晓你与顾坊之间的关联,只怕不得消停……”

    拂耽延扶着她的腰,跨过二门的门槛,淡淡笑道:“恐你在家无趣,那些不消停,正好拿来打发消遣,岂不好?”

    此时风灵在园子里的几株大杏树下信步闲逛,忽品出来拂耽延那话里的滋味,他那话里的意思,是在说她专爱惹是生非,要以毒攻毒,拿她的不消停去治商户们的不消停?

    她忽然气结,肚腹一日日地隆起来,脑筋却转得越来越慢,如今连拂耽延都能在口舌上欺压她。她忧愁地抚了抚肚腹,不禁怀疑很快便要接踵而来的那些“不消停”,以她现下的脑筋,是否真的应付得过来。

    杏叶轻轻拍了拍她,“这几株光秃秃的树有甚好看的?”她指了指园子角落里的空地,道:“依我说,此处该种些桂子树,讨个口彩,好教娘子连生贵子。”

    风灵一扭头,扶着腰肢苦笑:“还连生贵子,这茬罪谁愿再受……”

    话音未落,她腹内陡然一缩,腾起一阵异样的痛感。她闭了口,默然静立了片时,下一阵疼痛毫不犹豫地涌过来。

    “杏叶……”风灵探手过去握住杏叶的胳膊,“快去叫收生婆,阿幺也一并叫来。” 


第二百七十一章 弄璋之喜(二)

    拂耽延从营房往回赶的途中,阴沉了两日的天终于撕开了一道口子,大朵大朵的雪片扑簌簌地往下飘,这样的天气,街面上空无一人,沉寂得只剩马蹄声回荡在街头。

    他急拐进洛水坊,马蹄在薄薄的积雪上打了一个滑,惊声长嘶,再不肯前行。拂耽延索性跃下马,一路飞奔回家。有家人在大门口迎候,他解下毛氅随手抛给了家仆,顾不上掸去幞头上的落雪,脚不停歇地往后院产室去。

    人还未到后院,断断续续的喊叫便直扑过来,拂耽延心口一阵紧颤,无端地想起她昔日在长安遭受柳爽拦腰剑创,痛得脸色苍白冷汗淋漓,却也不曾喊过一声,眼下不知是怎样的痛楚,竟使她熬将不住,喊得撕心裂肺。

    拂耽延眉头愈拧愈深,招了杏叶过来问话:“现下什么情形?”

    杏叶在充作产室的厢房外来来回回地转,乍一见拂耽延归来,如遇救星,连行礼也浑忘了,忙上前禀他:“大娘进去近两个时辰,这般……这般情形也该有一个多时辰,阿幺和收生婆都出来说还算顺遂,可……可……”

    她忧虑地扭头望向产室,里头传出“哐当”一声脆响,仿佛有几件陶瓷物件落地。

    拂耽延绕过杏叶,大步往产室去,距屋门不过三两步,门扇开了一条缝,阿幺从里头跻身出来,抬着两条手臂挡在了他跟前。“延将军进不得,大娘一切安好,不必过虑。”

    拂耽延朝她抬起的双手一瞥,却见她两手满是鲜血,如同裹了两块红绸,他心底一凛,拨开阿幺便往里闯。

    阿幺双手带了血不敢碰触到他,只横冲过来,将身来拦,一面大喊:“佛奴,佛奴!还不赶紧来拦着点。”

    佛奴不知从何处蹿出来,抱住拂耽延的腰直往后拽,口里劝解不断。

    风灵在产室内趁着疼痛的间隙,将屋外的喧杂听得清清楚楚,心头一阵烦躁,在下一波剧痛袭来前,嘶声喊道:“你进来作什么,既不能替我生产,又不能解我疼痛,裹乱有余……”

    又一阵巨大的痛感径直吞没了她说了一半的话,这一回却还伴着两名收生婆此起彼伏的呼喝,“使劲,夫人使劲,就快见着了。”

    阿幺向佛奴丢了一个眼色,扭头跑回产室。

    产室内的喊叫变得凄厉起来,一声紧过一声,拂耽延站在院中,攥紧了双拳。佛奴仍旧抱着他的腰不敢放,却因将才风灵的一通怒斥滞住了往产室去的步子。佛奴也因此得以喘息,他倘若认真挣脱起来,又岂是拉得住的。

    “延将军……”佛奴大大地喘了口气,仗着一副过来人的语气道:“这又不是领兵打仗,冲将进去也是无用。反倒因你进去了,教大娘分了神,那便不好办了。”

    产室内的动静骤然停歇,这回莫说是拂耽延,便是连佛奴也震住了,不知不觉地松开拦腰抱住拂耽延的双臂,二人俱摒住了呼吸望向产室。

    陡然一声歇斯底里的喊叫,仿佛将全部的气力都贯注于这一声中,尾音里拖带着沙哑和颤抖。另一声高亢脆嫩的啼哭接踵而来,将产室内旁的响动都盖了下去。

    拂耽延几步跨上木阶,推门而入。迎面正见阿幺怀里抱着一捧毛氅,笑盈盈地向他屈膝:“恭喜延将军得了长子。”

    说着便将这一捧毛茸茸的大氅,连同毛氅中包裹着的那团柔软细嫩的肉团子一同塞至他怀中。

    拂耽延束手无策地接过,眼却不去瞧,只切切地投望向围屏后头的屏风榻上,又瞧见一名收生婆端出一铜盆血水,慌忙唤了几声“风灵”,却不得应声。

    “延将军放心,大娘疲累得紧,气力也都耗尽了,足足地睡上一觉便好了。”阿幺从旁安慰道。

    “管事娘子说的不错。”那端着铜盆出来的收生婆笑眯眯地接口道:“夫人福厚,身底子也扎实,寻常妇人生养头胎,少说也得四五个时辰,夫人却顺顺遂遂两个多时辰了事。”

    既都如此说,拂耽延也便放下了悬着的心。怀中的肉团子不得父亲的注视,似乎急于验证自己的存在,一蹬手脚,“哇”地哭了起来,拂耽延这才垂眸去瞧。

    初生的婴孩儿并不好看,红彤彤的一团,双眼紧闭,鼻子上皱巴巴的,张着小嘴哇哇直哭。拂耽延伸了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触了触他软软的小脸蛋,那张开的小嘴立时便向他手指头那边转去,拂耽延心口一软,唇角漫上了深深的笑意。

    杏叶与阿幺平日里见了拂耽延皆远敬着,此时都兴奋异常,也不顾素日的敬畏,一同凑上前来看小娃儿。

    “娃儿初生时若是红红的,日后便是个肤白的,瞧着眼线长长的,定是像大娘,大眼明眸。”

    “这小鼻子小下巴,活脱是延将军的模样呢,将来必定鼻梁高挺。”

    二人将小肉团的样貌揣摩品评了一番,才意识到他正哇哇急哭,阿幺猛地一拍脑袋,从拂耽延怀中接过孩子,“乳母早已候了多时,这便该抱去喂了。”

    杏叶亦如梦初醒,低声道:“收生婆们辛苦,婢子该去取打赏。”

    “如何赏?”拂耽延问道。

    拂耽延极少过问内宅事,如此一问,杏叶倒有些吃惊,回禀道:“照着大娘事先的吩咐,缭绫两匹,软绸、熟绢各二。”

    拂耽延略一点头,“每人再加十缗钱。阖宅上下,各领一缗。”

    杏叶答应了一声,欢天喜地办差去了。

    一时围屏后头的收生婆也将风灵收拾停当,出来向拂耽延道过喜,便跟着婢子领赏钱去了。

    围屏内烘笼着炭火,内室烘得暖融融的,风灵卧在榻上半分也动弹不得,她能觉察到有人正拢着她被汗水打湿的鬓发,粗粝的手掌捧住了她的面颊,温热的唇覆在她冰凉的额头上,耳畔沉沉低语:“我该如何谢你才好……”

    风灵想要睁眼去望他,亦想开口答他话,可眼皮酸沉,倦意正使劲地将她往梦乡中拽,她抗衡不过,终是只微微扯动了一下唇角,黑沉睡去。 


第二百七十二章 鼓风起浪

    永徽元年的新春,洛水坊显得格外热闹。整整一个年节,自元日至上元,洛水坊内拂耽延私宅前的车马一日不曾停歇过。

    云麾将军喜获麟儿的消息并未向外昭告过,也不知是哪一个先起的头,竟带着贺礼径直上门来。既是来道喜,府上的管事也不好横加阻拦,但不论商户还是官眷,风灵只一律推说身子未复不见,一应往来,由杏叶打理得妥妥帖帖,来人既见不着家中女主,礼数上却又挑不出一丝一毫的毛病。

    一切带来的礼,不论轻重厚薄,皆录写得清清楚楚,至上元之后,风灵手书了答谢,附上绢帛一类等价之物,一一送还各家,不免又惹起市井商肆之间的一番热议。

    外头的话多了,多少在西州官宦之间有了些议论。市井间的话本就能流转出千奇百怪的说辞,再有些好事者的添油加醋,拂耽延内宅的事便愈发沸沸扬扬说法不一地传将出去,不几日,莫说是西州,连得沙州、瓜州也有人在说此事。

    不出一月,这些话便如风灵所愿,传到了长安。

    去岁夏末经受了丧子之痛的柳奭得报后,只在皇后王氏跟前冷冷笑了一声:“与弥射结亲,震慑住了贺鲁部,调和了西疆各部,这一招棋走得精妙,从前只当他忠孝愚钝,不曾瞧出,他原也是会些手段的,西州于他倒成了个好去处,于我柳家却是……”

    说罢柳奭耷拉下唇边花白的短须,眉目垮塌地冲着殿外早春新景发了一回怔。

    王氏向身侧的小内监使了个眼色,小内监忙上前与他新添一盏温茶,抬手举至他跟前:“过往既摧人心肺,柳中书莫再想了。柳家与西州并无多大干系,柳氏根基在长安,枝繁叶茂亦在长安,柳中书还得着眼长安才是。”

    柳奭回过脸,接过茶盏,目光定定地在那小内监脸上凝滞了一息,心道:亏得阿爽当日肯舍下这胡女,假充内监送入宫中,而今看来,即便阿爽在世,效用上也未必及得上她一二。

    “音娘说得很是。”柳奭慢慢地吃了手中的茶,收拾起连绵未绝的丧子之痛,转向王氏:“西疆既已安定,圣人近来也不必再时常犯头风。”

    王氏犹豫不定地转了转眼:“不瞒舅父,圣人……竟有两月有余未踏足立政殿,莫说立政殿,整个內苑,恐也许久未得见圣人的身影。”

    柳奭眉头抖动:“政事也未繁忙至此。”

    王氏咬着唇,冷脸不语,立政殿陷入一片教人烦躁的沉寂。

    “音娘?”柳奭不好追问王氏,只得转向身旁的内监装扮的索良音询问道。

    “柳中书可还记得太宗的那位才人?”索良音欠身反问。

    柳奭沉吟片时,记起了这桩天家丑事来,略一点头。“太宗旧人,不是皆送入感业寺中为尼去了么?”

    索良音踌躇着叹了口气:“圣人身旁的阿监透过些风,圣人时常思念感业寺中的那位,总想着要往感业寺一见,可那毕竟是尼寺,纵是天子也不便。”

    柳奭将这话听在心里,反复咀嚼了几遍,眼中渐露了光:“若是在宫中此事确是难办,可她现下不是身在宫外的尼寺中么?尼寺中走失病故个把女尼,再寻常不过。”

    索良音蹙紧了眉间,向王氏望去。王氏放下手里的茶盏,冲她肯定地一点头。索良音站起身,挥退了殿内侍奉的宫人内监。

    “柳中书此言差矣。那绊住了圣心的女尼,非但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损伤,还得接回宫中来。”待殿内再无旁人了,索良音向柳奭回禀道。

    “这是何道理?”柳奭一时未能明白。

    索良音好整以暇地坐直了身子:“前些日子,皇后殿下在园子里偶见了圣人的庶长子陈王,戏顽之间不慎推到了小雍王,内监仗着萧淑妃略受圣人看重,便不将陈王放在眼中,竟出言呵斥。陈王忠厚,倒也向小雍王赔了不是,偏萧淑妃不依不饶。殿下看不过眼,又觉陈王自幼丧母甚是可怜,便动了恻隐之心,想着要向圣人禀明了,好将他带回立政殿好好教养。”

    皇后与圣人夫妻多年,一直未能有子嗣,眼见着朝堂几乎成了长孙无忌的天下,柳奭心中的急切只怕不比王氏少。他与长孙无忌,一为圣人舅父,一为皇后舅父,始终是他柳奭输了一截,但若皇后有子,情势便又大不同。

    柳奭心底不住赞叹,这收养圣人庶子,委实是个好主意。他心里明白,单凭自己的外甥女的一味死脑筋,只怕是想不到这一层,不必说,自然多半是索良音的主意。

    圣人得美人,皇后得子嗣,这两桩事各人得益,虽说都是好事,可面上瞧并无干系,为何要相提并论……柳奭钻营权术日久,转瞬,他便明白了这两桩事之间的关联。

    “那便是说,要先圣人一步接了那感业寺的女尼回宫,好教圣人欠下殿下人情。”柳奭拈起下颌的短须,眯了眯眼,“欠债好还,人情难了,借此请圣人将皇后膝下的陈王立为太子,水到渠成。”

    索良音好看的菱唇弯出了一个近乎完美的弧度,虽面无点缀,却仍掩不住她的颜色,她低眉顺眼地赞着柳奭的好谋算,柔声细语地向王氏勾勒一个有太子傍身的光辉前景,心底却越笑越冷,将她所走过的道一条条地细数过来:

    借柳爽在长安乃至深宫立了足;借着毫不念旧情地构陷顾风灵,得了柳氏十足的信任;借拂耽延之手,除去了柳爽;接下来便该轮到柳家巨大的根基,这位无趣呆板到令人生厌的王皇后了,大树既倒,焉有满树柳姓猢狲的安身立足至处?

    她藏在裙裾下的拳头里紧攥着一小团抄佛经用的熟纸,那是一个月前有尼师来立政殿问安时悄悄塞予她的。在感业寺中等得日渐枯槁的先帝才人武氏,将她视为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赌上了最后的气运,带了书信予她,毕竟当日全靠了她穿针引线,才与尚且是太子的圣人有了那段露水情分。

    索良音甫将那寥寥数句的书信念完,即刻便透彻了,感业寺中的武氏,正是她将柳氏根基伐断的那柄利斧。 


第二百七十三章 涂道修远

    立政殿内这一番各怀心思的谋算,在一片宁静之下酝起了一股日后必将掀翻天的巨浪。

    万里之外的交河城却浑然不觉,风灵近来的日子过得很是惬意。一则,诸多的磨折之后,终是能在西州安下家,虽说不能像从前那样亲自去走货,可顾坊的营生大抵还是她在背后拿主意。

    二来,她苦心策划的一条条消息都如愿散了出去,借着拂耽延得子的契机,使外头那些有心的无意的,皆知晓奉命在西州统带西州兵,镇守西疆的云麾将军拂耽延,娶了阿史那弥射的族妹,过得顺意美满,再不执意于那个在莫贺延碛中尸骨无存的和亲公主。

    自此,长安也好,贺鲁部也罢,顾风灵这个名字,便犹如写在砂砾上的字,随风越吹越淡,直至了无踪迹。

    眼下风灵最为烦心的,却是新诞下的孩儿的姓氏。她自沙州初识得他时便知他无姓,以往从未当做一回事,也不曾特意问起过,眼下却成了个极大的难题,她总不能教自己的儿子同他一般不知姓氏。

    这桩事自三朝洗儿那日阿幺随口提起后,便一直盘踞她心头。她原想同拂耽延打个商议,可年节过后,贺鲁部在龟兹边塞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抢了几车军粮,想来是开春时节青黄不接的缘故。拂耽延带领了西州兵一路奔去驱攘,两月未着家。

    好容易回了家,风灵盯着家人热了洗浴温汤,在温汤中揉了一把干艾叶,亲替他洗濯血气尘污,她验看过他身上无伤,方才安了心,待要问起孩儿姓氏的话来,他却已靠着木桶沿阖上了眼。

    风灵深知行军之苦,叹了口气,将他推摇醒,撇开旁的话不提,只催着他快些洗完好回屋歇觉。

    拂耽延醒转大约是在四更时分,风灵睡得正沉,迷迷蒙蒙中教他揽入怀中,她翻了个身,嘟嘟囔囔的不知念叨了句什么,却因在他怀里找到了更为舒适的暖意,扭着身子更往里钻了钻,反倒睡得更沉了。

    西州虽是远离长安,但到了五更时分,恐是整个大唐都一样,隆隆的五更鼓声散入城中的每一个角落。

    第一声五更鼓传过来时,拂耽延正半寐半醒之间,只觉怀中适意地蜷着的身子陡然一震,快速且剧烈,只这一下,仿佛每一寸肌骨都紧绷起来,竟有一股蓄势待发的劲道蕴藏在被衾之下。

    这情形拂耽延再熟悉不过,他在战场日久,所谓枕戈待旦,讲的便正是风灵将将那一震。略一思量,他便明白了她身子震颤的缘由:五更鼓一响起,便宣告白日的到来,她在长安深宫内熬着,每一日皆是一场苦战,倘说夜里能略得些喘息的功夫,晨鼓一击,便不得不全神贯注于新一天的搏杀。

    他伸手在她后背轻轻拍抚了几下,替她安下心神,他尚且记得在长安时她身形消瘦,微微弓起背,便能摸到她凸起的脊椎骨。自到了西州,放下了诸事,养得稍有些珠圆玉润起来,又因生产后补养得宜,腰肢胸脯养得略见丰腴,到底是有了几分妇人的媚态……

    他握住她腰际的手不禁加了些力,抵在她头顶的呼吸也跟着深重了起来。

    风灵睁开尚惺忪的睡眼,天色未明,屋内昏黑,可她睁眼一抬头便对上了一双灼灼的眼眸,那瞳仁里所渴求的她自是明白,遂重新阖上眼,迎合着他手掌下的力道,索性放任起自己逐渐散乱的呼吸。

    隔了片刻,五更鼓不知响到了第几声,包裹着她的那团炽热气息倏地不见了。风灵睁眼瞧去,拂耽延正撤身离了她,刻意在同她分开了一拳的距离,仰面躺着深深吐纳,似乎正在调整杂乱沉重的呼吸。

    “阿延......”风灵红了脸,迷惘地支起半身,倾身靠了过去。

    “晨间最冷,仔细受了寒气。”拂耽延一伸臂,将她裹进被衾中,顺手又拂了拂她面上的散发:“你生产不过才三月余,保养为要,此事……我尚忍得,过些日子再说罢。”

    风灵从被衾中抽手抚上他仍红烫的脖颈,心里暗自嘀咕:医士女医皆说我恢复得极好……

    “除非,你迫急着想再得子嗣,我亦乐意……”拂耽延的下颌在她额上厮磨,语带挪揄。

    才过去不久的生产之痛一瞬重回她脑中,她心口立时一阵凉丝丝,小腹仿佛即刻便隐痛起来,慌忙将手自他脖颈上撤开,缩回被中,又掖紧了被角,将自己牢牢地包裹起来。

    拂耽延低头一笑,兴许是为将注意力从她柔腻的肌肤上分离开,随口问起:“大郎近日如何?”

    既提起孩子来,倒是提醒了风灵,她侧过身仰头正色道:“也亏得你问,上月阿兄来西州,恰逢你往龟兹去了,我竟也不知你几时托了阿爹替大郎起名儿,阿兄火急火燎地赶将过来,名儿是得了,你却不在。”

    “是我疏忽了,你可代我向锦唐赔了不是?”拂耽延撑起半边身子,认真起来:“替大郎起了什么名儿?”

    “修远。”风灵拉过他的手,在他的掌心里郑重地写了两个字。

    “路漫漫兮其修远,吾将上下而求索。屈子《离骚》篇中的金句。确是好名字。”拂耽延在掌心中又写了一回。

    “你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中深意。”风灵摇头道:“《国语》中的《吴语》篇有云‘今吾道路修远’,亦带了‘修远’二字。”

    见拂耽延神色困惑,风灵又提醒道:“你爷娘郡望何方?”

    拂耽延恍然,他母亲原是顾七夫人的随侍,与顾七夫人同出江南吴越。“修远”二字不仅意指前路漫长,亦有来路迢遥的意味。他咂摸着味儿,连连点头笑称:“甚妙。”

    风灵面上反倒敛起了笑意:“另还有一层意思,有句曰:涂道之修远。你可知此句出处?”

    拂耽延少年入伍,学得最多的自然是兵法策论、弓马拳脚,少幼时虽也研习过诗书礼仪、诸子百家,不过是粗通,哪里能知这话的出处,遂摇了摇头。

    风灵向他靠了靠,低沉了声音,仿若祈愿又近乎恳求:“出自墨子《非攻》。但望有朝一日四海升平,攻伐屠戮尽息,容你我执手偕老。” 


第二百七十四章 胡儿那歇

    拂耽延闭着眼,托住了她的后脑,揉了揉她脑后的散发。“我不行杀戮,这大唐边境的百姓便要遭人屠戮,反倒令此地成了修罗场……”

    方才还好好的气氛,此刻渐渐凝住,风灵忙在他胸前点头,打断他:“我省得,只盼着四野安宁,边境无人敢犯。”

    拂耽延沉声不语。风灵暗悔自己多说了那一句,他在外拒敌两个多月,甫一归来,说什么不好,偏说了这些扎心的。

    “阿延……”她打起一脸笑,有意岔开话:“阿兄来时特意说了,阿爹的意思,虽是替大郎捏了个名儿,可到底要知道个姓氏才好。我自打量着……”

    她探出一根手指头点在他的鼻梁上,脸上的笑意渐促狭起来:“人皆知你是胡将,我如今是阿史那依勒,咱们的孩儿是不是也该有个胡名?”

    拂耽延果然分了神,笑道:“我却是白生了一副胡人样貌,胡语一句不通。你精通粟特、突厥、高昌各语,便瞧着替大郎想一个名儿,权当乳名,唤着顺口便成。至于姓氏……”

    他顿了顿,凝神思索了一回,忆道:“曾听父亲提过,虽不知祖父是何人,甚姓氏,却能确知祖父母皆系康居国人。”

    “岂不是同康家阿兄同宗?”风灵拍掌道,瞬时醒悟:“头一回在索府见时,你说无姓氏,可是不愿人说你有所偏帮?”

    拂耽延点点头,“有这层意思,另也懒怠解说那些家事。”

    “那歇。”风灵抿唇想了想,忽道:“大郎便唤作康那歇。”

    “那歇……”拂耽延反复道:“是何意?”

    风灵伸出手臂勾住他的脖子,向睡榻一侧的窗棂指了指,拂耽延扭头望去,东面的天际,将暗夜与白昼分割开的那道鱼肚白中,若隐若现着一颗星子。

    风灵伸手朝那星子比了比:“长庚星,粟特话中那歇便是长庚星。长庚引照,东方既白。况且,怀着大郎那会儿,我与杏叶二人,便是跟着长庚星的指引,从莫贺延碛的沙暴中逃出生天,总该记着当日的险难,才能觉出眼下的日子得来不易。”

    话音才落,外头院子里便是“哇”的一声长啼,拂耽延霍地坐起,风灵却平和得多:“而今每日晨间唤起这宅子上下的便是这一声,准头一点不差无更鼔,多饿他一刻也是不能的。”

    她一面说着,一面起身穿衣,顺手将木桁上拂耽延的常袍取了下来,又俯身替他系了革带,外头婴孩的啼哭戛然而止,她稍稍暗了心。

    心里头嘀嘀咕咕地将今日该要忙碌的事过了一遍:上半晌佛奴要来交账,另有两单大买卖,买家指明了要走“飞货”,要在沙州结算,数额过大,佛奴做不得主,要拿了来请她定夺;午间该陪着小大郎戏耍一回,待他歇觉时便要过一过账目;下半晌拂耽延归家前,尚有几道家常的吃食要制将出来……

    风灵送了拂耽延出去,回屋自梳着发髻,眼下的时日,过得便如同从篦子缝隙间溜过的发丝,慢条斯理,顺理成章,从头至尾一梳,便是经年的光阴。

    ……

    “那歇……那歇!时辰到啦,拾郎阿兄该等急了!”脆亮的童声从窗下飘过,身后跟了一串细糯的哭腔:“阿兄,阿兄,阿利也想去……”

    屋中坐着的阿幺面色一沉,腾地从锦垫上跃起来,片刻功夫,屋外传来阿幺的锐声责备:“那歇正用着功,你来作什么!同你说了多少回,不准带你妹子过来胡闹,怎就不听?还满口‘那歇那歇’地唤,你该唤一声‘大郎’……”

    “阿母不也这么唤么?”清脆的反诘爽爽利利地截住了阿幺一连串的叱责。

    屋中正襟危坐的小童向他对面坐着的母亲叹了声气:“阿幺姨母的规矩怎比阿耶还大。”

    风灵忍着笑,在他的小脑门上轻戳了一指:“小孩儿家不可浑说。你且好好背诵你的九九口诀,背完了才许你去。”

    “那歇谨遵阿母教诲便是。”小童晃晃悠悠地在锦垫上向风灵一拜,逗得风灵忍俊不禁,掩口偷笑,那歇的模样虽不似拂耽延那般近胡,但板板正正地绷起小脸儿时的神色,却与他如出一辙。

    “……二四如八,二三如六,二二如四......”风灵偷笑的功夫里,那歇已鼔着小腮帮,将那九九口诀有条不紊地背了下来了,一对乌溜溜的眸子正巴巴儿地望着风灵。

    “去罢。”风灵很是满意,冲他挥了挥手。那歇从锦垫上一跃而起,蹦跳着便跑了出去,一面跑一面喊着“大吉!大吉!”

    “这是要去作甚?”忽然一道沙沉的声音拦住了那歇。

    风灵朝外一张望,却不知何时拂耽延立在了院中,身上的细鳞甲卸了一半,手里提着银光闪闪的头盔。

    “阿耶。”小那歇停下欢跳的脚步,有模有样地向他行礼回话,目光早已落到了他手里提着的银盔上。“试马去。”

    风灵扶着圆鼓鼓的腰腹,从座中慢慢站将起来,挪步到门前,“拾郎说今日有新马入营,要带那歇与大吉看试马去。”

    那歇趁机告了退,从他又敬又怕的父亲身边快步溜走。跑出内院没一会儿,便传来他咋咋呼呼高喊大吉的声音,听起来包含了激动欢悦。

    风灵在屋内听得真切,跟着无声地笑起来,不禁感慨老天待她真真是善意的,过了这么些年,又经了那些事,仍是给了她能畅怀欢喜的日子。

    她起身上前接过拂耽延手里的银盔,熟练地解去他裹身的细鳞甲,又踮着脚去够木桁上家常的夹袍。手还未触及袍裾,已有一条手臂越过她的头顶,将那袭夹袍取了下来。

    旋即有手掌扶在了她腰际:“已是这个月份了,该把稳些才是。”

    “哪里就这般娇弱了,左右过了年节才到日子,算来还有四月有余,医士说眼下正是最稳实的时候。”风灵笑嘻嘻地回身替他更换下玄色戎袍。

    拂耽延低头一笑,回握住她的双手:“仔细些总是不错的。” 


第二百七十五章 长安来使(一)

    “怎回得这样早,早知你无事,不若在营中略等等,待拾郎试了马,好将那歇与阿吉一同带回。”风灵抽回手,将他袍上的褶皱掸平,絮絮地同他闲话。

    “上半晌尚在营中,午间得报,有邸抄到了,便回都护府衙房去瞧。”拂耽延低声道。

    风灵的手指在他衣袍的褶皱间一滞,心也跟着顿了一拍。西州距长安太远,若无军务与朝中突发大事,通常一月中只在望朔两日会有邸抄送至安西都护府,今日并非望朔日,却有邸抄送至,不知万里之外的朝堂掀起了怎样的浪头。

    拂耽延回身阖上屋门,在案前自斟了一盏茶,慢慢道:“王皇后……如今已成了王庶人。”

    风灵执茶盏的手腕一抖:“新后立了不曾?”

    “这便是邸抄的来意,立了昔年太宗的才人武氏为后。”这桩几乎掀翻朝堂宗庙的大事,教拂耽延说来仍旧是四平八稳,风灵却惊得将茶盏放回了桌案:“这么说来,柳氏倒了?”

    拂耽延吃过一盏茶,稳稳地点了点头:“王氏在宫中行厌胜之术,谋害武后,贬为了庶人。柳奭自知靠山将崩,请辞了中书令,退回六部作了吏部尚书,可偏此时有人跳将出来,将当年你搜理出的柳氏通敌养兵的账册、罪证一并呈送御前。圣人震怒,本是要将柳奭问斩的,却又悄悄地抹平了此事,并未问罪,只罢黜了六部官职,远远地贬谪去了剑南道荣州任了个刺史,终身不听朝觐。

    “到底是倒了……”风灵怔了许久,说不上悲喜,过了长长的一段沉默,她重端起桌案上已凉透的茶汤凑到了唇边,却并不吃茶,眸光缥缈,仿佛望向了万里之外,喃喃自语:“王氏倒,武后立,终究是教她办到了,只不知而今她又栖身何处……”

    发了一回怔,她忽想又起了什么:“阿延,这两日,趁着身子尚未沉得走不动道,我想往沙州一趟,祭一祭我康阿兄。”

    拂耽延取过她手中的茶盏,将盏中冷茶一口饮尽,另替她斟了一盏热茶送至她手中。风灵眼瞧着他那欲言又止的形容便知他心中极不情愿。

    “我身子康健得很,这孩儿较那歇那会儿坐得尚稳实些,不过去沙州一趟,并不碍什么事……”风灵抚摸着肚腹,忙不迭地搬说辞,好教拂耽延首肯她沙州一行。

    拂耽延沉吟半晌,风灵的心便忐忑不定起来,他向来果断,应许便是应许,不应便是不应,拖沓犹豫,十之八九会有她不愿听的话。

    “你……在西州,过得可适意快活?”拂耽延没头没脑地问道。

    风灵的心愈发往下沉了几分,面上仍撑着笑,拉过他的手轻晃,“相夫教子,打理买卖,万事俱足,此生过得最好的日子,莫过于此。”

    拂耽延眼里的愧疚已显露无遗:“邸抄里尚有于我的安排,恐是你所不愿的。”

    风灵慢慢放开了拂耽延的手掌,心口掠过一丝凉,堪比这辜月仲冬里吹的风。

    “太宗在时,原就有托付兵部之意,此事你亦知晓,却因柳奭从中作梗,才重回了西疆……”拂耽延喉咙里发干,艰难地一字一句道:“如今柳奭既倒,圣人便有意秉承先帝遗命,召我回长安整肃兵部,我知你不愿再踏足长安……”

    风灵脑中空了几息,脸上浅笑虽还在,舌底却仿若含了黄连,“自贞观二十三年始,历过永徽,至今已是显庆元年,这西疆你守了整七载了,平了贺鲁部三回,确也该回去了。”

    拂耽延握紧了搁在膝上的双手,紧张地盯着风灵瞧不出任何变化的眼眸。

    “长安……”她长长一吁,牵扯出心底一截子陈腐气来:“我便是再不喜那去处,你若去了,便是我归处。”

    拂耽延陡然送了口气,庆幸与愧疚一同涌上来,他不知说什么好,只一遍遍地沉声告罪:“对不住,对不住,总要你屈就……”

    这回风灵倒真心实意地笑了:“你若果真觉得对我不住,不妨略作些还报。”

    “何如说?”拂耽延蓦然抬起头,眼中满是渴求回报的迫切,金褐的眸光经年不变,纵然眼角已爬上了一两道纹路。风灵瞧得心口一紧,朝他伸出双臂,“还报起来却也不是什么难事,回长安去必要经过沙州,待那时,容我在沙州盘桓几日,好好地祭过故人,安置了沙州城郊的佛窟,可好?”

    拂耽延站起身,上前扶着她探出的双臂,将她自锦垫上搀起,似乎对她就还报的诉求大失所望,“这本就是该的,哪里能算得上偿报。朝中的意思,过了年节才有调动,你我在沙州大约不止是盘桓几日,算着你生产的日子,怕是要在沙州诞下孩子了。”

    风灵心里大叹:怀着那歇时颠沛流转,只当这一回能安安稳稳地待产,不想又是如此,自己的这两个孩儿竟是一样的运数。

    二人正说着闲话,有一名家仆匆匆忙忙跑来,在门外禀道:“都护府那边遣了人来,请将军速去说话,仿佛是长安来使了。”

    风灵心头无端一跳,望向拂耽延的眼神竟微微惊恐。平日里说起长安她心里虽膈应,大致总还能平淡待之,今日乍然听闻拂耽延将要升调回长安,她这心里头也不知怎的,说不上来的提吊。

    拂耽延自行换下才刚上身的家常夹袍,因来的是使臣属文官,戎袍鳞甲总不合时宜,一转身,风灵已从内室捧出他的深绯小科绫罗襕袍服制。

    “晚膳大约是不得归家了,你自先用,不必等我。”拂耽延一壁穿戴起来,一壁嘱咐,“晚了便先歇下,莫要熬着等。”

    风灵低头在他的蹀躞带上系扣着佩剑鱼符等琐碎物件,“替你热着醒酒酸汤,夜里若是吃多了酒,切莫骑马,打发人回来传个信,我教人驾车去接。”

    拂耽延漫不经心地“恩”了一声,撩起袍裾大踏步地走出正屋,风灵倚在门边,望着他穿过内院离去,心神总宁息不下,暗自胡乱揣测:才刚送了要升调他回长安主持兵部的邸抄过来,使者便接踵而至,不知是朝堂上改了主意,还是来紧催的,抑或是来瞧瞧他戍守西疆七载,可生了异心……

    如今风灵虽身在万里之外,专心绢绸的营生,并不刻意留心朝事,可朝堂上瞬息万变的大风大浪她却是知晓一些的。她不知多少次为拂耽延这些年远远地离了朝堂上的血腥纷争感到庆幸,而今这情形,她仿佛嗅到了些什么令她不安的气息。 


第二百七十六章 长安来使(二)

    拂耽延几乎是踩着闭坊的点回到家中。回来的这样早,风灵倒是有些诧异。上前迎他又未嗅到半点酒气,便愈发意外。

    “今次来的是什么人?”她一眼便能瞧出拂耽延满腹心事,话在口边犹豫了一转,还是问了出来。问得略带心虚,她自知本不该过问政事,可不问又不得踏实。

    “户部……便是先前的民部,遣了人来点算筹措粮草。”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只这一句,风灵便明白了过来,“朝廷要向西疆用兵?”

    拂耽延将头一点:“只怕八九不离十了。”

    她顿觉心肝轻颤,在西州镇了贺鲁部七载,发了三回兵,用的都是西州兵与近旁军府的府兵。这一回,长安送了人来整治粮草,大有大军压境之势,那便是说,大战在即。

    “原命我年节后归京,亦因此暂耽搁下了,待战后随军一同归去。”拂耽延的目光投向她的肚腹:“照着这情形,你我怕是不能同行了。如此也好,你便安安心心地留在西州生产,左不过一年半载,我便命人来接回你们母子。你若腾不开手照料,那歇我先带去长安也使得。”

    风灵暗忖,而今朝堂上朝令夕改的事还少么,今日说准的事,明日还不知如何,这些打算指不定便是一场空。她匆匆一点头,并不愿多提此事,转而说起了晚间那歇顽皮的趣事儿。

    隔开几日,风灵在大市中略转了转,那些本因年关将近的米粮商肆果然重新开了铺,几家大些的更是着紧,大管事皆在店肆内盯着呢。朝夕之间,米粮成了西疆流转最快的货品,任凭谁都能嗅出战前的铁腥味儿。

    时至正午,街边食肆肉香四溢,刚出坑炉的胡饼上芝麻被烤得爆裂,香透了小半条街,很快将街面上铁器刀兵气息压了下去。风灵因拂耽延两日不曾着家,一人在家用饭甚是无趣,便与杏叶在街边食肆用过午膳再回洛水坊去。

    食肆是交河城中最有模样的一间,风灵肚腹显现,总归不大便利,进门杏叶便唤了小厮过来要隔间。小厮一犹豫,指了指楼上,低声道:“对不住这位娘子,今日有长安来的大僚宴客,楼上的隔间几乎尽数占住了,娘子若不嫌弃,楼下客堂就坐也是一样的。”

    杏叶还待要驳话,风灵倒先肯了:“无妨,用一餐饭食罢了,找个清静坐处即可。”

    小厮笑眯眯地应了一声,安置坐席去了。

    “娘子,方才他说长安来的大僚,怕就是户部遣来治粮草的那位罢?”小厮安排下的坐席正对着上楼的木梯,落座后杏叶朝楼上瞥了一眼,悄声探问。

    风灵随着她的目光往木梯顶端一望,呆了片刻:“左右同咱们无干,管他是什么人。”

    杏叶心里明白她不愿回长安,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时心间郁滞,眼见着西州的快活自在的日子一日日少下去,偏又提起那糟心的话,不觉懊悔。幸好不多大功夫,小厮急颠颠地一路小跑来上了吃食,又赔笑说了些好话,将方才的沉闷揭了过去。

    杏叶怕她再不快,一壁用饭一壁说起了前些日子阿幺的小女儿阿利教三个小子欺负的事来。

    风灵的思绪很快被她扯了过去,前几日那歇脸上身上带了尘土伤痕,狼狈归家,她问了好半晌也未能问出个所以然来,原只当孩童间顽闹过了,打闹起来也属寻常,便未再问,不想隔日那歇却受了拂耽延的罚,只道他学了些拳脚便当街仗势欺人,将市丞家的三个孩子打了。罚扎了半日的马步,风灵不免心疼,可那小小的人儿到底没肯说出原委来。直至阿吉来陪着同受罚,阿利跑来在院外哭哭啼啼,好一阵闹腾,方才说明白了,那歇原是为替护着阿利才同人动了拳脚。

    风灵口里说,“既打了人,阿耶也未罚错了你,好歹受着,往后记着凡事莫只会用拳脚解决。”心里委实觉着自己儿子所作所为一点不错,事后还同拂耽延叨咕了好一阵,却教拂耽延一句“秉承英华夫人的教诲”给顶了回去。

    二人将这事细细说了一回,一餐饭便将用毕,风灵拿了绢帕按在唇边,正对着的通往楼上隔间的木梯上赫然下来了几人,彬彬有礼互相说着客套话。

    小厮、店主见状忙上前问好,一群人有说有笑,簇拥着什么人朝食肆外走。路过风灵这一案时,间中有人仿佛停下了步子,朝她这边扫了两眼。只稍稍一顿,便又随着众人走了过去。

    风灵并不以为意,放下手里的绢帕,扬声唤人来结账,连唤了两声,也不得应,大约都送那长安户部来使出门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走到她桌案边。

    “店家送贵客,也不必整个店肆倾巢而出罢,也不怕人吃完抹嘴便走。”风灵一面挪揄,一面从腰间摘下钱袋子,两三下数出一堆铜钱。

    “顾娘子……别来无恙呐?”桌案旁的人静默了一两息,突兀地开口道。

    风灵心头一惊,仰面望去,那人四十开外,白面短须,气质文弱,双眼却透着一股子精明,是一张并不认得的面孔。她稍定了神,迅速换上一副迷惘的神色:“这位阿郎……是在同我说话?”

    那人似乎也有些犹豫,躬身作礼:“在下唐突,正是在同娘子说话。”

    风灵扶着杏叶的手臂,缓缓站起身,回礼歉然一笑,:“阿郎恐是将我认作了旁人。”

    “在下人虽愚钝,但空长了一副好记忆,顾娘子说不得贵人多忘事,可当年两仪殿中顾娘子的一番盐铁策论精彩绝伦,在下经年难忘。”那人固执地坚持道:“亦有幸与顾娘子在户部共事过一回。”

    风灵本想一走了之,一听这话却忍不住抬头多望了他两眼,一辨之下,心头惶然,这人确是个旧识,正是昔年民部郎中秦岩,经他这一提点,倒是依稀忆起曾与他在太宗跟前,就盐铁论有过一番争辩。

    匆匆过往之人,不想自己未将他放心上,他却记得甚牢,还在这远离长安之地偶遇。风灵的目光转向那楼梯一瞥,方才下楼在她身旁停滞的那人,恐就是他了。原来那日拂耽延匆匆去迎的长安来使竟是他,也不知他在长安开罪了什么人,好好的一个户部郎中,教人遣来西疆筹措军粮,可见他也是不得意的。 


第二百七十七章 长安来使(三)

    风灵面含了一丝薄怒:“这位阿郎瞧着也像是官家的人,在这人来人往之处无端拦挡了奴家的去路,偏说认得,这是何道理?”

    “阿史那娘子……”店主从店肆外回来,一眼便瞧见了杵在客堂的三人,一个是将将才恭恭敬敬地送出去的长安来使,一个是西州统兵的云麾将军内眷,他浑不知片刻的功夫内发生了什么,风灵僵冷含怒的脸色却是瞧得明白,他忙上前作揖:“二位这是……”

    风灵一转眸,缓了缓面色,指着桌案上留下的一把钱向店家道:“饭食钱在这儿了,多了便自留着,少了着人来府上结算便是。”

    “娘子哪里的话,这么些哪里会少……娘子好走。”店家躬身嬉笑着目送风灵主仆二人离去,又回身向秦岩赔笑道:“官人可还有吩咐?”

    秦岩略一沉吟,“方才那位娘子可是此处本地人?”

    店家打眼朝风灵离去的方向一望,确定了已望不见她背影,方笑道:“官人初来乍到想必不知,那位娘子,乃云麾将军的夫人,她母家姓阿史那,官人且品品,她是何出身?”

    秦岩向店家抱了抱手,尴尬地笑过,转身便离了食肆,循着风灵离去的方向,一路跟了上去。

    风灵因怀着身孕,走得并不快,与杏叶一路说着话,不长的一段路足足行了一炷香尚有余,将出大市时,她忽然放低了声,同杏叶道:“你且走着,切莫回头,咱们身后有人跟了一路,我猜着大约便是方才食肆中那人,他必是确信未将我认错,跟着想瞧瞧我落脚何处。”

    杏叶讶然:“那咱们还回洛水坊么?”

    “自然是要回的,西州人人皆知我是云麾将军的内眷,回府还不是天经地义的。他若还要纠缠不休,只管进府来问话。”说话间,洛水坊的坊门就在眼前了,风灵也不理会身后的跟梢,如常走了进去。

    秦岩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自当不为人所察,径直跟到了宅子大门前,眼见着风灵与杏叶上了门前的石阶,进了乌头大门内。他略有些失神,这府门口虽未悬挂昭示家主身份的牌匾,可仅看门庭气势大约也知不是寻常平民或商户之家。

    他在石阶下呆滞了几息,身后有人沉闷地问道:“秦郎中到了府前怎还站着?”

    秦岩下意识地一扭头,却见拂耽延正在他身后立着。拂耽延身形较秦岩还高出一个头,遮住了照射过来的阳光,将秦岩整个人笼罩在他的影子下。

    “云麾将军。”秦岩躲开拂耽延迫过来的目光,喉咙里一阵发苦,脸上勉强打起笑来掩饰:“可巧,可巧。才刚路遇一位旧识,又辨不真切,便随了几步,不想走着走着竟到了此处。”

    “方才秦郎中一路跟随的,正是在下拙荆。”拂耽延上前两步,秦岩顿觉拢过来的阴影更重了几分。“拙荆出自阿史那部族,不曾踏足过长安,如何就与秦郎中有故旧了?”

    秦岩不自禁地向后撤了半步,向拂耽延抱手道:“下官唐突了,将军莫怪。”

    “好说。”拂耽延微微一笑,探臂请道:“秦郎中既到了府前,何不进府吃盏茶再走?”

    秦岩心头疑惑重重,又畏惧拂耽延,如何还肯多留,忙不迭地作揖辞让:“下官尚有公务在身,改日,改日交了差事,必当郑重登门拜访。”

    拂耽延也未再相邀,只淡笑着目送他离去得有些仓皇的脚步。

    风灵进了屋,虽不至受惊,心间却多少有些跳蹿。她不禁暗想,安西之远,尚有人能将她认出,待日后回了长安,见过她的人岂不更多,为不教人认出,翻出她昔年和亲途中欺君叛逃的大罪来,大约她只能每日枯坐在家宅中度日了。

    外院有家仆高呼了一声:“将军归家啦。”风灵慢慢站起身迎出去,心头愁绪尚未全收藏妥当,拂耽延便已大踏步地走了过来,几步穿过内院,两阶并一阶地跨上正屋前的木阶。

    “还当你在营中这几日都不归了。”风灵扬了扬唇角,敷衍地笑过。

    拂耽延拿不准风灵回府途中是否觉察出有人跟梢,更不知她与秦岩有否照过面。踌躇了几息,他还是将话按了下来,上前轻扶了她的腰肢:“总记挂着你们在家中是否安好,得空便回来瞧瞧。”

    他扶着风灵在一张高椅中坐下,将手掌贴在她的肚腹上缓缓摩挲:“小莫诃近日如何?可还乖顺?”

    风灵真心实意地笑开了:“腹中的这个,比院外的那个省心不少。这也难怪,那歇是属火的长庚星,在天上总摇曳不定,莫诃是月亮,安稳宁静。”

    尚未有这个孩子时,某个月光如练的夜间,她多吃了几口酒,一时高兴,指着高悬的银盘随口便同拂耽延道:“倘若再有个孩子,咱们便唤他莫诃,胡语月亮之意,男女皆可用。”不久便果真有了腹中的小莫诃。

    “那歇近来又惹了祸?”拂耽延眉头微微皱起。

    风灵生怕他又要责罚那歇,忙辩解道:“小孩儿家,六七岁的年纪,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顽皮些也是有的,哪就成天惹祸了。我在他这个年纪,顽劣成性,混世的魔王一般,哪一日不惹下些事,便似这日白过了,也不见阿爹阿母责我半句,偏你规矩大苛责重。”

    “你总护着他。”拂耽延又好笑又好气低叹了一声,“那歇是长子,将来总该要有担当的,自是对他格外严正些。”

    说了一会子话,拂耽延起身自去换了家常的袍子,从内室出来时,忽记起了今日归家的目的,方才教那秦岩一搅,险些就浑忘了。

    他忙唤过风灵,“前些日子,你忧心索家的那女子,夜里还说了一回梦呓。我便命人出去作了回打探,这是倒也顺遂容易,昨日便探回了消息……”

    此话一出,风灵先前遇着秦岩的郁悒彻底扫除,切问道:“音娘现下如何了?柳奭倒台,她可受了牵累?” 


第二百七十八章 西州暗涌(一)

    “我知你同索家那女子情分不浅,你先与我作个担保,不论她处境如何,再不去见她,只当从不知她下落。”拂耽延扶着她的肩膀,所说的每个字都透着谨慎。“这于你于她都好,这道理你该当明白。”

    风灵不假思索地点头答应,她心里确是明明白白,这些年她更名换姓藏匿在西州过得安安稳稳,若教故旧之人认了出来,欺君的罪名恐是要毁了她的全部。

    拂耽延这才放心道:“王氏遭废后,因谩骂武后,教武后斩断了手足囚于酒瓮中致死,这法子……便是索良音的主意。本以为她鼎立襄助武后夺了后位,自该平步青云、春风得意,可她离了长安倒出人意料。而今她悄无声息地回了沙州,本也无人知晓,可巧我遣去探听消息的那人是沙州旧部,曾在千佛洞前见过索良音一舞,印象颇深,才走到沙州,便在街上遇着,一眼认出,打听了两日才知,她而今托身在法常寺内,作了个音声儿。”

    风灵失神半晌,慢慢地在一张高椅中坐下,阖眼沉默不语。隔了片时,一行眼泪竟从她的睫毛地下悄悄地滑落。

    拂耽延走上前揽住她的肩膀:“教你知晓还惹起你伤怀,早知不如不说。”

    风灵抬手拭去面上泪痕,睁开眼幽然道:“不过是那些旧事一同显在脑中,有些受不住罢了。人皆说双身子的心绪更多些,果不其然。”

    不过几息功夫,她又笑了开来,拉了拂耽延的手,絮絮道:“从前在沙州女社中,大族中的闺阁女子皆因我是女商,并不喜同我多话,彼时与我交好的,音娘是一个,韫娘是一个。音娘常受她长姊欺负,怯懦无助,性子又好拿捏,你也知我心性如何,少不得要多顾着她一些。韫娘便不同了,她家最是看重门庭礼教,偏她也是束缚不住的,倾慕英雄气概,说来胆儿也是不小……”

    她偏头倚在拂耽延的臂上,说起那些年少时张狂胡闹的事来,颊边漾出了一个浅浅的酒窝,末了又扳着手指头细算了一回:“晃眼十二、三年就这么过去了。”

    拂耽延不接她话,却字字听进了心坎,遥遥忆起瓜州初见时,她还是个少不经事的女娃,带着一群部曲独自在外讨营生,强作老成无畏,却在贺鲁头一次袭敦煌城时,骇怕得蹲在路边偷偷哭泣。

    他愈想愈是得趣,面上笑意一点点深重起来。

    “你笑甚?”风灵警惕地望望他可疑的笑容。

    拂耽延探手扶正她松软的发髻,摇了摇头:“不笑什么,不过想起了你年少时一些事。”

    风灵狐疑地盯了他一会儿,忽释然一笑,扶着腰站起身:“多少日子不曾好好用过一餐饭食了,营中饭食又艰苦,脸也见削了,我予你做饭去。”

    拂耽延只在家中逗留了一夜,次日便要回营房,临走时又留下话,道弥射率处密部突厥兵将至,大约就在这两日里。那歇尚未出世时得他庇护颇多,他又是那歇义父,待他到时,总该带着那歇去见上一见。

    风灵倒是盼着弥射能将张韫娘一同带来西州,上回见她还是那歇周岁时,这四五年间听闻她又添了小特勤,尚未有机会得见。

    再一转念,风灵不禁自嘲糊涂,这是要同贺鲁决一死战,又非礼节性的互通,弥射怎会带家眷前来。

    拂耽延走了数日后,腊月二十三小年至,宅子里少人冷清,佛奴与阿幺一家便一同过来了。佛奴搬了几册账目来予她过目,年节已在眼前,这些事本该在半月前便做得,只因风灵身子渐沉,人疏懒了下来,便一直拖怠着未看。

    阿幺带着她那一双孩儿与那歇往厨下去制年节里该用得着的面果甜食,佛奴与风灵便得了清静一册册地过账。

    “大娘,你近来可是开罪了什么人?”佛奴费了一番踌躇,终是忍不住将手里的算筹往案上一搁,径直问道。

    风灵茫然地冲他摇摇头:“我如今还能开罪什么人?莫说我已过得如同隐士,便是稍张扬些,整个西州肯同我为敌的又有几个?”

    佛奴将她这话一体会,也觉不无道理,慢慢地点着头,脸上的疑虑却半分未消。

    “怎的外头有人四处开坏于我?还是扬言要与我作难?这情形,早个十年,倒不新鲜,如今还真是稀罕。”风灵漫不经心地打着趣儿。

    佛奴却一丝笑容也挂不上脸,拧着眉头,正色道:“大娘莫要嬉笑,仔细想想近来究竟招惹了什么人,或是无意中开罪了也未可说。咱们顾坊门前,这几日总有人探头探脑,也不知瞧些什么,外头甚至有人在打听云麾将军夫人的来历。闲言碎语的,听着好似家长理短,背后的私话,细品之下,可是句句都在探挖你的底细呢。”

    风灵僵住了手腕,搁在膝头,她的脑中倏地闪过的,是秦岩一双深究不放的眼。“都是什么人在说那些闲话?可知起头的那人是谁?”

    “我听着那些话,自是不必大娘来吩咐,一早顺藤摸了过去。你万猜不着那些探听的话,是从哪儿起的头。”佛奴的神色忽然紧张起来,声音也不自觉地跟着压低了几分,“正是……”

    “长安来的粮草使秦岩。”风灵冷声接道。

    佛奴的话蓦然教她截在了喉间,怔了好几息,方吃惊道:“难不成……是……长安的旧识?”

    “曾在殿上就盐铁论有过一回争辩,后来税商,又共事过好一阵。与柳氏很是亲近,柳氏门庭一冷,他许是受了牵累,教人发配到这边境来为大军筹措军粮。前些日子在大市上遇见,他死缠烂打着要相认,还一路跟着进了洛水坊,亏得他还知晓分寸,未敢递帖子进来。”风灵因此事的提醒,又记起当日的事来。那时她本想告知拂耽延,却又不愿他大敌当前时分了心,故有意按下不提。

    “坏了!”佛奴一掌拍在自己的腿上:“那秦什么的,莫不是……莫不是想要将你揭发出去,好借此在朝中翻回身?”

    佛奴突然点中了风灵心底最不愿碰触的那个念头,她颓然将一直在手心里攥着的算筹抛在了案上,寒冬腊月里,那算筹上竟是裹了薄薄的一层汗湿。 


第二百七十九章 西州暗涌(二)

    佛奴忽生出了悔意,想起阿幺说过风灵近日心绪不稳,不禁暗暗自责,此事本该慢慢说予她听,情急之下仍是口无遮拦地说了出来。

    “大娘也不必多想,万事外头还有将军不是,这么些年都过来了,谁还记得那些过去许久的事。”佛奴忙胡乱捏了句话来安慰她。

    他不提拂耽延尚好,一提起来,风灵顿觉愈发扎心。她自莫贺延碛奔逃出来的那一晚始,每过的一日都似多赚的,算到今日,她自觉也是够本。就她自身而言,并无畏惧,最教她挂碍悬心的便是拂耽延与她这一双孩儿遭了牵累。

    正说着话,杏叶从从游廊下过来,手里执了张帖子。“大娘,都护府内眷下的帖子,来了位管事郑重其事地送到门房上。”

    风灵接过大红蔓枝小团花文锦的帖子,手心里猛就好似着了火一般,端在手中半晌没法抬手去翻看。

    佛奴催了数遍,她才硬起头皮打开帖子,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便将帖子撇在一旁,一言不发。佛奴伸手取过来瞧,竟是西州刺史兼都护麴智湛的夫人亲笔下的帖,邀云麾将军夫人元日过府赴宴。

    “听闻阚夫人素日最是以正统高昌王族自傲,从不肯随意与人亲近,咱们在西州的这些年,几乎不曾见过她。那歇降生那会儿,她也不过就打发了一位管事娘子来过了礼。”杏叶斜睨着佛奴手里的大红帖子,嘟囔道。

    佛奴将帖子抓在手里拍打着,赞同道:“可不是那做派,她府中管事的娘子也是如此,凡来采买,不论是白叠葛麻,还是绢帛锦绸,皆是一副居高临下的调调。我在顾坊听人说过不止一两回,那位阚夫人,只与焉耆龙氏、鄯善鄯氏、龟兹白氏帛氏等西州正统大族交好,因唐人灭了高昌,连唐人她都未必肯待见……”

    “阿延原是半胡,我如今顶着阿史那姓氏,向外声称的也是半唐半胡的出身,这是最入不得她眼的......”风灵苦笑一声,接话道:“眼下却亲手下了帖来,原委怕是只有一个。”

    佛奴与杏叶一同转向她。

    风灵深深地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叹了出来:“有人在麴都护跟前说了些话,麴都护疑心我来历,碍于阿延终究与他是同僚,事情确准之前不便摆在明面儿上,便借着元日之庆,唤我去亲眼一见。”

    一阵漫长的沉寂过后,佛奴故作轻快道:“见也是白费的,那麴都护又不曾见过大娘。”

    风灵与杏叶互望了一眼,交换了一个犹豫不定的神色,风灵吸了口凉气:“在西州确不曾见过,可在长安时却照过几次面,昔年他曾随他兄长先高昌王觐见过太宗。”

    “在灵州时,各部总头人来朝见,麴都护亦来见过。”杏叶冷不防补充道:“大娘还同他的子侄在马场上比试过一回。”

    佛奴听得心惊肉跳,慌忙劝道:“便捏个说辞推脱了罢。”他向风灵已显现无遗的腰腹投了一眼,“左右眼下身子不便……”

    “不妥。”不等风灵开口,杏叶抢先道:“这籍口搪塞旁人尚可,于阚夫人大约无用。若麴都护抱定了主意要见,今日回帖说身子沉重挪动不便,也不必等到元日,恐怕明日都护便要带着她上门来望探。”

    “横竖是不能见的,你说究竟如何推脱才好?”佛奴沉吟了片时,脑中已推翻了拟好的五六个说辞。

    杏叶摇摇头:“此事须得从长计议,慢慢地议出个万全的法子来。”

    佛奴忙点头连连:“杏叶原是最会主持应酬往来的,还得牢你多多费心,倘若当真推不了,我找个伶俐的小子出城去营房告知将军……”

    “莫去!”一旁久不开口,静静地听着佛奴与杏叶打商议的风灵忽出声制止:“眼瞧着用兵在即,怎好拿这些劳什子的糟碎事去扰他分心。今日之事,你们谁也不许往营中传一句,可都记下了?”

    杏叶垂了眼顺意地点头应诺,佛奴本还要说些什么,话到了口边便成了一声叹息,跟着无奈地点了点头。

    风灵朝前探了探身子,半带满意半带安慰地在佛奴手背上拍了几下:“我在外头走动得少,也不知现下外头是甚情形,你与我去探一探,弥射将军到了西州不曾。”

    佛奴猛抬了头,一脸“岂有我不知”的自信:“到了,到了,几日前便到了。朝廷的敕书都颁了,弥射将军领了个流沙安抚大使的衔,召集部众,十万突厥兵已在城外驻扎下了。只待伊丽道行军大总管苏将军至西州,同弥射将军、延将军汇兵一处。”

    风灵将他的话细细嚼了一遍,大致明了目下情势,忽又转过目光:“你如今……连朝堂上的排兵布将之事也能知晓?”

    佛奴手掌在面颊上搓了两把,不屑道:“大市中屯粮的那几个大商,哪个不知?那秦郎中四处采买四处打探,顺道也四处散话出去,但凡他知的,商贾们亦无人不晓。”

    “他……他认出大娘的事,岂不是要从西州一路扬布出去,直至回到长安……”杏叶不觉暗暗打了个冷噤。

    屋外院中一阵“踢踢踏踏”细碎急切的脚步声,几声脆亮“阿母”直冲过来,屋中三人同时收起了话。

    率先跑进屋的是那歇,手里举着两块粔籹,往风灵口中送去。紧跟而来的阿吉阿利却犹豫在了屋门前,低声地向佛奴唤了两声“阿爹”。

    风灵冲他们一笑,招手将他们唤了进来,年纪大些的阿吉瞧着佛奴的眼色向风灵行礼,幼弱的阿利却忙不迭地将手中的胶牙饧送到她父亲跟前,笑眯眯地望着他。

    方才还凝重沉滞的屋子因这三个孩子的忽然闯入,蓦然有了生气,娇软的稚童笑声,声声催化了压在风灵心头的一块坚石。那歇伏在她的膝头,伸出一只小手,小心翼翼地抚着她的肚腹,好奇地问道:“阿母,莫诃弟弟几时能出来一同去骑小马驹儿?”

    “你怎知莫诃便是个弟弟了?指不定是像阿利那样的女娃呢?”风灵笑着揉了揉他软软的顶发。

    那歇教她问得一愣,扭头朝阿利望去一眼,含糊不清又很是认真地辩道:“女娃儿也是能骑马的,阿母就骑马……”

    风灵心头一软,心底却坚实起来。此番,纵然不为自己,为了她的孩子,也该放手搏上一回。 


第二百八十章 宴无好宴(一)

    近年来西州外虽有阿史那贺鲁侵扰,算不上太平盛世,却也因安西都护府的镇守,像模像样地平安度了些年。西州的年节虽不能同长安城的相较,该有的热闹倒是一桩也不少。

    除夕夜里爆竿柏叶“噼噼啪啪”地直响了一夜,外院的老狗大富教那些动静扰了一夜不得安歇,时不时地吠上几声。

    风灵的肚腹已近七个月,本就睡不踏实,这般一闹腾,自是歇不好觉。至拂晓时分,拂耽延起身在院中舒展筋骨,被衾中的温热渐消,她便也呆不住了。

    外头天寒地冻,风灵甫梳好了发髻,拂耽延便裹着一股子冷冽空气进了屋,额头上竟还有一层细细的汗水。

    风灵拈了一块帛帕,踮脚去拭他额角的汗。

    拂耽延一手托住了她的腰,一手按下帛帕,歉然道:“今日原该在家中陪着你,偏巧苏将军到了,麴都护设了筵席相迎。我在此地数年,倒还罢了,弥射将军与苏将军的面子却是不好拂了的。”

    风灵朝内室一指:“襕袍早替你取出来熨过了,现下天寒地滑,吃了酒莫要骑马。”

    拂耽延一壁走进内室去更衣一壁嘱咐:“我听闻阚夫人也下了帖子予你,我打量着你还是莫去了,一来身子不便,二来……”他本想说要避开秦岩,转念暗忖风灵并不知晓秦岩到了西州,亦未必还记得这么一号人物,遂即时改了口道:“我早去早回。阚夫人那儿,我替你去告个罪。”

    这边拂耽延才刚穿戴停妥,屋外传进来稚嫩的嗓音,一字一顿地说着问安的吉祥话。风灵撇下拂耽延说得半不着调的话,一挑夹幔快步走了出去,一面吩咐乳母:“这样冷的天,又起得这样早,快进屋拢一拢火,仔细教寒气扑了。”

    “男儿郎岂能教区区寒气唬住了。”拂耽延从内室跟了出来,拉了风灵上座,准备受那歇拜礼。

    那歇弯起一双同风灵如出一辙的眼,眸子晶亮地笑道:“阿耶说得很是,那歇不怕冷。”说着又扑进风灵怀中,伸出双手贴在她面颊上:“阿母瞧瞧,那歇的手心儿热不热?”

    风灵与乳母一同笑出了声,连拂耽延也跟着忍俊不禁。那歇在一屋子的笑语中,绷住了小脸,认认真真地予爷娘行了元日拜礼,得了利市的大红钱袋子,欢天喜地地顽去了。

    拂耽延站起身,将叮嘱的话又说了一回,便喊了家中马仆牵马过来,独身一人往都护府赴宴去了。

    ……

    拂耽延抵达都护府时,向门前一字排开的大车扫了一眼,各家的驭车家仆在寒冻中搓着手,闲闲地逗趣儿说话,候等着各家的夫人娘子。

    此番宴请本无各家女眷什么事,刻意在后宅摆了筵席,在拂耽延看来,总不免透着几分古怪,他甚至隐隐不安起来,又为风灵未前来赴宴暗自松缓。再一想,大敌当前,旁杂之事理当盖不过与贺鲁部的这一战,西州兵在自己手中攥着,此时莫说是安西都护府,只怕连朝廷也不得不捧着自己一些,连带着风灵目下的处境,该是最为安妥的。

    心里头正翻转着,都护府的马奴上前接过他手里的缰绳,将他往正堂请。院子才走过半,堂屋内便迎出了四人,此起彼伏的几声“延将军”伴笑而来。

    拂耽延抬眼望去,为首的正是东主麴智湛,他身边二人跟着他一同抱手作礼。拂耽延忙向麴智湛先拱了手,又转向他身边一名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的老将抱手行礼,“苏大总管。”

    麴智湛另一侧的一名胡将却径直大步朝他走来,大大咧咧地在他肩膀上重重一拍,“哈哈”大笑着道:“属你来得最迟,一会儿该先罚酒三碗。”

    “弥射将军……”拂耽延正欲告罪,忽见弥射冲他飞快地使了个眼色,按在他手臂上的手掌加大了力道,嗓门也提高了两三成:“想必定是我那妹子不晓事,妇人家总是如此,出个门拖泥带水。”

    说着弥射拽住了他的手臂往正堂里带,拂耽延一回身,正瞧见半掩在麴智湛身后的秦岩。他像是受了提示,乍然醒悟:认出风灵的秦岩,急需要抓个机会在圣人跟前将功折罪的秦岩,此时此刻大约已抓住了这个机会,向麴智湛通了风。

    拂耽延胸口一凉,他所想过的最坏的打算在脑中一点点清晰起来。

    弥射在他的臂上刻意捏了一把,拂耽延遂顺着弥射的话回道:“倒是要向阚夫人告个罪,依勒她……晨起身子不适,并不曾来。”

    对面堂前秦岩的鼻翼果然快速地抽动了一下,面上露出些意味不明的笑,与麴智湛对视一眼。

    “无妨无妨。”麴智湛朗声笑道:“原也是拙荆思虑不周,大寒天里怎好劳动阿史那娘子特特儿地跑这一遭。”

    拂耽延随口应付了几句,几人便撂开此话,互让着进了厅堂。

    酒过数巡,苏定方、拂耽延、弥射三人谈得甚是热络,本就存了惺惺相惜之心,再相互说起了对方的得意立威之战,酣畅淋漓,好不痛快。

    秦岩本是文吏,说起军中之事自是无从接话,只得侧耳紧跟着众人的话天南地北地转了半晌,陪着笑脸几乎僵坏了面颊。

    他好容易说服了麴智湛设宴将那位云麾将军夫人请来,只待麴智湛亲眼瞧上一瞧,确准了确是昔年太宗身边侍墨的顾娘子无错,他便可传急报回长安,禀明云麾将军欺君私匿和亲公主,招致西疆七载未平。

    眼看着证据已确凿,平步青云回朝的日子已不远,一伸手却抓了把空,秦岩岂能不懊丧,他却不知麴智湛心里的另一番计较。

    麴智湛应承了秦岩亲自验视阿史那依勒确不假,可他也清楚秦岩因柳奭牵累,在户部受人钳制排挤,为人不甚磊落又是个没成算的草包,岂肯白白冒着开罪拂耽延的风险替他作证。从麴智湛这儿来说,倘若秦岩所言非虚,他只想借此将拂耽延犹如风筝一般紧牵在手心。

    纵然他有军功护身,也抵不过欺君大罪,更遑论是私匿了天家送来和亲的公主,当真是胆大包天。再退一万步,即便他不惧死,总该替他犯天下之大不韪匿下的那妇人想想,替他家中的子息留条活路。

    “三位将军……”麴智湛笑呵呵地谦声插话道:“宴终究是宴,咱们又非牙帐布兵。”说着他抚掌三下,一阵细碎脆亮的铃铛声欢悦地闯了进来。须臾间,脂粉浓香和着铃铛的清脆俏皮,带进来了几名颜色上佳的胡女舞姬。 


第二百八十一章 宴无好宴(二)

    腊月寒天中,胡姬裸露的白皙手臂上缠绕的铃铛脆声作响,薄如蝉翼的纱裙裙裾随着身体飞速不断的旋转飘扬起来,带着一股似真似幻的熏香气息。

    几人执酒观望了一阵,秦岩忽拈着手中琥珀色的酒水感慨道:“久闻西州的胡姬与葡桃佳酿合称双绝,今日得见果真名不虚传。想来,延将军西州戍守七载也算不得太寂寥难解。”

    拂耽延仰头饮下一盏酒,将酒盏推放回案上,看似随意,酒盏与食案相碰却不轻不重地“啪”地一响:“秦郎中这话听着仿佛很是歆羡,不若就留下过几载再回?”

    苏定方向他瞥了一眼,低低地哼笑一声。

    弥射毫不掩饰地将鄙夷摆在面上,大笑了几声以示赞同。

    “秦郎中想是饮多了些。”麴智湛“呵呵”地打着圆场:“也是,在西州筹措军粮足足一月,秦郎中肩上担子可是不轻,眼下粮草既已齐备,说不得要借几杯水酒抒发抒发,延将军莫同醉酒之人一般见识。”

    言罢他站起身,往秦岩身边坐下,抬手在他肩上重重一拍:“秦郎中,这葡桃佳酿后力十足,吃酒快不得,快不得呀。”

    “已有人酒吃多了么?”门外笑语忽至,堂上作舞的胡姬向左右两侧退去,腾空了厅堂。一名华服的中年妇人,携了另一位双身带孕的年轻妇人进得门来。

    座中除开麴智湛,皆起身抱拳作礼,口称“阚夫人”。

    那阚夫人一一还了礼,眼角的余光瞥见她带进来的年轻妇人正跟着她一同行礼,忙一拧身子扶住,爽脆道:“阿史那娘子快罢了礼,眼下这情形,他们可当不起你这礼。”

    她召了侍婢近前,吩咐去搬张高椅来,旋即笑向众人道:“这位便是云麾将军夫人,阿史那娘子。”她一壁说目光一壁朝麴智湛瞟去,匆匆忙忙地向他递了个眼色。

    高椅很快便搬了来,被放置在拂耽延那一席近旁。风灵站在高椅前,不着痕迹地扫过一眼,将众人的神情尽收眼底:拂耽延微微皱眉,吃惊且忧心;弥射不住拿眼去瞧拂耽延;苏定方置身事外;秦岩的目光不顾体统,死死地盯住了她,犹如饥鹫见了猎物;麴智湛却是一脸的震惊不置信。

    拂耽延最先醒过神,绕过食案,低声关切道:“今早身子不爽利,这会儿怎又过来?”

    “已无碍了。”风灵回了拂耽延,冲堂上一众人款款施礼:“麴都护,诸位将军,依勒罪过,扰了各位的酒兴。实在是,惦念家兄。家兄好容易来西州一趟,却整日在营房不得相见,转眼又要开拔。依勒无礼,只得趁此时机来见一见家兄。”

    她半是责备半是委屈地冲弥射淡淡一笑:“阿尕既来了西州,也不来望探依勒。”

    阚夫人一手扶着风灵在高椅上坐下,一壁跟着笑责弥射:“这确是弥射将军的不该。”

    “顾……”秦岩清了清嗓子,改口道:“故此说,阿史那娘子同弥射将军兄妹情深,也是人之常情。”

    风灵的目光在秦岩脸上探索了一阵,恍然道:“这位阿郎,前些日子仿佛在寻一位故人,还错将依勒认作是那位故人,现下可寻着了?”

    秦岩备好的话全教她这有意无心的一问噎在了喉间,只得打着马虎笑回:“不曾,还不曾。”心底急切地等着麴智湛出声。

    偏麴智湛在首席坐着一声不吭,似乎游离于化外。

    秦岩无奈,横了横心,硬起头皮,抱歉道:“那日,委实想不到娘子是阿史那族人,多有得罪。”旋即又作出迷惑的模样:“在下无心之失,实乃失之有因。人皆知阿史那一支俱是琉璃碧眸,在下在长安时亦见过几位阿史那族人,乃知传言非虚。故娘子自表是阿史那族人时,在下愚钝不能信。”

    “秦郎中久居长安,竟这般留心我阿史那一支。”弥射口气中的郁气昭然,半沉着脸道:“秦郎中如此关切我族人,如今有惑,弥射也不妨直言相告。依勒与我并非一母同胞,依勒的阿纳本是唐人。”

    风灵垂下眼眸,语带不快:“依勒并非正经嫡出的弘忽,不过是阿史那族中的庶出女,秦郎中是怕与依勒同屋而坐辱没了身份?”

    秦岩偷眼瞧了瞧拂耽延,见他脸色黑沉,一副受了冒犯强压着的形容,心下已十分彷徨惶恐,可既走到了这境地,便一步也不容许人退缩,大不了明日咬定是吃多了酒,予拂耽延陪个不是就是了。

    他一气儿灌下两盏酒,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故作狂狼醉态,实则几乎是咬着后槽牙道:“延将军英雄气概,扬名四海,可又有谁人能知英雄重情至深。阿史那娘子的容貌与昔年太宗身边侍墨的顾娘子一般无二,只叹造化弄人,若非太宗崩逝,早就成了这段佳话,也可惜红颜薄命,那顾娘子……”

    “啪”的一声钝响,拂耽延手中的酒盏教他重重地墩在了食案上,酒盏应声裂成了两截子,里头琥珀色的酒液泼洒了一案。

    “秦岩!敬你是斯文人,今日数语间屡屡辱我兄妹是何道理!”弥射一推食案,腾地跃起,箭步上前揪起秦岩的衣领质问道。

    “弥射将军……将军莫置气。”麴智湛忙从首席走出,上前劝拉:“秦郎中不胜酒力,酒后胡言乱语,明日待他醒了神都未必能记得说过些什么话。”

    旁观不语的苏定方忽不耐烦地哼道:“而今的文人不止酸腐气重,竟也似后宅妇人一般,喜窥人家事来搬弄,阴仄无骨,岂是男儿所为。他既吃酒吃迷糊了,不若请去旁处歇息醒酒。”

    麴智湛连声称是,唤了家仆过来架扶秦岩出去。秦岩自知此地不能再留,半推半就佯作深醉,歪歪斜斜地出去了。

    阚夫人眼神利索地接到了麴智湛的点头示意,忙不迭地向端起笑脸向风灵赔罪:“他们这些儿郎吃多了酒最是容易犯言辞无状的毛病,都怨我思虑不周,未能想到这一层,贸贸然便领了你过来,早知如此,原该命人来请弥射将军去咱们那边才是。阿史那娘子切莫动气,怨我年纪渐长,犯了糊涂。” 


第二百八十二章 盎盂相击(一)

    “阚夫人这是哪里话,酒后醉语怎好计较,依勒岂敢小肚鸡肠惺惺作态地辱没了阿史那的姓氏。况且,纵有万般委屈,也须得看家主面子不是。”风灵慢慢地从高椅中站起福身,向拂耽延递去了一个眼色:“只求诸位莫怪依勒扰了大伙儿的酒兴。”

    拂耽延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胳膊,向麴智湛拱了拱手:“麴都护见谅,拙荆身子不甚爽利,还是早些归家歇息为宜。”

    麴智湛也不好再留,说了几句宽慰话,亲自送出门去。

    当即,弥射与苏定方也各寻了个说辞,分别辞别,各自归营。

    待厅堂内人皆散尽,阚夫人挥退了舞姬侍婢,阖了门急切问道:“如何?依你之见,这位阿史那娘子究竟是否当年该来和亲的那位?”

    麴智湛在矮榻上散腿坐着,拈着下颌的须髯长长地沉吟,眼中蕴了一团迷雾似的。“样貌上瞧,倒有八九分相像。”

    “你可瞧准了?到底只见过三两回,还隔了近十载的年月。”阚夫人追问道,双手已攥成了拳,惊诧且兴奋。

    麴智湛将头直摇:“样貌决计不会记岔了。彼时有私下传言,传太宗宠爱那侍墨的顾娘子,皆因她的容貌教太宗忆起了早逝的汝南公主,时常迷迷糊糊将她认作公主。有这一说,见着时便留心多瞧了几眼,你却别说,她的眉眼果然有几分像太宗。”

    阚夫人心底暗呼,面上强作镇定:“既如此,那秦岩也并未浑说瞎指了?”

    麴智湛两根大拇指互绕了几圈,咋舌道:“今日她倘若心虚避而不见,我便能确准了她正是那和亲的女子,可她偏浑不在意,坦荡荡地自个儿迎上门来,委实教人捉摸不透。且弥射亦是袒护有加,倒像是至亲的兄妹族人。”

    阚夫人骤然“嘶”了一声,似乎想起了什么紧要事。“你这一说,我倒记起一桩来。在后院宴饮时,我因见她配饰头面精简不失雅致,便留了心,却见她腰间佩了一件稀奇古怪的物件,与寻常女子佩戴之物格格不入。”

    她抬手比划了一下:“这般长短,一截白里微黄,另一头镶裹在了银饰里,看着似犬齿,又比犬齿要大上许多。”

    麴智湛倏地拿开按在眉心的手,决断道:“此事往后再不必提了,那女子出自阿史那氏大抵是不会有错了。”

    阚夫人茫然地冲着他发怔,不点头答应也无异议。麴智湛补道:“你瞧见的那物件,哪里是什么犬齿,实为狼齿。此物系突厥人的信物,持狼齿者当奉之如尊长,绝不可亵渎失礼。想来阿史那娘子虽为庶出,可到底是嫁了云麾将军为正妻,她与弥射兄妹情分重,有此物傍身也不足为奇。她若不是阿史那族女,如何能得如此贵重的馈赠?”

    阚夫人了然,心里又暗恨秦岩,若非他挑事端,都护府又怎会有这一出下脸面的闹腾。再联想起拂耽延年近不惑,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家宅内却除正妻外竟无一房姬妾,足可见待阿史那娘子如何了,弥射又是那样袒护庶妹……

    她愈想愈不得味儿,深怨秦岩惹是生非后借醉一躲了事,留她夫妇二人应对拂耽延与弥射,收拾残局。她咬牙切齿着人道:“去厢房悄悄秦郎中醒了不曾,不必予他醒酒酸汤,醒了便打发了去。”

    却说拂耽延护着风灵归了家,正屋里头家下皆不在跟前,风灵疲态尽显,歪歪地倚在矮榻的大锦靠上,阖眼休憩。

    隔了片时,手边一热,睁眼见拂耽延递了一盏热茶到她手边,眉宇间却全是责备。“你早知秦岩到了西州?”

    风灵心里有些发虚,接过热茶,低声承认道:“一月前我便在街市上与秦岩照了面,他一眼便将我认出,纠缠过几句。再往后他四处打听我来历的事,佛奴也报知过。”

    她小心地抬头瞥了一眼拂耽延仍旧沉着的面色,“我……我原不该瞒你,只恐你在军中分了神。况且……况且你阻我前往都护府赴宴,想必也早料到秦岩要生事,有意要我避他。你不也瞒着不说么?”

    “我告知与你又有何助?平添你忧虑罢了。”拂耽延沉闷应道:“依你的性子,岂肯轻省,不若我替你推阻了的干脆。”

    风灵低头抿了口茶,暗忖他这一层道理想得倒是不错,只是她在顾坊拿惯了主意,向来万事亲力亲为的性子,自是不悦他一手遮挡,不肯同她商议共筹的脾性。

    “你也知我要你避他。”拂耽延郁气未消,“阚夫人帖子下得突兀,个中缘由,不必我说,你该明白,无非是要借个由头,去教秦岩辨一辨,也好由麴都护作个见证。你非但不躲,偏要迎上前去,是何道理?”

    她借着一口茶平息下心气儿,试图同拂耽延慢慢地说一回道理。“阿延,你一心想要护着我,护着咱们这个家,我自是省得。可你有否想过,日后回了京待要如何?长安不比西州,见过我认得我的人绝非秦岩一个,纵然你有三头六臂也推阻拦挡不过来啊。今日我尚且能躲得,回了长安,我往何处躲去?便是能躲,躲躲闪闪的日子又岂能过得?”

    拂耽延的脸色越发差起来,风灵深吸了口气,绝然道:“不论形貌有多相似,顾风灵早在和亲途中亡故于大漠黑沙暴,而今在世的,是你云麾将军的正妻阿史那依勒。闪避不是长久之计,更显着心中亏虚,旁人既有猎奇之心,想一窥究竟,便大大方方地教人瞧吧,日子久了,众人都惯了,也便偃旗息鼓了,如此我们才能得长久安宁。”

    风灵一口气将她近来翻来覆去考量的心思道了出来,坚定期许地仰望着拂耽延的脸,可他听完之后,便背转过身,冲着屋子正中拢着碳的火盆沉默不语。

    良久,他蓦地回过身,面上的神色教风灵突然暗暗心惊。

    “是我思虑不周,未能想清楚你回长安后要面对的那些事。你说得不错,此事确躲避不掉,躲藏度日是你所不愿的,教你挺身直面却是我所不愿的。”

    风灵缓缓地自矮榻上站起身,执着茶盏的手微微轻颤。

    拂耽延的声音仍旧沉静平稳:“欺君罔上之行确是我作下的这并不假,待擒了贺鲁回朝献俘后,我自去向圣人请罪,圣人若肯恕过便是大幸,想来罢黜流徙却是免不了的。若是罪无可恕,杀剐皆由我一力担下,不论如何,我定会将你们妥善安置。圣人宅心仁厚,最是亲爱手足至亲,你与那歇,还有未出世的莫诃,皆是天家血脉,必不会受大牵连,平安荣华总还能保得。” 


第二百八十三章 盎盂相击(二)

    风灵顿觉有一股郁火腾地直冲头顶,裹着浑身的气力无处宣泄。她辨不清这团高燃的怒火是因拂耽延的这番话而起,还是因她这一路过来的所有沟坎而生。她的理智耐性全都教这火团焚得干干净净,一扬手,手中的瓷茶盏便带着她的决心砸落到了地下。

    拂耽延眼见着她的面色转向铁青,一双眼瞪得通红,却不见一滴眼泪出来。上一回见她这副形容已算不清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许是她雪中僵立一夜,阻他去解救外城廓百姓,落入贺鲁陷阱那年,又或是康达智满门尽遭屠灭那会儿。

    “风灵,我知道回长安这条道不好走,然我已欺君在前,怎能再抗旨不尊?我从不后悔为这些年犯下的欺君之罪,本就是假借来的年月,总有要偿还的一日。”

    “欺君并非你一人所为!”风灵一抬手,使力挥去他想要揽她肩膀的手臂,往后退了两步,同他拉开了距离。她一勾菱唇,冷笑着讽道:“是哪一个教的你这般忠君尊王的纲常?我阿爹阿母?论理也不该,我阿爹如此,于你而言,与欺君无异。难不成是我母亲教的你?”

    风灵口齿利害,拂耽延自是无言以对,岂知她越说情绪越是激动,面色更是不必说,铁青僵白,忽又戛然而止,一手扶住身后矮榻上的案几,一手弯腰捂住了肚腹,一颗硕大的冷汗自额上滑了下来。

    拂耽延本欲上前扶她坐下,却又教她挥手挡开,口里冷声发狠道:“你既要一力担罪,将我母子置之不理,那从目下起,便各自撂开手,我母子如何,也同你无干!”

    “你浑闹够了!”拂耽延压着嗓子低斥,声如低云滚雷。他原是要上前将她抱上矮榻,命她静歇,却冷不防教一条幼小的身影横隔开。

    那歇不知何时进了正房,张开双臂拦在风灵跟前,睁大双眼直直地注视着他一向敬畏的父亲。“阿耶为何要责备阿母?阿母若有什么不是,那歇替阿母领了。”

    拂耽延忽然怔住,这才意识到方才叱责的口气确是重了,面对那歇的护母,他懊恼自己较稚儿尚且不如。

    杏叶跟在那歇身后气咻咻地跑了进来,一见这情势,慌忙伸臂去拉那歇。那歇反在脚下扎住了气力,任凭杏叶如何拉拽也肯动。

    杏叶无奈,瞥见地下的碎瓷盏,心思一动,细声哄道:“那歇你瞧啊,此事也不能全怨你阿耶,你阿母她……身子不适,一时不肯吃苦药,才惹了你阿耶动气。”

    那歇半信半疑地瞧瞧风灵的脸色,确是病恹恹的模样,再瞧瞧拂耽延,虽带着怒容,却也是关切地望着她。那歇慢慢收回了手臂,转身一本正经地劝说风灵道:“阿母既病了,便该吃药,连得那歇也晓得‘良药苦口利于病’的道理,阿母怎好不吃药?”

    拂耽延松缓下全身的紧绷,长出了口气,向杏叶吩咐道:“娘子肚腹不适,侍候她歇下,快去寻个医士来诊诊。”

    他又转向风灵道:“我这便要归营,后日开拔。回京的事,待我归来再同你说。”他的目光在风灵苍白的面颊上滞留了一息,叹道:“你且好生养着,顾好自己。”

    风灵方才仗着一团怨怒大闹一场,此时方有泪意涌上眼眶,她别过脸去,哽着嗓子道:“你去罢。”

    拂耽延立在原处顿了少顷,再未闻她片言只字,遂大步走了出去。

    杏叶目送着拂耽延穿过内苑离去,哄了那歇去偏院顽,柔声低气地将风灵劝了好一阵。风灵不肯将拂耽延自去领罪的话再说上一遍,一言不发地在矮榻上倚坐着。杏叶一筹莫展,要去请医士,风灵只道腹痛已止,不必惊起一片,不教她去请。

    一会儿,她转了个念头,吩咐道:“弥射将军今日一同往都护府赴宴,这会子怕是还未归营,你快去,传个伶俐的小子,替我请一趟弥射将军。”

    弥射因今日午间都护府这一场闹,已是深觉异常,本就想来见一见风灵,在洛水坊前正遇着来请的小厮,故来得极快。

    风灵草草净了面,收拾了发髻,便来予弥射问安。弥射见她脂粉浅淡,且眼中带红,心里已了然大半。

    待风灵将拂耽延要回长安一力领罪之事说罢,弥射缄默许久,亦是犯难:“他若不回长安,此一世便驻守西疆倒还罢了,可这迁调的敕书已下了,抗旨不回却是泼天大罪,莫说是他,连你与两个孩儿也断了活路。他去领了罪,圣人瞧在你曾助力扳倒柳氏的功劳上,至多是小惩大诫。论理说,延将军的打算方是正经能保你的。”

    风灵苦笑几声:“保下我又如何?我纵然活着,也无甚意趣。后日你们便要开拔,这一战还不知几时能休,如今我与他皆在气头上,风灵也不拿义兄当外人,有些话,还得请义兄劝上一劝,切莫教他做了傻事。”

    弥射摊了摊手:“你那夫君的性子你还不知?你巧舌机辩尚且劝说不动,何况是我。”

    风灵正了正胸前丝绦,决然道:“若是劝不动,便请义兄转告他:他若执意如此,风灵便将孩子送去余杭,誓与他同担罪责。”

    “我说……法子倒也不是没有。”弥射斟酌道:“你倘或信得过他,便索性同他和离,众人皆知你是阿史那族女,和离之后随我回处密部也是理所当然,由韫娘照料,你总该放心,过个一年半载,待长安那边安稳了,找个时机悄悄送你们过去。”

    风灵沉吟不语,弥射细细一推敲,便又摇头将自己的法子否了,“这也不是万全之策,不论你何时回长安,总有人将你认出。”

    风灵的神智逐渐回复,心知与贺鲁恶战在即,拂耽延也好,弥射也罢,都是要临阵的,不该因她搅扰了他们的心绪。她长长一吁,有意显得轻快些:“左右义兄瞧着来,能劝的便替风灵说上一句,却莫要因此事战前分神,风灵定能在回至长安之前想出个法子来。”

    弥射的脸上也渐有了笑意:“论脑袋瓜,倒还真是你比他好使。你便放心将此事交予阿兄,再不行,我便将他捆了来见你,横竖绝不许他轻举妄动,先做下傻事来。” 


第二百八十四章 韫娘之难(一)

    显庆二年元月初三日,西州交河城尚浸润在年节的喜庆中。黑沉的天际教兵甲互击发出的沉闷铁器钝响撕开,露出一抹微白。马蹄上新上的铁掌一下下踏在黄土地上,凌晨的风卷起教马蹄踏扬的尘土,风烟铺天卷地。

    一万唐军便在这样一个节庆日中,踏上不知生死却义无反顾的征途。

    领军的苏定方忽然畅快大笑:“延将军可还记得咱们上一回同袍而战是何时?”

    拂耽延的声音闷在遮面的纱帛下,混重铿锵:“贞观四年,阴山奔袭东突厥颉利可汗那回。也是正月里,阵前下了场雪。”

    “记得不差。”苏定方偏头打量了他一眼:“贞观四年,那年你稚气未脱,老夫也正当壮年,算来咱们可是替大唐整整征战了二十七载。”

    拂耽延在纱帛后头无声地笑了笑:“那一战是末将头一回上阵,一十五的年纪懂甚,亏得在苏将军麾下,得了多少指点,英华夫人之后,末将在苏将军那儿习学得最多。”

    苏定方索性纵声长笑:“那这一战,我得睁大眼好好盯着,审审你出师了不曾。”

    拂耽延腾出一条手臂,高举于风烟之中,朗声道:“苏将军要瞧瞧咱们西州儿郎这些年熬练得如何。”

    他身后疾行的西州兵一同嘶吼道:“但凭苏将军试炼!”音浪霎时盖过峡谷中呼啸而来的风声,大有横扫沙碛之势。

    苏定方的笑声亦教这气势吞没。他统带的唐军与拂耽延的西州兵,再加上弥射的突厥兵,七七八八尽数算上顶多过万人,却有消息传来贺鲁调集了突厥各部十万兵力。好在,他在长安临行前终是请得敕书,得拂耽延襄助。从这士气来看,确是选对了人。

    拂耽延时常出征,或远或近,风灵早已惯了,她再不会似起头时那样,整日惴惴,恨不能每日在城墙垛口等着官道尽头的烟尘中冲出一杆唐字飞鹰大旗。

    这一回该是拂耽延在西州的最后一次征战。况且,长安下了御令要将他调回住持兵部,往后自是不必再亲自披甲,故这一战,或也是终结他二十七载军中生涯的最后一战。倘或依着他临行前的要去面圣担罪的打算,恐怕这也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战了。

    风灵不敢再往下想,予她的时日不多,她须得在大军归来之前想出一个万全的策应。幸亏元日之后督办粮草的秦岩教弥射想了个说辞一同带了出去,都护府的人也不闻动静,风灵还能得两日清静日子,思量回京后的事。

    她却不曾料想,清静尚不过两日,在第二日的晚间,坊门将闭时分,宅子门前一阵兵荒马乱的躁乱,便轻易将她的苦思冥想击破。

    杏叶提着裙裾奔进屋,慌慌张张地来禀:“大娘快出去瞧一眼,可了不得了。”

    风灵行动不便,支着腰从内院赶到前院,正撞见佛奴与一名健壮家仆一同架着一乞丐模样的人进来。她借着杏叶手里打起的灯将那乞丐瞧了一遍,他身上的衣裳虽是肮脏糟烂,但仍依稀可辨是突厥人的衣裳发饰,浑身脱力,气息奄奄地任由佛奴他们架着。

    “这是要作甚?”风灵退开一步,皱眉半责道:“眼下什么时候,你竟也敢什么人都往这儿带。”

    佛奴跺了跺脚:“这话还需你来提醒,我何尝不知。咱们正要闭店,这人冷不防地滚进来,瘫软在地下丝毫不能动弹,嘴里呜呜咽咽,说的又是突厥话,听了半晌才听明白了一个‘弥射将军’,一个‘可敦’。”

    风灵心中一凛,捂着胸口道:“将他头抬起我瞧瞧。”

    另一边的健仆腾出一只手,捏着下颌抬起了那突厥人的脸。风灵举灯上前辨了又辨,仍不认得此人。“带出去找个邸店安置了,便说是路上遭了难的商户,予他结三天住店钱,便罢了。”

    风灵是教秦岩那档子是唬着了,越是这个档口,她越不愿理会那些节外生枝的事,生怕这里应对的法子还没谋划妥,那边又生出事端来。遂只教佛奴将这人安顿在外,打发了干净。

    言罢她转身欲走,身子才转了一半,那突厥人仿佛醒了过来,哑声道:“顾娘子救命,顾娘子救命……”一连求了数声,听来像是耗尽了全部的气力。

    风灵一听得他唤“顾娘子”愈发不肯驻足,佯装未听见,转身便走。

    那突厥人虚弱地向前挣了一把,“顾娘子,长平县主求娘子救命。”

    风灵猛扭过脸,盯着那人好一会儿,命道:“将他架进厢房,喷两口烧酒回一回,备热汤沐洗更衣。”说着又指向大门口:“去看看门外有无探头探脑的宵小鼠辈,再将门给我关严实了。”

    佛奴架扶着那人去收拾,风灵又吩咐杏叶下厨间将热汤饼做一碗出来,端去予他。

    大半时辰过去,那狼狈不堪的突厥人总算显出了人样子,被带至风灵跟前,走道却还不利索,仍需佛奴搀扶。佛奴将他扶至座中,挪到风灵身后轻声道:“梳洗干净后死活不肯用食歇觉,非得要先见你……”

    那突厥人见了风灵也不作礼,径直道:“我家小可敦,便是自沙州嫁去的长平县主,并弥射叶护的几位特勤弘忽,眼下危在旦夕。小可敦道只有顾坊的顾娘子尚可救咱们一救,命小人前来求援。”

    风灵与佛奴互望了一眼,凝重道:“莫要急切,你且慢慢说来。”

    突厥人连着深吸了好几口气,强稳下情绪。“因唐军来剿,贺鲁集了突厥十姓之兵,咱们处密部是早已归了唐的,他怨恨弥射叶护助唐人来攻他。叶护在时,他尚且不敢如何,前不久叶护引兵往西州与唐兵汇合,才走不两日,贺鲁便杀进了咱们的牙帐。帐下已无强兵守护,一攻即破。大可敦本就病着,一急之下……撒手去了,小可敦带人抵抗了一阵,终是寡不敌众,连带那些年幼的特勤弘忽一同教贺鲁关入囚车带走了。”

    他不知是因一口气讲了这许多有些脱力,还是想起那时的场景心有余悸,停下话粗重地喘了好一会儿,方能接着道:“亏得小可敦扛了一小会儿,给我挣出了时机跑出来。她命我尽快赶往西州来向回禀叶护,若叶护已开拔,便持此物来求顾娘子救命。”

    言毕他向风灵摊开手掌,手里一条旧绢帕,风灵认得,正是昔年同在女社时,一处绣出来的。 


第二百八十五章 韫娘之难(二)

    风灵心头一绞,倾身上前就要接过那帕子。却教佛奴抢在了前头,隔挡开那突厥人的手。

    “你拿了条帕子来,便说长平县主遭难,这未免也太不能教人信服。”佛奴打从心底盼望此人别有居心,倘若他所说属实,以风灵的性子,绝不会撒手不理,就她现下这情状,当真是不如不理。

    那突厥人急了,双眼发红,几乎是声泪俱下:“顾娘子不信?娘子贵重,轻易不记得小人也是寻常。小人本一直跟着叶护,贞观一十八年,叶护在高丽负了伤,娘子自瓜州至西州一路照料,再往后来迎娶了小可敦,几年前娘子家的大郎周岁,叶护与小可敦来贺,小人也都是跟着的,娘子不曾留意,小人却是记得一清二楚。”

    风灵目光狐疑地在他脸上转了好几转,蓦地忆起:“你……你是……你是木托?”

    那人终是松了口气,眼眶子里的泪花一下就激了出来,猛一阵点头:“正是,正是小人。”

    风灵反倒说不上话来,呆怔地坐了下去,过了片时,又问道:“你是说,贺鲁趁着弥射将军带兵离了处密部,偷袭了你们的牙帐,擒了长平县主与弥射将军的稚子幼女?”

    那木托直点头,满怀了希冀盯着风灵。

    “贺鲁牙帐何在,你可知晓?”风灵横了心问道。

    “大娘!”佛奴蹭地蹿到她跟前,“你要作甚?”

    木托却似见到了几许微光,忙回她:“在哪个山坳下,哪片草场里小人并不详知,大致在处木昆却是不会有错。”

    “处木昆……处木昆……”风灵闭目重复了几遍,在脑中飞快地搜寻她在行商途中走过的那些道,努力地回想处木昆地势如何。可处木昆一直未归唐,且地处险要,她根本未走过那周遭。

    佛奴见她一时不能决断,自作了主张好言安慰了木托几句,请他先去歇一回。木托一路亡命似地奔逃而来,又勉强支撑着同风灵道明了原委,早已体力不支,听过佛奴的几句宽心话,便由人扶着歇觉去了。

    佛奴一直憋了些话在胸膛,几次想说却又忍了回去,眼下木托已不在跟前,风灵仍是沉吟不决,他再忍将不住,向风灵道:“长平县主与咱们顾坊是什么样的交情,自不必说,更遑论弥射将军又是大娘的义兄,咱们顾坊说什么也不能袖手旁观。只……延将军前脚才刚开拔,连韩拾郎也一同带去了,大娘又怀着身子,如今连马都骑不得了,还能如何援手?”

    “你方才也说了,咱们定不能袖手旁观。”风灵咬住下唇,手指头在案几上重重地叩击。

    “倘若大娘准许,法子倒还有一个。”佛奴一横心,豁了出去。

    风灵将目光投向他,佛奴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发燥的嗓子眼,“咱们家的部曲归集归集尚有百人可用,大娘若是许,我便领了他们去,大不了与处木昆的突厥人……”

    “胡闹!”风灵立起眉毛低喝:“部曲虽是我顾坊的资财,却不同于冷冰冰的金饼钱币,不似木然无觉的布帛锦绸,他们是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有些自我阿爹阿母那会儿便依托顾家,而今早已是拖家带口。若要说搭救韫娘,散尽家财我也毫不顾惜,可要拿部曲们的性命去换……”

    风灵斩钉截铁地摇摇头:“况且,算账作买卖你行得,打打杀杀的,你哪里就能呢?你绝了这心,不必再做此打算。”

    佛奴失神地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数回,末了捧着心口,忍痛道:“突厥人游牧,时常匮乏,向来贪财,或拿顾坊的一家一当抵给他们换人,也使得。”

    风灵凝神端坐良久,忽地冷笑起来:“旁的部族贪钱或是不假,贺鲁的野心早漫过了庭州,越过了西疆,钱财于他早已是囊中之物,只怕他瞧不上眼。”

    “拿我去换韫娘。”她淡淡地道,如同在说一桩极寻常的买卖。

    佛奴却听得如同五雷轰顶,他深知她越是云淡风轻,决心便越坚定,打小便是如此。他手足无措地立在她跟前,找不出一个字眼来劝阻,心底天人交战了上百回合后,出乎他自己意料,竟轻轻道出一个“好”字。

    ……

    风灵所乘的马车虽已是西州城内能寻到的最大最平稳的一驾,几天起伏颠簸下来,仍教她腰酸背痛,甚至连肚腹都隐隐有些不安妥。

    风灵靠着车壁,轻抚肚腹,安抚着在她腹中拳打脚踢,以示不满的小莫诃,一面笑着同坐在她对面的佛奴打趣儿:“那歇未生时,我正从长安往西州奔赶,如今轮到莫诃跟着我赶路,皆是不得安生,四处辗转的命数,想来我这两个孩儿大约生就该是行商的。”

    佛奴皱着眉头瞧着她一脸毫无压力的嬉笑,一手按住胸膛内无定无着的心:“你倒还能说笑,这都什么时候了,哪头要落入虎口的羊,能如此笃定。”

    风灵朝他翻了翻眼:“羊若惊慌失措,虎便能起恻隐之心,不吃它了么?”

    佛奴的目光仍是忧心忡忡,似乎并不相信风灵眼下果真能镇定。

    “我可同你说明白了,你将我送至处木昆,换了韫娘她们便一路往金牙山去,尽快找到唐军驻地。贺鲁狡诈多变,行事从不守规矩,你们切莫在途中耽搁,免得他起了悔意又撵上来。这一战阿延与苏将军他们定能稳操胜券,我只需在处木昆捱上几日,大破贺鲁之日,便可获救脱身。”风灵敛去脸上的笑意,又将一路叮嘱的话,郑重相告了一遍。

    “如若……”她斟酌了一番,本不想说这话,眼看着将到处木昆贺鲁的地盘,这话又不得不提。“如若我回不来,阿延与那歇,你替我多看顾着些。阿爹阿母年迈,此事不必同他们细说,告知我阿兄即可。倘或阿延一味消沉,不肯理事,便劳烦你将那歇交予我阿兄教养几年。”

    佛奴听着她周全细致的交代,心里难过,自知劝不住她,便只低头闷声道:“自小到大,你吩咐的事,哪一桩我含糊过。”

    风灵满意地点点头,打起车上的夹幔,一股阴冷的风直扑进来,一场暴雪在天地之间默然酝酿。她朝前张望了一眼,前头一驾车上置了个大木笼子,年迈的大獒犬首尾相连地蜷缩在大木笼子里头。她回头向佛奴笑道:“有大富陪着,紧要关头,可比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身板子顶用多了。” 


第二百八十六章 自请替赎(一)

    处木昆的地势风灵完全不明了,一路全凭木托领路,及到处木昆腹地,连木托也没有十足的把握。绵延不尽的雪山,枯槁荒芜的草场,教人辨不出路来。眼瞧着大雪将至,若是雪片落下之前未能找到贺鲁的牙帐,且不必理论贺鲁是否肯让予他们活路,大雪之下,上苍也未必肯饶过谁。

    天色向晚,风灵一行车驾便在蛮荒旷野中驻扎了下来。木托救主心切,见他们不肯再往前进,反倒笃定地停了下来,更是有几名训练有素的部曲生了火,支锅造饭。他自是心焦,两次来见风灵,皆教佛奴挡在了车外。

    待木托强抑着急切,又等了大半个时辰,天色渐暗。他再忍不住,第三次来寻风灵,发了狠劲要推开挡在车驾前的佛奴,佛奴在气力上不敌,便丢下脸来,斥道:“我家大娘,尚且怀着二郎,不顾自身性命,抛下年幼的大郎来救你家可敦,还待要如何?你若要同她说话,旁的什么也不必说,只言恩谢便可。”

    木托憋得脖子根通红,高喊:“顾娘子既答应了救我家小可敦,咱们也到了处木昆腹地,如何又不肯走了?”

    “你瞎嚷什么!”佛奴本就极不愿风灵来冒这个险,一路对木托全无好声好气,木托发急嗓门一大,他心头火便愈盛。

    “瞧见那大旗不曾?”佛奴瞪着木托,冲两杆立得高高的“顾”字大旗一指:“既是在处木昆腹地,又是战时,只要不瞎,生火的烟气方圆内皆能望见,再有顾坊的旗号,何须去找贺鲁的牙帐,他......”

    风灵所乘大车上的夹幔忽然一动,她弯腰从里头钻出来,指着车前争执的佛奴与木托利落道:“噤声!”

    佛奴猝然吞下他说了一半的话,脚下的大地、空气中的微尘,似乎都起了微妙的变化。木托也跟着怔了一息,索性径直趴伏在了地下。过了片晌,又猛地从地下跃起,望向风灵:“顾娘子……有人马过来了。”

    风灵闭眼深吸了口气,唇角微微一动,掠过一丝复杂的神情,退身重新坐回车内,挥手放下了车上的夹幔。过了好一阵,车内才传出她一声淡淡的吩咐:“不论突厥兵如何,皆不许先动手,咱们带来的人不多,保命首要。”

    车外强有力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风灵坐在车内紧拽住裙裾,靠凝神侧听马蹄声辨别着这对人马的人数距离。

    马蹄声戛然而止,踢踢踏踏的几声回转,显示那些人已到了车前,可车外没有一句问答,安静得使人揪心。

    突然,车上的夹幔倏地被掀起,车外天色已全黑,一团火光直刺入风灵眼中,她下意识地偏头闭目避让,那火光却无丝毫撤回的意思。

    “风灵?”耀得教人睁不开眼的光芒中,有人犹疑又惊喜地在唤她名字。

    风灵慢慢转过脸,努力适应火光的扎刺,她瞧不清火把那一边的人脸,但凭这声唤,也知晓来的是何人。这声音近十年未闻,竟丝毫未变过。

    火光晃了几晃,便被偏移开,风灵终能将他瞧清楚,十年的光景在贺鲁的身形上并未留下什么痕迹,却无情地在他的脸上连连摧刀,原本一把浓厚的贴面卷髯仿佛稀疏了一些,细一看原是掺杂进了斑白,阿史那王族中特有的碧眸,不知是因他年岁增长,还是暗夜火光的映衬,看起来蒙上了一层墨色。

    本以为会有一队突厥兵前来查探,再将他们这一行押送回牙帐,可贺鲁竟亲身前来,却是风灵始料未及的。

    他双目凝视着车中安坐着的人,推开挡在车旁的佛奴与木托,犹如拨开两件不相干的物什,两步半踏上车。“风灵,可真是你?”

    风灵望着他那一脸表述不清的神情,漠然开口,淡声道:“是我。”

    贺鲁忽地仰面大笑了几声,随手放下了车上的夹幔,扬声命令他带来的那些突厥兵,连人带车一同押回牙帐。

    车身猛地颠晃了两下,风灵骤然一松手中紧拽的裙裾,这才意识到口里发干发苦,她一手捂住嘴,连着干呕了数声。这一路她想了不知多少回乍见贺鲁时的情形,真见了却全在她的意料之外,她的心明明提吊到了嗓子眼,又不得不强作镇定来应对。好在,贺鲁似乎并不打算同她计较当年从和亲队伍中私逃出去这笔旧账。

    风灵缓了一路,不住地同自己说,撇开货品标的不说,这不过是一笔寻常交易,平素谈妥一笔买卖是何等游刃有余,此时也没有什么不同。车停在王庭大帐前时,她已重新镇定了下来。

    车上的夹幔再一次被掀开,佛奴跳下车,正在摆放足踏,风灵挪了挪僵硬发麻的腿,低头钻出车厢。

    她正要踩上那足踏,贺鲁虎着脸上前两步,抬脚将那足踏踹开。

    风灵一愣神,罢了,不过是个足踏,纵然身子沉重不便,也不至于非要这个足踏才下得车。她沉了沉气儿,便要自行下车。

    贺鲁踢开足踏,抬起一臂横在她跟前,阻了她下车,挑起眉毛道:“当年你若嫁来我王庭,便该由我亲手接你下车,今日亦当如此,有那足踏何事?”

    风灵下意识地护了护肚腹,犹豫不决。

    “我这条臂,因你伤过三回,头一次在瓜州,教你扎了一刀子,第二回在敦煌城外,滚烫的铜茶壶泼过,第三回是替你挡了要命的一枚藤球。那些伤,还换不来如今的这一回脸面么?”

    贺鲁的口气中听不出任何待客的善意,但也不带一丝恶意。既是来做笔买卖的,总要率先显出些诚意才好,风灵略一踌躇,便顺从地抬手搭上了他的手臂。

    才刚一搭上他的手臂,尚来不及提起裙裾,风灵便觉脚下突然腾空,一旋身,人已教他带下了马车,借着他臂上的力道,落地时双足平稳,身子轻巧,半分也未惊到她腹中的孩儿。

    贺鲁的牙帐就在跟前,风灵跟着他走到帐前,心里不自禁地发冷笑,暗暗自嘲:年少时遇他,动辄便要说攻城掳人的话,因这话惧过恼过咒过,不想最终到他牙帐前,却是自己寻上门的。 


第二百八十七章 自请替赎(二)

    佛奴与木托等人皆被拦在牙帐外,风灵只身一人跟着贺鲁进了帐。

    帐外阴寒透骨,帐内燃着火,温暖干燥。帐内的女奴煮了乳酥茶,弥漫着一股奇特的腥甜。贺鲁一转身,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支金灿灿的簪子。“这金鹿簪本是一双,我赠过你一支,这一支自然还是你的。”

    说着他执了那支金簪朝她走过来,风灵一眼便认出这支簪子,果然同先前的那支鹿形簪子一模一样,只是先头那支早已教拂耽延毁去。一阵厌恶从她心底升起,仿佛他手中拿着的是一件散发着血腥恶臭的物什,她连着后退了几步,拒不肯受。

    贺鲁面色阴沉下来:“既肯来我王庭,却连一支簪子都不肯挽?”他声量不大,粗沉且毫不打算讲理的口吻一成未变,风灵心底无端地一颤,顿住了往后退的脚步,任由他将那支金鹿簪子挽在了她的发髻边。

    贺鲁向后仰了仰身子,眯起眼肆无忌惮地打量着风灵,十年的光阴,将她年少时的狡黠张狂磨去了棱角,眼里的不羁仍在,却藏在一层隐忍之下。贺鲁极少有求而不得事物,愈是不得,愈教他不能罢手,哪怕春秋几度。何况,不问他也已恍然她如今是谁人的妻室,宿敌之妻,更是教他撂不开手去。

    经了这些年,风灵也早已不是当日会轻易露怯的女娃,在他放肆无礼的直视下,她稳了稳心神,径直道:“想必贺鲁将军心里头也明白,我既来了,定不会只来望探望探,叙叙旧话。”

    贺鲁回身在榻上金刀大马地坐下,夸张地作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俄而探问道:“莫非,你是怕你那杂胡夫君败于阵前,替他求情来了?”

    风灵脸色一变,一撮怒火从心底跳蹿起,将她最后的一丝恐慌燃得干干净净。她自挑了一张铺了小兽皮毛的高椅坐下,冷笑不已。“他若果真败了,我陪他黄泉路去走一遭罢了,何必费这许多事往你这儿来?”

    贺鲁挑了挑眉,非但不恼,反暗自笑了笑,这令他欲罢不能的秉性还在,一丝不改。

    “我来换弥射将军的妻儿,你放了他们去,不许命人再去追撵,我便替他们留在你王庭。”风灵不愿与他多说,更不愿予他机会思索:“男儿郎爽利些,只一句话,准或不准。”

    “我却是记得,你最是讲究公平往来之道,你瞧瞧,拿你一人,来换弥射妻儿六人,这算什么往来之道?”贺鲁摊了摊手,摆出要同她认真讲一笔买卖的情状。

    “论身份贵重,小可敦原是县令之女,为抬举弥射将军,嫁前匆匆忙忙敕封的长平县主,我昔年在长安如何,你亲眼目睹,出使和亲,背的是正经的宁西长公主的衔,贺鲁将军自去衡量。若要羁押为质……”风灵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肚腹,垂下眼狠心道:“这里头,既是拂耽延的嫡子,亦是大唐天家的血脉,不必弥射将军那些庶出的稚儿强?”

    贺鲁的视线移至她隆起的肚腹上,意味复杂地咋了咋嘴,面颊上的虬髯随之一动,转而却又满不在乎地讥笑道:“弥射的妻儿在此,你亦在此,我二者皆要缉下,你又奈我何?”

    风灵闻听这话,好似并不意外,慢条斯理地抬手理了理发鬓,“贺鲁将军当真如此打算?”

    贺鲁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好整以暇地等着看她如何接话。

    冷不防,风灵手指头一动,倏地从发髻间拔出适才贺鲁替她挽上那支金鹿簪,毫不犹豫地抵在喉间,她手上带了力道,赤金尖锐的簪尖刺入脖颈上白皙的肌肤,慢慢地渗出一丝血痕来。“你作此打算,我亦有打算。三日后我的人若不见我归去,亦不见小可敦,朝廷便将即刻得报,宁西长公主并未在和亲途中消失无踪,却是教贺鲁害死在了处木昆。大错在你,朝廷师出有名,不论是增兵,还是向撒马尔干借兵,必将你赶尽杀绝。亡了我一人,使得大唐西域一统,便也值了。”

    贺鲁的眸子急速地收拢,鼻翼随着粗重的呼吸翕张越发明显,他脑中蓦然闪过当年风灵在土崖上纵身跃下时的情形,干脆利落,不带一丝犹豫,他不露痕迹地浑身一颤,无比确信他倘若摇个头,她便会毫不迟疑地将那金簪的尖端扎入自己的喉咙。

    他紧盯着她手中的金簪,断断续续地笑了几声,“顾娘子果然是巨贾大商,生就是个买卖人。这笔买卖,教你这么一解,再拒而不受便是本汗的不是。”

    贺鲁一壁说,一壁从座中站起,一步步向风灵靠过去。

    风灵凉凉一笑,将那金簪随手丢在一旁的案上:“我虽身手拙劣些,想要了断残生却也不必非得借助这支金簪。贺鲁将军倘还需留着我为质,便好自为之,言出必行,教我亲眼瞧见弥射将军的妻儿离去。”

    贺鲁虽狡诈无端,到底也是阿史那族中的铮铮铁骨,略加沉吟,便爽快地吩咐人去将弥射妻儿提出。

    “顾娘子若不能全信本汗,亲去送一程也无妨。”贺鲁向毡帐外一探臂,邀她同去。

    风灵自是极想去见一见张韫娘,瞧瞧她是否安好,再将紧要话向佛奴叮嘱一番,可她转念一想,张韫娘若是得知这一桩交换,恐是不愿离去,好容易哄得贺鲁肯作替换,再闹出些什么节外生枝的事来,反倒不好。

    “负了与我的约定事小,负了阿史那的姓氏事大,贺鲁将军怎么也不能辱没了姓氏不是?”贺鲁是否在意声誉风灵不得而知,他不愿她伤了性命,却是明明白白的,不论是为那段旧思,还是出于对朝廷的忌惮,他皆不会做那等出尔反尔的蠢事。

    贺鲁独自出了帐,一阵呼呼喝喝吵吵囔囔后,车马动静渐渐远去。风灵估摸着佛奴应已带着韫娘他们离开,有她在此质押着,贺鲁断然不会做赔本的买卖,半途再与他们为难。她幽然长吁,只盼着唐军能速攻下处木昆。

    帐外一阵狂吠,风灵陡然想起佛奴留下了大富予她防身作伴,大富年事已高,恐那些突厥人打它,她忙从座中站起出帐去看。

    佛奴等人果然已离去,大富正龇牙咧嘴地怒视着周遭的几名突厥兵,也不知是哪一个惹怒了它,风灵许久不见它那副要扑咬的悍态,虽老犹烈。

    “大富。”她高声一呼,那凶神恶煞的巨犬蓦地便收了龇起的大牙,撇下那几个突厥人,摇头晃脑地朝风灵碎步跑来,脖子上一段铁链在地下拖得“当啷当啷”作响。

    贺鲁在一旁瞧得得趣,“嘿嘿”直笑,大富的悍勇他是亲眼瞧过的,不禁连赞了数声。 


第二百八十八章 圣物护身

    张韫娘一行人离开的当日,贺鲁将风灵安置在他牙帐一侧,亲自检视过一应用物,刀匕簪钗,但凡是尖锐器物皆命人搜了出来,挪出帐外。

    风灵冷眼瞧着,也不发声,随他们收拾去。及夜,有女奴端了热气腾腾的肉食进来,并一海碗汤饼。风灵知晓拂耽延领的西州兵在行军或战时,皆以肉干干胡饼果腹,顶多不过一碗肉汤,众人分食,想来突厥兵营中大致亦是如此。眼前这些吃食,恐是专替她一人做出来的。

    不多时贺鲁大步踏进帐来,女奴行了礼,上前替他褪去大毛氅便退了出去。

    风灵近日饿得快,此地又不比家中,有杏叶一日四、五餐地仔细看顾,终是等到有饭食端来,她也懒顾贺鲁如何,将注意力皆放在了汤饼与肉食上。

    贺鲁在她对面的坐下,执了一柄小银刀替她将羊腿骨上的肉一片片地削下,风灵从不与吃食过不去,多年颠沛流离的行商,早已教会她越是处境恶劣越是要努力进食积攒体力的道理。故此她并不抗拒他递来的削好的肉食。

    贺鲁忽然笑了起来:“瞧你这吃肉的架势,腹中大约是个小狼崽子。”

    风灵朝他冷冷地翻了一眼,接过他顺着刀尖递过来的又一片肉,埋头大嚼。

    “这话眼下说你未必肯信,但本汗在此应诺,你腹中的孩儿,不问出处,既降生在这草原上,便是我沙钵罗可汗的孩儿,与旁的特勤弘忽都是一样。若是个小儿郎,我亲授他弓马骑射,定能成为草原上飞得最有力的小鹰。”贺鲁摆弄着手中的小银刀,仿若自语。

    风灵渐渐停了口,暗自发笑:这可是正经的天家血脉,岂容你乱臣贼子作践。况且此一战之后,什么沙钵罗可汗,大约不过是草原上的一头丧家之犬罢了。

    她在一块布帛上拭了拭油腻的手指,不紧不慢道:“贺鲁将军可曾听过‘雀占鸠巢’的典故?”

    贺鲁幼时曾有过一位汉师,念过几句诗书,隔了年月虽不太记得,但稍一思索,便明白了风灵所指,登时变了脸,适才声音里尚含的几缕柔软,瞬时灰飞烟灭,寒光闪过,银刀“咔”地被钉在了桌案上。

    “本汗念着旧日情分,以礼相待,你倒真当我这儿是随意出入的商肆店铺了?”贺鲁面色黑沉下来,仿佛是将帐外的黑暗阴冷一同带了进来:“你进帐时心甘情愿,并未有人胁迫,想要出帐却由不得你。”

    风灵点头浅笑,对他渐燃起的怒气熟视无睹,悠然地冲他探了探手掌:“将军瞧我何曾想要跑了?”

    贺鲁从案上拔出小银刀,入鞘收了起来,两步绕过桌案,立在她跟前不冷不热地干笑两声,“你本就是唐天子遣嫁来的和亲公主,出降我部名正言顺,过往的数年,我不问你去了何处,而今既归,便安安稳稳地做你的可敦,莫再同我耍弄手段。”

    “多年不见,你可是记不清本汗的做派了?自现下起,你若违我一回,我便屠十名唐人来陪。”他说得随意,灰碧色的目珠里却凶光毕露,与饥狼无异。说罢他从怀中摸出教她做过要挟又丢弃一旁的金鹿簪子,俯身作势要替她挽在发髻间。

    风灵毫不怀疑他的决心,她下意识打了个寒噤,从头凉到脚。可下一瞬,她蓦然忆起当年沙州折冲府内那两大箱子血糊糊的人头,外城廓乡民的哀嚎犹在耳畔,浓重的血腥气犹在鼻端,还来不及忆得更细些,康达智一门的惨状骤然冲入她脑海中。

    前一息浑身发寒似冰,下一息便与直冲上头的怒火相撞。她不知从何而来的气力,猛站起身,一挺肩膀直撞上贺鲁的下颌。

    贺鲁猝不及防,手指一松,刹那的失神,金簪已然到了风灵手中。

    她不假思索地握了尖锐的簪子直直地刺向贺鲁的眼睛。

    金簪在贺鲁的瞳仁前不及一寸处倏地停住,风灵凝视着簪子尖端闪出的冷光,紧咬着后槽牙要将手腕朝前递送,仅仅一寸的距离,却教贺鲁钳制住了手腕一丝一毫都动弹不得,纤细的手腕骨在他手掌的握持下,犹如脆枝,时刻能教他折得粉碎。

    她动作虽迅捷又出其不意,气力上却输了一大截,身子又不甚灵便,屏息抵抗了片时,终是抝不过。“当啷”一声锐响,簪子落到了地下,没了簪尖的威胁,贺鲁立时便活泛开来,不过三五招内,便将她抵在桌案边。

    “贱妇!”他暴怒如雷,一脚踏住她膝弯,踩着她的腿膝在地下碾压过,一手钳了她的一双手腕抵在她后背,一手揪了她的发髻猛向后拽过,迫使她仰面挺身,她发间的细小发钗隔着发丝扎入他手掌,他竟浑然无觉:“恨不能挖开你胸膛一观,你可是个无心无肺的,本汗待你如此,就换得你歹毒谋命?”

    风灵肚腹中一阵翻搅,她双手受制,无法护住肚腹,心里头一阵哀凉,抱定了与腹中孩儿一同赴难的决心,反倒没了惶遽,也无力再扎挣,只平淡道:“论说歹毒,我怎及你万分之一。”

    贺鲁的目光自她的头顶笼罩下,盯着她沉静的眼眸望了一会儿,顺着她微翘的下巴滑落至脖颈,因她仰着头,脖颈下的夹絮襦衫领口微开,露出一截子细柔皎洁的肌肤来。他忽然弃开紧拽在手里的发髻,带着斑斑血迹的手掌猛地向她的领口扯去。

    风灵拧着身子躲闪了两回,他便索性放了制住她手腕的手,双手一齐抓住了她的衣领,一面阴仄怪笑:“你这话说得不错,要以歹毒论,恐你只见了万分之一……”

    风灵抬起胳膊想要将他撕扯衣领的手推开,用了几把劲皆是无用,反激得贺鲁愈发张狂,干脆一手抓握住她的脖子,阻断她的呼吸。

    借着他一只手掌暂离的时机,风灵慌忙探手入衣领,从里头拽出一条银链来,使劲一扽,扯断银链子哆哆嗦嗦地高举至贺鲁眼前。

    这条银链子仿若一盆冰水,兜头浇淋向贺鲁,他一个激灵,骤然从愤怒与欲望交织燃烧的火团中抽离出来,呆怔了几息,连步倒退。

    风灵揉着生痛的脖子,不敢将那银链子放下,“贺鲁!亏得你还认得此物!”

    银链的一端悬吊着一枚弯如新月,色泽微黄的包银小物件,随着风灵颤抖的手腕不住晃动。

    “狼牙……狼牙络子……”贺鲁瞪着眼,不可置信地呐呐问道:“突厥族人的圣物,怎在你身上佩着?” 


第二百八十九章 迎雪行猎

    见他这般形容,风灵心中大定,稳住了手腕,重新将那银链扣上脖颈,塞回衣领内,顺手整了整凌乱的衣领,扶着腰腹从地下站起:“既有圣物在此,且你也认得它,此帐便不容你随意出入造次。”

    贺鲁一犹豫,颓然地摊了摊手臂,本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教风灵打断。

    “还不快出去,莫再进帐。”风灵沉声逐道。

    “甚好……甚好……”贺鲁气结地点着头,分明觉得自己在这桩交易中被欺骗了,却又无计可施,一闷头,甩了帐门大步走了出去。

    风灵浑身的气力随之瞬间被抽走,双腿发软,忙扶着桌案坐下。她不自禁地从衣领中又将那狼牙络子提出来细细端详,昔日弥射赠得爽快随意,她只当是个寻常饰物,弥射虽告知突厥人敬重,佩着此物在商道上行走能不受突厥强人侵害,但她只当它是一枚图个平安吉祥的寻常护佑之物,并未十分当真,一回也不曾用过,未曾料它竟果真有这样的功用,连贺鲁也能降住。

    她小心地将银链揣回胸口,

    暗自庆幸:亏得临行时突发奇想佩上了它,救命的神物呢。

    虽有这狼牙圣物护身,但风灵深知贺鲁狡诈无常,到底身陷淖泥,不能全然放心,遂唤了大富在帐门前守着,这才勉强能寐。

    风灵在贺鲁王庭中已有四日,贺鲁并不强拘她在帐中,帐外连个看守的都不安置,她不愿有人照料,他便撤去了她帐中的服侍的女奴。

    并非贺鲁不在意她是否会逃走,事实上,她根本无处可逃,域外的冬天本就不是顽的,眼下又是一场暴雪酝了两三日,转眼将至。莫说她身孕已至七月,便是此时能活蹦乱跳的,也难孤身走出这片陌生的地界,葬身寒冻,葬身狼兽之口,葬身饥渴困乏……若是就此跑了出去,前头少说有一二十种轻易便能预见到的死法在等着她。

    这一日清早,天亮得似乎格外慢,帐中火塘内的余烬已不足以温暖毡帐,风灵在睡梦中猝然被冻醒,身上的大毛氅不知何时滑落至地下,幸而睡榻上垫着的毛褥子拢住了她大部分的体温。

    她的肚腹内突然一阵不满的踢腾,似乎亦在抗议外头的寒冷。风灵将落地的大毛氅拾起,裹在肩头,腹内的小拳头仍在不时地挥舞,好像是顽皮的孩子在试探阿母的忍耐底限。风灵抚着肚腹无端想起拂耽延曾断定这一胎定是个女娃儿,依照他的说法,那歇性子似他,安分沉稳,而这个在娘胎中便不肯安分的小莫诃,正同她如出一辙,故此一定也是个女娃儿。

    她的脸上漾起了薄薄的浅笑,冲着自己的肚腹柔声自语:“小莫诃呀,也不知晓你阿耶他们几时能攻**木昆,若日子拖久了,待到草原上嫩草冒头时,恐怕你便该降生了……”

    帐外大富沉闷地吠了数声,贺鲁粗嘎的笑声已到了近前。风灵裹紧了毛氅,下意识地捂住了垂在胸口的狼牙络子。

    大富的低吠一声紧过一声,粗鲁的突厥话谩骂四起,来人少说不下十人。大富“呜”地惨呼一声,爆竿乍燃似地咆哮了起来,挣得铁链“哗哗”直响。

    风灵一挑门帘,赫然立于门前,抬手一扬,马鞭蛇游般地闪了过去,正中一名突厥郎将的手腕。那郎将手里掂了一块拳头大的石块,嘴里骂骂咧咧地正欲朝大富砸去,教风灵一鞭震麻了手腕,一翻手,石块掉落在地,反倒砸中了自己的脚。

    他周遭另几名郎将,连同为首的贺鲁在内,一齐毫不留情面地粗声大笑起来。那郎将有些恼羞成怒,俯身拾起石块,冲着大富龇起了牙。

    风灵提着马鞭,挺身挡在大富跟前,怒喝道:“贺鲁部的儿郎好生威风,要同一头老犬相斗么?先同我这双身子的妇人斗上一斗如何?”

    那郎将原面皮黝黑,教风灵一讽,黝黑中透出红紫来,龇牙咧嘴,咒骂不断。他的目光忽落到风灵胸前的狼牙络子上,兀自一怔,不确定地低声快速向贺鲁询问了两句。

    贺鲁只简略地点了下头,那郎将一反方才的形状,躬身将那石块放回地下,又以拳头压肩向风灵行了一礼,头也不抬返身离去。

    风灵即刻便意识到她胸前那狼牙络子是何等的有效用,

    只是贺鲁就在对面不过十步,前几日他带着盛怒离开的情形仍旧历历在目,今日带了这些人来不知又要弄出什么花样来,她握着马鞭的手丝毫不敢松懈。

    “大雪昨夜下来了。”贺鲁站在原处,似乎并无意过来,“大雪乍停,雪狐最喜满地白雪的掩护,专挑这时节出来觅食。你且等着,我与你打两只雪狐来,好做双毛靴御寒。”

    风灵僵僵地冲他屈了屈膝:“不敢劳动贺鲁将军。”

    “沙钵罗可汗。”随从在贺鲁身边的郎将扬声纠正她。

    风灵不作理会,贺鲁亦不以为意,慢慢地靠上前,指着风灵手中的马鞭,嬉笑道:“咱们只说话,不动手。”

    “还请将军止步。”风灵伸手制住了他的一步步迈近。

    贺鲁倒也顺服,果然停下了脚步,隔了五六步远,显出一脸的关切:“这一场雪还未完,指不定晚间还有大风雪,你若想脱逃此地,也该挑个好日子,万不能再如七八年前,冒那样大的险。”

    风灵抿唇不语,只冷冷地注视着他。

    贺鲁搓了搓脸上的虬髯,忽然转了话道:“康达智那一桩……你还记恨着罢?我若同你说,柳爽向我借兵时,只说要堵索慎进的口,一字未提及康达智,我并不知内情,你可信我?”

    风灵的目光慢慢地在他脸上转了一圈:“信不信的,如今又有甚要紧?人已死了十年了,信你,能教我义兄再活回来么?”

    “风灵……”贺鲁出乎意料地收起了嬉皮笑脸:“信不信全在你,咱们且不论这话,可有一桩你总该知晓,这些年里商道不甚好走,顾坊的商队可有在西疆的地界上出过岔子?你莫不是真当顾坊的部曲骁勇无敌?”

    这回风灵却笑出了声,好像听到了极好笑的话,笑得令贺鲁浑身不自在。“这么说,风灵该多谢将军照拂。可风灵心系整个西疆的商户,不论是唐人,还是粟特人,抑或是外来的胡商,倒不若请将军一并照拂了,退回多罗斯川,永不相扰,何如?”

    贺鲁低头蹭着脚下的积雪,隔了许久,再抬头时,神色凝重起来:“高昌如何,焉耆如何,龟兹如何,哪一个胆敢抗唐?顺服大唐又如何?还不是一个接一个地教你们大唐的圣人扫平了故国?纵然我退回多罗斯川,带着帐下子民安分游牧,应岁纳贡,大唐便会愿意与我划地而治,任咱们自在放牧过活了?迟早有一日,唐军兵马会将多罗斯川踏平。拂耽延便是大唐指向西域的长刀,他在西疆荡平了多少小部族,而今终究是挥到了我这儿。与其等着故地遭夺,子民受辱,还不若奋起一搏。”

    “大唐内政不稳,不愿战时,便将你送来和亲,现下长安城中那位圣人权势稳固,兵强马壮,便挥兵遣将。你与拂耽延不过都是大唐皇帝沙盘上的棋子罢了,你聪慧如斯,怎就看不透?甘心沦为李家用物?”

    他这话风灵曾暗暗自问过数回,每每想起,心里多少有些不大痛快。以往她都将和亲一事的原罪推向柳氏党争,但究竟底里,李治确实在面对内患时拿了她来挡外患,血亲骨肉在皇权天下面前本就脆弱得不堪一击,只怕太宗在时,陷在如此境地中,也不会推拒了贺鲁的求亲。

    风灵咬住下唇不做声,心底发凉:纵然拂耽延戍守西疆多年,扫平匪寇部族无数,回京也难逃欺君之罪的责罚,那支春秋笔,也不知要将他写得如何不堪。一腔的赤诚忠烈,尽付东流。

    贺鲁忽而一笑,不打正经的嬉笑又回至他脸上,朝风灵扬了扬手:“外头冷,回帐去罢,等我予你带雪狐回来。”

    说罢转身打了几个唿哨,几匹战马踏雪而来,贺鲁翻身上马,粗声大笑着招呼众郎将行猎去,马蹄将地下的积雪踢起,腾起一片雪雾。

    风灵仰头向依旧阴沉低压的天空望了一会儿,指不定夜间真会有暴雪。她自然不信这样恶劣的天气里,贺鲁还领人去行猎,是为替她打一对儿雪狐做毛靴,实情恐怕是大约粮草将尽,难以维系一场恶战。

    她揉了揉大富毛茸茸的脑袋,安抚它松下戒备,一壁长长地叹着气走回帐内。她满心期盼着唐军尽快攻**木昆,可照这天气情形来看,冒着暴雪出兵,无异于自折剑戟,她许是要耐下性子再等上一阵了。这便也罢了,她最恐唐军万一同样面临粮草不足的险恶,最终撤了兵,这该如何是好。 


第二百九十章 绝境相依(一)

    午后,果然鹅毛大的雪片飘飘扬扬地落了下来,及到暮色起来的时分,大风也跟着刮了过来,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鹅毛雪片便成了割人肌肤的薄刀刃。

    风灵拥着毛氅在帐中枯坐,这样的天气,锁住了她的手脚,令她无法作出任何打算。两名女奴小心翼翼地在帐中布炭添茶,可连得炭火也败给了大风雪中的寒冷,无论如何也聚拢不起多少热气来,炭火上的铜壶已搁了许久,也未见茶滚。

    帐外大富脖颈上的铁链又不安地“哗啦哗啦”直响,风灵私猜着大约是贺鲁敌不过这场声势浩大的暴风雪,赶着归帐了。他在营地总教风灵心烦意乱,她不耐烦地朝两名女奴摆了摆手:“走罢走罢,横竖也暖不起来。”

    女奴才刚向她行罢了礼,大富便在外头狂吠了起来,与生人靠近时带着警告意味的低呼声不同,听着竟分外振奋,欲要挣脱铁链冲将出去。

    风灵耳力甚好,几息间便听出了帐外的慌乱。铁器相击,越来越多的火光在晃动,革靴与马蹄混在一处。很快这阵突如其来的纷乱便波及到了风灵帐外不远处,四处摇晃的火把将奔窜的狼狈人影透在帐布上,如同正在演绎兵荒马乱的皮影戏。

    两名女奴唬得不轻,不敢踏出毡帐,也不敢向风灵发问,面面相觑地迟疑不定。

    骤然之间,外头有人一面奔跑一面疾呼着一个人名,说的是突厥话,落入风灵耳中虽有些别扭,却足以激起她胸腔内猛烈的心跳。

    她撇下那两名女奴,几步跨向帐门,猛地撩开门上挂着的羊毛毡帐,冰冷尖锐的雪片似无数把小刃朝她的面颊割过来,呼啸的大风和大富的訇訇狂吠中,她凝神侧听突厥兵的呼喊。

    不错,他们是在呼救,在慌乱地集中营地内所有的兵力赶去救援。又有人提起了方才她耳中捕捉到的人名,只听那堆突厥兵中有人高呼:“大汗在曳咥河行猎遭袭!拂耽延设伏!快去救回大汗!”

    骂骂咧咧之声不绝于耳,好些人不肯信,东一声西一句地反驳,无外乎是说这般大风雪的天气里,唐军行军尚且万难,怎可能连夜奔袭二百里,突袭大汗。

    风灵一只手用力捏住自己另一只手,眼眶中涌起一股热意,她也不能信唐军敢顶风踏雪直冲过来,攻其不备的道理是不错,可这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

    她摒住呼吸又再侧耳倾听了一阵,营内集兵的鼓声被击得山响,拂耽延的名字在隆隆的鼓声中好似惊得突厥人乱了方寸,过了好一阵,突厥兵们才手忙脚乱地陆续离了营。

    风雪啸声重新回到一片狼藉的营地,却失了大半的威风,打在脸上的雪片也不似方才那么尖利了。她如梦初醒,吸了吸鼻子,转身将大富的铁链从帐前的木桩上解下。

    曳咥河在哪儿她寻摸不到,可从突厥兵的叫嚷中可辨,距此并不算远,且突厥兵行过之后,会替她在雪地上拓出一条易行的道,且兵马刚过,狼兽不敢出没。循着这条道走下去,便是拂耽延与贺鲁殊死相搏之处。

    风灵不敢料想究竟哪一方能获胜,她只知,倘或拂耽延败下,贺鲁绝不会容他活命,她要即刻赶去拂耽延身边,生死都要同他共赴。

    她抖开铁链,牵着大富踏入雪地,大富甚通人性,仿若知晓她此刻的决意,紧紧贴在她腿边,一步不落。

    突厥兵骑着马跑得比她的脚程快上许多,风灵捧着肚腹走得几乎精疲力竭,一路若非借了大富的力,已不知在雪窝子里摔了多少回了。

    时至半夜,风停雪住,四周浓黑一片,风灵的手脚冷得僵麻,亏得路边散落了一些突厥兵弃下的松油火把,她捡了来,或有一二尚能用的,打着了火,照着路走。

    再往前走,地下横七竖八散弃的火把越来越多,大富不肯前行,鼻子拱在地下不住地嗅,风灵打起精神向四周探望,寂寥黑沉,不闻一丝动静。

    大富脖子上的铁链忽然从她手中滑开,“哈赤哈赤”地朝前蹿出去,风灵紧跟了两步上前,爬上了一个地势较缓的小坡。一打眼,坡下的场景将她唬得魂魄出窍。

    但见小坡下星星点点地散了不少火光,焚烧未尽的大旗,燃成一片的火把,将坡下的雪地映成了一片红,仿若火海。再细一瞧,雪地上的红哪里是火光映出的,分明是渗进了大片大片的血水。

    风灵脑袋里空荡荡地发懵,眼前这情形分明恶战刚过,瞧不出胜负如何,满眼的横尸血光,还有一股教寒冷压制住的血腥气。

    她擎了一支火把摇摇晃晃地走下小坡,家下踩的积雪被热血浸染融化,又因寒冷结起了冰,越靠近那些尸身,地下越是湿滑。风灵提着胡袍,小心地在一具具血糊糊的尸身之间落脚之处。

    这些人中有突厥人,也有唐兵,血腥气直冲入鼻,她却顾不上寻块纱帛遮挡口鼻,紧咬着牙关,举着火把战战兢兢地辨认那些或绝望或狰狞或痛苦,却无生气的脸。分明骇怕看见她认得的脸,却又无法停下寻找。

    突然有只伸出的手在她脚踝上抓一把,唬得她惊呼一声往地下一跌,径直坐在另一具渐渐发僵的尸身上。她压了压惊慌乱跳的心口,壮着胆站起身,蹲在抓她脚踝那人身边。

    那人身上穿着唐兵的衣裳,虽残破不堪,风灵且能认出是校尉的服制,她随手撕了一块布,将他脸上的血渍粗粗擦拭了一遍,露出的面容果然是她认得的一名校尉。她颤声轻唤:“孙校尉……校尉,此间,究竟怎样?”

    那只尚略带了一丝生气手微微一动,风灵顺着他的手往下一瞧,却见他手下压了一个银盔。她将那银盔从他手臂底下硬拽出来,只一眼便蓦然失色,那是拂耽延的银盔,每回战前战后皆由她亲手擦拭护养着,再熟悉不过。

    她抓着那校尉,变了声调:“延将军何在?他在何处?”

    那名校尉气息着实微弱,只转了转脑袋,偏头瞪向一侧,口里长出了口气,便再不动弹了,任风灵如何摇晃唤他,也是无用的了。 


第二百九十一章 绝境相依(二)

    “阿延……阿延……”风灵喃喃地抱起地下拂耽延的银盔,顺着那校尉临终瞪视的方向望去,遍地横尸,残火跃动。她的双腿犹如灌了铅,朝那方向每迈出一步皆要耗费大半的气力,可成堆的尸首中,她根本无从寻找。

    夜幕中隐约传来长长一声狼嚎,风灵的心随之紧紧一缩,风雪一停,便覆盖不住这片血海尸山的气味,周遭的狼群饿了一冬,已蠢蠢欲动。依据狼的长嚎声可辨,头一批饥肠辘辘的恶狼最迟将在天亮前到达此处。

    “大富,快过来。”她唤来大富,颤抖着手将银盔凑到它鼻下,好教它嗅一嗅拂耽延留在上头的气息。“大富,大富,眼下全指望着你了,快替我将阿延找出来。”她揉着大富硕大的脑袋,几近哀求。

    大富将那银盔嗅了个遍,一甩大尾巴便跃了出去,风灵忙站直身,目光紧随着大富的跳蹿。大约一炷香功夫,大富不再四处跳跃,只围着一处打转,不住俯首来回地嗅。

    风灵的心“突突”直跳,有那么几息甚至忘了呼吸,大富终于抬起了脑袋,冲着她站立的地方吠了几声,又在原地打了个转。

    她扔下手里的银盔,一手拖着腹底,一手提起袍裾,朝大富最终立定的方向扑身跑去。

    仍在燃烧的火把的映衬下,拂耽延纹丝不动地半躺在地下,后脑枕在一块大石上,鳞甲上满是血污,但仍旧完好,发丝间白雪莹莹,睫毛上亦覆了零星的雪花点子。这种死亡的沉寂冷清风灵并不陌生,她的双腿打着颤,一步步挪向他。

    她瞪大的双眼中明明已蓄满了泪水,却怎么也落不下来,胸膛里有一团巨大的悲伤压得她生疼,怔了良久,才蓦地跪倒在地,仰头放开嗓子号哭起来,苍茫雪地中只剩她哀痛的哭声,远处山中的狼嚎竟是停了好一阵。

    一阵痛哭,耗尽了她的气力,她终是无力地瘫坐在浸染了血水的积雪中。一转头,入眼的便是拂耽延溅满血污的脸,她自是不肯教他如此狼狈,忙撑持起来,挨到他跟前,抬袖想将他的脸擦拭干净。

    才擦了两下,她突然停下了手,从衣袖中伸出手在他脸上狐疑地摸了两把,许是在雪地里呆久了,一双手冻得发麻无觉。她忙撤回手,两手互搓了几下,寻回些许知觉,径直将拂耽延戎袍的领口撕开,探进手去。

    惊喜陡然在她心口爆开,他的脖颈仍然温热,脖子上仍有微弱的搏动。

    “阿延!阿延!你莫要睡!”风灵快速地将他脸上的污血拭去,一面拍打他的面颊,一面使劲地拨开他的眼皮,“你快睁眼瞧瞧,是我,我来了!”

    她费劲地将他的鳞甲解开,俯身贴耳在他的胸膛前,胸腔中分明有低弱的心跳声,昭示着他的生命仍旧停留在身躯中,可折腾了良久,还是不见他有丝毫反应。

    风灵抱起他的脑袋揽入自己怀中,在他的后脑摸出了一把几近半凝的血浆,她借着火把的光,朝他方才头枕着的大石上一望,赫然一滩血渍,登时便明白了拂耽延伤在了何处:他未带银盔,必定是后脑磕撞在了石头上才受的伤。

    她将他搂在怀中却毫无办法,若要拖着他走,莫说她力所不逮,便是能走,大约走不出几里地便将遭循着血腥气而来的饿狼围攻;若要坐等天亮,一来不知拂耽延能否撑持到天亮时分,二来听着狼嚎由远及近,只怕不到天亮便将赶到。

    她握起拂耽延的手,惊觉他的手越来越凉,再去探试他的脖颈,温热正悄无声息地流失,绝望却一点点地漫上了她的心头,眼泪一颗接一颗地打落到他胸前。

    才刚燃起的惊喜和希望,顿时成了对她的迎头痛击。人确还活着,却要她眼睁睁地看着他慢慢死去,无计可施。

    过了片刻,她反倒不哭了,拭了拭面颊上的残泪,低头向拂耽延苦笑道:“我真真是糊涂了,菩提萨埵待我总算不薄,原是再见不着你的,现下非但见了,还能一直陪着你,这已是天大的恩惠,我怎还能不知足。你且安心,我再不离开你半步,你去哪儿,我便跟着去哪儿,今生来世,皆是如此。菩萨若是要责你杀孽太重,我便陪你一同堕六道轮回净业障。”

    大富在他们身边低呜了一声,垂下脑袋。风灵探出手臂,解开了它脖上的铁链,抚着他的背毛,缓缓道:“你已陪了我大半生,我却未能替你做些什么,你可怨我?狼群就快来了,你赶紧逃命去罢,咱们此生就此别过。”

    大富似是能听懂,低低呜咽,围着风灵打转不愿离去,风灵在它后背拍了一巴掌,恼道:“去罢,快去罢!”

    大富“嗷呜”一声嚎,蹿出几步,又回头朝风灵望了一眼,这才撒腿跑走。

    风灵望着大富消失在暗色中,略宽了心,长吁了口气握住拂耽延渐凉下来的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你原本打算要撇下我们母子去认那劳什子的欺君之罪,我便说了要与你同担共赴,你偏不应许,瞧见了不曾,天也不容许你这般冷心肠,非送我来陪着你。”

    “阿延,对不住,你出征那日,我还惹你气恼,是我对不住你,我原该……原该……”方才明明已止住的眼里此刻又扑簌簌地滑落了下来,风灵哽着嗓子说不下去,她忽然忆起了以往流泪时,拂耽延粗硬的手掌抚在她脸上的感觉,他从来不知该说什么话来安慰她,只以温热的手掌心捧住她的面庞,粗手笨脚地替她拭干眼泪。

    “阿延……阿延……”风灵拉起他已无温度的手,盖在自己不断流着泪的眼睛上,长泣道:“你替大唐浴血了二十七载,可你才给了我短短七载,我从不懂忠义报国的大道理,只知晓你不负大唐,却负我半生,才七载,这怎么够,怎么够……”

    长庚星出现在天际,漫漫长夜将尽,火把早已燃尽。风灵只觉已流干了全部的眼泪,她的手与拂耽延的手一般冰凉,俯身听听他胸前里的心跳,微弱得几乎寻不到。

    附近的山头上狼嚎此起彼伏连成一片,听声音至多还有一炷香的功夫。

    风灵费力地拖起拂耽延的身子靠在大石上,依偎在他胸前,将他的一只手搭在肚腹上,安抚她腹中不安地扭动的孩儿:“莫诃不怕,阿耶阿母都在。”

    她从怀中掏出随身的小银刀,努力把稳剧烈抖动的手腕,拔了刀鞘,紧握住刀柄,对准了自己的心口,静待着远处第一头狼的出现。 


第二百九十二章 绝处逢生(一)

    身下的地面传来若有似无的震颤,风灵凄然一叹,这是将整个西疆草原的狼都引来了么。

    她稳了稳手腕,闭上了眼,心中默然道:阿爹阿母,风灵不孝,辜负爷娘教养一场,只求来世若得再见,为奴为婢还报恩情。

    突然之间,她似乎听见远远传来的不止狼嚎,还有几声犬吠夹杂期间,就似有人带着许多猎犬在行猎。她丢下小银刀,拂开身旁的积雪,贴地倾听,地面隆隆震颤,这绝非狼群,是马队。

    她陡然振奋起来,再去辨听拂耽延的心跳,虽细微,却还在努力扎挣着。

    狗吠声越来越近,黑暗中果然显现出几点火光,狼嚎稀稀拉拉退去了不少,全无方才的气势。

    马队更近了一些,火光摇曳,好些人在高呼“顾娘子”,间中有高亢的女声在唤“依勒”。风灵背靠着大石,咬牙撑起早已麻木的双腿,竭力回应。既有人在唤她“依勒”,不论是谁,定然不会是贺鲁部的人,贺鲁部无人知晓她有这个名。

    风灵一壁声嘶力竭地作着回应,一壁在近旁的尸身上寻找打火器物,唐军都会随身带火折,她摸过几具尸身,果然就摸出一枚火折来,顺手再扯下尸身上的衣物,包裹在燃过的火把上,打火点燃。

    幸而那火把上尚残存了些松油,火光虽微,却也足够在黎明前的浓黑中划出一道光亮。另一头的马队中跃出几点火光,撇下众人当先朝她策马奔来。

    片刻功夫,已有四五匹马避着地下的横尸往她这便靠过来,领头的那匹马上,有女子颤抖着声音探问:“依勒?可是依勒?”

    风灵泣哑了嗓子,嘶声力竭地应她:“是我,正是我。延将军负了伤,快……”

    那女子翻身从马上跃下,擎着火把走上前,见了风灵呆了呆,“依勒,你怎,怎会在这个地方?”

    “快救……救延将军。”风灵也不问来人是谁,一把抓过她的衣袖哀求道。

    “依勒,是我,龙四,你可还记得我?”那女子将面上遮着的纱帛往下拉了拉,露出大半张脸来,火光映衬下泪水涟涟。风灵顿住了口,借着火把光仔细瞧了瞧她的面容。

    “玉勒弘忽……救阿延。”她只说了这么一句,便安然地仰倒下去,耳边只闻得火把燃烧的“呼呼”声,和玉勒图孜尖声向不知什么人叫道:“她有气厥之症。”

    风灵生怕来人忽视了拂耽延,在仰倒下去失去意识前一息,一把拽住他的戎袍一角,死死握在手心里头。

    ……

    风灵醒转在一股酸涩浓重的药气中,她睁开眼,头顶乳白的毡帐顶首先撞入她眼中,教她心中一惊,只当自己尚在贺鲁的牙帐中。

    “依勒娘子?”有人在她身侧低声轻唤,焉耆口音甚重。

    她徐徐转过头,一张微胖的妇人的脸在她睡榻之侧,关切地盯着她。

    “依勒娘子可还认得出奴婢?”妇人见她醒转,舒了口气,小心地探问道。

    风灵的目光迟缓地在她脸上转过,“你是……玉勒弘忽身边的近侍?”

    “幸好,幸好……”睡榻另一侧有人拍着手掌一迭声地庆幸:“幸好人还算明白,这便要大好了。”

    风灵动了动手脚,出了酸痛,皆无大碍,她试着从睡榻上撑起身子,睡榻两边的人立时伸手托住她的腰背,将她扶起。

    她坐起身才看清身处的毡帐里有好几名女子,她身侧的是玉勒图孜与她的婢子,在对面忧心忡忡地盯着她的正是张韫娘。

    张韫娘红肿着一双眼,从座中站起身,一语不发便朝她拜下。

    “韫娘姊姊……”风灵一张口,喉咙里一阵撕扯的疼痛,她一手捂着嗓子另一手直摆,“姊姊莫要如此。”

    “你便教她拜过罢,若无这一拜,她后半生心里头怕是不能安稳了。”玉勒图孜在风灵身侧轻轻按下她摆着的手,俯在她耳畔低声道:“你当得起。”

    风灵只得在睡榻上垂了首随她去拜,张韫娘行过大礼,便坐到了她榻旁,抬手轻触了触她浑圆的肚腹:“你且安心,请了女医来瞧过,你这孩儿在里头甚好,不过是受了惊,略有些不安稳,开了安胎宁神的药,吃两剂便无事了。”

    风灵的唇角微微漾开一丝笑意,在肚腹上轻抚了几下,倏地又敛起了笑容,切切问道:“阿延呢?阿延如何?”

    张韫娘的笑容僵在了面颊上,目光不自然地躲闪开,支支吾吾语焉不详。

    “阿延究竟怎样?他现下何在?”她心口发紧,一把推开扶持着她的婢子,作势就要下榻去寻。

    玉勒图孜使劲箍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回睡榻,“依勒,依勒,你听我说,延将军尚活着,只是……只是……”

    风灵停下想要挣开的手臂,睁大眼看向玉勒图孜:“当真?”

    玉勒图孜肯定地点点头:“我几时诓骗过你?眼下延将军就在近旁的毡帐内,只是你去见,也是白见的。延将军……自咱们将他救回,便不曾醒过,算来已有两日。教医士瞧过,他的伤不在皮肉,却在颅内,医士……也没法子。”

    “大娘莫急,好在延将军并非水米不进,米汤汁水尚能喂进一些去,医士说能进水米便有望,只要人还在,假以时日,总能想出法子来。”玉勒图孜言语里不懂掩饰,说得直白,张韫娘恐风灵受不住,忙柔声安慰道:“你也将近临产,且替孩子想想,也该定心保养着些。”

    风灵脑子里一时一片轰乱,静下心神来不觉她二人所说全在道理上,遂缓缓平了心,便勾起了未来得及化解疑惑来,向玉勒图孜问道:“你怎会在此?又怎会来寻我?”

    玉勒图孜瞧了瞧张韫娘:“这起头的事儿还得小可敦来说。”

    张韫娘点着头道:“那日佛奴领着咱们一路奔投至唐军驻地,平壤县伯并不在驻地,他已引兵往南堵截贺鲁的退路去了。延将军正与苏将军商讨战事,闻得大娘孤身一人将我换了出来,很快便自请往曳咥河去,我也听不明白那些兵家的说道,只听从了苏将军的安排,便到了玉勒弘忽这儿。”

    “我夫君原是弥射将军旧部,此番跟着一同出征,临行留了些人马予我自保,小可敦在兵营终究不妥,恰我这儿距驻地不远,延将军亲自将他们送了来。”玉勒图孜接过话道:“我也是后来听佛奴同我分解,说延将军得了探报,贺鲁粮尽,雪夜带人行猎,他便带了区区三百人,赶往曳咥河去突袭贺鲁,诱引出贺鲁主力,好教苏将军与弥射将军一举将贺鲁部围剿肃清。” 


第二百九十三章 绝处逢生(二)

    贺鲁集兵十万,风灵是知晓的,拂耽延舍身去做了套狼的那块肉,听得她心里很不得味儿。“苏将军便舍了他出去诱敌?”她咬牙问道。

    “倒也不能怨苏将军不念同袍生死,都知道是延将军执意要孤注一掷,他在帐前向苏将军力陈,这天寒地冻粮草不逮的境地,突厥人不敢置信唐兵会冒着暴风雪行军,毫无防备,必能速战速决。我倒是觉着,他是不愿你在贺鲁的牙帐中多呆一刻,求战心切了。”

    玉勒图孜同她解释道,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语中带着歆羡:“你可真会挑人,尚记得从前在长安那会儿,你想尽法子要将他从兵部牢里拽出来,果真是值当的。延将军来时郑重相托,嘱我带人晚他一步往处木昆去寻你,务必要将你带回。可等我赶到处木昆,贺鲁的牙帐已空空如也,只剩了几名残兵奴仆,有个女奴说你带着一头獒犬跑了。我也未曾想到你会去曳咥河参战,正一路寻你不着,偏遇着一头古怪的大獒犬,我私猜着,别是你带的那头,便一路跟着它来了,果然就找着了。”

    风灵抚着心口垂下眼:“我哪里是去参战的,只是听见营中有人奔走疾呼,始知贺鲁行猎途中遭了唐军突袭,我听得他们说是阿延领的兵,便拼了命地循着突厥骑兵行过的道跟了过去,不论生死,总要见着他才好……”

    她的声音又不禁细细颤抖起来,鼻尖发酸。玉勒图孜与张韫娘一个拍抚她的肩膀,一个握起她的手腕,想要宽慰她一些。“战况如何?拿住了贺鲁不曾?”待她稍稍平静,玉勒图孜忍不住问道。

    风灵硬是将已涌出的眼泪咽回,摇头道:“待我到时,已是你见着的那幅模样了,遍地横尸,战死的将士也无人收敛烧埋,并不见贺鲁,阿延却在……”

    玉勒图孜忙拢了拢她的肩膀:“莫再说了,这不是都回来了么。说来,多亏了那头大獒,竟从未见过那样的獒犬,极通人性,若非有它引路……”玉勒图孜不敢往下想,连连摇头。

    “那是我的大富,韫娘姊姊也认得它。我与阿延结识那一年,他因嫌我身手低劣又爱生事,送予我防身作伴。”讲不清是因为提及了大富还是同拂耽延的旧事,风灵终是舒开了眉头。

    玉勒图孜忽然语塞,支支吾吾道:“那大犬,似乎是上了年岁,拼尽气力领路……”

    “算来该有一十四了。”风灵接道:“昨夜狼群将至,我本放了它逃命去,哪知它却引了你们过来,当真是不肯负主。”

    “大娘,大富若能听见你说这话,也不枉此生了。”张韫娘狠了狠心,轻声道,玉勒图孜着紧地盯着她的神色。

    风灵一呆,继而长叹了一声:“昨夜撵它走时,我还同它说今生就此别过的话,一语成谶了。可替我好生安葬了它?”这些日子来大忧大惧、大悲大喜交替着在她心口撞击,反倒使得她胸膛内空空荡荡。

    张韫娘见她神情尚好,方敢接着道:“就葬在了山脚下,能望见大片的草场,想来它也是欢喜的。”

    风灵也说不上什么来,默然点点头。此时她手脚上的气力皆缓了过来,便要去拂耽延那帐,玉勒图孜不甚放心,本想跟着过去,却教张韫娘拉住了袍裾。她立时会意,便只将风灵领至安置拂耽延的帐前。

    风灵一抬手,帐门打起了一半,又放下手,回身向玉勒图孜问道:“救回阿延的事,还有谁知晓?”

    玉勒图孜摇着头思索了一阵:“只有我同小可敦知晓,佛奴与木托出去打探战况,至今未回,连他们也是不知情的。你莫着急,我这就命人去将佛奴找回来,待他一归,咱们便将延将军送回唐军驻地,军中有良医……”

    “不,不可。”风灵连声制住她:“外头战况究竟如何尚不可知,先将消息压一压,莫教人将阿延的下落泄出去,且瞧着形势再作定夺。”

    玉勒图孜狐疑地怔了一息:“可……我这儿延医用药皆不便利,驻营里随军的医士总还堪用,早些将延将军送去岂不好?”

    风灵揉了揉眉心,不确定道:“我这儿还有些思虑,未能周详,容我再斟酌斟酌。韫娘姊姊与弥射将军那儿,倒也不必瞒着。”

    玉勒图孜向来认定风灵的脑筋比自己转得快,虽不明白她意图,却也应诺下,伸手替她打起帐门:“我记着了,你去望望延将军罢。”

    帐内有一人守着,大约是玉勒图孜的吩咐,那人紧盯着睡榻,一丝不苟。见风灵近前,立即警惕地站起身,横挡在她与睡榻之间。

    玉勒图孜在门前冲他扬声道:“这位是阿史那娘子。”那人才行过礼,退身出帐。

    帐门重新被放下,将透进来的刺眼的白光遮去,帐内半明半暗。风灵这才怀着错综复杂的心思,一步步挨近睡榻。

    拂耽延身上的明光铠已被除去,血污斑驳的戎袍也换作了白叠常袍,仔仔细细地掖在一张羊毛被衾下,面上和脖颈因濯洗过露出了几道皮肉上的小创口。

    风灵脚下绵软,几乎是拖曳着两条腿走到榻边。拂耽延紧闭着双目,脸上不带半分神情,与风灵寻到他的那晚一模一样,不见分毫变化,这副死一般的沉寂教她心惊肉跳,却又束手无策。

    “阿延……”她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明知不会得到任何回应,却还存着一丝并不现实的侥幸。“对不住,我又惹了祸。”

    “我未能守约在家中好生呆着,反倒跑到了处木昆,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恼我多生事端。确是我的不是,可你为何不肯醒来责我?”她伸手在他的面颊上轻抚过,面颊上有些新生出的硬胡渣,刺刺地扎在她的手掌心,这是唯一还能教她感受到的生气,犹如溺水时抓住的一根稻草,她舍不得,也不敢放手。

    “眼下,我又得自作主张地替你做个决定,你一定不会情愿。”风灵理了理他幞头下微微散乱的褐发:“我便等着你醒来怨怪我,多少责备我都甘之如饴,再不同你逞强顶撞。” 


第二百九十四章 大利西方

    风灵在拂耽延帐中大半日再不出来,直至日暮,弥射跟着佛奴与木托从驻地归来,方才将她从帐中请到了大帐。

    弥射一早从佛奴那儿获知风灵往处木昆将他妻儿换赎出来的事,一见风灵便要谢,可这恩情太重,他竟无从谢起。风灵先他一步,从脖颈上套下那狼牙络子递过去:“到了贺鲁牙帐下,方才知这狼牙物贵重至此,既是草原的圣物,风灵也已得了它的荫庇,岂敢再私占着。”

    弥射一愣,接过络子掂在手中笑道:“先前我贪酒,拿它从你这儿换了酒吃,哄着你陪饮。什么圣物不圣物的,它在我这儿不过是一件死物,在你那儿倒极是得用。照着咱们的说法,是圣物自个儿选了你,还不快收好了。”

    风灵踌躇万分不肯受,弥射望了望张韫娘领在身边的幼子,目光又落到风灵的肚腹上,眉心一舒:“你瞧这般如何,这狼牙络子予你作个信物,你若得子,便与韫娘所出的拔布结为异姓弟兄,若是得女,便许了拔布做可敦。”

    言罢他也不问风灵是否应允,

    将那狼牙络子往她手中一塞,只当是说准了。

    这事定得太过突然,做买卖也不似这般的,风灵握着狼牙络子进退皆不是,只得打量一眼拂耽延那毡帐的方向道:“络子我暂先收着了,若是再得个小子,不必阿兄说,与拔布本就是兄弟,倘或是个女娃,秦晋之议风灵却不敢自己拿了主意,总该等阿延醒转了一同商议过礼才是。”

    提到拂耽延众人皆打住了口,怕是哪一句话说得不对,触了风灵的痛处。

    “延将军伤势如何?”弥射顺势问道。

    风灵深吸了两回气儿,稳住发颤的嗓音,方能开腔答他。“医士瞧过,说是伤在颅内,说不好几时能醒转。”

    医士说得含蓄,弥射明白他那意思,实则是说拂耽延虽未死,却也时日无多,只能靠着米汤水一点点地喂进去,好维系住性命。这样的伤情,他也见过几回,突厥人往往是宁愿自取了断的,总好过行尸走肉地活着。

    帐中僵冷了好一会儿,还是风灵率先开了口:“阿兄从驻地那儿归来,可是战事已平?贺鲁擒住了不曾?”

    这一问将众人从沉默中解脱了出来,弥射唇边微翘的胡须振奋地抖动了两下:“擒住了,自然是擒住了。那厮怎也不会料到延将军会只带三百西州兵在他行猎途中截袭,他的主力若是再晚来片刻,延将军便能将他拿下。”他重重地一叹,一掌拍桌案上,震得案上的茶碗皆往上一蹦。

    “可他从阿延手底下跑了,他的援兵将阿延的西州兵击溃,重创了阿延……”风灵茅塞顿开,那夜发生的事似乎就在她眼前铺展开,她不觉越想越懊悔,那晚她就在贺鲁主力的营地中,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集结奔去援助,早知如此,便是连夜火烧了营地,也不能让他们去援,可自己偏偏坐在帐中什么都不曾为拂耽延做过。

    弥射恨恨地咬了咬牙:“西州兵再是悍勇,怎敌得过贺鲁数万大军,又尽是步兵,还不是教他们层层围着,四面击杀。要我说,延将军此招虽能将贺鲁主力诱出来,却是豁出命去的招数,又不是非得兵行险着,再想旁的法子也使得,他这是何苦来的。”

    帐中众人听着弥射讲述拂耽延那三百人与贺鲁主力的血战,各自默然想着当时的惨状,无不汗毛倒竖,胆战心寒。总算这三百人的牺牲诱出了贺鲁的主力,三百条性命拼死拖住了贺鲁,予苏定方最好的时机赶来一举歼灭。

    “苏将军的援兵一到,贺鲁所领的各部首领便觉出不对来,他们都吃过唐军的亏,威慑于唐军势头,大多偃旗息鼓,不肯再战。贺鲁这头狡狐,见大势已去,即刻带着自己帐下的几万兵力掉头往石国苏咄城窜逃,苏将军连夜追撵了二百里,大多击杀俘虏,却教贺鲁那厮跑了。石国国主依附大唐日久,自是不敢私留贺鲁,天一亮便捆了他亲送出了苏咄城。”弥射将贺鲁受擒的前后讲得畅快淋漓,众人也跟着心内大快。

    “贺鲁金牙山的汗庭也教弥射将军拔除了,

    这回西疆终是安定了,大唐到底是大一统了,咱们这些行商的再不必惧怕商道流兵沙匪。”帐内静默了良久,佛奴搓着手如释重负地长叹了口气。

    惟有风灵低垂着头,眼泪大颗大颗地打落在搁在膝头的手背上。张韫娘伸手过去握住了她的手,叹息着轻抚她的后背。

    弥射知道她因拂耽延昏沉不醒心里头难过,好言劝慰道:“你莫难过,三百西州兵存活的无几,延将军命大了,总算是回来了。”他想到归途中路过的那片三百西州兵横尸的修罗场,不禁摇了摇头:“延将军这般打法,当真是……当真是要舍出命去,他怎也该替你替那歇想想。”

    “他不正是想战死在西疆么。”风灵忽然抬起婆娑泪眼,泣道:“战前他同我说,待平了贺鲁,他便要回长安面圣一力担罪,领藏匿私娶了和亲公主的欺君之罪。可这罪名一旦落下,他替大唐戎马浴血的二十七载便成了什么?依他的性子,宁愿战死沙场,也绝不肯污了一生清名。”

    “哎,延将军这真是……”弥射顿首在腿上拍了一掌,唏嘘长吁。

    张韫娘早已跟着落了几回眼泪,玉勒图孜也红着眼眶吸了吸鼻子,试问道:“此番平西疆,延将军立下的军功可不小,就不能……将功折罪么?”

    弥射思忖着点点头:“确也是个法子,况且受了重创,人至今还昏沉着,当今圣人仁爱厚德,咱们若是联名上个奏报,将延将军的功绩表上一表,兴许圣人还能网开一面。风灵,你莫要心焦,明日一早,我便亲送他归营,命军中医士好好诊一诊,顺势也同苏将军商议商议如何写奏报。”

    “大娘可听见了,快莫要再哭了。”张韫娘忙将一方绢帕塞到风灵手中。

    风灵接过绢帕,慢慢地拭过眼泪,低声却绝然道:“阿兄不必忙那些,阿延也不必送去唐军营地,我……我已想妥了,阿延不能回长安去,我带他走。”

    帐中众人皆吃惊地望向她,弥射不确定的问道:“你可想好了?”

    “阿兄知晓我行事向来果决,自然是想明白了的。”她将面上残泪拭去,“阿延替大唐征战半生,不负国不负君,不贪权不恋官。可天家负我,我本就是个商户,不懂甚大义,只知欠债就该偿还,便拿他们护国云麾将军的后半生,予我作个补偿,即便他自此再不能醒,也值当了。”

    弥射的目光在她脸上滞了一滞,眉头舒了又聚,聚了又舒,终是抚掌大喝了一声“好”,“头一回见你便知你是个快意的,果然不错,时至今日也不曾有变。你既决定了,剩下的事阿兄替你安排善后便是。可想妥了要往何处去?”

    风灵将帐中的人一一扫视过来:帐门边守着的是佛奴与木托,上首坐着阿史那弥射与玉勒图孜的丈夫,自己身侧各坐着张韫娘同玉勒图孜,都是能教她全信的,遂点着头道:“唐军营中还有一个筹措粮草的秦岩知晓我的底细,西州和沙州是去不得了,余杭暂也不能回,免得祸水东引。思来想去还是要往西去才稳妥,阿延祖上乃康居国人,我便带他往撒马尔干城去,想来他也会情愿的。”

    弥射沉吟道:“这也使得,此处确也不宜久留,你早作准备,我尽快安排下人手送你们前往。”

    “这却不劳弥射将军,如今西疆坦坦大道,咱们顾坊自家的部曲足可担当护送。”大帐门旁一直未开口的佛奴忽道,说罢又向风灵道:“大娘只管照料延将军,余事自有我呢。”

    风灵欣然点头,转身向弥射郑重一拜:“借了阿史那依勒的假名过了这些年,如今也该归还了,幸而未教阿史那的姓氏受辱,风灵万谢。”

    不等弥射发话,张韫娘已上前架住她,搂着她的肩膀低泣:“咱们姊妹好容易相聚不几年,你便又要走,这一走又不知哪一年能再见。”

    “小可敦言重了。”玉勒图孜瞧不下去这悲悲戚戚的离苦,忍着眼眶里的热意:“大娘不是才收了你家的定礼,那样贵重的定礼,大娘哪里敢跑远,只待她那孩儿落地,且有你们相见的时候。”

    风灵睁着朦朦胧胧的泪眼,忽而朝她们露出一个清浅的笑,一如年少时的模样。 


第二百九十五章 撒马尔干

    风灵抵达撒马尔干城的那日,正逢二月初二开市,此地唐风不盛,不见有人在郊野作那些春播的祭祀。

    进城时的盘查也不甚严厉,守城的兵将只问了她随行人数并来意,风灵下车作了答,只说商户,来投亲行商的。守城兵士朝她的车一指:“车里还有什么人?”

    风灵回头示意佛奴将车上帘幔打起,半露出躺在里头的拂耽延。

    “里头是我夫君,本是康居国人,路上身子抱恙,昏昏沉沉地睡着。”风灵说着粟特话,眼里流露出几分楚楚可怜,顺顺当当地将那兵士打动,挥手示意放行。

    她重回车上,默然执起拂耽延的手,有意垂眼不去看城门的巍峨宏壮。车帘落下,遮住了她脸上的怔忡。“阿延,这便是康居撒马尔干城,以往西来的商客总说撒马尔干城如何气势恢宏,如何堂皇耀目,今日咱们也到了此处,你不想瞧一眼么?”

    躺在她身旁的人毫无反应,她却说得若无其事,好似她所说一字一句,他皆能听到一般。末了,她微微叹息,抓起他的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阿延,方才进城门时,我一眼也不曾去望那城门,待你醒来,咱们一同来瞧。”

    “阿耶,那歇也不曾望过。”风灵身后突然冒出一把脆朗的童声,那歇自她身后探出脑袋来瞧拂耽延:“阿耶,阿耶,你快些醒醒罢,咱们都到康居国啦,那歇甚想看那城门。”

    风灵伸手搂住那歇的肩膀:“你阿耶他太乏了,一十五岁便披甲征战,二十多年来从不曾歇过,咱们莫要吵着他,教他好好地歇着。”

    车在城中晃晃悠悠地行了一阵,佛奴隔着车帘冲里头吆喝了一声:“大娘,到地方了。”

    杏叶从另一车上跳下,忙赶着上前来搀扶风灵下车。佛奴将一扇幽蓝的青金石精细描绘过的大门打开,半砖半木的宅子齐齐整整,收拾得甚好。

    风灵粗略走了一圈,上上下下总有二十来间屋子,并两个园子,宅子后头还有半条巷子,足可容下顾坊百来多部曲居住。宅子不似唐地一贯的宅子那般规整,楼起的也不高,但黄砖砌就的墙面显得异常宽敞明亮,仿佛任何一个角落都能教阳光照见。

    “匆匆忙忙间,我也只能找到此处,暂先将就着罢,好歹孩子能有个安稳的落地之所,延将军……”佛奴话说至一半,惊觉说错了话,大大地啐了自己一口,“我是说,阿郎也好有个地方先将伤养着。”

    风灵浑不在意,打量着周遭笑道:“极好,我瞧着此处极好,也够宽阔,顶要紧的是合得上眼缘,我甚是喜欢。你也莫再费事去寻旁的宅子,歇上两日,赶紧回西州将阿幺接来是正经。”

    佛奴点头称是,“如今开了春,路上不难走,也不必歇着了,明日我便回西州去,先将阿幺他们接过来,再处置顾坊的搬挪。”

    “佛奴,我没出息,教你跟着我受累,从沙州到西州,这会儿又到了康居,顾坊的买卖要你拾掇了三次。”风灵略有些懊丧,她从不同佛奴见外,这回却是诚心愧疚。

    “确是劳苦了些。”佛奴毫不客气地受下了她的愧疚,转而笑了起来:“亏得七夫人总说你生就是行商之材,怎还没看明白,沙州不过是个小商镇,中转中原与西州之间的货品,咱们挪到了西州之后,做的却是大唐同域外的买卖,格局已教沙州大不同。眼下到了此处,城中是何情形,你也瞧见了,那做的可是天下的买卖,较西州又大出一圈去。往后且有的是大买卖做,顾夫人,你可得兜住了。”

    风灵伸手推了他一把,露出了几分踌躇满志的浅笑。佛奴忧心了一路,恐她日夜照料拂耽延,不肯撒开一点点手,顾坊有他盯着尚不会有什么乱子,可她如此下去便要将自己荒废。现下见她斗志不落,心中大安。

    有部曲抬着拂耽延进门,风灵忙撇下佛奴,着紧地一路引着他们往上房去安置。佛奴猛然忆起曾听人提过康居的一位名医,有肉白骨活死人之能,仿佛正是在撒马尔干城中住着。他匆匆交代了几句,便径自出了宅子。

    不多时,那位名医果真就教佛奴带了来。风灵尚惊诧于他是如何在这陌生的城邦,将一位不愿出诊的清高名医请了来,他已带着医士进了上房去替拂耽延探诊。

    那位医士见风灵跟进屋,竟还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向她作礼问好。

    风灵屈膝回了礼,不敢扰医士诊脉,遂拉了佛奴至屋外细问。

    佛奴向屋内一瞥,附在风灵耳旁细声道:“我曾在西州听人说起过这位名医的一些琐碎,因提到他与贺鲁有夙仇便记得格外牢。听闻他原居金牙山,儿孙皆被贺鲁强拉去充作兵士,无一生还,他孑然一身逃至撒马尔干城中行医,定下规矩:但凡是贺鲁部的人皆不救不治。我打听着摸至他医馆,只说我家阿郎在西来途中教贺鲁所伤,侥幸挣出命来,老丈二话不说,背了医笥便跟了来。”

    风灵不置可否地沉吟了几息。佛奴急忙又解释:“我一句不曾诓他,阿郎不正是教贺鲁伤的?”

    正说话间,老医士慢慢地从屋内踱出来。风灵几步迎上前:“敢问拙夫的伤情,可还有治?”

    老医士显得有些沮丧,微微摇着头:“这位阿郎伤体肤无伤,照着情形来瞧,该是伤在了脑颅内,有残血在里头积淤,便教人昏沉不醒。这样的病灶,老朽还真未治过。”

    风灵神色黯然下去,突厥人的规矩她也明白,但凡成了行将就木的负累,便会径直了断,那医士自金牙山来,也是个突厥人,自然不曾有机会诊治过这样的伤病。

    老医士蹙着两道白眉踌躇道:“曾有个孩子,从马上跌落,重击于石,其情状与里头这位阿郎很是相类。老朽因可惜他年少,私下替他灌过散瘀化浊的汤药,本想着他脑中淤血若是自行散了,也便得救了。可这孩子命薄,昏仆着滴水灌不进,白费了那些汤药,到底没能救过来。”

    风灵忽地重新打起精神,向那老医士屈膝不肯起:“求医士将那散瘀化浊的汤药也开予奴,拙夫他……并非滴水不进,每日里靠米汤水已撑持了数日……”

    老医士二话不说,即刻返身回屋,在案上疾笔写下了一个方子交予风灵:“夫人可得想仔细了,方子我是写予了你,管不管用,只看各人造化。阿郎脑中的淤血若是能散,指不定哪一日便醒了,若是散不了,或即便是散了,也有可能……”

    “我省得,医士只管尽心开方便是,不论他日后怎样,我都受着。”风灵接过方子,屈着的膝几乎要碰到地下。

    老医士背起医笥告辞,将充作诊金的两枚小金饼塞回到佛奴手中,重重一叹:“都教贺鲁害得不轻,伤老朽尽力来治,诊金却是休要再提了。” 


第二百九十六章 新儿惊啼

    撒马尔干的春意随着憋了一冬的贸易的盎然复苏,这座城中商户之多,买卖之繁盛,是风灵前所未见的,以往她只当长安与西州的大市已尽繁华之极,现下只一个劲儿地叹自己犹如井底之蛙,坐井观天了那么多年。

    佛奴颇费了些功夫,新盘下的铺面较之在西州的足大出一倍去,本就是保养得极好的铺面,修葺整理之事,倒也省心。他将大半的功夫耗在市中,每日归家便与风灵细说那些或惊心动魄,或教人称奇的买卖。

    风灵本该同他一道在市中堪视风土人情,学一学此地的营生规矩,而今却只得在宅中等着佛奴来说予她听。一则她将近临产,肚大如箩,不宜四处走动,二则,她每日清早要耗费一个多时辰,以一根空心枯草管,将米汤水和汤药一点一点地滴入拂耽延口中,午后又是如斯一个时辰,夜间还得再喂一回,委实离不得她,更遑论梳发拭身这样的琐碎,她一桩也不愿假手于人。

    “今日我修了书信予去余杭,告知阿爹阿母阿兄我安生何处,过些日子阿兄来瞧咱们,待他到时,小莫诃大约已降生了罢。你可知,那歇如今学业甚好,今日的书信,便是他替我执笔的呢,他说‘康’字是他与阿耶的姓氏,留了好几副,只待你醒来去瞧。”

    一日风灵在喂汤药时同拂耽延如是说,絮絮如念叨着家常。

    “佛奴在外头听说,贺鲁已押解至长安,可献俘时他却大嚷着称只负了先帝,不肯在宗庙就死,圣人果然就将他押至昭陵献祭,可终了还是未杀他,献俘典仪过后只将他囚在了昭陵旁的守陵园子里。”

    过了两日,她又自言自语地说起了贺鲁的事来,说得倒是云淡风轻,仿若事不关己。

    “弥射将军从长安回了西疆,派人送来了书信,他如今已受封成了西疆的兴昔亡可汗,韫娘姊姊跟着受了封诰,是大可敦了。可汗信中说等你醒后,邀咱们去他王庭,一醉方休才好。另有,朝中再无云麾将军了,苏将军报了你阵亡殉国,尸骨无寻。圣人本意是要授你二品辅国大将军的虚衔,可你委实是无族人可替你领受,便作罢了。左右这些同咱们都无关了,我私自替你作的决定,与权势党派相忘于朝廷,自此大隐于市,可好?”

    又隔了些日子,她将长安与西疆的事向他细述了一番,全然不觉他根本听不见,也做不出任何回应。

    “药已吃了近一月,你可曾好些了?怎还不愿醒呢?我那样爱生事,佛奴他们又不敢拦,你若不醒,往后谁来拦着我出去惹事?惹下事端,又有谁来替我抹平?”

    这一日她有些沮丧,抚摸着他瘦削的面颊,将头靠在他的胸膛前听了半晌“嗵嗵”的心跳,似乎只有如此,才能使她确信他是真的还存活于世。

    “阿延,昔年在长安时,我不肯舍弃仇怨,一心要扳倒柳氏替义兄讨个公道,那三年,却是教你好等,而今该我等着你,不论你几时醒,我都等着。”

    这日之后,她便也不急躁了,只将昔年的小事一桩桩地同他细细道来。

    “咱们在瓜州头一回见的情形,你一定还记得,第二回见,第三、第四、第五回呢?你哪能记得那些,可我却记得一丝不差。第二回,是在索慎进的筵席上,我以越锦相赠,如此大的礼,你却一脸的不屑,随口便将一匹价比宅子的越锦充作了军资,在座的哪一个不心疼得要滴血,我便知你与他们不同……”

    “今日咱们该讲讲你蛮不讲理的那一回,你可试过沙州冬夜有多冷,且又下着雪,我在雪里等你一夜,你分明就在那屋里瞧着,怎也不肯出来见我一见……”

    “长安就似一张硕大的网,纵然你不在那网上结党,它也将你缠得死死的,我最不愿见你在长安时的谨慎行事,想你在阵前是何等意气奋发,生生都教长安那张破网磨了锐气……”

    ……

    又过了小半月,风灵每日不缀地同他低声细语,几乎讲遍了他们自相识来的十来年。有时说着说着便痴痴地笑了,有时笑着笑着又黯然流了两行泪下来,有时呆呆地望着阳光斜照在拂耽延僵冷不变的脸上发怔,有时伏在他的胸口侧听着他胸腔内的心跳声。

    忽有一日,直至正午,睡榻旁还未见她身影,屋内还未有她细细碎碎的念叨。

    正院偏房的产室内,杏叶和阿幺手脚麻利地端着热水进出,两名收生婆轮番大呼小叫着“使力,夫人使力”、“这胎颠倒了,夫人可得撑持着些”……

    风灵在产室内紧拽着杏叶,每一波阵痛袭来都似一道巨大的力穿透她的身子,收生婆的手成了刮骨的刀子,每落下一次,都令她痛不欲生,尖声高呼。

    她的喊声摧心摧肺,院中的佛奴每听到一声,腿膝便觉一软,整个院子里充斥了高高低低的惨呼。

    正屋里躺了许久的拂耽延陡然微动,他于依稀间似乎听见过风灵声嘶力竭的呼喊,宛如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比一声清晰。他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处,不知何事发生,甚至连模模糊糊的意识都没有,却只有一个念头:她在受难,要救她脱难。

    他下意识地要挪动手脚,可到底躺了那么些日子,又只以米汤维持着,他的手脚全不听他意识的使唤,不理会他的急切,只能微微抖动。

    风灵身子里的全部的气力随着她最后一次使力,瞬间耗尽,骤然一声尖脆的哭声撕破了瞬息的安静,将几近昏沉的风灵猛然唤醒。她大口大口喘息着,喃喃自语道:“阿延,阿延,小莫诃都落地了,你还不快睁眼瞧瞧……”

    收生婆笑呵呵地来向她道喜,杏叶怀里抱着仍在“哇哇”急哭的新儿,笑向风灵道:“小莫诃是个男郎呢,这哭声可真有劲儿。”

    两名收生婆也连连称是,都说从未见过哪家新生的娃儿嗓门这样洪亮的。

    小莫诃的哭声确是响亮,这初到尘世的头一声啼哭,直冲破了产室,在正院内回荡,连正屋里也能听得切切实实。

    这一声啼,犹如年节里的爆竿,猛地在拂耽延的脑中爆开,各种声音便接踵而至,教他头痛欲裂,他在脑袋的胀裂中竭力搜寻方才听见的风灵的喊声,却只听见新生儿脆生生的啼哭。

    他倏地睁开眼,强烈的光照扎得他目珠刺痛,想抬手去遮挡,却使不上气力。

    拂耽延重新闭上眼,他所能记起的最后的一幕,是有头大犬在他身边打转,拿鼻子拱他,随即遍地的横尸残火中,闪现出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托着腰肢,艰难地朝他跑来,那时他只当自己将死,还甚是感激上苍在最后的时刻能教他记得起她的样貌。

    风灵的喊声此刻已消失无踪,换作了婴孩的啼哭,满院子来来往往的带着喜气的吆喝忙碌。他无心再探究自己是否当真还活着,也不在乎是死是活,满脑只有方才风灵的喊叫声,拼尽全力活动手脚,想从睡榻上爬起身。

    婴孩这般洪亮的啼哭将院中的佛奴唬了一跳,阿幺满脸喜色地从产室里出来,冲他嚷道:“又是个小子,母子都安康!”

    佛奴连连拍抚胸口,大口大口喘着气儿,又忙合掌仰天颂谢:“多谢菩提萨埵垂护,保佑大娘母子俱安……”

    他放下手掌的刹那,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正房门前立了个人,他疑心自己看花了眼,再凝神望去,却见是拂耽延形销骨立地倚门而立,神色茫然地冲着院子发怔。

    上一波狂喜的冲击尚未在他心间退去,下一波又冷不防猛地袭来,他口里一面念叨着“菩提萨埵、摩诃萨埵”,一面跨步冲了过去。

    杏叶端着铜盆甫从产室里走出,一抬眼,正瞧见正院里佛奴搀扶着拂耽延慢慢挪过来,一抖手便撂了手里的铜盆,“哐”地一声巨响惊着了产室里的风灵。

    “大娘,大娘……”杏叶也不理会泼了一地的水,返身冲回产室,拭着眼角激出的泪花,颤声回道:“大娘,阿郎醒了,当真是醒了!”

    风灵动了动唇角,本想扬出一个笑,偏眼角先滑了两颗豆大的泪下来。她偏头瞧了瞧在她枕边使劲啼哭挣得红彤彤的小人,与杏叶道:“怨不得他哭得这样大声,原是要唤他阿耶来瞧他。”

    杏叶忍着眼泪使劲儿点头,抱起襁褓正要出去,产室门上门帘一动,佛奴扶着拂耽延倒先进来了。收生婆在一旁大呼小叫,嚷着男郎不宜进产室的话,阿幺适时地送上两个钱袋子,将她二人打发了出去。

    拂耽延僵着两条腿,踉踉跄跄地跌坐到风灵榻边,握起她的手:“我听见你在喊我,不知怎的,我只想着要来救你,一着急便醒了。醒来方知竟昏沉了那么久,这些日子苦了你了。”

    风灵从被衾中抽出手臂,反握住他的手,流着眼泪直摇头,“你果然来了,我就知道,就知道,每回险难,你必定会赶来。”

    阿幺抖着手腕与她擦拭眼角的不断涌出的泪,自个儿早已泣不成声,还呜呜咽咽地劝道:“这是,天大的喜事,怎就,怎就哭了呢。莫再哭了,仔细伤了眼。”

    “玄奘法师点解得极对,我屠戮太多,当有业报,原该应业障堕轮回,亏了你这些年勤快侍佛,替我消业,才将我从那暗无天日之处拉回来。我本不信这些,而今确信无疑,你我绝非因果一度,你便是我业报中的善因。”拂耽延有如醍醐灌顶,虽未落泪,嗓音里却饱含着泪意,紧紧握了她的手低叹:“风灵,风灵……得你,我何其有幸。”

    风灵才经了一场殊死的生产,浑身上下的气力皆散了去,获知拂耽延醒转才勉强撑持着,现下她万事具足,又撑不过一阵悲喜交集的折腾,只觉眼皮酸沉得再撑不开,黑暗便一点点地漫过她的意识,将她沉沉吞没。 


第二百九十七章 显庆四年(完结)

    显庆四年,长安的血腥气息与以往的每一个年份都一样,于西疆的商户们而言,却是商道平安,通达畅行,无疑是个做买卖的好年份。

    秋日里初升的阳光将白杨树叶涂抹成了灿灿的金色,衬着满城带着明蓝画饰的浅黄色屋子,再与空气中随处弥漫的葡萄酿的欢脱香气一搅和,整个撒马尔干城浸没在馥郁浓烈的秋季中。

    宅子的书房里,那歇的一张脸却黑了一晌午。与他截然不同,莫诃倒是顽得甚是爽快,他两手各握了一管笔,左右轮番在案上涂画,案上的一沓纸早已教墨迹污烂了。

    拂耽延从正房过来,一眼瞧见那歇郁郁的神情,书房内这情形已不是头一遭上演。莫诃一抬脸,见他进来,便甩开笔,带着满脸的墨渍,张臂冲他扑将过来,“阿耶阿耶”地欢叫着。

    那歇也跟着站了起来,规规矩矩地向他行礼,又愁眉不展地坐回原处去,顺手将手边几张乌糟的纸拉至身后。

    拂耽延拉开莫诃坐下,向他一伸手:“在写什么呢?”

    那歇犹豫了一息,从身后拽出一张涂画得乱糟糟的纸来递向拂耽延:“今早才想到的,《九章算术》里头的‘均输’一题,可以‘衰分术’来解,晌午便拿来演算了一番。”

    “可算得了?”拂耽延哪里懂什么数术算法,随意在纸上掠过一眼。

    “还差那么一点儿,便能得了。”那歇垂头,语带委屈。

    莫诃顺着拂耽延的膝头爬了上来,指着他手里纸上的涂画高兴地嚷:“阿耶,看小狗!”

    拂耽延沉了脸,那歇忙道:“不碍事,阿耶,再算过也不碍什么。”

    拂耽延宽慰地点点头,很是期许地在他肩膀上拍了拍,顺手抱起莫诃往外走,一壁低声训道:“顽你的小狗去,不许再同你阿兄胡搅。”

    莫诃被带出书房,挣着蹭到地下,张开双臂,摇摇摆摆地跑出去,脆声唤着:“大富,大富……”

    拂耽延忽就怔立在秋阳之下,莫诃歪歪斜斜跑开的背影与风灵极似,连那专爱惹是生非是顽劣性子也如出一辙,无端勾起他一阵相思。

    宅子外头驼铃“当啷当啷”响起,宣告着往余杭去了四个多月的商队终是归来了。拂耽延回过神,拔腿便往后巷去。

    领头的老部曲老远冲他作礼,唤一声“阿郎”。拂耽延挥手示意余下的那些部曲不必再作礼,径直问道:“这一趟走得如何?路上可有纰漏?”

    老部曲笑道:“阿郎多虑了,虽说这两年皆是阿郎押货,可大娘十六七岁上便带着咱们走货,向来稳稳妥妥,这一回自然也安顺。”

    向来稳妥便没有一十六年前瓜州的初遇。拂耽延心底轻笑,口里追问道:“风灵几时归家?”

    “一过长安大娘便同咱们分开了,她道要去一趟长安城郊,再于沙州停一日,有故人要探访。咱们带货走得慢,她脚程快些,耽搁下几日也不打紧,理应与咱们同一日归来,怎的她还未到?”

    “怎能慢过你们?”一道笑语冲入后巷,拂耽延转回身,风灵乍然在他身后出现,石青的夹絮窄袖小翻领胡袍,一顶卷檐虚帽下藏着一张笑意盈盈的脸,风尘仆仆却洋洋得意地朝他走过来。

    这副装扮正是一十六年前头一回见她时的情形,绵长的岁月从她身上脸上经过,却未曾留下什么痕迹,抑或是,她的样貌在拂耽延眼中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改变,一如既往。

    拂耽延也不予部曲们同她说话作礼的机会,返身带了她便走:“都知晓你今日要归家,杏叶一早煮了沐洗热汤,加了干艾叶,眼下大约热得正好。”说着话,脚下步子带着她往内宅院去。

    “阿延,贺鲁暴亡了。”风灵拉了拉他的衣袖道:“他在昭陵边囚着,我去昭陵外拜过先帝,听闻贺鲁如今恶疾缠身,无气力时便瘫卧囚室中,有气力时便囔着要了断,只无人搭理。我……我夜间翻进去抛了药予他好解脱,次日尚未走出长安地界,便传他暴亡了。”

    “也好。”拂耽延心不在焉地应道。

    “音娘在沙州还算过得,法常寺里的音声儿教她调练得个个如壁画上的飞天,舞得绝妙。她甚是挂念你,我同她说你显庆二年平贺鲁时殉了国,她倒是平静,只要我往后再莫去见她。”她又说了一桩事。

    “恩。”拂耽延并不在意。

    “阿延?”他的无动于衷,风灵多少有些不悦,“你可有在听我说?”

    他探臂揽过她的肩膀:“那些人那些事与咱们有甚相干?你倒不若同我说说今秋带了多少越锦过来,明春开市打算作价几何。另有缭绫、软绸多少,换得白叠几许贩回中原去。”

    风灵仰头大笑:“从前你鄙薄我市井气重,而今这话却该我来送还你。我早就疑心过,粟特人最善经营,你本就是粟特人之后,藏匿得再深,也抵不住骨子里行商的那一腔血。”

    拂耽延笑了几声,忽而又摆出了一脸正色:“你往沙州时可曾去瞧过敦煌城外的佛窟?”

    风灵停下脚,转到他身前,双手按在他前胸,却似在压制住自己的激越:“你替沙州府军开的那一窟,如今里头不止供着菩萨,还供着你的造像,军眷、商户、外城廓的贫民,时常来供奉洒扫,香火不断,大伙儿感念你护守西疆商道多年,留了个念想。”

    “改日得闲,去城外转转,也择一处再造一窟。”拂耽延心底暗叹一声,一探臂,将她往屋里紧带了几步。

    ……

    李治斜斜地倚着锦靠,一手揉着胀涩的眉心。

    甘露殿前的宫人忽渐次下拜,一同称了一声“殿下”,李治拿开揉着眉心的手,瞧了一眼款款而来的皇后武氏。

    武氏朝桌案投了一眼,抬手轻巧地替李治揉开眉头:“都已过了半年,朝中尚有人在替长孙氏喊冤?”

    李治默然点了一下头:“他终究是朕的舅父,先帝的旧臣,一路护着朕坐到了此处,而今人殁了,族也没了……”

    “圣人这又是何苦来,当日长孙氏荣极一时,该有的显赫贵重,圣人一桩也没少给不是。他若不起不臣之心,眼下该在长安含饴弄孙颐养天年。”武氏腾出一手,将桌案上摊开的奏章阖上,余光一瞥,又见了另一道奏报,便顺势多瞧了两眼。

    “宁西长公主?便是昔年遣嫁贺鲁部和亲的那位?不是说路遇黑沙暴殒命大沙碛中了么?怎有人又在商道上见着了她?”她淡淡地蹙起眉,凝息默想了一回,目光中突掠过一道锐利,望着那奏报柔声问:“圣人可要将外头的话柄清理一番?”

    李治神色恍惚了一会儿,伸手取过那奏报丢进脚旁的紫金火盆:“罢了,李家的血脉,死的还不够多么?”

    (全文完结)